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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人们印象中山东大汉的印象,先生身材不高,仅有一米六几,另外一只眼睛患有眼疾,基本失明的状态,所以总是侧脸看向我,白发不乱,笑咪左眼,慈祥地回应我的问好。先生的手一直都很稳,年纪再大,同我握手,我都能感受到另一个身体里传提出的能量,上下一摆,即轻柔又沉重。挥毫泼墨的时候,尤其大字,气势磅礴,手中毛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全然不像这个年纪长者应该的动作。即使在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背已经驼了,脚跛着,随身握着一把手杖。先生尝说过,脚落下的残疾是为了救人。早年,一日在公交车站等车,司机的失误把一个小女孩撞到了车下,并且车子还在向前滑行着,千钧一发,先生冲过去拉出了女孩,可自己的左脚却被公车压到,导致了残疾,手杖也就是这么来的。这对于曾是乒乓球和篮球运动员的他或许是很沉重的打击,但先生泰然处之,不沉浸于生活的创伤所带来的悲观情绪中,顺其自然地说“上天不让我跳,那我就不跳了吧!”别看先生身材有些瘦小,但以前可是实打实的国家二级运动员,在我拜访他时,他对同样爱好篮球的我说,他虽然身材不占优势,但是弹跳能力强,以前跳起来可是能摸到篮框的。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到他带有白须的嘴角微微地上扬,青春时期的骄傲与辉煌在这一刻尽现眉梢。父亲在一旁打趣道,说“丛乔也是篮球运动员,弹跳力也不错。”便让我跳一下,让先生看看有没有他当年的风采。我跳起落地后,先生慢慢柱着手杖站了起来,膝盖略曲,像要“欲与天宫试比高”,逗得一旁的人抚掌大笑。
不为人所熟知的先生
不仅篮球和乒乓球有专业的水准,先生的京剧也是中国顶尖的水平。先生声腔很好且身手利索,遗憾没听过先生现场的京剧表演,但常在曲艺频道欣赏他的京剧艺术。如《白帝城》先生饰刘备,老生。一缕长须,一身素袍,扮相庄重,声音嘹亮且高亢,吐字清晰,宛如洞箫之音,每一个情绪都被他拿捏到恰到好处地释放出来,将刘备在病榻前于诸葛亮的托孤戏,用老生的独特腔调将那一刻的悲凉表现的淋漓尽致,让听者无不感同身受。这部戏正是先生京剧艺术的师傅奚啸伯的经典代表作。先生与奚派一生结缘,是目前奚派艺术嫡传第一人。据先生说,孩童时候,他在玩耍的路上随便哼唱《白帝城》,有板有韵,正兴起之时,里屋走出一人,身材也不高挑,眼中充满怜爱和赞许 “唱的是谁的唱腔啊?”先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但仍保持恭敬答道“奚派。”“我教你好不好?”眼前这个陌生人笑吟吟地问先生,正在先生满脸疑惑的时候,同学的哥哥赶紧跑出来打圆场“中石,还不拜师!这是奚老板。”没想到自己崇拜已久的梨园名伶竟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先生肃然整衣,向老师躬身施礼。此后便一直拜在奚啸伯们下,潜心学习京剧艺术,为奚派的传承承当桥梁。同时先生也虔诚地向马派程派杨派学习,并且对他们及他们的后人竭尽所能进行关心与帮助。先生认为,无论是哪个门派,都是经过先贤们千锤百炼而得出的经验,从而造就了经典,是人类共同的财富,不应有有门户之见。著名学者于丹老师对我父亲这样说过,欧阳中石先生对戏剧的拯救是高勋茂绩的。有些遗憾的是,先生为了书法和教育事业一生都未曾下海唱戏,对于未能完成恩师的心愿,他一直耿耿于怀,曾提笔写下二十四字“视徒如子,愧我无才,空负雨露。尊师若父,枉自有心,奈何风霜。”。先生也用一生回馈师恩,在年事已高的晚年间,仍旧传授着奚派艺术。 先生是一九二八年生人,时间的各种节点让他有独特的受教经历和教学经历。先生读过私塾,他同我讲过那段经历,“在私塾,你要是不背书,可是要被打手心的。”边说边用书桌上的尺子在我手心轻轻滑过。随后又入了学堂,再至后来的中学和考入北京大学,传统的教育模式和系统化的教育他全部接受过。
儿时学写书法的经历让他受益终生,先生这样回忆,他的书法老师,武岩法师真高明。武岩法师告诉先生,若是想和他学书法,那就必须买他的纸写,外面一毛二分的宣纸,到他那里五块钱一张。那时还是个孩子的先生信以为真,迟迟不不敢在这么贵的纸上动笔,从早到晚只敢埋头看法师写的范字,眼耳心手,用足气力一齐调动起来去观察、感受、吸收、摄取,就是不敢在天价的宣纸上下笔。法师说,要是不写,这纸就收回了。先生舍不得,狠狠心,笔缓缓落了下去,没想到还真就像模像样了。之后的“贵纸”钱,武岩法师全都如数奉还给了先生的母亲,就这样“骗着”、“吓唬着”,让先生自此懂得了什么叫临帖,什么是最重要的学习原则,动脑比动手重要。
别
我最后一次见先生,是我在高中的时候。先生在北京康复医院进行康复治疗,情况并不乐观,他已经全然无意识地躺在病床上了,父亲带我来到先生床前,嘱咐我小声些,先生已没法回复我的问候了。先生早在一九九四年便突发过脑溢血,昏迷了一天一夜,幸好主治医生医术高超,急救之后,总算醒了过来。先生的眼疾便是那时候落下的后遗症,之后的读书、写字和视觉都深受其困扰。二零一四年先生在山东时又一次因为脑溢血重度昏迷,情况十分危险。在山东紧急抢救后,转回北京的医院继续进行治疗。父亲当时跟我说完此事便匆忙出了门,我跟母亲在家中心也揪了起来。那段时间父亲总往医院跑,一段时间后,父亲说先生病情有所好转了,能够睁眼看他了,意识也清醒了许多,还能握着钢笔写几个字。之后的事情没有那么顺利,这样严重的病情,在治疗上难度太大。父亲轻声在先生旁边耳语着,我也不知道先生还能不能接收到任何一句一字,但那些话就在留在这里,其他地方无处诉说。父亲将先生的被子边往身下塞了塞,生怕风在无意间冒犯地钻进了先生的被子,让先生着了凉。临走前父亲对我讲,让我在先生床前叩首后再离开。男儿膝下有黄金,深受现代化教育的我也并不是很赞同这种古板封建的行礼形式,父母对我教育亦是如此,几乎从未对我如此要求。我平生第一次跪下叩头还是清明时节,在我从未谋面的奶奶坟前,我跪拜的是对生命的崇敬,追求跨时间空间的精神交流。
十一月十一日,我不在北京,没能陪在父亲身边送先生西行,我很遗憾。父亲说送别先生那天晚上的星星亮的挺多,天空比往日晴朗无云,他的情绪也有些难以自控,泪水落滴。那是多少已故去的辉煌大师们在仙境处等着先生啊,他们都纷纷点燃自己,为先生指明,先生驾着鹤向那边飞去,那里有他的挚友,有他的爱人,明日的他也将化作一颗明星,高悬在天空为后世照明,为追寻艺术的人们指点着迷津。他早就被人们写进书里,记在心底。那一天环路上的车辆的尾灯映着粉红色的晚霞,红绿灯一次交替,路上人流川流不息。一切都仍在不断前进,为先生展开了最美的画卷,先生终于在天上能俯视这一切靓丽风景。那一天先生柱着手杖从容地走进了历史,与灿烂辉煌的大师们坐在一起。
一生躬耕为学、一生匠心为师、一生平实为人,这是该被记录在文册里最贴切、最冠冕的言语。我的所闻所见的欧阳中石先生就是这样,有趣、可爱、且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