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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象
三十岁生日聚餐那天,我去卫生间吐了一次。吐完站在镜子旁,看流着鼻涕眼泪的自己。忘了谁过来嘲笑我说,上学期还是英俊潇洒的公子哥,这学期俨然成了失去风度的胖子。我一笑,镜子里失去风度的胖子也惨烈地笑。已经完全吐不出东西,还是抠着喉咙努力让自己吐出来。出去时撞上一个烫了波浪发,正要带着拖把进来搞卫生的女人。女人浑身肉乎乎的,壮得大腿根都露了出来。再往后忘了谁买了单,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架起我,我机械地走路,踩在光滑的水磨石路上有些迟钝,只记得走廊昏暗冗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头。
再有意识是我脱了鞋子走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大灯小灯全部开着。我头很疼,迎面是落地窗户,下面是暗黑色的滚滚长江。她也在房间里。我问她这是干吗,她说,开玩笑的。她说话时也是躺着,并没有坐起来的意思。我不确定她脸红没有,回忆起来她当时说完那句“开玩笑的”,脸才认真地红起来。我坐到床沿,上上下下看着她,侧脸与胸部的轮廓异常分明,其余柔和的线条统统淹没在黑暗之中。看了会儿我说,谁的主意啊?她说,我自己的主意。我嘴上说真是胡闹,可心里痒痒的。我问她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她说不知道。我还问她考不考研,还建议她来我们公司,她貌似对于我的一切想法都非常冷漠。
也或者此刻的我是过分理性的,一切的回忆失去了该有的温度。我命令自己继续回忆,不要停下来。
我打着哈欠望着墙壁,由于昨日的地震,墙皮都剥落了,四面墙壁斑斑驳驳像是生满了老年斑。想到老年斑,我觉得自己也老了,变得力不从心。我俩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忘了她先洗的澡,还是我先。问题就出在洗澡的时候,直觉上头皮让人揭开了,一直有风往里头灌。等我洗完出來,她躺在床上,闭眼假寐。我合上大灯摸索着走向外间的长沙发,坐下来久久凝视着床上那副冰冷的身子,我在黑暗中想象着,自己操控着那一头摇摆着的波浪发。实际上那时我已经睡意全无,像是什么东西一下下往我面门挤压,令我时不时眼冒金星。踉跄着走了几圈,以为自己站在悬崖边上,而江水正往上泛着潮气,渔船咚咚咚鼓着浓烟。看看表,早上五点。我叫醒了她,她诧异地指着我问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她说你的下巴要造反了。我说,可能是没休息好吧。她穿好衣服,坐在床沿往腿上套长筒袜,我准备走了,她叫住我说,你看看镜子。
我的样子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我吐出舌头,以舌头为中心,下巴是朝着一个方向歪的,都歪成了耕地的犁了。洗了把脸再审视,镜子里的胖子变本加厉地滑稽可笑。
一道出了酒店。除了早餐店开着,其他店大多紧闭着卷帘门。她买了豆浆,边走边喝,由于没化妆,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她是我的某个高中同学,我们通宵上网,这会儿刚从网吧出来呢。现实是她小我差不多十岁,她叫若彤,是我写作班的学生。
记得是在紧挨着大超市的门口,她要我给她背着包,然后她踩上电子秤。她的小腿像一节鹿腿,脚腕纤细,小巧的脚丫就包裹在鞋子中。为防止我看到体重数字,她一下捂住我的眼睛。那算是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说,真香啊。她脸又红了。
可是,她捂着我的眼睛,我如何看得到她脸红?
我脑袋里还出现了另一个与之平行的场景,我不知道怎样取舍:我和她从酒店出来,一起走路到晚间停车的地方。印象深刻的是,车玻璃上已经贴了罚单。撕掉罚单,玻璃上又映现出大腹便便的家伙,以及静立着的面容姣好的少女。我当时还想,他是怎样拥有这样的好运气的?一张脸变成哈哈镜的效果,头发又乱糟糟的,不尊重世界上的任何一条规矩那样支棱着,我们的身后是一个破落车站,凹凸不平的街面到处汤汤水水,脏兮兮的。那一刻,我莫名感觉体内还封印着一股力量,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
这会儿我的脑袋上扎满了针,我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老中医还在努力寻找着针林中的缝隙,他叫我把舌头伸出来。我只好像条狗那样再一次把舌头吐出来。老中医又说,看舌象,比看任何仪器都准。你的舌头吐出来的位置是正常的,但整张脸是歪的。我缩回舌头,问他问题出在哪里。他说,舌象淡漠微胖,黑点隐隐,边尖少苔,厚腻不滑,左边胆,右边肝,舌尖心肺,中间脾胃,自后面肾开始邪,邪毒内盛啊。
从老中医那里返回公司,头没那么疼了,我叫了外卖,边吃边补看整周的新闻联播,之后接到一个当地号码的来电,他说是学校教务,有学生举报我和女学生开房。我蹬掉了鞋子躺到长沙发上,等他接着说,他好像在等我说。我们僵持了一会儿,他说,你别不承认,我有证据。
两颊流汗,头又开始疼,刀劈斧削般疼痛,我使劲拍打着它。他说,我们已经联系学生了,学校现在就要处理这件事情。你和你的学生,请来趟学校。我问,你有什么证据,凭空污蔑?他说,证据我还不能说,你得来一趟。
我骂了一句。
他说,陈老师,麻烦你再说一遍。
我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他说,你是个教学败类,你的行为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声誉,学校不会放过你的。
我被他气笑了,问他,怎么个不放过法?
他说如果是学生的问题,我们开除老师,给学生记过。如果是老师的问题,牵扯到诱奸,那对不起,咱们走法律程序。
电话挂断后很长的时间,我只觉得有几十只寄生虫,浑身长满了大号爪子的寄生虫,就在我两个肩膀共同架着的骷髅里爬来爬去。我一下扑在地上骨碌来骨碌去。头颅一定是滚烫的,汗水噌噌噌冒出来,像在油锅上嘶嘶烫出了蒸气,整个人就处于气雾缭绕之中,而水蒸气反复液化成水,烫着我。我倚着墙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像。一条短信问我:你还是人吗?你简直不是人,你是畜生,只有畜生才做得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我起身开了空调,吹了会儿丝丝膨胀的冷气,汗消下去大半,我给这条短信回了电话。
那边接了。她说,我是彤彤的妈妈,你就是彤彤的老师吧?
我想着昨晚的场景,我们四个人聚餐,离开时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架着我,我稀里糊涂进了酒店,若彤又在房间里等我。 她说,我接到你们学校电话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我说,彤彤怎么说的?
她说我问彤彤了,你强奸了她。又说,我们报警了,现在刚从派出所回来,我们是经过实地取证的。虽说酒店床单都洗过了,你就盼着,你的分泌物,清洗干净了。不然,你就完了。
我说,你是找我讹钱吗?
她说,你放屁。她嘤嘤嘤哭了起来,声音清脆尖细,像个小女孩。冷风吹在我的脸上,脸皮一阵收紧,连同骨骼都在收紧,下巴咯咯响,在朝着一个不受我控制的方向拼搏。脑袋明显是要爆炸了。我没忍住,疼出了声。就是因为经过一场大爆炸,宇宙的物质、能量、时间和空间才有了现在的样子,才有了我们人类。现在,又要爆炸了。
我怀疑所谓的证据,其实来自他。我翻找着他的电话。
年前我带着学校项目组出去取景。我有学生是寨子里的,打小就会网鸟捉鱼,也把这项活动当成了娱乐。驻扎下来的当日,那位学生用树枝叉了一条四斤大的鲤鱼,用泥巴拍了个土灶给我们烤着吃。还用脖子夹着手机边烤鱼边和家里人讲电话,点名道姓指出了学校男同学掉链子,自私自利,不懂体恤别人。女生都在边上,这个专业的女生漂亮,男生的虚荣心就作祟,所以就一个接一个站起来,问那学生敢不敢再说一遍。那学生不示弱,然后就打起来了。
在一堆混乱中,我看见他拉住若彤的手。他有湛蓝色的披肩发,烫过,左边的耳朵戴着耳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真惹人爱。他不卑不亢,反观若彤,倒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两只手捏在一处,垂着头。
他没接我电话。
我又想起,昨晚他给我敬酒。从他送我的手表、蛋糕,我能看出来他是个没有坏心眼的孩子。说老实话,他该是我最羡慕的那一类人。出身好,便注定了一世安安稳稳度过。现实中也确实这样,除了追梦,他从不考虑别的。
他躲起来了?这是个突破口,我打给若彤,她不接。
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我思来想去,最后妥协了。看来这个高校老师是当不下去了,我用手机拟了份辞职申请。校方如果追究起来,不难看到我和若彤一起离开酒店的监控录像。我们开房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做,谁信?我到底是让人算计了。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没有电视,晚上妈妈抱着我去朋友家里看电视。开头朋友很客气,做好了饭还问我们吃不吃,我们从来没在别人家里吃过饭。后来那个朋友说,首饰盒子里面的戒指、项链都没有了,问我妈妈拿了没有,我妈妈说没有。朋友后来报了警,出示的证据是,当时除了我们母子出入,再没有外人出入。警车把我妈妈带走了。虽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是我妈妈背上了坏名声。
烟雾浓密,云层就在玻璃窗上面环绕着,越来越稀薄。抽完一包煙我准备回趟学校。天光大亮,我没去学校,就坐在沙发上发呆。中间我给若彤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最后一次通了,是若彤的妈妈接的。我试图解释整件事情,也附和着说了一车皮的好话,她终于同意私了,问我要十万块钱。我拒绝了她。之后学校里每次打来电话,我都说马上过去。见我不过去,再打来,我还是说马上过去。
后面的几天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从清早睁开眼睛,仰躺在单人沙发上,一直呆愣到深夜,没进过餐。为了保持清醒,中间自己磨咖啡。我的头不疼了,只是脸皮绷得越来越紧,面目扭曲,我怀疑自己已经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咔咔声。一旦我怀疑有这种声音存在时,心理上就特别容易接受暗示,那就变成真的听到了。
几万年前,我们的祖先打猎之前要把一些石头砸开,制作一些石刀、石斧。其中就有一个我这样的人,他的嘴巴是歪的,黝黑的背冲着大太阳,他在用石头一下下凿着另一块石头。他懂得利用巧劲,也会观察岩石的纹路,尽管这样凿起来还是省不下力气。石头断裂时刻就传出钝重的咔咔声。而我的脸就在石头断裂声中扩散着阵阵钝重的咔咔声。
就在胡思乱想中熬到了第四天的下午。派出所发来消息,问我是陈亏文吗,说是有个案子要我协助调查,明天上午十点前请务必到区派出所。是短信通知的,我逐字逐句读了两遍,我觉得他们不够重视。之后咨询了我大学同学,他现在成了律师,我请他鉴别号码的真伪。
到了晚上,我把律师同学叫来了家里。我说场所是酒店,同学蛮有把握地说,酒店是公共场所,女孩不同意可以求救,可以挣扎,她呼叫没有?我说,没有,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发生过关系。同学点上支烟,吸了半天才说,可是比较棘手。我问,怎么棘手?他说,当时就你们两个人,各执一词,而且法律上倾向于保护弱势群体。
我说,她已经成年了。
同学说,成年与否不是关键,关键是保护弱者。
我跟同学说了若彤妈妈同意私了的事,又问当前的环境下,会给我定罪吗?同学反问我,你有证据给自己脱罪吗?
我站起来走了一圈,老实说,没有。我想了想又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过,她同样没有证据证明我强奸她女儿。同学说,所以才要打官司,经过一场一场的诉讼,就看最后法院怎么判。罪名成立的话,最少三年。我不建议你冒险,我刚输了一场这样的官司。法律倾向于保护弱者。
隔天上午我没去派出所,托同学替我去的,电话里他说弄清楚了,警方还没有立案,还处在两方可以协商的阶段。与此同时,我自己开的麦田印象视频剪辑公司的下属小刀也带来了一个消息。
之前我们制作的宣传片里的独白,需要配字幕,小刀希望我再拿点经费出来,请一个专门搞艺术的人来设计一种字体。我建议他去网上下载,他说这还得作者授权,其实跟自己请人设计花的钱差不多。我当时还拍了桌子,我说,网上那么多,你随便下,侵哪门子权。当时小刀把那张干瘦的脸凑过来问我,你有没有艺术追求?我说,有怎样,没有又怎样?他慢吞吞地说,要是没有的话,我们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我当时就很想炒了他。
现在小刀跟我说,字体的原作者真的找上门了,要求我们给个体面的说法。
体面的说法?
后来小刀又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我均没接,接着是学校打来的,我干脆关机了。 几天来我唯一的活动是出去买烟。外面阳光和煦,柳条抽芽,心情也舒展一些。搭电梯到地下室取车,地下室有三层,每一层都是又潮又黑一眼望不到头,我竟然忘了当时把车停在哪一层了,只记得是离这部电梯最近的一个角落。转了一圈,声控灯明明灭灭着,可能不是这一层,准备坐电梯返上去,可是,又连方才出来的电梯口也找不到了。好不容易见到电梯,又不确定是不是我要找的那部。
忽然声控灯失灵,整个地下室黑漆漆的。
我打开手机照明,头又开始疼。为了躲他们,我关了机,现在积攒了不少消息。所有消息像鲫鱼过江那样纷纷跳了出来。老中医要我过去扎针,学校方面要我尽快过去,若彤的妈妈说丢不起这人,要给若彤办退学,要我尽快把钱兑现,小刀说我们公司被告了……之后又有几条消息,小刀说,原创要我们赔四万,不然就打官司。接着一批消息是若彤妈妈发来的,核心意思是,陈亏文老师,你不用忙活了,若彤自杀了。
开花
到了下半夜,车辆少了,美工把桥上路灯遮住,换上我们自己的灯。人物穿行于灯光间,宛若置身舞台。我叫群演再来一遍,最后来一遍,但是没几个人愿意动弹。我又耗了一会儿才宣布散工。等回到酒店看回放,我变得沮丧极了,群演的女孩子都化了浓妆,而我们的故事大背景是民国时期的学生运动。
隔天沿着江边补拍之前拍废了的镜头,有一大半群演说不来了。等到太阳出来,我们蹲在花坛边上发盒饭时,场务带来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说是来找我的,来片场学习的。女孩子偏文静,一直不怎么说话。中间,我打发人买两箱可口可乐。大家蹲在林荫地里休息、喝水,只有她,受到什么惊吓一样,垂直站着,似乎又在思考着一些很深的命题。我过去问她想什么呢,她说没有什么。她见生人紧张,手指一直缠绕着耳机线。
这之后,我重新布置机位,然后盘腿坐进车子后备厢手持摄像机,拍一组学生奔跑的长镜头。他们一直踩不上我要的节奏,拍着拍着车子压到一根横木,把我连人带机器颠了出来。我像牛蛙那样趴在地上,而摄像机摔了个稀巴烂。演员还在机械地演戏,一切没停。
我翻个身仰躺着直吸凉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说话时候也只感觉胸腔嗡嗡响,出不了声音。
场务拉我起来说,导演,来找你的。我说不出话,但是想知道是谁,场务一指,我顺着看过去,一个白净的光头叼着烟到处拍拍打打。场务说,他叫你过去。我只好自己走过去。他问我,知道不知道这里是谁罩着。我试着说了句话,我说这里的特产就是刁民啊,真是民风彪悍呀,你们祖辈传下来的就是这个吧。他问我叫什么,我还没说全呢,他就抽了我一耳光。打得不疼,我张张嘴,又出不了声了。场务跟过来,说了几句城北话,光头并不领情,他说少一分,要我一根手指头。我又摇头,决定一分钱也不给他。
傍晚,两个个子不高的小青年把我们的道具全部砸了。他俩砸的时候,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立在一边看着。
在剧组楼下,我买了奶茶,边喝边荡秋千。这个地方的气候一年四季都是“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的状态,倒是凉爽极了。她也来了,她看见我在,冲我点点头,接着要走。我站起来说,你害怕我?她退了一步,稳稳地立住。我问她,多大了?她说,你管不着。我要她坐会儿,她听话地坐在另一个秋千上,也不荡,就安安静静坐着,特别像北野武的电影《花火》里面那得了绝症的妻子。
我问她,我们尬聊吧?
她笑笑说蚊子太多了,要回去。尽管我挽留她,她还是走了。她一走,我才放松下来。
我知道,她在场,我紧张了。
我坐在秋千上等她房间亮了灯,才在手机上问她,回去了?
她没回我。
等了会儿,见她出现在小阳台上,她极目眺望着什么,之后返回房间,关了灯。我发一条消息,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她回我,我是没力气骂你哦。
我问她,累了?又不回我。等了会儿,我说,傻逼,我问你个事。她回我一个字,滚。我原本打了一长串的字,就这么跟爸爸说话之类的,这下子全部删了,我重新打:你想一下,你姓梁,你爸爸姓梁,为什么你爷爷姓谢,叫谢小刀。
她回我,那是我孙子的名字。然后又回一条,你来找骂吗?不许提我爸爸。之后我信息轰炸她,有一条是,你这么漂亮,不少人追你吧?她没有再回。我一直荡着秋千,后半夜没有蚊子叮我,而我也感觉不到疲倦,站起来时,才知道浑身湿漉漉的。临近清晨空气能见度不高,周围弥漫着水汽,奶茶杯上也是水汽。这是我想要的雾蒙蒙的效果。我给陈亏文打了电话,说了剧组这边的情况。
陈亏文来的时候,模样像个江湖大哥,前前后后簇拥着一众随从,大概都是他从工地上捡来的,短袖上粘着点点白漆,校服样的裤子磨了好多洞,走在前面的几个身宽体胖,而为首的民工,模样倒很像那个到处找人打架的徐晓冬。跟在后面的一律干巴巴的,还都留了撇小胡子。有个人东张西望的,特别像上了年纪的那个香港的陈勋奇。不过胡子再长一点,喝汤应该会沾到。
陈亏文伸过手来,我们亲切地握手。
时间是正午,热得格外夸张。我们吐着舌头跟着陈亏文转了几圈。那几个来找事的男子,让陈亏文他们团团围住后,递烟,陈亏文摆摆手,给他们介绍我,说这是我兄弟,多帮衬着点。俩男子要跟我握手,我没跟他俩握。有个光膀子的老头,瘦得跟羊肋骨似的,蹲在自己家门口吸水烟。见了陳亏文,赶忙站起来,陈总连理都没理他。
我还挑衅般盯着老头子看了不短的时间。
之后我们剧组顶着大太阳拍戏,远近的路面都要融化了的样子,场记跑过来跟我说又有群演跑了。
临近傍晚,穿着清爽的梁若彤也来片场看我们忙活。看见我们陈总也在,梁若彤显得很兴奋,缠着陈总问了好多问题。问完又到远处徘徊着,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收工的前一刻,我在屏幕前面搓脸的时候看见了不同寻常的一幕。梁若彤的肩膀抵在陈亏文胸前,陈亏文皱着眉说了句什么,梁若彤悻悻然,像个弹簧,一下弹开几步。 收工后,约好了吃饭,梁若彤倒又是腼腆起来,没说来吃,也没说不来。我和陈总、为首的民工单独开了一桌串串香。
陈总喝了点酒,话很足。他说,我妈妈说的,留小胡子聚财。他妈妈是听算命先生说的。算命先生说,陈亏文三十岁会走霉运,一辈子最背的时候就是三十岁。他今年刚好三十岁,在校外开了视频剪辑公司,欠了七十万。他的意思是最倒霉的时光快过去了,剩下的便是苦尽甘来、枯木逢春。他端起杯子敬我们酒,我眼瞅着干巴巴的民工,果然酒水沾到他胡子上了。
我咧嘴笑着看陈总,陈总一副严肃不可侵犯的样子。
陈总很沉得住气,他的手机屏幕亮着若彤的几条消息,他却是若无其事吸着烟等待着什么。他真会装。中间他起身去柜台买烟,说是发给我和民工抽。
民工问我,家是哪里的?我说,就是城南的,操你妈没想到城北民风这样彪悍。民工问我,结婚没有?我说,没有,还是以事业为重。
民工有两个孩子了。聊了会儿自己的家庭,说是俩孩子都怕他,他回家基本都在凌晨,孩子都睡了,隔天五点又要到工地上工,孩子还没醒。长时间缺乏交流,媳妇说他身上的戾气太重了,能吓到孩子。这个时候我插了一嘴,我说,你这么圆润,身子和脸面涨得跟皮球似的,戾气也没有太足,再老一点倒是像包工头,穷人乍富的那种。陈亏文坐下后瞪我一眼,我才知道自己又说多了。
我想我不会说话,有把一切事情弄得更糟糕的本事。大家没得聊了,沉闷半晌,陈亏文又说起了自己的债务,做买卖欠了钱还不上,跑去借高利贷,高利贷都不敢收他利息。之后他提了几个人名,说都是远近有名的主,问民工认不认识。我是听都没听过,我敢说陈亏文也不认识人家,虽然陈亏文嘴上说,他和某某关系很好,甚至说到了哪一年,他和某某在一起吃炸酱面的事。
陈亏文说,在北京吃炸酱面,路过一家面馆就进去狂吃,从五环吃到长安街。
这个天生的下贱坯子,还编得有板有眼。他说完笑着看民工,他一点不尴尬。
我们喝好了,他们又要开车回去。我问陈总,喝了酒还开车?陈总说,没问题,和这边的局长很熟。这个畜生,我担心的是他个人安全,他的理解范围永远是怎么伤害了别人,怎么解决麻烦。
所以你看我这个人有多矛盾,从别人的话里能听出不妥当,可是自己说话就顾不上这些。有时候我的大脑像是进入缺氧状态,一句话说完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啥。
我们拍完转移阵地,在路上,陈亏文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传媒大学的包工头跑了。当时,他说不要做旧,麻烦,开销大,我没听,执意找来了装修团队。现在倒好,拿了钱跑了。我问他,装修到什么程度了,他叫我自己回去看。我有点心灰意冷。等回了公司,陈亏文正在两台电脑前剪辑一堆素材。我疲乏地坐下,看着他打开了他所任职的高校官网,都是一些校方活动留下的照片。他一路保存着照片、短视频,之后插上音乐,把内容剪好了合并在一起。我跟着看了一遍,这个杂碎,接手了他们学校的宣传片,竟然这么糊弄。
但是,我要是领导,我会觉得这么搞效果还不错,拍得就像洗衣机的说明书一样直白,任谁一眼就能看明白,不用费脑子,谁不喜欢呢。果然,他把视频上传到网盘,他们学校的一个领导很快打来电话说,干得不错。
我说,经费没了。我站在他后面,他没回头看我,对着屏幕说,那怎么办?
经费用光了,你说怎么办?我签了张单子,问他拿。他说,宣传片有宣传片的拍法,你想拍成什么,艺术片?你干脆去拍艺术片吧。我不接他的话,我怕我一说话,再一次引出他说别的话。我只是把单子放在桌子上,看到他的背上沾着女人的卷曲发丝,等了会儿,他还是签了字。我一脸兴奋去财务领了钱。搭上出租车回传媒大学的路上,我感觉怪怪的,打电话给包工头。包工头竟然还敢接我的电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搞室内装修呢。我有点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跑,我说,你脑子有病啊,后面几天还没结账,你跑什么?他说,你们陈总把账结了,让我们走。我说,没完工你就走,你这人真差劲。他说,不然呢?我叫出租车师傅往回开,到了公司陈亏文不在了,我又去他们学校找他。
他在一所民办高校任职,副课比主课还要受重视。副课的老师都是陈亏文这样,专门聘请来的。倒是高数这样的主课,经常是老师还没在黑板上讲明白,反应快的学生,已经道出答案了,学生常常闹腾得主课老师没了尊严和威信。我下了车,没找陈亏文,而是一路打听她们学电影的几个孩子,梁若彤在哪栋寝室。我买了两杯奶茶,坐在楼前的花坛边等着。坐到太阳下山不见梁若彤,我把留给她的那杯奶茶也喝完了。我微信上问梁若彤,我可以问你个事情吗?
隔了半分钟,她回我一个问号。
我说,你知道你爸爸姓什么吗?
她没回我。她终于和几个女孩一块往这边走来了,我站起来招手。她穿着小裙子和可爱的小皮鞋,这次头发不是披散着,而是随意地绑了起来。我俩散步的时候,她又把头发散开了。我说,你今天跟个呆头鹅似的。她停下说,你非要这么说话吗?我说我喜欢这样。这边路面不平,前面是下坡,她说想把我从坡上扔下去。她今天有点像北野武《小奏鸣曲》里面的女主,就是那个固执地站在路边,一直等到故事结束的女孩。
在她们宿舍楼下,她悄声告诉我她的烦恼,说每一个见过她的男孩子都想做她男朋友,连我也一样,可她真正中意的人,对她又是爱理不理,她問我这是为什么。我说我办公室还有些A4纸,你要吗?不然你还得自己买,你把你和男生的事写好印出来,在整个学院范围内张贴就行啦,不然肯定还有人不知道。她说了句牵扯到我家长器官的话,就进了宿舍楼。这边宿舍楼男女混住,我跟在她身后上了楼梯间,最近朋友圈的照片在哪里拍的呀?感觉你瘦了。在她寝室的门口,她说,你转移话题可真厉害,没什么事情就请回吧,小刀导演。我笑起来,走廊里往来的学生都远远地看着我这副生面孔。我见她始终板着脸,没话找话问,难道你爸爸说得不对?当她听到这句话里某个字眼时,瞪圆了眼睛,迅疾地打了我一个耳光。 耳光声很大,像摔碎了水晶。我是在后来才知道触犯了一个禁忌。
她说,你再敢提我爸爸试试?我一辈子不会跟你说一句话。
她进了寝室,用力掼上门。
之后的几天,我联系了那个为首的民工,他果然是搞装修的。我们瞒着陈亏文,把教室刷了一遍。教室看上去又破又旧,地板都撬了铺上红砖,墙皮泛黄,有长年累月浸在湿气中的沧桑,铝合金的窗户也改成了木头窗,木头窗有雨水泡后浮肿的迹象。这一切都好极了。为了拍其中某个镜头,我又拜托民工大哥重新在校园里搭景。实际上开拍后,为了进度,我叫场记改过镜号,因为陈亏文只让我拍五条。为省时间,那些调度复杂的长镜头,我减了一部分机位。
室内戏拍完,剩余的几场戏,都要在灰蒙蒙的天气里拍。预算虽然紧巴着花,但还是几天就花出去了。不拍戏的时候,我就到陈总任职的学校,坐在花坛上等梁若彤。遇见我,她都有些慌张,有时躲在同学身后蒙混过去。我无非是冲她笑笑,她走了,我就埋头画一些分镜头。
我在宿舍楼门口看到过一些男生,都是在等梁若彤。几乎一楼往上的所有窗户都开着,风很足。有一次若彤她们吃完饭回来,我远远看着她。每次她穿衣打扮都不一样,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她可真有闲心,真有钱。楼上在放歌,一个男孩嗲声嗲气地唱着“丑八怪呀咿呀咿呀”,若彤走过来说,这首歌唱的是你。我看她,她脸面由双颊红到耳根。我追上去问,你这么厉害,干吗见到我吓成这样?她说别跟着我了,我还要脸。
剧组杀青那晚,我们喝了好多酒,回去我和陈总乘同一辆车,我说我一定要送你回去,陈总,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多的资源,这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部短片——这都是我的真心话。陈亏文说你别说了,去牛角。路越走越偏,过了两条近乎两千米的隧道,后面霓虹灯和广告牌都看不见了,从最后一条隧道钻出来,完完全全是荒山野岭了。天黑得威严,连群山之间毛茸茸的爬山虎都杀气腾腾。我们酒醒了,下了车撒泡尿,陈亏文提溜着裤子说,妈的,是牛角镇,哪个叫你来牛角山。司机说,你也不说清楚。我们看司机,司机的发际线特别靠后,像个清朝人。因为我们聚餐的地方,隔着牛角镇就三站路,我们都以为司机知道呢。陈亏文指着司机溜光的脑门问他耍什么滑头,司机说这你可冤枉我了。
陈亏文说,你这样,我给你一半的钱。司机问凭什么。陈亏文说,凭什么,我得先给你两个嘴巴。立刻正手反手各扇了司机一个嘴巴。司机回味着说好,上车。我说,你挨了打,还说好,我前几天也挨了打,但是我没有你会化解尴尬。
车子最终停在了出租车总站。司机喊了打赤膊搓麻将的师傅,应该也都是同行,他们团团围上来问我们怎么了,挨打的司机这会儿扬起手要扇陈亏文,陈亏文一下捉住他的腕子。
陈亏文像是拎小鸡子似的把他双脚离地拎了起来,陈亏文跟我说,人太多了,打不过来,一会儿谁搞我,你搞谁。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面有人推我,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陈亏文说,听清楚了,谁搞我,你搞谁。
陈亏文把司机放到地上,叉开胖腿骑上去。其他人还是围着我们,围得比之前紧凑了。陈亏文照着他的门面开了几拳,打完看他们反应,之后陈亏文拉着我走,我还回头看他们。我边走边说你们真没种,这么多人,就這样放我们走了。他们中的某个人说,你们打了人,不许走。像是一个号令,他们匆匆跑上来,这次是松松散散地围住我们。
警察一来,挨打的司机要求去医院做个伤病鉴定。给我们录完口供,原先的警察走了。另一个警察在追剧,我跟着警察追了会儿剧,以专业的姿态点评着镜像调度。陈亏文的大学同学是个律师,他来接我们。我一看陈亏文那副谁也不敢惹他的样子,脑子里就蹦出了那句话,谁搞我,你搞谁。律师给我和陈亏文交了四万块钱的赔偿金,以保证任何后遗症不许再找我们。那个挨打的司机竟然痛痛快快签了字。
回程中梁若彤在微信上说,你知不知道你在楼下无所事事地坐一天,就为了见我一面的样子像条狗。我说,我的心在痛哎梁若彤,哪个告诉你我在等你,就因为男生想跟你发展关系你就膨胀了吗?梁若彤回我,你别说话了,我对你的印象极差哦。我说,爸爸是来讨好你的吗?
她说,我要是再跟你说任何一句话,你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一说“爸爸”这个字眼,她就爆了。她和爸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戏杀青了,但是后期制作还需要点钱。最后的四万块钱赔给了那个出租车司机,我、陈亏文,同样是身无分文。那几天,我除了去等梁若彤,也实在不知道做什么。有一天她哭着跑下楼,精致的妆容,哭成了生面孔。我过去见她,我想抱抱她,她同意了。我摸着她的头发,发丝湿哒哒的。她变得很温顺,像是北野武电影《阿基里斯与龟》里面那个无条件相信丈夫的妻子。那个妻子话不多,从青年到中年,一如既往愿意相信一无所有的丈夫。她说刚才做噩梦了,梦里她爸爸溃烂的尸首在海上漂浮。我吻了怀抱中的她。起初她还在躲闪,但是力度不大,也只是象征性地往外推我,我吻了一会儿,她的长发垂下来,挡着眼睛、鼻子、嘴巴,我往两边顺了顺她的头发,又小心地亲了她。这次她回应我了。
她说了好多话,都是那种特别典型的,属于文青的傻话。她说,生活里某些东西,看上去美好全面没有瑕疵,有时候她却想把它们全都破坏毁灭掉。比如涂得很好的指甲油,有一天出现了一点点根本看不见的缺口,就那么一点点,完全可以忽略,别人也许想着怎么修补好,我就顺着那一点点缺口,把整个指甲油全部毁掉。毁掉之后我又觉得很难受,又后悔,受不了那种痛。我之前试过一次,因为生活中的一点点不舒适把一切全部毁掉,可是我没有成功,我很想再试一次。
我大概是受到某种力量驱使,它使我说了太多不着调的话,我深有感触般承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泪痕消失后的她像是突然苏醒过来,她笑着说,你可真有意思。
梁若彤外表和内心是两个样子,一表一内分别像北野武《座头市》里面的卖艺姐弟。我当然还意识不到,我整个人沉浸在极度的亢奋与屈辱中,因为我亲手推倒了以梁若彤与陈亏文为主角的多米骨诺牌。 我这种人,生命中可曾戴着面具过日子,喜从不形于色?
那一刻,我咬紧牙关,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的齿缝间滋出了一串串唾沫泡泡。
我的头撞到了墙上,墙又以很大的力气把我推回来。我说,你不是就想撞南墙吗,就是这样撞。
墙上有了血,我心想,就该拿脑袋撞南墙,南墙倒了,我的路就顺了。
墙上像是开了朵花,仔细看是滴着血的花。
电梯
小刀做片子,使用了不知道哪来的傻帽设计的字体。现在这个假装对艺术有所追求的傻帽把我们公司告上了法庭。我倒是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我也觉得这件事情做得不地道。开庭时候我说的是,你们知道吗,以前绵羊也是有攻击性的,它不像现在这么绵。之所以绵了,是因为性子烈的都被杀了,进化就是这样。关于我的所作所为,我供认不讳,所以,官司打得异常顺利。法院要我们赔偿那个傻帽七万块钱。
从法院出来,快立夏了,空气黏糊糊的。我什么兴致也没有,只是在这场官司里感觉到了自己的虚无。我故意让这场官司輸掉,还有接下来的另一场官司,我想我也会故意输的。
下午两点左右,我到学校里收拾东西。我的脸已经变形了,特别引人注目。不少同事跟我嘘寒问暖,我都回答他们我很好。他们不急着走,像是非要确定我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好。整个教研室在开会,教研室主任在讲学生的就业率。他讲话总是挥舞着胖手,信心满满的样子。他说,关于中美贸易战,我不得不说两句,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美还欺压我们,他们真的觉得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我们提升电影专业学生的就业率,就是要通过这个硬性的指标,告诉老美,我们好着呢,我们的年轻人就业率节节高,让老美,先从电影文化中看到我们的强大。主任一说完,包括我在内,都狂鼓掌。
掌声过后,主任才看我一眼,他说,你失踪了,这么多天电话打不通?
我没回他,埋头进了办公室收拾东西。他跟进来,问我,下个学期的教学大纲、这个学期的课程总结,什么时候交?每次都是你最晚。我说我不干了。他板起面孔问我,学校是什么地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把文件夹、墙上挂的几幅油画都收进大箱子,书架上的书实在太多了,我只好放弃了。他见我真要走,问我,找好下家了?我说没有。他想了想说,都是你和学生的事闹的,她被你玷污后自杀了。我大声说,我没有!出门的时候,我放下箱子,冲着其他人鞠了一躬。
立夏这天不冷不热,我挂着黑眼圈进了区派出所。值班的警察跟我说,负责案子的是我们小组长,他还没来,你坐下等等他。我只好在长椅上坐着等。中间我又给若彤妈妈打电话,依旧没人接。
小组长来了,他说,你就是强奸学生的那个老师?你个强奸犯。我不说话,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带着我到了地下室。我心里黑乎乎的,什么都搁不进。他把我带到小屋子门口,玻璃门上贴着“审讯室”三个字。墙根下有一把挂着两副手铐的木椅子,椅子中间挡着一条厚木板,防止人乱动。我问小组长我坐哪里,小组长给我拖过一把带靠背的弹簧椅。坐好后,小组长拿过我的手机翻了翻。我向他们交代了我的基本情况,姓名、年纪、民族、文化程度、职业、政治面貌,戴眼镜的警察听到我是党员时,他说,你还配当党员吗,党是这么教育你的?
我垂着头,小组长说,你的感情经历还挺丰富的,这几个小演员都上过电视吧?他拿着我手机给戴眼镜的警察看,戴眼镜的警察笑着说,这是惯犯了。小组长问我,你长成这个模样,还同那么多人发生过关系,你知道你这样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阴影吗?
我只好老实说,我过去不丑,现在我的脸不知道怎么了,在变形,一个老中医说是邪气内盛。
这时,小组长用一根数据线,把我的手机连在了电脑上。我问他做什么,他说,你现在是犯罪嫌疑人,你没有隐私。
戴眼镜警察说,如果你伤害的是我的女儿,我非弄死你不可。
我说,我没有强奸梁若彤。
戴眼镜警察说,你应该老实一点,你们口供不一样,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我说,我们喝完酒,我喝多了,她在酒店开了房,等我。
眼镜警察问我,等你干吗?
我答不上来。
警察看了看小组长,小组长说,强奸罪,至少判你七年。
我说你们不能冤枉我。
警察说,就因为你是清白的,所以梁若彤要自杀?
小组长举着我手机说,你约过几个女演员,私下里跟多少人保持暧昧,强迫过多少人,又和多少女性保持着金钱上的交易,你这两年做的所有龌龊事,我们都能恢复。你删掉也没用。
脑袋嗡了一声,我重重地揉了揉太阳穴,我说,她们是自愿和我发生关系的。
小组长给我看我手机里保存的一个外籍女演员的裸照,女孩上半身几乎光着,穿着很薄的那种内衣。小组长要我看仔细些,他说,你觉得她是自愿的吗,你看看,她来月经了,能看到垫着月经棉吧?
这其实是当时我们在香港做限制级电影时用到的剧照,并不是完事后我拍裸照威胁她。但是行业道德要求我们删除的,我偷偷留下了。我的辩驳多么苍白无力。我搓了搓脸,脸又顺其自然地疼了起来。估计小组长都听见脸上的骨骼在响,他看我一眼,问我怎么了。我疼得说不出话,头脑里在演绎武打片。半晌,我才像是瘾君子扛过了毒瘾那般恢复过来。
从地下室上来,我整个人虚脱了,像是刚从海底游上来,仰躺在长椅上大口喘气。
小组长把手机还给我,他说,过几天我们会把这件案子提交给刑警大队,之后咱们就公事公办了。我没正眼看他,只是点点头。他说,我建议你抓紧同女方私了,现在受害人已经自杀了,对你严重不利。我问他,公事公办是什么意思?他说,证据我们掌握得差不多了,我们会拘留你。
哪里有证据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有证据。我起来往外走,推开门时眼球一直跳动,像是要自己做主跳出来,之后所有的眼泪都往外涌,五官都像是在酸水里涨泡着,从口耳眼鼻里不断往外涌。我在太阳底下站了会儿,嘎倍儿新的强光下,泪水折射中的一切都是色彩斑斓的。 水流干净之后五官像是松弛了好多,尤其是脸,感觉也没有变形得那么严重了。
从派出所回来,我无所事事躺了半天,肚子饿了,然后我去了趟二手车市场。
找了几个人评估我的车,但是价格都很低。我感觉得到,他们看出我落难了,故意压价。他们要剥削我,压榨我,这是人类的共性。一个人说,不是遇到难处了,哪能把这么好的车卖了。他侧身递过来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我俩闷声不语抽完了烟。我问他这车值不值二十万,他狡猾得很,他说,最多十五万,不信你再到别处看看。
我这八年背井离乡。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开始疯狂策划广告文案,第四年有个高校聘请我作为老师,到了第五年,我把挣的钱全部掏出来,又找了两个投资人,一起开了麦田印象视频剪辑公司。之前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他说,你气色很差。我说,兄弟,这车卖给你吧,就十五万,多一分我都不要。我们都无奈地瞅着对方笑了,笑完我把车钥匙交给他。
这之后我租了个摄影棚,并且通知小刀带着团队过来。我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律师同学,说我要拍个短片,问他感不感兴趣。他是最后一个来的,他大学也是念的戏剧专业,不知道活还能不能捡起来。之后几天连着开了几次小组会,我是导演、制片人,又是编剧,小刀这次更忙一些,既负责统筹,又要当我的执行导演。
缺演员的时候,我和小刀、民工大哥、律师都上去客串了。我演的是西装革履的体面中产,原本要去顶层喝喝咖啡、看看风景,遇到一个曼妙的女孩子,然后我跟着女孩子出了电梯。
戏拍了一半,碰见一个老总说,拍短片是小打小闹,他愿意再拿出几倍的钱,投资我们拍真正的故事片。但前提是得把他们企业的宣传片做好,然后再谈故事片的预算。我这次非常明确地拒绝了。
一连几天,老总都来片场指导我们,他偏文艺,建议我们剧组的每个人都看三遍张嘉佳的《摆渡人》。他说,如果这里加上一句“你要成佛成仙,我跟你去,你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跟你去”,整部片子的境界就升华了。这样的话听多了,我也火了,我说,你闲着没事去操你的秘书好不好,艺术是你们这帮子杂碎能理解的吗?
我张大了嘴巴几乎是吼着说完的,他只是看着我干笑,说年轻人火气大哦——似乎是掂量我方才所說的话,也像是在回味着这一刻。他走了,之后再没有来。我倒是平静了一些,但是我估计这种平静是表面上的,内心的波澜还是有,尽管我压抑着自己,一遍遍暗示自己,不该因为得罪一个傻帽而有任何的触动。
短片杀青的晚上,我喝了个大醉,过天桥时忘了底下还有台阶。我边走路边回头看身后,下过雨,到处混合着泥水,半个城市脏兮兮的。我能确定没有人跟着我,但是走几步,还是回头看看。我倒不是怕老总找打手对付我,我是在恍惚中觉得我看到了梁若彤,她穿一身绿衣服,披散着头发,就这样不动声色跟着我。
山城这边到处是山和楼梯,我在北方生活的经验害了我,让我以为上天桥是两层楼梯,下天桥也应该是两层楼梯。我以为下到了梯子的最底下,可是梯子最底下还有梯子。我一脚踏空从上往下滚了下去。特别夸张,像电影里的特技演员那样往下一层层滚,直到最后一个台阶,我四仰八叉像条侥幸上岸的落水狗,趴在了地上。
凌晨四五点钟穿着绿衣服的清洁工大妈开始清理一个个垃圾桶了,她远远看着我,想走来扶我。
她还敢扶我,这个世界真混乱。我自己站起来,冲她摆手,要她别过来。
剩下的日子我像过去的小刀那样,躲在一间有两台电脑的剪辑室,一遍一遍观看片子。投入到工作中,我内心平静了不少,感觉过去拥有的一切都能够舍弃,而舍弃的一切在未来也都能够重逢。片中还有很多细节值得细抠,比如我跟着女孩走出电梯那场戏。我对比着不同的素材,前后看了几遍,总感觉怪怪的。
我跟着女孩下电梯时,心里有没有不甘呢?
我想起那次我们出去取景,女生男生成双入对跳跃在山坳间,相互追逐着。我向来是羡慕这些勇敢的孩子的,我念书时候也遇到过这样一个女神,可是到毕业,我们还是隔着遥远的距离。晚上,大家兑着雪碧喝了些伏特加,在廉价的酒店里,彻夜玩着杀人游戏,窗外的山崖边到处是瘆人的木头悬棺。
大概凌晨四点钟我意志溃散,灰溜溜进了房间。
我不知道若彤也在,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充着电的手机安静地躺在她膝盖上。她抬眼看我,脸上的泪一滴滴往下翻滚,我才知道她躲在房间哭。等我一脸茫然走近了,她很自然地依偎过来。她身子冰冷,仿佛一座冰山。
房门没关,外面吵吵嚷嚷,杀人游戏中,女巫在预测,狼人在说谎,村民又被杀了。而窗外的悬棺在风中蚕食、化解、腐朽。
我推开冰山,任其在海面上漂流。
我大二的时候就想拍这部短片,可是拉不到投资,那会儿还想着,以后挣了钱,就自己投钱拍一个好东西。哪怕钱最终是打了水漂,但说白了这是为梦想而战。人生中能有几次清清白白为梦想而战?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也挣到了好多钱,现在我终于把短片拍出来了,可是我依然没有感觉到满足。我在虚无中歇了一段时间,最后把租来的房子退了,把得来的钱聚在一起,又把卡里的钱提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十万。我准备把钱给若彤的妈妈。
我后来再也没有联系上若彤的妈妈,还是通过律师要到了若彤家的住址。我去拜访的时候,我的短片《电梯》正好入围了某个欧洲的电影节,小刀他们打算飞去走走红地毯。
我来来回回去了若彤家里四次,前三次没有人给我开门。第四次上门时,暑假快结束了,她们家边上中学的新生正在太阳底下军训。我按了半天门铃,依然没人应我,正当我打算走,门奇迹般地打开了,一个女人趴在门上。
她引我到客厅,自己光着脚斜躺进长沙发,她很累,体力透支了的样子。
我把拼凑起来的十万块钱放到她的茶几上。
她闭着眼睛,以手扶额,看不出悲喜。
电视柜上摆着两张黑白照片,都是露出两只耳朵,显得特别端庄的那种证件照。一张是个男子,从模样上判断该是若彤的爸爸,另一张便是若彤。旁边还有很多若彤小时候的照片。若彤很小的时候照相时总是两只手掐在腰上,上学后又招牌式地掐野花掐树叶放到鼻尖嗅,再大一些的照片都是在一些西餐厅里,怀抱着阿猫阿狗一类的娃娃,面前摆着咖啡杯碟。中学时候已经是个美人坯子了,穿宽松的T恤,露到膝盖的裙子,流连于各种景点前。有一张照片,大概是若彤高中时拍的,她的个子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了,照片里她没有化妆,特别安静地立在一座石像前面,比我记忆里的样子还要清纯。天上下了雪,人景交融,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她妈妈说,若彤说了是自愿和你在一起的。是我逼着她,要她承认你强奸了她。
我问为什么。
若彤妈妈没有再说话,安静下来时,她们母女气质很像。若彤妈妈脚上还残留着红色甲油。虽然窗帘半拉着,光线微弱,但是一双脚趾异常鲜艳。
我们坐了半天,没话说,各自想着心事,午后困顿的那段时间就这样坐没了。有差不多二十分钟的时长,我目不转睛看着若彤妈妈上下起伏的胸口,因为压抑,她呼吸的力度特别大,好像不这样强迫自己呼吸,就会随时死掉。之后我起来要走,她妈妈拿出一个曾用来装过蛋卷的铁皮盒子,犹豫着递给我。
里面有一沓照片。
她说,钱也一起拿走吧,全部拿走。
我腋下夹着钱出了门,回头看正打算合上门的若彤妈妈。她像是解决了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一副随时会昏睡过去的样子。我和若彤之间竟然产生了这样微妙的关联,若彤曾经也像我这样匆匆路过这边的道路与楼房,阳光也是这样使她感到亲切。我想起了娄烨电影《颐和园》里那句话:我觉得我有前途,眼下越是悲惨,我就越有前途。
在若彤的墓地上,我把这一沓照片点了。山城这边的夏天也是遍地落叶,有点像秋天了。我踩着灰烬和落叶离开了这里。
图钉
学校放寒假前一天,我们买了隔天八点的票,加上我一共三个女孩,说好了去爬山游水的。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达成共识退票睡觉,一直睡到中午。之后那两个外地的女孩拖着行李箱回家了。她们走后,我自己在宿舍躺到太阳下山,就是不想起来。拉开窗帘的时候,屋子里短暂地通透了一会儿,太阳下山后又黑了。我又睡了过去。
妈妈看我嗜睡,说我有病,脑子缺氧。其实我大多数时间只是在床上躺着,并没有睡着。
今年的寒假就和去年的寒假一样,我同样没和妈妈说放假的事,一个人买了票到邻近的小城里转着玩。脸上长着小雀斑的男孩子凑上来,他说帮我背包,我因为不认识他就没有和他说话,他一路跟着我到了動车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前前后后围着我转。我怕了他了,他的车来了,也不走。我说,你不走就错过了,这可是你自己的车,不是别人的。他说,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
他知道我还是学生,几乎每一天他都要说,若彤,我想你。亲爱哒,早安。我喜欢你,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一定等你。若彤,我爱你。
我说,别。
后来的几天,他又说,希望你能珍惜。谢谢你跟我认识一场。我会永远记住你,我会等你。
我说,你话不能说得太满。
他说,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能考虑下我。
后来我就把他删了。
妈妈和张叔同居了。我早上起来化妆,张叔说,若彤你还太小,不要每天花枝招展哦。我说,就你屁话多。在饭桌上,我就这个态度和张叔说话,我妈妈就踩我的脚。妈妈是个语文老师,也是最精致的女人。我中学时候她就是我的老师,她自己带着保温杯,包里总是用白布包着青花瓷茶杯,讲课渴了倒茶喝,我们班里男女生总要紧紧盯着她,看她小口品着青花瓷小茶杯里的茶汤,课下还会模仿她。我们家里的锅碗底下都铺着她自己钩织的垫子,洗衣机电视机都罩着白纱布罩,不知道她在床上也这样精致吗?张叔压着她的时候,会不会同样轻手轻脚解开她的蕾丝内衣?
早饭时,张叔说给我们办了移民,明年寒假就要在国外度过啦。早饭、张叔、蕾丝、移民,在我这里同样无聊。最无聊的几天,我又把那个不知道名字的男孩加了回来。我说,只是当朋友而已。他说,好,那就从朋友开始。我是你的大哥哥。若彤,我爱你。
开学后他说要来看我。他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告诉我,那天我在上体育课,他问我,若彤,在上课吗?我懒得回他,他说我到你们学校了,操场上好多人啊。他给我发了个短视频,我看了看他拍下的单杠、沙坑,找到了他。但是我没搭理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又是从哪个城市来的。
之后他还和我联系,再后来是他在朋友圈里宣布自己有女朋友了。他女朋友也是个学生吧,俩人并肩站在孔子像前面,男孩脸上的雀斑看不清了,女孩绑了羊角辫,笑起来齿缝很宽。他还在照片旁配了字:感谢生命中有你,在我最灰暗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照亮我的人生。一路相伴,不离不弃,爱你。
我腻歪了,虽说人家和女朋友还挺配的。但是这个女的也傻,选了一个这样的人。
之后是我在球场溜达。这边的冬天湿冷,我常常背一会儿单词,裹紧外套到室外溜达,外面有阳光,要暖和一些。有个学长跑过来跟我要微信。当时他的朋友都在起哄,还有个绑了小辫子的高高壮壮的学长朝我们吹尖利的口哨。我怕他没面子,给了他。我回宿舍之后,他说,我才踢完球,我觉得你人蛮好的,想跟你交个朋友。我说我也觉得我人蛮好的。他说,现在就是朋友,好吗?我心想你自己看着办吧。那个下午,这个不着调的学长知道我喜欢电影,给我介绍了个老师。他说,你来上我们系的电影课吧,老师超级好,超级帅。我问谁上的,他说陈亏文。我心想有那么好吗?
这个傻不拉几的学长不知道陈亏文也是我的老师。
我们出去取景,晚上大家挤在一间商务房玩游戏。他们要求玩真心话和大冒险,每次学长输了,都要大冒险,这个学长就是大冒险家。他们叫他去楼下餐厅跳肚皮舞,学长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就去了。
轮到陈亏文老师了,他选择真心话,他喝了好多酒,他的一个电影学院的师兄,荣获了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单元。他在咒骂那个师兄,诅咒他师兄一世的好时运都用完了。我怀疑他神志不清了。他们问他,亏文老师,据说你还是单身狗,请问你过去亲过多少女孩子呀?
他说,好多啊。
他们哄笑,又问,印象最深的是哪个?
陈亏文老师就笑。笑完,他似乎睡着了,趴在矮脚桌子上。等了会儿短裤学长把他扶起来,原本是要扶他进房间休息,他一下甩开学长说,我那个时候大概八岁。全世界都是八岁。不多不少,正好八岁。 然后他真的喝大了,他仰躺到床上,我们给他扯了被子盖上,大家就出去了。
隔了会儿,轮到我进去看亏文老师怎么样了,要不要喂亏文老师喝水。我推门进去,他正半躺着抽烟。他说梁若彤,你把门关上,我说不。他喝了太多的酒了,屋子里全是酒味。他说,我没想到你真叫梁若彤,我还以为名字记错了。我说,为啥不是我?他说,你看着感觉冷清一些,而且今天一整天都是走在前面,不怎么说话。我坐在床上,问他,是不是觉得我很文静?
他把烟头按在桌子上,就这样戳伤了、扭曲了清漆木纹的表面。他说,要详细描述一下的话,大概是文学作品或者学生时代里才有的那种特定的女生。
我的天,这种老掉牙的话,你就不要再拿出来讲了,我把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放到床头柜上,提醒他喝水,打算走。他说,我也应该搞那样一部电影,拿那样一个奖的。我能说什么,我说所以你就打算把自己喝死。
他说,我那个时候大概八岁,住在农村里,我父亲带我到村口的唯一一间小卖部,我父亲是给村口的拖拉机装沙的。他做着掏腰包的动作,手插进口袋里,然后准备把钱拿出来。他问我,你要吃什么呀?我见好多小朋友都嚼泡泡糖,我还从来没有吃过泡泡糖,我就说我要泡泡糖。他看了看我,摸了摸我的头。胖阿姨把一块泡泡糖从一个玻璃罐里拿出来了,我都闻得到泡泡糖香味了,我父亲说,我们不要泡泡糖。所以我们最后什么都没有买。后来的很多次,父亲都带我去那家小卖部,每次都问我你吃什么呀。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我父亲还是会摸摸我的头,但是不同的是,胖阿姨会跟我父亲说,你们家孩子好懂事哦。我父亲就会一脸满足地朗声大笑。我喜欢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她用小手绢掩住脸,学电视里白娘子的样子转圈,把裙子转成花儿。有一次她转完把泡泡糖吐到地上,我就跑过去,我看着地上湿哒哒的萎缩了的泡泡糖,我当然不会弯腰捡,而是用脚踩住泡泡糖。那天我一直走,一直走,我怕会有人跟着我。最后我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泡泡糖抠下来,放到嘴巴里嚼,特别开心。泡泡糖已经不甜了,但是很好嚼。从此我也有泡泡糖吃了,我也会吹泡泡了。后来我不光捡这个女孩的泡泡糖,别的女孩吐的泡泡糖,我也用脚踩住,也会抠下来吃。你们问我亲过多少女孩,就是这样,如果这也算的话,那我亲过好多好多。有一天,我把一枚图钉踩在脚下,到了教室我才拔下来,也是放在嘴里含着。那天老师迟迟不来,听说是师母快生了,老师到处找车送师母去县医院。怪师母呢,还是怪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怪我们的老师?同学们开始暴乱,班长镇压不住他们,就和他们一起抓住我的头发,按着我往墙上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撞我?是因为我坐在最前排,又是三好学生吗?可是他们就是撞我,一下下往墙上撞,像撞钟。我叫了一声,大喊着不好了,我把钉子咽下去了。他们不信,没有人停下来。后来我咳嗽,抠喉咙,都没有把钉子抠出来。我告诉老师的时候,老师问我,是不是掉在教室里了。大家拱进桌底帮着我找,终究找不到那枚突然消失了的图钉。
我爸爸知道后带我去医院,医生给我做了检查,用手按了按我的喉咙和小肚子,医生说,没有钉子,什么都没有。我永远记得那个白面医生,他的手白嫩白嫩的,摸完我的小肚子还当着我们的面搓好了护手油。因为他说什么都没有,回到家我父亲说,你为什么平白无故让我去医院花钱?你是怕你的同学打你,所以才说把钉子咽下去的吧,是不是根本没有钉子?
我说有钉子。我父亲见我嘴硬,用一根擀面杖捅我的胸口,把我捅得蹲在地上。他问我,到底有没有钉子?就好像他作势掏钱包,问我要吃什么。这次他问我,我说,没有钉子,的确是怕同学打我,所以才说把钉子咽下去了。虽然我这么说了,之后我妈妈还是去山上采了些野菜回来,说是怕伤了肠胃,万一钉子真有,吃了可以裹住。
邻居家的大婶见我们家没有香油,用一个小碟子,端来了香油。
我觉得香油好好喝,不然为什么叫香油呢。
他闭着眼睛说完这些,又摸索着点了支烟。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烟说,因为我们买不起电视,妈妈带我去别人家里看电视,我看见首饰盒子,看见银戒指、珍珠项链,我趁他们吃饭的功夫把珠宝揣进了口袋。我妈妈看见了也没有阻止我。她说,你应该塞到鞋子袜子里。我的师兄,天分没有我一万分之一的师兄,就可以拿大奖出大名,而我使出浑身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摆脱我的维度。只会在这间操他妈的廉价的酒店喝得找不着北。
和陈亏文聊天的那一晚之后,我常常梦到这些,梦到我爸爸,梦里我爸爸不再是脾气暴躁的军人。小时候都是我爸爸给我剪脚指甲,我那会儿是个小胖子,爸爸捧着我的小胖脚丫,我的脚丫在他手心里,我觉得好舒服。我中学时候住校,爸爸拿着我的手教我怎么剪指甲,他说你指甲长了,难不成剁下来寄回家?
爸爸是在潜艇上出的事故。潜艇在海底执行任务时,遇到海水密度断层,结果艇毁人亡。追悼会来了好多人,他们都称赞我爸爸是个英雄。在这之前他和我妈妈总是吵架,最后一次是他回单位之前的一个中午,妈妈摔门出去。外面已经能听到蝉鸣了。他要我放暑假的时候,去海上玩几天。我说好啊,可是我提不起兴致。我垂着头,那会儿我留着长长的头发,刚洗完,头发耷拉着盖住了脸颊。所以,他背着迷彩包带上门的时候,没有看到我脸上的泪痕。
潜艇出事故之后,单位那边和我妈妈联系,作为烈士家属,有很多的优待,但是前提是不可以改嫁。当然我妈妈没有答应这些,我妈妈选择了不当烈士家属。我不知如果爸爸在天有灵,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
梦里我爸爸又黑又瘦,我摸摸他棒球棍一样的胳膊,他浑身散发着太阳般的热气。在我会说话之前的日子,因为没有语言去梳理记忆,只记得有个黑汉子抱着我,他和我妈妈吵架之后就抱着我走来走去,走廊昏暗冗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头。
有一年我发高烧,额头放着冰袋子,我平躺在床上,他只是朝着我傻笑。他要过来抱我,我吓得直哭。到了晚上我问妈妈,这个叔叔是谁,他怎么不走?
媽妈说,他是你爸爸。
爸爸。那时我五岁了吧。 出来取外景的最后一天,我们的经费都花完了,最后的晚饭吃得尤其拮据。我饿得不行,把他们的泡面吃了,自己坐在房间里想心事。没开灯,漆黑一片。爸爸曾和我说,潜艇下沉就是一大块黑幕布兜头兜尾地裹住了一辆公交车。我想象着我就在潜艇里面。
潜艇再一次浮上岸是在那一年的冬天,爸爸回来了。吃完晚饭我和我爸爸去看武打片,回家的路上下了大雪,我趴在他宽实的后背上睡着了。我还流口水,他的外套沾上了一个个黏糊糊的小圈圈。回到家,他把我抱到床上,我的口水、发丝和他的外套粘在一起,都冻上了。
我中学时候,在妈妈教的班级。妈妈叫我参加短跑,比赛时那个追我的男孩,把班里所有男生都喊来给我加油。妈妈知道有男孩子喜欢我,就问我男孩子对我做过什么没有。那是我第一次厌恶自己的妈妈,她就是有办法一下子把事情弄到最严重。我吓傻了,哭著说,他只是喜欢我而已。我妈妈要我解释清楚,告诉我是这个男孩缠着我,影响我学习。后来学校还通知了男孩的家长。我爸爸休假在家,我和他说了这事,爸爸就穿上那件粘过我口水的外套,里面还有一件白净的衬衣,去见了男孩的家长,还给追我的男生买了一盒巧克力。
那个男生跟他保证说,叔叔,我一定会对若彤好的。
爸爸一直不会开车。有一次我英语考了八十分,妈妈把车停在路边,开了车门要我下车自己走回家。我气哼哼从车上下来,车子开走后,我看见了爸爸。他应该是刚休假到家,骑着自行车出来找我们。我站在自行车上,从后面抱着爸爸的腰。另一次这样抱着爸爸,是在漫无边际的蓝汪汪的大海之上,我站在军舰的围栏往下看螺旋桨,爸爸从后面抱着我,像是《泰坦尼克号》里面的杰克抱着露西。
门开了,一束光冲进来。
我一动不动坐着,脸上全是热泪。
陈亏文进来后把自己放到床上,其他人在外面玩杀人游戏,一个个像是嗑了药,扯着大嗓门。
陈亏文沉沉地睡了过去,没有任何知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日渐发福、胸膛宽阔的男人,会给我足够的安全感。是不是因为他讲了图钉的故事,所以我才对他敞开了心扉?
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房间里面寂静极了,我俩像是被这个世界隔开了。
我脱光衣服。我又像是漂泊在大海上了,感觉到了无边无际的轻盈、解脱。
上一次找到这种感觉是我高考完,妈妈把张叔带回家。张叔问我喜欢看什么书,他还翻了翻我正在看的书,我拿笔敲他的手指,我说你管得着吗?他劝我多读经典,少看闲书,比如孔子的为人理念,孔子讲的礼,到现在都不过时。
那会儿我刚穿上小裙子,还有丝袜。我爱死发明丝袜的家伙了,丝袜让我的小腿不胖不瘦,匀称到无可挑剔。张叔便把我妈妈喊来,两人从头到脚批了我一通,最后说,你穿成这样,你知道男人要怎么想你吗?
在妈妈又一次把喜欢我的男孩子曝光,叫家长,并且安排男孩转学,惹得全班孤立我之后,在那个和每一个暑假都一样无聊的暑假,我去报名跳伞。为了疯一点,我没让教练陪跳。张叔也说,有人陪跳的跳伞,没有灵魂。我心里感觉到好笑,一个快死的糟老头子,是该找找自己的灵魂了。我从大概是一千多米高的高空自由落体,那是我头一次,感觉到漂泊在大海上,在我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时候,我在那一刻感觉到了轻盈和解脱。
教练后来批评张叔,说你心这么大,怎么当孩子爸爸的。我全程忍着笑,为什么不说他是我爷爷呢,他的年纪能当我爷爷了。
因为我从始至终都忘记了要打开降落伞。我是真的忘记了,现在回忆起来,有了一丝要自杀的味道。我在半空中昏了过去,是吓昏的吗?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几十秒后我亲密地接触了地面。身体多处骨折,但还是活了下来。这是一个奇迹。我在医院躺了一年,我常常跟同学开玩笑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学,变成了学长学姐。
之所以捡回一条命,医生说全是因为昏迷状态下骨骼极度放松的缘故。
那一夜之后,陈亏文完全忘掉了我们的事,再没有和我联系。我主动联系过他一次,我说,我有个作业,你帮我写了吧。他说好啊,之后把我安排进了他们剧组。剧组里过于忙碌了,每天像流水一样运来一车车盒饭、饮料,他们分食的时候,我就离开场地。
我都是自己去附近的餐厅吃。
剧组的导演谢小刀说我很精致,话很少,很少占人家便宜。我自己补充,有文采,但是很低调。
小刀是一个嘴上没有任何遮羞布的人,和陈亏文不同的地方是,他表里如一。我逼着他夸我,他说,你外表淑女,内心狂热,形成很大反差,像罂粟花。
我说,我跟你说哦,别的男孩子找我聊天,我会看心情,有时候回一下,有时候不回。
他总是插嘴。每当我说别的男孩子找我聊天时,他就打断我说,你会补个妆。
我说,是呀,然后他们要么继续找我,要么不找了,我没什么感觉,谁都不想聊。
他咂咂嘴说,好矜持呀。
我说,有时候我一看微信,哇,没人找我哎。然后有人找了,我也不回。我是变态吗?等终于没人找我聊天了,我又觉得自己好可怜。
我以为他要酝酿什么坏话,他咂嘴,那一肚子坏水都作势往外冒了。没想到他热热的唇凑了上来。
和他亲完,我想他给我的感觉强烈,但都是暂时的。
就好像张叔带给妈妈的感觉,或者妈妈给张叔的感觉。这几天妈妈和张叔彻底玩完了。
我到底喜欢谢小刀吗?我自己真的梳理不清楚这段感情,说不喜欢他,亲我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推开?他也这样问过我,我说我推不开。我的头发都让他搞乱了。我想,这就是我在反抗吧。
这样无力的说辞,连我自己都不信。
他常常带着两杯奶茶找我散步,走着走着我意识到自己不喜欢散步,我停下说,我不喜欢散步。之后再叫我散步我都没有出现过。他叫我吃饭看电影我也没答应他。分手的那天他刚从北京回来,我不确定我们好过,但是我像个负心汉那样要走掉,他哭得很伤心。就从这份伤心来看,我们应该是好过的。 他给我看在北京买的鞋子,两双,一双要给我。
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有那么多衣服鞋子,每天都不重样吗?
他摇头说,不知道。他抱着一个鞋盒子呆呆地站着,像是谁家乡下来的亲戚。他说,你这样的孩子缺少关爱吧,显摆个性也无非是引起別人重视。你应该很孤独很自卑才是。我叫他接着说。他说,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我说,我说了只想自己在寝室待着,我说的不是人话吗?他说,你喜欢的是你们的陈亏文老师,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你看他的眼神完全不对哦,而且你贱就贱在你把他当老师,把自己当学生,所以你看他时,你眼神里还带着那种慌乱。但是你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他吗,你知道有多少像你这样的戏子婊子等着投怀送抱吗?你寻找的是虐感,是虐待和疼痛让你活下来的对吗?人人都有的受虐心理,你把它发扬光大了,你靠这份痛感证明你活着,你活得有滋有味。
我说拜拜,就要走了,他上来拦住我,说鞋子是专程买来送我的。我问他,啥叫专程,去北京是有公事吧,不是专程去买鞋子吧。他打开盒子说,不是鞋子是靴子哦梁若彤。我说,靴子是鞋子的一种,被包含与包含的关系,不知道就去百度,或者去死。
我努力抑制住哭泣,但是肩膀还是在抖动。我低头啜泣时忽然感觉到喉咙一阵刺痛,之后俯身作呕,干呕了几声,像是吃下去多少要费劲地吐出多少的得了食道癌的病人,但是我什么都吐不出来。我的头发丝上沾满了我呕出的口水,我伸进手指抠喉咙,抠着抠着哇一下,银光闪亮的东西敲到了地面上。
他立在那里,问我到底要不要。
我说,北京的鞋子真了不起噢。你那天强吻了我,就是要我喜欢你吗?的的确确,真心实话,天地可鉴,你就是傻逼,马尔克斯说百年孤独,你就是百年傻逼。
我擦干净了眼泪,地面上的小东西豁然变得清晰,是一枚图钉。
回到宿舍后,我洗了个冷水澡,之后抱着被子又哭了好长时间。中间哭累了,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喝完躺回床上,头顶的灯泡明明灭灭,我坐起来看到对面的宿舍楼里光线忽闪着。我从床上起来,两脚虽然落了地,但是感觉上是深一脚浅一脚,像是那一年我去甲板上找我爸爸。四周是蔚蓝的汪洋大海。爸爸牵着我走路,我们越走越快,然后小跑了起来。对面楼层的男生大喊,地震了,快跑。我披上睡衣,拉门的时候感觉门在左右摇晃。我用力拉,涂了红色指甲油的食指断裂了,我蹲下去,在摇摇晃晃中捡起残指。最后只能无力地席地而坐。
等地震过去,我失魂落魄般走在大操场上,到处是抱作一团的男男女女。手机上弹出的消息说是六级地震。
然而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接到任何关心我的电话。
有个毛手毛脚的男孩冲上来,顺手摸了我一把,摸得好准,我缩了下胸。但是从他得到的满足来看,他什么都摸到了。
我穿着睡衣拖鞋,在操场上跑了起来。跑累了就地躺下,天空透明,好多星星。
后半夜他们开了手机的手电筒,晃动着组成了一片片光的海洋,中心的男生抱着吉他在唱歌。男生嗓音清澈,像山涧溪流。几乎所有跑出来的同学都围着他合唱,大家声音汇在一处,波澜壮阔。我们都不敢再回去了,听说食堂那边的墙壁都裂开了。我就仰躺在星空下,在几千人的大合唱中,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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