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快睡着的时候，爷爷来到我床前。
“爷爷，是你吗？”我坐起来，奇怪地问道。
“当然是我啊。”爷爷笑着说。
“你不是已经……”我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一道微微的白色光芒从爷爷攥紧的拳头里泄了出来。
“爷爷，你的手里拿的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爷爷说着，摊开掌心。
一粒青色的弹珠？不对，弹珠怎会发光，而且弹珠绝对不会如此美丽，如此晶莹剔透，还有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这可是宝贝，”爷爷压低声音，“而且是非常非常罕见的宝贝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和我去阁楼看看就知道了。”
阁楼？
我从来没有去过爷爷的阁楼。一次也没有！
“不许去阁楼玩！”很小的时候，爷爷总是吹着胡子说。
“阁楼上闹鬼。”长大后，爷爷瞪着眼对我说。
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去阁楼了呢。
“走吧。”爷爷说。
“好，我这就穿好衣服和鞋。”
拉开卧室的门，沿着搁在堂屋的楼梯上去就是阁楼了。
爷爷慢慢地走在前面，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没有灯光，屋子里漆黑一团，我有些怕。
“别怕。”爷爷说这话的时候，阁楼上有美丽的光芒亮起。那光芒若清晨第一缕落在玫瑰花瓣上的阳光，耀眼却并不炫目，又若落在青草上的星光，温柔却并不清冷。
“好看吗？”爷爷问。
我点了点头。
“那是什么？”我问。
“到了阁楼，你就知道了。”
“不过，也许你今晚去不了。”爷爷又有些遗憾地说道。我正奇怪爷爷为什么这么说时，却看见爸爸从楼梯的后面爬了过来。
“爸爸，你也来了啊。”
爸爸没理我。
“爸爸，你也想去爷爷的阁楼看看吗？”
爸爸还是没有理我。他一把抱起了我。
“爸爸，你抱我干什么，我还要和爷爷去阁楼呢。”
爸爸将我抱下了楼梯。
“爸爸，我要去阁楼，爷爷还在那里等我呢。”
爸爸仍不理我。他将我抱回了床上。
（2）
“昨晚，五勺梦游了。”早上醒来，我听见爸爸站在院内说。
“怎么会呢？他可从来没梦游过！”是妈妈无比惊诧的声音。
我梦游了？
这么说，爷爷并没有来过我的床前，他手中也没有能发出光芒的东西，而阁楼上也没有什么宝贝。可是，我还是好想好想去阁楼上看看。
“我想去爷爷的阁楼上看看。”吃早饭的时候，我一边喝着香喷喷的玉米粥，一边装着漫不经心地说道。
“去干什么？”爸爸妈妈却不约而同抬起头，大声问道。
“只是去看看。”我觉得他们的表情未免有些夸张，就像以前的爷爷。
“我看过了，都是一些破烂。”爸爸放下筷子，不高兴地又补充了一句，“以前老爷子不准人随便上去，我还以为他在上面藏着啥宝贝呢，结果全是一些没用的东西。”
听了爸爸的话，妈妈笑起来，“我也以为上面有啥宝贝，记得第一次上你们家，老爷子就‘警告’我别上去，说是楼板不结实。”
可是，真的没什么吗？
爸爸妈妈没有再继续“阁楼”的话题。他们开始商量回城的时间。整整的七天里，我们在悲伤中，匆匆从城里赶回这个小镇，大哭着将突然脑溢血而逝的爷爷送到殡仪馆，然后带回了他装在黑色小匣子里的骨灰。爸爸想将爷爷带回城里，可是爷爷生前的好友却告诉他，爷爷并不想去别的地方。于是，我们又忙碌着在小镇为他物色合适的墓园。幸亏是暑假，幸亏爸爸妈妈都是教师，我们都有的是时间。
吃了早饭，我放了一个大大的苹果在爷爷的骨灰盒前。生前，爷爷最喜欢吃苹果了，也不知他走后是否依然喜欢。想着这些，想着以后将再也见不到爷爷，我的心里好难受。不过，没想到——晚上，爷爷又来到我的床前。
（3）
“五勺，五勺，醒醒。”有人轻轻叫我。
睁开眼，看到的是爷爷笑眯眯的脸。虽然，知道爷爷已经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着一种淡淡的喜悦。
“还想去阁楼看看吗？”爷爷问。
我点了点头。
“那跟我来。”爷爷牵住我的手。爷爷的手好冰啊，我努力地想使自己的手热乎起来，好让他的手也温暖起来。可是，无论我怎样地努力，他的手仍是凉凉的、冰冰的。
和前一晚一样，没有月光，没有灯光，屋子里好黑。
“别怕，有爷爷。”爷爷拉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楼梯上。
“嗯。”我跟在爷爷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楼梯咯吱咯吱的声音惊醒了爸爸和妈妈。
有光芒一点一点地从阁楼上渗透出来，继而慢慢弥散开去，柔柔的，暖暖的。我和爷爷沿着楼梯，朝着那越来越亮的光芒而去。
我以为那些光芒会属于一堆宝石，或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却不曾想那里没有宝石也没有夜明珠，只有一堆碎瓷片。没错，是瓷片，数十枚躺在墨色天鹅绒上的瓷片。大大小小，形状不一，可全都散发出美丽的、可爱的、淡淡的光晕，继而汇聚成一束美丽的光芒。
“是瓷片呢。”我蹲下，想看得仔细。
“对啊，但它们并不是普通的瓷片哦。”爷爷笑着说。
会发光的瓷片当然不会是普通的瓷片，但是我没有想到它们不仅会发光，还慢慢地飞了起来——先是一枚，然后第二枚、第三枚，像一盏一盏大小不同的灯笼，慢慢地飞了起来。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飞，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瓷片上呈现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图案，枯枝、鸟的断翼，轻描淡写的一横或是一撇。 “它们想干什么？”我问爷爷。
“嘘，别说话。”爷爷兴奋地压低声音。
刚才还躺在墨色天鹅绒上的瓷片全都飞了起来，并开始不停地旋转、旋转，仿佛在寻找适合自己的位置，并慢慢旋转成了一个球形的东西。那东西光华四溢，高贵无比，充满了生命的质感。我伸出手。我想摸摸。
“小心点，它会碎的。”爷爷说。
“它是什么，爷爷？”我好奇极了。
“青花瓷瓶。”
“青花瓷瓶？”对哦，看上去的确是一个瓷瓶的模样，但是我却从来没见过如此温润剔透的瓷瓶。瓷瓶上有一株冬日的枯桃，有三只形态各异的鸟儿，仿佛风一过，那桃树便会抽发嫩芽，那鸟儿便会“叽叽喳喳”歌唱。
“它是你的吗，爷爷？”
我转过身。可是，哪里还有爷爷。
楼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是爸爸的脚步声。
“哗啦啦啦”——爸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瓷瓶碎裂了，所有的瓷片开始纷纷落下。
阁楼暗了下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爸爸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回到了床上。
（4）
“是真的，我真的看见了爷爷。”我对爸爸说。
“五勺，你梦游了，不信你问妈妈。”第二天早上，当我再次提起爷爷的阁楼时，爸爸担心地看着我。
妈妈看了一眼爸爸，才看着我。
“昨晚，你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你爬起来，嘀嘀咕咕地拉开门，又摸索着往楼梯爬去，因为怕惊醒你摔着，所以一直等你上了阁楼后，爸爸才将你抱下。”妈妈很认真很认真地对我说。
“可是……”我想说，的确是爷爷叫我上阁楼的，阁楼上的确是有宝贝的。但是，爸爸妈妈认定我在梦游，我只好闭了嘴。因为，我也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真的见到了爷爷。
爸爸妈妈将爷爷的所有东西打包，送别人的，焚烧的，留下做纪念的全都一一标示好。晌午的时候，天气热得可怕，我趁他们不注意，爬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想爬这个楼梯了。
“不准上去！”
“小心我揍你！”
“上面有鬼，小心抓走你！”
可是，每当我看着那个楼梯时，爷爷总能看出我暗藏的心事，并一改和蔼，变得“可怕”起来。
我真的好想上去看看哦。有那么几次，我差点成功了，我甚至已经站在楼梯口，偷瞥到阁楼上有一个红木箱、一堆旧报纸、几个破破烂烂的大镜框，还有一面瘆人的大镜子……可是，我到底没有上去，因为害怕爷爷生气，也害怕那里真的藏着鬼。可是，我现在长大了，我知道爷爷不会因此打我，也不再相信那里真的藏着鬼。
好奇怪，我以为楼梯会“嘎吱嘎吱”响起，踩上去却没有丁点的声音。院里传来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荷花的淡香从不远处的池塘飘来。阁楼上的东西一览无余，记忆中的箱子、报纸、相框，还有那面大镜子。可是，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吧。
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地板上清晰地印着一些脚印，我细细地分辨，爸爸的皮鞋印、拖鞋印，还有我的凉鞋印，却找不到爷爷的脚印。
镜子上厚厚的一层灰令我看不清自己在里面的模样，报纸是二十年前的，甚至还有三十年前的，相框空着，以前放在里面的东西应该就是现在挂放在堂屋中的太奶奶和太爷爷的画像了，至于那个红木箱已经很旧很旧了，上面曾经鲜红的漆已黯淡无光。
箱子上了锁。可是，手轻轻一拉，那锁却“喀嚓”一声开了，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年岁久远。
箱里放着一些陈年旧物，几枚生锈的铜钱，失去光彩的荷包，没有光泽的旱烟袋，还有一个黑匣子。
匣子里铺着墨色的天鹅绒。天鹅绒里躺着无数枚大大小小的瓷片。青花瓷片。
（5）
“它们全都飞了起来，浑身散发出美丽的光芒……”我兴奋地对爸爸妈妈描述。
“是吗？”很显然，他们压根不信我的话。他们认定了我是在梦游，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梦而已。可是，如果是梦，这个梦也太特别了。
瓷片握在手里，温润如玉，每一枚都薄薄的，上面或为枯枝，或为鸟足，或是断翼。
“是清雍正年间的东西。”妈妈说这话时，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爸爸问。
“也许，这真是一宝贝。”妈妈说。
“再宝贝，也只是一堆碎片。”
“这倒是，如果是元代的碎瓷倒还值点钱，清朝的就不值了。”妈妈是学历史的，没想到对古玩居然也有几分了解。而我，并不关心它们值不值钱，我只是仍想着自己的“梦”，或者那并不是我的梦，而是爷爷的梦？
“妈妈，有办法将它们拼凑起来吗？”我问。
“什么拼凑，行话叫‘补旧’。”妈妈的嘴角得意地往上扬了扬。
“也许，我们可以想想法，但那很费时间呢。”爸爸说。
晚上的时候，妈妈睡觉了，我和爸爸却在灯光下看着那些碎瓷。
“真好看。”爸爸说。
“你爷爷曾经说过，所有的瓷器中青花瓷最美丽。”爸爸又说。
可是，爷爷的家里有白瓷、黑釉瓷、红釉瓷、五彩瓷，却没有一件青花瓷。
“小时候，我曾经听你奶奶讲过，我的爷爷，也就是你的太爷爷家非常有钱，而且嗜好收藏古董。有一年，家里来了一位日本商人，他看遍了你太爷爷的所有收藏，却只对一件青花瓷瓶产生了兴趣。为此，那位日本人反反复复地来了很多次，并提出愿意高价买去。但是，据说那个瓷瓶为官窑所制，数量极少，再加上对方是日本人，所以你太爷爷始终不愿出手。后来，日本人开始找各种借口在生意上为难你太爷爷，于是你太爷爷便萌生了干脆毁掉瓷瓶的想法。可是，你太奶奶却说‘与其毁掉，还不如让它流去异邦，免得白白毁了一件珍品’。”
“后来呢？”
“后来，你太爷爷始终很犹豫，不知该毁掉那瓷瓶，还是该干脆卖给日本人。不过，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一天，你奶奶，她那时还是你太爷爷家的丫头，去书房打扫卫生时，却看见那个青花瓷瓶突然莫名其妙地自己碎裂了，碎瓷片‘稀里哗啦’地掉落了一地。” “啊，青花瓷瓶自己碎裂啦？”
“对啊。你太爷爷也很奇怪，但是因为也有亲手毁掉瓷瓶的想法，所以并没有责罚你奶奶。据说，那个日本人为这件事恨透了你太爷爷，而我们家从那以后也就慢慢衰落了。”
“爸爸，你说，这些碎瓷是那个自己碎裂的青花瓷瓶的吗？”我有些激动起来。
“你还真相信瓷瓶会自己碎掉啊？”爸爸轻轻笑起来。
我看着他。我是真的相信。
“我记得小时候，你爷爷每次看到青花瓷的东西，总会忍不住和你奶奶说‘可惜了，可惜了’，而你奶奶总会安慰说，‘唉，不是没办法才想到那样做的吗’。”
“所以，那个青花瓷瓶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碎掉的。”爸爸说。
（6）
这天晚上，我多希望能再看见爷爷。我坐在门口等，我坐在窗前等，我坐在床前等，可是爷爷却一直没有出现。于是，我只好上了床。也许，我睡着了，就真的能遇见爷爷了。我想问问他，那个青花瓷瓶真的是他打碎的吗？他不准人轻易上阁楼，是因为那里有他宝贝着的碎瓷片吗？他让我看见那些光芒四射的瓷片是想让我告诉爸爸妈妈，让他们“补旧”吗？
我一直等啊等。
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看到一个通体绘着桃枝栖鸟图案的青花瓷瓶安静地站在太爷爷古色古香的书架上。淡淡的微芒中，瓶上的三只山雀或展翅欲飞，或两两对语，野趣十足。我好喜欢。爷爷也是如此喜欢过它们吧。
那晚，爷爷没有出现。
第二天起床后，我试图将所有的碎瓷拼凑，并不停地在脑海中勾勒着它们站立起来的模样。还好，爸爸妈妈对此并没有说什么，爸爸甚至还帮着我整理。下午时，我已为所有的碎瓷找到了它们作为瓷瓶时的位置。我甚至还将它们一一画在纸上，一个完整的、立体的瓷瓶便呈现在了我们面前——白底青花，冬日枯枝，三只山雀，一只展翅欲飞，两只相对话语，和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可是，还缺少了一枚。缺一枚鸟儿的断羽。不细看，是不会发现的，可是真的少了一块。
“怎么会呢？再找找。”妈妈也来了兴趣，帮着我们一起寻找。可是，那只展翅欲飞的鸟儿真的没了丰盈的羽毛，呈现出呆滞的腾飞状。
我想了想，跑去了爷爷的房间。
爷爷的鞋子收起来了，爷爷的衣服收起来了，爷爷躺过的藤椅搬出去了，爷爷用过的毛巾扔掉了，爷爷写过字的笔不见了。爷爷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可是那里还残存着爷爷的气息，爷爷笑起时深深的皱纹，爷爷走路时发出的“踏踏踏”声，爷爷侍弄完花草后的满身薄荷味，爷爷看着自己字画时发出的“嘿嘿”声……
“爷爷。”我轻轻叫了一声。
没有人应我。我知道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房间里应我了。我忍住快流出的泪，在那些空荡荡的衣橱里、匣子里、床下、柜子上寻找。
“只有你爷爷的床头柜还没有清理。”爸爸站在门口说。
我拉开那个一直蹲守在爷爷窗前的小柜子。毛笔、钢笔、蜡笔，各种各样的笔，许多发黄的、崭新的纸。纸上是钢笔的、毛笔的、蜡笔的各种各样的画，所有的画上都是一个美丽的瓷瓶，美丽的青花瓷瓶。这些画我都似曾见过，是小时候吗？可惜，我已记不起。
我在那些画中发现了一枚用绢布层层包裹起来的青花碎瓷。
（7）
将爷爷安顿在飘着紫薇花的墓园后，我们没有回家。我和爸爸妈妈带着那些碎瓷，准备去景德镇。听说，那里有最好的“补旧”大师，任何碎瓷都会在他们的手中完整起来。
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梦”是真实发生，还是真的是一场梦而已。如果是梦，究竟是我的梦，还是爷爷的梦呢？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从此再也没有梦游过。
快睡着的时候，爷爷来到我床前。
“爷爷，是你吗？”我坐起来，奇怪地问道。
“当然是我啊。”爷爷笑着说。
“你不是已经……”我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一道微微的白色光芒从爷爷攥紧的拳头里泄了出来。
“爷爷，你的手里拿的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爷爷说着，摊开掌心。
一粒青色的弹珠？不对，弹珠怎会发光，而且弹珠绝对不会如此美丽，如此晶莹剔透，还有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这可是宝贝，”爷爷压低声音，“而且是非常非常罕见的宝贝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和我去阁楼看看就知道了。”
阁楼？
我从来没有去过爷爷的阁楼。一次也没有！
“不许去阁楼玩！”很小的时候，爷爷总是吹着胡子说。
“阁楼上闹鬼。”长大后，爷爷瞪着眼对我说。
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去阁楼了呢。
“走吧。”爷爷说。
“好，我这就穿好衣服和鞋。”
拉开卧室的门，沿着搁在堂屋的楼梯上去就是阁楼了。
爷爷慢慢地走在前面，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没有灯光，屋子里漆黑一团，我有些怕。
“别怕。”爷爷说这话的时候，阁楼上有美丽的光芒亮起。那光芒若清晨第一缕落在玫瑰花瓣上的阳光，耀眼却并不炫目，又若落在青草上的星光，温柔却并不清冷。
“好看吗？”爷爷问。
我点了点头。
“那是什么？”我问。
“到了阁楼，你就知道了。”
“不过，也许你今晚去不了。”爷爷又有些遗憾地说道。我正奇怪爷爷为什么这么说时，却看见爸爸从楼梯的后面爬了过来。
“爸爸，你也来了啊。”
爸爸没理我。
“爸爸，你也想去爷爷的阁楼看看吗？”
爸爸还是没有理我。他一把抱起了我。
“爸爸，你抱我干什么，我还要和爷爷去阁楼呢。”
爸爸将我抱下了楼梯。
“爸爸，我要去阁楼，爷爷还在那里等我呢。”
爸爸仍不理我。他将我抱回了床上。
（2）
“昨晚，五勺梦游了。”早上醒来，我听见爸爸站在院内说。
“怎么会呢？他可从来没梦游过！”是妈妈无比惊诧的声音。
我梦游了？
这么说，爷爷并没有来过我的床前，他手中也没有能发出光芒的东西，而阁楼上也没有什么宝贝。可是，我还是好想好想去阁楼上看看。
“我想去爷爷的阁楼上看看。”吃早饭的时候，我一边喝着香喷喷的玉米粥，一边装着漫不经心地说道。
“去干什么？”爸爸妈妈却不约而同抬起头，大声问道。
“只是去看看。”我觉得他们的表情未免有些夸张，就像以前的爷爷。
“我看过了，都是一些破烂。”爸爸放下筷子，不高兴地又补充了一句，“以前老爷子不准人随便上去，我还以为他在上面藏着啥宝贝呢，结果全是一些没用的东西。”
听了爸爸的话，妈妈笑起来，“我也以为上面有啥宝贝，记得第一次上你们家，老爷子就‘警告’我别上去，说是楼板不结实。”
可是，真的没什么吗？
爸爸妈妈没有再继续“阁楼”的话题。他们开始商量回城的时间。整整的七天里，我们在悲伤中，匆匆从城里赶回这个小镇，大哭着将突然脑溢血而逝的爷爷送到殡仪馆，然后带回了他装在黑色小匣子里的骨灰。爸爸想将爷爷带回城里，可是爷爷生前的好友却告诉他，爷爷并不想去别的地方。于是，我们又忙碌着在小镇为他物色合适的墓园。幸亏是暑假，幸亏爸爸妈妈都是教师，我们都有的是时间。
吃了早饭，我放了一个大大的苹果在爷爷的骨灰盒前。生前，爷爷最喜欢吃苹果了，也不知他走后是否依然喜欢。想着这些，想着以后将再也见不到爷爷，我的心里好难受。不过，没想到——晚上，爷爷又来到我的床前。
（3）
“五勺，五勺，醒醒。”有人轻轻叫我。
睁开眼，看到的是爷爷笑眯眯的脸。虽然，知道爷爷已经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着一种淡淡的喜悦。
“还想去阁楼看看吗？”爷爷问。
我点了点头。
“那跟我来。”爷爷牵住我的手。爷爷的手好冰啊，我努力地想使自己的手热乎起来，好让他的手也温暖起来。可是，无论我怎样地努力，他的手仍是凉凉的、冰冰的。
和前一晚一样，没有月光，没有灯光，屋子里好黑。
“别怕，有爷爷。”爷爷拉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楼梯上。
“嗯。”我跟在爷爷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楼梯咯吱咯吱的声音惊醒了爸爸和妈妈。
有光芒一点一点地从阁楼上渗透出来，继而慢慢弥散开去，柔柔的，暖暖的。我和爷爷沿着楼梯，朝着那越来越亮的光芒而去。
我以为那些光芒会属于一堆宝石，或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却不曾想那里没有宝石也没有夜明珠，只有一堆碎瓷片。没错，是瓷片，数十枚躺在墨色天鹅绒上的瓷片。大大小小，形状不一，可全都散发出美丽的、可爱的、淡淡的光晕，继而汇聚成一束美丽的光芒。
“是瓷片呢。”我蹲下，想看得仔细。
“对啊，但它们并不是普通的瓷片哦。”爷爷笑着说。
会发光的瓷片当然不会是普通的瓷片，但是我没有想到它们不仅会发光，还慢慢地飞了起来——先是一枚，然后第二枚、第三枚，像一盏一盏大小不同的灯笼，慢慢地飞了起来。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飞，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瓷片上呈现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图案，枯枝、鸟的断翼，轻描淡写的一横或是一撇。 “它们想干什么？”我问爷爷。
“嘘，别说话。”爷爷兴奋地压低声音。
刚才还躺在墨色天鹅绒上的瓷片全都飞了起来，并开始不停地旋转、旋转，仿佛在寻找适合自己的位置，并慢慢旋转成了一个球形的东西。那东西光华四溢，高贵无比，充满了生命的质感。我伸出手。我想摸摸。
“小心点，它会碎的。”爷爷说。
“它是什么，爷爷？”我好奇极了。
“青花瓷瓶。”
“青花瓷瓶？”对哦，看上去的确是一个瓷瓶的模样，但是我却从来没见过如此温润剔透的瓷瓶。瓷瓶上有一株冬日的枯桃，有三只形态各异的鸟儿，仿佛风一过，那桃树便会抽发嫩芽，那鸟儿便会“叽叽喳喳”歌唱。
“它是你的吗，爷爷？”
我转过身。可是，哪里还有爷爷。
楼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是爸爸的脚步声。
“哗啦啦啦”——爸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瓷瓶碎裂了，所有的瓷片开始纷纷落下。
阁楼暗了下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爸爸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回到了床上。
（4）
“是真的，我真的看见了爷爷。”我对爸爸说。
“五勺，你梦游了，不信你问妈妈。”第二天早上，当我再次提起爷爷的阁楼时，爸爸担心地看着我。
妈妈看了一眼爸爸，才看着我。
“昨晚，你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你爬起来，嘀嘀咕咕地拉开门，又摸索着往楼梯爬去，因为怕惊醒你摔着，所以一直等你上了阁楼后，爸爸才将你抱下。”妈妈很认真很认真地对我说。
“可是……”我想说，的确是爷爷叫我上阁楼的，阁楼上的确是有宝贝的。但是，爸爸妈妈认定我在梦游，我只好闭了嘴。因为，我也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真的见到了爷爷。
爸爸妈妈将爷爷的所有东西打包，送别人的，焚烧的，留下做纪念的全都一一标示好。晌午的时候，天气热得可怕，我趁他们不注意，爬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想爬这个楼梯了。
“不准上去！”
“小心我揍你！”
“上面有鬼，小心抓走你！”
可是，每当我看着那个楼梯时，爷爷总能看出我暗藏的心事，并一改和蔼，变得“可怕”起来。
我真的好想上去看看哦。有那么几次，我差点成功了，我甚至已经站在楼梯口，偷瞥到阁楼上有一个红木箱、一堆旧报纸、几个破破烂烂的大镜框，还有一面瘆人的大镜子……可是，我到底没有上去，因为害怕爷爷生气，也害怕那里真的藏着鬼。可是，我现在长大了，我知道爷爷不会因此打我，也不再相信那里真的藏着鬼。
好奇怪，我以为楼梯会“嘎吱嘎吱”响起，踩上去却没有丁点的声音。院里传来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荷花的淡香从不远处的池塘飘来。阁楼上的东西一览无余，记忆中的箱子、报纸、相框，还有那面大镜子。可是，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吧。
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地板上清晰地印着一些脚印，我细细地分辨，爸爸的皮鞋印、拖鞋印，还有我的凉鞋印，却找不到爷爷的脚印。
镜子上厚厚的一层灰令我看不清自己在里面的模样，报纸是二十年前的，甚至还有三十年前的，相框空着，以前放在里面的东西应该就是现在挂放在堂屋中的太奶奶和太爷爷的画像了，至于那个红木箱已经很旧很旧了，上面曾经鲜红的漆已黯淡无光。
箱子上了锁。可是，手轻轻一拉，那锁却“喀嚓”一声开了，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年岁久远。
箱里放着一些陈年旧物，几枚生锈的铜钱，失去光彩的荷包，没有光泽的旱烟袋，还有一个黑匣子。
匣子里铺着墨色的天鹅绒。天鹅绒里躺着无数枚大大小小的瓷片。青花瓷片。
（5）
“它们全都飞了起来，浑身散发出美丽的光芒……”我兴奋地对爸爸妈妈描述。
“是吗？”很显然，他们压根不信我的话。他们认定了我是在梦游，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梦而已。可是，如果是梦，这个梦也太特别了。
瓷片握在手里，温润如玉，每一枚都薄薄的，上面或为枯枝，或为鸟足，或是断翼。
“是清雍正年间的东西。”妈妈说这话时，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爸爸问。
“也许，这真是一宝贝。”妈妈说。
“再宝贝，也只是一堆碎片。”
“这倒是，如果是元代的碎瓷倒还值点钱，清朝的就不值了。”妈妈是学历史的，没想到对古玩居然也有几分了解。而我，并不关心它们值不值钱，我只是仍想着自己的“梦”，或者那并不是我的梦，而是爷爷的梦？
“妈妈，有办法将它们拼凑起来吗？”我问。
“什么拼凑，行话叫‘补旧’。”妈妈的嘴角得意地往上扬了扬。
“也许，我们可以想想法，但那很费时间呢。”爸爸说。
晚上的时候，妈妈睡觉了，我和爸爸却在灯光下看着那些碎瓷。
“真好看。”爸爸说。
“你爷爷曾经说过，所有的瓷器中青花瓷最美丽。”爸爸又说。
可是，爷爷的家里有白瓷、黑釉瓷、红釉瓷、五彩瓷，却没有一件青花瓷。
“小时候，我曾经听你奶奶讲过，我的爷爷，也就是你的太爷爷家非常有钱，而且嗜好收藏古董。有一年，家里来了一位日本商人，他看遍了你太爷爷的所有收藏，却只对一件青花瓷瓶产生了兴趣。为此，那位日本人反反复复地来了很多次，并提出愿意高价买去。但是，据说那个瓷瓶为官窑所制，数量极少，再加上对方是日本人，所以你太爷爷始终不愿出手。后来，日本人开始找各种借口在生意上为难你太爷爷，于是你太爷爷便萌生了干脆毁掉瓷瓶的想法。可是，你太奶奶却说‘与其毁掉，还不如让它流去异邦，免得白白毁了一件珍品’。”
“后来呢？”
“后来，你太爷爷始终很犹豫，不知该毁掉那瓷瓶，还是该干脆卖给日本人。不过，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一天，你奶奶，她那时还是你太爷爷家的丫头，去书房打扫卫生时，却看见那个青花瓷瓶突然莫名其妙地自己碎裂了，碎瓷片‘稀里哗啦’地掉落了一地。” “啊，青花瓷瓶自己碎裂啦？”
“对啊。你太爷爷也很奇怪，但是因为也有亲手毁掉瓷瓶的想法，所以并没有责罚你奶奶。据说，那个日本人为这件事恨透了你太爷爷，而我们家从那以后也就慢慢衰落了。”
“爸爸，你说，这些碎瓷是那个自己碎裂的青花瓷瓶的吗？”我有些激动起来。
“你还真相信瓷瓶会自己碎掉啊？”爸爸轻轻笑起来。
我看着他。我是真的相信。
“我记得小时候，你爷爷每次看到青花瓷的东西，总会忍不住和你奶奶说‘可惜了，可惜了’，而你奶奶总会安慰说，‘唉，不是没办法才想到那样做的吗’。”
“所以，那个青花瓷瓶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碎掉的。”爸爸说。
（6）
这天晚上，我多希望能再看见爷爷。我坐在门口等，我坐在窗前等，我坐在床前等，可是爷爷却一直没有出现。于是，我只好上了床。也许，我睡着了，就真的能遇见爷爷了。我想问问他，那个青花瓷瓶真的是他打碎的吗？他不准人轻易上阁楼，是因为那里有他宝贝着的碎瓷片吗？他让我看见那些光芒四射的瓷片是想让我告诉爸爸妈妈，让他们“补旧”吗？
我一直等啊等。
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看到一个通体绘着桃枝栖鸟图案的青花瓷瓶安静地站在太爷爷古色古香的书架上。淡淡的微芒中，瓶上的三只山雀或展翅欲飞，或两两对语，野趣十足。我好喜欢。爷爷也是如此喜欢过它们吧。
那晚，爷爷没有出现。
第二天起床后，我试图将所有的碎瓷拼凑，并不停地在脑海中勾勒着它们站立起来的模样。还好，爸爸妈妈对此并没有说什么，爸爸甚至还帮着我整理。下午时，我已为所有的碎瓷找到了它们作为瓷瓶时的位置。我甚至还将它们一一画在纸上，一个完整的、立体的瓷瓶便呈现在了我们面前——白底青花，冬日枯枝，三只山雀，一只展翅欲飞，两只相对话语，和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可是，还缺少了一枚。缺一枚鸟儿的断羽。不细看，是不会发现的，可是真的少了一块。
“怎么会呢？再找找。”妈妈也来了兴趣，帮着我们一起寻找。可是，那只展翅欲飞的鸟儿真的没了丰盈的羽毛，呈现出呆滞的腾飞状。
我想了想，跑去了爷爷的房间。
爷爷的鞋子收起来了，爷爷的衣服收起来了，爷爷躺过的藤椅搬出去了，爷爷用过的毛巾扔掉了，爷爷写过字的笔不见了。爷爷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可是那里还残存着爷爷的气息，爷爷笑起时深深的皱纹，爷爷走路时发出的“踏踏踏”声，爷爷侍弄完花草后的满身薄荷味，爷爷看着自己字画时发出的“嘿嘿”声……
“爷爷。”我轻轻叫了一声。
没有人应我。我知道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房间里应我了。我忍住快流出的泪，在那些空荡荡的衣橱里、匣子里、床下、柜子上寻找。
“只有你爷爷的床头柜还没有清理。”爸爸站在门口说。
我拉开那个一直蹲守在爷爷窗前的小柜子。毛笔、钢笔、蜡笔，各种各样的笔，许多发黄的、崭新的纸。纸上是钢笔的、毛笔的、蜡笔的各种各样的画，所有的画上都是一个美丽的瓷瓶，美丽的青花瓷瓶。这些画我都似曾见过，是小时候吗？可惜，我已记不起。
我在那些画中发现了一枚用绢布层层包裹起来的青花碎瓷。
（7）
将爷爷安顿在飘着紫薇花的墓园后，我们没有回家。我和爸爸妈妈带着那些碎瓷，准备去景德镇。听说，那里有最好的“补旧”大师，任何碎瓷都会在他们的手中完整起来。
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梦”是真实发生，还是真的是一场梦而已。如果是梦，究竟是我的梦，还是爷爷的梦呢？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从此再也没有梦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