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21年,晋襄公去世,大夫士会被派往秦国,接襄公的弟弟公子雍回晋国继承君位。但晋国执政赵盾突然又改变主意,立了襄公之子做国君。于是,在秦军护送下正赶往晋国的公子雍怎么处理就成了难题。最后赵盾干脆出兵攻打秦军,把他们赶回秦国。
这样一来,士会只好滞留在秦国。他是一个见识谋略都非常出众的人,多次为秦国出谋划策,给晋国制造了很大的麻烦。所以晋国人后悔,又设法骗秦国人把士会放回了晋国。
而士会的随行人员,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们只好从此永远生活在秦国的土地上。这当中,就包括司马迁的祖先。因为这样有点荒唐的经历而成为秦人,司马家在秦国开头几代人的生活大概诸多磨难。但后来终于慢慢完全融入,开始把自己当做秦国人。
司马昌在秦始皇时代担任“铁官”,铁无疑是当时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司马昌的儿子司马无泽,在汉高祖时做过长安城的“市长”,即管理市场的官员。汉高祖时代,长安城还只有一个“大市”(后来的东市),也就是说,天子脚下的主要商业活动,都在市长司马无泽监督、管理之下。
司马昌、司马无泽就是司马迁的高祖和曾祖。他们的工作经验,司马迁可能有所了解。不管怎么说,司马迁是一个对市场规律非常尊重的人,以至于后来班固要骂他“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记录商业活动,推崇获取巨额利润的本领,却理解不了君子固穷的高贵。司马迁认为人类的欲望无法消除,商业活动顺应人的私欲,不加干涉反而可以得到良好的结果。在《循吏列传》中,他称道孙叔敖的事迹,其中之一是楚庄王强行提升楚国货币的购买力,导致商家卖得越多亏得越多,店铺纷纷关门,幸亏孙叔敖即时制止了楚庄王的疯狂行为。又表彰郑国的子产是个贤相,例证包括“市不豫贾”,即物价根据供求关系波动,政府不预先规定价格。
这些事例,大约都不是历史事实,但仍然会为今天的经济学家喜爱。
司马迁的祖父司马喜,司马迁只提到他的爵位是“五大夫”。这个爵位代表一个至关重要的门槛:通常说来,身为汉朝的黔首,奋斗一生,最高可以获得八级爵位,而五大夫是九级爵。就是说,司马喜仍然处于一个一般人可望不可即的高位,但却是高位中的最底层了。而且司马迁没有记录他的职务,可见无足称述。换句话说,这个家族,已经面临着进一步败落的风险。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司马喜的儿子司马谈,成为了汉武帝的太史令。虽然这个职务已经不再有西周时代的荣光,也不掌握实际权力,但是却无限接近权力核心。
于是,司馬家的一段古老记忆被激活,当然,也可能是为了顺应当前形势发明了这段记忆:“司马氏世典周史”。而这种荣誉,甚至于可以上溯到传说中的五帝时期。
【父亲】
太史令是一个什么样的职务,太史令和太史公这两个称呼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是两千年来学者们聚讼不已的问题。这里取一个折中的说法:
作为一种职业,“史”和古老的巫术有关,太史尤其精通天地阴阳鬼神的各种消息,当然,“史”也掌握着大量关于过去的记忆,但目的并不是撰写史书,而是利用这些知识,来给统治者提供参考。
在西周时代,这些知识被认为非常重要,所以“史”也就有崇高地位,太史寮是重要的实权部门。但春秋以来,政治家们越来越意识到,无论是鬼神对人事的影响力度,还是过去对现在的参考价值,其实都相当可疑。所以,“史”也就不能不越来越被边缘化。在秦代的官僚系统中,太史令已经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
但是,汉武帝推崇儒术,太史令这个职务曾经地位尊崇被很多人注意到了,有人甚至宣扬在一些礼仪性的场合,它位次更在丞相之上。于是,尊称太史令为太史公成了流行,而一种美称一旦使用长了,大家习以为常,反而会忘掉(或至少淡化)它的赞美色彩,变成了一般性的称谓。所以后来司马迁有时会自称“太史公”,也就毫不奇怪了。
太史令司马谈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者,学问广博,思路清晰,更重要的是善于直击问题的核心。《史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中,收录了司马谈的一篇文章《论六家要旨》。司马谈把先秦诸子纷繁复杂的学说,归结梳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大流派,并对每个流派都作了切中肯綮的评点。司马谈之前,道家、法家这些概念,几乎并不存在,那时人们读到的是一个个的“子”,司马谈之后,人们才习惯于把诸子分类于某个“家”。可以说,是这篇文章奠定了后世诸子研究的基本框架。
司马谈还有更大的学术雄心,他觉得孔子之后,缺乏一部伟大的著作,能统摄一切事实,并把伟大的治国之道寄寓其中。之前列国争雄的乱世,没有这样的著作也就罢了,生于大汉天子的治下,贤明的君主、忠义的臣子如此之多,仍然没有诞生一部足以继承《春秋》的作品,那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司马谈可能很早就意识到穷自己一生,也无法完成这项工程浩大的事业,所以很早就着力培养自己的儿子司马迁,为他创造了极好的学习条件和工作机遇。这里需要格外强调的是:司马谈的政治情商极高。
这一点,不但他的儿子司马迁望尘莫及,历来也较少为学者所注意。
刚刚提到《论六家要旨》,应该是司马谈早期的作品,这篇文章里最推崇的是道德家也就是黄老之学,认为它兼有各家之长而没有各家之短。西汉初年直到汉武帝即位初期(窦太后去世之前),这都是汉朝的主流意识形态,但汉武帝乾纲独断之后,这已经成了一种过时的观点。
司马谈迅速跟上了形势,他教育儿子的时候,就总是强调孔子之道和《春秋》大义,不再谈什么黄老清静之道。如果认为是司马迁选择性记录父亲的嘱托,那么至少有一点无可置疑:司马谈极得汉武帝赏识,汉武帝最为重视的封禅大典,司马谈是重要的策划人之一。而封禅一事,无疑属于司马谈嘲讽过的“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的儒家弊端,而和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原则正相违背。
所以司马谈获得了远远超过一般太史令所能得到的资源。而这些资源,又确实为未来司马迁的创作提供了巨大便利。 司马迁二十岁的时候壮游,足迹踏遍了汉朝的大半壁江山。有一条史料说,司马迁这次出门,是“使乘传行天下,求古诸侯之史记”(卫宏《汉旧仪》),即坐着政府的公车,搜集散落在天下各地的历史书。
太史令的本职工作,并不包含撰写历史书,显然,是司马谈为儿子要来了这笔经费。
司马迁回到长安之后,做了“郎中”,即九卿第二位郎中令的属官。郎官系统的任务,是平时执掌宫廷的门户,天子出行,则充任车骑,实际上没有特别具体的工作,但有较多机会亲近皇帝,所以更像是皇帝为未来选拔亲信官员而建立的一个人才库。那么,司马迁是怎样成为郎中的呢?
郎官照例由高干子弟或富家子弟充任,此外的途径有:在边境上建立军功,这个司马迁显然不符合;或者是先得到家乡父老的好评,被推荐为博士弟子,学习一年后通过考试名列前茅,就可以称为郎官。
以后人的标准看,司马迁继承父亲的事业,是尽了最大的孝道,他文才横溢,似乎考试也不成问题。所以通过这个途径成为郎中,可能性是最大的。但偏偏司马迁自己说过,他“少负不羁之名,长无乡曲之誉”,少年时代他在家乡简直被视为不良少年,完全不可能得到被推荐的机会。
所以,还是要靠父亲为儿子铺路。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自己能够走上仕途,是“赖先人之绪业”,“幸以先人之故”,靠的是父亲的力量。本来,要二千石的高官,才有资格让子弟充任郎官。太史令不过六百石,竟也享受了这个待遇,无疑就是汉武帝对司马谈有特别的青睐,愿意为他开方便之门了。
【郎中】
司马迁出生于公元前145年,当时皇帝还是漢景帝。和许多聪明过人又精力过剩的孩子一样,他的学习异常优秀,十岁就能诵读用先秦古文字写成的典籍,同时,他又绝非尊长心目中的乖巧孩子,在家乡有放纵不羁的名声。
好在,有司马谈这样一位杰出的父亲把控,司马迁人生的小船不会偏离航向。司马迁二十岁壮游天下,之后受学于董仲舒、孔安国这样当时天下最顶级的学者。到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18年),28岁的司马迁肯定已经成为一名低级郎官。
当然,司马谈的影响力也就到此为止。在这个荟萃着天下青年俊彦的部门里表现如何,就只能看司马迁自己的了。
如果不是在元狩五年已经入仕为郎,司马迁的一生也许会完全不同。有三个人,对司马迁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第一个人,是司马迁的直接领导李敢,他刚巧在这一年担任郎中令。
李敢是著名的飞将军李广的儿子。其实就在一年前,郎中令还是李广,但这位命运多舛的老将,因为不愿意面对狱吏而自杀,李敢才接替了父亲的职务。他追随父亲作战多年,性情与作风,都与李广相似。换句话说,极容易获得下属的爱戴。
但李敢只做了司马迁一年的领导。李敢因为父亲之死而怨恨大将军卫青,所以击伤了卫青,卫青不想把事情闹大,隐瞒了这件事。但卫青的外甥、年轻气盛的霍去病反应激烈得多,一次甘泉宫打猎时,他一箭把李敢射死。霍去病此时是汉武帝面前最大的红人,这件事当然只好不了了之,汉武帝对外宣称,李敢是被鹿角撞死的。
可以想象,这件事在郎中令整个部门里,引起怎样的议论。
第二个人,叫任安。
任安出身贫寒,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后来当了大将军卫青的门客。
卫青有选送门客进郎中令的特权,但他只是推荐了一批出身富贵而毫无能力的人,而不会给任安任何机会。但是,汉武帝派来考核这些门客的,是个非常有眼光的官员,他立刻发现,卫青推荐的这些人“如木偶人衣之绮绣耳”,于是亲自把卫青家所有的门客考核了一遍,这才选中了任安。
任安做郎官只有一年,元狩六年就升任太子少傅。换句话说,司马迁可能差一点就不会和任安结识,至少不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当然,也就不会有千古名文《报任安书》了。
另外,和任安的友谊,可能也会影响司马迁对卫青的看法。虽然司马迁也知道,卫青不向皇帝推荐任安,多半不是因为发现不了任安的才华,而是因为卫青根本不敢向皇帝推荐人才。
第三个人,当然是汉武帝本人。
元狩五年,汉武帝生了一场很重的病,使用了各种疗法和巫术,都没有效果。最后,只好乞灵于“神君”。
神君是一个长陵女子,难产而死,后来就成了神,响应民间祈求极其灵验,影响越来越大。汉武帝派人向神君询问自己的病因,神君答复说:“天子不用担心自己的病情,等病稍微好一点,可以勉强一下自己,和我相会于甘泉宫。”
关于这个神君,一部大约是出自汉代方士之手的书《汉武帝故事》里,还有一些信息:霍去病年轻的时候就崇拜神君,于是有一天神君主动来找霍去病,自荐枕席,洁身自好的霍去病拒绝了。后来霍去病病危,医药罔效,汉武帝亲自去找神君求情。神君答复说,霍将军先天不足,我之所以找他,是想用“太一精”为他补补身体,当时他既然拒绝了我,现在就无法可想了。
这个故事当然不是真的,但至少说明,方士们乐于把神君描述成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所以神君对汉武帝说“强与我会甘泉”,似乎也就有了一些暧昧的意味。
即使完全不理会《汉武帝故事》的记录,汉武帝与神君相会,也是极其秘密的事,外界根本不可能知道。但是司马迁在《封禅书》里,却对汉武帝如何在甘泉宫里一个叫寿宫的便殿里召唤神君,神君出现时如何风吹飒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详细的描写。他为什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司马迁的解释是,自己“入寿宫侍祠神语”。
也就是说,汉武帝在身体状况极其不佳,举行最隐秘的巫术仪式的时候,把司马迁带在身边。看来,司马迁一做郎官,就挺得汉武帝赏识。
【封禅】
从元狩五年算起,司马迁担任郎官刚好十年。十年里,汉武帝对司马迁大抵比较信任,所以巡游天下的时候,司马迁多半得以随行,也可以参与不少相当隐秘的事件。但汉武帝从来也没有对司马迁委以重任——这可能该算是皇帝知人善任,司马迁的性格,恐怕未必是一个能处理繁难的行政事务的人。真把他丢到凶险的前线,那对司马迁本人来说极可能是灭顶之灾,对中国史学来说,也无疑会是无可估量的损失。
这十年里,皇帝心里最大的一件事,无疑是封禅泰山。
泰山封禅其实只是盛大仪式的终点,之前要祭祀无数山川鬼神。这个过程,司马迁都看在眼里。对待封禅,司马迁和父亲司马谈的态度也不免有很大的分歧。
老太史公的活动空间基本不出京师,终日和古籍打交道,当然也会读到各种政府文件:大约总是各地送来的捷报。匈奴早在元狩四年(前119年),也就是儿子去郎中令上班的前一年,已被打得逃到大漠以北;到了元鼎六年(前111年),南方的南越国和西南各地,也相继变成了国家的郡县……这样伟大的成就,这不叫盛世什么叫盛世?
封禅是和上天交流,封禅典礼该如何举行,老太史公作为“天官”,是重要策划人之一。至于筹备典礼的过程中,各级官员既上下其手地捞好处,又争先恐后地表忠心,这种作秀,老于世故的司马谈当然很清楚,但谈不上太大反感。司马谈无比期待参加这个盛大的典礼。
年轻的司马迁却跟着皇帝走遍了天下郡县,他看见的是民间的另一番景象:残酷的官场倾轧、疯狂的经济政策、关东地区的大洪水,紧接是大饥荒,已经悲惨到人相食的地步……
而看到了与封禅有关的各种荒谬表演,作为一个聪明、热情、爱议论的年轻人,司马迁当然很难克制住鄙薄的情绪。虽然他还没有情商低到直接和皇帝说这些,但私下场合的讥讽,总是难免的。这段日子里,父子之间也难免会有些争论吧?
元鼎六年(前111年),汉武帝终于派给了司马迁一个比较具体的工作,奉使西征巴、蜀以南”,一直到今天的昆明。而下一年,封禅泰山的正日子终于到了,司马谈当然跟随前往,但是他却得了病。勉强支撑到嵩山脚下,老太史公终于支持不住了,皇帝也不会容忍这样盛大的典礼里有病人随行,所以他只能滞留在洛阳,巨大的失落感又加重了他的病情。唯一能给他一点安慰的,是儿子司马迁提前回来了,也赶到了这里。
“今天子接续千年的正统,封泰山,而我不得从行”,老太史公拉着司马迁的手,连说了两遍“是命也夫”,然后说,“我死之后,皇帝一定会任命你做太史令,你一定不要忘掉我想要写成的书。”
在这个地方,老太史公插入了一段关于孝道的议论: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看来,这里省略掉了一些对话。司马迁表示不想参加那个劳什子封禅,要陪伴在父亲身边。而司马谈让他赶紧离开,他更希望儿子去参加那个旷世大典,所以说“中于事君”,他让儿子不用担心这是不孝,你只要把这部史书写成,让后世的人都知道是谁生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儿子,那就是“孝之大者”。
司马迁低头流泪从父亲身边离开,去追赶奔赴泰山的浩荡人马。从这一刻起,他一生最大最重要的事业是什么,已经注定了。
【李陵】
封禅泰山的这一年(前110年),天子改元“元封”,元封三年(前108年),司马迁接替父亲的岗位,成为太史令。从此,不用再承担扈从任务,和皇帝之间的距离拉开了,而检索阅读各种古籍和国家档案,有了最大的方便。
接下来这些年里,史书撰写的工作,应该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按照老太史公的构想,这部史书的结构,是完全呼应儒家正统的:从尧舜开始,因为古老的《尚书》就是从尧舜开始的;到今皇帝获得一只麒麟结束,孔子亲自修订的《春秋》,就结束于发现一只麒麟。
但又有明显的不同。麒麟是瑞兽,本不该在春秋那个乱世出现,所以只能死于卑贱的樵夫之手,导致孔子伤心而绝笔。而当今是一个政通人和的盛世,麒麟出现正当其时,所以可以荣幸地被皇帝用来献给上天,史书到这里结束,是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司马迁这时候基本赞同父亲的立场,他批判社会阴暗面,但并不是否定当今社会。从私人感情上说,他能够感受到,皇帝对自己不错;以公义而论,皇帝虽然有点喜怒无常穷奢极欲,但身为伟大的统治者,本不能为常人所揣测。皇帝对各类人才的发掘和使用,力度堪称空前;边境上立功的将士,皇帝想尽办法给予奖励从不吝啬;流离失所的灾民,皇帝掏空国库也要千方百计地赈济……他毕竟还是个好皇帝吧。
司马迁自称,自己一直“求亲媚于主上”。又说“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司马迁认为,作为太史令,自己有责任宣传皇帝的圣德,而撰著历史书,正是最好的办法。不能简单认为他这些话只是虚伪搪塞之辞。
事实上,如果不是对皇帝还有很多好感和期待,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李陵之祸”。
李陵战败投降匈奴,这件事发生在天汉二年(前99年),下一年,李陵家族被汉武帝全部处死。司马迁则因为为李陵辩护,被处死刑,最终以宫刑替代。
李陵究竟是怎样投降匈奴的?很遗憾,司马迁自己没有详细记录,我们今天对这一事件的了解,主要来自班固。班固是所谓的“正统史学家”,这个说法肯定对的,但却很容易使人低估班固的丰富性与才华。李陵事件是汉家的一个痛点,应该怎样写呢?
首先,绝不能简单粗暴地否定李陵批判李陵,那会让无数在边疆上浴血奋战的将士寒心,也会显得皇帝毫无识人之明。班固把李陵在极度不利的条件下奋战匈奴单于的过程,写得扣人心弦:李陵的临阵指挥惊才绝艳,战斗艰苦卓绝;李陵只差一步没有能够回到汉地的失败,读得人忍不住顿足叹息;汉武帝杀了李陵全家之后,李陵的锥心刺血,让读者忍不住一洒同情之泪。
同时,班固强调了汉武帝精心布局,企图接应李陵,只是各种阴差阳错,没能发挥作用。然后又是一系列阴差阳错,李陵不但投降匈奴,而且帮助把匈奴训练军队的错误情报送到了汉武帝手里,汉武帝这才处死了李陵全家。
这是一个没有反面角色的故事,是命运之手的拨弄,造成的悲剧。
更重要的是,讲完了李陵的故事之后,班固紧接着推出了苏武。
苏武的冤屈比李陵更深,苏武的处境比李陵更加艰难,然而苏武终持汉节不改,最后,班固记录道,李陵親口对苏武说: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
允许不同的立场都发出声音,好彰显宽容;同时把主流的音量调到最大,稳稳把控导向。班固对李陵事件的写法,堪称范本。
司马迁的只言片语,则透露出另外一种信息。他在《报任安书》中写道:当时自己之所以会开口说话,固然同情李陵,更重要的是,李陵投降后,汉武帝显得“惨凄怛悼”,自己为了宽慰皇帝,才为李陵辩护了几句,却被汉武帝认为“沮贰师”。
贰师是指贰师将军李广利,当年汉武帝最宠爱的女人李夫人的哥哥。汉武帝一直想让李广利建立军功封侯,但李广利却一次次失败,或者即使成功付出的代价也极其高昂。朝野早已议论纷纷。
这应该是司马迁后来才想明白的因果:天汉二年这次对匈奴的战役,李陵本来只是陪衬,重点是要再给李广利一次建功的机会,而李广利却被匈奴围困,汉军将士牺牲者十之六七。汉武帝积极引导群臣批判李陵,本来就是想转移舆论的焦点,李陵是否被冤屈根本无关紧要。而自己称道李陵的功绩,更加显出李广利的无能,等于把人们眼光注视的方向,又拨了回去。
于是皇帝的雷霆之怒向司马迁倾泻,也就毫不奇怪了。
【绝唱】
下狱之后,司马迁有三个选择。
第一是接受死刑。这在当时,其实是非常自然的选择,从战国到西汉,一直是危险系数极高的时代,意外死亡的事随时可能发生。相应地,那个年代的坦然赴死,相比今天容易得多。贪生怕死难免“为天下笑”,重义轻生,却可能得到好评。事实上有气节的士大夫,多半会抢在死刑执行之前选择自杀,以免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但是,父亲嘱托的那部史书,也是自己这些年已经倾注无穷心血的史书还没有写完,这时候死,意味着前功尽弃。
第二是花钱赎罪。按照当时的法律,如果能够拿出五十万钱,可以“减死一等”。司马迁拿不出这么多钱,也没有朋友愿意借钱给他——朋友们也未必是吝啬,更多恐怕还是害怕借钱引火烧身。
选择死刑的替代刑“宫刑”。司马迁已经只剩这条路可选了。于是他活了下来,汉武帝让他改任一个当时还只由宦官担任的职务,“中书令”。
司马迁很清楚,“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这个选择,意味着今后自己将面对无穷的嘲笑。宦官是整个社会鄙视链的底层,高洁的士大夫们,只要和宦官发生一点牵连,就视为莫大的屈辱。一个本来优秀的人物,若是与宦官亲密一些,他的朋友就可能与之断交,他就要被逐出士大夫的社交圈,何况自己成为一个宦官呢?
尤其是在自己的家乡,司马迁从小就不被乡亲父老喜欢,他越成功,越证明父老们眼光拙劣。现在,司马迁因为说错了话而落到这个下场,他们一定喜闻乐见(“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
但司马迁还是选择坚持活下来。理由,也就是今天被反复引用的那句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迁知道,现在就选择死亡,那真如鸿毛一般轻浮,如蝼蚁一般卑贱。他必须坚持活下来把那部后来被称为《史记》的书写完。他的生命只有与这部书融为一体,才能有泰山之重。
司马迁最终的结局,没有可靠的记录。有人说,他最终还是因为口出怨言,而被汉武帝处死。有人推测他是自杀,也有可能。汉武帝征和三年(前90年)写《报任安书》的时候,司马迁《史记》肯定已经写完。而这封著名的书信,许多地方看来都不像只是写给任安的,而是一封遗书:处处流露着最大的事业已经完成,人生已无可留恋的感觉。
《史記·赵世家》里,写了一个很不可靠,却也许能体现司马迁心迹的故事:程婴受尽屈辱,终于把赵氏孤儿抚养成人,然后,他就选择了自杀。程婴说,我要去告诉逝者,这个重任,我已经完成了。
仿佛,司马迁就是程婴,《史记》就是他的赵氏孤儿。
司马迁死的时候,大约仍然没有得到亲族和父老的认同。司马氏祖辈的墓地,在家乡夏阳的高门原,而司马迁的墓地在芝川,远远隔开。这种屈辱的处理,和今天当地把司马迁视为重要的旅游资源,形成了鲜明对照。
自然,这一切毁誉,对司马迁来说,都已经轻于鸿毛。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