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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巴黎有兩位艺术家,一位来,一位走,都那么不起眼。走的是意大利画家莫迪利亚尼。他22岁时带着艺术理想勇闯巴黎,却迎来一路的挫折,生平唯一一次个展开幕没多久就被警察关停,画作也不被世人认可,失意潦倒,在这一年年初因病去世,梦断巴黎,死时年仅36岁。来的是中国留学生常玉。20岁的他风华正茂,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的人生会是另一个“莫迪利亚尼”。他们都喜欢画裸女,都擅长用线条,也都在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许久才声名鹊起,作品频频拍出天价。2019年10月5日,常玉的《曲腿裸女》以1.98亿港元(1港元约合0.90元人民币)的价格成交;仅一个多月后,11月23日,他的另一幅作品《五裸女》又以3.039亿港元的价格成交。
去世半个多世纪后,和莫迪利亚尼一样,常玉也成了世人眼中的神话。
不管周围的人是男是女,年轻的或是中年的,他都把他们画成女的裸体
青少年时期的常玉,家境优渥。他大哥经营着当时四川最大的丝织企业,二哥创办了中国第一家牙刷厂。身为幼子,常玉从小备受父兄宠爱。擅画的父亲亲自教他绘画,还请来清末大儒赵熙教他书法、诗文。
常玉成长的年代,正是末代封建王朝被民国政府取代、传统与现代冲突又融合的时期。常玉的选择无疑是现代。18岁左右,他跟随在早稻田大学就读的二哥东渡日本,观摩艺术,在那里居住了一年多。二哥毕业后回国,在上海创办牙刷厂。常玉则在大哥的资助下,以勤工俭学的方式前往巴黎——现代艺术的发源地,继续留学。
那时的巴黎,前前后后有一群中国留法“先驱”,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颜文樑、常书鸿、庞薰琹(音同琴)、潘玉良……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在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校这样的“学院派”学习,常玉却选择了崇尚自由的大茅屋画院。
大茅屋画院位于巴黎蒙巴纳斯区,从20世纪初就因为物价便宜、风光宜人吸引了很多艺术家。毕加索、马蒂斯、夏加尔、莫迪利亚尼等艺术家汇聚在这小小的地方,创造出立体主义、野兽派等不同的艺术神话。雕塑家罗丹的大弟子布罗代尔曾在大茅屋画院任教20年。常玉的同班同学里,有后来鼎鼎大名的雕塑家贾科梅蒂,还有画家马蒂斯之子皮埃尔。
同在大茅屋画院学画的庞薰琹曾回忆,他受到很多朋友的劝告,尤其是在常玉的极力劝说下,放弃了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进修两年的计划,“后来事实证明,在蒙巴纳斯……所学的东西,是在任何学校中学不到的”。
在庞薰琹笔下,“我和常玉都是下午去画速写……不管你是什么人,买了门票就能进去……画室并不是很大的,但是可以容纳100多人。对窗靠模特儿台,有4排座位……最后一排站着画,用高画架……开始第一小时画一张,第二小时画四张,以后每5分钟(模特儿)换一个动作。一般来这里当模特儿的都富有经验,用不到别人去要她或他摆这样那样的姿势。”
常玉外貌俊美,衣着考究,会拉小提琴,打网球,还擅长台球。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赌博,是朋友口中的“翩翩佳公子”。他喜欢用毛笔画速写,在大茅屋画院里,很多人认识他。常玉一来,人们会围坐在他四周。模特儿动作好,他就画模特儿,有时也会画周围的人。但庞薰琹说,不管常玉周围的人是男是女,年轻的或是中年的,他都把他们画成女的裸体,“没有人提抗议,相反受到极大欢迎”。
简单里的复杂,复杂里的简单
裸女是常玉最爱画的题材之一。他一生喜欢画三种题材:裸女、动物和瓶中花,其中裸女胖、动物小、花朵高。有人分析:“裸女是他对爱的欲望,瓶中花是对故土的怀念,动物则是独立于世的自我写照。”
常玉的裸女画作,粗壮的大腿是最大的特征,被徐志摩戏称为“宇宙大腿”。常玉对人体美是着迷成痴的。徐志摩在《巴黎的鳞爪》中记载过他去常玉家的所见所闻:画家不近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住在“艳丽的垃圾窝”里,得捏着一把汗才能把他的书桌叫书桌,因为上面什么“法宝”都有。屋子里除了床,就是一个弹簧早被“追悼”过了的沙发,上面至少坐过一二百个当得起美字的女人。常玉对徐志摩坦陈:“你简直可以说我是着了迷,成了病,发了疯,爱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承认——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女人躺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当初罗丹我猜也一定与我一样的狼狈。”
常玉认为,美的分配在人体上是极神秘的现象,“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头发,有的手,有的脚踝,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会合,形成不同的线条,色调的变化,皮面的涨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态——也得你不怕麻烦细心体会发现去,上帝没有这样便宜你的事情,他决不给你一个具体的绝对美,如果有,我们所有艺术的努力就没了意义……”
在那个时代的中国,画裸女是离经叛道的事。在巴黎,却是许多艺术家同题竞争的一门必修课。常玉更在乎写意,笔法充满趣味,造型也更夸张变形。
他信奉“简洁”,曾说:“当人们欣赏我的作品时,一眼便知所画为何。我的画作以简洁为己任。”拍出1.98亿港元的《曲腿裸女》,整幅画面仅有几根简单的线条。和常玉同时代的诗人邵洵美评价说:常玉画的每一个裸女,“全身线条都会说话……看他的结构!他的线条!……简单里的复杂!复杂里的简单!”
常玉的静物、动物画也是如此。他画的瓶中花,线条冷硬,花朵寥寂无依,背景漆黑,看着简单,其实后面有很远的景、很大的空间。而在那些乍一看很空旷的画里,他又会很仔细地处理细节,盘踞在荷叶上的青蛙,背上花纹清晰可见;放牛牧童脚上不忘画一条细绳……
作画时,常玉喜欢像做试验一样画不同版本,“再化简它,再化简它……”甚至把之前画过的一些东西拿掉。1946年,常玉在接受法国艺评家皮耶·祖弗采访时,说道:“欧洲绘画好比一席丰盛的菜肴,当中包含了许多烧烤、煎炸的食品以及各色肉类。我的作品则是蔬菜、水果及色拉,能帮助人们转换及改变对于欣赏绘画艺术的品位。当代画家总带点欺骗地以多种颜色作画。我不欺骗,故此我不被归纳为这些为人接受的画家之一。”
如今,市场则以《五裸女》的3.039亿港元天价接受了常玉。这幅作品是常玉所有画作里裸女数量最多的,也是尺幅最大的。画作的地面上铺陈着淡淡的花朵,裸女脚下还画着小小的松鼠和猫。常玉平生创作的三大主题,完美地呈现在一起。
很少谱交响乐而更爱奏悠悠长笛
艺术圈里像常玉、莫迪利亚尼、高更、梵高这样的艺术家总是格外让人同情,因为他们生前与身后的待遇实在对比太鲜明。人们会想象常玉多么潦倒、凄惨,其实大可不必。他是乐得其道的君子,只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
常玉有自己的朋友圈。法国野兽派创始人之一的马蒂斯、立体主义创始人之一的勃拉克、现代艺术的创始人毕加索、瑞士雕塑大师贾科梅蒂……与他都有密切往来。毕加索为他画过油画肖像;贾科梅蒂是他的同学;音乐家约翰·法兰寇是他的密友,担心常玉花钱大手大脚,生活无着落,还专门在离世前为他留下一笔丰厚的“生活费”。
他与中国画家的关系也不错。很早就加入了留法巴黎学生组成的“天狗会”,成员之间彼此以兄弟相称。
年轻时,常玉曾娶过一位法国女子,是一位男爵家的女儿,在巴黎学艺术。两人的婚姻持续了两年,终因妻子怀疑他不忠而宣告破裂。
他也曾受过画商的追捧。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常玉进入过法国门槛很高的艺术沙龙。毕加索的经纪人亨利·皮耶·侯谢一度看中了常玉。他在资助常玉画画的同时,还帮助常玉连续几次参加巴黎的秋季沙龙以及最高级别的杜勒丽沙龙,让常玉得以入选法兰西《1910—1930 当代艺术家生平大辞典》。
庞薰琹曾说,他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围着索画,常玉却把画送人,拒绝收钱。而有人请他画像时,他则要约法三章:一是先付钱,二是画的时候不要看,三是画完后拿了就走,别提意见。他尤其受不了画商对艺术家的干涉和压榨,与侯谢的关系最终也宣告破裂。
1931年,长兄企业破产、愤慨离世,失去资助的常玉生活渐渐无以为继,一度做陶器、经商,还曾在巴黎和柏林从事过宣传体育的活动,但最终还是放不下手中的画笔。
1946年,常玉在法国举行了生命中唯一一次巴黎个展。那时法国的艺术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常玉尝试过去纽约,作品未能卖出去。纽约之行,对他而言,最大的收获也许就是结交了知己好友、后来赫赫有名的摄影师罗伯特·弗兰克。两年后,他又回到巴黎,继续忘我地从事艺术创作。20世纪50年代初期,中国文化艺术团访问巴黎,既访问了毕加索,也访问了常玉。黄永玉回忆道:“常玉很老了,一个人住在一间很高的楼房的顶楼。一年卖三两张小画,勉强维持着生活。他不认为这叫做苦和艰难,自然也并非快乐,他只是需要这种多年形成的无牵无挂的时光。他自由自在,仅此而已。”
艺术生涯晚期,常玉的作品从明亮色调转变到以黑白为主,吴冠中曾评价:“他立足于深黑的底色上勾勒出花卉、虎豹、裸女,如在浅底色上用线勾勒,那线也是用乌黑的铁一般的线,肯定、明确,入木三分,不再是迷夢……只选取有限的几种中间色阶来与黑、白唱和,他在色彩中似乎很少谱交响乐而更爱奏悠悠长笛。”
1963年,63岁的常玉第一次向友人感慨他的孤单。3年之后的一个夏天,常玉对好朋友达昂说:我开始画一张画。几天后,他邀请达昂去观看,那是一只极小的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踽(音同举)踽独行。一生未画过任何自画像的他,用手指点着这只小象,对达昂介绍道:“这就是我。”这也是他生前最后一幅画。
几天后,常玉在家中因煤气忘关而中毒身亡,作品被成捆贱卖。下葬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常玉去世31年后,1997年,好友罗伯特·弗兰克重修了他的墓地,并在他的墓碑上留了这么一段话:“你好,常玉老友 /许久未见 你可回来了/带着你的精神 梦想及画作/那些小脚的粉红裸女/荒漠中的孤独野兽/优美而冷傲的花。”
那时,常玉的作品刚刚在拍场上崭露头角,“常玉”这个名字重新被世人记起,人们开始研究他的作品、惋惜他的生平。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常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