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喻(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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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年入夏以来,碰上鬼天,遇上X年一遇的高温大旱,广大群众经历着严重的干旱和用水荒。本来这次下乡抗旱没有他,忽而昨天,头儿找他谈话:
  “柳万,这次下乡抗旱让你去。”
  “为啥?”
  “你年轻。”
  “年轻人都下乡吗?”他诘问。
  “每个单位至少两个,组织安排的。”头儿的话没有余地。
  他在心里把头儿骂了个够,上有正副局长,下有办事员,为什么偏偏要他这个股长下去。论年龄,某个有后台的副局长都小他五岁。还有黄毛、绿草是个丫头,新新人类,整天不是网聊,就咋咋呼呼没个正形,接受锻炼和教育的最应该是她们。再说了,每当遇上那个天旱,就临时抱佛脚下乡抗旱了,平时乡里却没看到一个人影。下乡真正能给农民解决什么呢?无非带几个钱下去,寻找新的水源地,叫几个农民打几口小井,灌溉农田,虽暂时缓解一下旱情,也不过杯水车薪。他一个卫生干部能干什么呢?也只有给老百姓宣讲一下卫生健康知识了。呸,他越想越气,头儿真够黑的,这次拿他下锅,一个月呐,日晒皮烂的,吃住在田头,不知是什么程度的煎熬难受。
  2
  柳万一个溜达到了铜宝新城一家茶馆,想约老范出来诉诉苦。老范是他同学,同学会秘书长,这家伙,能把野猪说成大象是正常,能把乌鸦说成黑的就不正常。这次下乡时间长,交通不便利,生活环境不用说,回来一趟都很难,真是心烦透了。这时,电话响起来,是家里。老婆火急火燎地说:“柳条哥在家呐,有急事找你。”这下打消了他闲聊的念头,在路旁等公汽。
  说起柳条,是他同宗近门的兄长,他俩很有感情。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边,一起去偷瓜、摸鱼和抓虾,有时候跟人干架,受了气,都是柳条哥去替他报仇。柳条哥是他的保护伞。后来他在城里上学、参加工作,而柳条哥也结婚过日子,先是有两个女孩,为了生儿子,便当起超生游击队来。一口气跑到广东,在惠州、淡水一带,开始捡破烂,后来承包活干,如愿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还不错。那时,他打电话说,你可别小瞧捡破烂的,这里百万元大户有的是。哪里经济增长快,哪里是人们聚集的地方,到处都是捡破烂大军。但,八成以上都与计划生育有关。
  自从有了儿子柳吉以来,柳条哥身体便不行了,一检查,股骨头坏死。两口子吓坏了,不但干不了重活,眼瞧着柳吉都四岁多了,心里急,思想也低沉,想不开,有时他暗暗地捶打自己的腿。让他生气的是:年纪轻轻就得这毛病,不能出力气,那还能算农民?没办法,俩口子合计着回家,也算叶落归根。引以安慰的是这一跑几年的游击生涯,虽没成富翁,但有人在。他牵着儿子,拉着铺盖,如班师回朝。补个手续,上了户口,算是过关。柳条哥的身体确实很差,没钱医治,两条腿不一样长,走路都艰难,不到四十岁的人,像个老头儿。上次见到他,柳万还偷偷塞给他二百块钱。
  一进家门,见柳条哥哭丧着脸,像盼到了救星。“出什么事了?”他问。“大兄弟,出大事了,你侄子给车撞了。”“什么车?撞成什么样?”“是一辆摩托车,腿给撞断了。”“人跑了没有?”他又问。“人倒没跑,他掏出身上的三百多块钱,又押下摩托车,说让找个医院先住下,他回去再筹钱。”“你让他走了吗?”“不让走怎么办,这点钱咋够住院的。”“你发昏呀柳条哥,他这一走还能回来?”柳条说:“不怕,他连身份证和工作证都押下了。再说,那人挺好记,右眉角上有个豆虫大的疤,跑到天边也认得。”说着便拿出来。柳万拿在手里,审视着,嗬,还是一名警察呢,心里算是踏实些。柳万埋怨他,怎么不带好柳吉呢。柳条说:“我和你嫂子一起去医院检查一下我这腿,柳吉淘气,一不留神给撞了。兄弟呀,我这日子咋过呀,屋漏偏遇连夜雨,黄鼠狼专咬我这小病鸡……”柳万问柳吉现在何处。他说:“和他妈一起在医院急诊室观察,还没住院呢。不过,那人的摩托车我给寄存起来了,这不,我拿着他的证件就给你联系,没联系上就来你家了。兄弟,咱住哪家医院好啊,你侄子还小,担心以后留下后遗症,跟我一样,一瘸一拐,哪里寻得上媳妇啊。”“去去去。”柳万很烦,打发他先走,说随后就到。
  柳万想了想,先把柳吉安置好,而后再找肇事人。他拿出身份证和工作证,又一次打量这个人: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如果除去那块疤外,人还算俊朗,浓眉大眼,嘴唇厚厚的,国字脸。住哪家医院呢,柳万想了想,陡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到一个人。于是,拨通老范的电话,问:“肖瑜的电话是多少?”“怎么了,想你的初恋情人啦。”“别扯了,是急事。”还是上次的同学聚会,几年后见到她,尽管同在一个城市,人已陌路,也不再有任何想望,更多的是回避。当时,老范还打笑他,说:“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是一个过程,起点和终点是一样的。但在这过程中,哪一段是最美的、值得留恋和回味,那是爱情。在爱情里,初恋是最美,初吻最神圣,初夜最……柳万,你看肖瑜怎么见你就脸红了,眼睛放蓝光,是发情了吧。”“滚,正经点,都像你,总把别人都想歪了去。”
  他们曾是一所卫校的同学,不是一个专业。柳万学的不是临床,而她却是临床专业——骨科。他们在学校也曾出双入对,牵手走过无数次深夜校园小道。他们是怎样结识的?那时,柳万是文体委员,组织一场什么活动的。柳万在活动中朗颂了一首诗叫《眺望》。的确,快毕业了,将来的工作还一筹莫展,徘徊眺望。她小心翼翼问他:“从哪儿抄的?”“什么?”他像受到了委屈,趾高气扬道:“本文作者是柳万!”“是吗?”她半信半疑。他还在炫耀,记住:“要是写首爱情诗,你们女生看了会睡不着觉。”后来她找到他,说:“老是睡不着觉,是因为看不到你写的爱情诗,如果看到了,会睡得安稳些,或许能起到催眠作用呢。”她在讥笑他,甚至在刺激他,以为他吹牛说大话。这下柳万睡不着觉了,牛皮吹出去了,下不了台。于是,便冥思苦想写了首诗让她看,但并不是指定给她的。后来,却被她据为己有。如果不是她传出来,班上老范怎么知道他写过情诗给她,最终还成了落在她手里的罪证。
  叮叮叮,手机响起来,柳条在催他。他急忙拨通她的电话,好一会没人接。终于通了,对方在问:   “谁呀,说话呀,正忙呢。”
  “……是我。”
  “有事吗?”对方语气温柔而怪异,“不会打错了吧?”
  他有些局促,尽管语言表达不是很顺溜,但说明了意思,请她帮忙。她说:“那赶快过来吧,我这就给安排。”他说:“谢了。”对方没搭理,叭地挂了线。
  3
  在医院他见到柳条的儿子柳吉——“小游击队员”,心里免不了有些恻隐。若不是他爹娘的几年游击奋战,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而他不幸又被车撞断了一条腿,说不定会留下什么残疾而影响他未来一生。但愿不会,多么可怜的孩子。柳万摸了摸他灰垢的脸蛋,眼睛显得特别的黑而透明。柳条嫂忙让孩子喊他叔叔,孩子很怯生地喊了一声,柳万又安慰了一番。一会儿,肖瑜安排人推柳吉去拍片,瞧她那麻利劲和果断样,显露出一种成熟。他问:“严重吗?”她说:“孩子小,骨骼发育快,应该没啥大问题。”“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不会。”他找不出肖瑜更多的时间与她搭话,问:“几点下班?”“六点。”“那我等你吃饭。”
  在医院不太远的马路对面,有家东北大馅饺子王。他点两个菜,其中有个肉丁粉丝。他嘱咐服务员,多放些辣油。她白了他一眼,说:“都是十年前的爱好了,还以为我爱吃那味。”“我爱吃,因为你的影响,现在比你还甚。”“看来,我在你的一生中还影响过你。”他笑了,那时他们是穷学生,经济不怎么宽裕,哪有钱吃大鱼大肉的,弄个肉丁粉丝荤素皆有,还挺刺激,呛得鼻子皱起来,两眼直流泪。要了两瓶啤酒,他给她斟上。他们碰杯,声音很轻小。她抿了抿,放下,而他则干掉。又倒上。两人停滞了一会儿没说话,似乎有些窘态。他们是在努力地发现对方的变化,更多的是回味往事。世间啊,正像古人所言:相逢何必曾相识呢?在他当初的日记里曾写道:世上的道有千万条/每个人只能选一条……他说:“心里郁闷时总爱喝点辣椒油。”她吃惊:“你神经。”他喊服务员:“来一小瓶辣椒油。”他喝了一小口咽下去,递给她:“你也来一口。”她试着抿了一点,鼻子马上皱起来,眼睛呛出泪来,说:“你真坏蛋。”他说:“我来救你。”递过一杯啤酒,要她用力嗅几下,神了,果然释解。她又好奇地试了一次,又奏效,像是发现了奥秘。她说:“你变化真大呀。”他说:“是的,原先是爸的孩子,现在变成孩子的爸了。”她说:“你骨子里有股东西没有变。”他笑了笑。
  4
  第二天一大早,柳条打来电话说,那人让老婆送来两千元钱,还带了些水果,说些客套话,看来并不准备耍赖。柳万还没见到这个人,只是工作照上那块疤在脑海里不住地闪现。住院的第二天,肖瑜给他打来电话,说,来一趟吧,定一下治疗方案。柳万赶过来,平时并不忙,只是这次下乡抗旱的事,他也不想故意磨蹭,只是这边的情况他放不下。肖瑜给他解释,对于目前柳吉的情况,一般有两种治疗方案:一是保守治疗。即牵引,骨折的两端通过拔拉,使它接近原先的部位,但并不是完全复原,而是慢慢愈合。“你是说不恢复原状让它生长吗?一旦受重,它的骨头不会戳出来?”“亏你还学过医,骨折处愈合后最结实,就像同一炮膛的炮弹,不会落在一个弹坑。这样小孩不受罪,但时间会长些。第二种方案是手术。这种手术也不算大,把两个骨折处接起来,打上钢板固定住,长得快,也比较安全。但,有一点需要说明,因为孩子才五岁,不是成年人,骨骼的发育主要在十二三岁,就像截断的甘蔗,随着孩子的生长,骨折的两端都在增长,有可能会比另一支腿要长。也可能不会,只是可能,需要给家属说明白。”柳万问肖瑜:“哪种方法好呢?”“保守治疗吧。”柳万征求柳条哥及嫂子的意见,不懂医的人总担心保守疗法让两节骨头错起来长,担心不结实。柳条说:“兄弟,生他不容易,长大了有个三长两短咱对不住他,还是手术更让人放心,咱不能怕花钱。”柳万转头看肖瑜,她说:“那就赶快去准备钱吧,这点哪够呀。”
  安排停顿,柳万带着柳吉的X光片,先是去了那人的单位,公安局刑警大队,找林立熙不在,请假了。住哪儿?不太清楚。有手机吗?没有。怎么连个电话也不留。柳万有些不安。他急忙从包里掏出那人的工作证和身份证,按照身份证的住址,他找到了那人的家。
  “有人吗?林立熙是这家吗?”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趴在椅子上写作业,打开门,说:“爸爸不在家。”里屋有老人应声,柳万进去,说明身份及来意。两位老人是林立熙的父母,年过七十,看来身份不怎么硬朗,显得很苍老,萎靡不振。
  “听说了吗,你儿子骑摩托车把我家孩子腿撞断了。”说着,柳万展示那X光片,指着骨折处让二位老人看:“瞧瞧,骨头都错哪儿了,孩子天天鬼哭狼嚎,才五岁,捡了个这灾事,多遭罪呀!谁的孩子谁心疼,心疼也罢,算我们倒霉,你儿子倒好,让他家属送去二千元钱便不露面了,找也找不到,这不,只等着押款做手术呢,耽误了事,谁能承担这责任,这可是孩子的一辈子呀,我们可不能愧对孩子呀。”
  老头蠕动了几下嘴,说:“都不容易呀。”
  “事情都摆在这儿了,我们双方要正确对待,自认倒霉,你们花几个钱,我们买罪受。”
  老人无言。
  “你儿子到底去哪儿了?”
  “去省城了,正打官司呢,说是给你们再凑些钱。”
  柳万站起来,说:“赶快去送钱吧,我们家都是农村人,人也多,男男女女的,都说要到你家来,我拦着没让。”柳万话里有种要挟的味道。临走,那小姑娘怯生生地说:“叔叔再见。”
  钱总算送去了,还不足二千元。柳万一直没见到林立熙本人,但,那右眉上带疤的警察,总在他眼前晃动。手术做得很成功,下一步需要慢慢地恢复愈合。
  那天,他找到肖瑜,说:“我这兄长也够苦命的,自从他有了这柳吉,便没有了好身体。”问股骨头坏死会是啥结果,她说只有保养加治疗,任随发展会很快的。“很快是什么意思?”“瘫痪呗。”柳万叹了口气,说:“吃饭的钱都没有,他还能吃药保养。”突然,他脑子里升出一个奇妙的想法。
  5
  柳吉恢复得很快,手术不到10天,便闹着下床走。柳条哥做了全面的检查,又辅助治疗了一个疗程,自我感觉轻松了些,只是开出的药方很贵。柳条嫂又哭又闹去了沈家两次,均没见到林立熙,只是带回来几百元钱。看来钱已不易出了,让人恼火的是他总不给面见,像躲着似的。柳万与柳条商量着、合计着,看来这人都是属牙膏型的,不挤不会出。于是便决定组织众人去他家讨一次,决不能轻易放过这个疤子脸。   这天快中午时,老家来人了,足足两个四轮车,男男女女不下四十口。根据柳万的安排,去的目的是要钱,不能有辱骂和过激行为。领头的是几个能说会道的妇女,要哭有哭,要笑有笑,要好有好,要闹有闹,有软的,有横的,有贬的,有颂的,不要说是一个林立熙,十个八个也难招架。到的时候正赶上中午饭,柳条嫂领两个人先进去,又不见林立熙,只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孩子胆怯怯地偎在奶奶身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弄不明白怎么老是有人找爸爸呢。当里面开始发起声时,人群便陆续从胡同挤进院子,三间房的小院怎么能容下如此多的众人,于是,里屋是女人高声低吟,男人挤在院子里抽烟,有的在厨房。有一不贤道的女人四处在转悠,掀开锅盖有盆蒸米,居然没找到菜,本想吃几口,也就罢了。因为找不到要找的人,像唱戏一样,没有听众还演个什么劲。问他儿子哪去了,老人说借钱去了,等一会回来马上给送去。柳条嫂看看没有了指望,便不自主地放出声来,哭得是鼻子一把泪两行,两人把她架出去。又有两个女的上前劝老人,想明白点吧,她可是计划生育跑了好几年,养个儿子不容易,上三代都是单传,几亩地就结了一个果,那是根独苗啊,放在谁心上不心疼?老人没有辙,说:“儿子有几天没进家了,这不,连我的退休金也拿去了,他有难呀。”说着,双手止不住地颤,眼里噙着泪。
  “再难也不能装孬吧,赶快给你儿子捎话,明天不把钱送去,后天我们再来就不走了……”
  柳万还是决定再去一下他单位,要从多方面给他施压。还是上次那个人,像是个负责的,问他,找林立熙有事吗?柳万只好说明原委。那人摇摇头,叹口气,欲言又止,欲止又不能,便道:“这林立熙是咋啦,倒霉倒到肠子里去了,不公平!”
  柳万想探个究竟,递根烟。“不瞒你说,林立熙原来是我们110指挥中心的教导员,是个老转,正营级分配来的,我原先在他手下。有一次深夜出警,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孩,深更半夜的,谁家的孩子放在这呢,左右找不到人,便带回来。你知道单位又不是养孩子的地方,我们这帮人大多是光棍,没成家,可他有家呀,女儿都十多岁了,老婆在学校做生活老师,很会照顾人。孩子也就理所当然跟他回了家,等有人认领再送给人家。谁料想,十天半月没消息,三月五月没音讯,这不都四年了。你去过他家吗,保准你见过,就是那丫头。林立熙开始有情绪,找领导反映,这孩子怎么办?”
  柳万接茬说:“送福利院呀。”
  “他想过,也去过,不知道怎么又带了回来。要不,咋叫好人呢。据说,孩子还老犯病,为了这事,正给医院打官司呢。他现在是偶尔来一次,给我们白话聊聊,解解闷。有事不用请假,局里特批。”柳万觉得碰上了稀罕事,不尽其解。
  手术后两个星期,一切正常,肖瑜说可以出院了,回家去疗养即可。柳条哥说怎么办,柳吉的后期治疗费、护理费、误工费、营养费等,是不是来个一下子了清。柳万想了想也是,孩子还小,保不准以后还会有什么意外,他决定再一次去他家。
  6
  前两天时间只顾着忙柳吉的事,下乡的事也给忘在一边。这天一大早,单位打来电话,头儿很不满,以为柳万早下乡去了,谁知还没报到,不由大声嚷道:“市里正在督察各单位下乡抗旱情况,准备发通报批评一些单位抗旱不力呢!”柳万也着了急,当晚就去了林立熙家,自从出事以来,他还没正面见到他。
  柳万见到的林立熙不像是军人出身,远没有工作照上显得风采,一点也不威武。国字形的脸上除了眉毛长得浓重外,胡碴子也很旺盛,头发零乱。还有,的确在他的右眉上有条二指长的红疤,像一只粗壮的蚯蚓。他很客气,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刚下车到家,还没吃饭。柳万有点不客气,说:“去哪了,这些天没露面,知道有些警察在一些场合会耍一下特权,可这不是公事,是私事,也是你认了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我称你兄弟行吗?”说着便支使家属弄点菜,一起吃饭。
  柳万哪有心思吃饭,说:“孩子快出院了,想了结一下。”
  林立熙说:“怎么都行,明天就去,还有什么要求?”
  柳万说:“住院治疗共计八千多元,你去结,另外再拿三千元的后期治疗费不算多吧。”
  听到这,他怔了一下,明显感到数字的庞大,但马上又用商量的口气道:“另外后期治疗再出二千元行吗,我确是经济不宽裕。至于结账的事还是你去,相信你。明天我还要带我女儿另找一家专科医院检查肺部粘连感染情况。”
  柳万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他那几近落魄而又可怜的模样,也就不再争执,勉强同意。
  这时,他家里把饭菜摆上。后来,柳万想了又想,自己怎么会在他家、在那个场合、处理那样的事情又和他一起喝酒呢!但当时,他没有推脱的余地。
  “兄弟,我称你兄弟你不见外吧?这件事是我不小心让孩子受罪了,真是过意不去。因为今天说定了结的。也算我们认识一回。这些天,我心里一直不踏实,还以为你们要讹我呢,这下总算过去了。”
  柳万有些不自在。
  他说:“既然咱们认识了,就聊聊白话。不瞒你,看我这副模样狼狈吧,都是这孩子弄的。我以前当过兵,在部队做过营教导员,大道理我懂,比谁都会讲,可现在我不愿讲,不想讲……”
  柳万问:“为什么不讲呢?”
  他沉寂了一会,说:“你瞧瞧这孩子,过来,给叔叔端杯酒。”柳万不好推脱,喝下去。“这就是我捡的女儿。”说着,把她搂在怀里,那孩子亲了他一下,父女俩亲密无间,何等的天伦。
  “我去过你们单位,你的同事给我提起过,当初怎么不送福利院呢。”
  “去过,我抱着去时,看到福利院有许多残疾的、还有智障的,工作人员根本照顾不过来。那时,我这女儿有三岁吧,后来医生说要大些,发育迟。她搂紧我的脖子不下来,哇哇地哭,像个泪人似的。她声嘶竭力地喊我爸爸,喊得我心里一软,扭头回来了。我家属以前是随军,我转业后安排她在一所学校,由于文化不高,在学校做生活教师。当时我想也行,全当给我的女儿找个伴。那时我女儿都十多岁了,现在都上高中了。开始还好,有一次这孩子得了病,高烧不退,打针吃药不见好,做了次全面检查,结果吓了我一跳。这孩子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肝、肺偏大,血小板低……。我开始找领导反映,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单位给我捐款,领导来慰问,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也只能暂且维持。去年,这孩子突然就休克了,跑去医院,医生建议去省城一家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很多人劝我,有必要吗?有价值吗?我犹豫过,也想放弃。当孩子搂住我的脖子,亲我、抓我、喊我爸爸的时候,我哭了。瞧我这块疤,部队施工时铲掉一块肉来,我都不曾掉过一滴泪。小时候我喂养过一只狗,整天跟着我,摇头晃尾的很听话。偶尔有一天,我的狗误食了谁家的一只死耗子而暴病身亡,当时我眼睁睁看着小狗泪流满面而垂死挣扎,从此发誓这辈子不再养狗。可这是个孩子,不是一条小狗,她会亲你、喊你、闹你,是一个幼小的生命,有时更像一个小精灵,特懂事。我发誓要给她治病,最起码不能像曾经喂养的那条小狗那样束手无策,指不定还会出现奇迹呢……兄弟,干了这杯酒。”   “去年秋天,我带着所有人的不解和我的孩子毅然去了省城的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手术花去二万多呢,这还是俭省的。”他端起杯自己干了一杯,柳万给他满上。他说:“手术后不久,孩子总是咳嗽、咳嗽个不停,去检查,肺部有问题,原以为是病灶发作,咱的孩子咱明白,也就对症治疗了一阵。有一天,北京来了位医学专家巡诊,我也领着孩子去了,却断定是手术出了问题。按他的指点,去北京一家著名的医疗机构检查鉴定,确是手术失误导致肺部粘连又感染……兄弟,你说这叫什么一档子事,我不是认为我晦气,而是替这孩子嫌命苦,可怜呀!”
  柳万无语。
  “后来,我经过再三考虑和咨询,一纸诉状将这家医院告上了法庭。律师听说了我的事,全程免费代理。前一段一直没着家,在省城东奔西跑,为的是打官司。”他摸了摸口袋,皱巴巴的掏出两根烟来,给他,他不抽。“那家医院顾及他们的声誉,通过律师请求庭外调解。我还能说什么,要钱我没有,要精力我不够,还要照料孩子,我只好接受调解。这不,医院一次性赔付二万五千元。”说着便掏出钱来。然后,喝了一口酒,把钱一张一张数给他。
  柳万接过钱有些激动,站起来,说:“大哥,我给你敬一杯!”
  林立熙也有些难以抑制,兴许是喝多了点酒的缘故。他仍在滔滔不绝地说:“我当过兵,兄弟,你不懂军人。当初我转业的时候,也是很优秀的,在单位是公开推荐的后备干部。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我不知疲倦地奔波、忙碌,但,这毕竟不是我的本职工作。现在你们年轻人都讲自我价值,我也是一个力争上进的人,我的价值在哪呢?有时细细想来,如果终止了治疗、或放弃了,她将是另一种命运,不论孩子走向哪里、在不在这个世界,我内心将永远得不到安宁。虽然这孩子是一种拖累,但我对得起她了,心里没啥亏欠,心里感到踏实,可这孩子也给了我安慰。不过,让我不能面对的是……我告诉你兄弟,这种安慰是短暂的,岌岌可危,甚至看不到什么希望!我不敢告诉家里、单位,包括任何人。专家告诉我,这孩子最多只能活十二三岁,因为她的血液有问题,一旦女孩长到来初潮的时候……”
  他猛地把酒干了,把脸埋在双手里。像是醉了。许久,他才慢慢抬起头,接着说:“还好,单位领导还没忘记我,非要给我申报个省优秀警察。可就这,还有人竟然眼红嫉妒,反对我,说我林立熙争名夺利有一招,甚至还有人说这捡的女孩说不定是我二胎……”说罢,林立熙烂醉般头伏一边去了。
  “是哪个混蛋污蔑的?我靠……”听到这里,柳万满腔愤恨,像点燃的一桶火药,爆粗口而出。
  柳万站起身,他从一沓钱中数出两千元,放在桌上,贴近林立熙身边说:“大哥,真的对不住了!我明天就把医院的账给结了。”然后跟林立熙家属打了一个招呼,便歪歪斜斜地走出院门,消失在黑夜里。
  7
  柳万一大早来到医院,办好柳吉的出院手续,结清账,再从自个身上掏出两千元,交给柳条哥说这是昨晚拿的后期费用。也不想给肖瑜打个招呼,无话,也罢。骑在自行车上,心里觉得堵得慌,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难言语、最为难受的事。
  他得下乡抗旱去了。
  刘奇叶,湖南省武冈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先后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创作与评论》《青年作家》《小说界》《南方日报》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200万余字。出版著作有散文集《赤子吟》《两地情未了》、中篇小说选集《无悔我执著》、中短篇小说集《资水从武冈拐了个弯》、长篇小说《红豆生南国》《论语》《拂尘记》等。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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