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李一的三次往生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eqi_131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既然是虚构的故事,我也就不安排它具体发生的时间了,你可以按照你的想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随意放置。但有一点儿小小的限制:它发生于战乱频频的年代。但考虑到在历史这条充满着曲折、泥沙和急流的长河中,“战乱频频的年代”实在数不胜数,多如恒河里的沙,这样的限制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在某个战乱频频的年代——某个下午,一个名叫李一的男人刚在邻居的院子里磨完豆腐,端着热腾腾的豆腐回家:两家的距离不过二三十米,可就在这二三十米的路程中,李一被迎面而来的士兵杀死了,杀死他的那个士兵名叫王二。
  令李一极为恼火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被杀死,他本来已经躲在了一边避开了这群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士兵,前面经过的士兵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可当王二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将长矛刺向了他的肺。令李一极为恼火的还有,当他在地上挣扎的时候,当他依然可以呼喊出声来的时候这支稀稀疏疏的队伍径直走了过去,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连看扣在地上、还冒着热气和豆香的豆腐的兴趣也没有。他们越来越小,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
  李一死在了路边,被灰尘所覆盖,豆腐上的热气也慢慢散尽。李一的灵魂从李一的身体里挣扎出来,脸上、身上也挂满了灰。他去动了动李一,然后又去动了动豆腐——要知道自己会被杀死,刚才先吃上一口就好了。可那个士兵,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呢?有什么理由么?他如果是想抢豆腐,也有可原,但他没有抢啊!
  李一的灵魂越想越气,那股气在他的胸口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再穿一个孔才能泻得尽。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李一的灵魂决定要追赶那支队伍,要追赶那个士兵。要知道,李一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灵魂也是。
  追上那支队伍对于李一的灵魂来说并不算艰难,虽然他也由此不能再穿上鞋子,赤脚走在路上多少有些难受。真正艰难的是他必须要躲开阳光的照射,失去了躯体的保护,那些漫天盖地的阳光就像一片片灼热的、燃烧着的铁,碰上一点儿就火辣辣地疼,而且一两个时辰都不见减轻。晚上的时候就舒服多了,可这时又有了另一重的艰难:他得躲避那些腰里垂着长绳索的人——他们是地府来收走灵魂的差役,看得出没有一个灵魂愿意跟着他们前去,他们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差役们很多。即使如此,他们也一个个显得辛苦而焦躁,一旦某个灵魂跑出了他所认可的距离他也就不再去追——那条长绳索上已经捆满了密密麻麻的灵魂,少一个两个也算不得什么。
  白天,李一的灵魂尽可能地躲开阳光,从树丛中穿过去,偶尔会在某个阴凉处打个盹儿——警觉一定要有,腰里垂着长绳索的人似乎并不像灵魂们那么惧怕阳光,但炎热也会让他们慵懒。晚上,李一的灵魂就要像一只狐狸或者小老鼠,既要尽量快地追赶到那支队伍,又要小心翼翼,因为在晚上出现的地府差役实在太多,他们腰间的绳索伸缩自如,防不胜防。
  作为灵魂,李一无法靠近那些活人,他对任何一个人都构不成伤害。追上那支队伍,他也只能远远地瞪着那个叫王二的人,怨恨的毒刺一根也甩不出去,他的诅咒也起不到任何效果。这种跟随唯一的收获是,李一的灵魂知道了,杀死自己的那个人叫王二,原本是一个孤儿。
  尽管无法靠近,也无法伤害到这个仇人,但李一不肯放弃。要知道,李一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灵魂也是。他一定要跟着,不肯放弃。
  五天之后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战斗,王二的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过王二却在战斗中毫发无损,相反,他还捡到了一条长丝巾、一块玉佩和一个里面还有酒的酒壶。这一结果实在让李一的灵魂感到生气,他竟然感觉到有丝丝的牙痛从他的嘴角传过来,然后布满了全身。
  九天后,王二被编入到另一支部队,这两支部队在前几天还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但现在他们并在了一起,成为没有间隔的兄弟。为了讨好或者别的什么,王二将他新得的玉佩献给了一个高个子的人,那个人在看到玉佩之后立即把王二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第十一个晚上,王二他们这支新部队遭到偷袭,守卫的懈怠让他们毫无防备,很快军营的一侧就聚满了不知所措的灵魂们,围拢过来的地府差役很快就将他们绑在了一起,然后拉走……然而不幸的是,王二又一次躲过了一劫,那个高个子竟然拉着还没有完全醒来的他窜进了黑暗。
  长话短说吧,李一的灵魂一直跟着王二,在战乱频频的年代里诸多的生命就像朝露一样、就像阳光下的蘑菇一样,然而王二却一直不死。要不是李一的灵魂实在固执,也早就放弃了。他跟了足足半年。这半年的时光,已经把一个固执的灵魂折磨得不成样子,身上满是被阳光晒出的散发着溃烂气息的斑,而脚趾也被磨破了多处,有的地方都磨得薄了很多。灵魂也是经不起磨损的。
  半年后,王二终于死掉,把他拽进死亡的不是刀剑而是疟疾,他死在一片难闻的腐臭中。王二的灵魂刚刚从躯壳里钻出,李一的灵魂就从一旁窜过去将他狠狠地按在地上,而新死的王二的灵魂一脸茫然。
  略过扭打的一路,两个灵魂,李一的灵魂和王二的灵魂来到了地府。一个差役看到他们:干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们,怎么自己来了?
  李一的灵魂仿佛抓住了稻草,他松开手,泪流满面地奔到这个差役的面前,试图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遭遇,不过刚刚开个头便被不耐烦的差役打断了:去去去,我不想听,我也管不着,你就说你是怎么来的吧!胆子不小啊!竟然还知道躲!
  被捆绑好,两个灵魂一前一后跟在差役的后面,前往酆都城。前面是黑压压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所以他们走得很慢。“我根本记不起你说的事。”王二斜着眼瞧了一下李一,“再说,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你看看前面。”“可你无缘无故!再说,也不抢我的豆腐……”“我不抢你豆腐也错啦?打仗么,死那么多人,也不一定每个人都死得有缘有故。”“你这样杀了我就不行!我的气出不来!等会儿到了阎罗殿上……”
  ——吵吵什么!闭嘴!差役回过头来呵斥,老子已经够烦的啦,别再惹我!否则有你们好看!
  战争打下来,死掉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需要登记的灵魂又多……也不怪差役们烦,这个黑压压的队伍几乎完全不动。据说前面的灵魂已经等候了两天啦,他们的眼里已经积满了各种的不满,如果这不是条完全陌生的路,骚乱怕是早就起来啦。即使如此,等待的灵魂们也用各种方式散布着不满,他们跺脚,朝头上的乌云吐痰,或者故意发出一些这样那样的怪声……制止他们少不了周围巡逻的差役,他们阴沉着脸,突然地出现在某个骚动起来的灵魂面前,抽出鞭子:于是一阵嚎叫,灵魂们嚎叫起来比在活着的时候更惨烈,更让人毛骨悚然。地府的鞭子倒是有效,但过不多久,又会有某些灵魂变得不安、烦躁,于是差役们又一次出手……经过了三个日夜的煎熬,终于要轮到李一和王二的灵魂了,可这时背后一阵喧杂和骚乱,只见一支身上还冒着烟雾的队伍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尽管已是灵魂,可他们身上的那股怪味兒还是让周围的灵魂纷纷躲避,给他们闪出了一条路来。他们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喧哗着、吵闹着,毫无规则感,可就连最严厉的黑差役也都躲到了一边,没有谁肯出来制止。“为什么他们能……”李一的灵魂向捆绑着他的差役询问,这也是王二的灵魂感兴趣的。“你看不出来,他们是一队军人么?很可能,他们是整队被烧死的!”“是军人又怎么了?”李一的灵魂表示不解,王二的灵魂则直了直身子:“我也是军人!我也要跟他们一起过去!”   “少给我废话!”这个差役满脸恼怒,他恶狠狠地打了李一一记耳光,然后又同样地把耳光甩到了王二的脸上。“再说话,看我不拿红皮鞭抽你们!”
  “我……”李一的灵魂本来还想争辩,但考虑到这里毕竟是地府的地界,而且自己还要向阎罗王申诉,为了这点儿事得罪差役实在不值——于是,他把要说的话生生给咽了回去。
  一次登记。两次登记。三次登记。在李一的灵魂的计算之中,三次登记过后,十几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可他还没有走进阎罗殿向阎王提出申诉的任何机会。他和王二的灵魂,一起被安排在一个简陋无比的帐篷里,而这样的帐篷数目众多一眼望不到头。很快,王二的灵魂就和周围的几个灵魂熟悉起来,他给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吹嘘自己有多大的能耐,有多大的胆量,作战是如何如何的英勇而又一次次地化险为夷……李一的灵魂也不去拆穿,他只要盯着就是了,他必须要在申诉的过程中把王二紧紧抓住。
  他们领到了编号,据说这是投胎时要用的。“难道,我们不用去阎罗殿么?”李一的灵魂很是疑惑,“阎王和判官,不是根据我们在阳间的所作所为来决定我们的赏罚和来世么?”
  “你是不是还问,是不是有的灵魂要上刀山、下油锅?是不是有的还要锯成两半?”负责分号的差役笑呵呵地望着李一的灵魂,他的笑容让李一的灵魂感觉发毛。
  “是……难道不是么?”
  “你是不是还知道,在判官的手里有一本记录簿,记录着你在阳间的所作所为,好的坏的大的小的一件也不差?”
  “是。难道不是?”
  差役咯咯咯咯地笑起来:“不是,当然不是啦。那些,都是你们在阳间想出来自己哄骗自己的,地府怎么会按你们的想法设置?太想当然啦!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他告诉李一的灵魂,在地府里,根本不會理会你在人间发生的事儿,根本不会理会你的所作所为——要是登记你在人间的全部所做,一亿个判官也不够用,而每个死掉的人都要去阎罗殿上申诉一番,阎王爷就是累不死也得烦死。所以一般而言,阎王爷是不会见任何一个灵魂的,就是在地府里的差役,如不是极为特殊的情况也不会见到阎王。“我在地府当差三百多年了,就一次也没有见到过。还不用说阎王,就是高我三级的官儿,我也只见过两次。再次!还有当差五百年都没见过一次的呢!”
  “那我在阳间所做的一点儿用都没有?你可以打听,我可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人,没做过一件昧良心的坏事!”李一的灵魂感觉异常颓丧,“那些可以不算,可我被无缘无故地杀死总不能这样了了吧?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你说说,杀我的人竟然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他竟然也不是为了抢我的豆腐!我实在太冤啦!”
  “到了地府就是一笔勾销。一笔勾销,你懂吧?叫你登记的那几项内容才是有用的,其他的,没有谁会在意。你也别总记着它啦,等轮到你,喝过孟婆的巴豆汤——我听说你们阳间叫它什么忘魂汤——投胎去吧。”
  “不。我总要找个能讲理的地方说说。我不能就这样算了。”——要知道,李一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灵魂也是。
  “阳间,阴间,各司其责。”那个差役收拢了笑容,“你那些破事,自己觉得多大,可在阴间连个芝麻粒儿都算不上!你看看,新死的人有多少!你觉得哪一个是非死不可,必须放进地狱里的?地府的行事与人间的行事不一样,你觉得你可以为阎王做主,替他定规则?我劝你,最好懂一点事儿。”
  拥有一根筋、只有一根筋的李一绝不想放弃,他不甘心——但确如那位地府差役所说的那样,没有谁愿意听他的故事,没有一个地府的机构愿意接受他的所谓申诉,他一次次被挡在外面。尽管时间过得漫长,地府的办事效率之差也难以恭维,但还是,轮到他和王二的灵魂一同按编号投胎了。“怎么样?你是不是还要缠着我?”在地府待久了,王二的灵魂已经有些嚣张,拉肚子拉掉的力气也慢慢补充了回来。“不能就这样算了。”李一的灵魂眼泪汪汪,他的肚子里满是怒气,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好吧,你以为我怕你?”王二的灵魂斜着眼,“现在,我可要投胎去了。按现在地府的方案,我们应当会住得很近,你还能找得到我。当然到时候你还能不能记得那件事就不一定啦。”
  “我不会忘记的,我不能让自己忘了。”李一的灵魂恶狠狠地说。要是地府的某个机构接受了他的申诉,要是某个地府的官员仔细听了他的故事,他也许就没有这么大的怨气,可现在,不行。
  “好吧,你可得跟紧了。不过到了那边,很可能我还会杀你一次。”王二的灵魂用一种嘻皮笑脸的神态朝着李一的灵魂挥挥手。
  ……需要继续长话短说:经过三天三夜,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座桥的桥边,在桥头的一侧,面容丑陋的孟婆在熬着一锅冒着难闻气味的汤,周边的差役和两个小伙计在一旁指挥:喝,喝掉!都要喝,一个也不能少!挤什么挤,都给我排好,说你呢,你要是再挤,我就捏住你鼻子给你灌两碗!让你到了阳间也还是一脑子混沌!自己来,自己拿碗!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你没看后面多少人等着呢,快!
  有的灵魂,还是挨上了鞭子。不过喝过了那碗黏稠的汤,他身上的疼痛就能完全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他的记忆。所有队伍中的灵魂都一一取到了碗,然后自己挤到大锅的前面——李一的灵魂当然也是如此,不过他并没有真的从锅里舀上汤来,而是做了一副已经喝到的样子——那些差役,负责向锅里加水加豆子的小伙计们,烧火的孟婆,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吆喝着,小嘴不停却心不在焉。
  战乱年代,等候的人,排着漫长的队伍。熬汤的人当然看着心烦。
  李一的灵魂投胎在一个种田农户的家里,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依然叫他“李一”,而投胎在屠户家的王二的灵魂也依然叫“王二”。
  他们俩的出生,相差不到三个时辰。李一的母亲说,李一刚出生那会儿一直哭泣不止,怎么哄也哄不住,哭得一家人都悲悲凄凄,不知道该如何相互安慰。最后,邻居周三婶婶端来一块热腾腾的豆腐,闻到了豆腐的味儿,李一才算是勉强止住了哭声。“长大了,你就学磨豆腐吧。”
  七岁的时候,李一还真学起了磨豆腐,他一学就会,做的豆腐比教他的周三婶婶做的还要好吃——王二的母亲可没少来要豆腐,她往往只丢下几句夸奖的话了事,很少给钱,李一的母亲不愿意为此伤了和气。   李一觉得,父亲母亲其实是怕。没办法,这家人,周围的邻居都有些怕,谁也不想招惹到他们——战乱还在继续,匪祸连连,小民们都尽可能蜷着身子,尽可能地避免节外的枝。
  没有一天,李一不想着“上辈子”的事儿,他在“上辈子”从来没有过牙痛的病,可这时有了,他的牙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毫无疑问这都是因为王二而起。这个没有喝过孟婆汤的李一,似乎是完全地按部就班地成长着,学说话、学走路、学耕地、学磨豆腐,但前世的记忆一点儿也没淡去。每天夜里,李一躺到炕上,他总是回想起“上辈子”的事,在地府里的事,于是他总是在炕上辗转反侧,为此他母亲还曾向道士求过三张符,一张贴在门上,一张压在炕席之下,最后一张烧成灰烬,让李一一口一口地喝下去。李一很是配合,他只看了兩眼沉在碗底的灰烬,晃一晃,就大口地将所有的水和灰烬一起喝进了肚子。但它起不到什么作用。李一还是睡不好,一到晚上,他就感觉自己的心口处有一条蛇会悄悄地盘过来,吐着有毒的信子……
  每天晚上,李一就会在胸口的那条毒蛇的配合之下,将王二杀死一次,两次,最多三次。但第二天早晨王二还会好好地活过来,皮肤黝黑,闪着健壮而蛮横的光芒。李一试探过,先后试探过几次:他面前的这个王二已经记不得“上辈子”的事儿,他将李一按在地上猛揍不过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或者是刚刚被父亲打过,他需要找个软柿子出气。
  事实上如果李一把他在睡觉前所设想的手段真正用在王二身上的话,他是有机会杀死王二的,但,这个一根筋的人一直下不去手。在河里捕鱼,王二的头扎在水里,李一搬起石头但想了想又丢在一边,把头探出来换气的王二根本意识不到刚才的危险,他把抓到的大鱼甩给李一:你给我拿着!要是跑了,我就把你煮了吃!还有一次,王二在高高的山崖上朝崖边的小树上撒尿,和李一曾经预想过的情景一模一样。他专心于自己的弧线和高度,根本没防备站在身后的李一,这也和李一曾经预想过的情景一模一样。周围没有别人,这,也和李一曾经预想过的情景一模一样。只要李一抬起腿,只要抬起腿来——可李一又一次错过了报复的机会。
  不止一次,母亲反复地给李一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头凶恶的牛。它被买卖到赵家,在为赵家耕地的时候突然发了疯,竟然撞倒了主人,让拉着的铁犁从主人的身上划过去——它的主人一命呜呼,于是这头害死了主人的牛在遭遇一顿暴打之后被卖给刘家。当然,它害死赵姓主人的事情被隐瞒了下来。刘家得到这头牛后,让它驮着两袋粮食去山西贩卖,然而走到一座桥下的时候,它竟然再次凶性大发,用头上的角将刘姓主人顶至桥下的洪水之中。刘家人当然愤怒,而且也听到了之前它就曾杀死过自己主人的传闻——不能让它再害人了!刘家人将这头牛交给屠户,而这个屠户,在宰杀牛的时候不小心被牛咬住了脖子……一头牛,竟然在死前接连三次杀人,自然引起不小轰动,它的肉连一两也卖不出去,没人敢买,谁也不知道自己吃了这头牛的肉之后会发生什么。这时一位得道的和尚到来,他说,这原是前世因果,是三个人应得的报应:这三个人,在前世,是兄弟三个,都是商人。他们曾以欺骗的方式骗走了一个老太太所养的几十只羊,老太太得知自己血本无归之后抑郁而终,临终前,她发誓要在来世报仇,来世,无论做牛做马她都不会放过这三兄弟。她真的做了牛。“这样吧,你们把这头牛交给我,我来为它超度,化掉它的怨恨——不然,它的怨气不散,的确会给吃了它的肉的人带来灾难。”没有人会不听这位和尚的话,屠户家的孩子也愿意接受这一提议。于是,和尚在超度的仪式进行过后,叫人烧掉了这头牛,在灰烬之中,和尚找到一把墨绿色的梳子——他想了想,还是带在了自己的身上。
  每次讲完,李一的母亲都会重重地叹口气,怨怨相报,没完没了。做坏事,上苍是会看得到的,到了地府你也会遭到惩罚——那些坏人,终会有命来收拾他们的,别着急。
  李一几次张张嘴,张张嘴,他想把自己的前生讲给现在的母亲听,他也想把在地府里发生和遇到的事讲给她,但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地咽下去,他感觉自己吞下那些话简直就像吞下了烧红的铁。“那不是真的。你不要信!”李一硬着脖子,他觉得他也只能说出这些。
  战争终于打到了此地,伴随战乱到来的是饥荒以及更深的苦,那些蜷缩的人十有三四在战乱的火焰和刀剑下死去,好在这个地方地处偏远,毁掉的并不像邻近的县郡那么多。连续的几场战事过后,士兵们走向远处,可匪患却骤然多了起来,李一和自己的父亲被安排在乡勇之中,负责围墙上的巡逻——那时,李一已经长到了十九岁。王二也是乡勇中的一员,不过他要负责的是街道,两个人轻易不会在巡逻的时候碰面。
  夜火闪闪,它飘曳在那么阔大的黑暗中,就像坟场中的鬼火——李一使劲儿驱赶着自己头脑里的这个念头,他在这个念头里已经接连打了三个寒战。村庄的围墙之外,黑暗的阴影中充满了种种奇怪的鸟叫,李一握着细刀的手竟然渗出汗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恐惧的是什么。
  已是夜半。已经是,黎明之前。李一略略地打了个盹儿,他睁开眼,突然听到了脚步声——谁?
  我。有人从暗影处闪出身子,原来是王二。我来看看你。王二说着,径直朝李一走来。
  李一感觉自己手里的细刀突兀地发出了呜呜的尖叫。在他所预想过的八千种、一万种杀死王二的计划当中,没有一种是这样的。他的大脑在飞快地旋转,他感觉自己迎上去乘着王二不备飞快地挥动起这柄细刀,只见王二的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在地上的头满是惊愕……随后,王二又有了第二种死法,当然还是使用这把细刀,不过这一次刀插入的是王二的肺部,王二脸上惊愕痛苦的表情和刚才的那一次死基本上是一模一样——李一听到细刀的尖叫声更响了,几乎变成了蝉鸣,可他的手和身体却变得僵硬。
  就在李一犹豫和不断想象的当口,一阵巨痛穿过他的肺部,这种痛,竟然和他在前世所经历的一模一样。他发现,自己的胸前多出了血,多出了一把剑,而顺着这把剑的剑把延伸,则是王二的手。“兄弟,对不住。”王二说,“我跟华三哥干了。”
  李一的灵魂又开始挣扎着出壳,李一不得不紧紧地按住他,让他用最后的力气挥起手上的细刀——王二没有完全地避开,李一的刀划过王二的嘴唇并击碎了他的半颗牙。这时,李一才松开了自己,让灵魂又一次脱离身体:不过这次,他显然更有经验一些,那种悲伤感也减弱了不少。   他想不到这个结局。这和他所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和母亲讲述的那个故事也不一样:王二,竟然又杀了他一次,又一次穿破了他的肺。他不甘心,实在不能甘心,要知道李一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灵魂也是。他没有喝下孟婆所熬制的汤,因此也就没能遗忘那种“一根筋”的习性。
  脱离了躯体的李一的灵魂,没有片刻的犹豫——他朝着王二逃走的方向迅速地追赶过去。
  再次成为灵魂的李一看见,王二悄悄地打开了西门,放下了吱吱呀呀的吊桥。
  这个被叫作“石抛村”的地方遭受了洗劫。装模作样,王二选择一个他感觉适当的时机从一个小巷里窜出来,加入到驱赶土匪的队伍……再次成为灵魂的李一咬牙切齿,他试图冲着人群大喊:“王二是土匪,他们是被他放进来的!”可他把喉咙都喊裂了的呼喊在村民们听来也只是风的呜呜,没有人理会。李一还想搬起石头,冲着王二的后脑砸下去,但作为灵魂,他已经没有那样的力气。
  王二伪装得很像,他获得了劫难之后还活着的村民的好感,那么多的好脸色,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地府里带着长长绳索的黑衣人们来了,他们绑住刚刚脱离身体不久、哭哭泣泣着的灵魂们,将他们拉拽着,就像拉拽一串串捆绑好的羊羔。利用“上辈子”的经验,李一的灵魂将自己隐藏起来,那些黑衣的差役没有发现他。他发现,村南成根爷的灵魂也没被抓走,成根爷说,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她在病着,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去,不知道还能熬多久。“要走,我也得等着和她一起走。”作为灵魂,成根爷的眼泪是蓝灰色的,里面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蓝光。
  李一告诉成根爷,王二是内奸,是他打开围子墙的门,是他将土匪们接进来的,而现在没有人怀疑到他。“不行,我们一定要拆穿!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害!”
  两个灵魂,他们想到的办法是托梦,给家人、亲戚和邻居托梦,告诉他们要提防王二,王二是这次洗劫的罪魁——“我们分头,一定要通知到他们。”李一也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作为灵魂,这也许是他们唯一可以做的了。
  然而所谓“托梦”大概只是阳间的活人的想象,李一和成根爷的灵魂发现,他们根本进入不了活着的人的梦中,没有这样的路径。成根爷的女儿越来越弱,可她还在气若游丝地活着,活得磕磕绊绊、充满着惊险,然而即使如此成根爷依然没办法进入到她的梦里去。每次回家,出来的时候成根爷都会变成一个由泪水组成的泪人儿——“这些可恶的土匪!我连一滴水都不能喂给她!”
  成根爷想到了另一个办法:他跟在王二身后,不断地靠近他朝他的后脑处吹气,据说这样会让遭受灵魂诅咒的人身体弱下去,折损不少的阳寿,据说一旦被诅咒的人脖颈处变黑,则说明产生了效果——但整整半个月下来,王二的脖颈和后脑都没有任何变黑的地方,倒是成根爷的灵魂,被阳光晒出了大大小小的斑,散发出淡淡的臭味。
  “这不是办法,”李一说,他有在地府的经验,这一经验成根爷应当也有,不过他喝过孟婆的忘魂汤,不再记得罢了。李一说,地府里的行事,与我们在阳间时以为知道的完全不同,我们太多想当然,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你到地府就知道了”。
  王二死在乱棒之下——挥动乱棒的是石拋村的民众,他们终于得知了真相,这让他们无比愤怒,那些杀死过亲人、抢掠过他们的土匪也没有像王二这样让他们仇恨。同时被打死的还有王二的父亲,他完全无辜,可挥动着的乱棒不信,它们也没有耳朵。
  王二的暴露与灵魂们的“托梦”没有半点儿关系,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做成这件事,没有一个人因为梦而产生警觉。使王二暴露的是酒,是色——那一日,王二喝得大醉。醉后,自然口无遮拦,自然愿意显摆:他向被拥在怀里的女人发誓,将要给她一个好生活,将要让她不再受苦。他有办法,他当然有办法。在这片地方,没有谁敢惹到他,惹到他,绝不会有好下场,他有办法。
  什么办法?女人不信。别人也曾向她承诺过,但最后不过是水月和镜花。
  “我跟了华三哥。每次分红,都会有我的一份儿。”
  王二喝得大醉,如果不是大醉,他也不会那么口无遮拦。为了证明他说的完全确实,他向怀中的女人保证:两天之后,两天之后华三的匪帮还会进到石抛村里,他们只抢劫齐家染房一户——齐家在官军中当差的三儿子送回了一大笔浮财,应当不会是什么正当的来路,“分,分了它。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女人虽然名声不好,和齐家人也素无往来,但也依然知道此事的分量,何况,她的一个兄弟就死于匪祸中——思前想后,经历反复的挣扎和掂量,她还是走进了齐家大门。第三天,王二正准备将门悄悄打开,突然间四周灯火通明,齐家人和一队官兵出现在他的面前。
  王二的父亲王屠户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一阵乱棒之后他依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混乱中,他的手伸向案板上的屠刀——那些乱棒当然不会让他真的把刀抓到手里……那时,王二刚刚被愤怒的众人打死。
  李一的灵魂又一次跟上了王二的灵魂,他问成根爷:你是不是也跟着过去?成根爷摇摇头:不行。我再等等我女儿。我觉得她也没有几天了,她从小胆子就小。说着成根爷的灵魂又流出了泪水,他捂着脸,唔唔唔唔地哭出声来。
  李一的灵魂和王二的灵魂又一次来到了地府。一路上,王二的灵魂向李一的灵魂解释:他是没办法,他得活命,士兵们、差役们、土匪们,哪一个不虎视眈眈,他是实在过不下去了,没办法,才想到了投奔华三。其实每个村子里都有华三的人,不是华三的就是别的匪帮的,人,总得给自己想条活路。见李一的灵魂并不搭话,王二的灵魂就继续说下去:那天其实也不能全怪我,我本来没想到会遇见你,我以为你不会在那里,可是你偏偏就在。没办法,我和他们商定好的事儿也不能更改,我只得咬咬牙……这都是命,是不是?你我命该如此,像我,我就不怨那些打死我的人,下辈子我也不会找他们报复,除非阎王那么安排……再说,你看你,用刀子豁的,我的嘴唇一直都不能痊愈,我从那个躯壳里脱出来了还是。也算两清了吧,要不,你能怎么着?
  李一的灵魂不想和他搭话,没意思,没劲,和他能说什么?只要不让他从眼前消失就行了,他不能放走他,自己的仇怨已经积攒两世,如果就这样轻易放过他自己无法接受。在阳间,等待着王二死去的那些日子,李一的灵魂天天都在想着怎么办怎么办,可他没有想出任何办法——没有一个机构、没有一个官员甚至没有一个行人愿意听发生在李一身上的事儿,无论它包含多大的冤和仇。地府中,没有谁愿意理睬发生在阳间的事件,这一点儿确定无疑,可李一不甘心,他不能瞑目。于是,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和上次的情况差不了多少,差役们捆绑住他们,然后排队进入酆都城。又是几天几夜。一次登记。两次登记。三次登记。拿到编号,住进帐篷……这一切和上次的情况差不了多少。王二的灵魂将他的编号拿给李一的灵魂看,“我要投到安阳县去。你呢?下辈子,我再不欺侮你啦,要是能够见到,咱们最好是做兄弟。我觉得你还是不错的。”李一的灵魂说,呸!王二的灵魂并不恼,而是哈哈笑着睡到自己的席子上。
  李一的灵魂,所拿到的是丹阳。安阳到丹阳,不知道会有多远的距离,如此茫茫人海,他如何能在来世将王二再次认出来呢?看着自己的编号,李一实在有些绝望。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是的,功夫总不负处心积虑的人也不会负处心积虑的灵魂,他打听到某个时辰,也就是李一将要离开阴间成为一个新我的前一天,阎王将有一次离开酆都的出行。李一的灵魂决定大大地冒一次险,他要前去喊冤:已经两次了,他没有任何的过错,没有任何不道德的行为,可是他两次死在了同一人之手!而那个人,一直恶劣,却和他一样领到了转世的号码,一起再转到人间去,这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想了又想。如果像在人间,他拦下阎王的轿子就必须从尖锐的钉床上滚过去的话,他也不让自己有片刻的犹豫。他想了又想,他要让自己记住王二的号码,以及他要投胎的地方安阳。也许会用得着。
  ……
  不过,事实是,李一根本没有机会靠近阎王爷的轿子,他被挡在了外面。他大声呼喊,努力用声嘶力竭的方式喊出自己的冤情,但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兴奋的地府灵魂的声浪之中,他只得远远地看着阎王的轿子一路绝尘而去。“你刚才喊什么?”王二的灵魂从一侧挤过来,他挤得自己的骨头都在乱响,“兄弟,我还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见到的不过是轿子,阎王爷是不是在里面你都不知道,值得那么兴奋吗?你觉得他会因此给你赏赐,让你出生在一个有钱有势的大户家?”
  李一狠狠瞪了王二一眼,当然,这是灵魂之间的事儿。
  和上次的情况差不多,李一的灵魂又来到了桥头,队伍显得还是那么长,那么蜿蜒着看不到尽头。李一的灵魂再次看到负责发放熬好的汤的差役和伙计,他们还是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熬汤的老妇人换了一个,李一不知道是不是还该叫她“孟婆”——也许是李婆、刘婆或者王婆,谁知道呢,他也没有了解的兴趣。
  差役们抓住喧哗的、乱动的灵魂,将他们按在地上,一阵嚎叫之后再将他们塞到队伍里面去,这样,队伍就会安静一小会儿。和上次一样,李一的灵魂同样拿上一个空碗,然后做出一饮而尽的样子——那些差役,负责向锅里加水加豆的伙计,烧火的新孟婆,都没有注意到他碗里的汤的有无。他们吆喝着,小嘴不停但心不在焉。
  李一的灵魂投胎到丹阳,父亲是个教书的先生,老年得子,自然是兴奋异常。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继续将这个新生的婴儿叫作“李一”,那个降于安阳的灵魂也依然叫作“王二”,不过远在安阳的他暂时不会出现。
  五岁,李一开始跟着父亲读书;七岁,九岁,他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神童”,更为难得的是,李一的刻苦让人惊叹,就是一向严苛的父亲也颇有些心疼;十二岁,李一参加童试,以第十七名的成绩成为当地最小的“生员”。那一日,他的父亲兴奋异常,多喝了几杯酒,傍晚的时候着凉,随后便一病不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父亲将李一叫到床前,在一番教训之后父亲突然问他:你这样地努力,是为了什么?功名还是苍生?
  李一回答了一個理由。但那时,他真正想到的却是:他一定要考取功名,不惜一切也要成为一名官员,最好能调到安阳去。他要将那个王二找出来,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然后寻个堂皇的理由将他杀死。王二临死之前,李一一定要想办法和他秘谈一次,告诉他,自己为了解去心头的仇恨,已经追踪了他三世。这一世,他绝不会再放过。
  这个理由当然不能和气息奄奄的父亲说明。
  在父亲去世之后,李一戒掉了豆腐,他不允许自己再吃一口豆腐,绝不。“你父亲的去世和豆腐没有关系……”母亲说,可母亲说服不了李一。他坚持,不再吃,也不再要闻到豆腐的香气。
  时间过得飞快,即使不快我也要将它略去,没必要在李一的日常上多费笔墨。这一年,举人李一准备参加京城的会试,家里为他准备了盘缠和一切用具,然后送他上路。略去一路的颠簸和风餐露宿,这一日傍晚,李一来到了一条河的河边。
  河水浩荡而浑浊,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涡流。岸边,李一的心里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悲凉,他用力将它按下去,那股悲凉被挤成小小的碎片,但它显然还在。李一手搭凉棚,他发现远处的苇荡中有一条小小的渔船。
  “船家,船家!”李一呼喊。
  “船家,船家!有人吧?”李一又一次呼喊。
  “船家,船家!我要过河!”李一用足力气。这时,船舱里探出一个远远的头,随后,船慢慢地划向李一。
  略过一系列的协商,讨价还价过程,李一上船。船,向急流中穿过去。
  “先生是哪里人?”船家问道。他背对着李一。
  襄阳,丹阳。船家你呢?
  “我是安阳人。父母死得早。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去过了。”船家回过头,“先生这是去哪儿?是读书,还是经商?”
  读书。李一突然生出一丝的警觉,也许是安阳这个具有根须的地名刺到了他。
  “会试?最近这几天,我已经渡过好几个参加会试的先生了。都是要中状元探花的主儿,您也应多赏几个钱给我吧?”那个船家再次转过身子,他从船舱的一侧拿出一个小酒壶:“先生,或者应早点叫您大人了吧,您有没有兴致,陪我这个失意的人喝上两杯?”
  ——你是王二!李一的身体不由地颤抖了两下:这个人,应当是王二,是和他年龄相仿的王二,之所以李一会有此判断是因为他看到船夫的嘴唇上有一道并不清晰的疤痕。这道疤痕,是上一辈子,李一临终前用细刀给划出来的。
  “王二?谁是王二?”王二愣了一下,“这位先生,你的脸色为什么会这样……王二,是你的仇人吧?”
  不不不,我认错了。李一摇摇头,他朝着远一点儿的方向悄悄地移动了两步。我不能喝酒,船家,你还是自己喝吧。我们什么时候能够靠岸呢?
  船家看了看天空,看了看跟在船后的水鸟们。“天黑的时候。你不用着急,我一定会把你送到的。”
  ……沉在水中,李一慢慢地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又一次死亡,这一次会是真的死,在意识渐渐模糊的过程中,他忘记了还有个王二,忘记了他是如何落进水中的。
  他的眼中滴出了两滴眼泪,它,是深蓝色的,一时间还不能和河水混淆,但随后便弥散于水中。
  作者简介: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等。
其他文献
1.花之恋  某日,与女友到天河城的一家寿司店用膳。坐在“团团转、菊花圆”的椭圆形桌旁,一边喝着麦茶,一边紧盯着从眼前缓缓流过的一碟碟五颜六色的料理,女同事快速取了一份三文鱼卷。两片粉色的三文鱼如烈焰红唇,裹卷着一团乳白色的沙拉,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花瓣簇拥着雾一般的花芯。女同事说它的菜名就叫“花之恋”。  多好听的名字!  于是联想到花。花为媒、花弄影,花好月圆、花枝招展、花开富贵、花团锦簇、花
期刊
春节假期,同学们在微信群里发红包、送祝福、晒孙辈,调侃、笑闹、祝贺各自又成熟了或者说又老一岁,七嘴八舌呛呛呛,最后达成一个严肃的共识:是时候认真找一找苏禾了。  苏禾跟我们这些大学同学失联多年,他不主动找我们,我们不知道他人在国内、国外,具体在干什么,是否娶了媳妇,哪怕娶过又离了婚,是否生了儿育了女,甚至往更严重点儿说,我们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这不正常。  想当年,我们这些省市区的高考状元、榜眼、探
期刊
那是一个温柔而忧郁的秋天,是我从一个死婴复活后的第五个年头。这一段时间我完全沉浸在一个金黄色的梦境里。因此,我不得不说说我出生后的奇怪现象。然而这些奇怪现象又与大黄联系在一起,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因为大黄是一条狗。  可以说,我出生后的死亡现象引起全家人的恐惧,因为我出生后皮肤呈藏青色。  这种颜色是我后来通过菊娘和我母亲所说的两种颜色综合而成的。  据菊娘的回忆,出生后的我,皮肤呈淡绿色,像
期刊
我并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方,而且是为何事而来?  我来到的这个地方看起来还算干净,总的感觉有点儿像地下车库,但又不完全是,它近乎一个不规则的“大厅”。在我的迎面角那儿,有一尊老式的大茶炉,里面正烧着开水,并轻微地发出哨子声。地面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板床上躺着几个形形色色的人(以男人居多),也有的人在床沿上呆呆地坐着。这个不用怀疑,他们都是一些流浪者,是
期刊
夜 雪   那是翅膀。   也是羽毛。   夜的时间,正是时辰缝补被子的时间。有月光的时候缝补月月光,没有月的时候,缝星星,当然,最好的是被子里絮上雪。绒绒的最是和暖。   没人不喜欢雪的,童年最喜欢踏在雪上,看鞋子陷进去,听咯吱咯吱的响声,看白的雪,把老屋的灰瓦覆盖得体无完肤,把瓦松也覆盖成小草的样子。   最好的雪,是夜里来,有时半夜,觉得满屋子的青光,那时母亲准说,哦,下雪了,翻身
期刊
看到母鸡时我吃了一惊,母鸡也愣一下,然后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试图躲开我。它脚上拴着的绳子,被错落交织的顶出地面的树根拦了一下,抻直。母鸡使劲向前挣,绳子拉成三角形,它也不知道绕回来,一门心思往前跑,空费力。我停住,避免其越挣越紧。它终于把拦住绳子的那根细枝拽断,继续绕着树跑。大榕树的根须形成一个直径五六米的圆盘,绳子都不够拉一圈的。绿叶和枯叶在母鸡的脚下奔腾。红鸡冠和黄羽毛闪烁鲜艳的光芒,证明它是一
期刊
从来漂泊与诗互为成就,羁旅异乡、茕立陌上,游子嗟穷叹旅以慰愁思,而锦绣诗章也得以从行旅间显身。漂泊与才华相撞后所发生的奇妙壮伟的化合反应,更可堪称为改造世界诗歌版图的有力撬点。正是奔走于时空的流动之沙上,且行且吟的荷马于流浪中编织了辉耀西方文明的诗句,流亡的但丁写下了展示文艺复兴之曙色的《神曲》;而行吟泽畔的屈原则于放逐地独力制造了中国诗歌史上的一面高峰;无论自我放逐抑或抱憾离乡,空间的无尽漂移在
期刊
我把自己的羊群放养在天空  ?  为一个孤苦伶仃的好友  翻山越岭地到来  我准备杀羊招待  这时 我所有的羊子  齐刷刷地伸过来脖子  但我没有杀它们的刀  唯物的锋刃杀不出它们的血  ?  它们欢叫 交配 繁殖  一天天地壮大  它们吃云霞 星星和阳光  吃不饱的时候  偶尔也会吃掉  厌倦了飞翔的大鸟  用高空吐落下来的鸟骨 证明  凭空存在的危险  幸福的暗语  昼归夜出  有些事必须是反
期刊
主持人语   当下,缺乏清晰的个体面目的乡土散文铺天盖地,而作者們又仿佛归乡心切,在这种散文境况下,我觉得耿立的《乡村布鲁斯》提供了一种值得琢磨的范式。他借由家乡的“瞎腔”返回故乡。我们看到,瞎腔——这种命运一样扎根于家乡土壤中的“方言”里栖息着故乡。那些瞎腔艺人“走村串乡,如盲眼的荷马”。文章里弥散着慷慨悲怆之气,这种气息来源于耿立对家乡这种“方言”的深味、和对与之相关的生命里种种深刻印迹的回
期刊
一、先驱、后继者与“中国情结”的发生学  1964年,二十四岁的布罗茨基(1940—1996)被苏联当局以“寄生虫”罪名提起公诉,流放至北方,而后度过了五年的牢狱生活。整整八年后的1972年,这个做过烧炉工、运尸工、地质勘探等十几样工作的苏联“寄生虫”被人塞进一架飞机远离故土,开始了在异国他乡的流亡。当然,现在我们知道,和纳博科夫一样,布罗茨基最后也到了美国,在远离祖国的美利坚开始了全新的文学生涯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