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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骑着单车去新单位上班。她的声音急促而又惊恐,抖颤着说:“小贝,你爸出车祸了,在县医院……”
十月的阳光,在我瞪大的眼里定格成一地碾碎的金箔。我答应一声慌慌地往医院赶,扑进病房,看到妈泪眼婆娑地站在病床边,雪白的被单下,是打着点滴的爸,头上缠了绷带,从右脸到耳边,都是大块的擦伤。妈哭着说,最重的是腿上撕裂的伤口,半尺来长,深可见骨。医生已处理完了,可爸还是昏迷。
我被震得麻木的神经逐渐复苏,看着他磕破的嘴唇、青紫的眉弓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打在揉皱的床单上。他就是在那时清醒了过来,抬起肿胀的眼皮努力挥一下左手,说:“你们啊,都别哭……”
一颗泪滑出他的眼角,迅速消失在有些斑白的鬓发里,他不管,只是小声说:“你们不知道……送小贝上高中那天,我躲在冬青树后面看着她那么瘦小的一个女孩子,噙着泪,可怜巴巴地站在那个大得不象话的校园里时,心都要碎掉了,眼泪……糊了一脸……”
他说了那么多,闭上眼又一次昏迷。我无比惊讶地拉了他的手喊:“送我上学那天,你不是提前走了吗?什么时候躲在了冬青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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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我到市里最好的寄宿高中报到的第一天,他说最受不了我和妈的儿女情长婆婆妈妈,自告奋勇去送我。谁知刚就校门他就接了一通电话,然后,很不负责地跟我说:“丫头啊,爸单位有急事,让我马上回去……我走了啊!”我伸手抓他,他竟拨开了我的手。以为他不是故意的,我又伸过手去,把他的衣角攥在了手里,谁知,他像扔赖在他身上的苍耳籽一样丢开我的手掌,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围,是其他同学扛着大包小包的父母,关怀备至地看着他们问长问短,仿佛每一个孩子,都是爸妈的宝贝,只有我,盈着两眶眼泪拖着行李孤零零地走,眼里心里,都是铺天盖地涌上来的巨大的悲凉:爸是不会在乎我的感受的,我六个月大时,他便没心没肺地攥着我的两只小脚丫让我在他晃晃悠悠的手掌上练直立;再大些,他会很没风度地教我翻跟斗、做鬼脸;会吆五喝六地“丫头”长“丫头”短地喊我;会很哥们儿地带我坐激流勇进,然后,异常粗糙地睥睨我吓得灰白的脸,哼一声说:至于么……只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女儿,在他一再忽略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思虑细密的心,很敏感,也很受伤。
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报到,填表格,领用品,筋疲力尽地打理完一切,早早地把自己抛进了被褥里。窗外,异乡的月亮异常清冷,像悬在我枕边的那颗薄凉的眼泪,填满了他对我的忽视,我对他的失望。
我开始故意冷落他。周末回到家里,要么搂着妈的脖子八卦班里的要闻,要么关到自己的小屋里看书,或是听音乐。他仍会大呼小叫地拎一只宰好的鸡冲进来,说:“丫头快来,看老石给你表演孔雀舞。”
那是他发明的把戏,买回来的鸡不急着入锅,先做我的玩具:头别进肚子里,爪子交叉反转过去,也塞进肚子里,再捡些八角、陈皮放进去,一起煮成鲜美的卤汤鸡。鸡汤的香味飘出来的时候,往往也是我们俩个闹得最疯的时候,美其名曰在跳他独创的孔雀舞,摆出的却是煮在锅里的那只鸡的造型,一会儿独立,一会儿展翅,一会儿蜷在床上,像是抱窝,一家人几乎笑晕。
可是报到事件之后,我便有些愤怒:我不是他随手丢开的玩具,更不像他一样模糊到男女不分,哪怕他这样挖空心思地摆弄一只鸡、不计形象地出乖露丑,不过是为了逗我开心,让身高体重皆不过关的我能多喝几口鸡汤。我长大了,所以,可以理直气壮地挥着书撵他走:“我学习够累了,你让我安静会儿好不好?”他立马静了下来,停顿片刻便讪讪地退出去,还不忘重新掩好门。
罅隙就这样渐次裂成了深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异常隆重地称他“爸”,再也不像先前那样吊在他的脖子上,像小浣熊向着老浣熊撒娇一样没大没小地叫他“老石”,他也规规矩矩地叫我“小贝”,那一声声绵长的“丫头”,都成了漂泊在流年风里的落叶,去向不明,亦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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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仍执著地把抖抖索索的手指向胸口,说,看到我们哭,他的心都要碎掉了。其实,他的心早已碎掉了一次,就在那个送我报道的上午。我才十六岁,还是个身体单薄的孩子,缀在他身后一迭声地喊他“老石快看”“老石,那里!”每一句,都像要把他的心掏空。他受不了和跟了他十几年的丫头分开,更不忍心眼睁睁地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么陌生的校园,所以,只好在情绪失控之前开溜,做了逃兵。
只是,那个逃兵选了隐秘而又便于观察我的行踪的地点,蹲在甬路尽头那丛冬青后面忍着蚊虫的轰炸守了整整一天:看着我九点半办完了报道手续;十点把行李拖进了宿舍;十一点半买了饭盒;十二点去了餐厅……只是,不管他怎么看,我都是一个没了爸妈照看的孩子,每见我一次,都害他很不争气地泪涌双眼。
他说他只好天黑了再回去,怕眼睛太红太肿,让别人看出来。
老妈大惊:“你这个老石,怎么能把小贝一个人扔在那里不管?居然还骗我说全都安置好了。”
他笑一下马上疼得龇牙咧嘴,抽着凉气说:“丫头本来就不如男孩子皮实,应该早放手,好让她遇事知道该怎么做……何况我们家小贝,真的很能干,对吧?”
我抓着他的手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点头。想笑着拍他一把,像先前那样大大咧咧地说老石,你竟然耍我,放我的鸽子竟然也弄虚做假,可是,我一张口,眼泪却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像开了两条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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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正拐着一条腿练习重新行走。拿着那叠薄薄的纸币,他有些发愣,诧异地问我:“小贝,这是什么?”
我撸一下他的肩膀嘎嘎地笑:“老石,你不会连钱都不认得了吧?以后,我每个月的工资都归你,让你像个老财主一样哗啦啦地点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他的手抖了一下儿,把钱推回来给我,说:“小贝,还是你拿着,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要结婚,要买房……”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不许往别人家撵我!这辈子赖定了你,谁让你们就我这么一个丫头?买了新房也要一起住,你和我妈,就住最大最亮的一间,向阳,有落地窗,可以养几条鱼。”
他背过身去不听我的,逃一样一拐一拐地走向厨房,有些哽咽地说:“丫头,爸做了你最爱吃的卤煮鸡,这次,摆了个最好看的姿势。”
他努力把手举过头顶,把那条伤腿轻轻翘起,说:“丫头,这个动作,不错吧?”可是,这样的姿势,他已做不来了。时光总有摧枯拉朽的力量,我长大,他已老,再也不是那个和我一起笑闹着跳所谓的孔雀舞的活力四射的男人。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头发也遍染白霜,步履蹒跚,很有些老态龙钟。
我笑出了一串眼泪,赶紧走过去环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说:“老石,真不赖啊!”
我不敢再叫他爸,怕他会被这样一本正经的称谓一声声叫老,我知道,自己正和了光阴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心血耗光。如果可能,我多么想把自己今后的岁月分一半给他,好让他陪我到老,多跳几次他发明的蹩脚的舞蹈。那是他精心编排的咒语,让他心甘情愿地躲在岁月尽头那丛冬青后面,看着我快乐,并且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