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后的老渡口。
　　但,渡口呢?河中芦苇呢?对岸那个摆渡人家呢?
　　芦苇滩,全挖成螃蟹塘了,河道,真成一衣带水了。对岸目及的那个村,应该仍是后潘,楼房参差,静静地坐在远处。小时候,心中的江湖,就是村后这条大河。河不是县里最大的,但它叫大河,多长呢?不知道,晓得它通常州,通上海,什么地方都通;多宽呢,也说不清楚,对岸一大半都让芦苇挡不见了,有几个豁口能见到对岸,看那里的人也都像孩子了。我们到河对岸去,全得摆渡。
　　渡口只是一条小径终点,杂草满路撒野,说它是路,只是有个路影子。对岸的渡口,也是一条小径终点,不过,那里有一座小屋,让天生天长的野桃包围着,里面住着艄公一家,艄公是位退伍军人,腿不灵便,后潘人,也姓潘。一顶豁边芦帽和人未到先咳嗽,是他两大标志;一头母猪和一条柳叶船是他两大家产。如果能坐下来,头件事,抽出别在腰上的烟袋装烟丝,第二件事,擦火、点烟,嗽要是不咳了,那个烟嘴也就一定衔在潘伯嘴里。
　　摆渡的人很少,只有河北镇上办集场,或者两岸有对男女牵上红线,办迎娶了,才会热闹一阵,平时,“野渡无人舟自横”是寻常事,不过我们从来没见过艄公闲卧船尾,这里有渡则渡,无渡则男人张网,女人养猪,小儿放虾笼、打猪草。艄公如果犯病了,他老婆上,老公老婆全有急了,十多岁的儿子也会上来顶,摆渡,从来不会误事。
　　那年唐婶的小儿子高烧不退,又淌鼻涕又流泪,到半夜,又添手脚抽筋。早春三月,正是脑膜炎高发季节,听说河北的李中医看小儿毛病老到,一家子半夜赶到渡口,那次又是顶风又是雨,电话什么的,更不用说了,咫尺就是天涯,唤不应艄公就急死人了,唐叔“摆渡——摆渡——”,两声,对岸有了亮光,再一声,亮光到了船上。船还离着三四丈,就听大嗓门潘伯放话了:“有急事了吧。”“孩子抽筋。”“咳,咳噔……我晓得有急了”他一边咳嗽一边回话。待唐婶唐叔两个把孩子抱上船,橹摇得像出弦的箭,不一刻,听见岸边一个女人提着围灯(四周围着玻璃的油灯)在怨了:“老头子,咳一天了,遍身滚烫,我要替他,硬不肯,说人家有急事了,你有我快?这老东西,我连鞋也没来得及套上,他的橹已摇上了。”
　　他不听这些,只对唐婶说,“李先生家你们来过没有?”没等答话,就下跳板了,腿又不好使,一个踉跄,险些下了河,老婆赶快去搀,他转脸对上老伴,“我要你搀什么?你有围灯,人家人生地不熟,去送他们一阵啊!”
　　这人嗓门高,脾气犟,说这话就像命令。
　　还记得那年暑假,我听说对岸的汉辰同学从新疆回来了,过河去与他会会面。到了渡口,远远的,见那条“柳叶”横在那里,我双手窝成喇叭用尽力气呼唤,但只见芦苇,不见人。那时“改革”已在深化,潘伯是不是改行啦?正想回头,又来了一个渡客,两个人齐声喊了好一阵,终于看见对面有了动静,渐渐的,那顶芦帽,那件给风吹了很野很野的中式布衫,显现了。
　　“害你们等急了,母猪难产,12只小猪,只活下5只……钻在猪圈里,一点也听不到”他说。上了船,聊了几句家常,他听到我是老师,话转了:“正恼着呢,老师,帮我支个招吧,去年我咳嗽严重,老婆要守渡,只好让儿子陪我在医院半个月,这一陪,笨仔的数学好歹上不去了,明年就要中考,这个暑假让他去学校补补功课,这小子硬是听不进去,作业也不做,约了几个狗屎朋友,田头捉黄鳝去了,今天老师带信让我过去,我怎么去?我去,一个字‘打’,让他妈去了。”
　　我说,打不是办法。他说,怎么办,我们这个门里,上代连下世,没出过一个吃过公家饭的,现在兴考试了,想让他换只饭碗。
　　我问孩子回家做题目吗?他说,啥题目?我只看见他那盏油灯,每天也亮到老迟,他要的书,哪怕我烟丝不买,也一定先把这钱给他留足。
　　“你晓得他看的是什么书吗?”
　　“哈哈,我让他骗了,听人说,他看的是武功(武打)书,那些书不考……你说,这数学搞这么难干吗?摇橹,他一抓上把子,就成把式了,黄鳝,吐沫子的,造细泥的,一认一个准,再滑的家伙,他三个手指下水,就拎得出水”他一脸无奈,“咳,咳噔——,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是不是?”
　　看那一脸无奈,那一双青筋盘绕的手,支什么招呢,我连话也接不上去了。
　　船靠岸了,岸边已站了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潘伯冲了那孩子说,“吃饭,下午到你舅舅家去一趟,他们那里养母猪的人家多,让他帮我们捉七八只野鸡(抱他人家的多余猪崽)回来,快!”
　　我晓得,“捉野鸡”特别要抓紧,错过了这一两天,母猪不认崽,野崽赶不上奶。对这个家庭来说,摆渡,只是他们的一个社会责任,母猪才是依靠,失去这窝猪,半年的收入就全泡汤了。
　　后来的事,我不晓得了,不过,娘舅家离这里15里,“野鸡”也不是一跑去能到手的,再顺当,明天的补课也得耽误了。
　　丢开回忆,想打听一下潘伯,问了四个老乡,都说不知道。河边一位大爷听到了,他说,“痨病鬼”(当地对肺结核的俗称)吗,死了,现在渡不用摆了,他儿子就在河对面,养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