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祠(短篇小说)

来源 :创作与评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slml197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昆爹已被气疯,眼里冒出了火,连山都可点着。脚下跺出个坑,溅起的灰尘扬得老高,大伙纷纷避让。
  “你个瘟崽,遭天打五雷轰。为了几个小钱,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一团气堵在胸口,昆爹喘不过来。
  “哈哈,昆老倌,你也有今日!牛屁一辈子,谁都惹不起,这回阴沟里翻船啦,活该!”
  邻村李家祠堂几个瞧热闹的老头,捂嘴偷笑,心里乐。
  “李傻,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扒了老张家祖祠,爷爷拼死你。”
  忽然,人们发现昆爹脸扭曲了,浑身在抖。脸变了色,像张白纸,满头的汗珠子往下淌。
  哎哟,娘呃,这老腰。抗子,你小子几年不着家,心里还有没祖宗?村里的事没人管,你在哪里杵着?还有老二你们几兄弟,怎么都像我这腰,顶不上用场。
  我李傻只认票子。拆一座楼,报酬二万,不干才蠢猪。李傻吆三喝四,一彪人马,开到了工地。
  几台挖机三下五除二,尘土盖了半边天。待昆爹赶到时,祠堂被夷为平地。
  “你个烂仔,祠堂里还供着你亲外公呢,他是打小日本的英雄。说扒了就扒了,就算老天轰不死你,老子也要开你的瓢!”
  昆爹卯足了劲,拐杖飞出几丈,直奔李傻脑袋。傻子一点不笨,猫腰,侧身,机灵躲过。
  “爷爷,得罪了。孙子才同钱过不去。”李傻冲昆爹嘿嘿一笑,走了。
  李傻刺头,谁都不敢惹。说他傻,错,没钱才傻。有钱的活计,他便成精蛤蟆,蹦跳得比谁都快。十里八乡骂他灾星,专干缺德事。
  赶上时兴强拆,李傻生意红火,净赚火爆钱。一帮喝了雄鸡血酒的兄弟跟着干,到处寻“钉子户”,专啃骨头。越硬越好,那是筹码,钱来得多且快。
  乡强拆队是他爹娘,油水厚哇。
  李傻说,我傻子,烂命一条,死猪不怕开水烫。只图钱,躲远点,惹恼了,指不定给你放点血。
  买卖划算,吆喝一声几万块,太值了。昆爹,钱是傻子的命,对不起了。
  李傻一挥手,祠堂轰然倒地。
  使力猛了,老腰伤和新伤一起发作,痛的凶狠,往心口钻。昆爹身子在飘,同族人慌了,赶紧扶住。老人憋了气,脸色黑紫,只有出气,没了进气。
  氧气呼呼地响,监视器又跳又叫,揪人的心。一家老小在抢救室门外走来走去,脸色阴沉。
  “醒了,你爹醒了!”五妈高兴地哭了,冲着门外大喊。
  昆爹喉咙里咕噜一声,一口痰艰难地咳了出来。
  “差点憋死老子。老大,把车开来,我要上工地去,看哪个龟孙子还敢撒野。”昆爹张眼见了大儿子,精气神提起了,挣扎要下床。
  张抗没有吭声,站在病房门口。市县乡来了好几拨头头脑脑,都是来做检讨的,要向昆爹道歉。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大家客气了,不好意思,给各位添麻烦了!”
  张抗心里也窝火。哎,老爷子,您还是那冲劲,弄得大家多被动。
  昆爹见张抗没动,火气窜过了头顶。
  “当个什么破省长,家里的事都管不了,还不如那个该杀的李傻!”
  “我说他爹,一辈子不消停,给孩子们添了多少乱。歇歇吧,我的祖宗,算是全家人求你了,行啵!”
  “祠堂才是祖宗,我们张氏宗族的根啊。断了根,便灭了门。你婆娘是不是折了脑筋,这个事总弄不明白!”
  昆爹激动得猛烈咳嗽,监视器呜呜呜地啸叫。
  张抗的心再次被揪了起来,赶紧揉着父亲的后背。
  “张副省长,请您来办公室一下。”
  张抗立即跟着院长出了病房。“老人病的不轻,肝部有阴影,肺部有些感染,建议转院治疗。”
  “行,我们马上安排,辛苦大家了!”
  2
  “张湾村,号称鬼见愁啊!”张抗眉头紧锁,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省际地形图。
  会议室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张副省长脾气都清楚,大家连呼吸都憋着。此时不敢言语。
  山高岭峻,沟壑纵横,典型雅丹强风化岩石地貌,属于挑战世界路桥建设难度极限,张抗头都大了。
  工程进度协调组汇报,国道省内地段最后一座建筑即将拆除,建筑机械开进了张湾村,施工队准备就绪,几点小段已经动工。
  “这么急呀?”张抗立刻打断汇报,眼瞪得大,脸色吓人。大家的心猛的提到了嗓子眼,嘭嘭嘭地跳。
  “问问各位,工程安全管理措施落实得怎样了?应急预案是如何制定的?”声音不是很大,却像劈下了炸雷。
  没人敢回复,大家害怕张抗那敏锐而严厉的目光。
  “我的意见是:施工现场安全监控升级,不得留任何漏洞。每个环节管理要细致入微。我再次强调,工地安全管理要细,要实,细节定成败啊。”
  张抗双手叉腰,在屋子里不停走动。
  “各分标段,凡不具备安全生产标准的,不许开工。已开工的,省公路建设指挥部各专业部门,依据职能,加强过程安全监控。请指挥部安监组抓紧落实各部门责任,实行一把手问责制。同志们,安全责任重于泰山,在此,我拜托大家了!”
  工地指挥所电话报告,国道路基拉通工程遇到困难,张湾村村民阻工。理由,公路覆盖张氏祖祠,张姓村民不干,几千人围住了施工队,十万火急。
  “路基能绕过去吗?”张抗的眉头锁成了川字。
  “理论上可以。但需改变工程设计,且增加工程质量风险。投资上初略估计将超计划1.5亿元,工期推迟3个月。”
  “不行,原设计不能变更,工程必须如期推进。”张抗迅速做出三点指示:
  第一,施工队暂停施工,防止矛盾激化。第二,做好村民工作,争取理解和支持。第三,宣贯国家有关政策,准备依法强拆。
  肯定是老爷子起幺蛾子了,不然情况没那么复杂。
  张抗带上秘书,直奔张湾村。他还真想回家看看,已有几年没回家了,母亲总在电话里埋怨。   透过车窗,杜鹃花红艳似火,山上山下蓬蓬勃勃开放。田野山坡,油菜花层层叠叠,宛若金黄的地毯铺向远方。一幅美丽的山村春光图,令人沉醉。司机轻轻开了一线车窗,清新的泥土气息迅速钻入车内,张抗倍感亲切和舒适。
  “找死啊!”
  司机急刹车,车子尾部颠起。司机和秘书额头碰上了挡风玻璃。张抗坐在后排,防备不及,身体急速前倾,差点撞上仪表台。
  “带一脚路吧,我实在走不动了。”一个驼背的老妇人挡在路中央。
  “桃婶,怎么是您啊!”惊魂未定的张抗赶紧下了车。
  “哎呦,抗子。巧了,是你呀!”
  张抗将桃婶扶上了车。
  “都说你当大官了,看这屁股垫子软和的,舒服。”桃婶老了许多,黄黑的脸像被刀刻了数条痕迹,一张嘴,满口肉墩墩,不见一颗牙。
  张抗握着桃婶的手,眼睛有些湿润。桃婶年轻那会儿是远近有名的俏姑娘,可命苦。十六岁嫁到张湾,几个月后,丈夫上了朝鲜战场,再也没回来。女儿没足月,不到五斤,几天后便夭折。桃婶哭瞎了一只眼睛,再没嫁过人。
  “您老身体还好吧?”
  “唉,能好到哪里去。眼睛差多了,耳也背了。这腰啊,总直不起来。八十了,老啰,不中用了。”桃婶依然心直口快,说话一长串。
  打小,桃婶喜欢抗子。虎头虎脑,憨憨地笑,骑在桃婶的脖子上满屋场转:“我有儿子啰,抗子是我的崽丫丫!”抗子乐癫了,哈哈大笑,桃婶却在流泪。
  “您这是忙活什么呢?”
  “这不,国家政策好呗。农村人也拿退休工资,六十岁以上的人,每月给几十元补贴,我到镇子上领钱去了。”
  “请人代领一下嘛,您这么大岁数了,看劳累的。”
  “这是规定,第一次,得本人自个儿去,别人帮不了。”
  “我大清早出了门。去还凑合,回来硬是动不了啦。这公路修的好,可没通客车,不方便哟。你看,拦了你的车,没误着什么事吧。”
  “不碍事,不碍事。这次回来,我正准备抽空瞧瞧您呢。”
  “好啊,见一回少一回,婶婶记着你呢。”桃婶眼里冲出泪水,张抗的喉头也有些硬。
  “抗子,我娘俩说些心里话,不知爱听不爱听。这可关乎你爹的事。”
  “婶婶,您直说。”
  “你爹呀,正直厚道仗义,大伙都服他。张湾村,没你爹不行。这山山岭岭,你爹为大伙流过多少汗,婶婶心里明镜似的。”
  桃婶喝过几口矿泉水,脸色沉了下来。
  “这些年,你爹变了。凶了,话狠了,呛人。大伙都说儿子出息,老子威风,拿虎皮当大旗。”
  “他想干什么?”
  “有人说他借势撒威风。这些,我倒觉着没什么,可干的一些事,出格耶。”
  “怎么啦?”张抗心里在打鼓。
  “他一挥手要修家谱,建祠堂。钱要摊派,按人头收。不交钱的不许上谱,祠堂不认他姓张。”
  “这不是胡来吗?”
  车速不慢,转眼到了青松岭。张抗寻见了山顶那颗千年古松,这是张湾村的形象代表,小时候,他常攀爬到树梢,一眼便看清了整个村子。久而久之,他便喜欢上了老松树。
  千年古松此时看上去有些枝残叶黄,似乎苍老了许多。
  岁月改变一切啊,张抗忽然想起了老父亲,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张抗偶尔听妻子唠叨过,说是母亲传的话。老爷子脾气越来越大,村里人都怕他。连村干部也要看他眼色行事。
  父亲历来通情达理,不应该这样啊,张抗忐忑不安。
  “搞家族,危害大呀。你爹当族长,张姓和邻村的李姓水火不容。听说李家祠堂有人在北京当官比你大,他们抬杠,两家闹别扭,还打过架呢。几十人,就为一只鸡,差点出人命。”
  3
  工地上涌来许多人,大多瞧热闹的。尽管主角被送去医院,但现场仍是大伙聚焦中心。
  省长爹伤了,憋了气。若出人命,谁担当得起?
  有什么了不起,谁阻工都违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管他谁的爹。
  昆老倌,不就仗四个儿子在做官吗。哼,倚老卖老,把个老脸憋歪,怪谁?
  话不能这么说嘛,昆爹可是村子里的功臣呢,说话得讲良心。论拆迁,那是有政策的,胡来可不行。雇一傻子,谁的阴招?像杀猪的蛮屠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乱捅。再怎么说,这也是一座民俗建筑,也是文物啊。
  大伙争得面红耳赤。
  “都散了,散了吧。施工重地,安全第一。”工头见人越聚越多,担心节外生枝,赶紧吆喝着。
  机器在轰鸣,尘土继续飞扬,人已散尽。
  “这段是哪个工程公司承包?”
  “张副省长,这是五局路桥公司标段。”指挥部项目组长连忙介绍。
  “哦——”张抗若有所思。
  “你把项目经理找来,大家一块聊聊。”张抗好像不大放心。
  一个头戴安全帽,胳肢窝夹着一卷图纸的年轻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来到张抗跟前。
  “连资料夹都没有?”张抗眉头皱了皱。
  “对不起,张副省长。刚才我们项目部正在忙着研究图纸,听到召唤,我慌里慌张,拿了几份施工草图便过来了。”
  “是这样啊。按规定,可不许的。”
  “是的,不会有下次了。”项目经理满脸通红。
  “哪儿毕业的?”
  “东方交通大学博士毕业,主管项目六年。”
  “哟,不错。我们是校友呢。”张抗面部松弛了不少,有了些微笑。
  “您是学长,请指教!”
  “张副省长现任母校客座教授,博士生导师,我国著名桥梁学专家。”秘书赶紧补充。
  “哎,可别在年轻人面前瞎吹了,项目施工得靠他们。”
  “不敢不敢,您是前辈,母校十大风云人物,久闻大名,向您求教了。”   “那好吧,我们讨论几个关键问题。”
  项目经理赶紧铺开了施工草图。张抗仔细看了看,脸色沉着。
  “整体设计不错,但你要综合考虑张湾村地质构造对桥梁施工及质量保证影响。建议你对山势、水系、山与山之间力学对冲,跨线桥两端山体张力、区域地震力学等作进一步调查研究。然后,对原设计进行完善,标准要高。”
  项目经理连连称是。
  “桥梁起止点中心桩号是核心工程,跨线桥满堂支架方案还应完善。桥墩和桥台,采用四、三跨一联预应力混凝土结构,应提高工艺技术参数标准。张湾村地质结构复杂,属于世界级施工难题,对这个特殊工段,要严格按照《公路桥涵施工技术规范》及《路桥施工计算手册》进行,不得有丝毫疏忽呀!”
  “我们一定的,请您放心!”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小伙子,拿出个样板工程来。到时,学长请你喝酒!”
  项目经理受到鼓励,暗笑着走了。
  张抗仍不放心,走了一程,反复叮嘱,监理要到位,确保万无一失。
  爬上一个山头,张湾村尽收眼底。家乡确实漂亮多了,新农村的勃勃生机扑面而来,张抗很开心。
  忽然,他又发现了那颗老松树,从自己所处位置看去,树高干粗,生机盎然。原来,车上所见是个错觉。
  4
  大约一个小时车程,张抗到了县人民医院。妻子、弟弟及弟媳妇都在。一拨人,满脸是笑地候在老爷子床头。
  老爷子胃口不错,吃了不少。
  “精神好多了,还是大医院技术过硬啦。”张抗坐在病床上,拉过父亲的手,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我本来没病,给气的。李傻,像条狗,人家拿钱一使唤,便瞎胡闹。”昆爹又来了情绪。
  “别气嘛,宽宽心,您慢慢说。”张抗给家人使了眼色,大家都退到门外。
  “那是祖宗的地呀,你爹守了几十年。我老张湾村祖祖辈辈十八代,几万人的牌位。抗红毛联军的,打小日本的,抗美援朝的,还有为家乡建设连尸骨都没见的,都是我老张家的骄傲。就这么被一傻子给毁了,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和死难的烈士们啊!”
  张抗第一次见父亲哭了,心里很难过,眼里溢出了泪。
  “张氏一脉从江西迁来,出了多少顶天立地的汉子。张湾村原先荒山野岭,断崖峭壁,到处是豺狼虎豹。祖先们一锄一斧,开山劈岭,拿命换来今天。不说远的,就说大跃进那年修水库,突发大水,工地塌方,死了一百多人,你爷爷的尸骨也没找着啊。你说,该不该替他们找个地,安个魂?”
  “您没错。只是国家建设,统一规划,我们得支持。”
  “强拆队就一帮混蛋,事情还没协商好就野起来了,使个二百五当枪。没有人不同意拆啊,关键是怎么还建。现在的干部野蛮,不讲理,你们得管管!”
  父亲又倔了,不愿理睬儿子。“你们都一个德行,为了搞政绩,什么时候想过老百姓。”
  张抗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旦犟起来,谁都没辙。倒了一杯水,双手递给父亲。
  “去去去,四兄弟没一个正形。你们成天干了什么鸟事?不是开会作报告,打官腔,便是检查验收发牌牌,什么时候踏踏实实干些活?每次到老三家去,深更半夜才见回,一身酒气。成天喊胃疼。使命地灌,不疼才怪。吃的,喝的,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啦!”
  “还有老二、老三,当个县委书记,高楼深院,气派呀。可学校破破烂烂,大伙直骂娘。村小学你们兄弟都在那儿念过,现在成什么样了?危房,谁管。旁边盖的猪场都强多了。”
  “哎哟,你这老家伙,难得同孩子们见个面。没几句便置气,有话好好说嘛。”五妈急了,赶紧打断昆爹的话。
  “这些话,除了他们爹娘老子挑真的说,平日里到哪儿听去,都是报喜不报忧。你看,出个门,警车开道殿后,耀武扬威,这同旧时官员有什么区别。还听到真话,见到实情吗?”
  张抗觉得父亲说的有理。他无言以对。
  “干部水上漂,事情干的不咋的,广播电视满世界吹,苦的是平头老百姓。时间长了,大伙不听那忽悠,干部的威信也没了。”
  “那些年,人纯得像山泉水,一心想着公家的事,干部也一样,大伙服啊。若办什么大事,大队部高音喇叭喊两嗓子,山里山外全都应。现在怎样?谁的话都不听。听谁的?听钱的,有钱使得鬼推磨。尤其像李傻,钱成了他祖宗。坏事做绝,就差杀人了。还评了什么市政建设标兵,戴大红花,歪嘴照片挂在乡政府墙上。谁的馊主意?”
  张抗转过身,重新坐回病床。父亲老了,沟沟坎坎的面容写满沧桑,但父亲依然那么公道和率直,一腔热血。当年在朝鲜战场,他身负重伤,率领全排守在上甘岭,飞机大炮呜呜地扑来不眨眼。大雪天,冰冻三尺,打着赤膊拼刺刀,血染战场。
  张抗一直对父亲很崇敬。可是,桃婶的话,让他感到纳闷。父亲真的变了,变得居功自傲,仗势欺人?
  他陷入深思。
  5
  村长张卿迎到了村口,贵人驾临,岂敢怠慢。确切说,他真不想怠慢,有好多话要说。
  抗哥是谁?同穿一裤裆的小铁哥。那时,抗哥是伙伴们的头,村子里百十个孩子都愿听他的。
  抗哥实在公道,还义气,学业顶呱呱,后来成了县里高考状元,上了名牌大学。
  张卿不大爱学习,当了兵,退伍后一直在村里混。
  抗哥到了省里,回家少了。他说忙啊,请乡亲们多担待。抗哥离不开父老乡亲,偶尔回趟家,家家户户走走,看看,问问。特别困难的家庭,总给些钱物。并乐呵呵地说,这钱来得干净,大伙放心用。
  每次回来,抗哥都给张卿带一条“大中华”。即使回不来,也要在春节前后寄上一条两条的。张卿常把这事挂嘴边。还是抗哥好啊,总惦记弟弟我。
  旁人吃醋了,抬杠子。别不辨大小,抗哥前抗哥后瞎嚷嚷,人家可是大干部。出门都警车压道,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你一土包子,还想攀高枝显摆显摆,得了吧,收收。给你一条烟,那是念旧,别总缠着不放,烦人呢。   不管怎么说,抗哥是他的哥,卿子崇拜抗哥。
  清晨,院子里几株枣树上栖着一群花喜鹊,欢快地叫个不停,赶都赶不走,媳妇觉得怪,嫁过来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
  蠢婆娘,喜鹊喳喳叫,便有贵人到。话还没说完,张卿的手机跟着叫了起来。
  乡长说,张副省长回乡视察,务必做好迎检工作。比如,村容村貌,宣传标语,受访群众,还有村部各种上墙内容等等,高标准安排,不得有误。乡长啰嗦了半天,张卿的耳根都麻了。
  “搞个球,尽玩虚的,没工夫陪!”张卿对这套历来不感兴趣。
  抗哥回趟家,挺寻常的事,没必要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张卿懒洋洋地哼哼,电话里吊儿郎当,乡长怒了。
  这家伙凭着有几把刷子,“老油条”一个,什么事都不在乎。乡长不放心,调遣乡干部当钦差,前来督阵。
  钦差大臣差点被气死,张卿横竖不接招。一个劲说,请乡领导放心,抗哥是同族同宗的家里人,村里的事知根知底,搞假玩意,糊弄不了他。一切从简,是啥样就啥样,就这么定了。
  乡长没法,只得亲自领着一彪人马迎到省高速公路连接线。
  临近中午,张卿磨磨唧唧告诉乡长,抗哥陪他爹上乡卫生院去了。
  老爷子被气得只剩下半条命,李傻惹的祸。归根结底是乡强拆队这帮孙子出的昏招。乡长吓坏了,连忙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将李傻扣住。然后追往乡卫生院。
  老爷子昏迷在床,医生说病情十分危急。乡长懵了,赶紧向县长汇报。县长傻了眼,立即赶赴乡医院。
  张抗的脸色不好看,但对来人并没责怪,倒是赔礼道歉。
  父亲领头阻工,张抗做梦都不信。曾是抗美援朝一等功臣,人人拥戴的老党员,一心为公的县劳模,怎么会这样?他清楚记得,父亲担任大队书记,一股脑儿姓公,心思全扑在老百姓身上,大伙常唤他“昆青天”。说的是父亲为人耿直公道,处事公正公平,敢为乡亲们仗义直言。
  那年搞大跃进,亩产超万斤。地委检查组在公社干部会上表扬张湾大队水稻高产,说是要在全地区推广,拍照片,写新闻报道,还要推到全国去。父亲对浮夸风很抵触,几亩田的谷子堆在一块田里,都是蹲点干部逼着干的。不行,不能再这么胡闹了。不待地委书记把话说完,父亲嚯地站了起来。
  “假的,是假产量。凭我们大队的土质和气候条件,每亩能打600斤就已不错了。”
  会场炸了锅,公社书记的脸气白了,当场宣布免父亲的职。再后来,县里派人做工作,请父亲重新出山,他死活不干。原因简单,人太直,见不得虚假玩意,干不了。
  张抗又想起了桃婶的话。婶婶从不说假话,更不会骗自己,历来还护着父亲。母亲说过,不管对错,桃婶始终站在父亲一边。曾有人私下议过,桃婶暗恋父亲多年,是父亲的忠实支持者。可几年不见,桃婶的感情变化大,对父亲好像有了成见。
  “哥,你别听人瞎说,大伯一点没变。仍是我张湾村真正的领头人啦,当侄的佩服得五体投地,对比大伯,我惭愧!”卿子动了情绪,好像话中有话。
  “说说看,全当我们兄弟吹牛,有什么说什么,还像当年那样。”张抗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丢给张卿一盒烟,自己也点燃一支。
  “你就抽这个?”
  “怎么啦,嫌寒碜?”
  张卿见失言了,有些不好意思,脸红得到了脖子根。
  “不是,不是。听说你们大干部抽营养烟,国家配的。看来,又是假话。”
  张抗微微一笑:“本来烟瘾不大,看材料时抽抽提神。你嫂子唠叨着要我戒烟。抽烟无益健康,还耗钱,回去便戒了。”
  “这几年,大家都飘啊,尤其那些脑袋瓜上顶着帽子的,正事没几个给你上心。”
  “阴坡嘴那水库,村里大几千口的生命水源啦。吃水、灌田、养鱼,全靠它。可年久失修,不但不蓄水,而且丰水期还闹灾,死过人。”
  卿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用脚使劲踩灭了烟屁股。
  “我打了整整8年的报告,苦苦哀求上头给些钱,将水库整整。8年,连小日本都给打跑了。可乡里推县里,县里推市里,市里说没钱。我求爷爷,告奶奶,跑上跑下,泡汤。垫了一摞差旅费不说,还怄了一肚子气。”
  卿子的情绪挺激动,又抽了一根。
  “大伯看不过去了,搞集资。大伙不乐意。便借建祠堂的名义,按人头收钱。集资款全用在水库上,会计那儿有账,清清楚楚,一笔不乱。”
  “但村里人对大伯有了意见。说是大伯劳民伤财,搞宗派,搞个人崇拜,为的是自己一家祖孙,净是些屁话。修祠堂的钱,村里没人拿出一分钱,都是你们兄弟几个每月给老人生活费,给积攒起来的。不够的,大伯把自己栏里两头猪卖了,凑了些。还问我借了几千块。”
  “说实话,我只是个挂名村长。乡里没把村干部当瓢使,干着没劲,村里的事荒着呢。”
  “什么计划生育,调处纠纷,社会治安,烦死了,谁愿管?大伯性子急,管事了,得罪人。这下,说什么的都有了。而且一个传一个,传着便变样,传得挺邪乎。人啦,得凭良心,不能睁眼说瞎话!”
  “李傻偷鸡摸狗,成了公害。几个年轻后生去李家村抓小偷,李家人护犊子,扁担锄头挡在村口,眼见要流血了。大伯赶了过去,平息了事端。可后来,烂舌头的却颠倒黑白,说大伯领头搞宗族,打群架。”
  卿子愤愤不平,脸涨得通红:“大伯老了,还在拼命,为了谁?”
  “其实,大伯挺苦闷的。一些难办的事很烦人,他也使性子,说了些过头话。事后,老人家后悔。”
  张抗没有说话,从卿子的泪光里明白了许多。
  突然,从山林里闪出一条人影,冲张抗而来。
  李傻见卿子同张抗聊得热乎,他跃跃欲试。
  小时候他同抗哥一块到村前小河里摸鱼,抗子手脚灵便。李傻手比脚笨,每次两手空空。张抗总送他些。这段交情本已遗忘了,但后来张抗上了大学,再后来当大官,这些便成了李傻的资本。   “张副省长,人好着哩,小时总送我鱼。”强拆队的人羡慕死了。
  李傻背过身,一泡尿冲翻了一堆嫩草。你个卿子,没完没了,我还排着队呢,胀死老子了。
  “啊,好爽!”李傻忽然发现卿子走了,赶紧将命根子里的余尿抖了抖。来不及把门关上,直奔张抗的车子而去。
  张抗已进去半个身子,连忙下车。
  “大水冲了龙王庙,气了老爷子,对不起,傻子给抗哥赔不是了。”
  张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旋即脸色温和起来。“只能依法强拆,不许蛮干啰。”
  “对对对,傻子错了,肠子都悔绿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都是乡强拆队那帮瘟神给怂的,我也没多想,干了蠢事。怎么说我是傻子呢,这脑袋关键时就不开窍。”
  你说李傻多灵泛,差不多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哦,是这样。”张抗好像不计前嫌了,“你找我有事?”
  “对,大事。”李傻来劲了,“我想当村长,你帮我做个主。”
  “你想当村长?”张抗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些年,村里乱啦,没人管事哟,傻子急呀。”
  “我当村长,保你修路畅通无阻。傻子出马,谁敢不服!”
  李傻点了一支烟,两扇嘴皮吧嗒一声,鼻孔里冲出两道轻烟。这会儿,一只眼连忙眯上,逃过飘来的烟雾,半边脸被拉长,模样挺滑稽。张抗想笑。
  “为什么想当村长?”
  “当村长好啊。有权有势,吃香喝辣不愁。这年月,到处搞土地征收,哪个村干部不为自己留一手。”
  “你们家村人都同意你当村长?”
  “没底。这不,你当大官,便找你开个后门。”
  “村长是靠大伙选的,李傻!”张抗微笑了一下,小车一溜烟走了。
  没待回过神,一副冰冷的手铐将李傻双手拢在一块了。
  “我们早就要找你了!”李傻被推进了警车。
  6
  手机响了,父亲的电话。父亲说,什么时候方便,父子俩好好谈谈。
  张抗告诉父亲,现在正忙着。晚上没活动安排,他和妻子一同来医院。
  妻子削了一个梨,递给了父亲。昆爹咬了一大口,水汪汪的,好甜。
  “老大,找你们来有几件事想合计合计。”
  “您说。”
  “你是大哥,职务高,不但当好榜样,还要管住仨弟弟。”
  “会的,您放心!”
  “那些大干部怎么同李傻一般蠢?到头来被钱送进了牢房,不值得。我和你娘听着警车叫,心里便打鼓,慌得要命。”
  “您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心里应该有底。我们出身农家,知道该珍惜什么,如何才是幸福,不会被钱蒙了眼。”
  “别看老三酒会多一些,但他在钱上不糊涂。我给弟媳们都约法三章了,她们都不错,把关严。我们兄弟每年主动到纪委报告财产,干干净净。”
  “那就好,我和你娘可以放心睡大觉了。”
  “爹呀,我平日忙些,对二老照顾不周,正好这段时间在县里督查工作,晚上陪陪您。”
  “你是忙大事的人,千万别分神。我没什么大毛病,有你妈照顾,挺好,你们别耗着。”
  “现在国家政策好啊,农村人也报医药费。可不管谁的钱,花着我心慌。一把老骨头,泥巴埋到了下巴,活到这份上都已超龄了。明天出院,谁也别拦。”
  “那还是带些药吧,我们自费,好不好?”父亲定的事,谁都扭不过的,张抗只能服从。
  “好吧,老大说带些药也行。”母亲赶紧插了话。
  “路程远,我派车送您二老回家?”
  “那是公家配给你办公的,不能干私活。都安排好了,卿伢子明天来县里办事,我和你娘坐他的小四轮。”
  张抗开始信了卿子的话,父亲没变。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也是我最不放心的,要给你交底。”
  “您说吧,我仔细听。”
  “我们村那工段可险啦,尤其杏子沟那坑洼地。那年塌方,你爷爷他们一百多人埋在那里。泥石流几十米,堆成了几座大山,埋得严严实实。大伙无能为力,都差点哭死了。”
  张抗的眉头皱成了山包,这阵子寝食难安,就愁这事。
  龙山和凤岭相连,像把剪刀,中间是杏子沟,人称“鬼见愁”。山区四季雨量充沛,经常暴发山洪,数十条水龙直扑沟谷,泥石流铺天盖地而来,太险了。
  “龙山和凤岭岩石本身风化得厉害,经常闹灾。这几年乱砍乱伐,水土保不住,灾更多。在杏子沟打桩建桥,可要小心啊。”
  “是啊,我心里也没底。”张抗长叹了一口气。
  “我想了许久,有个笨办法,不知可管用?”
  “您说说看,也许是好办法呢。”
  “将剪刀口那儿拓宽,降低坡度,在山坡面打钢筋,灌水泥,固牢实,但要多花不少钱。”
  “这是一个办法。指挥部和工程公司也探讨过,看来我们想到一块了。不过,坡面固化施工本身风险也大,要进行一系列力学研究和现场实验。”
  “这些我不懂,你们学问大,应该办法多。但不能投机取巧,弄不好会闹出人命的。记住了,老大!”
  昆爹说着便激动了,不停地咳嗽。
  7
  昆爹回家的第一件事是上工地,五妈拦不住。
  才过去几天,村里变了大样。山平了,坡降了,路基也定了型,张湾村成了大工地。
  昆爹爬到青松岭,只见老松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老伙计,你在这里站了上千年,瞧我张湾村今天比往日都强。高速路修到了家门口,作出点牺牲有什么了不起。你说呢?”
  昆爹心里亮敞,浑身上下舒坦。
  入夏了,天闷得慌,昆爹浑身燥热难受,心头有团火在烧。
  “老大呀,今年热得反常,恐怕要下大暴雨,我担心工地那头。”
  挂了电话,张抗泪流不止,父亲仍是条铁骨铮铮,深明大义的汉子。前一阵误解了父亲,现在想起来内疚不已。
  “出事啦,大伯。杏子沟大面积塌方了,埋了几十人!”张卿一身透湿,慌慌张张闯进昆爹家里。
  “快喊村里人去救人啊,还愣在这里干嘛?”昆爹咆哮了。
  “我喊不动呀!”张卿几乎哭了。
  “别慌,孩子。这样,村里人我来组织。你腿脚快,到李家祠堂搬救兵。找到李族长,就说人命关天,我昆爹求他。”
  一阵刺耳的锣声在张湾村响起,昆爹拼命喊起来了。
  这锣救过许多人。当年日本兵进山,昆爹还是小伙子,日夜盯着山外,老松树成了瞭望哨。铜锣响三声,乡亲们往深山老林里钻。锣声咣当两下,地雷拉火,漫山遍野开花,小鬼子有来无回,乡亲们安然无恙。今天,又拿它救命。
  “杏子沟塌方,埋了人,张氏子孙赶快救人啊!”
  锣声盖过雷声,昆爹喊破了嗓子,一条条影子扑向杏子沟。
  锣声越来越急,昆爹越爬越高,救援的人越聚越多。
  实在跑不动了,浑身散了架。喉咙里冒出腥味,一股鲜血冲出口腔。昆爹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漆黑,双手紧紧抱住那颗老松树。
  张湾村和李家村出动了几千人,市民兵预备役部队迅速赶来。
  所掩埋的80多人全部救出。重伤两人,轻伤十二人,被紧急送往医院。张抗一屁股瘫坐在泥水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天晴了,一道彩虹飞贯龙山和凤岭,万道霞光在张湾村上空飘荡。青松岭那颗老松树巍然耸立,如同巍峨的擎天柱,守护着村里的山山水水。
  昆爹手里紧紧抓着锣捶,安然而睡。太累了,他该好好睡睡。
  张湾村和李家村的男女老少都哭了,张卿哭得最凶,痛不欲生。他说,对不起大伯。
  几年后,卿子被选为副乡长,兼张湾村支部书记。张家祠堂重建了,规模扩大好几倍,乡亲们自发捐的款。县民政局剪了彩,定名为“青松祠”。
  张逸云,男,岳阳人。著有中篇小说《暗光》《瘸哥的那些事》《推手》,长篇小说《山青月明》《浴火》;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及文艺评论作品100多篇,多篇作品入集。长篇小说《山青月明》获2012年中国原创文学大赛二等奖。
  责任编辑 谢然子
其他文献
摘 要:金银细工工艺作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工艺类项目,在学界中存在概念上的所指争议,尤其是关于该工艺的产品载体形式和最核心的技艺内容。本文梳理相关概念及分析原因,揭示我国金银细工工艺的丰富历史内容和地域文化内容。  关键词:金银细工;花丝;錾刻  金银细工工艺是有悠久历史传统的中国传统工艺之一,它依然存在于中国当代人的生活世界中,作为家居摆件、首饰饰品、文化礼品等多种不同形式的现代手工艺品出现
受制于国内露天矿设备的智能化故障诊断水平,露天矿卡车故障信息以人工采集方式为主,故障信息的标准化和故障管理的程序化程度不够,难以进行深入的故障分析工作。为此,提出了
目的研究情景模拟法培训在矿山医院低年资临床医师院前急救中的应用效果。方法调查本院60名有执业医师资格的低年资临床医师,将其按科室分层随机编排观察组和对照组,各组30名。
目的:对神经外科手术中的神经内窥镜的应用进行探讨。方法选取164例内镜手术的患者作为研究对象,其中包括54例单纯内镜手术,164例内镜辅助显微神经外科手术以及22例鼻蝶切除垂
确定合理的采场结构参数是安全高效地开采深部矿床的难点问题。为研究其影响机制,以铜绿山矿ⅩⅢ号矿体的深部开采为研究目标,选取深部典型矿岩进行岩石力学参数测试,基于岩
设计的价值,在现代社会中很大程度表现为对品牌的塑造。品牌形象设计课程是视觉传达专业诸多课程中最综合的课程,应将统整理念贯穿课程教学,建立动态机制与共享机制,结合设计
目的 通过对国产氯吡格雷在急性冠脉综合征患者经皮冠状动脉介入治疗后的应用、观察氯吡格雷应用后的临床疗效,探讨国产氯吡格雷和进口氯吡格雷的疗效比较.方法 收集2011年10
为研究板裂围岩采场结构的合理布设方式,在对某金属矿山现场节理和采场破坏情况充分调研的基础上,通过对浅埋板裂结构岩体的力学分析,给出板裂围岩赋存条件下采场安全系数的
为了解离子型稀土浸矿过程中浸矿效果与矿体渗透性的关系,利用自制浸矿过程渗透系数测定装置进行了矿体渗透系数测定试验,研究了离子交换条件下试样渗透系数的变化规律及形成
初中阶段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期,在这阶段内,学生身体和心理均会随着外界变化而出现不同程度的变化。身体律动是跟随音乐节奏有规律地做出动作,律动对人的感染力是极大的,它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