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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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前看:男,1970年生于四川泸州,初中毕业,1996年来到北京,先后在保安公司、饭店、送水站、工地、垃圾场干过,勤劳善良,性格温和,孝敬父母。
  向前进:男,1973年生于四川泸州,小学毕业,1996年来到北京,先后在保安公司、饭店、送水站、工地、垃圾场干过,好吃懒做,性格暴戾,经常打架,有偷盗行为,2000年,在一次意外事件中死亡。
  
  向前看和向前进是亲兄弟。我认识他们是在2002年,那时候,向前进已经死了。我认识的是向前看。向前看是哥哥,他的身上,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有一张弟弟的照片。所以我认识哥哥的同时,也认识了弟弟。向前看不仅给我看了弟弟的照片,还给我看了弟弟的骨灰。那骨灰就放在他的床底下。在一个黑颜色的小罐里。小罐,拿白布包裹着。里三层,外三层,中间还有三层。整整,包了九层。
  向前看一见面就给我看他的弟弟,是因为我也是四川泸州人,还因为早在四川泸州,向前看就知道我是诗人了。在北京,很偶然,向前看又读到了我的小说《我爱北京》。在《我爱北京》里有许多我的真实生活。所以没费多大的劲,向前看就找到了我。向前看说,我在老家,就读过你的诗了,你的诗都是写农民的。向前看还说,读了你的诗后,我就把你当做哥哥了,后来又读到你的小说,我就想,我一定要来找你,要把你当做哥哥。你不反对我把你当做哥哥吧连春哥哥?向前看问我。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浑身乱抖,竟然哭了起来。那天,是在我打工的办公室,向前看一哭,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一办公室的人,都直朝我看。我赶紧向领导请假,把向前看带到办公室的楼下。那儿有一小片树林。在树林里,向前看哭得更加放肆了。向前看边哭边给我说他和他弟弟的故事。末了,向前看要我帮他出个主意。这个主意是:他如何给他的父母交待弟弟的死,因为他知道父母爱弟弟胜过爱他,虽然弟弟有种种恶习,偷父母的钱,打骂父母,但是父母还是更爱弟弟。
  向前看不知道如何给父母交待,是因为弟弟的死是他造成的。当然,那是意外。由于弟弟好吃懒做和偷盗的恶习,害得向前看的工作一次比一次差。因为他要保护弟弟,而弟弟却总是给他带来麻烦。那麻烦一次比一次大。最后一次麻烦,起因仍然是向前进偷了老板的钱。垃圾场的老板是个河南人,精极了,当场抓住了向前进。两个人打起来。向前进掏出了刀。在向前进要把刀捅进老板的胸口时,在那一瞬间,向前看扑到了向前进身上。向前看把向前进扑倒在地。那刀就扎进了向前进自己的胸口。向前进死了。垃圾场的老板被向前看的行为感动了,就把垃圾场划出五分之一,给了向前看。就这样,向前看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垃圾场的老板了。
  向前看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再加上他为人温和,老实,肯吃亏,垃圾场经营得一年比一年大。每个月,向前看都要用他和弟弟的名义给老家的父母寄钱,所以向前看除了有一个自己的垃圾场外,并没有攒下钱,所以已经三十五岁的向前看,至今仍然是一个光棍。
  向前看最大的人生理想是:回到老家,娶一个老婆,然后把父母和老婆一起带到北京。
  但是向前看不敢回家。弟弟死后,向前看一次也没有回过家。
  
  上个月,一个星期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值班,向前看又来看我。我们俨然成了兄弟,无论多忙,一个月里,他总要来看我一次,而我也总要去看他一次。向前看给我带来了一张《北京晚报》。说实话,我从来不看报。那张报纸上登了一则很特别的广告。向前看说他是无意中从一堆旧报纸里翻看到的。登广告的人说,他在寻找一个诚实可靠的四川人,有一项特别的工作要交给这个四川人做,如果工作完成得好,将得到一个特别的回报。这则广告一下就吸引了我,当即,我就给登广告的人打了电话。
  电话通了,响了很久,没人接。我摁下重拨键。电话又一次响起来,又响了很久,在铃声快要结束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拿起来了。紧跟着,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抖抖索索地传了过来。肯定是个老头儿。喂。老头儿说。你好,我说,我看到你登的广告了。嗯。我是四川人。四川什么地方?四川泸州。泸州什么地方?沙湾。沙湾?沙湾是什么地方?沙湾就是沙湾。噢,我换一种问法,沙湾属于泸州的什么县?沙湾不属于什么县,属于市中区,现在叫江阳区。噢,是这样……请问,你要找泸州什么县的人吗?是的。什么县?这个,我不能先说。好吧,请你等等,别挂电话,这里还有一个泸州人哩。是吗?是的,其实,还是他先看到报纸的,我这就把电话给他,你继续和他说话,好吗?好的。我把电话交到向前看手里。喂。老头儿说。你好,向前看说,我是泸州古蔺县的人。古蔺县什么地方的?赤水镇。赤水镇?真的?真的。赤水镇什么地方?向家沟。向家沟?这么说,你姓向。是,我姓向。噢……啊……你等等。听得出,在电话的那一端,老头儿激动起来了。老头儿激动了一会儿,平静了下来,问,喂,你还在吗?我还在。向前看说。我们能见面吗?能。见面,我是想看看你是否诚实是否靠得住,请原谅,我说话很直。没关系。噢,我现在可以再问你一些别的问题吗?可以,问吧。你多大了?我三十五岁。哪年来北京的。1996年。在北京做什么工作?我……你没有工作?我做过很多工作。现在做什么?我……有一个垃圾场。有一个什么?垃圾场。我明白了,你在北京捡垃圾。是的,我在北京捡垃圾。你没有上过学?我初中毕业。噢。说到这里,我听出老头儿有挂电话的意思,赶紧从向前看手里拿过电话,说,大爷,我是先和你通话的人。嗯,有什么事吗你?我想再占用你一分钟时间,给你说说我的情况,好吗?你说吧。我叫白连春,也是初中毕业,我写诗,写小说,目前,在北京一家很有名的杂志做编辑。噢你叫什么名?白连春,黑白的白,连长的连,春天的春。好,我记下来了。
  说到这里,电话,在另一头,被挂了。看来,老头儿是个很有脾气的人。我放下电话后,为了掩饰尴尬,喝了一口水。然后,我拿起了一篇稿子。我装出看稿子的样子,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示意向前看坐到墙边的沙发上去,不要站在我旁边。我还把向前看的杯子给他拿了过去。向前看也喝了一口水。我们开始等电话。很快,电话就响了。不是老头儿。一个作者,问他的稿子的事。放下电话,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仍然不是老头儿,仍然是一个作者,正好是我熟悉的作者,浙江的薛荣,他的小说《情书》通过终审压了两年,总算发表了,我是责任编辑,于是,我们多说了几句话,谈了谈他的小说,以及我的诗歌,还谈了最近的一次文学活动。他问我为什么没有参加。我说我晕车。我不好意思告诉他:其实,我是没有资格参加。后来我们又说了几句闲话,就挂了电话。电话刚挂了又响了起来。还不是老头儿。还是一个作者,问怎么投稿,问杂志的稿费是多少,问我们是不是只发名家的作品。我一一做了回答。我极没有耐心,但是强忍住不发作。我烦这种电话。这种电话很多。这个电话刚接完,电话就响了。是老头儿。老头儿说,电话怎么总占线?老头儿说,我问你,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他是我兄弟。亲兄弟?不是,我是认的兄弟,我这一辈子就认了这么一个兄弟。好,我相信你,现在,你记下一个地址,你和你的兄弟立刻过来,我们聊聊。不行。为什么?我得等下班后。好吧。噢,你那个地点太远了,下班后我们赶过去,要两个小时,聊一会儿,半个小时,再赶回家,要三个小时,太晚了。那怎么办呢?你能不能过来?不行,我走不开。那……我有一些迟缓。电话那头的老头儿立刻说,就算了吧。说着,就有挂电话的意思。哎别!我们去,七点钟见。为什么又要来了呢?老头儿问。一,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二,为了表示我们对你的尊敬。为什么要尊敬我?你们还不认识我呢。已经认识了,我相信:你值得我们尊敬。那,七点钟见。好的。我挂电话啦?啊挂吧。
  老头儿提供的地址在北京某著名大学的校园内。七点钟,我们准时见了面。小湖边的亭子里坐着一个头发比雪还白的老头儿。我们还没有走进亭子,老头儿就站起身,给我们招手。我们走进去,老头儿就握住了我的手。你是白连春。老头儿说。我笑起来,给老头儿点点头。随即,老头儿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坐了下来。老头儿说有件事请你原谅。什么事?我们通完话后,我打了114,得知你那个电话果真是杂志社的,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呢?因为你的电话是我登了广告后接到的第一千零一个电话。噢,这么多。是的,我还在网上发了消息,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说到网,第一次挂电话后,我立刻上网查了你的资料,还真不少哩。说到这里,老头儿话题一转,问,你们还没有吃晚饭吧?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附近吃点吧,学校里就有小饭店。
  吃饭的时候,老头儿又说了许多话。问我在学校里有没有认识的人。我说有。于是我说了两个教授的名字。我还说其中一个教授和我关系不错,这个教授给我的诗歌写过评论。听我说了这些,老头儿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就这样,吃过晚饭后,老头儿把我和向前看带到了他的家。我们在客厅里坐了一会。老头儿给我和向前看都泡了茶。客厅里有沙发,有电视,有冰箱,墙上挂着一些画和一些字,和许多知识分子的客厅类似,没有什么特别的。后来,老头儿把我们带到了卧室。
  卧室里放着一张很大的床,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同样,头发比雪还白。老头儿走到床前,轻轻地坐在床沿上,将右手伸到被子里,握住老太太的一只手,说,我老伴儿,我们两个都是这所学校的老师,我姓赵,我老伴儿姓向。说了这句话后,老头儿就停住了。于是,我和向前看转着身地看墙。老头儿家的卧室很特别。特别在墙上。墙上,贴满了地图。都是那种很大的办公室专用的地图。在床头的那面墙上,贴的是一张四川地图。这,我和向前看都认识。因为那地图上面的空白处印着四川地图。另外三面墙上贴的地图,我们就不认识了。虽然地图上都印着字,但是都是外语。我们不认识。我们这样看地图的时候,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就看我们。她的眼睛很黑很亮,一闪一闪的,目光却很柔和,像极了春天的泉水,可以肯定,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漂亮。
  啊。老太太说。
  我老伴儿向你们问好,老头儿说,五年前,她得了脑溢血,昏迷了整整一年才醒过来。
  听老头儿这么说后,我走到床前,也轻轻地坐在床沿上。我和老头儿坐的位置,正好面对面。我没有看老头儿,我扭头,接住老太太的目光,看着老太太。你好,我给老太太说,你是四川人,对吧?
  啊。老太太说。老太太努力在脸上做出笑容。
  古蔺的?
  啊。老太太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
  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老家看一看?
  啊。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僵住,两个眼睛的内眼角同时挤出泪水。两颗又大又浑浊的泪水。
  我说错了?我赶紧问老头儿。
  没有,老头儿说,老头儿脸上立刻堆起笑容,你正好说到她的心坎上,她是高兴。
  噢。听到老太太是高兴,我也将我的右手伸进被子,也握住老太太的一只手。我说,那另外三张地图是你们孩子的所在地?
  啊。老太太说。是的。老头儿说。两个人几乎同时说。
  都在什么地方?我问。
  这是美国的华盛顿,老头儿说,同时,用另一只没有握老太太的手指了一下,是我们的大儿子,那是法国的巴黎,我们的小儿子在那里,说着,老头儿也用手指了一下,这一张,是瑞士,我们的女儿在那里。我老伴儿得脑溢血的头一年,我们还打算去瑞士哩,护照都准备好了,就在动身前一个星期,我老伴儿病了。幸亏我们还没有去,要在瑞士病了,麻烦可就大了。
  那,向老师病了,孩子们回来了吗?
  没有,他们忙,没有时间,老头儿说,他们只是寄了钱回来。
  啊。老太太说。
  说着,老头儿和老太太,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了泪水。看到他们真的伤心了,我立刻转移话题,说,向老师姓向,说不定和我兄弟还是亲戚哩,我兄弟也是古蔺人。古蔺什么地方?我问向前看。
  赤水镇向家沟。向前看赶紧回答。向前看一直站在我的身后。
  听到向前看说他是赤水镇向家沟的人,老太太脸上的泪水当即就汹涌成海了,而且,老太太脸上的肌肉也哆嗦起来。
  啊。啊。啊。老太太连着说了三个啊。显然,老太太激动了。
  
  我们到了客厅。我们喝了一些水。我和向前看挨着坐在沙发上。老头儿坐在我们对面一张可以摇晃的软椅上。时间已经很晚了。老头儿看出我们有想走的意思,说,如果你们要走,我不留你们;不过,我希望你们在这里住一晚上,一,我这里住得下,还有两间闲着的卧室哩;二,其实,更重要的话,我还没有给你们说,怎么样?是走,还是留下,由你们决定。
  我们留下,如果不给你添太多麻烦的话。我赶紧说。一点也不麻烦。老头儿说。说着,老头儿打开了电视。老头儿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大。电视机紧挨着躺着老太太的卧室的门,那扇门,一直是开着的。电视里正放着一个外国的节目,或者,干脆说,收的就是一个外国台。果真是一个外国台。
  老头儿说,这是瑞士台。
  老头儿说,每天晚上,我们都要看一会儿电视。
  我看,我老伴儿听。老头儿说。
  养成习惯了。老头儿说。
  我们看电视。电视里的内容,凭画面,我只能懂一小部分。向前看能懂多少,我不知道。我们大概看了一个小时的电视。这期间,老头儿换了两个台,都是外国台。我想,一定是他的两个儿子的台。然后老头儿关了电视。然后老头儿走进躺着老太太的卧室,低声和老太太说了几句什么话,好像是要老太太睡觉。然后老头儿关上了那间卧室的门。做完这些,老头儿走到坐着我和向前看的沙发跟前。我知道老头儿也想坐在沙发上,以方便和我们说话,于是我示意向前看朝旁边挪一挪。老头儿坐在了我和向前看中间。老头儿在我和向前看中间坐下后,并没有急着说话。老头儿闭上眼睛,仰着头,靠在沙发上,那么呆了好一会儿。我知道老头儿在考虑如何和我们说。也许这些话,很难说出口。轻轻地,我把老头儿的一只手,拿在了手里。老头儿立刻握住了我的手。
  连春,老头儿说,其实,我非常怕接到你们的电话。
  我已经接了一千个电话了,都不是你们的,老头儿说,我很高兴,但是又很失望。
  我差不多要绝望了,老头儿说,然而又满怀喜悦。
  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我的心。老头儿说。
  说着,老头儿站起身,在我和向前看的肩膀上分别拍了一下,今天很晚了,先睡觉吧,既然我们已经认识了,有些话,改天再说,也不迟,是吧?是。我赶紧接着说。于是老头儿把我和向前看带到另外两间卧室看了看,问我们,你们愿意分开睡呢还是在一起睡?我们一起睡。我说。其实,我最怕和人一起睡了,但是为了减少老头儿的麻烦,也为了向老头儿表示我和向前看是兄弟,我只得说我们一起睡。
  先洗个澡吧。
  好的。
  
  第二天,很早,老头儿就在厨房忙了。我起床后,到厨房给他打招呼,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老头儿把头埋得低低的,说没有。老头儿的声音有些喑哑,眼睛也有些红肿,虽然他极力想掩饰,我还是看见了。我赶紧离开厨房,走进洗漱间。吃了早饭,老头儿送我们到车站。一路上,我们都沉默地走着。我以为老头儿要给我们说那件特别的工作了,结果,他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老头儿的那件特别的工作很重大,也没有问。就这样,我和老头儿分了手,再也没有见过老头儿。
  向前看,我也是一个月后再见到的。显然,向前看完成了老头儿交给他的那一件特别的工作。向前看瘦了,更黑了,眼睛里藏着悲伤,而脸上荡漾着喜悦。那天,是星期二,上午,九点钟刚过,向前看一进办公室就旁若无人地扑进我的怀里。哥哥。哥哥。向前看这样叫我,同时,脸上,泪水已经出来了。我怕影响同事工作,更怕领导不高兴,赶紧拉着向前看的手,来到楼下的小树林。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向前看浑身乱抖地说。
  怎么你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问。
  我太幸福了,向前看说,真的,我到北京立刻就到你这儿来了,我想告诉你我好幸福啊,我想告诉全世界所有的人。说着,向前看扭转身,对街边走路的人挥舞双手,喊,我很幸福!为了制止向前看进一步的疯狂举动,我搂抱着他,把他拉到围墙跟,摁着他坐下,要他平静下来,慢慢地给我说。紧挨着他,我也坐了下来。
  我就是幸福。向前看说。说完了这句话,向前看倒在我的怀里就睡着了。就这样,向前看一睡睡到天黑。在睡眠中,他还时不时地说幸福我很幸福我就是幸福。我抱着他。我的胸口和手臂都麻了,还有尿也憋得不行。我早上喝的玉米粥。我感到我的膀胱就要破了。我忍啊忍啊,一直忍着,眼泪都流出来了,就是不忍心弄醒向前看,因为我知道向前看从来没有幸福过。那天,向前看很幸福,而我,非常痛苦。我痛苦,不仅因为那天我由于一天没有工作被记了旷工,还因为饿,还因为那一泡尿,确实把我憋坏了。向前看一醒,我就把他推开,在地上坐的时间太长,我站都站不起来了,手也哆嗦得厉害,裤缝处的拉锁,拉了半天也拉不开,只好松开皮带,解下裤子,那么半坐半跪在地上,就尿了。我半坐半跪着,尿,淌在地上,把我膝盖以下的裤子,全弄湿了。那一泡尿,我尿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夜里十点钟,我才把向前看送到他的垃圾场。在向前看的小屋里坐着三个人,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太太,一个女孩。一下,我就明白向前看为什么幸福了。毫无疑问,老头儿是向前看的父亲,老太太是向前看的母亲,女孩,是向前看的妻子。
  我一直惦记着登广告的那一对教授夫妇,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一件什么特别的工作,向前看,又是怎么完成的。完成了,按照广告上说的,他得到了什么特别的回报。
  
  这件事,我彻底了解清楚,是在下一个月,又一次漂的聚会上。向前看幸福了,这次漂的聚会就由向前看做庄家。地点,就定在向前看的垃圾场附近的公园里。这是一个村庄修建的公园,只是一片小小的绿地,没有椅子,也没有健身器材,大家就围着两棵槐树坐在地上。这次外省人的聚会,有三十二个人参加,包括向前看的父亲、母亲和妻子。在如此众多的人面前,向前看很激动,在地上也颤抖得坐不住,几乎说不了一句完整话。大部分情况,都是向前看的妻子说的。
  如我当初猜想的那样,老头儿登报找一个四川人,准确地说,找一个四川省泸州市古蔺县赤水镇向家沟的人,是为了让这个人帮助他带着他的妻子回老家。妻子的老家,他一次也没有去过。他找到了,这个人就是向前看。在决定把这个工作交给向前看前,老头儿还去过向前看的垃圾场,在那附近做了调查,以证实向前看的诚实和可靠。但是当老头儿给向前看说明工作的时候,却遭到了向前看的拒绝。向前看哭了。老头儿也哭了。当然,他们都是哭自己的哭。哭着哭着,两个人抱在了一起。两个人抱在一起后,又哭了一会儿。向前看就同意了。于是他们坐飞机,坐汽车,坐船,走路,总算到了赤水河边。他们刚到赤水河边,一直不能动且只能说啊的老太太,坐了起来,清楚地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就死了。看着老太太死了,老头儿挨着老太太坐下,把老太太紧紧地抱在怀里,脸贴着老太太的脸,也死了。向前看吓坏了,他把他弟弟的骨灰扔在草丛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村。半个小时后,老村长和老支书带着一村的人来到赤水河边。一个小时后,镇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
  原来,老头儿有严重的心脏病。他的心脏衰竭得早就不跳了。县里的法医说,他早就应该是一个死人了。真是奇迹啊。法医感叹。
  原来,老太太果真是向家沟人。她在解放前就离开了向家沟,读书,闹革命,参加工作,虽然把一生都奉献了,她的家人,在解放初期,仍然先先后后死了。她伤心极了,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乡。但是她老了,却一天一天想起家乡来了。我家门口的河,是全世界惟一一条红颜色的河。在没有得脑溢血还能说话的时候,不止一次,她这样给老头儿说。
  死在家乡,是老太太最后的惟一的心愿。和深爱的人死在一起,是老头儿最后的惟一的心愿。他们,总算都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他们当了一辈子教授,桃李满天下,却没有攒下钱。他们的工资,全都用在孩子和学生身上了。他们把学校分给他们的房子,留给了帮助他们实现心愿的向前看。
  老头儿死后,警察从老头儿身上搜出了三封信。一封给当地政府,说,他们死了,想埋在一起,就埋在赤水河边。一封给北京的某个律师,说,他们的房子给向前看。一封给向前看,表示感谢。
  
  通过北京的那个律师(也是老头儿和老太太的学生),向前看把老头儿给他的房子卖了,把钱给了向家沟的老村长和老支书,委托他们把村小学的危房推倒,重新修建。现在,向前看和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很幸福地生活在北京南郊,经营着一个垃圾场。向前看的妻子怀孕了。如果是儿子,就叫德嘉,如果是女儿,就叫小汀。不止一次,向前看给我说。
  德嘉,是老头儿的名字。小汀,是老太太的名字。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苏于航
  评选好稿移动、联通用户发短信到10607503377394;小灵通用户发短信到07503377394。
  本栏目下期推出:何仁勇的《离开那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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