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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去外婆家过年,那些年厨房里干活的主力是我舅妈,来一桌人她做一桌饭。到我十几岁的时候,也知道应该给大人帮忙做家务了,可每当我鼓起勇气想走进厨房问要不要帮忙,却说不出口。外婆家没有暖气,厨房里滴水成冰,虽然有自来水,却没有洗碗池和下水口,洗完的脏水得一盆盆地端出去倒掉。即便我主动请缨,舅妈也不让我洗,她自有一套独特的洗涤方式,速度特别快。但不管怎样,一想到要在油腻腻的水盆里洗碗,还要一盆盆地端出去倒,我就怯了。想来如果家务活儿也有鄙视链的话,做饭洗碗应该是最底层那一链,油腻肮脏,吃力不讨好。
婚后,我的一个女友也曾直言她不爱做饭洗碗做家务,她的理由是这些事做了以后,并没有想象中的效果,还不如做个闪闪发亮的美甲吸引人。即便她挥汗如雨地干完那些家务,家里所有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就好像桌子是自己干净了,饭菜是自己把自己炒熟了端上来的,从窗户到马桶都有过滤和自洁功能……尤其是过年时,炸丸子、包饺子、买年货……这些小时候觉得开心的事物,不知何时成为了一种“规矩”,就像要参加考试的必读科目——本来挺喜欢上的课,一听要考试头就大了。于是,本来做家务的初衷是出于对家人的爱,可是一旦成为“不做就会被惩罚”的“规矩”,难免就成了枷锁。于是,按“规矩”不得不做这些事的时候,女人们一点儿也体会不到“劳动的欢乐”——唉,这不是劳动,这是劳动改造好吗?
我曾经也希望能远离污水、油腻、灰尘,停留在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时代。可话说回来,当年我每次看到舅妈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的时候,我的感受其实很复杂,既不好意思,又心生同情,有逃脱劳动的庆幸,又有很多不解:舅妈和小姨她们在厨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委屈满腹怨气冲天,反而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就像我们钻进没有大人的房间里,自有她们不为人知的惬意和欢乐。我很好奇,她们咋那么乐意跟那些脏兮兮油乎乎的东西打交道啊?
大概人生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只是或迟或早。
五年前我被派到美国做交流学者,初到美国,我险些得抑郁症。先不说工作、学业,仅仅语言就令人抓狂,平时英语考试的听力是一回事,现场又是一回事,也不是听不懂,只是反应总会慢半拍。在交流时,你慢的那半拍就在你和对方之间裂开了巨大的鸿沟。那种气急败坏无处不在——去超市看不懂说明,分不清面粉和玉米粉;回到家里,一橱柜的洗涤液,分不清哪个是用于清理重油污的,哪个是擦玻璃的;不会用烤箱、洗碗机、烘干机,连想关个空调都瞅半天。这些点点滴滴又无处不在的挫败感,都使得我急需找一个点发泄。
有天早上,参加了一个隆重的颁奖典礼以后,我忽然情绪低落,特别想吃舅妈做的羊血饸饹,那种麻和辣,用舅舅的话说“就像两颊被鞋底子重重抽了几下”,对食物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就像街边痛苦万分四处寻找想抽两口过过瘾的流浪汉。我找到与饸饹最相近的食材——面粉。
于是,中午做饭时的面团成了替罪羊。租的房子没有案板,也没找到擀面杖,只好徒手做,把面粉揉成团,把面团搓成面棍,把面棍扯成面条,我一个人和这坨面搏斗了几个小时。其间,外面下了两场大雨,出了两回大太阳,雨后,两只松鼠追逐打闹着跑过院子,我忧伤地看着松鼠厮打着上了树,它们在树干上继续纠缠,而我,只有和这坨硬得死去活来的面团纠缠。
在寂静的午后,这场松鼠的舞蹈表演是给我一个人的奖赏。时间好像停滞了,没有惊慌、焦虑、听不懂、看不明白,仿佛岁月静好
多年前的问题骤然有了答案:就像从前我舅妈来到城市,就习惯性一头扎进厨房干活,可能城里的大妈们都会同情她,好可怜,一天到晚只会围着锅台转,连个广场舞都不会跳,好想把她从煎炒煮炖刷锅洗碗里解救出来,可她说,她是真心喜欢城市里的厨房,因为有自来水啊!城市对于那个农村老太来说,就像一头冷漠的怪兽,她唯一能看懂、理解、玩转的地方就是厨房。就像在这个地球另一边陌生的国度,我能玩转的,还好,有这么一个面团。
后来,我经常回忆起这一幕:当我参加了一个全程不知道在说什么的隆重典礼之后,我一头钻进厨房,拆开面袋,倒出面粉,哗哗的在水龙头底下接水的时候,那种快意恩仇,比酒桌上豪气干云的江湖侠客还爽意。
从美国回来后,我发现我有了一个新的爱好:不管去谁家,我都习惯钻进厨房帮主人干活,饭菜的鮮香扑面而来的瞬间,那种满足不亚于得知自己努力争取的项目入选了。
一件件闪闪发光的碗碟从水里捞出来,感觉和论文得奖一样有成就感。尤其是与亲朋好友们在厨房一起剥葱、倒蒜、盛饭、吃饭,洗洗涮涮,分享笑柄,说着只有彼此听得懂的梗,真希望这一切永远不要结束。而那些琐细的餐前准备、繁杂的餐后洗涮,就像音乐的前奏和尾音,使得这场热热闹闹来得更为充分、完整、饱满、生动。
也许正如弗朗索瓦丝·萨冈所说:“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正如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
(黄文达荐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