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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王劲松疲惫地走出剧场。他的络腮胡密密匝匝地扎出来,说话时仍然习惯性地微微仰起脸、向上张望。倘若再套上一件白色画家褂子,或者再癫狂地把眼睛瞪得浑圆,他马上就可以变身成为自己的新角色——画家梵高。他认为,一直幻听幻视的梵高就应该有这样一个独特的视点和姿态:看向太阳,努力摆脱忧郁和黑暗,并从那里找到生存的状态和感受。
人艺小剧场话剧《燃烧的梵高》是王劲松为数不多的担任男一号的作品。但在他的履历表里,这不是第一个“疯子”角色。用“气壳”的艺名,他演过小赌棍、小混混、嫖客、偷拍狂和敲诈者以及太监和精神病人。即便从1999年起开始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他的身影也从未在舞台或镜头前消失过。近几年,他是《山楂树之恋》里的主任,《赵氏孤儿》里总给屠岸贾出馊主意的谋士,也是《武侠》里被爆头的师爷。
王劲松是中国目前为数不多的几位小人物演员之一。类似的演员,近些年黄渤横空出世,在黄渤之前则是葛优。王劲松的名气不如前两者,但他身上有同样明显的表演特色。早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导演张建栋曾评价他“亦正亦邪”,身上多少带有一点“妖气”和“妖劲”。用王劲松自己的话讲,“妖”就是演起戏来有点神经质,神神叨叨,或者小变态。
“你就是个布莱希特派”
“伊卡洛斯展开翅膀奋力飞向太阳,坠入大海。一个人为心中理想冒险有什么不对?”王劲松一边念出这段台词,一边用力挥舞手里的毯子,作展翅飞翔状。《梵高》演出过半,他疲惫不堪,他不太像一个传统的话剧演员那样一直站在舞台上说话,而是一直保有连贯的大幅度肢体动作。“我希望让欲望和行动来带出话剧的台词,而不是靠台词带出动作。这样会使人物变得有力量、有行动性,显得性格浓烈和泼辣。”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
他似乎天生就有肢体方面的表演天赋,小时候报名参加哈尔滨青年宫的业余表演班,他给老师演了一个滑冰时不断摔跟头的窘态,在场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更重要的是,1980年代,他曾跟哑剧艺术家王德顺学过很长时间哑剧。
1990年,王劲松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哑剧成了撒手锏,只要自己一做哑剧就有掌声,老师也笑成一团。最后他以专业全国第二的成绩顺利升学,同班同学包括黄磊、姜武、李琳以及贾妮。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学哑剧的负作用。在业余文化表演十分发达的哈尔滨,王劲松有过很多登台演出的机会,偶尔还能在影视剧剧组争取几个小角色或跑跑龙套,其中包括1989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赌命汉》。可真正接触影视剧后,他发现自己特别躁,总是按照哑剧的习惯无法控制地乱动,而影视演员需要特写,最忌讳演员乱动。
于是,王劲松“洗心革面”,把哑剧全部放下,开始找寻体验的感觉和现实主义的表演方法。他珍视这样的学习机会——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高中毕业后进入啤酒厂,每天在昏暗、潮湿、冰冷的环境里过滤啤酒,盼着下班后直奔青年宫、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艺术世界。环境的反差让他在表演里享受到了强烈的幸福感和成就感。后来王劲松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同事、演员丁嘉丽曾评价他“天生就有才华,但是特别努力”。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王劲松的表演方式不太属于传统的斯坦尼体验派。“他自己也对我说过这一点,”王劲松的学生刘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上学时的老师齐士龙曾说,王劲松你就是个布莱希特(表现派)。”
在国家大剧院的原创话剧《王府井》中,王劲松扮演先是作威作福、后来在日本人面前挺身而出的太监喜爷。死前,他尖声利气地高喊:“我倒要让你们看看谁是真爷们儿!”这个既不是男人、又是个“真爷们儿”的太监形象就这样在全场近三十个演员中跳了出来。
《燃烧的梵高》立项后,也曾导演了《王府井》的任鸣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王劲松。实际上,他早在1997年就看过王劲松担任配角的话剧《绿房子》,对其表演十分喜欢,“他塑造人物非常强,”任鸣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特别有激情,而且有想象力。”
“只要别人认出自己是演员就会很欣慰”
圈里人都认可王劲松的好演技,他演过的戏多到自己都算不过来,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过出名的感觉。
跟黄磊一起上街时,黄磊会开玩笑说,“你得保护我。”于是王劲松有时候得帮自己的同班同学拦一拦粉丝。偶尔路上也会有人多看他两眼、说他眼熟,但接下来的话往往令人沮丧:“你长得像我的一个同学”或者“你是不是去我们公司办过事?”
久而久之,只要别人认出自己是演员,他就会很欣慰,毕竟几十年都在这个行业里打拼。“说句心里话,我很遗憾(别人认不出我),”他看上去有些困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在研究这个问题。” 其实,王劲松的长相绝对可以让人过目不忘。但可能又过于怪异、过于类型化,过于出挑于中国影视圈的基本面要求,这让他无法得到与自己长相、气质相匹配的主角。
实际上,在考上北京电影学院之前,王劲松就曾因为自己的长相碰过钉子。1989年,他曾报考上海戏剧学院,初试就被刷了下来,理由是“业余演戏完全够了,但不适合专业当演员,可塑性小,戏路不宽”。王劲松个子不高,当时奇瘦无比,而国内表演专业显然更注重挑选高大英俊的男生。1990年代以后,内地有一段时间开始流行丑星,比如陈佩斯、梁天以及“形象有点古怪”的姜文。王劲松也认为自己虽然形象不好,但能演很多类型的人物。然而毕业后,无论是古装戏还是现代戏,很少有人找到王劲松。多年之后,他承认当年上戏招生老师的担心是正确的:“我在毕业以后拍戏的过程中体会到了成长的艰难,因为适合我的戏太少了。”
1994年,王劲松被分配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工作,五年里排了很多话剧,大多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小配角,有的概念化角色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比如瘦子,白衣人,还曾经在《几尔加美修》里演了十多个角色。 他承认自己曾有过那样一个阶段:很想演男一号,可就是演不了。“那是很痛苦的,”他语速变得很慢,“有能力、有热情但是发挥不出来。让你很憔悴。”王劲松信佛,他现在形容自己容易把自己定位在很低的位置,“如果缘分就是一辈子跑龙套,我觉得也无所谓。”
他能做到的是尽量把每一个小角色都处理得“富有神韵”。在2000年的电影《谁说我不在乎》里,他饰演的精神病人神神叨叨地对冯巩念叨“找个猴皮筋做个弹弓子打你们家玻璃”,至今仍被网友奉为经典。
工作几年后,他回到北京电影学院读在职研究生,黄磊邀请他给自己当助教,接着也正式任教。2001年,导演张建栋找到正在带班的王劲松,让他出演《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的电视台记者叶斗一角。
这是个很难演的角色,大部分戏都是闷在房间里偷窥,而后独自对着摄像机来一大段关于拯救女人的独白。后来,由于他学校的课程太多,编剧薛晓路和姜伟在第八集时就安排王劲松“死”在男主角冯远征手里。但这个神经兮兮、有点玩世不恭的非主线人物几乎为王劲松赢得了迄今为止最高的知名度。
“我们比梵高还难”
王劲松从没给自己定位过戏路,但他认为自己确实擅长演出丑角,或者出演喜剧风格的搞笑桥段。而他最为渴望的是带有一点神经质、处于灰色地带、有深层心理纠缠的角色类型。
西方影视剧里的主人公有时候会是一些污点英雄、或者神经质的好人。比如科恩兄弟的作品,或者阿尔?帕西诺,罗伯特·德尼罗饰演过的角色,甚至再比如韩国电影《老男孩》。王劲松喜欢琢磨这类片子和角色。“这些戏我都能演,而且可以演得很好,”他说。
但国内没有这样的男主角角色供他挥霍才华。国内影视剧的正面角色身上即使有问题,也必须表达得很含蓄。“我这种特点的演员很难出演男主角,”王劲松耸了耸肩,“我们不可能有一个肖恩·潘式的吸毒者男主角。”
目前,由王劲松出演的电视剧《烈焰》正在电视台播出。而播出前,剧组紧急召集他补录对白,把台词“爱情算个屁” 改成“爱情算个啥”。“我演的是一个有些癫狂的反面角色,但他们认为这会污染青少年的心灵,”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你连屁字都不能说,那何况是一个酗酒的,吸毒的,精神错乱的角色?”
二十几年来,王劲松没碰到过几个真正适合他的剧本。回校任教后,他顶多利用周末帮熟悉的导演串一两天戏,大部分都是些常规角色,表演用不上劲,也无法发挥。他曾经尝试导演一个关于骗子的数字电影《六月里好阳光》,但因为其中有一个裸体女人镜头,在大纲阶段就夭折了。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碰到话剧《燃烧的梵高》,能作为主角演一个勇敢追求梦想的疯子,而且还可以疯狂到这种程度,实属难得。王劲松为此推了好几个电视剧片约,其中包括严歌苓的《剧场》。
“其实我们现在的审查制度要比1980年代还要严很多,”他笑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你可以想想,我们比梵高还难。我实际上可能就只是会当老师,而且做好了当一辈子老师的打算。”
王劲松目前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学院副院长,也是“相声班”的带班老师。王劲松总是站在讲台前亲自给学生进行各种角色的示范表演,用他的话说,“演完男的演女的,然后再演不男不女的”,一天在课堂上能演十几个角色,当老师“很练自己”。“每个人生都有不同的季节,我的季节可能还没有到,”说这话的王劲松已经45岁,身边都是年轻人,他形容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衰老,“没必要跟现实较劲,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