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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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缺钱的她迷上偷窃
  甘甜出生在一个让人艳羡的家庭,父亲是公司老总,家里经济状况很好。而她人又长得漂亮,加上性格文静,从小到大,都是人见人爱。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孩却有一种让人不齿的恶习:偷窃。她偷东西的习惯是从初中开始的。甘甜的母亲说,一开始女儿只是偷家里的东西、钱,他们没太在意,以为孩子小,不懂事,说两句就算了。后来,女儿渐渐发展到偷同学的,大到随身听、手机,小到钢笔、头饰。
  由于成绩优异、乖巧听话,家境又富裕,开始没人怀疑甘甜会偷东西。一次,她溜进老师办公室,偷了老师放在桌上的手表,被人撞个正着。班主任想到班里屡屡发生的失窃案,追问她,才知道原来都是她一人所为。班主任把甘甜父亲请到学校。甘甜父亲怒火中烧,回家后就把她狠揍了一顿。班主任为了惩戒她,让她写检查,然后站在讲台上念给同学们听。原以为有了这次教训,甘甜“三只手”的毛病能改掉。谁知,她非但没改,反而愈加严重。甘甜的父亲只得给校领导送礼,请老师吃饭,一次次地帮女儿收场。
  甘甜的母亲哭着说:“我们就怕她偷!平时她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还给她很多零花钱,她干吗要去偷呢?”甘甜的父亲说,面对批评、处罚,甘甜每次都是又道歉又写保证书,发誓痛改前非,但过后故伎重演,让他深感失望。
  但是女儿的学习不错,除偷东西外也没其他问题,所以他们觉得女儿本质不坏,期待女儿有朝一日懂事了,能摈弃这个毛病。
  眼看甘甜上了高三,马上要考大学了,父亲再三叮咛她抓紧时间学习,不要再犯老毛病。不料,新学期开学没多久,班主任就打来电话,说甘甜又因为偷东西被同学当场抓住……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把我的脸都丢尽了!”甘甜的父亲气得直跺脚,她的母亲也表示无法理解:“她小时候多听话啊,别说偷东西了,就是人家给她东西她也不敢要。”
  我打断她:“第一次发现女儿偷东西时,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甘甜的母亲思索半天,一脸茫然。
  我看看甘甜,她低着头,一言不发。自从进咨询室,她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于是,我让甘甜的父母出去,我和甘甜单独谈谈。
  我问甘甜:“父母对你好吗?”
  她点头。
  “爸爸妈妈打过你吗?”
  “小时候他们从来没打过我,后来爸爸打我,是因为我在学校偷了东西。”
  “那你恨爸爸吗?”
  甘甜摇头:“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那每次挨打后,你会收敛一些吗?”
  她想了想,说:“我很想改,可改不掉……”
  “你父母的关系如何?”
  “很好。”
  我陷入沉思。甘甜的异常行为非常符合“偷窃癖”特征。小偷总是偷最值钱的,而甘甜不在意偷什么,偷到后就随手丢掉。她之所以要偷,是因为内心有想偷的冲动,且这种冲动非常顽固,无法自控。
  工作中,我遇到的偷窃癖患者一般有固定的家庭模式:父母感情不和,父母疏忽或粗暴地对待孩子,致使孩子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甚至仇恨心理,想通过偷窃行为引起家长的注意,让父母难堪,从而报复父母。但在甘甜的案例中,这些我都没有发现。
  我注意到甘甜的父母是恩爱的,而甘甜的回答也证实了我的观察。那新的问题就来了,甘甜的偷窃癖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
  乖乖女的秘密
  我之前接触过的偷窃癖患者,几乎都是桀骜不驯的。但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文静秀气,讲话怯怯的。愤怒、嫉妒、孤独、仇恨……这些问题儿童特有的阴暗心理特质,在她身上一个也没有。
  甘甜唯一明显的症状是焦虑指数稍高:她坐着说话,每隔半分钟就要变换一下姿势;她的手一会儿捋头发,一会儿搓衣角;她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上有咬痕……这不光说明她容易紧张,更说明她化解焦虑情绪的方式有幼稚化的特点。
  随着不断追问,我发现她的社会经验缺乏,非常不善于解决人际冲突和内心矛盾。当我问她“怎么办”时,她常常手足无措地说:“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事吧?”她的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小许多。从小到大,她生活中的重大决定都是父母替她作出的。遇到麻烦,她首先想到的是向父母求助,特别是父亲。
  但是幼稚、依赖、焦虑并不是成为偷窃癖的病因。第一次咨询接近尾声,我仍没找出导致甘甜偷窃的真正原因,而甘甜的父母心急如焚地想尽快治好女儿的病。于是,我给了甘甜一根橡皮筋,让她套在手腕上,告诉她:想偷东西时,就用橡皮筋弹一下手背,使她的潜意识里会留下这样的认知,偷窃必然带来痛苦。或许这样会帮她慢慢弱化偷窃的欲望。
  我和甘甜父母约好下次咨询的时间。
  还没到约定日期,甘甜的母亲就打来电话,说甘甜偷东西的毛病没纠正,就不肯继续用我教的方法治疗了。她提出带女儿提前来做第二次咨询。
  来到咨询室后,甘甜说,用橡皮筋弹手背,一开始有效,可后来就不管用了。她想偷东西的冲动越来越强烈,终于忍不住在音像店偷了一盒CD,结果被抓。因为偷的东西不值钱,她交钱后,店主就把她放了。回到家,她用橡皮筋狠弹手背,又悔又恨。但没过一会儿,她走过邻居家门口,鬼迷心窍地往没有关上的车窗里瞥了一眼,又抑制不住地将手伸向车里的便携式GPS……
  她哭着说:“我明知道这样不好,偷来的东西对我也没用,可我就是忍不住!”
  我盯着她手背上清晰可见的红印,问:“用橡皮筋弹手背,你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有没有觉得心里舒坦些?”
  她略略沉思:“好像有点……”
  偷窃癖患者的偷窃动机与普通小偷不同,他们不是因为需求某东西或缺钱铤而走险的。偷窃癖患者在行动前内心非常冲动,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心跳加快,偷后会有释放感、满足感,甚至有人称它为“快感”。很多患者就是因为想获得这种快感,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如果患者早期行为没有得到及时纠正,小偷小摸便不能使他满足,他会偷更值钱的东西,或者挑战难度更大的偷窃。
  但甘甜的偷窃行为一直停留在小偷小摸阶段,且偷后快感不明显。相反,负疚感、罪责感更强烈。被惩罚后,她反而获得了心情的平和,舒缓了平时一直存在的焦虑。由此,我断定甘甜的心里有秘密,正是这个秘密造成了她的持续焦虑。
  我决定对甘甜做浅度催眠下的“词义组合自由联想”试验。在浅度催眠下,她的潜意识充分打开,释放出更多被囚禁的记忆。“词义组合自由联想”是利用抽象的提示词,引导出被测试者脑中对此解释的视觉形象。在测试中,甘甜把“生命”对应“尸体”,“小偷”对应“我”,“梦想”对应“在天空中飞”……
  这次试验让我感受到甘甜的绝望,她为自己的偷窃行为背上了沉重的枷锁,内心挣扎却无法摆脱。重要的是,听到“罪犯”这个词时,她脱口而出的竟然是“爸爸”!说了之后,她“咦”了一声,可能是残余的意识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惊讶。但是我再追问“爸爸”,她就重复回答“爸爸”,接下来的几个提示词也是如此重复,可见潜意识在这个问题上退缩了,表现出心理学中所谓的“思维黏滞”或“联想拘囿”的对抗形式。
  越是患者竭力掩藏的事实,越具有分析和治疗价值。我安抚好甘甜被惊扰的情绪,引导她进入更深层面的催眠。
  “现在你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了,你看看脚下的路是什么样的?”
  “弯弯曲曲的小路。”
  “你感觉脚下的路是往上、往下,还是平坦地向前延伸?”
  “向下。”
  “路有分岔吗?”
  “没有,就一条。”
  “你走得快还是慢?”
  “很重,好累……我觉得胸口闷。”
  “两旁有什么景色?”
  “什么都没有,黑乎乎一片。”
  甘甜在潜意识里对“回家”十分抵抗,“向下延伸的弯曲小路”、“累”、“胸口闷”都喻示着对家的反感、畏惧,但道路“没有分岔”、两旁“黑乎乎一片”,却逼迫她不得不往家走。
  “你可能已经看到家了。看到了吗?(甘甜点头)你继续往前走,家在你眼前,它是什么样的?”
  “是……一个山洞。”
  山洞?我愣了一下,在精神分析中,洞穴通常代表隐秘的事:“好,你已经来到山洞前,继续往里走,你看到了什么?”
  “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她内心还是有很强的阻抗,既然视觉系统已经关闭,那就试试其他感官吧。我加入一些诱导、暗示性的语言:“你一步步向深处走去,眼睛逐渐适应了里面的黑暗,洞壁、脚下的路,渐渐显现出来。这时,你的感觉越来越敏锐,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能够清晰地传入耳中……(甘甜的眼球运动加快)现在请你停住脚步,仔细辨认那是什么声音?”
  “嗯……有人在说话。”
  “几个人?”
  “两个……爸爸妈妈。”
  “你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吗?(甘甜摇头)让我陪着你,一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声音越来越近,围绕在你身边的黑雾渐渐向后退去,你的眼前明亮起来……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你仔细辨认那是什么?”
  “是床。”这次甘甜没有迟疑,语气肯定。这表示在不断的催眠引导下,她的潜意识终于完全打开了。
  “对,是床。既然你已经走到了床前,那请告诉我,床是什么样子?”
  “就是家里爸妈房间里的那张床。”
  “请你仔细观察一下,有没有特殊之处?床上有东西吗?(甘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床边有东西吗?(甘甜又摇了摇头)床底下有东西吗?”
  “钱。”
  “多少钱?”
  “很多……”
  “你知道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甘甜突然激动起来。
  “放松、放松,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仔细想想,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一定能想起来。”
  甘甜紧皱眉头,胸部随着呼吸急剧起伏:“是偷来的!是爸爸偷的!不是我!”
  她尖叫着,情绪难以自控,眼泪夺眶而出,安抚也无效。于是,我立即结束了催眠。
  等甘甜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平稳后,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她。这次,甘甜比较平静,说小时候她曾不小心把父亲的书橱弄倒,她发现从几本精装书的硬壳里掉出来的都是大捆的钞票!
  “你当时没有问爸妈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吗?”我问。
  甘甜说,当时书橱“轰隆”一声倒下就已经把她吓坏了,然后又看到父母铁青着脸埋头整理,知道闯了祸的她哪敢再问,只好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听候发落。不过事后父母没责罚她,甚至提都没提。慢慢地,她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长大后,我在爸爸的书橱里找书看,再也没有发现过钱,所以我觉得可能是我记错了。可刚才……”
  我心里还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在甘甜潜意识中,家里的钱是藏在床底下的?甘甜告诉我:很久以前,她看过一部电影,里面的贪官就是把钱藏在了床下。甘甜还说,电影中的那个贪官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身陷囹圄,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偷窃,源于对父亲的不解
  秘密终于被揭开,这就是甘甜长期感到紧张焦虑的根源。小时候,甘甜无意中发现了家中的不明巨款,却没有得到合理解释。虽然她把这段记忆尘封起来,但在其他因素刺激下,特别是看过的那部电影如导火索,把她心里的那颗定时炸弹引爆了。
  在甘甜眼中,父亲一直是伟岸的山,但她的潜意识里却又把父亲和“罪犯”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这使本来就缺乏判断、无力处理复杂问题的她,思维一下混乱起来。生活在令人艳羡的富裕家庭中,反而让甘甜心里升起强烈的罪恶感——这些可能都是靠“贪污来的钱”获得的。
  她焦虑不安,却无力改变,更没有勇气告发,甚至根本不敢把矛头对准父亲。因为缺乏独立生活能力,幼稚弱小的她必须依靠父亲为她遮风挡雨。然而,在享受父亲给她的各种好处的同时,父亲的“罪责”也理所当然地投射到她的身上。只有惩罚自己,她的焦虑情绪才能找到出路,从而获得心理平衡。而偷窃,正是自己需要被惩罚的证明形式。就这样,“父债子还”,甘甜通过偷窃,把潜意识里对父亲的责难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每次甘甜偷东西被抓,还是父亲用“贪污来的钱”为她消灾,结果她不仅没有惩罚到自己,反而愈发离不开父亲的荫庇,这更加重了她的罪恶感,使她的情绪越来越焦虑,心理越来越扭曲。
  甘甜被催眠时说的那句话耐人寻味:“是爸爸偷的!不是我!”——我相信,这其实是她埋藏了很久很久的心声。
  我对甘甜的父母讲述了这次治疗的整个过程,并把分析结果告诉了他们。他们呆了半晌,特别是甘甜的父亲,他的嘴唇翕动两下,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后长叹一声,问:“医生,那你看怎么办?”
  我回答:“你们总觉得女儿还小,很多事她没有必要知道,更不需要参与。结果导致她心理幼稚,社会经验匮乏,遇到事情不懂如何处理,更不懂如何调整自己的负面情绪。我想这次你们得和女儿好好谈谈,当然要以平等、开诚布公的方式。有些事情,她也需要知道。”
  甘甜的父亲一言不发,嘴唇抿得紧紧的。我知道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第三次见到甘甜是一个月以后。她母亲告诉我在“橡皮圈厌恶疗法”的辅助下,女儿的偷窃癖已持续两个礼拜没有犯。甘甜的父亲对我说了声“谢谢”,而后鞠了一躬。我没有问他是否和女儿谈了,都说了些什么。因为我从和甘甜的交谈中,已经明显感觉到她的焦虑情绪缓解了许多,动作、姿势、语调都比以前自然、松弛了。这就够了。
  【编辑: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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