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走在维也纳17区的大街上，克劳斯和小叶子指着一堵墙大笑。我说怎么了，他们就翻译了墙上的涂鸦：星期天就像是一个伤口。这么说，是一句诗喽。
　　星期天怎么了？星期天得罪谁了吗？星期天商店不开门，人们不工作，晒太阳，无所事事，不能下馆子，除了中餐和阿拉伯烤肉。星期天多好啊，要我说，星期一到星期五才是伤口呢。皮开肉绽地，在社会上混，到了周末，回家养养，然后再出来混。星期天不是伤口，是治愈系。社会才是伤口呢，社会他们全家都是伤口。
　　我就想，是不是当时我听错了，英文不过关啊。回家来查字典，伤口还没查到，先查到了逃学。两个词差不了太多，大半截字母都是一样的。在潜意识里面，它们相互勾结起来，像是两首做着地下交易的诗。我们走过另一条街，小叶子就唱起了那首歌：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
　　我们一起唱，路灯雪亮，快乐的歌声在石头路上蹦蹦跳跳……我翻译给克劳斯。他又咯咯咯地笑起来：这是一首朋克歌曲哦。
　　朋克是社会的伤口吧。就像是一种星期天，让世界停止。撕破了裤子，衬衣剪掉领子，鸡冠头，睡袋，牵着狗，揣着最便宜的酒，从一个城市串到另一个，从一个占屋睡到另一个。社会衣冠楚楚，但是你不累吗？不想晒着太阳，在广场上睡大觉吗？做了朋克，你就一无所有，也无可失落。警察不许你流浪，但是要带走你就得收养你的狗。天下朋克是一家，你到哪儿都是一群，一伙，黑乎乎的一片。市政和你没关系，税收和你没关系，表格和你没关系，对社会来说你简直不是伤口，是伤心。
　　我刚学会那首歌的时候，还没有见过朋克。我只知道这是一首快乐的歌。它曾经是，后来还是。改编之前的歌词是：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如果上学是快乐的，就快乐地上学，如果上学不是快乐的，那就快乐地爆炸。不用讲道理。每一个儿童都是朋克才好。
　　一首叽叽喳喳的歌：我一开口，嘴里就飞出了小鸟。
　　小鸟没有错。快乐的小鸟，有时候是愤怒的小鸟。有时候是半夜跑出来涂鸦的朋克小鸟。我上师范大学的时候，曾经做过两个月的实习老师，一个班，五六十个孩子，相当于五六百只麻雀，我没法让他们安静下来。我自己也安静不下来，我在喝酒，听摇滚乐，有两个女朋友。这些学生也在喝酒、早恋、离家出走，后来有两个人组了乐队。那个喝醉了抱着我，说妈妈你们不要离婚啊的孩子，后来加入了黑社会，被政府枪毙了。
　　还有一个真的要炸学校的。也是我实习的那所中学。他真的搞到了炸药。在高考之前，被同学举报了。
　　炸药的下场，总归是粉身碎骨。但歌声长存。它是我心中的小野兽。无伴奏的儿歌，连手风琴都不需要，只要有太阳。没有太阳就把路灯当成太阳。那些朋克歌曲也一样，尖叫的主唱，无所顾忌，像天下所有的儿童。朋克也总是要齐唱，在满地啤酒的舞台上，贡献一种嫩，一种天真，一种豁出去。
　　天下的小鸟都一样，一张嘴，就飞出来。牢笼锁不住。锁住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