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情”才是永恒的爱情
　　加肥猫
　　一枚享乐主义者，著有《三分之一的加菲猫》《世界是我的床》《你好，小确幸》。
　　最近，我姥爷好像得上了老年痴呆症。也可能只是老糊涂了，毕竟他已经九十岁。在姥姥去世的那一天，眼见着她快不行了，亲朋好友都来了，为了见最后一面。小小的房子里，顿时兵荒马乱，姥爷还吵吵嚷嚷着要吃肉包子，被妈妈狠狠地训了一顿—“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年，她都十天了没吃什么东西，你就一点也不伤心，光惦念着自己的肚子，现在哪里有空给你包去？”姥爷委屈地缩了回去，长长的眉毛耷拉着，越发显得垂头丧气，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就像一只小狗。
　　是的，小狗。在那苍老的脸上，偶尔会呈现出一种异常幼稚的表情。大家忙乱着给姥姥穿寿衣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姥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我去握住他爬满老人斑犹如千年枯树一般的手，想传达给他某种无言的抚慰，但那双手总是抖个不停。或许，他也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寒意的威胁，哭得就像被夺去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害怕和伤心。
　　但那也是他唯一一次为去世的姥姥哭泣。此后他的表现绝对堪称“若无其事”。那个陪伴了自己五十年之久的人不在了，姥爷一次也没有主动提起过。他提起的唯一话题就是每顿饭的食谱，诸如年糕、猪头肉、韭菜猪肉饺子、羊肉汤……大约早年间觉得好吃的，想起一出是一出，点出来依次让妈妈做来给他吃。姥姥不在了，没人与他争吃，似乎未尝不是好事。从前，为了谁人碗里的鸡蛋比较大，两人也能争抢着打上一架。姥姥一贯强势，总是伶牙俐齿骂得他无法还嘴。最激烈的一次战事动用了“化学武器”—姥姥拎起夜壶泼了姥爷一身骚乎乎的尿。
　　看了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我记起了小时候的奶油冰棍，价值五角钱，这在当时也是一笔巨款。我请暗恋的丫头吃了一根。丫头吃得很甜，我在一边悄悄地流口水。丫头看了我一眼，把剩下的半根给了我。现在想起来，那应该算是一生之中最初的恋情了吧。后来长大了，在深爱的女人和一百桌满汉全席、一吨松露、一吨鱼子酱之间，我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但是我真的没有把握，到了垂垂老矣的时候，会不会一块香喷喷的猪头肉就会蒙住我的心。
　　现在，姥爷每天眼巴巴地看着表，一到了饭点就忙不迭地自己系上围兜，乖乖地等着丰盛的大餐。大约某些神经系统失灵，吃得毫无节制，隔三差五他就会拉个一塌糊涂。妈妈说，有一次到了房间里，闻到一股子臭臭的味道，就问他：“你是不是大便了？”姥爷缓缓摇头。因为那股子味道经久不散，妈妈扒下他的裤子一看，上头满满的都是。就这样，他衰退到了屎拉在裤裆里都没有感觉的程度，却始终惦记着年糕与猪头肉。或许，吃情才是永恒的爱情吧。
　　想起《古诗十九首》的那首《行行重行行》，末尾的四句正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原来，同样的道理，古人早就想得无比透彻了。我亲爱的姥爷，他不过是忠实地践行了这个朴素的真理。人生在世，失意难免，悲观无益，绝望不必，只管“努力加餐饭”，就可以解决掉绝大部分的烦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