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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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出身名校的油画新秀,他是半路出家、漂在宋庄的画坛小卒。迥然不同的两人,是敌手还是朋友,是友情抑或爱情?而身为女子,她是否准备好独自泅潜前方那黑暗大海?
  1
  曾今第一次见到薛伟是在二〇〇九年。这时候距离《世界美术》创刊和“星星”美展举办已有二十九年,离《美术》杂志登出罗中立的《父亲》和陈丹青的《西藏组画》二十七年,离毕加索画展、蒙克画展和赵无极画展同年首次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二十五年,离徐冰版画展作为85新思潮“由批判和颠覆性姿态转而退出意义问题”转向正好二十年,距尤伦斯夫妇高调拍卖一百零六件中国当代藏品被疑撤出中国市场、报纸上公然宣称中国根本没有当代艺术也还有两年。距离曾今从央美油画系研究生毕业还差区区一年。
  这一年可载入中国美术史的大事记或许只有“《收租院》大型群雕与文献展”在上海美术馆举办。吴冠中和靳尚谊的捐赠作品展先后在中国美术馆开幕。第十一届全国美展顺利召开。但对于曾今本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第十二届全国美展将在二〇一三年召开,留给她设法参加各地画展以便取得参加全国美展资格的时间,因此有且只有五年。
  二〇〇九年刚满二十一岁的曾今比一七八五年将自炮兵学院毕业的拿破仑也正好大五岁。
  同样的年轻、才华横溢、野心勃勃。比拿破仑更多一点的是她尚有美貌,出身于全中国最好的油画系,有一个圈内声名显赫且极其赏识她的导师。因此对她来说,北京就是巴黎、阿姆斯特丹和佛罗伦萨,世界正徐徐向她展开最美好也最富有魅力的一面,而这夸示过程似乎永无尽头。而她的同门和导师则是她星系的最中心,一切预支的荣耀和伟大的可能性都围绕这中心徐徐扩散开去。
  二十一岁的曾今并不曾、也不觉得必须掩饰属于年轻艺术家的万丈雄心和充沛自信。她的口头禅是:我不是在画展,就是在去画展的路上。
  被老胡叫住时她的确正在798的尤伦斯艺术中心上,一边抬头看展一边习惯性地在笔记本上勾勒草图。其实也不是非记不可,只不过好学生习惯使然。
  曾今?
  她诧异地回过头。画展遇到熟人是常事,但是做笔记被人撞见总有点不好意思——不是主人,还好。是另一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圈内朋友,策展人老胡,居然也挑今天来看展。明明不是周末,又不是开幕式,主人都没在。
  她研一时老胡来旁听她导师的课,半真半假地约过她几次都没出去,一见她就大呼小叫:不愧是高才生,导师不在身边还这么认真,边看展边做笔记。
  曾今微微涨红了脸还不及反击,就听他又回头和身边的年轻人介绍:这是曾今,央美油画系这两年最被看好的美女新秀,刚参加中法青年艺术交流展回来,油画系独一份!又笑吟吟和曾今道:这位是薛伟,毕业的本科院校你可能没听说过。不过今年也得过一个台湾的油画奖,奖金新台币四十万。
  新台币四十万,差不多人民币八万出头,只不知税前税后。曾今年初刚去过垦丁玩,飞快默算了一下,不禁刮目相看这来路不明的江湖高手。看上去年纪比她大,但也最多二十五岁,个子不高,瘦,有点紧张地冲她咧嘴一乐:曾老师牛逼,久仰。
  大子味儿普通话。曾今看他眼神茫然,确认他此前从没听过自己名字,此外大概是学画者的敏感,她对他的长相印象很深。一张瘦脸被太大的笑撑开,显出某种憨厚,但牙齿不够整齐。即便收了笑抿嘴,仍有两颗虎牙尖露出来。像某种动物,但她一時之间没想起来是什么,只觉得多半食肉。
  她笑道:我不牛逼,你参加这台湾比赛牛逼。哪怕全国美展金奖也就是个荣誉,没钱。不过,这比赛作品还不还?
  薛伟这次是真笑了:妥,曾老师懂行!一般参赛作品还,得奖作品不还。也就相当于变相购藏。
  曾今说:我才研二,你别叫我老师。
  但话虽如此,她也并不客气地回叫他一声薛老师。
  薛伟笑道:才来北京蹚道儿,人生地不熟,还请曾老师多多指教。说着真就地打了个千儿。
  老胡对曾今笑道:你别看他装孙子装得像,画得还真不错。
  薛伟叫屈道:怎么是装?我们小地方出来的野路子,充其量是画匠,一见到曾老师这样真材实料的名校高才生,自动先矮了半截。人才还这么俊,又和善——皇城根儿下就是不一样。我刚才都不敢正眼看,自惭形秽。
  曾今皱眉笑道:得,越说越来了。但心想,这人倒挺会说话。知分寸。
  老胡见说得入港,胖手一挥:这么着,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我做东请二位吃个饭?
  那天三人是在园区里唯一一家西班牙酒吧吃的海鲜饭,又叫了三扎黑啤。曾今此前从没喝过黑啤,一入口就大叫:这么苦!你们男的怎么会爱喝这个?两人皆宽容地笑。一开始主要是老胡两边吹嘘。渐渐曾今和薛伟熟络起来,便互相调侃。两个人都年轻、气盛,反应又都极快,对西方经典油画和当代艺术熟悉程度也庶几相仿,正是谈话对手。聊到后来竟真的忘了老胡。直到老胡突然插进一句:薛伟,你那东北往事系列到底让不让我们画廊代售,回头给个明确说法儿。
  曾今这才明白他俩原是借场子谈生意。眼看一晚上没提正事瞎侃大山,老胡终于急了。也是没把她当外人。立刻安静下来。
  薛伟微笑:我是不急变现。就想再放放。
  老胡说:再放也未必能比现在价高多少,中国当代油画收藏市场一年不如一年,好些老外手里的存货都开始甩。你现在名气还没起来,能卖几个是几个。你又没工作,正好贴补家用。
  薛伟显然有备而来:没名是没名,一张张画下来也不易。要不这么着,您代卖前先给我签个提成合同。回头价格涨上去了,这边提成自然也跟着涨。
  老胡皱眉道:这么多年轻艺术家让我们代卖的也都没签。这个回头真成交了补合同都来得及。画廊在那里又跑不掉。
  薛伟又笑:先小人,后君子。熟了更抹不开脸。
  老胡欲言又止。当着曾今的面不好再深说,就说:好好好,喝酒!
  曾今在一旁听得如坠五里云雾。她认识圈内人虽多,也有几幅作品玩儿似的挂在朋友的小画廊代卖,标价不过几千,却始终没卖出去,没签合同,更没人哭着喊着非要代售。看老胡不像是玩笑,倒对薛伟的画生出几分好奇来。刚才话赶话的,却没聊彼此作品。   好奇心和好胜心一样强正是好学生的通病。她沉默一会儿,问:薛兄你手机上有没有作品照片?也让我学习一下。
  老胡接话说,对对,美女高才生也帮我鉴定一下。好几个人都说能卖。我也是外行,看不出好赖。
  薛伟说:万一卖不掉,就把画还我。所以签合同还是有必要。
  老胡道:合同的事你放心。让曾今先看画,别打岔。
  油画不比动漫,手机上看不出好赖。薛伟又说。蒙娜丽莎一照也不过就是个明信片。还是看现场好。我的画尺寸都大,不上照。
  老胡终于半真半假地急了:到底咋弄?让不让看?曾今忙说:没事。改天我去现场观摩。薛兄的画在哪儿?还在老家?薛伟说:大部分已运到宋庄了。现在那儿租了个房先搁着,反正没出名,不值仨瓜俩枣,不怕农民偷。话虽如此,却流露出几分敝帚自珍来。
  便说好大家改天去宋庄专门看薛伟的画。后来被曾今逼得没法,老胡还是神神秘秘拿出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的油画颜色果然失真,但也能看得出不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传统画风,虽是东北,却不是常见的漠漠雪原或田野,尽是老工业城市凋敝败落的街景,用色灰黑为主,压抑、沉重,间或有几道耀眼的暖色划过屋顶,像早已发疯的太阳照在废弃厂房上。背景中的人物都是面容变形的男女,显见是受了莫迪里阿尼的影响,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长脸。看得出来素描底子不弱、却偏玩花活。曾今仔细对着手机屏幕放大缩小看了半天,心里却有点说不出来的异样,好是好,但简单说好,却又有点疑惑,是多种似曾相识元素的杂糅。除了人物面部和建筑细节其他都略写,倒不似一般学院派的精细严谨。她想起他说是从当代艺术装置半路出的家,心里便有了基本判断。往好里说是大胆创新,说白了只是不按常规出牌,明知故犯的逾矩。但眼下走这种混搭路数的人几乎没有,这一点也便足够唬外行人。好处当然也显而易见。首先绘画语言足够特异,造型比例也十分精准。曾今便理解了他如何得的臺湾大奖。这样的画风对于海峡对岸,更不啻是一个生冷峻峭的内地奇迹。
  老胡不待她看完便急切地问:怎样?倒像她真成了鉴赏家。曾今把手机还给他:调性独特。近三十年国内油画不是现实就是抽象,要么就是用油画颜料画国画,超具象主义堪称凤毛麟角,薛兄基本功又好,光看照片,风格已经非常成熟。撇开艺术性不说,外行人也能第一眼就受到冲击。绝不是那种挂在客厅里的装饰画。老胡你眼光不错。
  薛伟听到超具象主义的时候猛地看她一眼。那短暂一瞥里似乎有点感激。他贫了一晚上,这时候却沉静下来,只顾低头夹菜。曾今轻轻接住那眼神,又确实觉得不错,更放开了阐释。她想不到自己原来这么会系统地夸人,多年美术史和美学概论并没有白学。等她高谈阔论完,老胡笑道:真真上了一课。我也要改口叫你曾老师了。薛大师怎么不说话?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就凭这一席话,我也非和薛大师签约不可。
  薛伟说:不知道说什么好。喝酒。曾今,敬你。
  这时曾今已经改口叫他薛兄。他反而直呼其名。就好像俄语里的“您”悄悄改成了“你”。她是从不喝酒的人,莫名被他的自矜自重打动,满饮了一大杯,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2
  研二学期结束快放暑假了,曾今突然发现宿舍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舍友出去采风的采风,田野调查的田野调查,当家教的当家教,总之各有各忙。她原本也要去贵州安顺写生,但和几个同门一起被导师留下给他帮忙布展新画展,没走成。
  人一少,平时拥挤闹腾的宿舍立刻空旷深邃起来。其他宿舍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楼道不复平日喧闹。曾今心想宿舍倒成了个现成的画室。但终究是暑期犯懒,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午后阳光从绿树掩映的窗外照进来,光柱里灰尘翻飞,本身也是好画。
  她连宅数日,也并没画出什么。这天终于打算去草场地那边看荒木经惟的影展散心。刚出地铁,收到一条短信:我到你们学校了。你在哪儿?薛伟。
  是上次老胡带去看画展的那个人。曾今低头看着手机,皱眉笑起来。这么不凑巧。但她对他印象倒还不错。如果不是已快到草场地了,她不介意带他去学校转转,再去美术馆参观每年的毕业展。
  她回:真不好意思,我在外面。
  一分钟后短信又来了:还在北京吗?只要在,多远我都去找你。
  她隐约觉得这话有点不对,明明并没那么熟。但也许他只是感激她上次在老胡面前慷慨美言。对她一见钟情的男生不是没有,但她总觉得薛伟不像。他的心思好像全在画上。
  便发了那摄影展的位置过去,不料这人竟是个路盲。她指点他坐地铁坐到将台站再转车,打了四五个电话信号都不好,她出门急没充电,刚说完A口出往回右转走到将台路口北站,才发现手机不知何时没了声音。再看早黑了屏。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要坐946,坐五站。
  曾今呆站在无遮挡的公交车站牌下,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七月正午的太阳如将开的滚水大量往下倾泻,不光有温度,还有重量和声音。任何人在下面站一会儿都会被灼伤。她又忘了打伞。也许薛伟根本找不到路就此失散。但此时她也只能在原地等下去。
  待薛伟终于神兵天降,距他第一次给她发那个斩钉截铁的消息已过去了一个小时。他第一眼似乎并没有看到车站已等到绝望的曾今。曾今放下一直举着用来勉强遮挡阳光的包,对他不无怨怼地挥挥手。他眯起眼看清是她,脸上瞬间挂满羞愧。
  毕竟年轻,两个人都很快笑了。薛伟说,我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手机一直打不通。后来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坐哪班车,一路都在想,你肯定早走了。也许看完摄影展都回去了。草场地太大,肯定找不到人的。
  听他这样说,曾今反倒有点不好解释为什么一直在车站等。一个才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显得有点太傻了。
  薛伟又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说的那些话对我鼓励很大,我回去一直在想。
  面对面的感激让人没法接话。她低下头来笑了。他不知道,她其实也不知道,她是被这话的直接坦率击中了。一个最初想要在世界上安身立命的人极度渴望认同的强烈欲望,让她心有戚戚。   两个人很快就一起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旧日的工厂残骸里。不知道摄影展藏在哪一棵树下,哪一个房子的二楼。那年还不流行手机GPS定位,草场地格局又和798不同,大量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红砖厂房之间,并没任何商店酒吧地标。但就在这漫无边际的迷路和兜圈中,两个人倒一直在说话。曾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完全属于“交谈”的愉快。他们本质上似乎是一类人:自视甚高,敏感,仿佛不够合群。但她知道自己孩子气的骄傲一直只不过是一句话找不到另一句话的孤单。她慢慢也和他说起自己这些年的困惑来,以及断续遭遇的创作瓶颈。首先是题材,她学了这么多年,越来越不知道该画什么好,明知道重大题材才容易得奖。她喜欢他的画,大概也有一点原因是他的画并非那么“政治正确”。很自由。
  薛伟说,不管什么平台、题材、比賽,必须对自己诚实,充分准确地表达内心感知,才能够画出真正的辽阔和自由。无论如何,一直画下去是最重要的。画好这么难,能让一个人持续画下去的,只有发自内心的热爱。
  她怔怔地听着。这些话竟好比从自己心里倒出来的一样恳切。但身边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这些,所有人都在反复地说造型技巧,透视法则,风格流派,展览比赛,谁又参加了双年展,谁又踏入千万俱乐部——也许是聪明人都觉得把职业当梦想太肉麻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条大路上,画下去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吗?
  但她是真喜欢画。也真的越来越觉得某种后继无力的困惑。她还记得中学那些一直持续到深夜的素描练习,若干年坚持不懈的速写训练。用空的那些油画管,沾满一身一手的颜色。生之喜悦的肆意泼溅。在白布上无中生有的无穷快乐。如果不是因为这最初的快乐,她大概无法走到今天。但是别人只会说她“美女画家”——这名头细究起来,却全是贬损。
  她和薛伟情不自禁说起这些。对这些他却又突然听而不闻,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冥想中,全没留意她同样是个饱受偏见折磨又充满热情的女生。她更确定他并不喜欢她了。但这不喜欢本身却让她喜欢。
  薛伟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小学家里境况还好。初中父母都下岗了,就不太行了。但是没办法,我已经在少年宫学了四年素描,三年水彩,正要开始学油画。市里面大大小小的比赛也拿了不少奖,爹妈也不好意思让我就此放下。其他的啥也不会,早早近视了,连打架都老输。没法子,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那时候没想到让人看到自己的画那么难、靠这个糊口更难。但是我是这么想的。只要一直画下去,总有办法让所有人看到我。我们。
  曾今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他甚至还没有看到她的画就说了我们。感激之余她鬼使神差地问:一会儿看完展你要不要去我们学校看看我的画?
  这次薛伟立刻反应过来。他看她一眼,完全没表情地说,好。但是我不像你那么会表扬人,你得作好心理准备。
  曾今对这个新朋友略微熟悉一点后,开始适应他经常性的走神和不笑。一严肃起来,连那两颗虎牙也变得不那么明显。这让他说的话显得异常诚实。她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被宠坏了,很少有人对她说不好听的话,并立刻为这幸运暗自惭愧起来。是时候需要一个诤友了,她对自己说。这样才能够真正进步。
  他们终于千辛万苦地跋涉到那个摄影展之后,由头到尾只看了十五分钟,她就急不可耐地带他往学校走。回去路上只用了半个小时。
  3
  很久之后曾今都记得薛伟第一次在她宿舍看到她那些画的神情。她一路上都在作接受批评的心理建设:既然他们画风完全不同。因此不欣赏她的画也是完全顺理成章、可以想象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展示自己最重要的一面给这个新朋友看。
  美院宿舍和大多数高校宿舍一样,三十多平方米的单间里四张架子床,每个人床下是自己的书架书桌。因为暑假就她一个人,因此难免邋遢一点,一张小书桌上左边是曾今要往脸上涂抹的瓶瓶罐罐,右边是要往油画布上涂抹的管子盘子。到她宿舍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薛伟进屋之后首先注意到了窗外的植物。
  爬山虎?这么茂密?
  得到曾今点头确认之后,薛伟说:光你们宿舍这扇绿窗就够画几幅好画。现在光线正是影像拍摄的所谓魔术时刻,但好多人不知道,这时候画成油画其实也好,夕阳会给所有物件打一层光,那种任何灯光都无法取代的赤金色,像奥林匹斯山的黄金时代……你画过这时候的宿舍没有?你们舍友居然也没画过?可惜了。
  曾今假装没听出来他话里的艳羡嘲笑兼而有之,从柜子里一张一张拖出自己的画作。因为住集体宿舍,大部分都没法装框。突然想起来一直没倒水,又跑去在舍友和她集资买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雪碧。
  我不喝饮料。薛伟摇摇头,有没有啤酒?
  她有点吃惊地又打开冰箱门,换了瓶冰镇麒麟:雪碧是我买的,啤酒是我舍友买的。不过我回头可以还她。
  他自顾自地喝起来,不再说话。眼睛却一直紧紧盯在她拿出来的那些画作上。看得非常认真,甚至太认真了一点,像是要把自己的灵魂顺着目光整个投掷进去。曾今等了一会儿,忐忑道:是不是不够成熟?
  曾今从小和邻家男生摸鱼上树翻墙,一直自诩有一点男孩气。因此男性朋友多,对女生却是一种贾宝玉式的怜惜——也是一种怕人嚼舌根的自保。她装束时常都是衬衣仔裤。盛夏换成热裤,秋冬就是一件短裤配马靴,力争英气胜过妩媚。因此她的画也便刻意教人看不出来性别,大多数题材都是去边地采风的铁路、草原、冰川,偶尔也画人,却是南疆沙漠的维吾尔族老人和孩子。她画的人都和自然融为一体,本身就是审美客体——有艺评人这样说过。她也有意加强这看似无情实则有情的旁观者视角。只有一幅画画的是自己的外婆。题目就叫作《她》。一张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却不是《父亲》的千沟万壑,而是无限多深而细的女性纹路,但眼神却又像孩童一样天真,和苍老面容形成触目对比——外婆前几年就老年痴呆了。这幅画她改了又改,画了差不多小半年。本来打算带这张去参加中法青年交流的,后来也是怕带出去就拿不回来,舍不得,临时换了张别的得意之作,她在研一就得过奖的《雍和宫》。红墙边初绽的白玉兰在早春晨曦和寺檐一起翩然欲飞,树下的老清洁工在幽蓝光线里低头扫落花。一张不大的画里,浩荡春日和古老皇城并存,对比出一种年轻的沧桑。那幅画当时就被法国一个收藏家看中,但只预付了一小笔定金,百分之八十欧元尾款迟迟未打过来。因是艺术交流展,卖得本来就不贵,折合成人民币不到两万块。曾今也没催促成此事的主办方。她是典型的艺术家脾气,对柴米油盐的事向来不好意思太上心。   她本来以为薛伟会夸赞那张《她》。不料他看许久又换下一张,先开口评论的却是一张小一点的静物。画的正是曾今这个春天在宿舍插过的芍药。因为静物不比其他题材易得高分,大多数人读研后都很少再画,但她却时常还是画小幅静物,用色温柔沁凉,仿佛热情天性需要冷色调和。那一次也是无意间买了白芍药配蓝矢车菊,在宿舍午睡醒来,眼看着夕阳一点点将这束花照亮,一时间满目流光,心中一动,在一张小油画框里迅速勾勒了草图,又过两日仍不能忘,便拿颜料上了色。
  这张静物小品非常好。薛伟终于說,我很少看到当代人用色这么流丽。你看过荷兰海瑟姆的《蜀葵》吧?或者拉图尔。很精致的巴洛克风,但是你这画用色和他们有点像,热烈里却有一种罕见的朴实宁静。像你本人。
  曾今承认自己的确喜欢海瑟姆。没那么喜欢拉图尔,因为用色太闹。
  你的构图也好。不那么死板,有大家风范。
  还说不会夸人。曾今笑道。那幅老人呢?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那幅也好,不过太煽情了。他说,能感觉到你想让观者在这幅画前掉眼泪。
  她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口这是她自己的外婆。也并没有什么想让人落泪的企图,只是画时想起过年陪着外婆在阳台晒太阳,却无法交流,心里真的难过。但越是这样探讨技术的时刻,越不能牵扯私人感情。
  薛伟打开话闸,点评越来越密。有些准确,有些则不。还有些他不予置评,只直接问想不想卖,他可以帮她联系画廊代售。她基本都迟疑地说了不。
  毕业后想先办个小型个展,现在作品还根本不够个展的量。
  薛伟说,妥了,明白你的打算了。这也是条正道。
  感觉他特别喜欢说“妥了”“正路”。无时无刻不在计算利弊得失,比她想得显然深和远,她自己其实不习惯这样。他比她想象中还要更渴望成功,她想。但是有野心也许也不是坏事?她就是欲望一直不够强烈,因此才总是到处晃荡,一切凭兴趣来,画得比任何同学都慢。导师刘家明就教训过她:你别仗着年轻,一晃工夫就老了。现在北京画廊都有90后的作品了,你八七年的还不知着急。二十八岁以前没办个展,也就别吃这碗饭了。说白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这前浪可别岸都没上就被拍死在路上。
  苦口佛心。当头棒喝。刘老师也是看透了她自恃才高的名士派。其实她这一年也渐渐有了一点紧迫感。本科时还大言不惭: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现在想想,实在虚妄得叫人心惊。那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旅行上,美其名曰行万里路读万卷画。但她也很少画路上见闻。总是贪婪地想多见一点世面再下笔不迟,骨子里却一再纵容自己,时间还有,不必着急。
  薛伟比她大几岁,两岁,三岁?大概也快到了老师说的不办个展就来不及了的死限。但是他比她机会更少,在北京更没有根基。想到这里,她对他再次生出战友的惺惺相惜之情。就好像是一起即将被滔滔后浪随时拍死的前浪。
  对她心情变化一无所知的薛伟,又慢慢地踱回他刚刚批评过的《她》面前。
  虽然失之直白。但是这老人的皱纹画得真好。这点央美学生还是牛逼。你导师指点的?
  她轻声说,这是我自己的外婆。
  他好像又没听见。注意力全在画上。
  窗外的天色慢慢变成橘红、橘粉、鱼肚青,终至于浅紫深蓝。这一天有很好的火烧云。她一直和他一起看自己的画,夕阳完全投入西山下才打开日光灯,宿舍里的光一下子惨白。魔术时刻结束了。
  他因这光线的瞬间变化终于回过神来:你总共就这么多?
  只卖过两三张,还有几张在朋友的画廊里,一直没卖掉。她老实道,我画得本来就不多。
  那数量是太少了,怪不得说毕业后办个展成问题。你这个暑假不回家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写生。或者找个画室一起画。也是互相监督促进。我看你就是条件太好,太不知勤奋了。
  她脸渐渐烫热,心上却涌出无名感激。一个朋友。一个同路人。一个不仅仅把她当作女性、更当作创作者的男性。
  她感激他,还因为本来这两个月她又处于间歇性创作瓶颈里。看上去微乎其微,其实永远不停地爆发的小型精神危机。关于题材,关于性别,关于必须面对的压力。问题还是出在骄傲上。她仿佛越来越难以适应看似优越的外在条件带来的一切,无论压力还是别的。也许真正让她不能适应的,是整个艺术圈弥漫的过量荷尔蒙和直男中心主义。偶尔被师兄师姐带去参加的饭局被恭维说是美女画家,总能感觉自己立刻被微妙地打入另册,仿佛一个对绘画感兴趣的业余爱好者。待主人介绍她的师承,又总有人发表高见:刘老师的女弟子个个精彩。
  立刻就会有人紧跟着问:除了她,刘老师还有什么女弟子是美女?
  在座总有对刘门知之甚详者开始如数家珍。美院油画系近十年稍微出挑的女生都被数了个遍,一个师姐还成了另一个老师的现任太太,话题便顺着暧昧的方向一路滑行。更让人难堪的是除了桃色新闻,最后几乎没有一直坚持画下去的女生,去艺术杂志当编辑或者当策展人的都少。从事广告设计或者当出版社美编的还算是和专业沾点边,更多人毕业后就彻底改了行。曾今一开始如坐针毡,到后来渐渐也就听而不闻。
  让她心烦的是这些饭局总能遇到一个高两届的同系师兄莫沙,也是近几年渐渐上升的青年画家,他导师赵泊和刘老师不大投契,而他交游却广阔,她参加的饭局几乎十之六七他都在场。一开始她尊称他莫师兄,他也把师妹师妹挂在嘴边,到后来越熟就越觉得不对路。别人嘲笑刘门女生多时他还添油加醋:美女再多,像曾师妹这样的也是稳坐头牌花魁交椅。师妹,你说是不是?
  什么头牌花魁?曾今听得只有诧笑。这个师兄和太太据说非常恩爱,平日在学校遇见也从不这样。但越是人多的场合他越爱开过火玩笑,放胆杀熟。吃准了她脸皮薄,不会反驳。她每次对这类玩笑总沉默不语,又有一两个老男人在旁起哄:小莫你真是俏皮,哈哈哈哈。小曾修养也好,哈哈哈哈。所有人看上去都十分欣赏这类玩笑。这样癫狂欢乐的氛围里,她实在无法板起脸来起身走开。   京城话剧圈有个说法:不疯魔,不成活。出处是电影《霸王别姬》。画家圈据说也乱,但仅限于男画家和模特儿或女策展人,而且其实也没想象中普遍。曾今自己是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从小和男生一起长大,并不代表长大后能很容易地和异性打情骂俏。也有几个女画家是这类饭局的常客,因为年长,她们看上去都比她更能适应环境。大多知道在该笑的时候笑,实在不堪处便掩嘴葫芦,总归是知情识趣。有穿旗袍参加饭局的,像陈逸飞的新仕女画。当然也有个性爽朗会照顾人的前辈,遇到这种场合难免娇叱一声:莫沙,你够了!曾今便有受到保护的感激。总归还是年轻经验少,脸皮薄,再历练两年会好些。但是这种类似女陪客和附属品的屈辱感时常挥之不去。
  她想要的好像远不止是这些。是认识了薛伟以后她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野心也比自己以为的大。除了强烈的性别自尊心作祟之外,她还妄图追求比这皮相风流更长久的个人成就,留存后世。
  因为这梦想和实际的暂时不能调和,她便时常零碎受自己的罪。她同样渴望画得更好受人尊重。被当成一个真正的画者,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学画的女人。
  而薛伟似乎也是。
  人生实难。得一知己更难。
  4
  薛伟此后当真隔三岔五从宋庄来美院找她,和她一起借用学校免费的画室画画。两个人默不作声各画各的一整天,休息时互提意见,实在画不动了便去食堂吃饭——通常都是曾今刷饭卡,本来也不贵。吃完饭薛伟就自己坐车回宋庄。反正都在东边,公交车只要不是高峰期也很快,倒比地铁舒服。那种充实和规律感让曾今想起在画室没日没夜集训的高三。
  他有次和她吃饭说起老胡已经帮他卖掉一张画了,不贵,不到一万块。但够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了。又闲聊聊到他在北京认识的其他人。
  曾今说,你在北京还有很多朋友?还以为你就认识老胡。
  我年初才认识的老胡,也是人介绍的。最早推荐我去参加各种画展的是《美术前沿》的艺评人赵梦,长春老乡,人挺实在。赵梦自己也画画,还发给我看,要我给她提意见,嗐。说起来她那么帮我,我从没夸过她。我还帮她改过画。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也有别的朋友看重他,粉丝并不只限于老胡。但一提赵梦曾今便不免哑然。刘老师的饭局也叫过她几次,三十出头的中等个子,长脸大眼睛,夏天室内也喜欢戴帽子。注意力似乎全在刘老师和几个师兄身上,不大和在座的女生搭话。几个师姐都不太喜欢她,对曾今倒还算友善,当面和刘老师夸过她年轻漂亮,前途无量。赵梦自己的画风是典型的政治波普,把亚洲几大巨头漫画化处理后搬到数米高的布面油画上,压迫感迎面而来。刘老师私下评点说,她有点太刻意迎合西方画廊的趣味和意识形态偏好,看上去饶有深意,其实也就九十年代末、本世纪初那阵子流行,而今外国人也没那么傻了。因此画了很多年也都只混得半红不黑。但她又因为出道早,特别傲。薛伟不肯敷衍赵梦是对的。
  美院在花家地附近。周围有无数私人画室和咖啡馆。林木葱茏,环境优美。美院修了几年的新美术馆最近正好竣工,据说设计师是设计过巴塞罗那奥运会体育馆的日本的矶崎新。薛伟被曾今带着参观过一次之后就入了迷,不停嘴地说,牛逼牛逼,未来风,大师之作。
  有时曾今难免觉得他有点粗鄙。但是她成年后异性朋友很少,心想男生大概就是这样。他连续往美院跑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动了在附近租房的心思,在网上地毯式搜索了几天才宣告放弃。一房一厅房租比宋庄高一倍有余,毕竟是望京繁华地带。
  曾今有几次坐朋友的顺风车,也去宋庄找薛伟玩。两边的确是天壤之别。
  薛伟租的画室是假充四合院式样的青砖平房中的一间,格局却并不像四合院,还是农民房。和四户人家共用一个二十平方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棵歪脖子枣树,除去枣树四周,其他都是水泥铺地。院子四周还稀稀拉拉种了些蓖麻和葡萄,也不知道是主人忘了浇水,还是住户皆不上心,一多半倒都枯萎了,在最应该草木葳蕤的盛夏显出凋敝之态。
  曾今认识的穷画家多了,看到这种景象并不稀奇。薛伟却说,这儿冬天听说没暖气,只能靠生火。因此最迟入秋就得搬。
  狭窄的街道两侧,开着的饭馆和小卖部除本地村民,游走的都是一个个刚从欧亨利小说里梦游出来的巴姆勃格,不论是否真的怀才不遇,至少看上去都足够潦倒。不用薛伟告诉她,她也知道宋庄画家之间贫富悬殊厉害。有为艺术献身纯粹得几乎吃不起饭的,也有卖画发了财在这边租几百平方建私人美术馆的。有开书画班教学的。有画着画着画不下去卖驴肉火烧,反倒发家致富了的。无数冠以画家之名者,各有隐秘或正大的营生,藏身在宋庄形形色色的农民房里。连宋庄美术用品店里的油画框,每张都比花家地的要便宜好几块钱。曾今只要油画框一用完,就托薛伟给她从宋庄带。
  这段时间她画得的确比以前快了。画风似乎也有进步,才一个暑假工夫。她更庆幸和薛伟适时相识——不管意见准确与否,至少是来自一个不断实践着的同路人。
  有一次她又和一个朋友去宋庄,办完事给薛伟打了电话。平时都是她请薛伟吃食堂,这天薛伟说刚卖了画也请她好好撮一顿。他俩一前一后走在八月午后尘土飞扬的京郊街道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最近画过的画该怎么改,一个欧洲牌子又新出了好几种稀奇颜色。
  那边有个卖茶鸡蛋的。薛伟走着走着说。
  曾今莫名其妙看过去。你想吃?他们在街上觅食,通常都是她买单。也是一种下意識的撇清,女生抢着买单,表示对这男的彻底没意思了。
  我爹妈下岗后也卖过这个。长春那么大,偏在我学校门口摆,从初中卖到高中,我中间也问过几次,一直不理会我。他声音没什么温度,态度平和地骂了句脏话,表示早已不真正感到困扰:每次上学放学都怕被耻笑,只好装没看见他俩。其实和我关系近点的同学都知道。后来总算逃去沈阳上大学了,他俩就不在学校门口卖了。这才知道他们怕我学坏,在学校门口卖,还能顺便监管我。我后来落下毛病,只要街上有卖茶叶蛋的,一眼就能看见。根本不用刻意找,直接跳进眼里来。   曾今震惊地看着他。平时薛伟很少说自己的事,基本都是就画论画。
  在北京也买过几次,都比他们卖的好吃,怪不得卖了五六年也没挣着钱。我高考志愿骗他们说报的金融,偷偷报的艺术。我爸气得发狂,基本断了我的生活费,好几年只能靠素描家教挣钱。也当过男模特,裸体那种。眼下我妈身体不好,我爸去年死了。只要看见茶叶蛋,就猛地想起这些。挺没劲的是不是?不说这个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曾今却听得差点掉眼泪。她来自南方小城,家境其实也一般,父亲酗酒,她读高中时就失了业。母亲是基层公务员,一人养四口,他们仨还加上外婆。但是她母亲把她保护得足够好。不管自己多困难,一定会保证她的课业和日常开销。她很大后才知道,有那么两年母亲实在周转不开,一直和老家借钱寅吃卯粮。上大学后她父亲渐渐改掉酗酒的毛病,重新找了工作,家境才开始好转。曾今由个人经历总结出一条古怪定律:越是家境好的同学更看重物质回报,因为已经明确知道物质给人带来的种种便利。出身寒微的人,反倒更容易理想主义,因为从来没钱,和钱不亲。这想法也来自她母亲一直纵容她当不为稻粱谋的艺术家。这一点她比薛伟似乎运气又好点。
  在眼窝里打了半天转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一直低着头走路,突然看到地上的土被一滴水珠砸出一个小坑,接着又是一滴,两滴,三滴。立刻被更炎热的灰尘掩没了。你怎么了?他有点粗暴地问,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哭什么?
  她哭得一时说不出话。为他,也为自己青春期林林总总的匮乏和委屈。又陡然想起从中学起那些拼命练素描的夜晚。往事变成褪色画片一张张飞过来,大太阳地瞬间就成了那些从画室哆哆嗦嗦走出的寒夜,听见十几岁的自己冻得在车站反复跺脚的声音。路远又舍不得打车,只能在寒风里把自己尽量裹严实了骑车回去。足足五公里,不戴口罩能吃进整整一斤风、半斤土。手长了冻疮,抹好药继续画。有次伤口迸裂了,一滴血落在画布的天空上,她没留意,第二天就凝成了一滴饱满的褐色,当时美术补习班的老师还问:这是什么?麻雀吗?
  她其实长久都自觉是一只麻雀。极尽艰难才能飛得略高、略远。压力太大和期望值太高反倒压垮了她,她只好比其他人比赛名士气和漫不经心。事实上她的目标是罗中立、靳尚谊,至少也是何多苓、刘小东。当代艺术里没有多少留给女人的位置。当代油画家头十把交椅,没有一把属于女画家。她只有加倍努力。这早已不是凡高、维米尔或者莫奈的年代,甚至连陈逸飞的成功都不可复制。死后成名在这个快销时代是不现实的,如果生前尚且无人知道,死去只会更迅速地被遗忘。
  她觉得此刻再也没有比他们更相似的朋友了,在这个陌生的、巨大的、贫富日益壁垒分明的世界上。她很自然地把薛伟划作同类: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他是穷。她也穷,加上还是女的。都难。都不易。
  别哭了。大街上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薛伟说,我就不信咱混不出来,咱画得比好多成名成家的都强不是。只要一个人铁了心想混出门道来,最后总能打着仨瓜俩枣。也让那二位卖茶叶蛋的知道,不光银行证券交易所能挣大钱。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和他最早对她说的,不管平台机会,只为了喜欢而画下去,完全是两套话语,两种思路。曾今没想起来这前后悖谬之处,泪却终于被他的气势吓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另一句话。“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拉斯蒂涅的对手是十九世纪污水横流的巴黎。而此刻决心以北京城为对手的薛伟,竟然也有如斯气概。
  她打了个寒噤,旋即强迫自己忘掉这不安的印象。
  5
  再过一个月便到了教师节。导师刘家明例行要召集在京同门吃饭。
  刘老师虽然桃李满天下,真正得意的门生也没有几个。加之前年离了婚,更爱和几个谈得来的学生整日厮混。五十出头,正是不甘对岁月缴械又渐步入中年危机的时节,和年轻人交往多了,就自觉并没有那么老,更着意维持亦师亦友的交情。他是系里骨干,临时有讲座或在外面接了策展的活,也常把新旧学生叫来帮忙,学生也多半乐意挣点外快。
  曾今聪慧大方,正是刘老师的得力干将之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学的不是国画,但毕竟是中国人教的油画。她在导师饭局上总遇到很多三教九流,也不乏如雷贯耳的名字,策展人和艺评人最多,时不时也能遇到个把作家,多数是诗人,也有写小说的。每次刘老师家有新人来,都势必隆重把她推出:你们等着,不出五年,曾今必在今日美术馆或尤伦斯办个展。再过五年,不是没有可能去威尼斯双年展。不过她还得勤奋点儿。现在的学生不比我们当年,太舒服了毫无斗志,鞭子追着都不动!
  有些客人就凑趣地笑:索性参加全国美展?听说美展金奖,是行业内最高奖。
  宁去威尼斯,再不济上海双年展,全国美展的水深,咱蹚不了。美展五年一换,乌泱乌泱几百号人有几个能被人记住?我也不怕说句托大的话,只要是我认可的学生,是金子淹没不了,将来有的是藏家求购。
  曾今在一旁只能心虚地笑。这才知道自己的梦想其实幼稚得不堪一击。通常说到这个地步,刘老师已经喝高了。他在私下里倒是教训居多,她也知道他是在外人面前刻意抬举。但他社会事务太多,也很久没管过她的画艺了。虽然师门的人一年总要碰若干次——除了教师节、帮导师干活,还有同门的婚嫁喜事,但混得有好坏先后,反倒最后形成不聊彼此作品的默契。只随意说些国内外新闻,圈内八卦,或者听刘老师说说最近又参加什么国外双年展的见闻。
  刘家明年少成名,也是早早就跨入千万俱乐部的国内顶级油画家之一。又一直保持旺盛的创作状态,每隔三五年总能办一次大中型个展,见报率一直很高。其他同行对他纵有腹诽,多半也是忌妒——他这些年是太青云得意了些。两三个师兄师姐在导师鞭策下也都屡有佳绩,曾今的确算进步慢的。
  但纵然如此,也有师兄师姐艳羡道:对亲闺女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管法。刘老师别太偏心!
  曾今并没傻到看不出来别人的眉眉角角。只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既愧且惶。这个暑假大有进益,她向老师汇报成绩时忍不住顺便说认识了一个业内朋友,很聊得来,一起画画收获也大。说完之后才想起老派人嘴里说的“朋友”,通常就是男女朋友。但和薛伟的关系却完全不是这样,也毫无往这个方向发展的可能。   刘老师却不管她暗自嘀咕,只是单纯地为她高兴:知道用功了就好!早该如此!
  除了自己用功外,她其实也认真地给薛伟提过意见。
  或许是被她提醒,他这段时间在超具象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建筑和植物细部的精致还原程度,几乎达到了照片复印的效果。但是,就在同一张画上,其他局部却非常粗糙。这粗细明暗之间差别之大,总给人以没画完的草图感。但是每一张都像草图,就造成了一种特殊风格。更准确一点说,创作者仿佛迷恋的只是一种压抑冷硬如梦魇的整体氛围,衰败的老工业城市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而具体行进在画中的个体,却被相当刻意地处理成了一个个面目模糊的游魂,有的没有脸只有背影,多数正脸也同样缺乏表情。
  只有少数画作的人脸没有变形。有一张画是画一个男生和小女孩。里面那个男生的脸被描摹得极其细致。女孩则只有侧面,红色棉袄,漆黑眼眸,惨白脸庞,也有点日本歌舞伎的森森鬼气。而这已经算是工笔了。
  她最末一次去宋莊看薛伟,在这幅新画前端详许久。终于发现他也紧贴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倒吓了一跳。
  薛伟让开一点,笑道:怎么样?
  她犹豫地说:蛮好……就是有点像日本浮世绘。百鬼夜行图。
  他嗯一声:我喜欢浮世绘。
  你油画笔触肌理纹路和色浆效果都很成熟。也不乏时下流行的元素:魔幻、都市感、荒芜。就是太冷了,有点教人寒飕飕的。
  他哈一声,很短促:你不知道,这样怪异的风格容易给人造成印象。
  这真的是你最想画的?你不是一直说最想把心底里那个逝去的北方一点一点画出来?那些小偷、杀人犯、卖茶叶蛋的……怎么都没了脸孔,建筑倒成了主角?
  你说的好是好,太多人画了。他沉思地说:我早反复掂量过了,走那条路,很难出来。
  你不是说题材什么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画自己内心最想画的?
  你怎知现在这些不是我内心最想画的?他不耐烦地笑道。
  曾今那天话比平时都多:你骗得了我,骗不了画笔。你画的这张构图细节和毕费那张《圣城》几乎一模一样,就是用色不同。你太想一夜成名了,明知道这样走不远,干吗好好地画废了这支笔?
  他声音高起来:就像你那样画些花花草草老人小孩的倒是原创,毫无新意,就算对得起祖师爷了?
  不出俩月,曾今渐渐发现自己认识的薛伟似乎是两个人。前一个薛伟和后一个薛伟说的话在各种层面自相攻讦,有时甚至让人疑心他精神分裂。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突然间薛伟又笑起来:你说得对。我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那笑声比刚才那一声更短促,同样说不出的怪异。仿佛是一个人经过紧张思考后决定必须发笑。但一旦有一个人笑了,那空间里因为沉默而不断凝结而成的结界便打破,尴尬也便凝结成小团从空中纷纷跌落。她也笑了。
  当天晚上薛伟说自己还要赶一幅新画给老胡,并未留她吃饭。曾今便自己坐公交车转地铁辗转回城。她这次其实等于是专为看他的新画来的,他不会不知道。归途的大巴上,她一个人坐在最后面一排,沉沉地看往窗外,初秋的晚风已经从温热变成微凉,把她的衣袖吹得饱满鼓胀,像钻进去什么有形状的活物。在这空虚中她悄悄觉得饿了。又想起薛伟晚上自己经常不吃饭,借口“能省则省,画画就动动胳膊,消化不了那么多粮食”。但仍然越来越瘦,越来越苍白。他不辞辛苦去美院找她,也可能是为了早晚都有食堂。只是还要花路费。一阵细微的、不知所措的自责从内心深处痛苦地袭来。她知道他穷,却不知道他这么穷。但她也只是勉强够自保的穷学生,那笔法国尾款迟迟尚未到账。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开头说:“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她在饥肠辘辘和夜风的双重照拂下,决定原谅这个朋友。
  6
  自宋庄那次不欢而散,有几天薛伟都没有找她。差不多俩礼拜后,QQ上那个熟悉的头像才开始跳动:在不在?
  她立刻答应:在。
  点接收文件。那边指示道。
  她接收完才发现是张新画的照片。竟不再是都市石屎森林的无脸男,而是明媚初夏白杨树下的两个背着书包的稚童,还有一只不知何处跑来的流浪狗,灰白色。色调明显温暖得多了,造型也不再扭曲变形,她不禁微笑起来:薛伟毕竟还是在意自己意见的。
  为什么画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她问。
  男小孩是我。女小孩是你。吵了架又和好,所以还在一起玩。
  她眼眶一热。随即又发张奋斗表情:好,你等着。这星期我也给你看张新的。
  薛伟问:你教师节和刘老师提起我了?
  嗯。
  他怎么说的?
  就说我早该用功了,没说别的。
  噢。他那边沉默片刻,头像复又跳动起来:我这几天仔细想过了。可能还是得有个正经出身。不知你导师还招不招研究生?不过我英语不好。我最近想找机会见见他,你方便引荐吗?
  她第一反应就是爽快地说好,字打完却又犹豫地删掉。她想起刘老师明确地表示对毕费的画没有感觉,对乔治·巴塞利兹的画风也多有批评。他是典型的侧重日常的现实主义风格,和卢西恩·弗洛伊德相似,和薛伟的画风全然不是一路。也许可以等薛伟其他类型积累得多一些再试试。她对他的基本功是毫不怀疑的。此外,她九月初刚和刘老师提过他,当时没说要介绍,随后直接带人上门,仿佛显得太处心积虑了一点。而带去同门聚会也不好,那几乎封闭的小圈子,导师请外人可以,学生却不能随便带人进去——刘家明毕竟是名人。加之她好几年没有男朋友,也担心同门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看她沉吟不语,薛伟立刻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你也就随便一听。其实无所谓。
  她如释重负,但仍然感到某种古怪的压力。之后几天,经常找话题和薛伟留言,但过了几天薛伟才回声哦。很冷淡。   她事后才想,大概越这样越显得她心虚。但凭什么心虚的是她?她却说不清楚,只觉委屈。
  正是这一点心虚作祟,不久另一个师兄王可的个展她便把他带去了。果不其然,又撞见那个她一直很怵的莫沙。她这才想起莫沙和王可也是同门。
  王可现场发表感言。谢谢各位朋友捧场。开幕式现场准备了茶点,众人一起举杯。看展、交谈、合影不一而足。待仪式进行得差不多了,王可便私下招呼几个人留下去附近餐厅吃饭。也叫了曾今。她便把薛伟带上。
  进去后她发现除了莫沙,也有几个成名画家过来捧场。这也是薛伟第一次见这么多圈内名人,他略显局促地坐在曾今旁边,陡然间腼腆起来,一声不吭。莫沙在开幕式上就一直很注意薛伟,落座立刻起哄:恭喜刘门花魁名花有主!这话既不向着曾今,也不向着薛伟,更不是和主人说,而是冲着在座所有人。
  曾今说:去去,别瞎说。
  都带来看展了还撇清?快交代姓甚名谁在哪儿高就,到底有几千万家产,才追得上我们花魁?
  薛伟,你别理他。
  薛伟?薛蟠的薛,伟哥的伟?自古挨光计,潘驴邓小闲……这位的名号也算占了两样,不知道其他三样全不全。
  曾今恨道:莫沙你好无聊。都是学画的,你一天到晚尽转文。还是黄文。
  莫沙咂舌:平时都闷嘴葫芦,今天有人撑腰了,得,师兄我不说了。
  薛伟只赔笑,不说话。除他之外,其他人差不多都互相认识,一时间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火上浇油的:莫沙这不是嘴欠,实是妒火攻心。曾今你快好好介绍,让莫沙也死得其所。
  曾今便认真地向大家说:刚才名字也讲过了,薛寶钗的薛,伟大的伟。画得特别好,也得过台湾一个奖——是朋友,但不是男朋友,请诸位开玩笑适可而止。
  众人哈哈一笑,这事本来过去了。不料薛伟端起杯子噌地站起来:初来乍到,见到京城诸位大师三生有幸,请多多指教。
  这一出太尴尬了。没几个人应邀举杯。圆桌本来就大,隔得远的该吃菜吃菜,該喝酒喝酒,竟全当没听见。只有近处几个抹不开面子端起杯子敷衍。薛伟遂把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喝完继续杵在那儿发愣,曾今轻拉了拉他衣角,他这才硬邦邦地坐下。
  莫沙一直冷眼看着,一笑:哥们儿能喝?
  薛伟慌忙接口:能喝!
  曾今一一敬酒。照规矩女生不必打圈,她往常从不喝酒,今天却只能替薛伟打这圆场。再回原位时才发现莫沙面前一瓶酒还没喝完,薛伟面前已赫然摆了三个空瓶:什么情况?莫沙,你别欺负人。
  莫沙笑道:老爷们儿的事,女人家少插嘴。
  薛伟居然说:就是。
  才四瓶啤酒俩人已成生死之交。莫沙喝得高兴,又把王可拉过来。曾今皱眉不再理会,只和邻座女士交谈。又过一会儿,只见薛伟站起身急步出去,并没看她。她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莫沙:他出去做什么?
  莫沙也喝得红头涨脸,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噢。刚才王可说喝凉啤酒胃有点痛。我说我也有点不舒服。你男朋友人挺好,说出去给我们买点药。
  曾今气道:说了不是男朋友。又觉得自己带薛伟过来,总得负责到底。他喝多了别又成了路盲。等了好久还不见人回来,便下楼去找。四处皆不见药店,在楼下等了一会儿,突见一个瘦小身影飞奔而至。待近了才发现竟是薛伟:你跑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奔到跟前,猛见是她也吓一跳:局散了?
  没有。我就是怕你迷路。曾今说。
  没散就好。操,我跑了五六条街才找到药店。薛伟扬扬手里的塑料袋。买了胃舒平、三九胃泰、盐酸小檗碱片。也不知道哪种是他们常吃的。只好丰俭由人。
  曾今皱眉:你不知道王可家就在这餐厅背后?如果真疼狠了,他走两分钟就能到家,或者让他太太送药过来。何必你人生地不熟地穷找好几条街?
  薛伟说,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心意。莫沙也没拦着我。
  曾今一时间又说不出话来。看上去是在说药,其实不是。两边都是朋友,按理说互相照应是好事。但就是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也许是薛伟对迅速融入圈子的渴望把她惊着了。而她则是和导师吃饭都十有九次必然迟到的人。散漫无羁是她最大的缺点。七宗罪里最大的罪,则是骄傲。但是这骄傲却永远在寻求另一个同等量级的骄傲。
  她终于说,我们一起上楼吧。
  薛伟却说,你先上去。我一会儿再上。
  曾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薛伟的意思。薛伟是不想和她再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刚才被起哄他竟比她更窘。但是,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清者自清吗?难道她不是已经说清楚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了吗?而且,他明明是她带来的,这么快就要划清界限?
  一瞬间她心里像塞了一把乌糟糟的狗毛。她看着他,他还在剧烈运动后的喘息中。她不再回头地上去了。
  过了差不多五分钟他才若无其事地拿着药上来。整顿饭她不再看往他的方向。那把狗毛沾湿了酒水菜饭,膨胀得越来越大。不知道为何她几乎失望得不能呼吸。又勉强坐了二十分钟,过去和王可告辞。薛伟还在和莫沙及其他人拼酒,也有个不认识的年轻姑娘过去和他碰杯。他对她笑着说了句什么,姑娘笑得前俯后仰。看上去他竟然远比自己合群。
  曾今离开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明明不是恋爱,曾今下楼时却几乎掉泪。巨大而无法诉之于口的失望推着她几乎踉跄。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也许被利用了,又懵懂地告诫自己说不要把人想得太坏。但无论如何,她一生永远不会忘记那句话:你先上去。也不会忘记那奔跑姿态的急迫。无论如何,胃疼不是死人的病。而薛伟在她面前曾经显得那么孤绝清高。
  他或许一开始是没注意到她走了。但之后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
  是第二天中午薛伟才反复给曾今打电话。她不接,电话就持续响。过一会儿终于停下来,紧接着又响。十几通之后她终于接起,那边的声音很惶恐:真不好意思,前天喝到凌晨五点,都没发现你走了。   她说,噢。那你继续休息。
  你是不是生气了?咳,男人一喝酒就这样——
  没生气。她说,我不知道你们“男人”喝酒是怎样。我只是一直不太喜欢莫沙这个人。真想不到你倒和他一见如故。
  莫沙挺好的,还说下次酒局要叫我——
  她平静地说,他也说你好。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挂断后立刻关机。半天之后再开机,发现收到了十几条信息,都是解释昨晚行为的。最后一条是:你是我在北京最珍惜的朋友。给我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
  她没有回。
  这是他们第一次非常明显的决裂。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他和她其实不是同类人。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想不到的是后来还会反复多次。
  7
  接下来薛伟每天持续给她电话。她不接,他就给她发信息。她也不回。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宿舍的门外放着一本村上春树的新书,《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薛伟从宋庄专门来过她学校了。
  她终于好奇打开那本书看。发现这部小说是说一个三十六岁癡迷于铁路的工程师重新找回当年和他断交的四个亲密朋友的故事。里面有一段被薛伟折页,用红笔画了重点线:
  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那时,我们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拥有能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的自我。这样的信念绝不会毫无意义地烟消云散。
  书后还附上了一封短笺:
  多崎作的名字在日语里注定没有色彩。而其他四个朋友的姓氏里却分别带有“赤”“青”“白”“黑”。也许人与人的性情和温度天生注定不同。但是,正如木元沙罗是多崎作最重要的女性友人,你不光是我的木元沙罗,也很有可能是我几乎失去的赤、青、白、黑。我比你想象中更重视你这个朋友。倘若我们的征程是星辰大海,而在追随梦想的道路上,少数表面分歧其实无足挂齿。
  希望你不接我电话的这几天保持愉快心情。
  X.W
  信写得的确很动人。落款是他画画时喜欢的缩写签名,她还取笑过学大师。曾今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信纸上,迅速把字迹洇得模糊一片。她确定自己对薛伟的情感中毫无暧昧之情。但是,她也同样比自己想象中更珍惜这个朋友。
  人至察则无徒。他也许只是待人友善,并不是过分功利。
  一旦担心自己错怪了好人,她的态度便有所不同。这一天她心情低落,换了QQ的签名档,薛伟的头像飞快地跳动起来:你心情好些了吗?
  这时离她换签名档的时间不到一分钟。她立刻回答说:我没事。
  薛伟打一个如释重负的符号:大姐,你可算理我了。我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搞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就冷若冰霜。
  曾今说:没什么,就是周期性人类厌倦症。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对不起。
  那边发过来撇嘴表情:这么冷冰冰的干吗?恐怕不是厌倦人类,是厌倦我吧?
  因为彻底消怒了她反倒坦诚起来。一旦立意坦诚,话却不够好听: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不够坦荡。
  不坦荡?薛伟那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也就是你。我怎么就不坦荡了?
  你买完药遇见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去?她问。
  这话问得很孩子气。曾今这才意识到耿耿于怀的,正是他那句话,那个撇清姿态。那一刻他并未把她视为朋友,而把她简单视为一个女人,而且是可能给他的新社交关系带来麻烦的女人——他或许真以为莫沙喜欢她。她此前从未被任何人这样粗暴对待过。他实在想得太多、也太深了。
  薛伟的头像快速跳跃,一句紧接一句。他说,曾今,你真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让人看到你下来找我,对你不好。
  这话仿佛言之成理,虽然还远未足够教人信服。
  她说,嗯。
  那今天一起吃个饭?薛伟立刻说,我来学校找你,也看看你的新作进展得怎么样了。
  她过一会儿才说,好的。
  最近她的新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也的确是希望有人来提提意见。
  吃饭还是学校附近那个他们去过的小饭馆。薛伟请客。这次见面,也就相当于重归于好了。他人一过来,曾今心底芥蒂更荡然无存。她本来就是心软而容易原谅别人的类型。或许就因为吃过轻信的苦头,才被迫学会事先对他人严苛。必要经过重重考验才能彻底放下心防,因为她热情起来永远比他人更热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薛伟和她的交情总比和别人更历经磨折。
  他认识她没多久,有一次就在QQ上总结说,你的温度似乎比周围人都高。永远都在从高往低流失热量,最后难免冻伤。
  曾今:那你呢?
  薛伟:我可能比正常人还冷淡一点。拥有的本来就不多,总得先设法保全自己。
  曾今:我可能的确总以为自己比别人强大。因此老怀着歉疚之心,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你这么好的自我感觉从哪儿来的?薛伟打了个笑脸。不过这样也好。怪不得你人缘好。人人都宠着你。
  但她其实说话很直。对朋友尤其。
  他们聊天,经常最近开个展的同行,只要一开始指点江山,总是更容易言语投机——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曾今才明白,私下共同批评同行达成共识是最容易的。常言文人相轻,艺术圈也一样。人人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谁也不服气谁。世界上永远不缺愤世嫉俗眼高手低的年轻人,在这个层面上,所有运气不好的艺术家天生就是盟友。关键是,未来道路的选择,对不同游戏规则的接受,甚至是对截然相反利益集团的投诚。
  吃完饭她带他回工作室看最近进展。他一进门就说:你最近心情不好?
  曾今说,嗯。一面心惊他对自己的了解。但心情不好其实也和他有关。待朋友太好,永远有一种受伤之感——这点薛伟分析得实在非常准确。
  你这块地方颜色稍微暗淡了一点,可以补一笔亮色。试试玫瑰红?另外,那个阴影的面积不太对。轮廓再往里收一点。   她心悦诚服地听着。果然是旁观者清。此时此刻,她的确需要一个这样懂行并且同样在创造中的朋友。
  还有这儿。这儿的比例是不是有一点问题?
  基本已经成形,不好改了。
  你没改过画?薛伟说,我们苦出身的北漂都得会改画。再糟的画都能改,否则不是白瞎了一张画布,还撑了框的,大几十块呢。你这个尺寸这么大,得上百——因此必须改。
  她说,你说得有理。没顾上计较他说“再糟的画”几个字。
  要不要我帮你改?薛伟一时自得,话越说越满。
  曾今这才觉得不对劲。你帮我改?那成什么了?连刘老师都没替我改过画。
  薛伟说,哈哈,开个玩笑,怕你医者不自医。你看,这小孩的脖子太细了。
  其实脖子细一直是曾今的特色。这样头的比例就显得大,有一种稚气之美。但是她想,总也不能这么一直天真下去。像她自己。
  她答应等他走了以后试着自己改改看。
  看完画时间已经八点多了,薛伟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曾今渐渐着急起来,几个舍友回来有早有晚,但不代表不回。一会儿该撞上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徒增困扰。就是不撞上,他回宋庄路上也得俩小时。
  她忍不住催了一次。快没车回宋庄了。
  薛伟这才如梦初醒:几点了?和你一说话就容易忘记时间。
  他答应着,却还没立刻就走。
  你不是还要在这儿改画吗?我看着你改几笔。他还是跃跃欲试。
  得了吧。我这就送你去车站。曾今渐渐也学了一嘴大子味普通话。
  在去车站的路上薛伟意犹未尽,又说了一点她新画的不足。起初意见提得小心翼翼,曾今还觉得准确。后来发现意见抽丝不绝,整张画被他说得一无是处。
  你们学院派就是这样,只会照着现成规矩画——反不如半路出家的可能性大。最后他总结陈词。
  曾今说:就和你不是学院派似的。
  薛伟说:至少我没读过油画专业研究生。本科也是临时转过去的,才读了两年。
  他最早说自己学历低、专攻油画时间短,言语里都是自轻之意。前几天说想考她导师的研究生言犹在耳。没想到隔了几天,就成了野狐禅的特殊优势。曾今因为着急送他去坐车,快步疾走,顾不上抬杠。他更加滔滔不绝起来。
  已是深秋了。夜风冰凉。他的话被大风撕碎了飘散一空。听入耳的却句句刺心。
  到了车站了。最后一班车不知道是过去了还是没来,这里离始发站只有一站,而距离末班车发车已过去了十分钟。他们和往常一样肩并肩站在站牌下面。曾今怔怔看往车来方向,其他时候闭嘴不语。薛伟还在举例,你看那谁谁……
  她猛地说,你快上车。
  什么?薛伟倒吓了一跳。
  他临上车还大声问:我们啥时候再见?有什么饭局再叫上哥们儿!
  曾今说,故宫最近有个石渠特展。咱们回头去看看吧。
  但是风制造出更大的动静。她连自己的话都听不清,更不确定他听没听到。车开走了,她举步维艰地顶风走回宿舍,缓慢移动着的自己好像成了全世界的风眼。刚才出来得急,没戴帽子。
  她在风地里竭力让自己气得发抖的身体平静下来。虽然不够尊重。可他也是为了她好。
  8
  以往在学校和曾今稍微走得近一点的男生,要么轻易喜欢上她,要么她自己先留了情,情感杠杆一失衡,关系就很难回到以前。学艺术的学生总归浪漫居多,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也更容易区分不清楚各种感情。这也是她如此珍惜薛伟的原因。她上一段恋爱还是在学校里,和一个高一级的师兄。只谈了一年半就分了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遇到有恋爱冲动的人。
  两人虽然都是空窗期——是到很后来,她才知道薛伟在老家有个女朋友——但彼此之间毫无荷尔蒙,尤其在她,薛伟绝非她会喜欢的类型。因此一生之中,她从没有这么光风霁月地和异性交往过。起承转合完全只因为画。也只聊画。
  哪里有个展信息,哪里又有适合年轻画家参加的绘画比赛,有个走得稍近的圈内朋友,仿佛也颇利于互通有无,彼此打气。只是薛伟似乎永远比她消息灵通。她若不提,他并不主动说起。只要她说起,他却事事知道。甚至包括那些主动联系她,让她推荐人展出的独立画廊。她告诉他自己推荐了他,他便说,是吗?那个画廊刚巧也联系了我。她并不以为意,只觉是巧合。
  好运如同被勤奋驯服的烈马,正悄然靠近。他们的机会同时渐渐地多起来。有好几次他们的画作共同陈列在同一些规格不大但业内口碑甚佳的画廊里,报纸上提起崭露头角的年轻艺术家,也总不会漏掉他俩的名字。也许是有感于她一直在各处推荐他,薛伟有一次也建议她去参加他得过首奖的台湾画展。她打开网页研究了一会儿,为难道:我没去过台湾。你看参展要求是画宝岛的风土人情。
  没关系。薛伟说,我其实也没去过。网上经典风景照很多,可以找没那么出名的景点。准备四十天,到手四十万新台币,虽不怎的,也够开销一阵。
  她说,我恐怕终究画不出来。天天见到的事物画出来都难,何况没见过的。
  你骂人又不带脏字。薛伟笑道:恐怕、终究、何况。曾老师骂我饥不择食呢。
  其实她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这件事此后他也不再提。
  那个冬天因为准备毕业个展的压力空前之大,曾今也暂时分不开心神处理其他事务。除了偶尔和朋友吃饭,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画室。
  薛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有家大画廊有意做一個80后画家的联合大展,那家大画廊老板是刘老师的好友,但其实这事和刘老师无关。而且曾今为了避嫌,早就决定除非人家主动选她,绝不让刘老师开口为她欠这个人情。眼下薛伟提起,她反倒为难起来。据说总共才选十二个人。一轮轮淘汰名单,势必优中选优。
  说实话她觉得不光自己,薛伟也很悬。据说主要看国内参展履历,他那个台湾奖虽然钱多,业内不算出名,胜算不大。她参加过的中法青年交流展的含金量也许还更高些,因为是代表国内一流学子去的。   她把这层担忧婉转告诉薛伟。薛伟没说什么,又不再提。
  曾今打算年前集中画完最后一批个展的画——十二张四十寸的马。群马谱有载:骒马为母。驹为小。骠体黄,骝黑鬃黑尾而红身。骃浅黑带白。骅枣红,骊黑,黑嘴而黄身。骐青黑。骓黑身白蹄。骢青白相间。龙为纯白马,而驽马性劣,速慢。
  但进展并不顺利。只能一天到晚在画室里坐困愁城。以及在网上反复浏览各种马的照片,和国外美术馆馆藏原作的高清局部。薛伟问她会不会改画,其实她就是太知道改画的重要性,也反复改得太厉害。一张半米见方的油画,在她,从一点点在白布框上成形,到层层上色,反复修改,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怎么也得半个月左右。好些人一两夜一挥而就,在她全然是不可想象的事。
  一个此前一直习惯了慢的人陡然快起来。非常艰难。
  那段时间差不多是曾今一生中最焦虑和自我怀疑的时候。自觉是一匹不入流的驽马。体重掉了近八斤,一起掉落的还有头发。每天早上醒来,枕头上都有十几根断发。
  但她早就报名的澳门油画双年展年前终于给她寄了邀请函。居然还获了二等奖。
  这是在认识薛伟前的年初就报的名。她收到邀请函时没多想,等官网上登出展览名单,却立刻接到了薛伟的电话:恭喜曾老师提前进入佳士得千万俱乐部!
  她前一晚画到两点,九点多被铃声从梦中惊醒:你说什么?
  澳门双年展是佳士得办的,你别装不知道。那边冷笑一声。能进他们拍卖行的当代画家,最后哪个不是千万俱乐部的成员?
  曾今这才想起来报名时官网好像是介绍了这个双年展的策展背景。但这完全是兩码事。
  据说没奖金,就是能免费去一次澳门。她说。仿佛是安慰电话那边的人。
  总之,苟富贵,勿相忘。薛伟说。
  我报名时还没认识你。曾今说,报名是二月,认识你是三月的事。
  那边果然释然许多:就说曾老师不是吃独食的人!总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两个总之,跟着的升降调截然不同。曾今再迟钝也能听出这差别。那把狗毛又悄悄塞满了心底。她为什么必须要对这样一个并不替她高兴的“朋友”解释始末呢?
  薛伟还没有挂断电话:不管怎么着,是个大事,总得庆祝一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
  曾今说,今天不巧,导师叫吃饭。
  那边又“噢”了一声。相当长时间的沉默,足够让她领会到这无言的重量。她想起她上一次同门聚会就没带他,事后还相当内疚——加上还有“苟富贵”,话赶话的,她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几乎一开口就后悔了。但薛伟已经接了话:你的同门聚会,我去不太好吧——那曾老师说,我穿什么衣服好?
  9
  不出曾今所料,同门当面都小心地隐藏了自己的惊诧,只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越没人问他是不是现任男友,这事越变成板上钉钉的铁证。刘老师起初吃了一惊,紧接着就热情洋溢地握住了他的手:欢迎欢迎!是曾今的朋友吧?早就听她提起过!
  此朋友非彼“朋友”。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勉强笑道:老师记性真好。
  其他人还不认识。你快好好重新介绍。
  曾今便说:薛蟠的薛,伟大的伟。不自觉地,借用了一半莫沙的介绍语法。
  那一顿饭薛伟吃得如鱼得水。同门纷纷过来敬酒,他也频频起身举杯。气氛竟然相当热烈。整顿饭吃完,曾今发现他几乎和在座所有人交换了微信,包括导师刘家明。她则一直在元神出窍。周围的动静都变成默片背景。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灵魂跃出肉体:你们都误会了。真的。这时她再次确认她完全不喜欢薛伟这个人。她对他的好感被一次又一次意想不到地反复磨损,所余无几。又如水煮鱼上方的稀薄热气,正慢慢消散变得冰凉。但她怎么能当众给一个朋友没脸?况且,他自尊心又那么强。
  极尽缓慢地,元神跌落躯壳,听力渐渐恢复。突然清楚地听到薛伟告诉刘老师常来美院画室陪曾今用功。年纪大一点的人想必更容易欣赏这革命夫妻互相促进的画面。过一会儿他又笑着说起她看展爱迟到的事。
  一起画过画是真的。看过展也是真的,但并没迟那么久。说起来也因为薛伟是路盲,事先确认半天,最后俩人还是没能在同一个地铁口出来。她怕他再迷路,让他站着别动。那两个口还偏偏相距非常之远,在太阳地里待她汗流浃背地过去,已是约定的二十分钟后了。但现在薛伟这样一爆料,就好比男朋友嘲笑女朋友无伤大雅的缺点。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但是。
  曾今终于憋出一句:我没迟到那么久。薛伟委屈道:那是多久?
  同门都哈哈地笑起来。这更像公然调情了。
  她又气又急,血直往脑门上涌,却终于说不出什么。而刘老师无尽慈爱地看看她,又看看他。
  为了凑趣,另一个师姐笑着提起了曾今被澳门展邀请的事。他们所有人居然都知道了那则消息,并意识到那个展和佳士得拍卖展的关系。薛伟笑着说: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恭喜曾今加入千万俱乐部。当时她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
  这话说得更没来由了。一大早,刚睡醒。又有同门在哧哧地笑。曾今认识他大半年,这天才终于发现薛伟是修辞学的顶级高手,比莫沙厉害得多。一句真话换个语境说出来,让人无从辩驳却又万箭穿心。更刺心的,是他明知她会多心,竟然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她昏乱地看着眼前所有对她微笑的面孔,心底最后一只蝴蝶静静地、在真空里自顾自地撕裂了。
  刘老师倒是今晚才知道曾今被邀请的消息,却比所有人都更欢喜:为曾今终于开窍了干杯!同时也要谢谢薛伟,一直替我们师门督促她。他的话比我管用。以后你们继续共同进步!
  前一句话举杯的人还不多。后半句所有人都反应过来,齐刷刷地举起杯子:恭喜曾今!谢谢薛伟!
  薛伟笑着,也举起杯子。他比任何人反应都要慢半拍,是一种非常得体的不好意思。他看上去也是真心实意地为曾今高兴。
  曾今像在看一张超现实主义的油画,真正的超现实,因为每个人都同时张口,而所有声音却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她听见圆桌对面坐得最远的张师姐说,曾今是我们刘门的宠儿,单纯、有才,就是一直好像不知道着急用功。你不知道刘老师为了催她多画多苦口婆心!薛伟说,她自己说自己是草履虫,简单生物,哈哈哈哈!刘老师问:薛伟你自己的画怎么样?听曾今说也画得很好,给我看看?薛伟立刻掏出手机,再没提“蒙娜丽莎也只是明信片”。众人交相传阅,中间也递给曾今。曾今看也不看就递给旁边的人。四周响起如多米诺骨牌推倒般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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