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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晚饭刚下肚,林泽华便把枕头旁的一个纸盒子搬到桌子上,把里面的东东一件件掏出来:所谓的东东,无非是镜子、剃须刀、梳子、摩丝之类。林泽华在酒店工作,不像别处的打工仔那样邋遢,这张脸每天早上都要刮上一遍,一天到晚,从头到脚,并无凌乱迹象,况且,吃罢饭,看会儿电视就睡觉,这时候又来拾掇自己,怪头怪脑的。
他右手拿着摩丝瓶,将鸟嘴似的喷头对着一头长发“嘭嘭”地按,不料喷头只“哧哧”地嘟了几滴白沫,就再也挤不出一滴水了。他这才想起早上就没了的,记着下班后买,却又忘了,现在要用,没了,败兴。好在宿舍不止他一人,他将空瓶晃了几下,沉着脸望着对铺的工友吼,老嫖,把你的东东给我用一点。
那个被他称为老嫖的人,当然不叫老嫖:他叫陈林新,三七分发乌黑发亮,浓眉盖着一对萝卜花眼睛,只因他爱寻花问柳,室友们就送了他这个浑名。此时,他正勾着脖子看一本时尚杂志,遭此一喝,抬头茫然道,啥东东?林泽华不说话,将空瓶住桌上一顿,黑老大一样。老嫖嘴一咧,赶紧从自己的枕头旁拿出一瓶摩丝递给林泽华,说,想通了,就多抹点,最好把头发整得像黑猪毛。
放你娘的狗屁。林泽华狠骂一声,伸手夺过摩丝瓶,对准脑袋,打农药似的按了一通,双手捂着头,揉茶似的搓了几次,细细梳理,对镜一瞧,一头分发如同两片瓦似的扣在英俊的脸庞上。接着,他又拿起剃须刀,对着镜子,认真地将上唇、下巴扫荡一回后,戴一副状如鸡蛋的茶色眼镜出门了。还没下楼,却又折回来,原来,眼下已是初冬,加之天气变化,风一阵复一阵地扑到他身上,寒战之后,喷嚏连连,看来非加件衣服不可。当他套上一件深蓝色的西装,老嫖笑着说他像总统。老嫖说得没错,林泽华身板本就不错,加之精心打扮,确实气宇轩昂。
再次出门,老嫖趿着鞋,追到楼道,冲着林泽华的背影说,到鱼村后,顺着好再来超市右边的胡同直走,看到修电脑的店铺左拐就到了。
谁要你教?林泽华冷冷地回了声,气冲冲地下楼。
出楼前走不远,便是一个桥洞,钻过去,对面便是一条路面不宽、车辆稀少的单道马路,一条不太宽的辅道像给马路嵌了个边。辅道上,行人也不太多。冬天黑得早,路灯早已亮起来。呼呼的风声,将人行道旁的榕树叶子搅得哗哗的,像几百人在搓麻将。林泽华拢了拢衣角,像尾迎风的鱼,向鱼村溜去。行走间,不经意地抬头,发觉路灯正勾着脖子注视着他,像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不由得如遭蜂蛰似的一抖。再看看迎面的行人,也目光深邃地望着他,那眼神分明是说,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并非正人君子。
是的,林泽华确实要去鱼村找一个叫祡倩的发廊妹子。他从未寻花问柳,这次感情出轨,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情本就紧张,加之心理作用,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要去干坏事。他不敢看迎面的行人,便紧挨着辅道走,正走着,衣服忽地被人拽住,林泽华像一头不愿拉犁的牛,被抽一鞭,不得不往前一蹿。只听“——扑——哧——”,像裁缝撕布,他驻足细看,方知自己只顾避行人,走路太靠边,衣服被保护花坛的铁栏杆挂破了。铁栏杆本来光光的,不至于挂破衣服,只是铁栏上的一只铁环,不知被谁拗断一半,剩下的一半像秤钩,挂住了他的衣服,一蹿之下,自然破了。藉着路灯,望半拃长的口子,脸盘气得像只歪嘴桃子。这件衣服,可是他老婆杨小霞破费三百多元给他买的。那是前几个月,林泽华生日时,杨小霞过来给他庆祝。杨小霞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吃啥,我去给你买。林泽华说我要吃“莽莽”。“莽莽”是林泽华自己创造的方言,指杨小霞的乳房。杨小霞闻言,剜他一眼,伸出食指,在他额头几戳几戳,说林泽华不要狗脸。林泽华将头两摆两摆,嘻嘻笑道,那你去找个明理人来断案,看自己的老公吃自己老婆的“莽莽”,是不是不要狗脸。杨小霞也不再和他贫嘴,噗哧一笑道,那,我今晚就叫幺娃儿吃个够。
结果,那天晚上,林泽华不但没吃到“莽莽”,连“莽莽”看都没看到。他们刚到鱼村开好房,杨小霞的电话像被人打了一棒似的叫起来。杨小霞接毕电话,一脸歉意地对林泽华说,对不起,来了一位雇主,在公司候着,经理要我回去上单。杨小霞是做月子护理的,上单是她们的行话:一个单26天,除非生病或雇主不满意,否则,中途不得换人。对于杨小霞的工作性质,林泽华表示理解,于是打趣道,走吧,走吧,挣钱要紧,这“莽莽”,早吃晚吃都一样。话虽说得轻巧,喉咙却像堵了块骨头。杨小霞见他伤感,便拽着他到好再来超市,买了这件衣服及一双“红蜻蜓”皮鞋。现在,衣服破了半拃长,杨小霞见了咋交差?正在这时,杨小霞来电话了。杨小霞开口便问他在干啥,那语气也像知道他正去做坏事。林泽华一时木讷,不知如何作答。杨小霞又在那边问,你哑巴啦?林泽华遭此一质问,回过神,赶紧说,我在睡觉。杨小霞在那边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我几个月没回来,你熬不住,去找小妹妹了呢。林泽华连说不敢。杨小霞忽然神秘道,先生和小姐带着小宝宝到小姐妈妈的家去了,今晚就我一人,你过不过来?过来干屌。林泽华忽然恶狠狠地吼起来。杨小霞说,你来不来,不来拉倒,发那么大的火干嘛?林泽华不再答腔,气哼哼地挂机。
林泽华之所以火气这么大,主要是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给他带来永世不忘的伤害:那是八年前的事情。那是他们结婚后几年的事。那时,杨小霞在一家颇景气的鞋厂打工;林泽华在怡阁酒店打工,两人打工的地方虽相隔不远,但在一起欢爱的机会不多,主要是双方的宿舍都不准外人留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有去鱼村开房。一晚上一百多元,一个月四个礼拜,以此类推,确实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为了省钱,他们干脆不见面,像感冒了舍不得买药那样硬熬。可人听话有些地方不听话,没熬几月,便又见面,见面就开房,好事过后,懊悔不迭:一双儿女读书要钱不说,还要赡养一对老人。那对老人是杨小霞的,母亲身板硬朗,而父亲却病怏怏的。杨小霞是湖南人。父母就养了她和姐姐杨小倩,姐姐性格不好,父母便把她嫁得远远的。杨小霞温柔,父母便留下她,指望招个老实女婿来顶门立户。当林泽华穷追猛打死皮赖脸地追杨小霞时,杨小霞便开出两个条件。林泽华说别说两个坎坎,就是二十个坎坎我也依从。杨小霞便把自己的家庭状况对林泽华说清楚后,问林泽华愿不愿当上门汉。林泽华想到自己好几弟兄,走他一个,也有人赡养父母,便将胸膛一拍,连说依你。尔后又问杨小霞的第二个条件。杨小霞说,你先别答应得哦哦的——还是先到我家,见了我父亲的状况再说。林泽华到了杨小霞的家,看到杨小霞的老爸果然病得不轻,走路打靠靠不说,每吞一口饭,像鸡喝水那样仰着脖子,哏哏几声后,眼珠似乎也不转动了。林泽华见状赶紧蹲在他背后,举起双拳,替他捶背,力道恰到好处。杨小霞的父亲笑得嘴角扯到后脑勺,背着林泽华对杨小霞说,这人老实孝顺,你就跟了他。不过,要叫他改姓。实际上,杨小霞的两个条件也是老爸的意思。当杨小霞将第二个条件告诉林泽华时,没想到林泽华一蹦,说四川人走南撞北不改口音不改姓。杨小霞说,难道四川人就没有改姓做上门汉的?林泽华说,肯定有,但他是他,我是我,鸭子不跟鸡搅伙。杨小霞那边也不让步,眼看事情就要告吹时,他们又和好了,个中委曲是林泽华舍不得杨小霞而做了手脚:林泽华赖在杨小霞家玩了几天,逢天降透雨,杨小霞扛把锄头去坡上栽南瓜苗。林泽华见状赶紧尾随,到了地头,林泽华挖坑,杨小霞栽苗。正忙间,林泽华忽然捂住眼睛,跳得像花果山的猴子,嚎叫眼睛进了渣渣,如果瞎了,只好安狗眼睛。杨小霞慌得扶着他脑袋细看,不防被林泽华猛然抱住,接着嘴巴又被林泽华堵住了,就这么昏天黑地一咬,杨小霞便对老爸说,现在是啥年代了,改不改姓都一样的,如果硬要人家改姓,人家不依,走了,再难得遇这么个老实人。她老爸一想也有道理,便放弃了让林泽华改姓。就这样,林泽华回到四川,将户口迁到湖南,死心塌地做了杨家的上门汉。
婚后,在他们第二个儿子刚走路时,林泽华便依然回到怡阁酒店打工。再后来,杨小霞也回到她原来的鞋厂打工,以为彼此走到一起,有了照应,比在家眼巴巴地盼林泽华回来强,但两人真的走到一块,才知道很无奈,原因是双方的宿舍都不准外人留宿。在没结婚前,他们对这一文明条款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而结婚后,文明到自身,才觉得是多么的不近情理。熬来熬去,出事了。
事情是杨小霞惹的。为了省旅馆钱,她竟然用一条好烟买通守门的保安,将林泽华带到自己全是女人的宿舍中。最初,林泽华也不敢钻进女人宿舍,那些女人中,就杨小霞已婚。但杨小霞却说不怕,我们在外面逛到她们都睡了回去,完事你就走。鬼晓得。
哪知只有鬼晓得的事却被人发现了。原来,住杨小霞上铺的那个工友,醒来时感到床在晃,以为是地震了。跳下床,拉亮电灯,却看到杨小霞床前有双贼亮的男式皮鞋,她明白怎么回事,蹲在地上,抱头尖叫。林泽华只得破床而出,出来时,又把那个女人绊倒了,当他从女人身上跃起时,看到女人的后脖上有道圆圆的疤痕。
林泽华前头跑,杨小霞在后面追,一口气跑了一里多路,停下来,两具颤抖的身子紧紧地搂着,好一场痛哭。那晚后,杨小霞再也没敢回厂,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和衣服也不要了。虽然她是公司的得力干将,拿过先进奖,还是这个鞋厂的质检;正因为她做质检,得罪了室友,即便领导饶过她,室友绝对不肯放过她,这件事在上千人的大厂里,绝对是条爆炸新闻。
林泽华抱着泪人似的杨小霞,一腔愤怒地指向那个坏他好事的女人。他咬牙切齿道,小霞别哭,等我以后撞到那狗日的婆娘,就奸了她,出这恶气。他接下来问杨小霞,那婆娘叫啥名字。杨小霞哭着说,我上床原是空的,肯定是今晚才来的。林泽华忽然又恶狠狠道:她后脖上还有道圆疤,烧成灰也认得她。
杨小霞丢掉工作后,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只好进某家政公司做保姆,再后来见做月嫂能挣钱,便自告奋勇地去做月嫂。杨小霞最先做的是初级月嫂,工资不太高,但杨小霞最大的特点就是吃苦耐劳,加之为人忠厚,将雇主的宝宝视如己出。那些雇主由于对杨小霞有好感,便向快生孩子的朋友介绍杨小霞。就这样,杨小霞从初级月嫂,一步一个脚印,现在已做到金牌月嫂了。林泽华有个白领老婆,整天都乐得屁颠颠的。林泽华的工作虽然没变,但也加薪了,此时再也不愁开房没钱了。本来,幸福生活遥遥在望,但新问题又来了,所谓的新问题就是时间。想那杨小霞一单尚没做满,下一个雇主又候着,有时候,杨小霞好几个月才回来。两口子说老又不老,当然是件非常尴尬的事。一晃,这样的处境八年多了。由于少见面,开房做那事扭扭捏捏不说,还乱了套头,跟卖淫嫖娼一样。不过,调整情绪后,依然战果辉煌。有时候,他们真想不打工了,回到老家,整张大床,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可想到一对儿女都念得书,得花好多钱不说,林泽华还想洗了脚杆上的泥巴,在城里买套房。有了这样的理想,这工不打自是不行的,于是,又互相勉励,等娃娃们上坎了回去。可一算年龄,到那时都老了。林泽华一想到老了,仿佛马上就老了似的恐惧起来。老了,睡到一起有球用。这话是林泽华的逻辑。你说,咋没用?这话是杨小霞说的。你想呢?林泽华顶上一句。杨小霞明白了,伸手捏住林泽华的手,这一捏,捏出意思了,林泽华翻身将杨小霞压住,说小霞,趁现在没老,争分夺秒。
后来,林泽华满脑子都是时间问题,他忽然明白,幸福生活是和时间密切相关的。从那以后,他特别怕老字。有一天,室友喊了他一声老林,他便怒不可遏地扑上去,狞眼吼道,日你蛮娘,老子老了吗?吓得那室友噤若寒蝉。从那以后,室友们再不敢喊他老林,都说他还年轻。从这时起,林泽华特别爱照镜子——主要是观察自己究竟老了没有。当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依然满面红光,头发和青年人一样的黑,不由得会心一笑。可偏偏有一次,杨小霞回来,在他后脑勾拔下几根白发时,他才觉得岁月不饶人。他的眼珠鼓得像蛇蛋,盯着那几根白发,仿佛末日已经来临。后来,他又看到杨小霞的两个眼角斜逸出几条细纹,像舔光肉的鱼尾巴。他才明白,那个看不见的老字,正悄悄地向他们袭来。也只有在此时,林泽华才真正理解什么叫光阴似箭,从这时起,他无比的珍惜时间。有时候,他要杨小霞中途回来。杨小霞说不行,端了人家的碗,就受人家的管。再说,耽误一天,就要在雇主家多挨一天。这时的林泽华不像以前那样理解杨小霞的工作性质了。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杨小霞,说他发高烧了,那蔫蔫的口气,好像快死了一样。结果,杨小霞跑回来一看,林泽华好端端的。林泽华就这样诳了杨小霞几次,杨小霞也不信了,说,林泽华,你就像语文书中讲的那个爱说狼来了的孩子——管你脑壳疼脚杆疼,我也不回来了。林泽华无奈之下,只有贼婆娘野婆娘杂婆娘地骂杨小霞,说杨小霞钻进钱眼,不念夫妻情分——当然是暗骂的。
今晚,林泽华的感情出轨,同样与杨小霞有关。早上,他忽然看到杨小霞从他打工的酒店经过,猴跳着迎上去,问后才知道杨小霞刚回来。林泽华得知杨小霞下单后,嘴巴都笑岔了,说今晚上又能摸“莽莽”了。哪想到还没笑毕,杨小霞说摸不成,她下午就要去上单。林泽华的脸顿时沉得像锅底,怒气冲冲地射回酒店,边干活边将杨小霞骂了千百回,后来,不骂了,心里气呼呼道,狗日的杨小霞,你一天夹着把戏到处跑,不管老子;老子是看在我们夫妻感情好,才没非分之想,现在,你不仁,我也不义了,妓女多得像萝卜,还将就你不成?又加上那个老嫖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说那个叫紫倩的姑娘头发有多长,眼睛有多亮,胸脯有多挺,臀部有多翘,去嘛去嘛,连按摩才100块,值。开头林泽华不愿去,恶骂老嫖拉他下水,现在想通了,日他老子的,去就去,去了她杨小霞知道个屁。
现在,去不成了,且不说衣服挂个洞,单凭杨小霞那个电话,鱼钩似的吊出一串愁绪,没了心情,去咋呢,日他老子的,林泽华恶骂一声,铩羽而归。
二
林泽华第一次嫖娼行动就这样告吹,当然,是他想到昔日的夫妻恩情,决意悬崖勒马,做个好人,但好人只做了两个月,便又去鱼村找那个发廊妹了。导致他反复的原因同样是因为杨小霞到了他的住处。杨小霞来得很突然。那是某个礼拜天,阳光和煦。林泽华由于头夜失眠,翌日起得很晚,当他起床后,发现室友们都不见了。林泽华不喜欢到外面瞎转,吃罢早餐,便呆在房间看电视。看了一会儿便不想看了,因为调到哪个频道,不是搂搂抱抱,就是獐头鼠目的学者在讲一些枯燥的理论,气得林泽华恨不得找个砖头,将电视整个支离破碎。
就在他关了电视闷闷不乐时,杨小霞来了。那时,他正站在窗口傻傻地望着窗外的那棵老榕树,树梢上有两只色彩斑斓的鸟儿,像两口子那样上上下下,极其暧昧地扑棱。就在林泽华傻傻地望鸟时,腰被人猛擂一拳,扭头,才发现是杨小霞来了。林泽华先是惊呆了,尔后喜呆了,一步跳过来,抱住杨小霞,两张嘴便无声地咬在一起。在这暂无外人的房间,他们当然是肆无忌惮,然而,当他们刚滚在床上,忽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不用问,室友回来了。
室友的回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不快。两人心照不宣地去鱼村开房。在去鱼村时,杨小霞才告诉林泽华,由于这次带的是双胞胎,善良的雇主见她非常辛苦,便叫她提前两天下单。公司领导见她上连单太累了,也叫她休息好了再上单。杨小霞说这一回,我要耍得让有些人猪嫌狗不爱的。林泽华说,我巴不得这样,千儿八百的旅社钱,我还是出得起的。林泽华说完,掏出一沓钱,在杨小霞的面前几甩几甩,证明所言非虚。没想到令他惊喜的事还在后头:杨小霞说,我也有钱,那个雇主给了我八百元的红包。回来,公司又奖了我六百元。
但老天专门和林泽华作对。他们到了鱼村,在老湘村饭店填饱肚子,林泽华便嚷着要开房。杨小霞说,滗饭等不得米汤干,慌啥子?有的是时间,先逛逛再说。后来转到一个水果铺子,杨小霞看到鲜艳的桃子,说她早就想吃桃子了。林泽华知道杨小霞爱吃桃子,在她害喜时,每天就叫林泽华给她买桃子吃。现在不生儿了,嗜好依旧。林泽华说,日地,你干脆把名字改成桃小霞算了。杨小霞到水果铺,选上好的桃子买了几斤,让林泽华提着,自己摸了一个,用手稍稍一抹桃毛,便啃起来了,一只桃子没吃完,便喊肚子疼。林泽华笑道,肚子痛,娃儿拱,生个娃儿半斤重。杨小霞顾不上答话,佝腰捂肚,窜往公厕。
杨小霞从公厕中出来,林泽华赶紧问她是不是拉肚子。杨小霞莞尔,然后将嘴靠到他耳边说,是那家把尼来了。杨小霞跟了林泽华,捡了不少怪话,那家把尼是指月经来了。林泽华听说杨小霞肚子疼,是那家把尼导致的,气得将装着桃子的袋子往杨小霞怀中一搡,棱眉鼓眼地吼,杂狗日的婆娘,我说是开房,你说要逛街,这时那家把尼又来了,成心和我过不去。声音很大,把旁边逛街的人吓得一抖,却不知那家把尼是啥意思,但有几个四川女人知道那家把尼是啥意思,嘴巴都笑岔了。杨小霞挨骂后,不恼,幽幽一叹道,按说还有五六天才来,可能是累得不对月了。接下来,挽住林泽华的胳膊打趣道,那里出了问题,还有地方没有故障嘛。娘的,你哪里都出得问题,就是那里出不得问题。林泽华说完,甩开杨小霞的手,怒冲冲地往前窜。走了十来丈,猛然想到自己太莽撞了,赶紧踅回来找杨小霞,却不见人,慌乱之下,拨杨小霞的电话,电话是通的,就是不见接,复打几遍,对方竟然关机。林泽华明白杨小霞在气头上,不接电话也在情理之中。以杨小霞的性格,不会去寻短见,现在肯定是回到公司生闷气,过几天给她打个电话,服个软,婆娘还是自己的。
三天后,林泽华又给杨小霞打电话,这一回倒是一打就通,窃喜杨小霞原谅他时,却不料招来雹子似的谩骂。杨小霞骂林泽华,你不是人转的劫,是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一见面就知道做那事,发短信不问我苦不苦,开口便要摸“莽莽”,摸你娘的。杨小霞说到这里,忽然哭起来了,哭了一会,继续历数林泽华之罪状:说,你一天倒好,一下班就挺尸亮黄的,却不知道女人的辛苦。你晓不晓得我多累?宝宝的妈妈睡得像死人,我却守在她身边。娃娃不哭还好过,娃娃一哭我就不得安宁,抱着人家的小宝宝,边唱儿歌边转圈,就像跳端公。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从未睡过安生觉。指望下单回来,见到你能诉诉苦,哪知道你是这样的。林泽华,我算看透你了。我也想了好几天,往天那些事都可谅解,惟有这回,你当着鱼村几百人骂我是杂狗日的婆娘,伤了我的心,让我无法原谅你。女人找老公,就是找个靠山,我既然靠不住你,等我这个单熬满了回来,咱们就黄牛角的水牛角——各是各。
林泽华一听杨小霞要离婚,脑袋顿时轰轰的,像马路上飞驰的破卡车,赶紧说,小霞小霞,是我不对。刚要说下去,杨小霞却挂机了,声音闷闷的,如屋檐上掉下一片瓦。
后来好多天,林泽华反复地给杨小霞打电话,而电话老是关机。到她所在的家政公司打听,公司领导说杨小霞并没有回公司,她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上单。看来事情越来越复杂。为了挽回败局,林泽华决定不打电话而发短信。但用怎样的言辞承认错误,却费了一番脑子,太严肃,不妥当,那样真的像离婚。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以搞笑的形式好。于是,他的短信这样语无伦次地写道:我的老婆杨小霞,我现在就给你认个错,希望你能原谅我。我确实连畜生都不如。我想起我老家那条白公狗,由于喜欢对门陈家的黑母狗,天天就给它叼骨头。你苦,我知道,但我的苦谁知道?有女人和没女人一样的。我只希望明天就老了,那样我们就没口角了。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鸭儿望嘴,我便对他说,坚持一下,小霞再有几天就回来了,哪想你好比赵巧儿送灯台——一去永不来。杨小霞,你说,是什么原因让我们成了这样的?那时,没钱开房,现在有钱开房,又没时间,看来,幸福生活和钱没太大的关系。林泽华就这样给杨小霞发短信,天天都是这些话,像肥猪似的赶过去。数条之后,依然未果,林泽华明白,杨小霞真的要和自己黄牛角的水牛角了。左思右想,林泽华就不发短信了,反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况且,杨小霞没死,只不过要和自己离婚,既然事情无可挽回,还不如面对现实,想想自己和杨小霞离婚了咋办。
林泽华就这样带着发泄情绪去找那个发廊妹子。他想,自己离婚后,一时之间很难找到老婆,在没丧失性欲之前,这样的事迟早要发生,还不如趁早热身。因此,林泽华此次到鱼村去找小姐,不像上回那样鼠头鼠脑,而是挺胸抬头的。只不过去的时候不钻桥洞走老路,而是从另一条路去了鱼村。他之所以要这么做,主要是怕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那天晚上回来遇到的。回来时,风更大了,并且调了方向。他本来气冲冲地往回赶,而风也助阵似的推着他。这时的辅道忽然热闹起来,靠铁栏的那方,是一长溜兜售各种货物的摊。他依然不敢看行人的目光,勾着肚子往回窜。疾走间,又是扑哧一声,就在他一怔之间,发现脚下多了几个红艳艳的苹果。停足细看,原来是自己衣服上的那个破洞,挂翻了人家的水果摊子。再看看衣服,纯粹被撕裂到底,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林泽华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气,见衣服成了这样,愈加恼怒地望着摊主吼,你没长眼睛?明明是自己走路不长眼睛,却来强词夺理,搁到谁都要和他接火。而这个摊主并没有和他争论。摊主是位体形瘦弱、面相老气的女人。她盯着他那副幽暗的眼镜,诚惶诚恐道,是的,先生,是我没将摊摆好,占了道,挂坏了你的衣服,我愿意赔你,只是不知值多少钱。女人边说边挪摊。那摊是一辆小拉车,车把用棍子撑着,里面装着各种水果。林泽华没再说什么,正欲离去时,女人身边却钻出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快速地从摊位上抓起一串紫色葡萄,来到林泽华的身边,脏兮兮的手高举着葡萄,颤颤地说,先生,是我妈妈的错,她没将摊摆好,挂坏了你的衣服。我们愿意赔你,只是请你别打我妈妈。是的,是的,我们愿意赔你,请你别刁难我。女人目光惊恐地盯着他的脸,双手因急着辩解不停地比划,像个大蚂蚱。林泽华凝视着这位双唇包不住牙齿的女人,想说,我不是有钱的先生,而是和你一样的打工人,但自己这身装束确实像个有钱人,因此一声不吭的离去了。
这么多天了,他还记着那个女人惶恐的脸色,以及那个小男孩高举着葡萄的瘦胳膊。
林泽华虽然常来鱼村闲逛,但从未进过好再来超市后面的那些胡同。现在真来了,才知道既狭长又幽暗的胡同,散发出死鱼般的气味。风从胡同的那端涌过来,将霉味搅得愈浓了。抬头看看,天窄得像条白花花的河流,直直地奔向远方,而几颗暗淡的星星,像漂在河中的泡沫。胡同空荡荡的,并不像老嫖所说的每个旮旯都立着搔首弄姿的妓女。林泽华不由得害怕起来,觉得自己鬼鬼祟祟的,如电影中的特务。但来都来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况且,他已看到那个电脑修理铺了。但他还没走拢那个铺子,却从铺子侧面的胡同中窜出好几个警察。林泽华一见警察,慌忙回转,但来时的胡同口也被堵住了。再看看前面的出口也被堵住了。更要命的是那几个警察已冲到他身边,一个身材高大面相威严的警察张口便吼,干什么的?林泽华急中生智,说是来买二手电脑的。警察瞪了他几眼说,拿证件来。林泽华一怔,手下意识地向衣袋中探去,且喜的是前日去银行换存折,将身份证带上没掏出来,现在正派上用场,赶紧掏出来递给警察。警察的眼神如精密的扫描器,将他和身份证认真对照一番,又在小本本上记下号码说,快走,里面那个发廊,一个叫紫倩的女人被杀了。林泽华闻言,脑袋像电机刚起动时嗡的一声,惶惶中,他仿佛看到那个漂亮的发廊妹,一身血污,倒在地上。他的双腿虽然颤抖,但不得不故作镇定地慢慢走,出了胡同,便撒腿狂奔,仿佛自己与今晚的命案有瓜葛。正跑着,前面又有一干人迎面跑来,好像所有的人都与命案有关,细细看时,原来是一群卖菜的,拎着包袱不要命地狂奔。后面跟着数个指手画脚的城管。也就是此时,林泽华再次看见他所不愿见的女人:她瘦弱的躯体几乎贴在地上,拉着小拉车狂奔。那个小男孩也跟在车后跑着,边跑边叫,妈妈,加油!妈妈,加油!但女人的力气有限,渐渐地落在最后,眼看就要被城管捉住时,林泽华突然冲过去,推开女人,拉着车狂奔。
三
林泽华没想到自己也卖水果了。那是两月后的事,原委是他所在的酒店被金融风暴吹垮了。这期间,他已和杨小霞结束了冷战,这场冷战,其实是场误会,至于因果,暂且不表。却说林泽华那晚帮女人将车拉到一个偏僻的胡同后,便往回跑,也不听女人的千恩万谢。
当他气喘喘地跑回住处时,却发现杨小霞站在楼下。他吃惊之下,暗道,杨小霞是清算自己来了。这一刻,他觉得世界的未日已经来临。可细细看时,杨小霞不但脸无杀气,而且笑容可掬地望着他。正欣慰时,却又再吃一惊:原来,自己天天在算杨小霞啥时回来清算自己,却没算到今天正是杨小霞下单,真是气昏了头,不过,反正她要和我黄牛角的水牛角,这些事她已管不着了。但又不得不庆幸,今晚亏得没做成那事,如果做成了,离婚时,见了法官,有些话就不好说了。再说这女人,鬼知道她的笑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夫妻马上就要分离,念及多年恩情,给他一个笑容,来个民工式的离婚?或者是用笑容打头阵,笑毕了再声讨他?球,你笑我也笑,反正马上就要黄牛角的水牛角,笑笑也无妨。林泽华刚咧嘴笑时,杨小霞却不笑了,眼珠几翻几翻,鼻子几皱几皱,尔后,盯着林泽华冷喝一声,你,跑得满头大汗的,干啥去了?
不能让她看出破绽。林泽华暗想,赶紧一脸灿烂道,我啊,在鱼村逛街,逛着逛着,猛然想到你今天就下单了,于是,赶紧跑回来,看你是否回来了。林泽华说着,手忽然在膛子上拍了一掌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因为你要和我黄牛角的水牛角,就不理你了。唉,老夫老妻几十年,就是散,也要商商量量的,你说呢?林泽华说到这里,鼻子一酸,真的伤感起来了。同时,他的话也含沙射影地指责杨小霞,给她发了这么多的短信都不理他,不念夫妻情分,冷酷无情。正在他一脸悲苦时,杨小霞忽然噗噗笑起来,尔后说,哪个要和你离婚?人家那是气话嘛。那你既然不离婚,为啥我打电话你不接,猪那么长的短信也不理?林泽华真的忿然了。杨小霞见真的气着林泽华,便伸手戳了他一下额头道,其实,我早已原谅你了,没接你的电话,是那天和你通电话,被你气得周身发抖。为了不让雇主听到我们争吵,我就站在楼顶上的阳台边接你的电话,手机被你气得从手中簸出去,掉到楼下,摔成几大块。由于忙,没时间买。后来气醒了,想用主家的电话给你狗日的打个电话,想想又算了:让你这个不知疼女人的东西怄几天也好。现在,那事,我已忘了,而你狗日的还没忘,见面不闻不问不说,还一口二声要离婚,林泽华啊林泽华,我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绝对是生我的气,去做坏事,被人家发现,赶紧逃回来了。林泽华说,我要是去找小妹妹,风把我吹死,雷把我吓死,你要不信,我们到鱼村开间房,任你检查。林泽华由于嫖娼未遂,所发之誓自然理直气壮。杨小霞闻言莞尔,食指在空中划个圈,在他额上几戳几戳道,谅你也没那个胆。况且,我问过保安,说你刚出去不久。接着,拽住林泽华,大叫着要他赔手机。林泽华得知事之委曲,喜不自胜,岔着嘴巴,连说要得。夫妻俩在楼前来了段二人转,脚板像抹了油似的直奔鱼村。
那次杨小霞过来,二人大耍了四五天,这在近年,尚属首次。杨小霞说,这一回,我要把你狗日的拖得走路都打薅薅。林泽华说格老子身壮如牛,你奈我不得。杨小霞舌头在嘴皮一抿道,那我就再耍几天,把幺娃哄好。果然,杨小霞两天后才上单。杨小霞走后十余天,林泽华便失去了工作,但他没将这一情况告诉杨小霞。经此波折,他更明白杨小霞确实是个好女人,自己能有这样的女人,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对她应该知冷知热,在发誓做好人的同时,也相信自己身强力壮的,找份工作绝对是探囊取物。
但林泽华失算了,他虽然身强力壮,企业却不招年龄偏大的人。他这才想到自己的年华都交给了怡阁酒店,现在,兴旺多年的酒店,像羸马似的倒了,他也老了。但他对自己并没有失去信心,细想之下,决定去鱼村租间房,安顿好自己,再慢慢物色工作。鱼村的房价很贵,为了省钱,林泽华便在一栋曾是民工住过的宿舍楼租了间房,虽不理想,但租金便宜。
没想到的是,他又遇到了那个卖水果的女人,仿佛他这一生注定与她有瓜葛似的。那是一个天气不错的下午,林泽华由于瞎转一天仍没找到工作,草草地吃了点饭,便来到屋顶,抽着闷烟看楼下的人们。突然,他发现了那个女人,背着她的孩子。孩子很调皮,他端坐在妈妈的背上,左手挠着妈妈的头发,右手将那只花格子书包舞得溜溜的,远远望去,像翩着一只硕大的彩蝶,双脚也一荡一荡的。当他的脚手不再调皮捣蛋时,便将头高仰着,不知是在看天上的云彩,还是觑着倨傲的楼房。林泽华怕他看见自己,赶紧下楼,在二楼口,竟然又碰到那个女人。相互惊疑对视片刻,女人问:先生,你找谁?我住在这里。林泽华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是贫民居啊?我不是先生。我失业了,一时找不到工作,暂住在这里。林泽华语调沉重道。又是片刻的沉默后,女人忽然笑道,这有什么,一个大男人,还愁找不到碗吃?我住三楼308房间。您呢?二楼222房间。林泽华回道。这多好。空了上来坐坐。女人刚说毕,背上的孩子立即挥着小手道,叔叔再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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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刚下肚,林泽华便把枕头旁的一个纸盒子搬到桌子上,把里面的东东一件件掏出来:所谓的东东,无非是镜子、剃须刀、梳子、摩丝之类。林泽华在酒店工作,不像别处的打工仔那样邋遢,这张脸每天早上都要刮上一遍,一天到晚,从头到脚,并无凌乱迹象,况且,吃罢饭,看会儿电视就睡觉,这时候又来拾掇自己,怪头怪脑的。
他右手拿着摩丝瓶,将鸟嘴似的喷头对着一头长发“嘭嘭”地按,不料喷头只“哧哧”地嘟了几滴白沫,就再也挤不出一滴水了。他这才想起早上就没了的,记着下班后买,却又忘了,现在要用,没了,败兴。好在宿舍不止他一人,他将空瓶晃了几下,沉着脸望着对铺的工友吼,老嫖,把你的东东给我用一点。
那个被他称为老嫖的人,当然不叫老嫖:他叫陈林新,三七分发乌黑发亮,浓眉盖着一对萝卜花眼睛,只因他爱寻花问柳,室友们就送了他这个浑名。此时,他正勾着脖子看一本时尚杂志,遭此一喝,抬头茫然道,啥东东?林泽华不说话,将空瓶住桌上一顿,黑老大一样。老嫖嘴一咧,赶紧从自己的枕头旁拿出一瓶摩丝递给林泽华,说,想通了,就多抹点,最好把头发整得像黑猪毛。
放你娘的狗屁。林泽华狠骂一声,伸手夺过摩丝瓶,对准脑袋,打农药似的按了一通,双手捂着头,揉茶似的搓了几次,细细梳理,对镜一瞧,一头分发如同两片瓦似的扣在英俊的脸庞上。接着,他又拿起剃须刀,对着镜子,认真地将上唇、下巴扫荡一回后,戴一副状如鸡蛋的茶色眼镜出门了。还没下楼,却又折回来,原来,眼下已是初冬,加之天气变化,风一阵复一阵地扑到他身上,寒战之后,喷嚏连连,看来非加件衣服不可。当他套上一件深蓝色的西装,老嫖笑着说他像总统。老嫖说得没错,林泽华身板本就不错,加之精心打扮,确实气宇轩昂。
再次出门,老嫖趿着鞋,追到楼道,冲着林泽华的背影说,到鱼村后,顺着好再来超市右边的胡同直走,看到修电脑的店铺左拐就到了。
谁要你教?林泽华冷冷地回了声,气冲冲地下楼。
出楼前走不远,便是一个桥洞,钻过去,对面便是一条路面不宽、车辆稀少的单道马路,一条不太宽的辅道像给马路嵌了个边。辅道上,行人也不太多。冬天黑得早,路灯早已亮起来。呼呼的风声,将人行道旁的榕树叶子搅得哗哗的,像几百人在搓麻将。林泽华拢了拢衣角,像尾迎风的鱼,向鱼村溜去。行走间,不经意地抬头,发觉路灯正勾着脖子注视着他,像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不由得如遭蜂蛰似的一抖。再看看迎面的行人,也目光深邃地望着他,那眼神分明是说,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并非正人君子。
是的,林泽华确实要去鱼村找一个叫祡倩的发廊妹子。他从未寻花问柳,这次感情出轨,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情本就紧张,加之心理作用,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要去干坏事。他不敢看迎面的行人,便紧挨着辅道走,正走着,衣服忽地被人拽住,林泽华像一头不愿拉犁的牛,被抽一鞭,不得不往前一蹿。只听“——扑——哧——”,像裁缝撕布,他驻足细看,方知自己只顾避行人,走路太靠边,衣服被保护花坛的铁栏杆挂破了。铁栏杆本来光光的,不至于挂破衣服,只是铁栏上的一只铁环,不知被谁拗断一半,剩下的一半像秤钩,挂住了他的衣服,一蹿之下,自然破了。藉着路灯,望半拃长的口子,脸盘气得像只歪嘴桃子。这件衣服,可是他老婆杨小霞破费三百多元给他买的。那是前几个月,林泽华生日时,杨小霞过来给他庆祝。杨小霞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吃啥,我去给你买。林泽华说我要吃“莽莽”。“莽莽”是林泽华自己创造的方言,指杨小霞的乳房。杨小霞闻言,剜他一眼,伸出食指,在他额头几戳几戳,说林泽华不要狗脸。林泽华将头两摆两摆,嘻嘻笑道,那你去找个明理人来断案,看自己的老公吃自己老婆的“莽莽”,是不是不要狗脸。杨小霞也不再和他贫嘴,噗哧一笑道,那,我今晚就叫幺娃儿吃个够。
结果,那天晚上,林泽华不但没吃到“莽莽”,连“莽莽”看都没看到。他们刚到鱼村开好房,杨小霞的电话像被人打了一棒似的叫起来。杨小霞接毕电话,一脸歉意地对林泽华说,对不起,来了一位雇主,在公司候着,经理要我回去上单。杨小霞是做月子护理的,上单是她们的行话:一个单26天,除非生病或雇主不满意,否则,中途不得换人。对于杨小霞的工作性质,林泽华表示理解,于是打趣道,走吧,走吧,挣钱要紧,这“莽莽”,早吃晚吃都一样。话虽说得轻巧,喉咙却像堵了块骨头。杨小霞见他伤感,便拽着他到好再来超市,买了这件衣服及一双“红蜻蜓”皮鞋。现在,衣服破了半拃长,杨小霞见了咋交差?正在这时,杨小霞来电话了。杨小霞开口便问他在干啥,那语气也像知道他正去做坏事。林泽华一时木讷,不知如何作答。杨小霞又在那边问,你哑巴啦?林泽华遭此一质问,回过神,赶紧说,我在睡觉。杨小霞在那边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我几个月没回来,你熬不住,去找小妹妹了呢。林泽华连说不敢。杨小霞忽然神秘道,先生和小姐带着小宝宝到小姐妈妈的家去了,今晚就我一人,你过不过来?过来干屌。林泽华忽然恶狠狠地吼起来。杨小霞说,你来不来,不来拉倒,发那么大的火干嘛?林泽华不再答腔,气哼哼地挂机。
林泽华之所以火气这么大,主要是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给他带来永世不忘的伤害:那是八年前的事情。那是他们结婚后几年的事。那时,杨小霞在一家颇景气的鞋厂打工;林泽华在怡阁酒店打工,两人打工的地方虽相隔不远,但在一起欢爱的机会不多,主要是双方的宿舍都不准外人留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有去鱼村开房。一晚上一百多元,一个月四个礼拜,以此类推,确实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为了省钱,他们干脆不见面,像感冒了舍不得买药那样硬熬。可人听话有些地方不听话,没熬几月,便又见面,见面就开房,好事过后,懊悔不迭:一双儿女读书要钱不说,还要赡养一对老人。那对老人是杨小霞的,母亲身板硬朗,而父亲却病怏怏的。杨小霞是湖南人。父母就养了她和姐姐杨小倩,姐姐性格不好,父母便把她嫁得远远的。杨小霞温柔,父母便留下她,指望招个老实女婿来顶门立户。当林泽华穷追猛打死皮赖脸地追杨小霞时,杨小霞便开出两个条件。林泽华说别说两个坎坎,就是二十个坎坎我也依从。杨小霞便把自己的家庭状况对林泽华说清楚后,问林泽华愿不愿当上门汉。林泽华想到自己好几弟兄,走他一个,也有人赡养父母,便将胸膛一拍,连说依你。尔后又问杨小霞的第二个条件。杨小霞说,你先别答应得哦哦的——还是先到我家,见了我父亲的状况再说。林泽华到了杨小霞的家,看到杨小霞的老爸果然病得不轻,走路打靠靠不说,每吞一口饭,像鸡喝水那样仰着脖子,哏哏几声后,眼珠似乎也不转动了。林泽华见状赶紧蹲在他背后,举起双拳,替他捶背,力道恰到好处。杨小霞的父亲笑得嘴角扯到后脑勺,背着林泽华对杨小霞说,这人老实孝顺,你就跟了他。不过,要叫他改姓。实际上,杨小霞的两个条件也是老爸的意思。当杨小霞将第二个条件告诉林泽华时,没想到林泽华一蹦,说四川人走南撞北不改口音不改姓。杨小霞说,难道四川人就没有改姓做上门汉的?林泽华说,肯定有,但他是他,我是我,鸭子不跟鸡搅伙。杨小霞那边也不让步,眼看事情就要告吹时,他们又和好了,个中委曲是林泽华舍不得杨小霞而做了手脚:林泽华赖在杨小霞家玩了几天,逢天降透雨,杨小霞扛把锄头去坡上栽南瓜苗。林泽华见状赶紧尾随,到了地头,林泽华挖坑,杨小霞栽苗。正忙间,林泽华忽然捂住眼睛,跳得像花果山的猴子,嚎叫眼睛进了渣渣,如果瞎了,只好安狗眼睛。杨小霞慌得扶着他脑袋细看,不防被林泽华猛然抱住,接着嘴巴又被林泽华堵住了,就这么昏天黑地一咬,杨小霞便对老爸说,现在是啥年代了,改不改姓都一样的,如果硬要人家改姓,人家不依,走了,再难得遇这么个老实人。她老爸一想也有道理,便放弃了让林泽华改姓。就这样,林泽华回到四川,将户口迁到湖南,死心塌地做了杨家的上门汉。
婚后,在他们第二个儿子刚走路时,林泽华便依然回到怡阁酒店打工。再后来,杨小霞也回到她原来的鞋厂打工,以为彼此走到一起,有了照应,比在家眼巴巴地盼林泽华回来强,但两人真的走到一块,才知道很无奈,原因是双方的宿舍都不准外人留宿。在没结婚前,他们对这一文明条款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而结婚后,文明到自身,才觉得是多么的不近情理。熬来熬去,出事了。
事情是杨小霞惹的。为了省旅馆钱,她竟然用一条好烟买通守门的保安,将林泽华带到自己全是女人的宿舍中。最初,林泽华也不敢钻进女人宿舍,那些女人中,就杨小霞已婚。但杨小霞却说不怕,我们在外面逛到她们都睡了回去,完事你就走。鬼晓得。
哪知只有鬼晓得的事却被人发现了。原来,住杨小霞上铺的那个工友,醒来时感到床在晃,以为是地震了。跳下床,拉亮电灯,却看到杨小霞床前有双贼亮的男式皮鞋,她明白怎么回事,蹲在地上,抱头尖叫。林泽华只得破床而出,出来时,又把那个女人绊倒了,当他从女人身上跃起时,看到女人的后脖上有道圆圆的疤痕。
林泽华前头跑,杨小霞在后面追,一口气跑了一里多路,停下来,两具颤抖的身子紧紧地搂着,好一场痛哭。那晚后,杨小霞再也没敢回厂,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和衣服也不要了。虽然她是公司的得力干将,拿过先进奖,还是这个鞋厂的质检;正因为她做质检,得罪了室友,即便领导饶过她,室友绝对不肯放过她,这件事在上千人的大厂里,绝对是条爆炸新闻。
林泽华抱着泪人似的杨小霞,一腔愤怒地指向那个坏他好事的女人。他咬牙切齿道,小霞别哭,等我以后撞到那狗日的婆娘,就奸了她,出这恶气。他接下来问杨小霞,那婆娘叫啥名字。杨小霞哭着说,我上床原是空的,肯定是今晚才来的。林泽华忽然又恶狠狠道:她后脖上还有道圆疤,烧成灰也认得她。
杨小霞丢掉工作后,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只好进某家政公司做保姆,再后来见做月嫂能挣钱,便自告奋勇地去做月嫂。杨小霞最先做的是初级月嫂,工资不太高,但杨小霞最大的特点就是吃苦耐劳,加之为人忠厚,将雇主的宝宝视如己出。那些雇主由于对杨小霞有好感,便向快生孩子的朋友介绍杨小霞。就这样,杨小霞从初级月嫂,一步一个脚印,现在已做到金牌月嫂了。林泽华有个白领老婆,整天都乐得屁颠颠的。林泽华的工作虽然没变,但也加薪了,此时再也不愁开房没钱了。本来,幸福生活遥遥在望,但新问题又来了,所谓的新问题就是时间。想那杨小霞一单尚没做满,下一个雇主又候着,有时候,杨小霞好几个月才回来。两口子说老又不老,当然是件非常尴尬的事。一晃,这样的处境八年多了。由于少见面,开房做那事扭扭捏捏不说,还乱了套头,跟卖淫嫖娼一样。不过,调整情绪后,依然战果辉煌。有时候,他们真想不打工了,回到老家,整张大床,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可想到一对儿女都念得书,得花好多钱不说,林泽华还想洗了脚杆上的泥巴,在城里买套房。有了这样的理想,这工不打自是不行的,于是,又互相勉励,等娃娃们上坎了回去。可一算年龄,到那时都老了。林泽华一想到老了,仿佛马上就老了似的恐惧起来。老了,睡到一起有球用。这话是林泽华的逻辑。你说,咋没用?这话是杨小霞说的。你想呢?林泽华顶上一句。杨小霞明白了,伸手捏住林泽华的手,这一捏,捏出意思了,林泽华翻身将杨小霞压住,说小霞,趁现在没老,争分夺秒。
后来,林泽华满脑子都是时间问题,他忽然明白,幸福生活是和时间密切相关的。从那以后,他特别怕老字。有一天,室友喊了他一声老林,他便怒不可遏地扑上去,狞眼吼道,日你蛮娘,老子老了吗?吓得那室友噤若寒蝉。从那以后,室友们再不敢喊他老林,都说他还年轻。从这时起,林泽华特别爱照镜子——主要是观察自己究竟老了没有。当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依然满面红光,头发和青年人一样的黑,不由得会心一笑。可偏偏有一次,杨小霞回来,在他后脑勾拔下几根白发时,他才觉得岁月不饶人。他的眼珠鼓得像蛇蛋,盯着那几根白发,仿佛末日已经来临。后来,他又看到杨小霞的两个眼角斜逸出几条细纹,像舔光肉的鱼尾巴。他才明白,那个看不见的老字,正悄悄地向他们袭来。也只有在此时,林泽华才真正理解什么叫光阴似箭,从这时起,他无比的珍惜时间。有时候,他要杨小霞中途回来。杨小霞说不行,端了人家的碗,就受人家的管。再说,耽误一天,就要在雇主家多挨一天。这时的林泽华不像以前那样理解杨小霞的工作性质了。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杨小霞,说他发高烧了,那蔫蔫的口气,好像快死了一样。结果,杨小霞跑回来一看,林泽华好端端的。林泽华就这样诳了杨小霞几次,杨小霞也不信了,说,林泽华,你就像语文书中讲的那个爱说狼来了的孩子——管你脑壳疼脚杆疼,我也不回来了。林泽华无奈之下,只有贼婆娘野婆娘杂婆娘地骂杨小霞,说杨小霞钻进钱眼,不念夫妻情分——当然是暗骂的。
今晚,林泽华的感情出轨,同样与杨小霞有关。早上,他忽然看到杨小霞从他打工的酒店经过,猴跳着迎上去,问后才知道杨小霞刚回来。林泽华得知杨小霞下单后,嘴巴都笑岔了,说今晚上又能摸“莽莽”了。哪想到还没笑毕,杨小霞说摸不成,她下午就要去上单。林泽华的脸顿时沉得像锅底,怒气冲冲地射回酒店,边干活边将杨小霞骂了千百回,后来,不骂了,心里气呼呼道,狗日的杨小霞,你一天夹着把戏到处跑,不管老子;老子是看在我们夫妻感情好,才没非分之想,现在,你不仁,我也不义了,妓女多得像萝卜,还将就你不成?又加上那个老嫖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说那个叫紫倩的姑娘头发有多长,眼睛有多亮,胸脯有多挺,臀部有多翘,去嘛去嘛,连按摩才100块,值。开头林泽华不愿去,恶骂老嫖拉他下水,现在想通了,日他老子的,去就去,去了她杨小霞知道个屁。
现在,去不成了,且不说衣服挂个洞,单凭杨小霞那个电话,鱼钩似的吊出一串愁绪,没了心情,去咋呢,日他老子的,林泽华恶骂一声,铩羽而归。
二
林泽华第一次嫖娼行动就这样告吹,当然,是他想到昔日的夫妻恩情,决意悬崖勒马,做个好人,但好人只做了两个月,便又去鱼村找那个发廊妹了。导致他反复的原因同样是因为杨小霞到了他的住处。杨小霞来得很突然。那是某个礼拜天,阳光和煦。林泽华由于头夜失眠,翌日起得很晚,当他起床后,发现室友们都不见了。林泽华不喜欢到外面瞎转,吃罢早餐,便呆在房间看电视。看了一会儿便不想看了,因为调到哪个频道,不是搂搂抱抱,就是獐头鼠目的学者在讲一些枯燥的理论,气得林泽华恨不得找个砖头,将电视整个支离破碎。
就在他关了电视闷闷不乐时,杨小霞来了。那时,他正站在窗口傻傻地望着窗外的那棵老榕树,树梢上有两只色彩斑斓的鸟儿,像两口子那样上上下下,极其暧昧地扑棱。就在林泽华傻傻地望鸟时,腰被人猛擂一拳,扭头,才发现是杨小霞来了。林泽华先是惊呆了,尔后喜呆了,一步跳过来,抱住杨小霞,两张嘴便无声地咬在一起。在这暂无外人的房间,他们当然是肆无忌惮,然而,当他们刚滚在床上,忽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不用问,室友回来了。
室友的回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不快。两人心照不宣地去鱼村开房。在去鱼村时,杨小霞才告诉林泽华,由于这次带的是双胞胎,善良的雇主见她非常辛苦,便叫她提前两天下单。公司领导见她上连单太累了,也叫她休息好了再上单。杨小霞说这一回,我要耍得让有些人猪嫌狗不爱的。林泽华说,我巴不得这样,千儿八百的旅社钱,我还是出得起的。林泽华说完,掏出一沓钱,在杨小霞的面前几甩几甩,证明所言非虚。没想到令他惊喜的事还在后头:杨小霞说,我也有钱,那个雇主给了我八百元的红包。回来,公司又奖了我六百元。
但老天专门和林泽华作对。他们到了鱼村,在老湘村饭店填饱肚子,林泽华便嚷着要开房。杨小霞说,滗饭等不得米汤干,慌啥子?有的是时间,先逛逛再说。后来转到一个水果铺子,杨小霞看到鲜艳的桃子,说她早就想吃桃子了。林泽华知道杨小霞爱吃桃子,在她害喜时,每天就叫林泽华给她买桃子吃。现在不生儿了,嗜好依旧。林泽华说,日地,你干脆把名字改成桃小霞算了。杨小霞到水果铺,选上好的桃子买了几斤,让林泽华提着,自己摸了一个,用手稍稍一抹桃毛,便啃起来了,一只桃子没吃完,便喊肚子疼。林泽华笑道,肚子痛,娃儿拱,生个娃儿半斤重。杨小霞顾不上答话,佝腰捂肚,窜往公厕。
杨小霞从公厕中出来,林泽华赶紧问她是不是拉肚子。杨小霞莞尔,然后将嘴靠到他耳边说,是那家把尼来了。杨小霞跟了林泽华,捡了不少怪话,那家把尼是指月经来了。林泽华听说杨小霞肚子疼,是那家把尼导致的,气得将装着桃子的袋子往杨小霞怀中一搡,棱眉鼓眼地吼,杂狗日的婆娘,我说是开房,你说要逛街,这时那家把尼又来了,成心和我过不去。声音很大,把旁边逛街的人吓得一抖,却不知那家把尼是啥意思,但有几个四川女人知道那家把尼是啥意思,嘴巴都笑岔了。杨小霞挨骂后,不恼,幽幽一叹道,按说还有五六天才来,可能是累得不对月了。接下来,挽住林泽华的胳膊打趣道,那里出了问题,还有地方没有故障嘛。娘的,你哪里都出得问题,就是那里出不得问题。林泽华说完,甩开杨小霞的手,怒冲冲地往前窜。走了十来丈,猛然想到自己太莽撞了,赶紧踅回来找杨小霞,却不见人,慌乱之下,拨杨小霞的电话,电话是通的,就是不见接,复打几遍,对方竟然关机。林泽华明白杨小霞在气头上,不接电话也在情理之中。以杨小霞的性格,不会去寻短见,现在肯定是回到公司生闷气,过几天给她打个电话,服个软,婆娘还是自己的。
三天后,林泽华又给杨小霞打电话,这一回倒是一打就通,窃喜杨小霞原谅他时,却不料招来雹子似的谩骂。杨小霞骂林泽华,你不是人转的劫,是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一见面就知道做那事,发短信不问我苦不苦,开口便要摸“莽莽”,摸你娘的。杨小霞说到这里,忽然哭起来了,哭了一会,继续历数林泽华之罪状:说,你一天倒好,一下班就挺尸亮黄的,却不知道女人的辛苦。你晓不晓得我多累?宝宝的妈妈睡得像死人,我却守在她身边。娃娃不哭还好过,娃娃一哭我就不得安宁,抱着人家的小宝宝,边唱儿歌边转圈,就像跳端公。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从未睡过安生觉。指望下单回来,见到你能诉诉苦,哪知道你是这样的。林泽华,我算看透你了。我也想了好几天,往天那些事都可谅解,惟有这回,你当着鱼村几百人骂我是杂狗日的婆娘,伤了我的心,让我无法原谅你。女人找老公,就是找个靠山,我既然靠不住你,等我这个单熬满了回来,咱们就黄牛角的水牛角——各是各。
林泽华一听杨小霞要离婚,脑袋顿时轰轰的,像马路上飞驰的破卡车,赶紧说,小霞小霞,是我不对。刚要说下去,杨小霞却挂机了,声音闷闷的,如屋檐上掉下一片瓦。
后来好多天,林泽华反复地给杨小霞打电话,而电话老是关机。到她所在的家政公司打听,公司领导说杨小霞并没有回公司,她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上单。看来事情越来越复杂。为了挽回败局,林泽华决定不打电话而发短信。但用怎样的言辞承认错误,却费了一番脑子,太严肃,不妥当,那样真的像离婚。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以搞笑的形式好。于是,他的短信这样语无伦次地写道:我的老婆杨小霞,我现在就给你认个错,希望你能原谅我。我确实连畜生都不如。我想起我老家那条白公狗,由于喜欢对门陈家的黑母狗,天天就给它叼骨头。你苦,我知道,但我的苦谁知道?有女人和没女人一样的。我只希望明天就老了,那样我们就没口角了。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鸭儿望嘴,我便对他说,坚持一下,小霞再有几天就回来了,哪想你好比赵巧儿送灯台——一去永不来。杨小霞,你说,是什么原因让我们成了这样的?那时,没钱开房,现在有钱开房,又没时间,看来,幸福生活和钱没太大的关系。林泽华就这样给杨小霞发短信,天天都是这些话,像肥猪似的赶过去。数条之后,依然未果,林泽华明白,杨小霞真的要和自己黄牛角的水牛角了。左思右想,林泽华就不发短信了,反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况且,杨小霞没死,只不过要和自己离婚,既然事情无可挽回,还不如面对现实,想想自己和杨小霞离婚了咋办。
林泽华就这样带着发泄情绪去找那个发廊妹子。他想,自己离婚后,一时之间很难找到老婆,在没丧失性欲之前,这样的事迟早要发生,还不如趁早热身。因此,林泽华此次到鱼村去找小姐,不像上回那样鼠头鼠脑,而是挺胸抬头的。只不过去的时候不钻桥洞走老路,而是从另一条路去了鱼村。他之所以要这么做,主要是怕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那天晚上回来遇到的。回来时,风更大了,并且调了方向。他本来气冲冲地往回赶,而风也助阵似的推着他。这时的辅道忽然热闹起来,靠铁栏的那方,是一长溜兜售各种货物的摊。他依然不敢看行人的目光,勾着肚子往回窜。疾走间,又是扑哧一声,就在他一怔之间,发现脚下多了几个红艳艳的苹果。停足细看,原来是自己衣服上的那个破洞,挂翻了人家的水果摊子。再看看衣服,纯粹被撕裂到底,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林泽华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气,见衣服成了这样,愈加恼怒地望着摊主吼,你没长眼睛?明明是自己走路不长眼睛,却来强词夺理,搁到谁都要和他接火。而这个摊主并没有和他争论。摊主是位体形瘦弱、面相老气的女人。她盯着他那副幽暗的眼镜,诚惶诚恐道,是的,先生,是我没将摊摆好,占了道,挂坏了你的衣服,我愿意赔你,只是不知值多少钱。女人边说边挪摊。那摊是一辆小拉车,车把用棍子撑着,里面装着各种水果。林泽华没再说什么,正欲离去时,女人身边却钻出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快速地从摊位上抓起一串紫色葡萄,来到林泽华的身边,脏兮兮的手高举着葡萄,颤颤地说,先生,是我妈妈的错,她没将摊摆好,挂坏了你的衣服。我们愿意赔你,只是请你别打我妈妈。是的,是的,我们愿意赔你,请你别刁难我。女人目光惊恐地盯着他的脸,双手因急着辩解不停地比划,像个大蚂蚱。林泽华凝视着这位双唇包不住牙齿的女人,想说,我不是有钱的先生,而是和你一样的打工人,但自己这身装束确实像个有钱人,因此一声不吭的离去了。
这么多天了,他还记着那个女人惶恐的脸色,以及那个小男孩高举着葡萄的瘦胳膊。
林泽华虽然常来鱼村闲逛,但从未进过好再来超市后面的那些胡同。现在真来了,才知道既狭长又幽暗的胡同,散发出死鱼般的气味。风从胡同的那端涌过来,将霉味搅得愈浓了。抬头看看,天窄得像条白花花的河流,直直地奔向远方,而几颗暗淡的星星,像漂在河中的泡沫。胡同空荡荡的,并不像老嫖所说的每个旮旯都立着搔首弄姿的妓女。林泽华不由得害怕起来,觉得自己鬼鬼祟祟的,如电影中的特务。但来都来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况且,他已看到那个电脑修理铺了。但他还没走拢那个铺子,却从铺子侧面的胡同中窜出好几个警察。林泽华一见警察,慌忙回转,但来时的胡同口也被堵住了。再看看前面的出口也被堵住了。更要命的是那几个警察已冲到他身边,一个身材高大面相威严的警察张口便吼,干什么的?林泽华急中生智,说是来买二手电脑的。警察瞪了他几眼说,拿证件来。林泽华一怔,手下意识地向衣袋中探去,且喜的是前日去银行换存折,将身份证带上没掏出来,现在正派上用场,赶紧掏出来递给警察。警察的眼神如精密的扫描器,将他和身份证认真对照一番,又在小本本上记下号码说,快走,里面那个发廊,一个叫紫倩的女人被杀了。林泽华闻言,脑袋像电机刚起动时嗡的一声,惶惶中,他仿佛看到那个漂亮的发廊妹,一身血污,倒在地上。他的双腿虽然颤抖,但不得不故作镇定地慢慢走,出了胡同,便撒腿狂奔,仿佛自己与今晚的命案有瓜葛。正跑着,前面又有一干人迎面跑来,好像所有的人都与命案有关,细细看时,原来是一群卖菜的,拎着包袱不要命地狂奔。后面跟着数个指手画脚的城管。也就是此时,林泽华再次看见他所不愿见的女人:她瘦弱的躯体几乎贴在地上,拉着小拉车狂奔。那个小男孩也跟在车后跑着,边跑边叫,妈妈,加油!妈妈,加油!但女人的力气有限,渐渐地落在最后,眼看就要被城管捉住时,林泽华突然冲过去,推开女人,拉着车狂奔。
三
林泽华没想到自己也卖水果了。那是两月后的事,原委是他所在的酒店被金融风暴吹垮了。这期间,他已和杨小霞结束了冷战,这场冷战,其实是场误会,至于因果,暂且不表。却说林泽华那晚帮女人将车拉到一个偏僻的胡同后,便往回跑,也不听女人的千恩万谢。
当他气喘喘地跑回住处时,却发现杨小霞站在楼下。他吃惊之下,暗道,杨小霞是清算自己来了。这一刻,他觉得世界的未日已经来临。可细细看时,杨小霞不但脸无杀气,而且笑容可掬地望着他。正欣慰时,却又再吃一惊:原来,自己天天在算杨小霞啥时回来清算自己,却没算到今天正是杨小霞下单,真是气昏了头,不过,反正她要和我黄牛角的水牛角,这些事她已管不着了。但又不得不庆幸,今晚亏得没做成那事,如果做成了,离婚时,见了法官,有些话就不好说了。再说这女人,鬼知道她的笑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夫妻马上就要分离,念及多年恩情,给他一个笑容,来个民工式的离婚?或者是用笑容打头阵,笑毕了再声讨他?球,你笑我也笑,反正马上就要黄牛角的水牛角,笑笑也无妨。林泽华刚咧嘴笑时,杨小霞却不笑了,眼珠几翻几翻,鼻子几皱几皱,尔后,盯着林泽华冷喝一声,你,跑得满头大汗的,干啥去了?
不能让她看出破绽。林泽华暗想,赶紧一脸灿烂道,我啊,在鱼村逛街,逛着逛着,猛然想到你今天就下单了,于是,赶紧跑回来,看你是否回来了。林泽华说着,手忽然在膛子上拍了一掌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因为你要和我黄牛角的水牛角,就不理你了。唉,老夫老妻几十年,就是散,也要商商量量的,你说呢?林泽华说到这里,鼻子一酸,真的伤感起来了。同时,他的话也含沙射影地指责杨小霞,给她发了这么多的短信都不理他,不念夫妻情分,冷酷无情。正在他一脸悲苦时,杨小霞忽然噗噗笑起来,尔后说,哪个要和你离婚?人家那是气话嘛。那你既然不离婚,为啥我打电话你不接,猪那么长的短信也不理?林泽华真的忿然了。杨小霞见真的气着林泽华,便伸手戳了他一下额头道,其实,我早已原谅你了,没接你的电话,是那天和你通电话,被你气得周身发抖。为了不让雇主听到我们争吵,我就站在楼顶上的阳台边接你的电话,手机被你气得从手中簸出去,掉到楼下,摔成几大块。由于忙,没时间买。后来气醒了,想用主家的电话给你狗日的打个电话,想想又算了:让你这个不知疼女人的东西怄几天也好。现在,那事,我已忘了,而你狗日的还没忘,见面不闻不问不说,还一口二声要离婚,林泽华啊林泽华,我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绝对是生我的气,去做坏事,被人家发现,赶紧逃回来了。林泽华说,我要是去找小妹妹,风把我吹死,雷把我吓死,你要不信,我们到鱼村开间房,任你检查。林泽华由于嫖娼未遂,所发之誓自然理直气壮。杨小霞闻言莞尔,食指在空中划个圈,在他额上几戳几戳道,谅你也没那个胆。况且,我问过保安,说你刚出去不久。接着,拽住林泽华,大叫着要他赔手机。林泽华得知事之委曲,喜不自胜,岔着嘴巴,连说要得。夫妻俩在楼前来了段二人转,脚板像抹了油似的直奔鱼村。
那次杨小霞过来,二人大耍了四五天,这在近年,尚属首次。杨小霞说,这一回,我要把你狗日的拖得走路都打薅薅。林泽华说格老子身壮如牛,你奈我不得。杨小霞舌头在嘴皮一抿道,那我就再耍几天,把幺娃哄好。果然,杨小霞两天后才上单。杨小霞走后十余天,林泽华便失去了工作,但他没将这一情况告诉杨小霞。经此波折,他更明白杨小霞确实是个好女人,自己能有这样的女人,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对她应该知冷知热,在发誓做好人的同时,也相信自己身强力壮的,找份工作绝对是探囊取物。
但林泽华失算了,他虽然身强力壮,企业却不招年龄偏大的人。他这才想到自己的年华都交给了怡阁酒店,现在,兴旺多年的酒店,像羸马似的倒了,他也老了。但他对自己并没有失去信心,细想之下,决定去鱼村租间房,安顿好自己,再慢慢物色工作。鱼村的房价很贵,为了省钱,林泽华便在一栋曾是民工住过的宿舍楼租了间房,虽不理想,但租金便宜。
没想到的是,他又遇到了那个卖水果的女人,仿佛他这一生注定与她有瓜葛似的。那是一个天气不错的下午,林泽华由于瞎转一天仍没找到工作,草草地吃了点饭,便来到屋顶,抽着闷烟看楼下的人们。突然,他发现了那个女人,背着她的孩子。孩子很调皮,他端坐在妈妈的背上,左手挠着妈妈的头发,右手将那只花格子书包舞得溜溜的,远远望去,像翩着一只硕大的彩蝶,双脚也一荡一荡的。当他的脚手不再调皮捣蛋时,便将头高仰着,不知是在看天上的云彩,还是觑着倨傲的楼房。林泽华怕他看见自己,赶紧下楼,在二楼口,竟然又碰到那个女人。相互惊疑对视片刻,女人问:先生,你找谁?我住在这里。林泽华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是贫民居啊?我不是先生。我失业了,一时找不到工作,暂住在这里。林泽华语调沉重道。又是片刻的沉默后,女人忽然笑道,这有什么,一个大男人,还愁找不到碗吃?我住三楼308房间。您呢?二楼222房间。林泽华回道。这多好。空了上来坐坐。女人刚说毕,背上的孩子立即挥着小手道,叔叔再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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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插图:石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