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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育出叛逆之心
写《大树小虫》,池莉花了10年。
10年前,她开始反思过去那种喷发式的写作:“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星期,我自己都感到了惊吓,太快了,以至后来写长篇,都是不假思索地顺手写下去。我突然觉得,如此熟练地炮制小说,可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她开始构思一种新的长篇形式,订了很多科技类的杂志,突然对量子力学产生了兴趣,读着读着,就从物理“歪曲”到了人文。她说:“其实人类社会,就像量子叠加和纠缠的状态。人和人之间,从来不存在一种单纯的关系、一种固定的模式、一种明确的走向。”
“一只盲目的甲虫在弯曲的树枝表面爬动,它没有注意到自己爬过的轨迹其实是弯曲的,而我很幸运地注意到了。”当年爱因斯坦曾这样通俗地向小儿子解释广义相对论,池莉把这句话放在了《大树小虫》的第一页。
在她看来,生活就是一棵大树,人类就是小虫,在奋力地生活,奋力地爬行。
这是池莉迄今为止体量最庞大的作品:40万字,12个主要人物,3代人,两个家族,近百年的沧桑历史。她尽可能地丢掉虚字,不用“的地得”,基本都是句号。她说:“这就是我们当下真实的生活节奏。没有那么多逗号的停顿,没有那么多虚词的修饰,一个动作完成了,马上进入下一个事件。”
“谁说语言就有一定之规?我就是要打乱,就是要重新诉说。”池莉开玩笑,说自己到了中老年又“发育”出一颗叛逆之心。
神圣的烦恼人生
池莉的叛逆,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来得那么晚。
她生于1957年,在一个不断发生着深刻变迁的时代中成长为——用她自己的话说——“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孩子”。父亲是干部,母亲是医生,她在机关宿舍里长大,吃着丹麦进口的全脂奶粉,享受着革命小主人的自豪。她也见识过另一种生活,来自外公外婆家,那里有母亲的旗袍和高跟鞋,有外婆存放在樟木箱里头的绣片与丝绸,有饭桌上摆着的成套细瓷餐具。
“誰也没有真正注意我这个新孩子,无论在哪儿,无论和谁在一起,我都被孤独的感觉纠缠着。”在《写作的意义》中,池莉写道。6岁那年,她在阁楼上发现一本缺了封皮的《红楼梦》,竖版繁体字,因为读得吃力、紧张而汗流满面。大人们发现了大吃一惊,一把夺过去,他们希望她专注功课,少读课外书。
9岁那年,“文革”开始,父亲被打倒,阅读和写作成了唯一的寄托。1975年,池莉高中毕业,下乡成为生命的第一次复苏。但每天不管回来多累,也要挑灯夜战,写一篇关于人定胜天的战斗诗篇。和农民交朋友,找老红军也找老地主聊天,回来做笔记;甚至恐怖的杀猪过程,想着今后写作可能用得上,也硬着头皮看下去……
3年后,她拎着一只装满私人写作物的木箱进了冶金医专,又弃医从文,考进武汉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她的写作灵感“如火山爆发”,但写来写去,始终是旧有的内核,是别人的假嗓子,是被灌输的话语。
“脱胎换骨”的时刻,发生在写《烦恼人生》的那几天。在这部4万字的小说中,池莉写了轧钢厂工人印家厚日常生活的困窘、辛酸与纠葛,但它不仅别无选择、不可逾越,而且亦不乏一点点温情、一点点快乐。稿子给了几个刊物,要么看不上;要么得修改,昂扬一点,英雄主义一点,至少得加一个光明的尾巴。池莉坚决不改:“我反叛的就是宏大语言、假大空,我要写中国最普通人的生存状态。”
1987年,《烦恼人生》深锁抽屉几个月后,在《上海文学》首发,主编周介人在卷首语里写道:“一个主义开始了——新写实。”在“新写实”的麾下,池莉和她的同伴们——刘恒、刘震云、方方等步入文学前台。他们写卑微残酷的城市贫民,写围着房子、孩子、蜂窝煤打转的小职员,写买不起胃药、发不起论文的大学教授,将一幅幅困窘而丰满、琐屑而真切的市井众生图,铺展在时代的前面。
我与武汉,就像狗与狗窝
她几乎每部作品都能热卖。《来来往往》被改编为红极一时的电视剧,《生活秀》被改编成电影、电视连续剧和话剧,女主角来双扬卖的鸭脖子,从此在神州大地流行开来……
在她之前,很少有人关注武汉盛夏里那些地道的小市民,他们大汗淋漓地在拥挤的公用厨房做饭,在自家门口的马路上摆开竹床,喝酒、吃饭、看电视、聊天,聊伊拉克侵占科威特,聊金日成访武汉吃汤包,掰开指头数武汉的小吃……生活平庸琐碎,却流溢出别样的光华。
池莉喜欢观察生活,眼睛就像一个高倍摄像头,一眼扫过去,不用记录,都在脑子里了。30多年来,这个摄像头常常会从一些细微的视角记录下时代的变迁。她的人生半径基本不出武汉:“这地方江湖,清淡,散漫,任性,千人千面,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是一个写小说的好地方。”这些年,池莉露面很少,有点闲云野鹤的味道。她爱烧菜,把这看作生活的头等大事。
在《盛夏之妖》里,池莉形容她与武汉的关系就像狗和狗窝:“多年来,我在这窝里扒拉,嗅嗅,转圈,睡觉,做梦和哭泣。我习惯了。我与它气场匀和了。光凭气息和声音,我就知道自己不是陌生人,于是就安心了。”
(摘自《环球人物》,本刊有删节)(责编 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