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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进监狱
曾通进鹘山监狱的时候，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的风云人物老舜。
那天下着雨，雨水在泥浆中毫无规律地聚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水坑，监狱的两个看守一前一后把曾通夹在中间，一个带路，一个在后面监视他。
大陷坑被当地人称为莽扑，它们像一群冬眠的怪兽，蛰伏在这片大地的某个角落，小的莽扑可以让一个人的脚陷进去，大的莽扑则可以一口气吞掉一个车队。最令人感到恐惧的是，这种陷坑仿佛有生命一样，可以四处游走，时时刻刻准备着择人而噬。
如果人的脚陷进了小莽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陷进去的脚锯掉，然后爬出来。见到有人陷进去，最忌讳做的事是伸手去拉，天知道那莽扑有多大，一使劲儿，兴许方圆几十米都会往下陷，到那时不要说锯脚，锯头都来不及了。
鹘山监狱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中间，戈壁是由退化的大草原形成的。传说很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草原英雄的王国，是一个伟大可汗的后宫。但那已经是历史了，现在这片土地所能带给人的只是无尽的泥浆。
曾通不记得走了多久，也不记得被两个看守敲打了几回，就在他第四次想撒尿的时候，他看见了监狱的大门，还有整整一队看守押着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穿着和曾通不一样的囚衣，下巴圆圆的，没有一点儿胡子，让人看不出具体年龄。
看到曾通，本来耷拉着脑袋的老头儿忽然抬起眼皮咧嘴笑了一下。说不上为什么，曾通看到他的笑感觉很不舒服，并且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头儿抬起右手食指，朝曾通点了点，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用食指和中指直插向自己的眼睛，最后又将手掌平放在喉头上来回磨……
这是什么意思?突然，曾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一股从冥冥中传来的恐惧贯穿了他的心。
“是他?”站在自己后面的看守小声说道。
前面的看守回头瞟了曾通一眼，没有说话。
走进监狱，一个看守领着曾通打开一扇门，然后带着曾通走了进去。出现在曾通面前的，是一个似乎从山里面挖出来的山洞。暗长的甬道在黑暗中蔓延，似乎永无尽头。甬道里每隔十米左右就会出现一个立在墙角的油灯，看守无声地带着曾通前行，油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远远望去，仿佛是两个足不沾地的魔鬼跟在后面。
甬道里没有窗户，没有房间，一个拐角接一个拐角，或左或右，偶尔也会出现交叉路口，宛如迷宫。
当曾通终于无法确认自己走了多久或者多远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土木屋子。进到屋子里，曾通发现屋子有窗、有门、有从外面吹来的风。
开镣铐是一道必要的程序，洗澡也是，但对曾通来说，这些程序则让他非常享受。满身泥浆和汗水的曾通最终接受了两个看守轮番用冰冷刺骨的井水从自己头上浇下来，一桶又一桶，井水带走了泥土的腥味和各种的情绪。
当曾通终于把自己弄干净，穿戴整齐后，看守又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房间，这是狱长的房间。曾通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个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都是靠着甬道外侧建立的。
在这个监狱，犯人的监室、看守的宿舍、狱长的办公室、食堂和厕所，都在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的甬道两旁，确切地说，是在这座大山的腹腔内。狱长房间的摆设和甬道的单调很匹配，门是一扇仅容人侧身而入的木门，上面有一个透气孔。门锁是最老式的那种，锁孔一眼望穿，可以内外用一把钥匙打开。里面有一个土垒的炕，上面有还算干净的被子。炕头儿上居然放着木头桌子和凳子，桌子上还有一盏油灯。
一个脸型瘦长并有尖锐鼻子的马脸男人坐在狱长的凳子上，看到曾通来，挥挥手让看守出去了。
“你叫曾通?”马脸男人声音尖锐，目光锐利。
“是。”曾通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欢迎来到鹘山监狱，我是这里的狱长。”
曾通有些不知所措。
马脸男人接着道：“我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不过我还是想先见见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曾通茫然地摇摇头。
马脸男人道：“我不比你早来多长时间，老天，这里的路可不好走，还有那个甬道……不过还好，至少不用担心有人越狱。我刚刚看了囚犯档案，结果发现这里真是个地狱，什么人都有，杀人越货的，纵火烧房的，强奸女人或者男人的，啧啧……”马脸男人翻了翻手里的档案，“唯一缺乏的，是那种高智商罪犯——直到我看到你的档案。你是这里唯一一个经济类犯人，怎么样?自豪吗?”
曾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他发现狱长的目光不断地在自己身体上滚动，似乎想将他看穿一样。
马脸男人伸手拿起一个杯子喝了一口说：“茶真是好东西啊!你喝茶吗?”说着很没诚意地举起杯子晃动了一下，又送到自己嘴边，“我很欣赏茶这种东西，并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实实在在地喜欢。这是文明的体现，是不是?文明可是个好东西，我想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这也是我为什么对你特别感兴趣的原因。在这个监狱121个犯人和20个看守中，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就是你和我。有趣儿吗?”
对于没有蹲过大牢的人来说，放风也许是件新鲜事儿。曾通跟着一群同病相怜的囚犯排成长队出来，西北猛烈的阳光顿时扎扎实实地刺得他泪盈眼眶。等他眼睛适应过来之后，他清楚地看到了鹘山监狱的全貌。
鹘山监狱坐落在四个大山之间，四面悬崖陡立，即使是最低的悬崖也有近百米高，这就杜绝了囚犯越狱。山谷中央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并不平整，四周朝中央倾斜。
这里也许是这个地球上离文明世界最遥远的地方之一，没有什么建筑，没有别处监狱流行的钢筋混凝土。最不可思议的是这里没有电网，因为根本就没有电线。也没有其他地方非常风靡的瞭望哨塔。
突然，一群囚犯阻住了曾通的去路：“嘿，新来的?’领头的人身子颀长，皮包骨头。
曾通点头称是。
领头的人骂道：“妈的，叫什么名字?”
“曾通。”
“我是百老大，这里的大哥。你要叫我百老大，或者百大哥，听见没有?”百老大阴恻恻地冷笑。
曾通愣了一下，旁边人推了他一把：“装什么孙子?还不叫百老大好!”
曾通忙道：“百老大好。”说着，顺便瞟了一眼推他的人，惊异地发现那人也是皮包骨头。
“嗯，看你还算老实，以后我的衣服就归你洗了!乌鸦那小子手脚不干净，衣服都洗不好!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了。”百老大骂骂咧咧地说。
周围一帮囚犯起哄道：“对，老子早就想干乌鸦了。”
看到这些人个个皮包骨头，曾通心里嘀咕：难道这里伙食不好吗?可是从早上的饭菜来看，还不错啊，而且能够吃饱!
百老大阻止了众人的吵闹，回头对曾通说：“听见没有啊?记得要洗干净!”
旁边一个兄弟叫道：“还不快谢谢百老大!”
曾通连忙点头哈腰：“谢谢百老大。”
百老大随即挥挥手，带着兄弟们去找那只倒霉的乌鸦了。
这时，一个狱警走到操场中间一块空地上，拼命地吹着响哨。尽管曾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大家都往那边聚集的情形，还是明白了这是要大家集合，于是便跟着众人朝一个方向跑去。 这时，一个人从背后冲上来，不小心踩到了曾通的脚，当曾通就要跌倒时，旁边一个人伸手扶住了他。
“多谢!”曾通感激地点点头。
旁边那人道：“新来的吧?”
“对，我叫曾通，啊——”曾通脚下一痛，低头卷起裤脚一看，皮被擦破了。
“我叫伍世员，这里好多人的眼神都不大好。”伍世员笑笑，既而皱眉道，“今天这通哨子，可不大寻常啊!”
“吹哨子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集合的意思，不过，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大家便都集合到了空地上。
一个狱警随即吼道：“吵什么吵?都给我站好了!听新狱长训话。”
狱长向前跨了一步，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开始之前，我先自我介绍。我姓陈，以后都叫我陈狱长吧。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见过我。”说着将目光移向曾通，“不过没有关系。你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犯下了杀人、抢劫等严重犯罪行为，而又逃过了死刑，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这个地方来。我听说由于前任狱长的宽松政策，以至于在监狱里面有类似于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存在。我要说的是，这个团伙的存在，是对我们鹘山监狱的侮辱。这里不是外面，可以凭力气称王称霸，如果硬要说是团伙，那么只有一个团伙——鹘山监狱，这个监狱只有一个老大，就是我!”说着顿了一下，满意地看着他面前的众人像他预料的那样小声议论起来，“很好，今天放风结束!各人回各人监室!”
“怎么样?’狱长将水注入杯中，很快，在杯子小小的空间里荡起了一个旋涡，旋涡上面漂浮着的茶叶顺时针转动着，一股茶的香味在小室中弥散开来。
“什么怎么样?”曾通耸耸肩膀。
“我今天的讲话怎么样?”狱长将茶杯盖子盖好，“够不够严厉?”
“好像没什么必要听我的意见吧?”曾通抬头道。
“如果你觉得你需要更多的放风时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实际上我无所谓，至少现在还无所谓。”
“嗯，想知道我那样做的原因吗?”
曾通抬起头看着狱长。
狱长尖锐的眼睛透出探索的神情，然后翻开桌上的文件：“接收犯人45个，非正常死亡40个!啧啧，嗯……今天走了一圈，可有什么收获?’
“有个叫百老大的要我给他洗衣服。”
“看起来不是什么良善的收获……百老大?是百羽，你不用给他洗衣服，你不用担心被报复，你是在条件最好的单人房里，没人能惹到你，放风时只要在看守视线之内就行了。”
“那么，我要做什么?”
“很好，读书人就是明事理。”狱长高兴地拍拍曾通的肩膀，“很简单，你的身份决定了你可以很快靠近那些有着我们猜不透表情的囚犯。你帮我调查，看看能不能查出非正常死亡的原因。”
二 神秘手势
曾通决定按照狱长的命令执行，尽管多少有点不靠谱。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囚犯，要进入老犯人的圈子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每天在放风时间，犯人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曾通每天都去接近不同的犯人，试图和犯人们套近乎，可惜不是被臭骂一顿，就是吃个闭门羹。
唯一值得乐观的是，和狱长特殊而融洽的关系，使得曾通进出狱长的房间畅通无阻。虽然不能报告些有价值的情报，但狱长似乎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做天大的事情。于是曾通也乐得每天从狱长房间里进出，扯些闲话，要几支烟来抽。
相处时间久了，曾通发现狱长思维极其敏捷，眼光独到，有时说话一针见血，但有时又漫无边际。也许是出于尊重或者忌讳，狱长从来没有问过曾通犯罪的事情，曾通也从来不问狱长从前。两人聊天，更多的是闲扯些庄子或者卡夫卡之类的东西。
突然有一天，看守们形影不离的配枪都不见了，这让看守们大为不满。曾通想，也许是狱长在搞什么花招儿。
押送曾通穿过戈壁来到鹘山监狱的两个看守是狱长的贴身跟班，一个叫马宣，一个叫吴仲达。马宣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平时十分机警，吴仲达已经年近四十，平时阴沉沉的，不大说话。
曾通和狱长关系不错，狱长身边的几个看守自然也对曾通另眼相看。有一次曾通和狱长聊得高兴，一直聊到晚上，从狱长房间出来时，曾通正好遇见了马宣和吴仲达换班。
“今天说这么久?”马宣看见曾通出来，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
马宣接着道：“我下班了。这是吴仲达吴大哥，你见过。你要小心了，他凶得很，嘿嘿。”
吴仲达目光呆滞，既不瞧曾通，也不瞧马宣，只是冷着脸哼了一声。
曾通偷眼瞥去，马宣脸色交了变，就不再说话。
观察久了，曾通发现这个吴仲达行踪异常诡秘，总是在晚上出没，而且从来都是一副死气活样的神色。曾通从来没有见过死人，但吴仲达那副样子，确实也够让他心惊肉跳了。
也许，那个马宣很怕吴仲达?
又是一个阴沉的雨天，雨水淅淅沥沥，屠刀一般的寒风掠过戈壁上空，仿佛要把鹘山监狱彻底肢解。然而，不管屠刀如何锋利，当放风时刻到来，当监狱的木门打开之后，那股人流还是会汹涌地走出来，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尘土气味的空气，享受着雨点落在头上脸上的美好，释放着自己压抑了一夜的郁结之气。
曾通和伍世员最后从门中跨出来，他们没有和众人在雨水里狂欢，而是闲庭信步地沿着山壁慢慢踱步，走到了另一个角落里。
“知道吗?这里有很多事情不为外人所知。’伍世员接过曾通手中的半截烟屁股。
香烟是狱长提供给曾通的有力沟通工具，并且见效很快，至少赢得了伍世员不少的好感。
“是吗?”曾通竭力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而暗地里，却竖着耳朵，抱着膀子，单等伍世员的下言。
“是啊……’伍世员自顾自地仰着头叹了口气。
“你来这里多久了?”
“有差不多五年了，这五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为什么?因为百羽他们?”
“那没什么，哪个监狱里面不是这样?再说百羽他们嘴里闹腾得凶，其实也不敢怎么样。而真正……”说到这里，伍世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嘴。
曾通好奇道：“怎么了?真正什么?”
伍世员笑着摇摇头，在曾通看来，伍世员的笑怎么看怎么像是惨笑。
伍世员接着道：“对了，听说狱长和你关系很不错?”
“也没什么，就是偶尔叫我去陪他聊聊天而已。”
“聊天?聊什么?”
“也没什么啊，就是闲聊些科学或者艺术，怎么了?”
“科学，艺术……’伍世员皱眉看着面前的一块石头。
“怎么了?”
“没什么，听有些看守们放出的消息，有时候……”
“有时候怎么了?”
伍世员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话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有时候，狱长晚上并不在他的房间内。”
曾通表面上不动声色，他想：也许狱长在暗中调查那些离奇死亡犯人的真相。于是他问道：“五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不好受?”
“没有什么。不要了解太多，对你没好处。你才进来，恐怕没有听说过老舜吧?”
“老舜?”曾通疑惑地摇摇头。
“老舜，是这里真正的老大，真正的!’伍世员加重了语气，“别看百羽 在放风的时候那么嚣张，他不过是为了掩饰他的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他害怕老舜。”
“谁是老舜?”
伍世员看了曾通一眼：“老舜在，嗯，老舜不在了……在前天，你进来的时候，正好是老舜出狱的时候。”
“他满期了?”
伍世员摇摇头道：够老天爷让他满期了，他得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所以把他放了出去。这里的规定就是，如果你得了绝症，那么你就会在一个天气非常恶劣的时候被放出去。不是放你走，是放你死l这鬼地方，一年到头下雨绝不超过十天，但只要下雨，绝对是下个不停。你运气不好，赶上趟了，这两天接着下大雨。一下雨，外面满地陷坑就都出来了，他们说那叫莽扑，专门吞人的。没有人能逃出莽扑的嘴j活着走出戈壁。就算运气极好，没有陷进去，也会被饿死累死。得了绝症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活命的机会?”
“那他还出去?还不如待在这里好，还可以少受些罪。”曾通说。
“你不知道的，在这里关了几十年之后，就算明知道是送死，还是要出去看看，哪怕是看看戈壁也是好的。这里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慢慢你自己就会明白的，慢慢……”伍世员低声叹了口气，又道，“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是人待的地方是什么待的地方?”曾通哈哈一笑，“你不是人?”
伍世员摇着头苦笑道：“慢慢你就知道了，不用我说，你也会见到。尤其是现在，老舜走了之后……”
“等等!”曾通忽然想起了那个冲自己诡秘一笑的老头儿，“老舜是不是长得有点胖，下巴圆圆的?”
“你见过他?”伍世员一惊，“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我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一队看守押着他出去。”
“他对你是不是有什么动作?对你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曾通奇怪道。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做了个手势。”
“他做了什么手势?”伍世员大声喊道，脸上豆大的汗珠顿时进现。
曾通吓了一跳，后退半步，也许是伍世员声音太大了，不远处的看守回头盯着他们看。
伍世员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说：“我太激动了，你说说他对你做了什么手势?”
曾通道：“他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我，然后把手指插向自己的眼睛，又把手掌放在喉头来回磨。当时他的动作真的吓了我一大跳……他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你干吗那么激动?”
看着曾通学着老舜的样子，把手掌平放在喉头上磨来磨去，伍世员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翻了翻白眼，说不出话来。
“你听说过，”曾通斟酌着字句，“五年来死亡的几十个犯人吗?”
伍世员喃喃道：“不，我不知道，你不要来问我。”
“怎么了?”曾通看着伍世员。
伍世员虽然嘴里说不知道，满脸却都是“我知道”三个字。
哨音响起，放风的时间结束了。曾通扭住伍世员道：“快，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
伍世员挣脱他道：“明天吧，明天放风的时候再说。记住，别跟任何人说老舜的事情。”
“为什么?”
“那不是人!老舜，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曾通困惑地看着伍世员离开。
慢慢地，曾通发现鹘山监狱与别处的监狱极其不同：这里没有其他监狱那种惯例的学习班，这里的劳动就是耕种那块地，以获得必要的粮食蔬菜，以及洗自己的衣服；最重要的是，这里竟然没有探监的体制。
曾通来这里之后，没有发现一个人来探监，这里，赫然是和外面的世界隔绝的，没有任何信息可以来往，这无论如何都绝对是不正常的。
另一方面，这里没有其他监狱的那种氛围，那种森严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众人似乎都在逃避什么东西。
更让人感觉莫名其妙的是，狱长忽然对曾通疏远起来。
上一次，狱长叫曾通和他聊天，结果两人展开了一场激烈持久的辩论，辩论话题是——世界的本源是混乱的还是有序的。为此，两人交换了不少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知识。但在此之后，狱长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但是，曾通依然常常看见狱长，每天都见。不管是放风时间，还是劳动时间，曾通都能看见狱长独自一人背着双手，或者端着他心爱的茶杯，在监狱开阔的操场上缓缓踱着步子，有时候是来回地走，有时候是绕着操场边缘走，有时候埋着头疾走，有时候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狱长尖锐的目光似乎由于迷茫而黯淡不少，偶尔看见曾通，甚至和曾通的目光对接时，狱长都会把目光转移开。
曾通体会到了狱长心里的一种情绪，那是一种难以形容、不可名状的恐惧。但是曾通很快将这个想法否定了，然后抛在脑后。像狱长这样尖锐的人怎么可能恐惧呢?
三 怪异邻居
夜里，曾通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单人牢房里思索着鹘山监狱的秘密——意外死亡的犯人，令人恐惧的老舜，行踪诡秘的狱长，封闭异常的监狱……
突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中间夹杂着叫骂声。是马宣的声音!似乎他在押送什么人过来。
曾通侧耳听去，听见马宣叫骂道：“天杀的，那么晚了还要做事!杀千刀的，快些走!拖拖拉拉，瞧，有什么好瞧的?”
这几句叫骂曾通听上去颇为耳熟，仿佛当初自己进鹘山监狱的时候，马宣也是这么骂骂咧咧地押送自己的。
旁边一间房门被打开了，曾通听见马宣把犯人押进房里，解了手铐。马宣对来人道：“别他妈捣蛋!老实点待着，对大家都有好处，你也别他妈想些什么鬼花样!今儿个晚了，明儿见狱长。”说完，踱到曾通门上的窗口来向里张望。
曾通奇怪道：“怎么了?押谁来了?”
马宣嘿嘿一笑，道：“新来的，狱长吩咐给个单间，让和你做邻居。听说是杀过人的，你帮我看着他点儿，别弄出什么岔子来。”
曾通点头称是，于是马宣又回隔壁房间，说：“别乱动啊，来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咱这鹘山监狱，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就算你自己出得去，外面的戈壁你也见了，自己掂量掂量。有什么规矩不懂问隔壁的，老子看见你这副贱样就有气，懒得跟你啰嗦。”说完一摇一摆地走了。
来到鹘山监狱之后，除了狱长，就没有人和曾通聊天了。对曾通来说，最难熬的不是鹘山监狱那粗劣的伙食或者简陋的住宿，而是极端的孤寂。现在，难得来了个邻居，于是曾通趴在门上，拼命地往外瞅，希望能和隔壁的人说说话，可是眼睛都看痛了，却根本看不见隔壁的人。
这条甬道是在主甬道旁开的短岔路，而且是死路，一共四个房间，分列两旁，而马宣刚好把新来的犯人关在自己的隔壁，所以曾通再怎么拼命瞧，也只能瞧见对面两个空房间关得严严实实的门。
曾通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一直待马宣走远到听不见脚步声，才终于开口问道：“兄弟哪里人?怎么称呼啊?”
“哈哈哈……”隔壁传来一阵大笑，笑声高昂激烈，颇为爽朗畅快。
曾通感觉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隔壁那人不理他，自顾自地笑了一通，一直笑得没气了，才算作罢。
曾通叹了口气，心想：这八成是个疯子，来了鹘山监狱这种鸟不下蛋 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高兴的?正想回头再睡一觉，隔壁那人忽然道：“隔壁的，你是哪里人?你问我犯了什么事，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曾通反问道：“我叫曾通。你笑什么?”
隔壁那人哈哈一笑：“老子笑那个看守。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人五人六的也不过是个狱卒，居然那么嚣张。可见哪，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了最小的权力，也会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满足自己。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侯风，诸侯的侯，狂风的风，不是疯狂的疯。不过道上兄弟有叫我侯疯子的。对了，你犯了什么事?”
对这个问题，曾通实在不愿多谈，草草说道：“挪用公款。你呢?”
侯风淡淡哼了一声，又道：“那你是读书人了?挪用了多少?总有个几百万才会被弄进这里来吧?”
曾通不吭声。
侯风继续道：“看得出你还是个雏儿，教你个乖，进来了就不要没事乱问个东南西北的，又不是天王老子，谁他妈没有失手的时候?”
尽管曾通很有心思和这个新来的侯风说说话，但没来由被抢白了一顿，让他心里感觉十分不快，于是决定默不作声。
侯风似乎很有说话的兴致，他不理会曾通的心理感受，自顾自地讲道：“刚才说到哪里了?嗯，权力，将最小的权力最大化地使用，谁说中国人没效率?嘿嘿，不过话说回来，权力的满足感是每个人都向往的东西，从这点上说，那也无可厚非，可惜不是每个人都会用。曾通，你杀过人吗?”
曾通一愣，道：“没有。”
侯风嘿嘿笑道：“没有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这个监狱可不是为纯粹的经济犯准备的。这么个荒僻的地方，该是危险分子的家才对。没有关系，你不愿意说也罢。杀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钱?”
“呸!”候风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我不是说那种败坏风气的行为，为了钱啊房子啊汽车啊女人啊去杀一个人，这样做实在有损形象，实在……下作!”
“那该为什么而杀人呢?”
“问得好!这句话你问出来，由此可见，你也觉得人都该杀，只不过要为什么目的罢了。钱能做什么?无非买吃的穿的用的，这点和动物之间的杀戮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人应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才对，不应该停留在简单的感官享受上，应该有更高尚的道德，更纯粹的艺术，更远大的理想……而杀人。”
曾通听着这通奇谈怪论，实在无话可说。
侯风洪亮的声音继续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所以，为了精神需要而杀人，是应该被允许的，为了物质需要而杀人，则应该严格禁止，或者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免得坏了规矩。曾通，你在听吗?”
“扯淡!”
候风不怒反笑：“你没有杀过人，自然没办法了解我的感受。更何况，如果只杀一个两个，那也多半没有什么很大的改观。不过，现在我手里倒没有什么东西说服你，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杀人有没有罪，而关键在于目的是什么。你去杀敌国士兵，杀多了是英雄，杀少了是懦夫；你去为亲人报仇，报得了是好汉，报不了是不中用。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这没有多大的联系。”
“看来你已经赞同杀人目的论了，只是觉得和现实不能联系，联系大大的有。好，刚才我说到为了崇高的理想和纯洁的艺术，也是目的的一种，而且我认为也是非常值得赞同的杀人目的。”
“我没有赞同你的什么杀人目的论!”曾通觉得自己头都大了。
侯风道：“你这是强辩，我才不理会。要做到艺术的升华，就要想办法努力钻研，场面如何更血腥?对方心里如何更恐惧?怎样控制场面?怎样控制对方的反抗?怎样才能创新出更残酷更美好的杀人方式?这就要求杀人者自身的修为和智慧的提高。这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艺术话题。”
“这都是非常变态的无稽之谈。”曾通小声反驳了一句，并在心里暗暗叫苦：狱长怎么弄了个变态杀人狂在自己旁边?
“变态不变态只是外行人的评价，无关紧要。所谓隔行如隔山，看来你是不会懂的。”
曾通道：“那么，就你那个什么目的理论而言，就像你说的，如果把你换成被杀者，你又怎么想呢?”
“把我换成被杀者?你的意思是我被别人杀了?被别人杀了还想什么?我说了，杀人是权力的满足，重要的是精神的愉悦和享受，如果你来杀我，你知道我是谁，你还会有精神的享受么?你吓得跑都来不及呢。谁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来享受老子?再说了，毕竟人只能活一次，意味着也只能死一次，既然这样，还不如好好地享受死亡前的恐惧，到底机会难得。要说到良心，良心过不去的人是不存在的。只是掩饰得好与不好罢了，那是杀人的副作用。”
“仅仅是副作用?”
“吃饭食道会癌变，喝水膀胱还结石呢，有什么好希奇的?”
“你是变态!”
“尼采也被人叫做疯子!”
曾通扑通一声栽在床上，决定蒙头睡一觉，不理会这个新来的疯子。
四 监狱有鬼
看守刺耳的晨哨声刺破了游荡在甬道黑暗中的寂静。曾通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整被，以待早晨的劳动时间。这时，隔壁传来一阵洪亮的鼾声，这表明隔壁那个新来的侯风居然胆敢在起床哨，冒睡觉，如此刺耳的哨声死人也能被吵醒，侯风居然还能睡得那么实在，是不能不令人佩服的。
马宣来到隔壁门口，叫道：“起来!起来!”然后开门冲进去，拿着警棍使劲敲打起侯风来，听声音，像是敲在什么破布上。
马宣一边打，一边口中兀自叫道：“你真不识好，给你个单间还敢睡懒觉!你他妈的以为你在住饭店哪……”
侯风支吾乱叫，活像一头要出圈的猪，显然是没有睡醒。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住手!”
狱长居然亲自来了，这实在很令人意外。
马宣停止了继续叫侯风起床的肢体语言，侯风似乎还嘟囔着什么。
狱长不去理他，来到曾通的门口，点点头，扔进一盒烟。
曾通不动声色，狱长也不再理会，来到侯风门口道：一把这个家伙给我弄到我的房间里关着!我要问话。”
于是马宣伙同两个看守一同将侯风夹起来。
曾通贴在门上，隐隐看见看守中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朝甬道那头走去。
狱长背着手站在一旁，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扔过来一个烟盒，朝曾通递了个眼色。曾通会意地点点头。于是狱长自顾去了。
曾通打开烟盒，烟盒里面除了香烟以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这个侯风也许可靠，我要证实。你假装一无所知，只管听他给你说的话，不要给他说任何事情。马宣有问题。你想办法再和乌鸦联系。
马宣有问题?曾通心中不由一惊，这意味着，看守是靠不住的!
曾通满腹困惑地来到操场，希望找唯一勉强称得上朋友的伍世员问个明白，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看到伍世员的身影。
“伍世员?”一个看守面对他的问题，不由一愣，“不知道。”
“他生病了?”
看守厉声道：“少他妈废话，老实点，东问西问对你没好处!”
曾通灰头土脸地回头，独自在山谷中央的操场上转悠。伍世员怎么了?曾通想再找犯人问问，然而这天的囚犯突然之间变了样：平日里看到他，或者恶言相向，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嘲讽戏弄，但今天，所有囚犯看 到他，都如同避瘟疫一样，他一靠近，本来聚成一团的众人便散开来，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这是怎么回事?
曾通转了一大圈，最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站定，他蹲在地上，用一块小石头在地上乱画：老舜——非正常死亡——伍世员，其中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人人都像避开瘟疫一样躲避自己?
突然，一道阴影盖住了曾通面前刻画的字样。“谁是伍世员?’’背后一人问道。
曾通霍然回头，看见一个面容猥琐、一身邋遢的老头儿正站在他后面。
“谁是伍世员?”那老头儿又问。
曾通问道：“你是谁?”
那老头儿道：“个人瞎琢磨老舜的事情，新来的吧?听说新来的是个读书人，名字叫曾通，想必就是你。我是谁?就因为你和狱长关系不一般，弄得我直到现在还要帮百羽洗他的臭袜子!”
曾通脑海里一道闪电划过，道：“你是乌鸦?”
乌鸦一笑，默认了曾通的判断。
曾通道：“你问谁是伍世员是什么意思?你不认识他?”
乌鸦摇头道：“这里一共就百十来号人，我人人都认识。这里没有一个叫伍世员的人。”
曾通心中骇然：“不可能!我昨天还和他在操场上谈话呢!或者，他用的是假名字!伍世员，瘦瘦的，每天都在操场上陪我一起转，你没看见过?”
乌鸦奇怪道：“我每天都看见你一个人在操场上转悠。哪里有什么伍世员陪你一起，你一直都是一个人的。”
曾通瞪大了眼睛，背上汗毛倒立：“你是说……”
乌鸦道：“我还以为你是个神经病呢，经常见你独自一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你不是疯子吧?”
曾通无言以对，伍世员这个人，竟然不存在?
乌鸦道：“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瞅你也不像神经病。”
曾通道：“什么?”
乌鸦道：“你看到的，是不干净的东西……”
“你是说……”
“老舜，”乌鸦面容陡变，满脸惊惶道，“监狱里的老舜!”
“鬼——”曾通这个字才吐出一半，乌鸦就赶快用手按住他的嘴：“嘘——嘘——别说那个字。是老舜，就是老舜!你遇到老舜了。”
“干吗呢干吗呢?”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百羽带着三个手下正在背后。
“乌鸦，”百羽做了个手势，“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
乌鸦回头，用口型给曾通说了句小心，然后就急匆匆地掉头离开了。这里正是僻静的角落，是看守的视线死角，周围也看不到任何人。
百羽对曾通道：“盯你几天了，不错嘛小子，跟狱长套近乎是不是?”说完走上前，“咣咣”两个巴掌，直把曾通抽得七荤八素。
百羽得意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小崔，这是阿丁，这是老罗。臭小子，大爷给你分配的洗衣服的任务你居然敢躲懒。你自己说，怎么办?”
三个喽罗起哄道：“得好好敲打一顿!”
“使劲儿抽他!”
“懒骨头，松松也好!”
百羽道：“平时里大家闲得慌，今天天气正好，练练手脚，你小子陪一下。怎么，要叫救命吗?来不及了。”
“等等，”曾通道，“等等，你们知道谁是伍世员吗?”
百羽哈哈一笑：“五十元太少了，大爷只爱百元大钞。”说完一脚踹在曾通的肚子上。
曾通没来得及反应就倒了下去，然后下意识地抱着自己膝盖，在地上蜷成一团，任由众人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疼痛在最初一阵过去之后，由于持续不断的打击而逐渐麻木。不过曾通知道，最痛的时候是在明天。
四人发泄了一阵，那小崔拉着意犹未尽准备再踢几脚的百羽：“差不多了，老大。”
百羽点点头，蹲下身来，掰开曾通护住自己脸的手：“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小子。进来都这样，见面礼少不得，少了就是坏规矩。”
小崔在一旁帮腔：“这就饶了你了，还不谢谢老大?”
曾通抹着嘴边的血：“谢……谢……”
百羽将曾通从地上扯起来：“听着，小子，我有话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经济犯，我是贪污公款……”
“不是这个，我问你，谁带你进来的?”
“马宣和吴仲达。”
“马宣和吴仲达?怎么会?”百羽奇怪道，“他们两个居然……”
小崔打断他道：“老大，这说明有路子!”
曾通道：“什么……路子?”
百羽扭头对曾通道：“你从外面进来的，对不对?既然有路来，自然就应该有路出去。”
“出去?”
“老大，别跟他多说。”小崔道。
百羽顿时醒悟。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崔道：“留他不得，他知道我们要出去的秘密!”
“那……”百羽皱眉，眼神犹豫。
小崔道：“干了他，反正有他没他，都是一回事，那么多人咱们都没手软……”
曾通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泛起…丝凉意，因为他知道，他的命运就在这样的对话逻辑推演下被一步一步指定。那么多人……小崔的意思……难道是说，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他们动手干的?可是……
“为什么?”曾通不由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为什么要杀人?这里闹鬼?老舜?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个要逃跑?”
百羽四人的眼光如同饿狼一样，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曾通。
百羽道：“你还知道什么?”
曾通绝望道：“为什么要杀人?伍世员也是你们杀的?”
百羽冷笑道：“伍世员是谁?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小子，你运气不好，听到不该听到的……”
几人作势欲一扑而上，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住手!”
一个看守正在身后，皮鞋黑亮，裤子的线条如刀削一般笔直。
曾通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的眼光犀利，表情严肃，也许冷峻这个词不足以形容这个人，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可以用一个人来形容冷峻这个词的话，那么他会是最好的人选。
是狱长!
狱长带着几个看守来到这里，冷冷道：“想干吗?”
百羽四人看着狱长，又看了看狱长周围的众看守，转头带着他的人离去了。
狱长斜靠在椅子上，握着他的茶杯，耐心地听着曾通的叙述。在此过程中，他除了皱紧眉头以外，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百羽大概是因为在我面前说漏了嘴，打算灭口，你就来了。”曾通一口气说完，不由像完成某个任务一样长吐了一口气。
狱长拿出笔和纸，一边飞快地在上面写着什么，一边以一种冷漠的腔调问道：“完了?”
曾通注意到，狱长写字是用左手。
“完了。”
“就这些?”
“就这些。你不觉得这些东西都很奇怪吗?谁是老舜?闹鬼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没有伍世员这个人?百羽为什么急着要跑?”
“我让你去查一查五年前的往事，你却东拉西扯，扯出一大堆事情来。”狱长刷地一声将手中的纸举起来，继续说道，“你以为你这样做可以体现自己的能力吗?你不要搞错了，这里是监狱，不是公司!我是狱长，不是老板。你不需要做额外的工作来讨我的欢心，以增加薪水或者谋求职位升迁，你唯一需要做也必须要做的事情是完成我交给你的事 情，执行我给你的命令，不管我以多么婉转的方式表达的!”
狱长冷酷尖锐的话语纷扰了曾通的心神，以至于让他忽略了狱长手中的纸。直到狱长说完，他才看清纸上写的是什么——曾通，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尽量装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尽量跟我交谈。
狱长的笔迹恰如其人，潦草而又瘦骨伶仃，谈不上什么美感。可是他纸上的话却让曾通一身发冷。
曾通接过笔，边写边说道：“可是……你不觉得……你不觉得这些事情都太……不可思议?”
曾通在纸上写的是——谁在门外?他要干什么?
尽管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是却写了好久，而且说话也是吞吞吐吐。这似乎足以证明他曾通完全没有狱长的一心二用的才干。
狱长在纸上写道一一你相信世上有鬼吗?然后一摇头，似乎自嘲一般，接着写道——监狱里有怪事，多加小心。
黑色的墨水凝成的黑色“鬼”字，令曾通心里一跳：门外的是鬼?
狱长看得出曾通不能像他一样一一心两用，于是接着说道：“我认为你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我交代给你的事情。你道听途说，东打听西打听，打听的结果是浪费了我大量的烟草，把时间花在被那帮子老囚犯愚弄上，并且也没有打听出我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你这样无能，我很怀疑你学历的真实性。我再给你说一遍，去打听打听那帮人对缩减放风时间的看法……”
狱长说完，手上也写好了——五年前死亡的那几十个囚犯，跟现在的事情有莫大的干系。我可以确信两个人值得信任，一个是你，一个是新来的侯风。记住，我们只有三个人!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人!
曾通道：“狱长，大家没提放风时间的问题，都在提食堂伙食……”
狱长接着道：“……我不清楚你到底是真的天生好奇心重，还是已经和那帮狗仔子结成一伙了?如果是前者的话，还有商量余地；如果是后者，那你就等着倒霉吧。不管你明白不明白，我都要重申一遍，我，是狱长，你是囚犯，你的饮食，你的起居，你的空气，你的自由或者不自由，你的快乐，你的痛苦，你的肉体，你的灵魂，都捏在我手心里……”
狱长说完，又递来一张纸条——老舜的事情是真的，我们找机会再说。狱长接着道，“……而我对于你的这些，并不能够因为我们一起闻了闻茶叶的香味就能够有所改变。这样说不知道能不能够提醒你，让你明白我对于你的重要性吗?”
“明白。”
“你知道要怎么做了?”狱长深有含义地问道。
“知道!”
“那你去吧。”狱长一只手拿起茶杯，另一只手抓起笔在纸上写道——不要相信任何人。
曾通会意地点点头，于是狱长将纸拿起在油灯上点燃，对曾通摆摆手道：“快去快去!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曾通站起身来，一瞥之间，看见狱长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燃烧的纸片。纸片燃烧得很快，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一角，曾通分明看见，那是那个黑色的“鬼”字，上面画着黑色的叉。火焰蔓延过来，吞噬掉了黑色的“鬼”字。
老舜的事情是真的!就是说，监狱在闹鬼! 刹那间，一股寒意从头顶直贯而下，几乎让曾通瘫倒。他注意到狱长的脸上，似乎有一颗冷汗。五夜探甬道
深夜，曾通从噩梦中醒来，全身上下被自己的汗水湿了个透。白天被百羽殴打的地方痛得不行，这时，隔壁侯风的声音传来：“曾通!”
“在。”
“还没睡呢?”
“没呢，你去哪里了?”
侯风笑道：“狱长今天早上跟我单独谈话，你不在场吗?别装傻，那样别人会因为你是弱智而对你歧视的。”
曾通决定不再自取其辱没话找话，于是站起来，走向门口。曾通记得以前电视里看过的古代牢房，似乎并不是这样封闭式样的。他透过厚重木门上的透气窗口，朝外看去，对面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牢房，但是只能靠拐角处的油灯来欣赏门面而已。门上的透气孔漆黑一片。
见曾通久久没有说话，侯风问道：“曾通，你来这里多久了?”
曾通道：“没来多久，怎么了?”
侯风道：“你来了之后，有没有发觉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曾通心里咯噔一下：侯风知道什么?
侯风道：“该死的，我怎么问你?你这个崽子，他妈的以前是绝对不会蹲大牢，当然不会知道有什么不同了。算了，算我没说过。”
曾通道：“你是问这里有奇怪的地方吗?”
“奇怪?要说这鹘山监狱，实在是老子这辈子见过的最奇怪的地方。反正我一进来，不，我还没有进来，走了一阵戈壁滩，已经很不爽了，对这个监狱也没有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只不过一见之后，却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以为怎么样?”
曾通道：“你是指偏僻?”
“不是，”侯风道，“哪个监狱地方不偏?总不能在闹市区修个看守所吧?我来到一看把我吓一跳，切，连油灯、木枷、木镣铐都有，要是出来一群拖着辫子拿着鬼头大刀的狱卒，恐怕我都吓晕了。那个通往外面的甬道你还记得不?”
“记得，很长，而且似乎方向很乱，绕来绕去的。”对于那条长长的甬道，曾通是印象深刻。
“这就是了，走在里面，你有没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多长。”
“这个监狱实在是年代太久远了，也不知道是清朝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我实在要赞美这个修监狱的古人，居然能挖空心思想出这么一个绝好的点子来。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出去之后怎么办?”
“出去?没有。”曾通老老实实说道。
侯风哈哈一笑：“这就对了!修这个监狱的家伙实在不得了，居然还懂心理学。弄那么长个甬道，挖出那么大个山洞来。外面是一片戈壁滩，里面是不知道要走多久多长的甬道。进到里面，不要说别的，要是没有看守带路，恐怕很难再出去，所以就断了人的念头。我敢打赌，进来的人没有几个想越狱出去的。连你自己进来了也没有想过出去对不对?不过之后我又想，这个工程那么浩大，我很怀疑是不是有些甬道是天然的，只不过在本来就有的基础上稍微加工了一下，一直沿用到现在。”
曾通一激灵：“那你想出去吗?”
“孺子可教!”侯风道，“说来说去说了半天，不就是说这个吗?”
“但是……”
“不可能是不是?”侯风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曾通脑袋里飞快地盘算着，侯风是什么意思?他要越狱?但是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说?白天百羽等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就在曾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隔壁传来了喘气的声音，侯风喘气很急促，似乎很用力。
侯风有病?曾通连连喊道：“侯风，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了?”
侯风没有说话，闷哼了一声，接着就是“咣”的一声，似乎床板掉到了地上，再然后，就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破裂的声音。侯风在跟人搏斗?谁能进锁死了的牢房?曾通脸死死地贴着透气孔，不及他脸大的透气孔上的硬木条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他大叫：“侯风!”
一张圆圆胖胖的脸忽然凑到曾通的脸面前，诡异地阴笑着，眼睛透露出邪恶的光芒。
曾通吓得往后一缩，尖声大叫。胖脸人和蔼地笑了：“鬼叫什么?存心 想把看守引来是不是?”
曾通问道：“你?”
胖脸人笑了，他一边打开曾通牢房的锁，一边说：“不错，是我，侯风!怎么样?是不是老子长得很有迷惑性?”
门开了，曾通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外的侯风：侯风又高又壮，笑起来似乎很和蔼可亲，但是曾通知道他是什么人。和这样的人隔着墙壁说话是一回事，面对他——尤其是当他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有厚厚的墙壁与木门的保护，曾通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好奇心，而现在他心里却已经完全被恐惧占领了。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挡在前面：“你、你要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侯风笑嘻嘻地举起手中的钥匙晃了一下，接着举起一张纸，纸上是狱长的笔迹——曾通，候风可以信任。按他的话做。
曾通惊道：“你?”
侯风一皱眉头，举起手指竖在嘴边：“嘘——别废话，跟我来!”说着，挥动着手里的短棍。
曾通仔细一看，发现他竟然空手把一盏油灯扭曲成尖锐的匕首状!
只要走过甬道的人都知道，这些甬道旁还有很多更深更黑的岔道。整个监狱，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曾通心里暗暗纳闷，如果这是狱长交代的，为什么狱长没有给侯风全监狱的地图?
走了一程，曾通越发觉得要记住甬道的走向，需要超人的记忆力和空间想象力。没有一条甬道是平整的，它们无一例外地或上或下，或转弯抹角，或曲直兼备。而且更让人丧气的是，甬道里似乎任何地方都一模一样。光凭这一点，已经足够让曾通毛骨悚然的了。
甬道里的空气污秽浑浊，没有人曾经考虑要在这个偏僻阴森的地方修通风排气管道，曾通以为，这样的想法纯属徒劳，因为没有人可能在盘延的山洞里修通风管。然而现在，他却急促地呼吸着带着泥土味的空气，干涩的空气撕扯着他的喉咙，让他以为自己的唾液腺停止了工作。
曾通在侯风后面，腿脚发软地一步步挪着身体。这一段走过的甬道还算是稍微熟悉的，但前面这个三岔甬道口，却是曾通从未曾到过的地方。
侯风高大的背影在油灯下飘忽晃动，他似乎没有受到监狱里怪异气氛的影响，小心地在甬道的一侧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是否有看守轻微的脚步声。
侯风胖圆的脸，远远没有狱长面部表情来得生动。这样一张欠缺活力的脸，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人的脖子上面。他们可能是小职员，也可能是工人、农民，如果侯风的脸出现在街上，曾通也许根本就不会注意，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但是，这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出现在侯风头上，曾通却胆战心惊。因为平凡和呆板，现在变成了一股杀气，一股凉意。曾通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侯风慢慢转过脸来，迎向曾通惶恐的目光，他没有理由地咧嘴笑笑，耳语道：“你抖什么?”
曾通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心里何止是害怕，如果说当初被捕的时候是绝望和沮丧的，那么现在他心里更有从娘胎下来后从未有过的紧张。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和每一次呼吸空气扯动自己鼻翼的声音。他不敢正视侯风的目光。
侯风冷笑着压低声音，将他胖胖的圆头压了过来：“你在害怕。”
曾通想尽量保持和他的距离，但是背已经抵在了墙壁上。阴气十足的墙壁传来股股凉意，让他稍微安稳了些。侯风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跟自己过不去，毕竟，还有狱长。这时候狱长高挺尖锐的鼻子，和地平线一样薄的嘴唇，冷酷的语调，握着茶杯时轻蔑的神态，独裁的铁腕，一一以救世主的形象划过曾通的脑海。
侯风冷笑一声，似乎在表示自己的不屑。他从地上扣了一团石土，朝三岔路口的一侧扔去。曾通可以听到泥土落地的声音，但是没人回应。侯风再次扔出一团石土，等候良久，仍然没有人声。看守们想必现在也该去休息了。侯风皱紧眉头，小心地探出半边头去，用一侧的眼睛观望，没有人。于是，曾通跟着侯风走到了另一条甬道里。
这是一条曾通从来没有来过的甬道，虽然所有的甬道都一模一样，如果硬要说这条甬道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这条甬道更长，更黑，油灯更少。很明显，侯风也不知道这条甬道是做什么用的，他每到一个路口都停下来，扣下壁上的石土试探，再窥视，再用手中的匕首——其实是油灯——在甬道侧口标上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
在最先看见侯风扣下石土的时候，曾通曾经咂舌不已，但他很快发现原来每次侯风这样做的时候都是选对了地方，选择在那些土质特别松软的地方。看来侯风对土质也有不少的了解。
侯风带着曾通，再次走进一条岔路，又走进一条岔路的岔路……最后他皱紧眉头，停住脚步，似乎在思索什么。良久，他回头对曾通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曾通道：“什么怎么样?”
侯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最后，他说：“你认识这条路吗?”
曾通摇头，远处的油灯映在侯风的眼球上，瞳孔正在收缩，曾通连忙解释：“我，这，似乎是去囚犯们监仓的路。”
候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消失在黑暗中的甬道尽头，恼怒地问道：“既然是去监仓，怎么会那么远?而且没有油灯?”
曾通稍微收起对侯风的畏惧，他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前面，似乎是挂在甬道壁上的最后一盏油灯。死寂的甬道里没有空气流动，油灯宛如黑暗中一个发光的豆子一样漂浮在甬道的黑暗中。
侯风道：“你去过监仓，是不是?”
曾通惶恐地摇头，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侯风怒道：“那你凭什么说是去监仓的路?”
曾通道：“感觉，方向上，也许……”
侯风猛地一跨步，用单手叉住曾通的脖子，将他提离地面。曾通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他努力地挥动四肢，根本就不能算是挣扎，只不过是本能的反应。他想喊，喉咙却被死死地扣住，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看着面前侯风的脸，以及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黑。最后，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被“扑通”一声扔到了地上。
侯风冷哼一声，狠狠地一脚踢在曾通的小腹上，一股气流从似乎已经坏死的封闭喉咙冲出。曾通蜷着身子，大声地咳嗽。一股巨大的疼痛同时从小腹和咽喉部传来，让他几乎昏了过去。但是，心里却又隐隐感到这样的疼痛来得是那样的畅快，比被抓住咽喉给提离地面好上百倍。眼泪和鼻涕不断地涌出，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能看清东西的时候，才发现侯风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六 走出迷境
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侯风的离开意味着他暂时还对曾通的小命没有兴趣，或者是因为狱长的制约因素。至少，侯风还没有用他的油灯匕首来显示曾通的不堪一击，但这也让他够受的了。不管怎样，曾通已经逃过一劫，并充分认识到侯风的力量，以及自己在面对这种力量的时候是多么的可怜和无助。
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停留弯腰咳嗽后，曾通慢慢地往回走，每一步，都能牵扯自己的腰部隐隐作痛。
曾通一只手按着腰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喉头，眼睛注视着墙壁的下角。每隔不远的拐角上，墙壁的下角都有侯风留下的痕迹，按这样走下去，应该不会迷失方向。
曾通只能选择继续往前走，有好几次他都想就此停步不前，一想到 回去面对自己绝没有能力面对的侯风，曾通的大脑就产生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
如果说侯风给自己的是对暴力的厌恶和惧怕，在昏暗阴森的甬道里却带来另一种情绪，它逐渐侵蚀惧怕的领地，占据到曾通的心里。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在这个昏暗油灯下的甬道，曾通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让人战栗的邪异氛围。
曾通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也许，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吧。曾通用这样缺乏逻辑的话安慰自己。
走过一个路口，墙角上有侯风留下的痕迹。痕迹是个十字叉，曾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侯风每次用的符号都不一样，但凭借记忆，他知道来的时候是右拐，那么现在应该左拐走回去。
曾通拐了过去，在拐过去的一瞬间，他无意地瞥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似乎动了一下，曾通全身所有的毛孔都收缩在一起。他停住脚步，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影子在这里很接近光源，被压缩短了许多，更接近一个正常人——他自己的体型。影子是应该动的，因为自己在动。可是，影子动的地方，似乎不符合光学的原理。曾通清楚地记得自己左手按着腰腹被侯风踢过的部位，右手扶着肿热的脖子，现在的影子，正好非常合理地反射出手的分布，一如他自己的动作。
但在刚才转身拐弯的一刹那，曾通看见自己影子的左手脱离了腰腹，晃动了一个手势。
这是怎么回事?曾通想不通，也不敢去想。他觉得他能做的事情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没有动，曾通甚至可以看见，因为自己的呼吸而使影子腹部位置微微地动。
曾通在和自己的影子对峙了很久，终于决定继续前进。不同的是，脖子似乎没有那么肿了，腰腹似乎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用双手死死地贴住这两个部位。
曾通一边走，一边回想刚才的经历，从侯风打开自己牢门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事情都不太正常。不，是侯风见了狱长之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对。狱长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才入狱一天的变态杀人狂，并把钥匙交给他?侯风要越狱，为什么带上自己?侯风踢打自己，是情绪失控?他明显地控制了情绪，没有杀害自己啊!侯风一个人回去，又怎么给狱长交代呢?或者侯风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去，想一个人越狱?那么他带上自己，并把自己扔在一个老远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曾通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自己走得有些累。这是一个明显的上坡，曾通记得，来的时候没有走过这么长这么明显的下坡路。
难道是自己迷路了?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回头看看来时的甬道，甬道依然在盏盏油灯的灯光照射下发出压抑的气氛。这条甬道属于比较宽比较直的那种，头顶的甬壁被打造成并不平整的圆拱形。
曾通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走过这条甬道，但来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侯风身上，没有这样注意甬道的形状。这条甬道两旁，不时开有岔路，有的有灯，有的没灯，有时还是十字路口。尽管曾通不断告诫自己刚才影子的事情是视觉神经错乱，但是他还是不敢多看。黑糊糊的甬道里，充满了未知的邪异气氛，让他毛骨悚然。恐惧的念头，在他拼命的压抑下不时飞速划过他的脑海：这个监狱有不为人知的地方。
曾通拒绝去想这样的事情，他告诉自己，这些事情适合给狱长汇报，而不是自己胡乱猜测。现在要做的事情则是尽快回去。曾通可不想看守们一大早起来发现他的牢房空空如也，一个越狱迷路的囚犯，相信在任何监狱都不会有安逸自在的好处。所以他加快步伐，在有灯的岔路口，他仔细地观察甬道侧壁下脚的地方有无侯风留下的标记。他一直严格按照侯风的标记反向前进，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正是刚才侯风殴打自己的地方，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第一次确定，自己迷路了。
他转身准备再走一次，然而，他的眼光突然掠过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动了!
曾通木然地站在原地，恐惧让他战抖不停。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影子的手伸得笔直，手掌握拳，一根手指对准一个方向：那条黑暗的，油灯忽然中断的道路。
那不可能是自己的动作，也不可能是一个正常人转身待迈步前行的动作!
曾通猛地一转身，地下的影子同时转身，狠狠地瞪着他，一如他死死地盯着影子。
如果说第一次是自己看错了，那么第二次说明了什么?
曾通一哆嗦，他脑海里浮现出狱长曾经在纸上写过又被自己划掉的字样——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鬼!监狱里有鬼!狱长早就发现了这件事!
曾通一身冰凉，先前慌乱时的汗水瞬间变得透心的冰冷。紧接着一股寒流从丹田涌出，一路扫上来直至发梢。
影子没有变化，也没有异常的不符合逻辑的怪异动作。
曾通腾地跳了起来，朝第一次走的方向冲去。这里太可怕了!要离开这里!这是他脑海里不断翻转的念头。他飞快地搜寻墙角的标记，热切地期望见到侯风亲切的不知所云的笔迹。然而，一次又一次，他被绝望冲击着。
侯风留下的标记在第一次的位置，没有丝毫的改变。曾通非常清楚，这样走下去的结果，是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那条隐没在黑暗中的甬道。
曾通不断地搜寻着每一个可能出现标记的地方，以及每一个拐角下可能被侯风抹去的标记，最后，当他再一次看到那个他绝对不愿意面对的地方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徒劳。
又来了!
他记得自己的影子——或者是别的其他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方向，那是在最深处的黑暗。在最初，他理解为这个方向是一条让他走向毁灭的路，但是他在绝望下，突然有另一种想法。
这条路也许才是正确的方向，至于另一头的路，尽管还有其他岔路，尽管其他岔路也许还有岔路，但它们都是在一个循环里转圈。
那么侯风带自己来的时候，又做什么解释呢?他从什么地方带自己进来的?
那个影子，是什么?
曾通知道自己无力去解答这个问题，他必须在看守发现他不在监牢里之前回去，与其一条条岔路地找，不如到这里碰碰运气，至少，这里只有一个方向。他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足足过了五分钟后，用尽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办法让那个该死的影子不再出现在脑海里，才慢慢地站起来。
他紧紧地靠在甬道壁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上一回这样挪动脚步，是在侯风的后面，这一次，却是在跨进黑暗。渐渐地，他跨过了自己躺地大咳的地方；渐渐地，他跨过了最后一盏油灯；渐渐地，他的眼睛看见越来越多的东西。
啪!他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曾通的眼睛闭得死死的，想抬腿迈过去。但是他的脚却被那东西勾住了。
啪!哒哒!哒哒哒……
那个被他踩住的东西被他脚的移动带走了，听上去，似乎是滚走了。曾通张开眼，极目望去。
那是盏油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扔在了地上。
谁把它扔在地上的?曾通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他的鸡皮疙瘩再一次泛了起来，影子的手在他的头顶，举着现实中的那盏油灯。
影子又在提醒他!但这回影子的提醒竟然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曾通猛地后退一步，影子也随着做了相同的动作。他这才忽然发现 自己是多心了，自己影子的头刚好投在油灯的下面，自己的手因为在挠头，所以看起来就像影子在举起油灯一样。
曾通想通这一切，不由笑出声来。看来自己太胆小太疑神疑鬼了，影子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投影，所有的异常不过是巧合罢了。他笑着走到灯前，将油灯取下，小心地捧在手里，以自己刚才绝对没有的，绝对可以称之为愉快的心情走进了黑暗中。
很快，曾通就发现自己确实是被愚弄了。黑暗中的甬道自己确实来过，油灯里还盛满了油，不可能是长期不用的，倒像是被人故意弄灭的。
很明显，侯风把自己带到这里，然后将自己殴打，然后趁这个机会去另一头乱刻些标记好让自己迷糊，然后再退回去。
反正侯风是不愿意自己回去，或者回去被看守们发现企图越狱。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目的，让狱长去对付他好了。
但是，曾通忽然停住了脚步，这套理论的最大漏洞就是那些油灯是怎么灭的?谁弄灭的?侯风带着自己走的时候，不可能去弄灭一整条甬道的油灯而不让自己知道啊。
曾通捧着油灯，小心地继续往前走。所有的疑问，还是交给狱长吧。狱长应该能够对付侯风，曾通想起狱长冰冷锐利如刀的眼神，突然信心百倍。
这里已经能够辨认出是自己比较熟悉的甬道了。这时候听上去没有动静，似乎还没有到时间，看守们还在休息。曾通从来没有晚上出过自己的牢房，不知道会不会有巡夜的看守。但依照常例推断，还是小心为好。只是，手里的油灯怎么办?
曾通注视着这个陪伴他几乎经历大难的油灯，油灯晃着他的影子在面前。
不对，油灯在面前，影子为什么也在前面?如果影子在前面，为什么不会挡住油灯?
曾通像触电一样，猛地一摔，灯摔在地上跳跃几下，影子应声而灭。远处油灯的光芒及时补充上来，影子出现在他身后。
灯在前面，影子在后面；影子在前面，必然是后面有灯。多么浅显的常识，可曾通一路上不是找路焦急，就是推测分析侯风的举动，以至于让他手捧这盏灯走那么远，还没有注意到影子竟然一直出现在自己前面!
不，这影子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影子!从开始它指路的时候就不对，后来出现在面前更不可能!它还举起油灯示意!这不可能，因为当时自己前面没有光源，是一片黑暗，影子只该投在黑暗里，而不是投到相反方向触到油灯!
曾通一个激灵：鹘山监狱里，真的有恶灵的存在!
一股恶寒从曾通的心里涌出，沿着血管一路侵袭到他的四肢，曾通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他扯开嗓子大喊：“狱长!救命啊!狱长!狱长……”七犯人暴动
再次睁开眼睛，曾通面前赫然出现一张笑眯眯的胖脸，曾通不由条件反射般大叫一声，拼命往后退却。
“嘘——”候风悄声道，“别抽风了。”他拿出一张纸，上面是狱长的笔迹——这次让你们出去是我的意思，目的是初次探察监狱里的内部构造与我手中的监狱地图是否不同。侯风把你抛弃在路上，他会给你解释，当然，他用了他最喜欢的方式。不要在意他，尽量简洁清楚地把你看到的、听到的、经历到的一切写下来。从侯风与你分开开始，到你看到我为止。
曾通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自己正在狱长的办公室里，躺在狱长的床上。狱长正坐在椅子上，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 “狱长?”曾通颤声道。 狱长竖起一根指头在嘴边，示意曾通不要吭声。曾通坐起身来，强制压抑自己的恐惧。
狱长递过纸和笔，曾通坐起身来，开始记述自己迷路的遭遇。他一边写，一边颤抖着，以至于笔下的字也歪歪斜斜。
狱长和侯风站在身后，曾通明显地注意到，随着他的记述逐渐深入，两人的呼吸逐渐深沉起来。
有了狱长和侯风同时在自己身边，曾通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无比踏实。安全感由说不出的原因带来，即使狱长极可能是个冷血的刽子手，而侯风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记述完毕，曾通长出一口气，仿佛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解脱。狱长接过纸，和侯风对视一眼。
侯风呵呵地冷笑：“你不会真相信这些吧?如果是对话!我可真得笑掉大牙。”
狱长面无表情道：“现在还没有天亮，不要被人发现，你们早点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侯风阴笑道：“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可以指挥我?”
狱长冷冷道：“这场游戏，你也想玩下去，不是吗?”
侯风道：“不错，这是场精彩的游戏，很精彩。”他转身拍了拍还在发愣的曾通，“行了，雏儿，走吧。”
狱长进鹘山监狱之后，有幸见到了可以让他相信的人物曾通。
很早以前，狱长就对自己是否有被监听甚至监视这个问题充满了疑虑。从一开始，狱长就将嫌疑的目标定在身边的那帮看守身上。从表面的身份上看，这样的疑虑既没有道理，也不符合逻辑，一个身处荒漠的监狱狱长，怎么会被自己的手下监视或者监听?除非这个狱长有神经质般的焦虑症。而一个像狱长那样冷静到几乎冷酷地步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精神上的疾病呢?
狱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曾通，不，是第一次听说曾通这个犯人的时候，就对他有莫名的好感。他信任曾通，是因为曾通和他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达鹘山监狱。在狱长的眼睛里，在鹘山监狱这个阴谋和恐惧如同秋后的杂草般疯长的诡异地方，在这个似乎人人都在隐瞒和策划着什么的怪诞监狱，曾通知道的和狱长一样多——甚至还没有狱长知道得多——意味着曾通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隐瞒他，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控制权意味着安全的地位，这不是大都市里小妞们对安全感的病态迷恋，而是一个有丰富的如在地狱上方走钢丝般阅历的男人，在听到危险之风的邪恶呼啸声之前的本能反应。事实上，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他早已将所有看守枪里的子弹，所有电棒里的电池都收缴了起来，放在一个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曾通虽然在做事的时候拖泥带水，总归来说还是值得信任，还是基本在他的掌握之下；监狱里面也确实存在某种程度的危险。这种危险的表现对曾通来说是孤独的，但在最初开始听说老舜的时候，狱长就认为曾通的心理承受能力决定了曾通的不可靠。在他看来，可能百羽的危险性也要比那个什么老舜或者伍世员大得多。
也许，在开始的时候，狱长是不肯接受自己也会恐惧这一事实。尤其是在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但是这样的推理虽然合乎逻辑，却不是正确的。狱长并不是一个欺骗自己的人，那样的话，如同给自己树立了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他自己。但是，当心里被惊恐充满的时候，恐惧也将会是一个强有力的敌人。在事实的证据证明了监狱的诡异和怪诞之后，狱长强压住自己心底的恐惧，在最快时间内做出了判断，将事情一分为二，将这一居然令他感到恐怖的问题暂时抛开。这样，抛开虚幻影子般的老舜，处理监狱本身的问题，就可以得心应手。
现在监狱里的形势虽然不能乐观地说很好，但基本的秩序还是在狱长能够操纵的范围内。百羽一伙以及乌鸦的小花招，在他眼睛里不值一提；马宣一伙看守鬼鬼祟祟的小动作也都在他的手指之间。虽然暂时 都还不十分明朗，但总归不过是和五年前那件事情有关系。狱长认为在必要的时候，自己可以将这些犯人和看守牢牢地攥在手里。
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狱长从一开始并不着急，到现在也是如此，他甚至都不急着思考和推理。与其急着将他们揭穿，将事情迅速地彻底解决，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继续作为注定会被彻底击垮的对手陪他多玩一会儿。每次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都会不禁露出一丝非常非常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这些老鼠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和一只并不太饿但很调皮的猫捉迷藏。
狱长有信心相信，他会让这个游戏越来越精彩的。侯风和曾通受他之命前去夜探，探出了不少有趣的也有利用价值的东西。这在以后与未知的势力较量的时候会大有用处。一切如同他的计划——一个只有他自己才完整知道的计划。并且最有意思的是巧不巧地已经将马宣这边这锅水搅浑了。将清水搅浑，再将浑水烧开，让那些可怜的老鼠们目瞪口呆吧，哈哈。他打了个哈欠，这是主要的行动方向，他将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老舜的一系列问题上，挑战未知的黑暗，挑战自己心理的承受能力，有了侯风的加入，那会非常有趣——尽管他不否认自己也会感到一丝害怕。至于百羽或者马宣，随便玩一玩，也能玩死他们。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拿他们来找找信心。
狱长端着茶杯在屋里踱着步子，门外一个看守敲门：“狱长!狱长!”
狱长听得出，这个看守叫余学钧，是看守们的中队长。但狱长并不着急，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镇定而不缓慢地跳下床来，将外衣拾起来穿好，戴上帽子，别好枪套，小心地弹去肩头上的灰尘。他可是一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尽管门外的余学钧几乎把嗓子喊哑，也丝毫不能让他心里产生任何同情和怜悯以加快自己的着装速度。在狱长心里，已经给这个一脸横肉的余学钧下了暴力冲动倾向的诊断。
就在余学钧准备将门撞开的时候，狱长开门而出。“什么事?余中队。”他问。
“狱长!出事了!犯人自己打起来了。”余学钧眼里有一丝慌乱，不知道是为犯人打架的事情而苦恼，还是为了狱长穿戴整齐却迟迟不开门而困惑。
“哦?谁跟谁打了?”
余学钧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要知道这个狱长一来，就以铁腕统治着整个鹘山监狱的一切。整个监狱，都以他为纲领，绝对不能出现和他的意志相抗的事情。在这里，他就是次序，就是法律。以前曾经如同体育活动一样经常出现的打架斗殴，因为违反了他的秩序原则而被严厉禁止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而现在狱长听到犯人斗殴这样严重违反他的规则行为，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盈盈的兴致勃勃。他看到了狱长眼里有不快的闪光，连忙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道：“是百羽一伙人自己打了起来，今天他们一起洗被单和衣服的。”
狱长点点头：“哦?又是这群麻烦的家伙……走吧。”他走出房间两步，又伸手示意后面的余学钧：“嗯?”
余学钧连忙把自己的电棒奉上，狱长皱眉一挥手，将电棒打落在地。
“茶杯。”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伸手指了指屋里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缸子。待余学钧端着茶杯出来的时候，狱长已经走远了。
“呸!”余学钧似乎本来想向茶杯里吐口唾液，终于又不敢，一口吐在地上，“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他喃喃着。于是也端着杯子快步去了。
正是早晨，凛冽的阳光不带一丝暖意地刺在操场里每一个人的头上。似乎为了凑趣，北风也来赶趟子，朝每个人的脖颈里吹着一把一把的冰凉。鹘山监狱的夏天，终于在人们不经意间草草地结束了。
夏天难得地下了几场雨，让操场——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坝子——多少有了点可怜的绿意。几乎可以断定的是，这丁点绿意已经时日有限了，一个星期的雨水，无法和一年时间的完全干旱相抗衡，不能将生命带到这个极端的生存环境里。几场雨的好处还有让坝子中心的小湖泊扩张了不少。这个池塘也只有夏天才会出现，浑浊的水不能饮用，稍微粗粗过滤后却可以当做很好的洗衣或者种地的水源。
犯人们都抱头蹲在地上，一大群看守和他们手中的电棒——尽管由于电池的缺乏，电棒大都只有警棍的作用——已经很好地震慑了闹事的犯人们。
狱长走上前去，看守们让开一条道。“怎么回事?’狱长问道。
一个看守道：“报告!他们，打架闹事!”
狱长道：“哦?谁那么皮痒了啊?’他的眼光扫过地上的犯人，犯人们纷纷低下因为听见他语气里的轻松而抬起的头，因为他的眼光太过凌厉。他凌厉的眼光让他马上就看见几个犯人口带血丝，鼻青脸肿。
那看守道：“是百羽他们几个。”
狱长指着百羽：“你，说说吧，怎么回事?”
百羽嘟囔着嘴，眼光四处乱转，喃喃又说不出话来。狱长心里有些好笑，百羽这样的老大绝对是个幌子，老大能是这个样子么?也只有曾通这样的白痴相信百羽这样不成材的家伙会是鹘山监狱犯人的大佬。可是，百羽为什么要欺骗曾通，这倒是个问题。另外，谁是真正幕后的老大呢?
百羽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狱长一个跨步，一脚踢在百羽的脸上。百羽一下栽倒在地上，与此同时，狱长的眼睛飞快地扫向四周，却并没有发现谁的表情值得怀疑。
“我在问你!’狱长吼道。
百羽依然不说话，一抹嘴角的血渍，又爬起来蹲下。
这是狱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挑战他的权威!虽然狱长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但他还是飞快地、装做暴怒状地抽下旁边一个看守的电棒，开始疯狂地抽打百羽。
鲜血飞溅，百羽闷声不吭，狱长也一言不发，只用没开电源的电棒说话。旁边的看守和犯人们当然更加不敢吭声。现场唯一的声音，是电棒击打在百羽身上如同击打败絮的“扑、扑”声。每个人的视线焦点都落在了狱长的肢体语言上，却忽略了狱长的眼光正飞快地来回在他们身上扫动。逐渐地，有血渍飞溅到看守的裤脚上，犯人的脸上。犯人们的脸上有种不忍的神色。
百羽终于扛不住了，他道：“别——别打了!我说……我说……”
狱长停下手，将鲜红的电棒扔还给看守，接过余学钧捧着的热茶喝了一口，道：“这不就对了么?快说吧。’狱长已经没有耐心来听百羽的胡编乱造，他可以肯定，这是场目的自己还不明确的阴谋，策划者就是那个幕后的老大，鹘山监狱囚犯中真正的老大。而且，这个阴谋已经持续很久，从欺骗曾通就开始了。
百羽揩了一下眼角的血，指着一个人道：“我……我们在洗衣服。他……他先动手的。他没有肥皂了，就来用我的。”
“哦?”肥皂的借口几乎让狱长笑出声来，但百羽没有自己承认而又牵扯出一个人来，这倒有点出乎狱长的意料。百羽指着的犯人狱长不认识，但是如果曾通在场的话，会知道这个老头正是那个神秘的乌鸦。
“是这样么?是你先动手的?’狱长盯着这个乌鸦。乌鸦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说：“不是这样的，也不是我先动手的。”
狱长又喝了一口茶，因为他看见百羽在说完之后就将眼光看向身旁的一个犯人。事情越发有趣起来，而且这个乌鸦，似乎也不大寻常。狱长道：“那么事情是怎样的呢?”
乌鸦道：“他们叫我一个人洗该他们洗的所有衣服，我不同意，然后 他们让我跪下，然后他们动手，就这样打了起来。”
狱长冷笑一声，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乌鸦身上没有多少伤痕?倒是旁边几个犯人脸上全挂了彩，难到这家伙还是个高手不成?“是这样吗?”他问旁边的犯人。众犯人一起摇头。
“那是怎样的?”狱长问道，“你说。”
一个犯人说道：“确实是乌鸦抢人家的肥皂，大家都看见了的。”旁边犯人都点头。
狱长指着那个不时用眼光示意百羽的犯人：“你说，事情是怎样的?”
那犯人道：“就是百老大所说的。”
狱长一挑眉毛，百老大?自从自己警告过百羽不要找曾通麻烦之后，还没有人公然这样称呼百羽。狱长冷冷地看着这个犯人，他有厚厚的嘴唇和小得可憎的眼睛，一身宽大的囚衣随风摇摆似乎在暗示这个犯人的消瘦，而他眼睛里的凶光却居然直接面对狱长的眼光，让狱长多少有点明白这个犯人的身份。狱长点点头，回头问周围的看守们：“是这样吧?不必否认了。”
没有一个看守敢于接口，却也可以理解为没有人站出来否认。狱长冷笑着捧着茶杯，道：“把这个犯人，你，”示意乌鸦，“带到我的房间来，我要亲自审问。其他人，继续今天的工作。”他转过身离去，不再停留。
八 一声枪响
狱长离去良久，看守们纷纷散去，那个消瘦的囚犯走到几个犯人抬着的百羽跟前。犯人们纷纷道：“崔哥。”
“百老大，怎样了?”小崔木然着脸。
百羽尽量直起身来：“没……没事，操，狠了。你……这主意也太不怎样了。他怎么……”
小崔道：“他太厉害了，百老大，他看穿了。”
百羽点点头：“我也知道……你们去吧。”
小崔点点头，转身吩咐道：“百老大吩咐了，都他妈好好给我洗衣服!”
狱长扬起眉毛：“这么说，你就是我们的曾通小朋友认识的那个乌鸦了?’’狱长依然坐得端正，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但闪烁的眼睛和像昆虫的触须一样灵活弹动桌面的手指却泄露出他的兴奋。
乌鸦点头：“他们确实这样叫我的。”
狱长一仰背，随意地跷起一只脚放在桌上，问道：“你这样的人，绰号不是什么吉祥如意，我也丝毫没有意外。不过乌鸦本身有什么含义么?”
乌鸦阴沉着脸不说话，但是看着狱长若无其事地玩弄起他自己的那根电棒——要知道，里面是有电池的——乌鸦马上道：“是……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在外面是那样叫的，进来了也这样叫。”
狱长点点头：“不管它，名字也没有太大的可以挖掘的价值。来来，坐下。”他一边示意乌鸦坐那张曾经被侯风的体重折磨得吱嘎怪叫的板凳，一边走过去将门关上。
乌鸦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狱长到底有什么居心和用意。尽管乌鸦未必就是善良之辈，但面对狱长，他心里却有自己也说不出的畏惧。据说，这个狱长是冷血到极点的人物，可以随意朝着自己的属下举枪射击。而刚才他在谈笑间忽然毫无迹象地突然疯狂毒打百羽，更是极大地威慑了乌鸦的心理。毫无疑问，任何一个旁观者都有足够理由相信这个狱长应该天生就是这群有着集体暴力倾向的男人们，也包括看守和囚犯的领袖。
狱长回过身来，见乌鸦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这个乌鸦在强自镇定他的脆弱的神经，似乎面对的不是狱长而是魔鬼的化身。狱长冷笑一声：“要不要我请你坐下，再给您老人家泡一杯茶?”
乌鸦战战兢兢地坐下。狱长也坐下来，继续将脚跷在桌上，然后把手枪摸出来，打开弹夹，将子弹一颗一颗地取出来玩弄。他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枪，一边说：“知道为什么要叫你来么?”
乌鸦摇头。
狱长笑道：“我说我想请你来喝杯茶，你开心么?”
乌鸦继续摇头不答。
狱长点头道：“不错。很有自知之明，你不算是个傻子。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乌鸦茫然道：“开始什么?”
狱长冷冷地刺了他一眼，飞快地说：“第一，老舜；第二，五年前；第三，伍世员；第四，百羽。”
乌鸦道：“什么?”
狱长狠狠地将手枪拍在桌上，桌上的子弹四处乱滚。“别他妈给我装傻了!”他道，“他们处心积虑地让你到我这里来是为什么?想见见曾通不用这样，想要香烟就直说。”
乌鸦道：“是……”
狱长道：“是什么?”
乌鸦吐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他们……就是……就是想让我去见曾通，去拿香烟……”
狱长抓起手枪对准乌鸦的脑门，乌鸦瞥了一眼桌上的子弹，狱长冷笑道：“我赌枪是上了膛，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你呢?”
冷汗从乌鸦的鬓角滑落下来：“我说。就像你知道的，打架什么的都是假的，他们做了个把戏，好让我去关禁闭。我与他们一向不和，这是表面原因，本来指望瞒过你的。”乌鸦看着狱长，生怕这句话会触犯他。但狱长却毫不在意：“然后呢?”
乌鸦：“然后……然后……”
狱长皱眉道：“又怎么了?”
乌鸦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这里说话安全吗?”
狱长想了想，道：“安全。我保证。你接着说。”
乌鸦压低了声音：“百羽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侯风也在这个监狱里，他们想让人去见见他。你也许不知道这个侯风，他在甘肃武威和酒泉连着杀了半个月的人，仅仅是自己的爱好。其实这是为了让别人以为他是变态而放的烟幕，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卖家。”
狱长点头：“就是说，别人出钱，他杀人。然后做成变态的样子，让警察误会?”
乌鸦道：“对。当然，也许侯风确实有那种爱好而我们不知道，不过也没有关系。他在行内声望很高。百羽他们通过某个途径知道他来了……”
狱长一愣，马上打断他：“什么途径?”
乌鸦道：“不知道啊。”
狱长飞快地抓起电棒，电棒的顶端蓝色的火花噼啪作响。乌鸦连忙道：“我说，我说。是……是通过看守。百羽他们，似乎跟几个看守的关系不错。”
狱长点头同意，这种说法符合他知道的事实：“那么，按照这样的说法，他知道侯风来了，于是制造事端……嗯，他们自然是知道现在没有禁闭室，只有单身牢房。既然都知道侯风来了，也不奇怪知道侯风在单身牢房里……为什么他不亲自来，而让你来?你又为什么听他的话?”
乌鸦苦笑道：“我确实跟他关系不好。他让我来，我可以不来，但他闹出打架的事情，我来不来也不由我自己做主了。闹打架，其实是两件事情一块儿办，反正他看我不顺眼，就正好踢我一顿。并不是他不想自己来，只不过历来打架闹事，不管谁对谁错，是双方都关禁闭的。他没有料到……”
狱长道：“没有料到我只把他踢了一顿，单独让你来了?哼。”
百羽这样的把戏，也只能骗骗曾通这样的菜鸟，遇到狱长这样工于心计的角色，自然马上被揭穿。对揭穿百羽这个低劣的把戏，狱长毫无自豪之情。同样的，狱长也清楚地明白这个乌鸦正在他面前耍花枪。百羽一伙人怎么可能连这个乌鸦的衣角边儿都没摸到而被打个鼻青脸肿呢，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说：“那么，他想见侯风干什么?给他请安?”
乌鸦道：“不是。百羽其实一直算不上是真正的老大，他就能打能干， 道上的风声响。真正的出主意的是他身边的军师，那个小崔。他们想干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和狱长的推测有点出入，但基本还是一致。至于他们想干什么，乌鸦是否知道，狱长颇有点拿不定主意。反正，如果是打架的话，没有道理乌鸦身上没多少伤，倒是百羽一伙人人挂彩。狱长决定暂时把这事儿放一边，他问：“第四个百羽已经说完了。前面三个呢?那个伍世员?”
乌鸦瞪大眼睛：“我想，那是曾通那小子说的吧?那小子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伍世员这个人，压根儿就没有过啊。不知道曾通有什么心思。”
狱长想了一下，又道：“曾通说的，伍世员的事情能够解决五年前那桩事情。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乌鸦看了一眼狱长，又回头看看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狱长不动声色，内心却多少有点明白了乌鸦在他面前耍心眼的用意。乌鸦令人诧异地端起狱长的杯子，洒了些水在桌上。他用指甲蘸着水在桌上写道：这里有人会偷听我们的谈话。
在忽然的沉寂中，门口突然响起的轻微脚步声马上明显起来。也许是门外监听的人发觉屋内两人忽然不说话，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监听，于是想马上撤离。狱长飞快地抓起枪，在乌鸦的目瞪口呆中，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枪膛里剩下的一颗子弹“砰”地轰向门口。
紧接着，他闪电般冲向前飞起一脚，“咣”地踢开门。
门外，一个看守躺在血泊中不住抽搐，胸口开着的洞不断有鲜虹射山来。
狱长俯身摸了摸看守的脖子，确定已经没有脉搏。于是他站起来得意地手一甩，将手枪在自己的食指上套了两个圈，然后回头微笑着以一个决斗胜利的牛仔的口气对呆若木鸡的乌鸦说：“十环!怎样?”
不远处看守们大声叫嚷着飞奔前来的动静越来越大，狱长皱眉道：“这帮狗仔子又来了。怎么这么喜欢打搅人家呢?嗯?你觉得，我们拿地上这堆六十公斤的肉怎么办呢?”在一瞬间，他就有了绝妙的主意。于是他走到乌鸦面前：“来吧，我给你压压惊。’他将没有子弹的手枪塞进乌鸦的手里，然后马上用他的手握紧乌鸦拿枪的手。乌鸦猛地警觉过来，他本能地想松手放掉手中的枪，却被狱长牢牢地按住。乌鸦不停地挣扎，这让乌鸦更深地落入狱长的陷阱里，两人开始犹如搏斗一般纠缠在一起，听见看守们已经冲到了门口，狱长毫不客气地将乌鸦按翻在地上。他冲乌鸦歉意地笑笑，然后庄严地回头对赶上来的以余学钧为首的看守们吼道：“快!还不快帮我制服这个企图夺枪越狱的匪徒!”
看守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乌鸦反剪在地上。看守们的脸上和眼睛或多或少地呈现出一种震惊夹杂着困惑不解，但是地上看守的尸体却似乎证明了狱长的话。只是，狱长怎么能够让乌鸦拿到自己的配枪，并在他杀死一名看守后又将他制服呢?
乌鸦用嘶哑的嗓音喊道：“我!我没有夺枪越狱!我没有，是你!”
狱长轻松地利用了乌鸦对突发事件反应不如自己灵敏的优势，他一脚踢在乌鸦的脑袋上：“哦?是吗?是我?原来是我夺你的枪并企图越狱?滚你妈的!乌鸦，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老子要你的好看。他怎么样了?”最后一句话是对趴在门外看守身上检查的另一个看守说的。
那看守站起来，黯然摇摇头：“小刘是不行了。”
狱长转头对余学钧说道：“余中队，犯人企图夺枪、越狱并在越狱过程中杀害狱警的行为，监狱应该怎么处置?”不等回答，马上补充道，“我是说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
余学钧茫然地发怔，目光在周围看守的脸上游走，似乎是想寻求帮助。所有的看守都将头埋下，企图以向地上的死尸行注目礼的方式逃脱狱长的随机发问。狱长冷笑道：“你不知道是不是?余中队?还是你忘记了?”
余学钧道：“是……忘了。”
狱长以一种猫看待自己爪子中老鼠的眼光看着余学钧，直到他也埋下头去。
“很好，”狱长宣布道，“暂时先把这个企图越狱的犯人扔进单人间，规则和那两个昨天晚上闹事的家伙一样，不许说话，不许出来，直到我认为需要的时候。至于这个因公殉职的看守，你们会很高兴听到我决定先暂时不要通报，将尸体处理好，研究一下对策再说。”
他摆摆头，示意看守们带走乌鸦。他的脸上神气十足，充分显示了在这种情况下他高人一等的地位赋予他的权力。然后他示意众人散去，自己打着哈欠进了房间。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乌鸦的问题，可以留给好奇的曾通以及险恶的侯风慢慢询问，他们也许是比自己更合适的询问者——至少曾通比自己更有耐心听乌鸦胡编乱造的故事。另外门外偷听的苍蝇被拍下来一只——并且最妙不过的是栽赃给了乌鸦——想必已经让那帮狗仔子方寸大乱。狱长轻松地躺下身来，有三十个小时不曾合眼，睡眠是不应该被一个明智的人拒绝的事情。九灵异响声
回到单人牢房，曾通自顾自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却发现侯风跟了进来。
曾通不由畏惧道：“你……又要干什么?”
侯风冷笑道：“干什么?难到你想睡觉?”他摸出纸和笔，“你的狱长有他做事的方式，我有我的。我们各做各的。”
“什么意思?”
“这是你看到的?”侯风压低声音到耳语的程度，他摇晃着曾通写着自己在甬道里迷路经历的纸。纸张在昏暗中轻轻地哗啦作响。
“是我写的。”
“屁话!难到是老子写的?”侯风觉得自己的耐心在一点一点地消逝，“我问你!是不是你看到的?”
“是。”
侯风叹了口气，尽管没有太大的希望，他还是觉得值得一试。他跳上炕盘腿坐下，说：“现在去把那盏油灯拿过来。忘掉你的睡眠不足带来的那些幻觉。清醒些，我们来画图。我们在这里复原今天走过的路。”他拿出纸和笔。
“那些……不是幻觉。”
“狗屁。这世上要真有鬼，我早被那些我杀的人的鬼魂缠住了。忘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不是你的狱长，所以你很幸运，有这么一个能抓住事情重点的人在身边。画图，画出今天我们走过的路线。”
曾通惊讶于在自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而侯风却似乎还有无限的精力。要知道，他和侯风这天晚上干着同样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狱长此时也同样没有入睡，而在大脑里飞快地盘算着他的计划。
今天走过的路?他尽量想象自己忽然升起，漂浮在空中，眼睛穿透光秃的山和悬崖，一直看到甬道里昼夜不分一直长明的油灯点点连成的线。在刚开始，似乎是那么回事。但那是因为这些都是平常自己走过的、也是所有犯人看守熟悉的甬道。很快，进了岔路……
侯风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估算方向是一回事，精确地回忆起走过的距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精力旺盛记忆强大的侯风，要准确地回忆起每一个岔路，每一条走过的路的距离，也是非常困难的。
和曾通的情况几乎一样，走进岔路之后，记忆开始模糊而捉摸不定。即便是一条短短的、几十米长的甬道，也够让他回想半天。这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精确的工作，而偏偏这个工作最需要做到精确。一个岔路的遗漏，可能导致之后的整个回忆成为一堆废纸。而现在，却又不可能重新回去一一对应。
终于侯风率先完成了回忆，他拿出狱长的地图对照。由于自己只走 过一些路，所以自己画出的是一条线，而地图上面则是一片蛛网。嗯，刚开始的时候，一条小而短的甬道，这是自己住的地方。通过去是一条交通甬道，往北走是有去外面操场的出口，再往西一条通道通往主干甬道。这里是一间很大的空房间，据说可以开会，往南有一条小通道朝西，再朝西是另一条通道通往厨房，他们没有走厨房，而是朝里走……
这些肯定是平常犯人和看守经常走动出没的地带。自己虽然才来一天，画得几乎跟狱长的地图一模一样，他得意地笑笑，脑袋里对自己的记忆力大大赞赏一番。纸张不够大，他拿出自己画的第二张纸：然后再朝里走，那里有一条岔路，是小小的上坡，他记得在这里他和曾通曾经停顿了一下，因为需要等到狱长从后面赶来。曾通当然不会注意到狱长曾在这里潜伏在他们的背后阴影里。然后再朝里走，拐了一个弯，是三个岔路……
看着看着，侯风慢慢地笑不出来了。之后的路，自己的回忆开始和地图慢慢变得不一致。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小小的误差，侯风尽量做着修正。但很快他连这个工作都放弃了，因为后面的偏差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完全不一样。
狱长说过，地图似乎不完整，而且有差错。可是，怎么会错成这样?自己如果出错，还有记忆出错的借口。只要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画出的地图应该就非常相近。侯风急于验证自己的记忆，他看看曾通。
曾通正苦恼地咬着笔发愣。他画到了自己迷路的地方。
也就是说，他在自己的记忆里，再一次走到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甬道里。恐怖的阴影，为他指路的影子，不符合光学原理的影子投射，迷宫里反复出现的侯风留下的符号……他一身冰冷，汗水不断从他全身没有体温的毛孔里涔出，脸上湿漉漉的如同被恶魔的舌头舔过一样。他颤抖着用笔画到了侯风丢下他的地方，然后一路往前——那是自己的阴影给自己指的方向——那是一路油灯熄灭的黑暗之路。
侯风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皱着眉将曾通手里的纸张拿过来，将曾通回忆的甬道和自己的对照。除开没有考虑距离因素，在刚开始的时候，基本上两人一致。曾通能画对当然有他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因素。但到了后来，就越发乱起来，不仅和地图不一致，和他侯风的回忆也完全不一致。
侯风觉得今天自己忽然有自从十八岁以来再也没有过的难得的好耐心。他仔细地看着曾通的地图，对这样的情况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不奢望曾通的回忆能有多少准确的成分，他只是想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他参考、激发并让他回忆起更多东西的线索。但慢慢地他失望了。这个曾通不仅仅是对距离缺乏足够的直观印象，而是绝对一个没有什么方向感的家伙。到后来，甚至连东南西北，连简单的左拐右拐都不清楚。比如说这样一个地方，明明是自己一个右拐，然后扔下他的地方，他没有回转，却一路往里走!真是废物!他记得很清楚，那里的油灯熄灭了，不可能再往里走。他想起曾通在纸上描述的东西，不由恼怒起来。但曾通绝对看不出这一点，因为这时候侯风的脸上挂着微笑。
侯风微笑道：“这里，就是你宣称自己迷路的地方?就是你说的你的什么影子给你指路的地方?”
曾通点点头，侯风出奇的好态度让他感到有点惶恐。
“你确定你没有产生幻觉?”
“没有，”曾通点点头，又慢慢摇摇头，“不，不知道。”
侯风越发笑得开朗起来：“不知道是指你有产生过幻觉?还是没有?你真的从那条黑路里走过来的?那里真的有我画的标记?”
“对!”这一点，曾通很肯定，他不会把这一点记错。
“那么，你在我抛下你之后，往原路退回的时候是迷路了?你真的是按照我留下的标记走的?”
“我不知道你的标记是左是右，有时候，你……”
“废话!”候风狠狠一拳头砸在曾通头上，曾通没有任何抵抗就倒了下去，但很快就又支了起来，侯风没有用力，也没有这个必要，“我记得我不曾在甬道里砸过你的头，你是用头撞过墙还是怎么?我们一路往西走，你再往西居然也能走回来?难到你他老娘的是从地球那边绕回来的?”
“那是……往西?”
“算了。”侯风挥挥手，他认为要教会曾通东南西北这四个方向的概念是太复杂了些。他继续埋头看着曾通乱七八糟的地图，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居然绕了一圈又自己跑回来，一个死循环。更可笑的是有的十字路口是走了两遍，一遍走的是东西方向，一遍走的是南北方向。侯风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也糊涂起来。这真他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竟然被这个白痴影响了，也不知道弱智会不会传染。
“侯……侯……风。”又被侯风揍了，曾通渐渐恢复起了当初第一次与侯风这么近距离时的畏惧。
“什么?”
“你是想出去吗?”
侯风收起纸：“不错，雏儿，这句话你算说到点子上了。”
“有人曾经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谁?”
“百羽，一伙人的老大。”
“百羽?”候风冷笑，“他居然也在这里。这个世界真是小啊。”
“你们认识?”
侯风道：“别扯那么多废话。现在，我认为是解决你的精神疾病的时候。你知道你怎么产生幻觉的吗?”
“那……那是幻觉?”
“不错，记得我们说过的话题吗?你进来的时候，那些稀奇古怪、让人深陷其中的甬道，修这个监狱的人，是懂心理学的。通过不断心理暗示，让你产生恐惧的念头，由此导致判断失误，迷路，再也走不出去。所有的一切，都是心理作用。”
“那老舜和伍世员……”
“沙……”
一种奇怪的声音同时传进两人的耳朵，两人同时抬起头看着对方。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黑暗之中传来，充分引诱出一个人心底深处能有的最邪恶的联想。曾通只觉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一口废弃百年的荒井，井黑色的大口狰狞地张开着，一股巨大的如同井水一般充沛的冰凉透过他的全身每一寸皮肤。
在凭空的想象中，那似乎是一种极缓极缓极缓的脚步声。但是，如果是对照人走路的声音的话，会马上发觉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良久，没有更多的声音。侯风缓缓拿起笔，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写道——别出声，你刚才听到了?
——是。
——以前听到过没有?
——没有。
——有其他人提起过吗?
——没有。
侯风点点头，他慢慢站起身来，从侧面走向门上的透气孔。在他的视野里，透气孔慢慢地变大，自己的阴影挡住了屋内油灯的光线，他站住了，好让自己的瞳孔略微收缩以适应外面甬道的黑暗。渐渐地他看清楚了外面的甬道，以及对面那个黑暗的，没有人居住的空房间。
侯风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既然自己和曾通同时听到，那么说明都没有听错，那声哥确实存在。曾通以前没有听到过，而且也没有人提起过，那说明不是什么动物或者自然现象。另一方面，这说明这声音是针对自己，特别是针对自己一行今天晚上的行动而柬的。
他拿出钥匙，但并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而是俯下身去，从钏匙孔里窥探。但仍然没有看到什么令人怀疑的。钏匙孔里并没有他预想的人的身影。于是他轻轻地将钥匙插进门里，轻轻地转动，锁“咯”地一声开了。
“沙……” 又是一声!
侯风猛地推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如果是曾通在这种情况下，想必会困惑得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才好。更准确的假设是，曾通在这种情况下早已吓得不敢动弹。但侯风不是曾通。他的目光迅速地扫向周围各个方向，连头顶也不放过。在没有目标之后，他慢慢地朝甬道另一侧，也就是自己的房间走去。
屋坐仍然没有人，似乎甬道里已经排除了监听者的存在。
“沙……”
又来了。那人没有离开!侯风踮起脚尖快速地跑了回来，但除了脸色苍白的曾通以外，没有任何人的踪影。曾通竖起手，直直地指向对面。
侯风的眼睛跟随着曾通的手，慢慢聚焦在对面理论上应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门上的透气孔上。他摸了摸腰间，将被他捏成尖锐匕首的油灯拿了出来。在一瞬间他已经断定，这是个看守。
如何将他捉住，而又不惊动门口偷懒的马宣，这倒是个难题。在这么短短一瞬间，侯风至少可以想出一打悄无声息将对方杀掉的方法，但要活捉，那还是个新课题。甚至连强悍如同侯风也不能打百分之百的保票。
狱长交给侯风的钥匙是狱长自己的，可以打开监狱里所有的门。而曾通那里的是开曾通门的备份钥匙。侯风不知道，在同一时刻，狱长已经决定用一种他自己的方法——也只有以狱长的身份用起来才妥当的方法——解决监听者，而在一段时间内狱长应该不会需要什么钥匙。
突然侯风停住了用钥匙打开门的尝试。因为他忽然发现，对面的这扇根本就没有锁上!暗赫色的锁上锈迹斑斑，布满了灰尘。锁齿合进在锁体里，根本就没有——以后也不大指望——弹出来。但那锁分明已经失去作用很久了。
“吱呀!”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声，侯风轻轻地将门推开了。屋内仍然没有任何异常的值得注意的东西。侯风恼怒地回头瞪了曾通一眼，但他很快又来到另一个空房间，也就是自己牢房的对面。这一回，锁却是完好的，像征狱长身份能够打开所有门的狱长钥匙派上了用场。
依然没有人。
曾通跟了出来，见没有人，他长松了一口气。他指指门口，耳语道：“谁?”
侯风恼怒地回身摇头，表示没事，他压低声音：“你不是说在对面吗?”
“那里没有!”
曾通走进这个他天天起床就能看到的、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门。门里的牢房除了和他的牢房因为需要位置对称而将炕移了位置以外，并没有更多的不同。炕上没有棉被枕头，露出黄色的土坯，一盏布满灰尘和沙土的油灯歪歪斜斜地吊在墙角，里面也不可能有什么灯油。看得出，这里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在侯风对面的房间里，想必也是同样的情况。
看上去，有看守在监听的怀疑已经解除了。可是，明明两人都听到的声音，又做何解释呢?尤其是，当侯风在甬道口的时候，曾通分明听到的、从对面空屋里传来的声音。
侯风皱着眉头用油灯将虚掩的门拉回来关好。他问：“你一共听到了几次那声音?”
“三次。”
“嗯?嗯……”候风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琢磨不清。这声音是什么?或者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曾通并不是胆子吓破了昏了头，如果他写的他的经历是真的话……
侯风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监听者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现在暂时抛在一边，他仔细地回想着那声音，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肯?他试着用自己的鞋底摩擦地面，不对；衣服摩擦墙壁，也不时；慢慢地走动，这更不可能，穿着布鞋慢慢地走动，连个屁声音都不会有。
那么，如果这是那个监听者的声音，如果是存心要监听他们的话，完全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来。
“沙……”
粗粗听起来，像是布摩擦在地上的声音，但自己做起来，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侯风看了看同样一脸困惑的曾通。他问：“那声音，你听上去像什么?”
曾通道：“似乎像是衣服或者鞋摩擦地面，但是又不像……”
要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话，侯风会毫不犹豫一巴掌打过去，但是现在他却打心底里同意曾通的说法：“我也认为是这样，那声音像……”他用自己的鞋模拟了一下，并不太成功，曾通也点头，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曾通说：“也像是那种有人走动的声音，像——”
“砰——”一声闷响传开了，凭侯风的经验，那是把口径不大的手枪开火发出的声音。在一瞬间他就笑了：“不知道是谁遭殃了。快，各回各屋。”
(未完待续)
曾通进鹘山监狱的时候，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的风云人物老舜。
那天下着雨，雨水在泥浆中毫无规律地聚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水坑，监狱的两个看守一前一后把曾通夹在中间，一个带路，一个在后面监视他。
大陷坑被当地人称为莽扑，它们像一群冬眠的怪兽，蛰伏在这片大地的某个角落，小的莽扑可以让一个人的脚陷进去，大的莽扑则可以一口气吞掉一个车队。最令人感到恐惧的是，这种陷坑仿佛有生命一样，可以四处游走，时时刻刻准备着择人而噬。
如果人的脚陷进了小莽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陷进去的脚锯掉，然后爬出来。见到有人陷进去，最忌讳做的事是伸手去拉，天知道那莽扑有多大，一使劲儿，兴许方圆几十米都会往下陷，到那时不要说锯脚，锯头都来不及了。
鹘山监狱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中间，戈壁是由退化的大草原形成的。传说很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草原英雄的王国，是一个伟大可汗的后宫。但那已经是历史了，现在这片土地所能带给人的只是无尽的泥浆。
曾通不记得走了多久，也不记得被两个看守敲打了几回，就在他第四次想撒尿的时候，他看见了监狱的大门，还有整整一队看守押着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穿着和曾通不一样的囚衣，下巴圆圆的，没有一点儿胡子，让人看不出具体年龄。
看到曾通，本来耷拉着脑袋的老头儿忽然抬起眼皮咧嘴笑了一下。说不上为什么，曾通看到他的笑感觉很不舒服，并且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头儿抬起右手食指，朝曾通点了点，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用食指和中指直插向自己的眼睛，最后又将手掌平放在喉头上来回磨……
这是什么意思?突然，曾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一股从冥冥中传来的恐惧贯穿了他的心。
“是他?”站在自己后面的看守小声说道。
前面的看守回头瞟了曾通一眼，没有说话。
走进监狱，一个看守领着曾通打开一扇门，然后带着曾通走了进去。出现在曾通面前的，是一个似乎从山里面挖出来的山洞。暗长的甬道在黑暗中蔓延，似乎永无尽头。甬道里每隔十米左右就会出现一个立在墙角的油灯，看守无声地带着曾通前行，油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远远望去，仿佛是两个足不沾地的魔鬼跟在后面。
甬道里没有窗户，没有房间，一个拐角接一个拐角，或左或右，偶尔也会出现交叉路口，宛如迷宫。
当曾通终于无法确认自己走了多久或者多远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土木屋子。进到屋子里，曾通发现屋子有窗、有门、有从外面吹来的风。
开镣铐是一道必要的程序，洗澡也是，但对曾通来说，这些程序则让他非常享受。满身泥浆和汗水的曾通最终接受了两个看守轮番用冰冷刺骨的井水从自己头上浇下来，一桶又一桶，井水带走了泥土的腥味和各种的情绪。
当曾通终于把自己弄干净，穿戴整齐后，看守又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房间，这是狱长的房间。曾通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个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都是靠着甬道外侧建立的。
在这个监狱，犯人的监室、看守的宿舍、狱长的办公室、食堂和厕所，都在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的甬道两旁，确切地说，是在这座大山的腹腔内。狱长房间的摆设和甬道的单调很匹配，门是一扇仅容人侧身而入的木门，上面有一个透气孔。门锁是最老式的那种，锁孔一眼望穿，可以内外用一把钥匙打开。里面有一个土垒的炕，上面有还算干净的被子。炕头儿上居然放着木头桌子和凳子，桌子上还有一盏油灯。
一个脸型瘦长并有尖锐鼻子的马脸男人坐在狱长的凳子上，看到曾通来，挥挥手让看守出去了。
“你叫曾通?”马脸男人声音尖锐，目光锐利。
“是。”曾通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欢迎来到鹘山监狱，我是这里的狱长。”
曾通有些不知所措。
马脸男人接着道：“我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不过我还是想先见见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曾通茫然地摇摇头。
马脸男人道：“我不比你早来多长时间，老天，这里的路可不好走，还有那个甬道……不过还好，至少不用担心有人越狱。我刚刚看了囚犯档案，结果发现这里真是个地狱，什么人都有，杀人越货的，纵火烧房的，强奸女人或者男人的，啧啧……”马脸男人翻了翻手里的档案，“唯一缺乏的，是那种高智商罪犯——直到我看到你的档案。你是这里唯一一个经济类犯人，怎么样?自豪吗?”
曾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他发现狱长的目光不断地在自己身体上滚动，似乎想将他看穿一样。
马脸男人伸手拿起一个杯子喝了一口说：“茶真是好东西啊!你喝茶吗?”说着很没诚意地举起杯子晃动了一下，又送到自己嘴边，“我很欣赏茶这种东西，并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实实在在地喜欢。这是文明的体现，是不是?文明可是个好东西，我想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这也是我为什么对你特别感兴趣的原因。在这个监狱121个犯人和20个看守中，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就是你和我。有趣儿吗?”
对于没有蹲过大牢的人来说，放风也许是件新鲜事儿。曾通跟着一群同病相怜的囚犯排成长队出来，西北猛烈的阳光顿时扎扎实实地刺得他泪盈眼眶。等他眼睛适应过来之后，他清楚地看到了鹘山监狱的全貌。
鹘山监狱坐落在四个大山之间，四面悬崖陡立，即使是最低的悬崖也有近百米高，这就杜绝了囚犯越狱。山谷中央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并不平整，四周朝中央倾斜。
这里也许是这个地球上离文明世界最遥远的地方之一，没有什么建筑，没有别处监狱流行的钢筋混凝土。最不可思议的是这里没有电网，因为根本就没有电线。也没有其他地方非常风靡的瞭望哨塔。
突然，一群囚犯阻住了曾通的去路：“嘿，新来的?’领头的人身子颀长，皮包骨头。
曾通点头称是。
领头的人骂道：“妈的，叫什么名字?”
“曾通。”
“我是百老大，这里的大哥。你要叫我百老大，或者百大哥，听见没有?”百老大阴恻恻地冷笑。
曾通愣了一下，旁边人推了他一把：“装什么孙子?还不叫百老大好!”
曾通忙道：“百老大好。”说着，顺便瞟了一眼推他的人，惊异地发现那人也是皮包骨头。
“嗯，看你还算老实，以后我的衣服就归你洗了!乌鸦那小子手脚不干净，衣服都洗不好!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了。”百老大骂骂咧咧地说。
周围一帮囚犯起哄道：“对，老子早就想干乌鸦了。”
看到这些人个个皮包骨头，曾通心里嘀咕：难道这里伙食不好吗?可是从早上的饭菜来看，还不错啊，而且能够吃饱!
百老大阻止了众人的吵闹，回头对曾通说：“听见没有啊?记得要洗干净!”
旁边一个兄弟叫道：“还不快谢谢百老大!”
曾通连忙点头哈腰：“谢谢百老大。”
百老大随即挥挥手，带着兄弟们去找那只倒霉的乌鸦了。
这时，一个狱警走到操场中间一块空地上，拼命地吹着响哨。尽管曾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大家都往那边聚集的情形，还是明白了这是要大家集合，于是便跟着众人朝一个方向跑去。 这时，一个人从背后冲上来，不小心踩到了曾通的脚，当曾通就要跌倒时，旁边一个人伸手扶住了他。
“多谢!”曾通感激地点点头。
旁边那人道：“新来的吧?”
“对，我叫曾通，啊——”曾通脚下一痛，低头卷起裤脚一看，皮被擦破了。
“我叫伍世员，这里好多人的眼神都不大好。”伍世员笑笑，既而皱眉道，“今天这通哨子，可不大寻常啊!”
“吹哨子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集合的意思，不过，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大家便都集合到了空地上。
一个狱警随即吼道：“吵什么吵?都给我站好了!听新狱长训话。”
狱长向前跨了一步，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开始之前，我先自我介绍。我姓陈，以后都叫我陈狱长吧。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见过我。”说着将目光移向曾通，“不过没有关系。你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犯下了杀人、抢劫等严重犯罪行为，而又逃过了死刑，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这个地方来。我听说由于前任狱长的宽松政策，以至于在监狱里面有类似于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存在。我要说的是，这个团伙的存在，是对我们鹘山监狱的侮辱。这里不是外面，可以凭力气称王称霸，如果硬要说是团伙，那么只有一个团伙——鹘山监狱，这个监狱只有一个老大，就是我!”说着顿了一下，满意地看着他面前的众人像他预料的那样小声议论起来，“很好，今天放风结束!各人回各人监室!”
“怎么样?’狱长将水注入杯中，很快，在杯子小小的空间里荡起了一个旋涡，旋涡上面漂浮着的茶叶顺时针转动着，一股茶的香味在小室中弥散开来。
“什么怎么样?”曾通耸耸肩膀。
“我今天的讲话怎么样?”狱长将茶杯盖子盖好，“够不够严厉?”
“好像没什么必要听我的意见吧?”曾通抬头道。
“如果你觉得你需要更多的放风时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实际上我无所谓，至少现在还无所谓。”
“嗯，想知道我那样做的原因吗?”
曾通抬起头看着狱长。
狱长尖锐的眼睛透出探索的神情，然后翻开桌上的文件：“接收犯人45个，非正常死亡40个!啧啧，嗯……今天走了一圈，可有什么收获?’
“有个叫百老大的要我给他洗衣服。”
“看起来不是什么良善的收获……百老大?是百羽，你不用给他洗衣服，你不用担心被报复，你是在条件最好的单人房里，没人能惹到你，放风时只要在看守视线之内就行了。”
“那么，我要做什么?”
“很好，读书人就是明事理。”狱长高兴地拍拍曾通的肩膀，“很简单，你的身份决定了你可以很快靠近那些有着我们猜不透表情的囚犯。你帮我调查，看看能不能查出非正常死亡的原因。”
二 神秘手势
曾通决定按照狱长的命令执行，尽管多少有点不靠谱。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囚犯，要进入老犯人的圈子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每天在放风时间，犯人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曾通每天都去接近不同的犯人，试图和犯人们套近乎，可惜不是被臭骂一顿，就是吃个闭门羹。
唯一值得乐观的是，和狱长特殊而融洽的关系，使得曾通进出狱长的房间畅通无阻。虽然不能报告些有价值的情报，但狱长似乎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做天大的事情。于是曾通也乐得每天从狱长房间里进出，扯些闲话，要几支烟来抽。
相处时间久了，曾通发现狱长思维极其敏捷，眼光独到，有时说话一针见血，但有时又漫无边际。也许是出于尊重或者忌讳，狱长从来没有问过曾通犯罪的事情，曾通也从来不问狱长从前。两人聊天，更多的是闲扯些庄子或者卡夫卡之类的东西。
突然有一天，看守们形影不离的配枪都不见了，这让看守们大为不满。曾通想，也许是狱长在搞什么花招儿。
押送曾通穿过戈壁来到鹘山监狱的两个看守是狱长的贴身跟班，一个叫马宣，一个叫吴仲达。马宣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平时十分机警，吴仲达已经年近四十，平时阴沉沉的，不大说话。
曾通和狱长关系不错，狱长身边的几个看守自然也对曾通另眼相看。有一次曾通和狱长聊得高兴，一直聊到晚上，从狱长房间出来时，曾通正好遇见了马宣和吴仲达换班。
“今天说这么久?”马宣看见曾通出来，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
马宣接着道：“我下班了。这是吴仲达吴大哥，你见过。你要小心了，他凶得很，嘿嘿。”
吴仲达目光呆滞，既不瞧曾通，也不瞧马宣，只是冷着脸哼了一声。
曾通偷眼瞥去，马宣脸色交了变，就不再说话。
观察久了，曾通发现这个吴仲达行踪异常诡秘，总是在晚上出没，而且从来都是一副死气活样的神色。曾通从来没有见过死人，但吴仲达那副样子，确实也够让他心惊肉跳了。
也许，那个马宣很怕吴仲达?
又是一个阴沉的雨天，雨水淅淅沥沥，屠刀一般的寒风掠过戈壁上空，仿佛要把鹘山监狱彻底肢解。然而，不管屠刀如何锋利，当放风时刻到来，当监狱的木门打开之后，那股人流还是会汹涌地走出来，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尘土气味的空气，享受着雨点落在头上脸上的美好，释放着自己压抑了一夜的郁结之气。
曾通和伍世员最后从门中跨出来，他们没有和众人在雨水里狂欢，而是闲庭信步地沿着山壁慢慢踱步，走到了另一个角落里。
“知道吗?这里有很多事情不为外人所知。’伍世员接过曾通手中的半截烟屁股。
香烟是狱长提供给曾通的有力沟通工具，并且见效很快，至少赢得了伍世员不少的好感。
“是吗?”曾通竭力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而暗地里，却竖着耳朵，抱着膀子，单等伍世员的下言。
“是啊……’伍世员自顾自地仰着头叹了口气。
“你来这里多久了?”
“有差不多五年了，这五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为什么?因为百羽他们?”
“那没什么，哪个监狱里面不是这样?再说百羽他们嘴里闹腾得凶，其实也不敢怎么样。而真正……”说到这里，伍世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嘴。
曾通好奇道：“怎么了?真正什么?”
伍世员笑着摇摇头，在曾通看来，伍世员的笑怎么看怎么像是惨笑。
伍世员接着道：“对了，听说狱长和你关系很不错?”
“也没什么，就是偶尔叫我去陪他聊聊天而已。”
“聊天?聊什么?”
“也没什么啊，就是闲聊些科学或者艺术，怎么了?”
“科学，艺术……’伍世员皱眉看着面前的一块石头。
“怎么了?”
“没什么，听有些看守们放出的消息，有时候……”
“有时候怎么了?”
伍世员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话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有时候，狱长晚上并不在他的房间内。”
曾通表面上不动声色，他想：也许狱长在暗中调查那些离奇死亡犯人的真相。于是他问道：“五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不好受?”
“没有什么。不要了解太多，对你没好处。你才进来，恐怕没有听说过老舜吧?”
“老舜?”曾通疑惑地摇摇头。
“老舜，是这里真正的老大，真正的!’伍世员加重了语气，“别看百羽 在放风的时候那么嚣张，他不过是为了掩饰他的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他害怕老舜。”
“谁是老舜?”
伍世员看了曾通一眼：“老舜在，嗯，老舜不在了……在前天，你进来的时候，正好是老舜出狱的时候。”
“他满期了?”
伍世员摇摇头道：够老天爷让他满期了，他得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所以把他放了出去。这里的规定就是，如果你得了绝症，那么你就会在一个天气非常恶劣的时候被放出去。不是放你走，是放你死l这鬼地方，一年到头下雨绝不超过十天，但只要下雨，绝对是下个不停。你运气不好，赶上趟了，这两天接着下大雨。一下雨，外面满地陷坑就都出来了，他们说那叫莽扑，专门吞人的。没有人能逃出莽扑的嘴j活着走出戈壁。就算运气极好，没有陷进去，也会被饿死累死。得了绝症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活命的机会?”
“那他还出去?还不如待在这里好，还可以少受些罪。”曾通说。
“你不知道的，在这里关了几十年之后，就算明知道是送死，还是要出去看看，哪怕是看看戈壁也是好的。这里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慢慢你自己就会明白的，慢慢……”伍世员低声叹了口气，又道，“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是人待的地方是什么待的地方?”曾通哈哈一笑，“你不是人?”
伍世员摇着头苦笑道：“慢慢你就知道了，不用我说，你也会见到。尤其是现在，老舜走了之后……”
“等等!”曾通忽然想起了那个冲自己诡秘一笑的老头儿，“老舜是不是长得有点胖，下巴圆圆的?”
“你见过他?”伍世员一惊，“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我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一队看守押着他出去。”
“他对你是不是有什么动作?对你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曾通奇怪道。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做了个手势。”
“他做了什么手势?”伍世员大声喊道，脸上豆大的汗珠顿时进现。
曾通吓了一跳，后退半步，也许是伍世员声音太大了，不远处的看守回头盯着他们看。
伍世员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说：“我太激动了，你说说他对你做了什么手势?”
曾通道：“他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我，然后把手指插向自己的眼睛，又把手掌放在喉头来回磨。当时他的动作真的吓了我一大跳……他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你干吗那么激动?”
看着曾通学着老舜的样子，把手掌平放在喉头上磨来磨去，伍世员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翻了翻白眼，说不出话来。
“你听说过，”曾通斟酌着字句，“五年来死亡的几十个犯人吗?”
伍世员喃喃道：“不，我不知道，你不要来问我。”
“怎么了?”曾通看着伍世员。
伍世员虽然嘴里说不知道，满脸却都是“我知道”三个字。
哨音响起，放风的时间结束了。曾通扭住伍世员道：“快，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
伍世员挣脱他道：“明天吧，明天放风的时候再说。记住，别跟任何人说老舜的事情。”
“为什么?”
“那不是人!老舜，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曾通困惑地看着伍世员离开。
慢慢地，曾通发现鹘山监狱与别处的监狱极其不同：这里没有其他监狱那种惯例的学习班，这里的劳动就是耕种那块地，以获得必要的粮食蔬菜，以及洗自己的衣服；最重要的是，这里竟然没有探监的体制。
曾通来这里之后，没有发现一个人来探监，这里，赫然是和外面的世界隔绝的，没有任何信息可以来往，这无论如何都绝对是不正常的。
另一方面，这里没有其他监狱的那种氛围，那种森严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众人似乎都在逃避什么东西。
更让人感觉莫名其妙的是，狱长忽然对曾通疏远起来。
上一次，狱长叫曾通和他聊天，结果两人展开了一场激烈持久的辩论，辩论话题是——世界的本源是混乱的还是有序的。为此，两人交换了不少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知识。但在此之后，狱长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但是，曾通依然常常看见狱长，每天都见。不管是放风时间，还是劳动时间，曾通都能看见狱长独自一人背着双手，或者端着他心爱的茶杯，在监狱开阔的操场上缓缓踱着步子，有时候是来回地走，有时候是绕着操场边缘走，有时候埋着头疾走，有时候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狱长尖锐的目光似乎由于迷茫而黯淡不少，偶尔看见曾通，甚至和曾通的目光对接时，狱长都会把目光转移开。
曾通体会到了狱长心里的一种情绪，那是一种难以形容、不可名状的恐惧。但是曾通很快将这个想法否定了，然后抛在脑后。像狱长这样尖锐的人怎么可能恐惧呢?
三 怪异邻居
夜里，曾通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单人牢房里思索着鹘山监狱的秘密——意外死亡的犯人，令人恐惧的老舜，行踪诡秘的狱长，封闭异常的监狱……
突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中间夹杂着叫骂声。是马宣的声音!似乎他在押送什么人过来。
曾通侧耳听去，听见马宣叫骂道：“天杀的，那么晚了还要做事!杀千刀的，快些走!拖拖拉拉，瞧，有什么好瞧的?”
这几句叫骂曾通听上去颇为耳熟，仿佛当初自己进鹘山监狱的时候，马宣也是这么骂骂咧咧地押送自己的。
旁边一间房门被打开了，曾通听见马宣把犯人押进房里，解了手铐。马宣对来人道：“别他妈捣蛋!老实点待着，对大家都有好处，你也别他妈想些什么鬼花样!今儿个晚了，明儿见狱长。”说完，踱到曾通门上的窗口来向里张望。
曾通奇怪道：“怎么了?押谁来了?”
马宣嘿嘿一笑，道：“新来的，狱长吩咐给个单间，让和你做邻居。听说是杀过人的，你帮我看着他点儿，别弄出什么岔子来。”
曾通点头称是，于是马宣又回隔壁房间，说：“别乱动啊，来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咱这鹘山监狱，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就算你自己出得去，外面的戈壁你也见了，自己掂量掂量。有什么规矩不懂问隔壁的，老子看见你这副贱样就有气，懒得跟你啰嗦。”说完一摇一摆地走了。
来到鹘山监狱之后，除了狱长，就没有人和曾通聊天了。对曾通来说，最难熬的不是鹘山监狱那粗劣的伙食或者简陋的住宿，而是极端的孤寂。现在，难得来了个邻居，于是曾通趴在门上，拼命地往外瞅，希望能和隔壁的人说说话，可是眼睛都看痛了，却根本看不见隔壁的人。
这条甬道是在主甬道旁开的短岔路，而且是死路，一共四个房间，分列两旁，而马宣刚好把新来的犯人关在自己的隔壁，所以曾通再怎么拼命瞧，也只能瞧见对面两个空房间关得严严实实的门。
曾通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一直待马宣走远到听不见脚步声，才终于开口问道：“兄弟哪里人?怎么称呼啊?”
“哈哈哈……”隔壁传来一阵大笑，笑声高昂激烈，颇为爽朗畅快。
曾通感觉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隔壁那人不理他，自顾自地笑了一通，一直笑得没气了，才算作罢。
曾通叹了口气，心想：这八成是个疯子，来了鹘山监狱这种鸟不下蛋 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高兴的?正想回头再睡一觉，隔壁那人忽然道：“隔壁的，你是哪里人?你问我犯了什么事，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曾通反问道：“我叫曾通。你笑什么?”
隔壁那人哈哈一笑：“老子笑那个看守。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人五人六的也不过是个狱卒，居然那么嚣张。可见哪，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了最小的权力，也会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满足自己。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侯风，诸侯的侯，狂风的风，不是疯狂的疯。不过道上兄弟有叫我侯疯子的。对了，你犯了什么事?”
对这个问题，曾通实在不愿多谈，草草说道：“挪用公款。你呢?”
侯风淡淡哼了一声，又道：“那你是读书人了?挪用了多少?总有个几百万才会被弄进这里来吧?”
曾通不吭声。
侯风继续道：“看得出你还是个雏儿，教你个乖，进来了就不要没事乱问个东南西北的，又不是天王老子，谁他妈没有失手的时候?”
尽管曾通很有心思和这个新来的侯风说说话，但没来由被抢白了一顿，让他心里感觉十分不快，于是决定默不作声。
侯风似乎很有说话的兴致，他不理会曾通的心理感受，自顾自地讲道：“刚才说到哪里了?嗯，权力，将最小的权力最大化地使用，谁说中国人没效率?嘿嘿，不过话说回来，权力的满足感是每个人都向往的东西，从这点上说，那也无可厚非，可惜不是每个人都会用。曾通，你杀过人吗?”
曾通一愣，道：“没有。”
侯风嘿嘿笑道：“没有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这个监狱可不是为纯粹的经济犯准备的。这么个荒僻的地方，该是危险分子的家才对。没有关系，你不愿意说也罢。杀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钱?”
“呸!”候风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我不是说那种败坏风气的行为，为了钱啊房子啊汽车啊女人啊去杀一个人，这样做实在有损形象，实在……下作!”
“那该为什么而杀人呢?”
“问得好!这句话你问出来，由此可见，你也觉得人都该杀，只不过要为什么目的罢了。钱能做什么?无非买吃的穿的用的，这点和动物之间的杀戮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人应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才对，不应该停留在简单的感官享受上，应该有更高尚的道德，更纯粹的艺术，更远大的理想……而杀人。”
曾通听着这通奇谈怪论，实在无话可说。
侯风洪亮的声音继续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所以，为了精神需要而杀人，是应该被允许的，为了物质需要而杀人，则应该严格禁止，或者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免得坏了规矩。曾通，你在听吗?”
“扯淡!”
候风不怒反笑：“你没有杀过人，自然没办法了解我的感受。更何况，如果只杀一个两个，那也多半没有什么很大的改观。不过，现在我手里倒没有什么东西说服你，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杀人有没有罪，而关键在于目的是什么。你去杀敌国士兵，杀多了是英雄，杀少了是懦夫；你去为亲人报仇，报得了是好汉，报不了是不中用。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这没有多大的联系。”
“看来你已经赞同杀人目的论了，只是觉得和现实不能联系，联系大大的有。好，刚才我说到为了崇高的理想和纯洁的艺术，也是目的的一种，而且我认为也是非常值得赞同的杀人目的。”
“我没有赞同你的什么杀人目的论!”曾通觉得自己头都大了。
侯风道：“你这是强辩，我才不理会。要做到艺术的升华，就要想办法努力钻研，场面如何更血腥?对方心里如何更恐惧?怎样控制场面?怎样控制对方的反抗?怎样才能创新出更残酷更美好的杀人方式?这就要求杀人者自身的修为和智慧的提高。这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艺术话题。”
“这都是非常变态的无稽之谈。”曾通小声反驳了一句，并在心里暗暗叫苦：狱长怎么弄了个变态杀人狂在自己旁边?
“变态不变态只是外行人的评价，无关紧要。所谓隔行如隔山，看来你是不会懂的。”
曾通道：“那么，就你那个什么目的理论而言，就像你说的，如果把你换成被杀者，你又怎么想呢?”
“把我换成被杀者?你的意思是我被别人杀了?被别人杀了还想什么?我说了，杀人是权力的满足，重要的是精神的愉悦和享受，如果你来杀我，你知道我是谁，你还会有精神的享受么?你吓得跑都来不及呢。谁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来享受老子?再说了，毕竟人只能活一次，意味着也只能死一次，既然这样，还不如好好地享受死亡前的恐惧，到底机会难得。要说到良心，良心过不去的人是不存在的。只是掩饰得好与不好罢了，那是杀人的副作用。”
“仅仅是副作用?”
“吃饭食道会癌变，喝水膀胱还结石呢，有什么好希奇的?”
“你是变态!”
“尼采也被人叫做疯子!”
曾通扑通一声栽在床上，决定蒙头睡一觉，不理会这个新来的疯子。
四 监狱有鬼
看守刺耳的晨哨声刺破了游荡在甬道黑暗中的寂静。曾通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整被，以待早晨的劳动时间。这时，隔壁传来一阵洪亮的鼾声，这表明隔壁那个新来的侯风居然胆敢在起床哨，冒睡觉，如此刺耳的哨声死人也能被吵醒，侯风居然还能睡得那么实在，是不能不令人佩服的。
马宣来到隔壁门口，叫道：“起来!起来!”然后开门冲进去，拿着警棍使劲敲打起侯风来，听声音，像是敲在什么破布上。
马宣一边打，一边口中兀自叫道：“你真不识好，给你个单间还敢睡懒觉!你他妈的以为你在住饭店哪……”
侯风支吾乱叫，活像一头要出圈的猪，显然是没有睡醒。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住手!”
狱长居然亲自来了，这实在很令人意外。
马宣停止了继续叫侯风起床的肢体语言，侯风似乎还嘟囔着什么。
狱长不去理他，来到曾通的门口，点点头，扔进一盒烟。
曾通不动声色，狱长也不再理会，来到侯风门口道：一把这个家伙给我弄到我的房间里关着!我要问话。”
于是马宣伙同两个看守一同将侯风夹起来。
曾通贴在门上，隐隐看见看守中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朝甬道那头走去。
狱长背着手站在一旁，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扔过来一个烟盒，朝曾通递了个眼色。曾通会意地点点头。于是狱长自顾去了。
曾通打开烟盒，烟盒里面除了香烟以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这个侯风也许可靠，我要证实。你假装一无所知，只管听他给你说的话，不要给他说任何事情。马宣有问题。你想办法再和乌鸦联系。
马宣有问题?曾通心中不由一惊，这意味着，看守是靠不住的!
曾通满腹困惑地来到操场，希望找唯一勉强称得上朋友的伍世员问个明白，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看到伍世员的身影。
“伍世员?”一个看守面对他的问题，不由一愣，“不知道。”
“他生病了?”
看守厉声道：“少他妈废话，老实点，东问西问对你没好处!”
曾通灰头土脸地回头，独自在山谷中央的操场上转悠。伍世员怎么了?曾通想再找犯人问问，然而这天的囚犯突然之间变了样：平日里看到他，或者恶言相向，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嘲讽戏弄，但今天，所有囚犯看 到他，都如同避瘟疫一样，他一靠近，本来聚成一团的众人便散开来，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这是怎么回事?
曾通转了一大圈，最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站定，他蹲在地上，用一块小石头在地上乱画：老舜——非正常死亡——伍世员，其中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人人都像避开瘟疫一样躲避自己?
突然，一道阴影盖住了曾通面前刻画的字样。“谁是伍世员?’’背后一人问道。
曾通霍然回头，看见一个面容猥琐、一身邋遢的老头儿正站在他后面。
“谁是伍世员?”那老头儿又问。
曾通问道：“你是谁?”
那老头儿道：“个人瞎琢磨老舜的事情，新来的吧?听说新来的是个读书人，名字叫曾通，想必就是你。我是谁?就因为你和狱长关系不一般，弄得我直到现在还要帮百羽洗他的臭袜子!”
曾通脑海里一道闪电划过，道：“你是乌鸦?”
乌鸦一笑，默认了曾通的判断。
曾通道：“你问谁是伍世员是什么意思?你不认识他?”
乌鸦摇头道：“这里一共就百十来号人，我人人都认识。这里没有一个叫伍世员的人。”
曾通心中骇然：“不可能!我昨天还和他在操场上谈话呢!或者，他用的是假名字!伍世员，瘦瘦的，每天都在操场上陪我一起转，你没看见过?”
乌鸦奇怪道：“我每天都看见你一个人在操场上转悠。哪里有什么伍世员陪你一起，你一直都是一个人的。”
曾通瞪大了眼睛，背上汗毛倒立：“你是说……”
乌鸦道：“我还以为你是个神经病呢，经常见你独自一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你不是疯子吧?”
曾通无言以对，伍世员这个人，竟然不存在?
乌鸦道：“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瞅你也不像神经病。”
曾通道：“什么?”
乌鸦道：“你看到的，是不干净的东西……”
“你是说……”
“老舜，”乌鸦面容陡变，满脸惊惶道，“监狱里的老舜!”
“鬼——”曾通这个字才吐出一半，乌鸦就赶快用手按住他的嘴：“嘘——嘘——别说那个字。是老舜，就是老舜!你遇到老舜了。”
“干吗呢干吗呢?”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百羽带着三个手下正在背后。
“乌鸦，”百羽做了个手势，“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
乌鸦回头，用口型给曾通说了句小心，然后就急匆匆地掉头离开了。这里正是僻静的角落，是看守的视线死角，周围也看不到任何人。
百羽对曾通道：“盯你几天了，不错嘛小子，跟狱长套近乎是不是?”说完走上前，“咣咣”两个巴掌，直把曾通抽得七荤八素。
百羽得意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小崔，这是阿丁，这是老罗。臭小子，大爷给你分配的洗衣服的任务你居然敢躲懒。你自己说，怎么办?”
三个喽罗起哄道：“得好好敲打一顿!”
“使劲儿抽他!”
“懒骨头，松松也好!”
百羽道：“平时里大家闲得慌，今天天气正好，练练手脚，你小子陪一下。怎么，要叫救命吗?来不及了。”
“等等，”曾通道，“等等，你们知道谁是伍世员吗?”
百羽哈哈一笑：“五十元太少了，大爷只爱百元大钞。”说完一脚踹在曾通的肚子上。
曾通没来得及反应就倒了下去，然后下意识地抱着自己膝盖，在地上蜷成一团，任由众人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疼痛在最初一阵过去之后，由于持续不断的打击而逐渐麻木。不过曾通知道，最痛的时候是在明天。
四人发泄了一阵，那小崔拉着意犹未尽准备再踢几脚的百羽：“差不多了，老大。”
百羽点点头，蹲下身来，掰开曾通护住自己脸的手：“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小子。进来都这样，见面礼少不得，少了就是坏规矩。”
小崔在一旁帮腔：“这就饶了你了，还不谢谢老大?”
曾通抹着嘴边的血：“谢……谢……”
百羽将曾通从地上扯起来：“听着，小子，我有话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经济犯，我是贪污公款……”
“不是这个，我问你，谁带你进来的?”
“马宣和吴仲达。”
“马宣和吴仲达?怎么会?”百羽奇怪道，“他们两个居然……”
小崔打断他道：“老大，这说明有路子!”
曾通道：“什么……路子?”
百羽扭头对曾通道：“你从外面进来的，对不对?既然有路来，自然就应该有路出去。”
“出去?”
“老大，别跟他多说。”小崔道。
百羽顿时醒悟。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崔道：“留他不得，他知道我们要出去的秘密!”
“那……”百羽皱眉，眼神犹豫。
小崔道：“干了他，反正有他没他，都是一回事，那么多人咱们都没手软……”
曾通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泛起…丝凉意，因为他知道，他的命运就在这样的对话逻辑推演下被一步一步指定。那么多人……小崔的意思……难道是说，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他们动手干的?可是……
“为什么?”曾通不由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为什么要杀人?这里闹鬼?老舜?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个要逃跑?”
百羽四人的眼光如同饿狼一样，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曾通。
百羽道：“你还知道什么?”
曾通绝望道：“为什么要杀人?伍世员也是你们杀的?”
百羽冷笑道：“伍世员是谁?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小子，你运气不好，听到不该听到的……”
几人作势欲一扑而上，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住手!”
一个看守正在身后，皮鞋黑亮，裤子的线条如刀削一般笔直。
曾通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的眼光犀利，表情严肃，也许冷峻这个词不足以形容这个人，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可以用一个人来形容冷峻这个词的话，那么他会是最好的人选。
是狱长!
狱长带着几个看守来到这里，冷冷道：“想干吗?”
百羽四人看着狱长，又看了看狱长周围的众看守，转头带着他的人离去了。
狱长斜靠在椅子上，握着他的茶杯，耐心地听着曾通的叙述。在此过程中，他除了皱紧眉头以外，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百羽大概是因为在我面前说漏了嘴，打算灭口，你就来了。”曾通一口气说完，不由像完成某个任务一样长吐了一口气。
狱长拿出笔和纸，一边飞快地在上面写着什么，一边以一种冷漠的腔调问道：“完了?”
曾通注意到，狱长写字是用左手。
“完了。”
“就这些?”
“就这些。你不觉得这些东西都很奇怪吗?谁是老舜?闹鬼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没有伍世员这个人?百羽为什么急着要跑?”
“我让你去查一查五年前的往事，你却东拉西扯，扯出一大堆事情来。”狱长刷地一声将手中的纸举起来，继续说道，“你以为你这样做可以体现自己的能力吗?你不要搞错了，这里是监狱，不是公司!我是狱长，不是老板。你不需要做额外的工作来讨我的欢心，以增加薪水或者谋求职位升迁，你唯一需要做也必须要做的事情是完成我交给你的事 情，执行我给你的命令，不管我以多么婉转的方式表达的!”
狱长冷酷尖锐的话语纷扰了曾通的心神，以至于让他忽略了狱长手中的纸。直到狱长说完，他才看清纸上写的是什么——曾通，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尽量装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尽量跟我交谈。
狱长的笔迹恰如其人，潦草而又瘦骨伶仃，谈不上什么美感。可是他纸上的话却让曾通一身发冷。
曾通接过笔，边写边说道：“可是……你不觉得……你不觉得这些事情都太……不可思议?”
曾通在纸上写的是——谁在门外?他要干什么?
尽管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是却写了好久，而且说话也是吞吞吐吐。这似乎足以证明他曾通完全没有狱长的一心二用的才干。
狱长在纸上写道一一你相信世上有鬼吗?然后一摇头，似乎自嘲一般，接着写道——监狱里有怪事，多加小心。
黑色的墨水凝成的黑色“鬼”字，令曾通心里一跳：门外的是鬼?
狱长看得出曾通不能像他一样一一心两用，于是接着说道：“我认为你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我交代给你的事情。你道听途说，东打听西打听，打听的结果是浪费了我大量的烟草，把时间花在被那帮子老囚犯愚弄上，并且也没有打听出我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你这样无能，我很怀疑你学历的真实性。我再给你说一遍，去打听打听那帮人对缩减放风时间的看法……”
狱长说完，手上也写好了——五年前死亡的那几十个囚犯，跟现在的事情有莫大的干系。我可以确信两个人值得信任，一个是你，一个是新来的侯风。记住，我们只有三个人!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人!
曾通道：“狱长，大家没提放风时间的问题，都在提食堂伙食……”
狱长接着道：“……我不清楚你到底是真的天生好奇心重，还是已经和那帮狗仔子结成一伙了?如果是前者的话，还有商量余地；如果是后者，那你就等着倒霉吧。不管你明白不明白，我都要重申一遍，我，是狱长，你是囚犯，你的饮食，你的起居，你的空气，你的自由或者不自由，你的快乐，你的痛苦，你的肉体，你的灵魂，都捏在我手心里……”
狱长说完，又递来一张纸条——老舜的事情是真的，我们找机会再说。狱长接着道，“……而我对于你的这些，并不能够因为我们一起闻了闻茶叶的香味就能够有所改变。这样说不知道能不能够提醒你，让你明白我对于你的重要性吗?”
“明白。”
“你知道要怎么做了?”狱长深有含义地问道。
“知道!”
“那你去吧。”狱长一只手拿起茶杯，另一只手抓起笔在纸上写道——不要相信任何人。
曾通会意地点点头，于是狱长将纸拿起在油灯上点燃，对曾通摆摆手道：“快去快去!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曾通站起身来，一瞥之间，看见狱长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燃烧的纸片。纸片燃烧得很快，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一角，曾通分明看见，那是那个黑色的“鬼”字，上面画着黑色的叉。火焰蔓延过来，吞噬掉了黑色的“鬼”字。
老舜的事情是真的!就是说，监狱在闹鬼! 刹那间，一股寒意从头顶直贯而下，几乎让曾通瘫倒。他注意到狱长的脸上，似乎有一颗冷汗。五夜探甬道
深夜，曾通从噩梦中醒来，全身上下被自己的汗水湿了个透。白天被百羽殴打的地方痛得不行，这时，隔壁侯风的声音传来：“曾通!”
“在。”
“还没睡呢?”
“没呢，你去哪里了?”
侯风笑道：“狱长今天早上跟我单独谈话，你不在场吗?别装傻，那样别人会因为你是弱智而对你歧视的。”
曾通决定不再自取其辱没话找话，于是站起来，走向门口。曾通记得以前电视里看过的古代牢房，似乎并不是这样封闭式样的。他透过厚重木门上的透气窗口，朝外看去，对面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牢房，但是只能靠拐角处的油灯来欣赏门面而已。门上的透气孔漆黑一片。
见曾通久久没有说话，侯风问道：“曾通，你来这里多久了?”
曾通道：“没来多久，怎么了?”
侯风道：“你来了之后，有没有发觉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曾通心里咯噔一下：侯风知道什么?
侯风道：“该死的，我怎么问你?你这个崽子，他妈的以前是绝对不会蹲大牢，当然不会知道有什么不同了。算了，算我没说过。”
曾通道：“你是问这里有奇怪的地方吗?”
“奇怪?要说这鹘山监狱，实在是老子这辈子见过的最奇怪的地方。反正我一进来，不，我还没有进来，走了一阵戈壁滩，已经很不爽了，对这个监狱也没有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只不过一见之后，却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以为怎么样?”
曾通道：“你是指偏僻?”
“不是，”侯风道，“哪个监狱地方不偏?总不能在闹市区修个看守所吧?我来到一看把我吓一跳，切，连油灯、木枷、木镣铐都有，要是出来一群拖着辫子拿着鬼头大刀的狱卒，恐怕我都吓晕了。那个通往外面的甬道你还记得不?”
“记得，很长，而且似乎方向很乱，绕来绕去的。”对于那条长长的甬道，曾通是印象深刻。
“这就是了，走在里面，你有没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多长。”
“这个监狱实在是年代太久远了，也不知道是清朝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我实在要赞美这个修监狱的古人，居然能挖空心思想出这么一个绝好的点子来。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出去之后怎么办?”
“出去?没有。”曾通老老实实说道。
侯风哈哈一笑：“这就对了!修这个监狱的家伙实在不得了，居然还懂心理学。弄那么长个甬道，挖出那么大个山洞来。外面是一片戈壁滩，里面是不知道要走多久多长的甬道。进到里面，不要说别的，要是没有看守带路，恐怕很难再出去，所以就断了人的念头。我敢打赌，进来的人没有几个想越狱出去的。连你自己进来了也没有想过出去对不对?不过之后我又想，这个工程那么浩大，我很怀疑是不是有些甬道是天然的，只不过在本来就有的基础上稍微加工了一下，一直沿用到现在。”
曾通一激灵：“那你想出去吗?”
“孺子可教!”侯风道，“说来说去说了半天，不就是说这个吗?”
“但是……”
“不可能是不是?”侯风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曾通脑袋里飞快地盘算着，侯风是什么意思?他要越狱?但是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说?白天百羽等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就在曾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隔壁传来了喘气的声音，侯风喘气很急促，似乎很用力。
侯风有病?曾通连连喊道：“侯风，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了?”
侯风没有说话，闷哼了一声，接着就是“咣”的一声，似乎床板掉到了地上，再然后，就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破裂的声音。侯风在跟人搏斗?谁能进锁死了的牢房?曾通脸死死地贴着透气孔，不及他脸大的透气孔上的硬木条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他大叫：“侯风!”
一张圆圆胖胖的脸忽然凑到曾通的脸面前，诡异地阴笑着，眼睛透露出邪恶的光芒。
曾通吓得往后一缩，尖声大叫。胖脸人和蔼地笑了：“鬼叫什么?存心 想把看守引来是不是?”
曾通问道：“你?”
胖脸人笑了，他一边打开曾通牢房的锁，一边说：“不错，是我，侯风!怎么样?是不是老子长得很有迷惑性?”
门开了，曾通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外的侯风：侯风又高又壮，笑起来似乎很和蔼可亲，但是曾通知道他是什么人。和这样的人隔着墙壁说话是一回事，面对他——尤其是当他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有厚厚的墙壁与木门的保护，曾通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好奇心，而现在他心里却已经完全被恐惧占领了。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挡在前面：“你、你要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侯风笑嘻嘻地举起手中的钥匙晃了一下，接着举起一张纸，纸上是狱长的笔迹——曾通，候风可以信任。按他的话做。
曾通惊道：“你?”
侯风一皱眉头，举起手指竖在嘴边：“嘘——别废话，跟我来!”说着，挥动着手里的短棍。
曾通仔细一看，发现他竟然空手把一盏油灯扭曲成尖锐的匕首状!
只要走过甬道的人都知道，这些甬道旁还有很多更深更黑的岔道。整个监狱，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曾通心里暗暗纳闷，如果这是狱长交代的，为什么狱长没有给侯风全监狱的地图?
走了一程，曾通越发觉得要记住甬道的走向，需要超人的记忆力和空间想象力。没有一条甬道是平整的，它们无一例外地或上或下，或转弯抹角，或曲直兼备。而且更让人丧气的是，甬道里似乎任何地方都一模一样。光凭这一点，已经足够让曾通毛骨悚然的了。
甬道里的空气污秽浑浊，没有人曾经考虑要在这个偏僻阴森的地方修通风排气管道，曾通以为，这样的想法纯属徒劳，因为没有人可能在盘延的山洞里修通风管。然而现在，他却急促地呼吸着带着泥土味的空气，干涩的空气撕扯着他的喉咙，让他以为自己的唾液腺停止了工作。
曾通在侯风后面，腿脚发软地一步步挪着身体。这一段走过的甬道还算是稍微熟悉的，但前面这个三岔甬道口，却是曾通从未曾到过的地方。
侯风高大的背影在油灯下飘忽晃动，他似乎没有受到监狱里怪异气氛的影响，小心地在甬道的一侧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是否有看守轻微的脚步声。
侯风胖圆的脸，远远没有狱长面部表情来得生动。这样一张欠缺活力的脸，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人的脖子上面。他们可能是小职员，也可能是工人、农民，如果侯风的脸出现在街上，曾通也许根本就不会注意，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但是，这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出现在侯风头上，曾通却胆战心惊。因为平凡和呆板，现在变成了一股杀气，一股凉意。曾通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侯风慢慢转过脸来，迎向曾通惶恐的目光，他没有理由地咧嘴笑笑，耳语道：“你抖什么?”
曾通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心里何止是害怕，如果说当初被捕的时候是绝望和沮丧的，那么现在他心里更有从娘胎下来后从未有过的紧张。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和每一次呼吸空气扯动自己鼻翼的声音。他不敢正视侯风的目光。
侯风冷笑着压低声音，将他胖胖的圆头压了过来：“你在害怕。”
曾通想尽量保持和他的距离，但是背已经抵在了墙壁上。阴气十足的墙壁传来股股凉意，让他稍微安稳了些。侯风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跟自己过不去，毕竟，还有狱长。这时候狱长高挺尖锐的鼻子，和地平线一样薄的嘴唇，冷酷的语调，握着茶杯时轻蔑的神态，独裁的铁腕，一一以救世主的形象划过曾通的脑海。
侯风冷笑一声，似乎在表示自己的不屑。他从地上扣了一团石土，朝三岔路口的一侧扔去。曾通可以听到泥土落地的声音，但是没人回应。侯风再次扔出一团石土，等候良久，仍然没有人声。看守们想必现在也该去休息了。侯风皱紧眉头，小心地探出半边头去，用一侧的眼睛观望，没有人。于是，曾通跟着侯风走到了另一条甬道里。
这是一条曾通从来没有来过的甬道，虽然所有的甬道都一模一样，如果硬要说这条甬道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这条甬道更长，更黑，油灯更少。很明显，侯风也不知道这条甬道是做什么用的，他每到一个路口都停下来，扣下壁上的石土试探，再窥视，再用手中的匕首——其实是油灯——在甬道侧口标上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
在最先看见侯风扣下石土的时候，曾通曾经咂舌不已，但他很快发现原来每次侯风这样做的时候都是选对了地方，选择在那些土质特别松软的地方。看来侯风对土质也有不少的了解。
侯风带着曾通，再次走进一条岔路，又走进一条岔路的岔路……最后他皱紧眉头，停住脚步，似乎在思索什么。良久，他回头对曾通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曾通道：“什么怎么样?”
侯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最后，他说：“你认识这条路吗?”
曾通摇头，远处的油灯映在侯风的眼球上，瞳孔正在收缩，曾通连忙解释：“我，这，似乎是去囚犯们监仓的路。”
候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消失在黑暗中的甬道尽头，恼怒地问道：“既然是去监仓，怎么会那么远?而且没有油灯?”
曾通稍微收起对侯风的畏惧，他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前面，似乎是挂在甬道壁上的最后一盏油灯。死寂的甬道里没有空气流动，油灯宛如黑暗中一个发光的豆子一样漂浮在甬道的黑暗中。
侯风道：“你去过监仓，是不是?”
曾通惶恐地摇头，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侯风怒道：“那你凭什么说是去监仓的路?”
曾通道：“感觉，方向上，也许……”
侯风猛地一跨步，用单手叉住曾通的脖子，将他提离地面。曾通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他努力地挥动四肢，根本就不能算是挣扎，只不过是本能的反应。他想喊，喉咙却被死死地扣住，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看着面前侯风的脸，以及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黑。最后，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被“扑通”一声扔到了地上。
侯风冷哼一声，狠狠地一脚踢在曾通的小腹上，一股气流从似乎已经坏死的封闭喉咙冲出。曾通蜷着身子，大声地咳嗽。一股巨大的疼痛同时从小腹和咽喉部传来，让他几乎昏了过去。但是，心里却又隐隐感到这样的疼痛来得是那样的畅快，比被抓住咽喉给提离地面好上百倍。眼泪和鼻涕不断地涌出，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能看清东西的时候，才发现侯风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六 走出迷境
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侯风的离开意味着他暂时还对曾通的小命没有兴趣，或者是因为狱长的制约因素。至少，侯风还没有用他的油灯匕首来显示曾通的不堪一击，但这也让他够受的了。不管怎样，曾通已经逃过一劫，并充分认识到侯风的力量，以及自己在面对这种力量的时候是多么的可怜和无助。
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停留弯腰咳嗽后，曾通慢慢地往回走，每一步，都能牵扯自己的腰部隐隐作痛。
曾通一只手按着腰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喉头，眼睛注视着墙壁的下角。每隔不远的拐角上，墙壁的下角都有侯风留下的痕迹，按这样走下去，应该不会迷失方向。
曾通只能选择继续往前走，有好几次他都想就此停步不前，一想到 回去面对自己绝没有能力面对的侯风，曾通的大脑就产生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
如果说侯风给自己的是对暴力的厌恶和惧怕，在昏暗阴森的甬道里却带来另一种情绪，它逐渐侵蚀惧怕的领地，占据到曾通的心里。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在这个昏暗油灯下的甬道，曾通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让人战栗的邪异氛围。
曾通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也许，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吧。曾通用这样缺乏逻辑的话安慰自己。
走过一个路口，墙角上有侯风留下的痕迹。痕迹是个十字叉，曾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侯风每次用的符号都不一样，但凭借记忆，他知道来的时候是右拐，那么现在应该左拐走回去。
曾通拐了过去，在拐过去的一瞬间，他无意地瞥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似乎动了一下，曾通全身所有的毛孔都收缩在一起。他停住脚步，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影子在这里很接近光源，被压缩短了许多，更接近一个正常人——他自己的体型。影子是应该动的，因为自己在动。可是，影子动的地方，似乎不符合光学的原理。曾通清楚地记得自己左手按着腰腹被侯风踢过的部位，右手扶着肿热的脖子，现在的影子，正好非常合理地反射出手的分布，一如他自己的动作。
但在刚才转身拐弯的一刹那，曾通看见自己影子的左手脱离了腰腹，晃动了一个手势。
这是怎么回事?曾通想不通，也不敢去想。他觉得他能做的事情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没有动，曾通甚至可以看见，因为自己的呼吸而使影子腹部位置微微地动。
曾通在和自己的影子对峙了很久，终于决定继续前进。不同的是，脖子似乎没有那么肿了，腰腹似乎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用双手死死地贴住这两个部位。
曾通一边走，一边回想刚才的经历，从侯风打开自己牢门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事情都不太正常。不，是侯风见了狱长之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对。狱长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才入狱一天的变态杀人狂，并把钥匙交给他?侯风要越狱，为什么带上自己?侯风踢打自己，是情绪失控?他明显地控制了情绪，没有杀害自己啊!侯风一个人回去，又怎么给狱长交代呢?或者侯风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去，想一个人越狱?那么他带上自己，并把自己扔在一个老远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曾通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自己走得有些累。这是一个明显的上坡，曾通记得，来的时候没有走过这么长这么明显的下坡路。
难道是自己迷路了?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回头看看来时的甬道，甬道依然在盏盏油灯的灯光照射下发出压抑的气氛。这条甬道属于比较宽比较直的那种，头顶的甬壁被打造成并不平整的圆拱形。
曾通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走过这条甬道，但来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侯风身上，没有这样注意甬道的形状。这条甬道两旁，不时开有岔路，有的有灯，有的没灯，有时还是十字路口。尽管曾通不断告诫自己刚才影子的事情是视觉神经错乱，但是他还是不敢多看。黑糊糊的甬道里，充满了未知的邪异气氛，让他毛骨悚然。恐惧的念头，在他拼命的压抑下不时飞速划过他的脑海：这个监狱有不为人知的地方。
曾通拒绝去想这样的事情，他告诉自己，这些事情适合给狱长汇报，而不是自己胡乱猜测。现在要做的事情则是尽快回去。曾通可不想看守们一大早起来发现他的牢房空空如也，一个越狱迷路的囚犯，相信在任何监狱都不会有安逸自在的好处。所以他加快步伐，在有灯的岔路口，他仔细地观察甬道侧壁下脚的地方有无侯风留下的标记。他一直严格按照侯风的标记反向前进，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正是刚才侯风殴打自己的地方，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第一次确定，自己迷路了。
他转身准备再走一次，然而，他的眼光突然掠过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动了!
曾通木然地站在原地，恐惧让他战抖不停。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影子的手伸得笔直，手掌握拳，一根手指对准一个方向：那条黑暗的，油灯忽然中断的道路。
那不可能是自己的动作，也不可能是一个正常人转身待迈步前行的动作!
曾通猛地一转身，地下的影子同时转身，狠狠地瞪着他，一如他死死地盯着影子。
如果说第一次是自己看错了，那么第二次说明了什么?
曾通一哆嗦，他脑海里浮现出狱长曾经在纸上写过又被自己划掉的字样——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鬼!监狱里有鬼!狱长早就发现了这件事!
曾通一身冰凉，先前慌乱时的汗水瞬间变得透心的冰冷。紧接着一股寒流从丹田涌出，一路扫上来直至发梢。
影子没有变化，也没有异常的不符合逻辑的怪异动作。
曾通腾地跳了起来，朝第一次走的方向冲去。这里太可怕了!要离开这里!这是他脑海里不断翻转的念头。他飞快地搜寻墙角的标记，热切地期望见到侯风亲切的不知所云的笔迹。然而，一次又一次，他被绝望冲击着。
侯风留下的标记在第一次的位置，没有丝毫的改变。曾通非常清楚，这样走下去的结果，是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那条隐没在黑暗中的甬道。
曾通不断地搜寻着每一个可能出现标记的地方，以及每一个拐角下可能被侯风抹去的标记，最后，当他再一次看到那个他绝对不愿意面对的地方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徒劳。
又来了!
他记得自己的影子——或者是别的其他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方向，那是在最深处的黑暗。在最初，他理解为这个方向是一条让他走向毁灭的路，但是他在绝望下，突然有另一种想法。
这条路也许才是正确的方向，至于另一头的路，尽管还有其他岔路，尽管其他岔路也许还有岔路，但它们都是在一个循环里转圈。
那么侯风带自己来的时候，又做什么解释呢?他从什么地方带自己进来的?
那个影子，是什么?
曾通知道自己无力去解答这个问题，他必须在看守发现他不在监牢里之前回去，与其一条条岔路地找，不如到这里碰碰运气，至少，这里只有一个方向。他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足足过了五分钟后，用尽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办法让那个该死的影子不再出现在脑海里，才慢慢地站起来。
他紧紧地靠在甬道壁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上一回这样挪动脚步，是在侯风的后面，这一次，却是在跨进黑暗。渐渐地，他跨过了自己躺地大咳的地方；渐渐地，他跨过了最后一盏油灯；渐渐地，他的眼睛看见越来越多的东西。
啪!他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曾通的眼睛闭得死死的，想抬腿迈过去。但是他的脚却被那东西勾住了。
啪!哒哒!哒哒哒……
那个被他踩住的东西被他脚的移动带走了，听上去，似乎是滚走了。曾通张开眼，极目望去。
那是盏油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扔在了地上。
谁把它扔在地上的?曾通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他的鸡皮疙瘩再一次泛了起来，影子的手在他的头顶，举着现实中的那盏油灯。
影子又在提醒他!但这回影子的提醒竟然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曾通猛地后退一步，影子也随着做了相同的动作。他这才忽然发现 自己是多心了，自己影子的头刚好投在油灯的下面，自己的手因为在挠头，所以看起来就像影子在举起油灯一样。
曾通想通这一切，不由笑出声来。看来自己太胆小太疑神疑鬼了，影子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投影，所有的异常不过是巧合罢了。他笑着走到灯前，将油灯取下，小心地捧在手里，以自己刚才绝对没有的，绝对可以称之为愉快的心情走进了黑暗中。
很快，曾通就发现自己确实是被愚弄了。黑暗中的甬道自己确实来过，油灯里还盛满了油，不可能是长期不用的，倒像是被人故意弄灭的。
很明显，侯风把自己带到这里，然后将自己殴打，然后趁这个机会去另一头乱刻些标记好让自己迷糊，然后再退回去。
反正侯风是不愿意自己回去，或者回去被看守们发现企图越狱。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目的，让狱长去对付他好了。
但是，曾通忽然停住了脚步，这套理论的最大漏洞就是那些油灯是怎么灭的?谁弄灭的?侯风带着自己走的时候，不可能去弄灭一整条甬道的油灯而不让自己知道啊。
曾通捧着油灯，小心地继续往前走。所有的疑问，还是交给狱长吧。狱长应该能够对付侯风，曾通想起狱长冰冷锐利如刀的眼神，突然信心百倍。
这里已经能够辨认出是自己比较熟悉的甬道了。这时候听上去没有动静，似乎还没有到时间，看守们还在休息。曾通从来没有晚上出过自己的牢房，不知道会不会有巡夜的看守。但依照常例推断，还是小心为好。只是，手里的油灯怎么办?
曾通注视着这个陪伴他几乎经历大难的油灯，油灯晃着他的影子在面前。
不对，油灯在面前，影子为什么也在前面?如果影子在前面，为什么不会挡住油灯?
曾通像触电一样，猛地一摔，灯摔在地上跳跃几下，影子应声而灭。远处油灯的光芒及时补充上来，影子出现在他身后。
灯在前面，影子在后面；影子在前面，必然是后面有灯。多么浅显的常识，可曾通一路上不是找路焦急，就是推测分析侯风的举动，以至于让他手捧这盏灯走那么远，还没有注意到影子竟然一直出现在自己前面!
不，这影子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影子!从开始它指路的时候就不对，后来出现在面前更不可能!它还举起油灯示意!这不可能，因为当时自己前面没有光源，是一片黑暗，影子只该投在黑暗里，而不是投到相反方向触到油灯!
曾通一个激灵：鹘山监狱里，真的有恶灵的存在!
一股恶寒从曾通的心里涌出，沿着血管一路侵袭到他的四肢，曾通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他扯开嗓子大喊：“狱长!救命啊!狱长!狱长……”七犯人暴动
再次睁开眼睛，曾通面前赫然出现一张笑眯眯的胖脸，曾通不由条件反射般大叫一声，拼命往后退却。
“嘘——”候风悄声道，“别抽风了。”他拿出一张纸，上面是狱长的笔迹——这次让你们出去是我的意思，目的是初次探察监狱里的内部构造与我手中的监狱地图是否不同。侯风把你抛弃在路上，他会给你解释，当然，他用了他最喜欢的方式。不要在意他，尽量简洁清楚地把你看到的、听到的、经历到的一切写下来。从侯风与你分开开始，到你看到我为止。
曾通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自己正在狱长的办公室里，躺在狱长的床上。狱长正坐在椅子上，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 “狱长?”曾通颤声道。 狱长竖起一根指头在嘴边，示意曾通不要吭声。曾通坐起身来，强制压抑自己的恐惧。
狱长递过纸和笔，曾通坐起身来，开始记述自己迷路的遭遇。他一边写，一边颤抖着，以至于笔下的字也歪歪斜斜。
狱长和侯风站在身后，曾通明显地注意到，随着他的记述逐渐深入，两人的呼吸逐渐深沉起来。
有了狱长和侯风同时在自己身边，曾通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无比踏实。安全感由说不出的原因带来，即使狱长极可能是个冷血的刽子手，而侯风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记述完毕，曾通长出一口气，仿佛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解脱。狱长接过纸，和侯风对视一眼。
侯风呵呵地冷笑：“你不会真相信这些吧?如果是对话!我可真得笑掉大牙。”
狱长面无表情道：“现在还没有天亮，不要被人发现，你们早点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侯风阴笑道：“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可以指挥我?”
狱长冷冷道：“这场游戏，你也想玩下去，不是吗?”
侯风道：“不错，这是场精彩的游戏，很精彩。”他转身拍了拍还在发愣的曾通，“行了，雏儿，走吧。”
狱长进鹘山监狱之后，有幸见到了可以让他相信的人物曾通。
很早以前，狱长就对自己是否有被监听甚至监视这个问题充满了疑虑。从一开始，狱长就将嫌疑的目标定在身边的那帮看守身上。从表面的身份上看，这样的疑虑既没有道理，也不符合逻辑，一个身处荒漠的监狱狱长，怎么会被自己的手下监视或者监听?除非这个狱长有神经质般的焦虑症。而一个像狱长那样冷静到几乎冷酷地步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精神上的疾病呢?
狱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曾通，不，是第一次听说曾通这个犯人的时候，就对他有莫名的好感。他信任曾通，是因为曾通和他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达鹘山监狱。在狱长的眼睛里，在鹘山监狱这个阴谋和恐惧如同秋后的杂草般疯长的诡异地方，在这个似乎人人都在隐瞒和策划着什么的怪诞监狱，曾通知道的和狱长一样多——甚至还没有狱长知道得多——意味着曾通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隐瞒他，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控制权意味着安全的地位，这不是大都市里小妞们对安全感的病态迷恋，而是一个有丰富的如在地狱上方走钢丝般阅历的男人，在听到危险之风的邪恶呼啸声之前的本能反应。事实上，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他早已将所有看守枪里的子弹，所有电棒里的电池都收缴了起来，放在一个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曾通虽然在做事的时候拖泥带水，总归来说还是值得信任，还是基本在他的掌握之下；监狱里面也确实存在某种程度的危险。这种危险的表现对曾通来说是孤独的，但在最初开始听说老舜的时候，狱长就认为曾通的心理承受能力决定了曾通的不可靠。在他看来，可能百羽的危险性也要比那个什么老舜或者伍世员大得多。
也许，在开始的时候，狱长是不肯接受自己也会恐惧这一事实。尤其是在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但是这样的推理虽然合乎逻辑，却不是正确的。狱长并不是一个欺骗自己的人，那样的话，如同给自己树立了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他自己。但是，当心里被惊恐充满的时候，恐惧也将会是一个强有力的敌人。在事实的证据证明了监狱的诡异和怪诞之后，狱长强压住自己心底的恐惧，在最快时间内做出了判断，将事情一分为二，将这一居然令他感到恐怖的问题暂时抛开。这样，抛开虚幻影子般的老舜，处理监狱本身的问题，就可以得心应手。
现在监狱里的形势虽然不能乐观地说很好，但基本的秩序还是在狱长能够操纵的范围内。百羽一伙以及乌鸦的小花招，在他眼睛里不值一提；马宣一伙看守鬼鬼祟祟的小动作也都在他的手指之间。虽然暂时 都还不十分明朗，但总归不过是和五年前那件事情有关系。狱长认为在必要的时候，自己可以将这些犯人和看守牢牢地攥在手里。
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狱长从一开始并不着急，到现在也是如此，他甚至都不急着思考和推理。与其急着将他们揭穿，将事情迅速地彻底解决，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继续作为注定会被彻底击垮的对手陪他多玩一会儿。每次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都会不禁露出一丝非常非常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这些老鼠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和一只并不太饿但很调皮的猫捉迷藏。
狱长有信心相信，他会让这个游戏越来越精彩的。侯风和曾通受他之命前去夜探，探出了不少有趣的也有利用价值的东西。这在以后与未知的势力较量的时候会大有用处。一切如同他的计划——一个只有他自己才完整知道的计划。并且最有意思的是巧不巧地已经将马宣这边这锅水搅浑了。将清水搅浑，再将浑水烧开，让那些可怜的老鼠们目瞪口呆吧，哈哈。他打了个哈欠，这是主要的行动方向，他将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老舜的一系列问题上，挑战未知的黑暗，挑战自己心理的承受能力，有了侯风的加入，那会非常有趣——尽管他不否认自己也会感到一丝害怕。至于百羽或者马宣，随便玩一玩，也能玩死他们。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拿他们来找找信心。
狱长端着茶杯在屋里踱着步子，门外一个看守敲门：“狱长!狱长!”
狱长听得出，这个看守叫余学钧，是看守们的中队长。但狱长并不着急，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镇定而不缓慢地跳下床来，将外衣拾起来穿好，戴上帽子，别好枪套，小心地弹去肩头上的灰尘。他可是一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尽管门外的余学钧几乎把嗓子喊哑，也丝毫不能让他心里产生任何同情和怜悯以加快自己的着装速度。在狱长心里，已经给这个一脸横肉的余学钧下了暴力冲动倾向的诊断。
就在余学钧准备将门撞开的时候，狱长开门而出。“什么事?余中队。”他问。
“狱长!出事了!犯人自己打起来了。”余学钧眼里有一丝慌乱，不知道是为犯人打架的事情而苦恼，还是为了狱长穿戴整齐却迟迟不开门而困惑。
“哦?谁跟谁打了?”
余学钧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要知道这个狱长一来，就以铁腕统治着整个鹘山监狱的一切。整个监狱，都以他为纲领，绝对不能出现和他的意志相抗的事情。在这里，他就是次序，就是法律。以前曾经如同体育活动一样经常出现的打架斗殴，因为违反了他的秩序原则而被严厉禁止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而现在狱长听到犯人斗殴这样严重违反他的规则行为，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盈盈的兴致勃勃。他看到了狱长眼里有不快的闪光，连忙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道：“是百羽一伙人自己打了起来，今天他们一起洗被单和衣服的。”
狱长点点头：“哦?又是这群麻烦的家伙……走吧。”他走出房间两步，又伸手示意后面的余学钧：“嗯?”
余学钧连忙把自己的电棒奉上，狱长皱眉一挥手，将电棒打落在地。
“茶杯。”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伸手指了指屋里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缸子。待余学钧端着茶杯出来的时候，狱长已经走远了。
“呸!”余学钧似乎本来想向茶杯里吐口唾液，终于又不敢，一口吐在地上，“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他喃喃着。于是也端着杯子快步去了。
正是早晨，凛冽的阳光不带一丝暖意地刺在操场里每一个人的头上。似乎为了凑趣，北风也来赶趟子，朝每个人的脖颈里吹着一把一把的冰凉。鹘山监狱的夏天，终于在人们不经意间草草地结束了。
夏天难得地下了几场雨，让操场——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坝子——多少有了点可怜的绿意。几乎可以断定的是，这丁点绿意已经时日有限了，一个星期的雨水，无法和一年时间的完全干旱相抗衡，不能将生命带到这个极端的生存环境里。几场雨的好处还有让坝子中心的小湖泊扩张了不少。这个池塘也只有夏天才会出现，浑浊的水不能饮用，稍微粗粗过滤后却可以当做很好的洗衣或者种地的水源。
犯人们都抱头蹲在地上，一大群看守和他们手中的电棒——尽管由于电池的缺乏，电棒大都只有警棍的作用——已经很好地震慑了闹事的犯人们。
狱长走上前去，看守们让开一条道。“怎么回事?’狱长问道。
一个看守道：“报告!他们，打架闹事!”
狱长道：“哦?谁那么皮痒了啊?’他的眼光扫过地上的犯人，犯人们纷纷低下因为听见他语气里的轻松而抬起的头，因为他的眼光太过凌厉。他凌厉的眼光让他马上就看见几个犯人口带血丝，鼻青脸肿。
那看守道：“是百羽他们几个。”
狱长指着百羽：“你，说说吧，怎么回事?”
百羽嘟囔着嘴，眼光四处乱转，喃喃又说不出话来。狱长心里有些好笑，百羽这样的老大绝对是个幌子，老大能是这个样子么?也只有曾通这样的白痴相信百羽这样不成材的家伙会是鹘山监狱犯人的大佬。可是，百羽为什么要欺骗曾通，这倒是个问题。另外，谁是真正幕后的老大呢?
百羽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狱长一个跨步，一脚踢在百羽的脸上。百羽一下栽倒在地上，与此同时，狱长的眼睛飞快地扫向四周，却并没有发现谁的表情值得怀疑。
“我在问你!’狱长吼道。
百羽依然不说话，一抹嘴角的血渍，又爬起来蹲下。
这是狱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挑战他的权威!虽然狱长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但他还是飞快地、装做暴怒状地抽下旁边一个看守的电棒，开始疯狂地抽打百羽。
鲜血飞溅，百羽闷声不吭，狱长也一言不发，只用没开电源的电棒说话。旁边的看守和犯人们当然更加不敢吭声。现场唯一的声音，是电棒击打在百羽身上如同击打败絮的“扑、扑”声。每个人的视线焦点都落在了狱长的肢体语言上，却忽略了狱长的眼光正飞快地来回在他们身上扫动。逐渐地，有血渍飞溅到看守的裤脚上，犯人的脸上。犯人们的脸上有种不忍的神色。
百羽终于扛不住了，他道：“别——别打了!我说……我说……”
狱长停下手，将鲜红的电棒扔还给看守，接过余学钧捧着的热茶喝了一口，道：“这不就对了么?快说吧。’狱长已经没有耐心来听百羽的胡编乱造，他可以肯定，这是场目的自己还不明确的阴谋，策划者就是那个幕后的老大，鹘山监狱囚犯中真正的老大。而且，这个阴谋已经持续很久，从欺骗曾通就开始了。
百羽揩了一下眼角的血，指着一个人道：“我……我们在洗衣服。他……他先动手的。他没有肥皂了，就来用我的。”
“哦?”肥皂的借口几乎让狱长笑出声来，但百羽没有自己承认而又牵扯出一个人来，这倒有点出乎狱长的意料。百羽指着的犯人狱长不认识，但是如果曾通在场的话，会知道这个老头正是那个神秘的乌鸦。
“是这样么?是你先动手的?’狱长盯着这个乌鸦。乌鸦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说：“不是这样的，也不是我先动手的。”
狱长又喝了一口茶，因为他看见百羽在说完之后就将眼光看向身旁的一个犯人。事情越发有趣起来，而且这个乌鸦，似乎也不大寻常。狱长道：“那么事情是怎样的呢?”
乌鸦道：“他们叫我一个人洗该他们洗的所有衣服，我不同意，然后 他们让我跪下，然后他们动手，就这样打了起来。”
狱长冷笑一声，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乌鸦身上没有多少伤痕?倒是旁边几个犯人脸上全挂了彩，难到这家伙还是个高手不成?“是这样吗?”他问旁边的犯人。众犯人一起摇头。
“那是怎样的?”狱长问道，“你说。”
一个犯人说道：“确实是乌鸦抢人家的肥皂，大家都看见了的。”旁边犯人都点头。
狱长指着那个不时用眼光示意百羽的犯人：“你说，事情是怎样的?”
那犯人道：“就是百老大所说的。”
狱长一挑眉毛，百老大?自从自己警告过百羽不要找曾通麻烦之后，还没有人公然这样称呼百羽。狱长冷冷地看着这个犯人，他有厚厚的嘴唇和小得可憎的眼睛，一身宽大的囚衣随风摇摆似乎在暗示这个犯人的消瘦，而他眼睛里的凶光却居然直接面对狱长的眼光，让狱长多少有点明白这个犯人的身份。狱长点点头，回头问周围的看守们：“是这样吧?不必否认了。”
没有一个看守敢于接口，却也可以理解为没有人站出来否认。狱长冷笑着捧着茶杯，道：“把这个犯人，你，”示意乌鸦，“带到我的房间来，我要亲自审问。其他人，继续今天的工作。”他转过身离去，不再停留。
八 一声枪响
狱长离去良久，看守们纷纷散去，那个消瘦的囚犯走到几个犯人抬着的百羽跟前。犯人们纷纷道：“崔哥。”
“百老大，怎样了?”小崔木然着脸。
百羽尽量直起身来：“没……没事，操，狠了。你……这主意也太不怎样了。他怎么……”
小崔道：“他太厉害了，百老大，他看穿了。”
百羽点点头：“我也知道……你们去吧。”
小崔点点头，转身吩咐道：“百老大吩咐了，都他妈好好给我洗衣服!”
狱长扬起眉毛：“这么说，你就是我们的曾通小朋友认识的那个乌鸦了?’’狱长依然坐得端正，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但闪烁的眼睛和像昆虫的触须一样灵活弹动桌面的手指却泄露出他的兴奋。
乌鸦点头：“他们确实这样叫我的。”
狱长一仰背，随意地跷起一只脚放在桌上，问道：“你这样的人，绰号不是什么吉祥如意，我也丝毫没有意外。不过乌鸦本身有什么含义么?”
乌鸦阴沉着脸不说话，但是看着狱长若无其事地玩弄起他自己的那根电棒——要知道，里面是有电池的——乌鸦马上道：“是……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在外面是那样叫的，进来了也这样叫。”
狱长点点头：“不管它，名字也没有太大的可以挖掘的价值。来来，坐下。”他一边示意乌鸦坐那张曾经被侯风的体重折磨得吱嘎怪叫的板凳，一边走过去将门关上。
乌鸦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狱长到底有什么居心和用意。尽管乌鸦未必就是善良之辈，但面对狱长，他心里却有自己也说不出的畏惧。据说，这个狱长是冷血到极点的人物，可以随意朝着自己的属下举枪射击。而刚才他在谈笑间忽然毫无迹象地突然疯狂毒打百羽，更是极大地威慑了乌鸦的心理。毫无疑问，任何一个旁观者都有足够理由相信这个狱长应该天生就是这群有着集体暴力倾向的男人们，也包括看守和囚犯的领袖。
狱长回过身来，见乌鸦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这个乌鸦在强自镇定他的脆弱的神经，似乎面对的不是狱长而是魔鬼的化身。狱长冷笑一声：“要不要我请你坐下，再给您老人家泡一杯茶?”
乌鸦战战兢兢地坐下。狱长也坐下来，继续将脚跷在桌上，然后把手枪摸出来，打开弹夹，将子弹一颗一颗地取出来玩弄。他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枪，一边说：“知道为什么要叫你来么?”
乌鸦摇头。
狱长笑道：“我说我想请你来喝杯茶，你开心么?”
乌鸦继续摇头不答。
狱长点头道：“不错。很有自知之明，你不算是个傻子。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乌鸦茫然道：“开始什么?”
狱长冷冷地刺了他一眼，飞快地说：“第一，老舜；第二，五年前；第三，伍世员；第四，百羽。”
乌鸦道：“什么?”
狱长狠狠地将手枪拍在桌上，桌上的子弹四处乱滚。“别他妈给我装傻了!”他道，“他们处心积虑地让你到我这里来是为什么?想见见曾通不用这样，想要香烟就直说。”
乌鸦道：“是……”
狱长道：“是什么?”
乌鸦吐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他们……就是……就是想让我去见曾通，去拿香烟……”
狱长抓起手枪对准乌鸦的脑门，乌鸦瞥了一眼桌上的子弹，狱长冷笑道：“我赌枪是上了膛，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你呢?”
冷汗从乌鸦的鬓角滑落下来：“我说。就像你知道的，打架什么的都是假的，他们做了个把戏，好让我去关禁闭。我与他们一向不和，这是表面原因，本来指望瞒过你的。”乌鸦看着狱长，生怕这句话会触犯他。但狱长却毫不在意：“然后呢?”
乌鸦：“然后……然后……”
狱长皱眉道：“又怎么了?”
乌鸦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这里说话安全吗?”
狱长想了想，道：“安全。我保证。你接着说。”
乌鸦压低了声音：“百羽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侯风也在这个监狱里，他们想让人去见见他。你也许不知道这个侯风，他在甘肃武威和酒泉连着杀了半个月的人，仅仅是自己的爱好。其实这是为了让别人以为他是变态而放的烟幕，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卖家。”
狱长点头：“就是说，别人出钱，他杀人。然后做成变态的样子，让警察误会?”
乌鸦道：“对。当然，也许侯风确实有那种爱好而我们不知道，不过也没有关系。他在行内声望很高。百羽他们通过某个途径知道他来了……”
狱长一愣，马上打断他：“什么途径?”
乌鸦道：“不知道啊。”
狱长飞快地抓起电棒，电棒的顶端蓝色的火花噼啪作响。乌鸦连忙道：“我说，我说。是……是通过看守。百羽他们，似乎跟几个看守的关系不错。”
狱长点头同意，这种说法符合他知道的事实：“那么，按照这样的说法，他知道侯风来了，于是制造事端……嗯，他们自然是知道现在没有禁闭室，只有单身牢房。既然都知道侯风来了，也不奇怪知道侯风在单身牢房里……为什么他不亲自来，而让你来?你又为什么听他的话?”
乌鸦苦笑道：“我确实跟他关系不好。他让我来，我可以不来，但他闹出打架的事情，我来不来也不由我自己做主了。闹打架，其实是两件事情一块儿办，反正他看我不顺眼，就正好踢我一顿。并不是他不想自己来，只不过历来打架闹事，不管谁对谁错，是双方都关禁闭的。他没有料到……”
狱长道：“没有料到我只把他踢了一顿，单独让你来了?哼。”
百羽这样的把戏，也只能骗骗曾通这样的菜鸟，遇到狱长这样工于心计的角色，自然马上被揭穿。对揭穿百羽这个低劣的把戏，狱长毫无自豪之情。同样的，狱长也清楚地明白这个乌鸦正在他面前耍花枪。百羽一伙人怎么可能连这个乌鸦的衣角边儿都没摸到而被打个鼻青脸肿呢，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说：“那么，他想见侯风干什么?给他请安?”
乌鸦道：“不是。百羽其实一直算不上是真正的老大，他就能打能干， 道上的风声响。真正的出主意的是他身边的军师，那个小崔。他们想干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和狱长的推测有点出入，但基本还是一致。至于他们想干什么，乌鸦是否知道，狱长颇有点拿不定主意。反正，如果是打架的话，没有道理乌鸦身上没多少伤，倒是百羽一伙人人挂彩。狱长决定暂时把这事儿放一边，他问：“第四个百羽已经说完了。前面三个呢?那个伍世员?”
乌鸦瞪大眼睛：“我想，那是曾通那小子说的吧?那小子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伍世员这个人，压根儿就没有过啊。不知道曾通有什么心思。”
狱长想了一下，又道：“曾通说的，伍世员的事情能够解决五年前那桩事情。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乌鸦看了一眼狱长，又回头看看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狱长不动声色，内心却多少有点明白了乌鸦在他面前耍心眼的用意。乌鸦令人诧异地端起狱长的杯子，洒了些水在桌上。他用指甲蘸着水在桌上写道：这里有人会偷听我们的谈话。
在忽然的沉寂中，门口突然响起的轻微脚步声马上明显起来。也许是门外监听的人发觉屋内两人忽然不说话，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监听，于是想马上撤离。狱长飞快地抓起枪，在乌鸦的目瞪口呆中，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枪膛里剩下的一颗子弹“砰”地轰向门口。
紧接着，他闪电般冲向前飞起一脚，“咣”地踢开门。
门外，一个看守躺在血泊中不住抽搐，胸口开着的洞不断有鲜虹射山来。
狱长俯身摸了摸看守的脖子，确定已经没有脉搏。于是他站起来得意地手一甩，将手枪在自己的食指上套了两个圈，然后回头微笑着以一个决斗胜利的牛仔的口气对呆若木鸡的乌鸦说：“十环!怎样?”
不远处看守们大声叫嚷着飞奔前来的动静越来越大，狱长皱眉道：“这帮狗仔子又来了。怎么这么喜欢打搅人家呢?嗯?你觉得，我们拿地上这堆六十公斤的肉怎么办呢?”在一瞬间，他就有了绝妙的主意。于是他走到乌鸦面前：“来吧，我给你压压惊。’他将没有子弹的手枪塞进乌鸦的手里，然后马上用他的手握紧乌鸦拿枪的手。乌鸦猛地警觉过来，他本能地想松手放掉手中的枪，却被狱长牢牢地按住。乌鸦不停地挣扎，这让乌鸦更深地落入狱长的陷阱里，两人开始犹如搏斗一般纠缠在一起，听见看守们已经冲到了门口，狱长毫不客气地将乌鸦按翻在地上。他冲乌鸦歉意地笑笑，然后庄严地回头对赶上来的以余学钧为首的看守们吼道：“快!还不快帮我制服这个企图夺枪越狱的匪徒!”
看守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乌鸦反剪在地上。看守们的脸上和眼睛或多或少地呈现出一种震惊夹杂着困惑不解，但是地上看守的尸体却似乎证明了狱长的话。只是，狱长怎么能够让乌鸦拿到自己的配枪，并在他杀死一名看守后又将他制服呢?
乌鸦用嘶哑的嗓音喊道：“我!我没有夺枪越狱!我没有，是你!”
狱长轻松地利用了乌鸦对突发事件反应不如自己灵敏的优势，他一脚踢在乌鸦的脑袋上：“哦?是吗?是我?原来是我夺你的枪并企图越狱?滚你妈的!乌鸦，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老子要你的好看。他怎么样了?”最后一句话是对趴在门外看守身上检查的另一个看守说的。
那看守站起来，黯然摇摇头：“小刘是不行了。”
狱长转头对余学钧说道：“余中队，犯人企图夺枪、越狱并在越狱过程中杀害狱警的行为，监狱应该怎么处置?”不等回答，马上补充道，“我是说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
余学钧茫然地发怔，目光在周围看守的脸上游走，似乎是想寻求帮助。所有的看守都将头埋下，企图以向地上的死尸行注目礼的方式逃脱狱长的随机发问。狱长冷笑道：“你不知道是不是?余中队?还是你忘记了?”
余学钧道：“是……忘了。”
狱长以一种猫看待自己爪子中老鼠的眼光看着余学钧，直到他也埋下头去。
“很好，”狱长宣布道，“暂时先把这个企图越狱的犯人扔进单人间，规则和那两个昨天晚上闹事的家伙一样，不许说话，不许出来，直到我认为需要的时候。至于这个因公殉职的看守，你们会很高兴听到我决定先暂时不要通报，将尸体处理好，研究一下对策再说。”
他摆摆头，示意看守们带走乌鸦。他的脸上神气十足，充分显示了在这种情况下他高人一等的地位赋予他的权力。然后他示意众人散去，自己打着哈欠进了房间。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乌鸦的问题，可以留给好奇的曾通以及险恶的侯风慢慢询问，他们也许是比自己更合适的询问者——至少曾通比自己更有耐心听乌鸦胡编乱造的故事。另外门外偷听的苍蝇被拍下来一只——并且最妙不过的是栽赃给了乌鸦——想必已经让那帮狗仔子方寸大乱。狱长轻松地躺下身来，有三十个小时不曾合眼，睡眠是不应该被一个明智的人拒绝的事情。九灵异响声
回到单人牢房，曾通自顾自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却发现侯风跟了进来。
曾通不由畏惧道：“你……又要干什么?”
侯风冷笑道：“干什么?难到你想睡觉?”他摸出纸和笔，“你的狱长有他做事的方式，我有我的。我们各做各的。”
“什么意思?”
“这是你看到的?”侯风压低声音到耳语的程度，他摇晃着曾通写着自己在甬道里迷路经历的纸。纸张在昏暗中轻轻地哗啦作响。
“是我写的。”
“屁话!难到是老子写的?”侯风觉得自己的耐心在一点一点地消逝，“我问你!是不是你看到的?”
“是。”
侯风叹了口气，尽管没有太大的希望，他还是觉得值得一试。他跳上炕盘腿坐下，说：“现在去把那盏油灯拿过来。忘掉你的睡眠不足带来的那些幻觉。清醒些，我们来画图。我们在这里复原今天走过的路。”他拿出纸和笔。
“那些……不是幻觉。”
“狗屁。这世上要真有鬼，我早被那些我杀的人的鬼魂缠住了。忘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不是你的狱长，所以你很幸运，有这么一个能抓住事情重点的人在身边。画图，画出今天我们走过的路线。”
曾通惊讶于在自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而侯风却似乎还有无限的精力。要知道，他和侯风这天晚上干着同样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狱长此时也同样没有入睡，而在大脑里飞快地盘算着他的计划。
今天走过的路?他尽量想象自己忽然升起，漂浮在空中，眼睛穿透光秃的山和悬崖，一直看到甬道里昼夜不分一直长明的油灯点点连成的线。在刚开始，似乎是那么回事。但那是因为这些都是平常自己走过的、也是所有犯人看守熟悉的甬道。很快，进了岔路……
侯风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估算方向是一回事，精确地回忆起走过的距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精力旺盛记忆强大的侯风，要准确地回忆起每一个岔路，每一条走过的路的距离，也是非常困难的。
和曾通的情况几乎一样，走进岔路之后，记忆开始模糊而捉摸不定。即便是一条短短的、几十米长的甬道，也够让他回想半天。这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精确的工作，而偏偏这个工作最需要做到精确。一个岔路的遗漏，可能导致之后的整个回忆成为一堆废纸。而现在，却又不可能重新回去一一对应。
终于侯风率先完成了回忆，他拿出狱长的地图对照。由于自己只走 过一些路，所以自己画出的是一条线，而地图上面则是一片蛛网。嗯，刚开始的时候，一条小而短的甬道，这是自己住的地方。通过去是一条交通甬道，往北走是有去外面操场的出口，再往西一条通道通往主干甬道。这里是一间很大的空房间，据说可以开会，往南有一条小通道朝西，再朝西是另一条通道通往厨房，他们没有走厨房，而是朝里走……
这些肯定是平常犯人和看守经常走动出没的地带。自己虽然才来一天，画得几乎跟狱长的地图一模一样，他得意地笑笑，脑袋里对自己的记忆力大大赞赏一番。纸张不够大，他拿出自己画的第二张纸：然后再朝里走，那里有一条岔路，是小小的上坡，他记得在这里他和曾通曾经停顿了一下，因为需要等到狱长从后面赶来。曾通当然不会注意到狱长曾在这里潜伏在他们的背后阴影里。然后再朝里走，拐了一个弯，是三个岔路……
看着看着，侯风慢慢地笑不出来了。之后的路，自己的回忆开始和地图慢慢变得不一致。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小小的误差，侯风尽量做着修正。但很快他连这个工作都放弃了，因为后面的偏差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完全不一样。
狱长说过，地图似乎不完整，而且有差错。可是，怎么会错成这样?自己如果出错，还有记忆出错的借口。只要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画出的地图应该就非常相近。侯风急于验证自己的记忆，他看看曾通。
曾通正苦恼地咬着笔发愣。他画到了自己迷路的地方。
也就是说，他在自己的记忆里，再一次走到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甬道里。恐怖的阴影，为他指路的影子，不符合光学原理的影子投射，迷宫里反复出现的侯风留下的符号……他一身冰冷，汗水不断从他全身没有体温的毛孔里涔出，脸上湿漉漉的如同被恶魔的舌头舔过一样。他颤抖着用笔画到了侯风丢下他的地方，然后一路往前——那是自己的阴影给自己指的方向——那是一路油灯熄灭的黑暗之路。
侯风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皱着眉将曾通手里的纸张拿过来，将曾通回忆的甬道和自己的对照。除开没有考虑距离因素，在刚开始的时候，基本上两人一致。曾通能画对当然有他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因素。但到了后来，就越发乱起来，不仅和地图不一致，和他侯风的回忆也完全不一致。
侯风觉得今天自己忽然有自从十八岁以来再也没有过的难得的好耐心。他仔细地看着曾通的地图，对这样的情况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不奢望曾通的回忆能有多少准确的成分，他只是想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他参考、激发并让他回忆起更多东西的线索。但慢慢地他失望了。这个曾通不仅仅是对距离缺乏足够的直观印象，而是绝对一个没有什么方向感的家伙。到后来，甚至连东南西北，连简单的左拐右拐都不清楚。比如说这样一个地方，明明是自己一个右拐，然后扔下他的地方，他没有回转，却一路往里走!真是废物!他记得很清楚，那里的油灯熄灭了，不可能再往里走。他想起曾通在纸上描述的东西，不由恼怒起来。但曾通绝对看不出这一点，因为这时候侯风的脸上挂着微笑。
侯风微笑道：“这里，就是你宣称自己迷路的地方?就是你说的你的什么影子给你指路的地方?”
曾通点点头，侯风出奇的好态度让他感到有点惶恐。
“你确定你没有产生幻觉?”
“没有，”曾通点点头，又慢慢摇摇头，“不，不知道。”
侯风越发笑得开朗起来：“不知道是指你有产生过幻觉?还是没有?你真的从那条黑路里走过来的?那里真的有我画的标记?”
“对!”这一点，曾通很肯定，他不会把这一点记错。
“那么，你在我抛下你之后，往原路退回的时候是迷路了?你真的是按照我留下的标记走的?”
“我不知道你的标记是左是右，有时候，你……”
“废话!”候风狠狠一拳头砸在曾通头上，曾通没有任何抵抗就倒了下去，但很快就又支了起来，侯风没有用力，也没有这个必要，“我记得我不曾在甬道里砸过你的头，你是用头撞过墙还是怎么?我们一路往西走，你再往西居然也能走回来?难到你他老娘的是从地球那边绕回来的?”
“那是……往西?”
“算了。”侯风挥挥手，他认为要教会曾通东南西北这四个方向的概念是太复杂了些。他继续埋头看着曾通乱七八糟的地图，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居然绕了一圈又自己跑回来，一个死循环。更可笑的是有的十字路口是走了两遍，一遍走的是东西方向，一遍走的是南北方向。侯风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也糊涂起来。这真他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竟然被这个白痴影响了，也不知道弱智会不会传染。
“侯……侯……风。”又被侯风揍了，曾通渐渐恢复起了当初第一次与侯风这么近距离时的畏惧。
“什么?”
“你是想出去吗?”
侯风收起纸：“不错，雏儿，这句话你算说到点子上了。”
“有人曾经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谁?”
“百羽，一伙人的老大。”
“百羽?”候风冷笑，“他居然也在这里。这个世界真是小啊。”
“你们认识?”
侯风道：“别扯那么多废话。现在，我认为是解决你的精神疾病的时候。你知道你怎么产生幻觉的吗?”
“那……那是幻觉?”
“不错，记得我们说过的话题吗?你进来的时候，那些稀奇古怪、让人深陷其中的甬道，修这个监狱的人，是懂心理学的。通过不断心理暗示，让你产生恐惧的念头，由此导致判断失误，迷路，再也走不出去。所有的一切，都是心理作用。”
“那老舜和伍世员……”
“沙……”
一种奇怪的声音同时传进两人的耳朵，两人同时抬起头看着对方。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黑暗之中传来，充分引诱出一个人心底深处能有的最邪恶的联想。曾通只觉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一口废弃百年的荒井，井黑色的大口狰狞地张开着，一股巨大的如同井水一般充沛的冰凉透过他的全身每一寸皮肤。
在凭空的想象中，那似乎是一种极缓极缓极缓的脚步声。但是，如果是对照人走路的声音的话，会马上发觉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良久，没有更多的声音。侯风缓缓拿起笔，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写道——别出声，你刚才听到了?
——是。
——以前听到过没有?
——没有。
——有其他人提起过吗?
——没有。
侯风点点头，他慢慢站起身来，从侧面走向门上的透气孔。在他的视野里，透气孔慢慢地变大，自己的阴影挡住了屋内油灯的光线，他站住了，好让自己的瞳孔略微收缩以适应外面甬道的黑暗。渐渐地他看清楚了外面的甬道，以及对面那个黑暗的，没有人居住的空房间。
侯风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既然自己和曾通同时听到，那么说明都没有听错，那声哥确实存在。曾通以前没有听到过，而且也没有人提起过，那说明不是什么动物或者自然现象。另一方面，这说明这声音是针对自己，特别是针对自己一行今天晚上的行动而柬的。
他拿出钥匙，但并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而是俯下身去，从钏匙孔里窥探。但仍然没有看到什么令人怀疑的。钏匙孔里并没有他预想的人的身影。于是他轻轻地将钥匙插进门里，轻轻地转动，锁“咯”地一声开了。
“沙……” 又是一声!
侯风猛地推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如果是曾通在这种情况下，想必会困惑得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才好。更准确的假设是，曾通在这种情况下早已吓得不敢动弹。但侯风不是曾通。他的目光迅速地扫向周围各个方向，连头顶也不放过。在没有目标之后，他慢慢地朝甬道另一侧，也就是自己的房间走去。
屋坐仍然没有人，似乎甬道里已经排除了监听者的存在。
“沙……”
又来了。那人没有离开!侯风踮起脚尖快速地跑了回来，但除了脸色苍白的曾通以外，没有任何人的踪影。曾通竖起手，直直地指向对面。
侯风的眼睛跟随着曾通的手，慢慢聚焦在对面理论上应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门上的透气孔上。他摸了摸腰间，将被他捏成尖锐匕首的油灯拿了出来。在一瞬间他已经断定，这是个看守。
如何将他捉住，而又不惊动门口偷懒的马宣，这倒是个难题。在这么短短一瞬间，侯风至少可以想出一打悄无声息将对方杀掉的方法，但要活捉，那还是个新课题。甚至连强悍如同侯风也不能打百分之百的保票。
狱长交给侯风的钥匙是狱长自己的，可以打开监狱里所有的门。而曾通那里的是开曾通门的备份钥匙。侯风不知道，在同一时刻，狱长已经决定用一种他自己的方法——也只有以狱长的身份用起来才妥当的方法——解决监听者，而在一段时间内狱长应该不会需要什么钥匙。
突然侯风停住了用钥匙打开门的尝试。因为他忽然发现，对面的这扇根本就没有锁上!暗赫色的锁上锈迹斑斑，布满了灰尘。锁齿合进在锁体里，根本就没有——以后也不大指望——弹出来。但那锁分明已经失去作用很久了。
“吱呀!”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声，侯风轻轻地将门推开了。屋内仍然没有任何异常的值得注意的东西。侯风恼怒地回头瞪了曾通一眼，但他很快又来到另一个空房间，也就是自己牢房的对面。这一回，锁却是完好的，像征狱长身份能够打开所有门的狱长钥匙派上了用场。
依然没有人。
曾通跟了出来，见没有人，他长松了一口气。他指指门口，耳语道：“谁?”
侯风恼怒地回身摇头，表示没事，他压低声音：“你不是说在对面吗?”
“那里没有!”
曾通走进这个他天天起床就能看到的、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门。门里的牢房除了和他的牢房因为需要位置对称而将炕移了位置以外，并没有更多的不同。炕上没有棉被枕头，露出黄色的土坯，一盏布满灰尘和沙土的油灯歪歪斜斜地吊在墙角，里面也不可能有什么灯油。看得出，这里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在侯风对面的房间里，想必也是同样的情况。
看上去，有看守在监听的怀疑已经解除了。可是，明明两人都听到的声音，又做何解释呢?尤其是，当侯风在甬道口的时候，曾通分明听到的、从对面空屋里传来的声音。
侯风皱着眉头用油灯将虚掩的门拉回来关好。他问：“你一共听到了几次那声音?”
“三次。”
“嗯?嗯……”候风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琢磨不清。这声音是什么?或者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曾通并不是胆子吓破了昏了头，如果他写的他的经历是真的话……
侯风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监听者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现在暂时抛在一边，他仔细地回想着那声音，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肯?他试着用自己的鞋底摩擦地面，不对；衣服摩擦墙壁，也不时；慢慢地走动，这更不可能，穿着布鞋慢慢地走动，连个屁声音都不会有。
那么，如果这是那个监听者的声音，如果是存心要监听他们的话，完全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来。
“沙……”
粗粗听起来，像是布摩擦在地上的声音，但自己做起来，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侯风看了看同样一脸困惑的曾通。他问：“那声音，你听上去像什么?”
曾通道：“似乎像是衣服或者鞋摩擦地面，但是又不像……”
要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话，侯风会毫不犹豫一巴掌打过去，但是现在他却打心底里同意曾通的说法：“我也认为是这样，那声音像……”他用自己的鞋模拟了一下，并不太成功，曾通也点头，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曾通说：“也像是那种有人走动的声音，像——”
“砰——”一声闷响传开了，凭侯风的经验，那是把口径不大的手枪开火发出的声音。在一瞬间他就笑了：“不知道是谁遭殃了。快，各回各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