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孤独世界的博弈约翰·纳什的传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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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约翰·福布斯·纳什(John Forbes Nash, Jr.),数学天才、理性行为创立者、富于幻想力的一部机器,已经和他的来访者一起坐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那是1959年春季一个傍晚,虽然才是5月,天气却很热,令人不太舒服。纳什颓然坐在医院会客室一角的椅子上,身上那件尼龙衬衫松松垮垮地盖在他没有系皮带的长裤上。他的魁梧身躯现在就像一个娃娃一样缺乏活力,他的线条优美精致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他一直呆呆地盯着哈佛教授麦基(George Mackey)左脚前方不远的一点,几乎一动不动,只是不时拨弄一下垂到额前的黑发。麦基正襟危坐,被沉默压得透不过气来,并且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会客室的所有门都上了锁。麦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尽量使语气温和,但听上去仍有些愠怒,“你,一个数学家,”他开始说道,“一个致力于研究理论和逻辑证明的人,怎么能相信外星人正在给你发送消息呢,怎么能相信你被来自太空的外星人选中,要来拯救世界呢,怎么能……”
  纳什终于抬起头,用类似某种鸟类或者蛇一样冰冷而不动声色的目光,紧紧盯着麦基。“因为,”他慢慢地回答,“我的有关超自然生物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的方式,是和我的数学思想一样的,所以我会认真对待。”
  ——节选自 (美)西尔维娅·娜萨 《美丽心灵》序
  你也许看过同名电影《美丽心灵》,抑或读到过西尔维娅·娜萨在原著里的这段文字。不管是在真实的传记里还是虚构的电影里,我们都能看见一个孤独、疯狂却才华横溢的数学天才,但他年纪轻轻就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脑海里反复出现幻觉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而阻断了他聪明才智的继续发挥。
  他就是小约翰·福布斯·纳什。这个来自美国西弗吉尼亚州的古怪年轻人,1948年开始闯入数学界。在精神稳定的早年岁月里,他取得的学术成果已经让世界瞩目。1949年,仅仅21岁的他在学位论文里清晰地阐述了“非合作博弈”的基本数学思想,提出了著名的“均衡”概念,在覆盖经济学、政治学和进化生物学的广泛领域引发了一场缓慢的革命。9年后,由于在博弈论、代数几何学和非线性理论方面取得的非凡成就,他被《财富》杂志推举为新一代天才数学家中最杰出的人物。
  然而自此开始,他几乎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曾多次被关进医院治疗,只是偶尔能重获自由,但又马上陷入离奇的幻想中,并做出许多疯狂的举动。他天才的思考与创造活动似乎也被迫中止。幸运的是,他没有被残酷的病魔之手越拉越远,而是在爱与意志等力量的指引之下,缓慢地康复过来,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他过上了一种平静的生活,并逐渐再度回到他热爱的数学领域。
  纳什的内心是孤独的,他的意识一度在数字与方程的王国里漫游,缺少与其他人的交往与心灵沟通。回顾他的一生,他与充满孤独和惶恐的世界进行了一场最持久的博弈。参与这场博弈的除了他自己,还有深爱他的妻子,以及支持并帮助他的亲人和朋友;当然还包括他的敌人,不论是真实在他身边的那个数学家群体、那个学术评价体系,还是他脑海中的星际宇宙、宗教、政治力量等假想敌。如今他从疯狂无助的边缘走了回来,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之中,这对于他来说,或许已经是一种胜利。在电影里,那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在领奖台上说出了那并不让人意外的原因:“只有在这神秘的爱的方程式中,我全部的理由才能被找到。”
  1994年12月5日下午,纳什乘坐出租车前往纽瓦克机场,准备飞赴斯德哥尔摩,几天之后,他将在那里从瑞典国王手中接过刻有诺贝尔肖像的金质奖章。大约同一时刻,在数百公里之外的华盛顿市中心,美国副总统戈尔(Al Gore)正在大吹大擂地宣布“有史以来最大的拍卖”正式开始。
  这场由联邦通信委员会组织的对无线频段使用权的拍卖在几个月后结束,胜出的投标价总值超过70亿美元,成为美国公共财产销售史上最大的一笔交易,也是有史以来经济学原理应用于公共政策最成功的案例之一。设计这场拍卖会的是一群年轻的经济学家,而他们使用的方法就是来自纳什的“非合作博弈”思想。
  将诺贝尔颁奖典礼和这件事情放在一起,并不是一个巧合。在现代经济学越来越受到博弈论的指导和影响的当下,人们也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纳什所作出的重要贡献。然而这位旷世天才所取得的全部成就,并不是一个奖章就能概括的。这就好比当我们回顾他曲折、传奇的一生,会发现那永远比奖章上闪闪发光的金色更加璀璨耀眼。
  布卢菲尔德
  不是我慧眼独具,我深知
  孤独有自我完善的魔力。
  ——华兹华斯
  布卢菲尔德,意为“蓝色的原野”,得名于当地遍布大街小巷蓬勃生长的蓝色菊苣。这个边远小城由于四面群山蕴藏了丰富的煤而逐渐兴起,被誉为“西弗吉尼亚州最荒芜、最粗犷、最浪漫的地方”。
  在纳什最初的记忆里,一定有他两三岁时,听外婆在位于古老的塔兹韦尔大街的房子里弹钢琴的情景,那座房子坐落在微风轻拂的山上,俯瞰整个布卢菲尔德市。他的父母就是在这个房子里结的婚。1924年9月一个星期六的上午,魁梧英俊的老约翰·福布斯·纳什(John Forbes Nash, Sr.)牵着美丽的新娘弗吉尼亚,站在那座白色老房子的门口,向亲友挥手告别。接着,他们登上一辆闪闪发光的轿车,准备穿越北方几个州做一次蜜月旅行。
  老约翰夫妇是典型的美国新兴中产阶级,致力于为自己建立财务保障,在这个城市谋求一个值得尊敬的地位。就算是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时期,老纳什在美国电力公司的工作也一直保持稳定,与他们的邻居相比,这个年轻家庭的经济状况要好很多。
  1928年6月13日,差不多就在父母结婚之后第四年,小约翰·福布斯·纳什出生。他的幼年大部分是在母亲、外祖父母和姨妈的陪伴下度过的,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自然。不过到了小纳什七八岁时,亲戚们就开始认定他是个书呆子,有点古怪。比纳什小两岁的妹妹马莎(Martha Nash)经常和其他孩子骑木马、做纸娃娃或者在阁楼玩藏猫猫,小纳什却好像总是坐在客厅里埋头阅读,对她们不理不睬。   有一种观点认为,虐待、忽略或抛弃使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不指望从人际关系中寻求满足,从而形成精神分裂症气质。但小纳什的情况显然不符合这种说法,他的父母充满爱心,母亲尤其如此。弗吉尼亚是温柔的家庭主妇,也是和小纳什最亲密的人。父亲虽然工作繁忙,但也会和孩子们分享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星期天例行驾车外出检查电路的时候他会带上小纳什和马莎。
  在学校里,小纳什的年少无知和社交障碍远比他拥有的任何特殊智力更加明显。他的老师认为他是一个学习成绩低于智力测试水平的学生。他们说他做白日梦,要不就是唠叨个没完,不注意听老师的教导。他最好的朋友是书本,对自学总是乐此不疲。父母曾给了他一部《康普顿插图百科全书》,他通过这本书学到了很多东西。
  尽管没有亲密的伙伴,他却喜欢在其他孩子面前表演。有一次,他用通电的电线缠住一块磁铁,握在手中,要让大家看看他能“承受”多大的电流而不退缩。又有一次,邻居的几个男孩引诱他参加一个拳击比赛,他挨了一下打。不过,因为他非常高大结实,不惧怕打架,这个玩笑最后变成十足的以大欺小的局面。他从来不放过可以显示自己更聪明、更强壮的机会。
  青少年时期的无聊生活和缓慢发展的进攻性格,渐渐让纳什学会搞恶作剧,偶尔也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在高中实验室曾经制造了一次小爆炸,结果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接受训斥。大约15岁时,纳什和其他两个男孩开始鼓捣土炸药,最后以一个同伴被炸伤致死的悲剧而告终。
  纳什的祖先没有显示出任何具有数学天赋的迹象,他的家庭也并没有形成热爱数学的氛围。弗吉尼亚喜欢写作,父亲喜欢科学技术,但并不精通抽象的数学。纳什第一次接触数学可能是在十三四岁左右,当时他得到一本名为《数学精英》的书,作者是贝尔(E.T.Bell)。其中有一篇是关于“费马大定理”的文章,纳什在诺贝尔奖自传里描述了初次接触费马大定理时的激动心情——就像从无人留意的图案中发现美妙的意义一样,这个时刻使他终生难忘。
  纳什高中的学习成绩很好,已经成为一个出色的解题高手。他的高中化学老师说,“只要我在黑板上写出一道题目,其他学生都拿出纸和笔,而纳什一动不动,用眼睛盯着黑板上的方程式,接着很有礼貌地站起来,讲出了答案。”少年时代的这种思维实验有助于形成他后来解决数学问题的方式。
  他渐渐长大,却没有结识一个密友。在他懂得通过自己的聪明智慧改变周围人对他的评价时,也学会用冷漠的外壳武装自己,抵御旁人的排斥。纳什明显的优越感、不友好的态度以及偶尔出现的冷酷无情,是他应付彷徨和孤独的方式。他和其他孩子缺乏发自内心的真诚交往,使他不能“明确了解自己在整个人群中的实际地位”。
  卡内基工学院
  如果他不信自己是值得疼爱的,那么感觉自己充满力量就是一种很好的补偿。
  只要他仍然有可能取得成功,
  就可以保全他的自尊心。
  ——西尔维娅·娜萨
  高中最后一年,老纳什建议儿子报考西点军校,他担心纳什在无拘无束的大学里将得不到全面发展。不过,这个建议显然行不通。纳什希望自己成为父亲那样的电气工程师。他和老纳什合作写了一篇论文,介绍一种用于计算电缆电线张力的改良公式,最后联名发表在一本工程学刊上。不久,纳什又拿着西屋竞赛的全额奖学金欣喜地告诉父母,他已被卡内基工学院录取。
  1945年6月,纳什乘坐火车离开布卢菲尔德前往匹兹堡。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会把实验室和计算尺抛在脑后,一门心思钻研起抽象的数学来。
  第一个学期还没结束,纳什对工程学科的热情就消失殆尽了。机械制图课的一次经历让他很不愉快,“我讨厌标准化。”他后来这样说。他的物理成绩得了C,因为他反复和教授争论,说这门课缺乏数学的精确性;他还这样抱怨过化学:“它并不看一个人的思考能力有多强,而是看一个人能不能正确使用移液管和滴定法。”
  当纳什还在实验室挣扎时,二战结束后的退伍兵已经蜂拥进入了卡内基。这些新面孔里就有爱尔兰剧作家约翰·米林顿·辛格(John Millington Synge)的侄子约翰·辛格(John Synge),他后来出任数学系主任。纳什选修了辛格教授的张量分析——爱因斯坦用来表述广义相对论的数学工具。从一开始,纳什就让他的数学教授们大吃一惊,其中一个还叫他“年轻的高斯”。辛格赏识他的原创精神和追求难题的性格,劝说他选择数学作为自己的专业。纳什一度怀疑数学家能否作为谋生的职业,为克服这个想法他花了好些时间。不过到了二年级,他的精力已几乎全放在数学上面了。
  大学是让很多丑小鸭发现自己是天鹅的时期,这并不仅仅限于学习方面,也包括社交层面。卡内基的男生们个个年少聪慧,绝大多数在这里结交了相似的朋友,得到了别人的认同,而纳什却没有这么幸运。虽然老师们认定他将成为明日之星,但他的同学却觉得他有些古怪,在社交场合显得笨手笨脚。
  很少有人邀请他一起去听音乐会或者聚餐。保罗·兹韦费尔(Paul Zweifel)是一个热心的桥牌好手,曾教纳什打牌,但纳什爱发脾气,使他不能成为一个理想的搭档。他和数学教授汉斯·温伯格(Hans Weinberger)做过一个学期的室友,不过两人经常因为争论数学问题而发生冲突。
  在卡内基,纳什一加入其他少年队伍中,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欺负,但却遭到排斥,同学们经常嘲笑他、捉弄他。大家早已对他的魁梧体型和聪慧头脑心存妒忌。
  一年夏天,纳什、兹韦费尔和另一个男生钻进了卡内基地下蒸汽管道,探索这个神秘迷宫。在黑暗中,纳什突然转身对两个同伴脱口而出,“天哪,如果我们被困在这里,就会变成同性恋者啦!”兹韦费尔当时15岁,觉得这句话实在莫名其妙,他和宿舍里的其他男生一样,开始将纳什称为“霍默(意指同性恋)”或“纳什默”。这个外号让纳什大受影响,他感到痛苦和羞耻。
  19岁的纳什已经显示出一个成熟数学家的风范。他的老师理查德·达芬(Richard Duffin)记得:“他努力将事物表达为有形的东西,试图将事物与熟悉的东西联系起来,总是在真正尝试某样东西之前先感受一下。”纳什喜欢具有高度普遍性的问题,他并不擅长解决一些别致有趣的小问题。他像是一个梦想家,会长时间冥思苦想。他知道的东西比很多人都多,掌握知识的广泛程度令人惊讶。   在卡内基的最后一个学期来临之时,纳什正在犹豫要选择哈佛还是普林斯顿。虽然同时被这两所大学的研究生院录取,但在纳什心中,哈佛一直是首选。他深信哈佛的数学系全国第一。问题在于,哈佛提供的奖学金比普林斯顿稍微少了一点。尽管奖金的差别是微不足道的,但纳什把它看作衡量学校如何评价自己的一把尺子。他认定哈佛的小气代表不是真的想要他。
  达芬和辛格都极力推荐普林斯顿,那里满是纯粹数学大师。达芬尤其相信纳什无论兴趣和气质都非常适合选择抽象的数学作为职业。时任普林斯顿数学系主任的所罗门·莱夫谢茨(Solomon Lefschetz)开始写信敦促他,信中言辞恳切,也不乏奉承的语句。莱夫谢茨的名言是“我们喜欢趁着前途远大的人才年轻并且虚心向学的时候搜罗他们”,结果,他进入普林斯顿大学的事情就这样一锤定音了。
  普林斯顿
  竞赛就和呼吸一样
  我们因此迅速成长……
  1948年的普林斯顿之于数学家,就好比巴黎之于画家和小说家,维也纳之于精神分析家和建筑师,古雅典之于哲学家和剧作家一样。这里是“宇宙的数学中心”。范氏大楼(Fine Hall)容纳了世界上最具竞争力、最顶尖的数学系。它的邻居则是处于全国领先地位的物理系。约2千米之外,矗立着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爱因斯坦、哥德尔、奥本海默和冯·诺依曼都曾在这里书写板书,发表精彩的学术演讲。
  就在这一年的劳动节,纳什抵达普林斯顿。当时他20岁,身穿一套崭新的套装,手提一个笨重的行李箱,里面塞满铺盖、衣服、信件和笔记。第二天下午,莱夫谢茨就召集了所有新入学的研究生,他要告诉大家有关生活的真相。
  莱夫谢茨目光锐利,大声吼叫,场面像长官训斥新兵一样。内容大约就是:这里是普林斯顿!这里有真正做研究的数学家!而你们还只是一群娃娃。不过,他倒是提前做了些热身运动。“衣着整洁非常重要。”他指着一个学生说,“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工人而不是数学家。”他对另一个学生说,“你可以去上课,也可以不去,我从不骂人。”他告诉大家,分数没有任何意义,记录下来只是为了让那些“该死的教务长”高兴。这里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每天下午必须参加午茶会,因为只有在这个场合你才能见到世界上最出色的数学系教授。
  对于纳什,莱夫谢茨的开学演讲一定像美国国歌进行曲一样激动人心。这位从法国移民而来的学者,对于数学教育的看法,深受欧洲研究性大学的启发。它的基本思想是尽快使学生投入到研究中去,同时在短时间内完成一篇过得去的毕业论文。
  因此在普林斯顿,研究生们既有充分的自由,也有被催促成果的沉重压力。这种结合可能最适合纳什这类有数学家气质的人,有助于激发他天才般的潜力。
  普林斯顿的社交活动相当普遍,要想变得孤独并不容易。范式大楼里的茶会是每天的高潮,从下午三四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教授们几乎从不缺席,大部分研究生也是如此。整个聚会像是家庭团聚,规模小,气氛亲切。很难想象一个学生还能找到比普林斯顿茶会更好的机会,去结识那么多的数学家。不过,这里的气氛既友好,也不乏竞争味。茶会上的玩笑总是充满攻击性和力图胜人一筹的策略。在纳什的一生中,这是一个让他迅速成长的小型数学温室。
  也许纳什早就留意到普利斯顿大学里出现的一个新的数学分支——博弈论。博弈论是冯·诺依曼在20世纪20年代发明的一种方法,尝试用数学建立一个有关理性人类行为的系统。1944年,冯·诺依曼与一个经济学家莫根施特恩合著的《博弈论与经济行为》出版,立即引起了数学界和经济学界的关注。这部著作里用数学来解释经济行为的理论尽管极具创新意义,却不难看出它存在的明显瑕疵。冯·诺依曼解决的主要是“两人完全冲突的博弈”问题,关于两个人以上的局中人参与的博弈却没有阐释完全,而这种多人参与、既合作又冲突的博弈更符合真实经济活动中的情况。与此同时,他不能证明所有这样的博弈总是存在一个最佳解决方案。
  对于纳什这样年轻、满怀雄心的数学家来说,冯·诺依曼理论的缺陷格外诱人。他大约是在普林斯顿的第二个学期开始构思他的第一篇论文的,这篇论文后来成为现代经济学的重要经典文献之一。经济活动中的博弈,好比讨价还价,每个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策略,但局中人的行为是相互影响的,最终的结果不一定最优。但纳什指出,一定存在一种均衡的选择,使得每个人的策略都对自己最有利,同时其他人也按照自己的最佳策略行事,这就是“纳什均衡”。
  然而在1949年10月,当纳什欣喜地带着他关于“均衡”的想法去会见冯·诺依曼时,却遭受了类似灾难性的打击。一个研究生想要去挑战大名鼎鼎的公众人物,指出自己可以弥补他的研究的不足,这样做相当莽撞。
  冯·诺依曼端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耐心地听着纳什开始描述怎样通过几个数学证明得到博弈中的“均衡”,没等纳什得出证明的结论,冯·诺依曼忽然打断,并抢先说:“小菜一碟,你知道,这不过是一个不动点定理。”
  冯·诺依曼冷淡地拒绝纳什的做法一定很让他伤心,纳什后来将这次拒绝理解为一个早已得到社会承认的思想家对一个年轻对手的想法自然采取的一种防守姿态。某种程度上,他将自己遭到拒绝看作是天才必须付出的代价。
  兰德公司
  纳什一到那里,就非常主动地从最初引导他到兰德的兴趣中解脱出来,退出博弈论,迅速转向纯粹数学。
  ——西尔维娅·娜萨
  1950年夏天,纳什坐上了环球航空公司的飞机,开始了他人生中的首次空中之旅。这标志着他在兰德公司担任顾问的工作正式开始。
  兰德是一个设在民间的军方思想库,这个起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机构,是美国军方与科学界保持联系的桥梁,《财富》杂志1951年将它描述成“空军收购天才的投资”,杰出的学者在这里深入研究核战争和新生的博弈论。对于纳什来说,从研究生院出来,被引进军队的秘密世界,相当于完成了进入人生一个新阶段的仪式。   兰德公司位于洛杉矶西部的圣莫尼卡海滨。当年这是一栋离大海稍远的白漆建筑物,被《财富》杂志评为美国最难进入的建筑之一。纳什上班的第一天,身穿制服的武警就在大楼前面站岗,仔细打量他,记住他的长相。从此,在那个夏天及以后的岁月里,警卫们总是用冰冷而恭敬的一声“你好,纳什博士”来问候他。
  1954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兰德保安部接到警局的一个电话,凌晨时分在帕利塞兹公园男子浴室抓住了一个年轻人,罪名是有伤风化的露体。因为是轻微罪行,故很快就被释放了。但电话中问,他是兰德雇佣的数学家,这是真的吗?
  这件事情为纳什在兰德的工作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这次莫名其妙被捕的经历,打破了纳什原本对生活的想象。他不是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他会受到伤害,这是一个危险的教训。
  然而与这个教训相比,在兰德的四年时间里,纳什完成的对于长远职业生涯的规划,似乎更为重要。担任军事战略家的发展前景,在圣莫尼卡生活,或赚取相当不错的薪水,没有一样是引诱纳什接受兰德的一个永久职位的理由。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时,他努力地逃过了被征兵、服役的危险,这更让他意识到能回归自己的数学研究是多么难得。纳什是因为对博弈论的贡献而被招到这里工作的,他对博弈论的兴趣仅仅是在研究生期间,而博弈论也一直并没有在数学精英中获得多少尊敬。潜意识里,他一直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打抱不平:以他纳什的才华,应该以能立足于“纯粹数学家”之列为荣。
  麻省理工学院
  他只想独自一人研究,拥有在整个数学王国驰骋的自由,为了这一点,他应该在一所一流大学取得教职。
  ——西尔维娅·娜萨
  实际上,在兰德成功逃过被应征入伍的危险之后,纳什就开始着手做一篇希望可以为自己赢得一个“纯粹数学家”名声的论文了。他的课题是研究叫做“流形”的几何对象,当时这是数学家们很感兴趣的话题。不久后,纳什的结果便让当时的数学界大为震惊。他提出每个复杂的流形都可以描述成一个多项方程式。
  迄今为止,纳什关于代数流形的论文是他本人唯一真正感到满意的论文,也成功为他树立了一流纯粹数学家的形象,但是这篇论文并没有让普林斯顿数学系提供给他一个永久的职位,当时至少有三个数学家强烈反对和纳什共事,因为他们觉得这个人生硬粗暴、傲慢自大。结果,1951年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主任威廉姆·马丁(William Ted Martin)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纳什成为麻省理工学院讲师的时候只有23岁,不仅是教师中最年轻的成员,也比许多研究生都年轻。在他的整个童年、青春期和学生时代,纳什看来基本上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对于将人们联系起来的感情表现得无动于衷。他压倒一切的兴趣是数学,而不是人。在麻省理工工作的最初岁月,让他开始发现自己也有一些与其他人相同的愿望。在不到五年时间里,他有了一个秘密的情妇,后来又抛弃了她,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之后,他又追求另一个女子,抑或是被追求,这个女子后来成为他的妻子。
  29岁的埃莉诺(Eleanor)是一个工作勤奋、善良温和的女子。纳什的一个朋友后来形容她是“中等智力”、“举止率真”。她的生活道路并不平坦,在一个荒凉的蓝领工人区长大,母亲非常粗鲁,她从小肩负照顾弟弟的重担,只受过高中教育,最幸运的事不过是在波士顿找到一份护士的工作。
  的确,纳什是在医院见到她的,他去医院做静脉曲张的手术,看上去很紧张。他年轻的外貌,与其说像一个教授,不如说像一个学生。埃莉诺觉得他很聪明,还有那么一点讨人喜欢,不过在他离开后,她却没想过再见到他。
  可没多久两人就在路上意外相遇了。那个下午埃莉诺打算去买一件漂亮的冬用大衣。“他对我纠缠不休。”埃莉诺后来回忆说。他们一起走进百货商店。他一直盯着她,站在一边等她挑选衣服。她开始变得怡然自得。她看上了一件紫色的大衣,而此时纳什开始胡闹了,他假装自己是她的裁缝,猛然跪在她面前,大声嚷嚷,装作正在度量她的尺寸,真是洋相百出。埃莉诺感到难为情,脸也红了。“快起来!”她轻声说。不过,在内心里她却相当激动。
  那个下午之后,纳什带她去吃饭,驾着一辆破旧汽车去兜风。他坚持要去她住的公寓,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同意了。她觉得他热切、激情,但不可怕。
  那年的感恩节,当埃莉诺告诉纳什自己怀孕的消息时,她本以为纳什会向自己求婚,可直到1953年6月19日,随着他们的儿子约翰·戴维的出生,这个愿望彻底落空了。纳什频繁地去看望自己的孩子,在埃莉诺丢了工作,戴维被迫寄养到别人家里的几年里都是如此。但是,他却一直没有提出迎娶埃莉诺或者在经济上给予任何支持。尽管他当时的教授工资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的行为当然很自私,甚至有点铁石心肠。一个可能的原因在于纳什的势力之心,这根源于他从小优越的成长环境。他想娶一个真正聪明的女孩,一个地位相同的人。而这个女孩差不多也同时出现了。
  1954年夏天,在刚经历完那场“意外被捕”事件后,纳什怀着焦虑的心情从兰德回到麻省理工学院。沉闷的备课工作让他更加难以忍受。他几乎每天下午都躲进音乐图书馆。这个地方拥有让人惬意的隔音环境和丰富的古典唱片。
  一天下午,他有些惊讶地发现,一年前做过他学生的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图书馆员那张桌子后面。看来她现在在这个图书馆工作了。一见他进来,她也吃了一惊,却还是给他一个甜美的微笑,并向他打招呼。当他走开的时候,他感到她的目光一直跟随自己。
  21岁的艾利西亚·拉德(Alicia Larde)是麻省理工屈指可数的几个女生之一。她皮肤白皙、身材纤细,有一双黑色眼睛,纯真无邪,从内到外散发出美丽、沉着和高雅的贵族气质。不过她确实具有贵族血统。拉德家族起源于法国,传说与波旁王朝具有某种联系。
  一个侧面、一个眼神、一个声音往往就能俘获一颗心灵。艾利西亚的芳心早在一年前的那一堂微积分课上就被纳什征服了。当时她和好朋友乔伊丝坐在前排,纳什来晚了,脸上带着高傲而厌倦的神情。他一句话都没说,就关上了所有的窗户,打开他的课本,死气沉沉地开始讲解常微方程的特征。   当时正是9月中旬的夏末气候,教室里开始变得非常热,好几个学生打断纳什的讲课,请求允许打开窗户。而纳什显然是为了防止噪音干扰上课,没有理会学生的要求。就在这时,身穿高跟鞋的艾利西亚从座位上跳起来,跑到窗户边,一扇一扇地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每次都要猛然甩一下头。她在返回座位时直视纳什,好像要挑衅,让他跟自己作对。
  乔伊丝认为纳什是一个冷漠的讲师,她上完第一节课就离开了这个班,但艾利西亚却没走。“她觉得他看上去就像某个当红影星。”乔伊丝说。
  纳什不像其他数学家那样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熨烫平整的衣服,整个人显得干净爽利。“他非常非常英俊,”艾利西亚后来说,“非常聪明,这感情有点像英雄崇拜。”
  纳什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但是她差不多已经准备追求他。在接下来整整一年里,她不断地想见到他。她已经不能好好学习了,处在相思的眩晕中。这门课结束后,艾利西亚在纳什最喜欢去的音乐图书馆找了一份工作。
  玛丽王后号
  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
  ——卡夫卡
  1957年2月,一个格外温暖的上午,纳什同艾利西亚在位于华盛顿特区的英国国教圣约翰教堂举行了婚礼,然而他们的蜜月之旅却差不多在一年半之后。1958年7月底,尚未正式度过蜜月的纳什夫妇在纽约港登上了前往欧洲的轮船。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将在爱丁堡观看到代表数学界最高荣誉的菲尔兹奖颁发给了一位法国人。
  旅行前的6月份,纳什满30岁了。30岁不过是青年与中年的一道分界线,但数学家们会担心自己富于创造性的人生黄金阶段已经结束。
  纳什30岁那年的境遇看起来一片光明。他刚刚成功得出解决偏微方程的存在性、唯一性及连续性问题的C 等距嵌入定理,受到从未有过的热烈赞扬。《财富》杂志很快将把他列入数学家中最杰出的新星名单。与此同时,他已经是一个已婚男子,拥有一位美丽迷人的年轻妻子。然而就在那一年,麻省理工学院延缓了他获得永久教职的资格,一个法国人夺走了一枚本该他实至名归得到的菲尔兹奖章。
  接连的打击让纳什产生了一种认知不调,这种认知不调后来引导他去征服一个不可能解决的难题——黎曼猜想,期望以此赢得在数学界的至高荣誉,这件事最终让他的精神走向崩溃。可以想象当时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窃笑:“什么,已经30岁啦,什么奖也没有得到,没有得到哈佛的职位,甚至永久教职也没有吗?你居然还自以为是一个大数学家?一个天才?哈!哈!哈!”
  1959年独立日之后不久,纳什和艾利西亚再次出现在纽约港。他们看上去很像一年前去度蜜月的样子,他个子高高,衣着得体,容貌英俊,她则苗条、瘦小、优雅,只是少了一些生气,多了几分压抑。“玛丽王后号”驶向辽阔的海洋,自由女神像渐渐远去。
  此时的纳什早已经在麦克莱恩医院经历了50天的监禁,现在他是一个重获自由的人,而且即将去完成一个更自由的“梦想”:放弃美国国籍,成为世界公民。纳什去了卢森堡,去了日内瓦,甚至还设法独自去了一趟民主德国。虽然他的“宏伟计划”宣告失败,因为他最后带着被驱逐、被逮捕的无奈,回到了美国。但他认为“自己正走在通往一个世界公民的道路上。”
  这次旅行不过是纳什的精神分裂症的第一次复发,艾利西亚决定陪伴着他,她觉得不能让他独自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身边没有人照顾。这样的陪伴在纳什以后病情反复的时候,一直没有间断过。纳什曾威胁说要和她离婚,说是她把他关进了“牢笼”里。1963年5月1日,当纳什已经从特伦顿州立医院出院之后,法院判决了他们的离婚手续。不过,艾利西亚没有就此停止对纳什的关照,后来她一边照顾着幼小的儿子约翰·查尔斯,一边不忘记时常去卡里尔看望曾两度来到这里接受治疗的纳什。
  1964年的夏天,纳什乘坐“玛丽王后号”独自旅行。在那次航行中,他病得很重,神秘的宗教式的声音与古怪符号依旧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不过他已经同时在想着另一件事:“我的艾利西亚不久前还在看一个心理医生。她非常抑郁低落,她在哭泣。”
  范氏大楼
  数学是一种年轻人的游戏。不过,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经历一阵短暂的荣誉和勃发的活力(以后)……接着就是持续一生的厌倦。
  ——维纳
  70年代的普林斯顿,一座没有人情味、覆盖花岗岩的塔楼在越战后建立起来,取代了旧的范氏大楼。建筑师把原来的图书馆设在了底层。在这里待上几天,就会发现一个非常奇特、消瘦而沉默的男人走进这座大楼,他眼窝深陷,面容凝滞而忧伤,夜以继日地在地下走廊的一块黑板上书写着无人理解的信息。最后,新来的学生会被告知这些信息的作者是一个“幽灵”,一个数学天才。
  人们产生了一种直觉,认为纳什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对纳什来说,走到黑板那边是需要勇气的,与别人分享自己认为是重要的、但别人看来可能是疯狂的东西,充分表明了纳什与社区人群建立联系的愿望。普林斯顿,这个能提供安全、自由和友谊的地方,似乎正在为纳什逐渐恢复正常发挥作用。
  1970年,纳什能重新出现在普林斯顿,多亏了艾利西亚的主动收留。做出这个举动完全是出于怜悯、忠诚以及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人愿意收留他。他的母亲已经过世,他的妹妹没有能力接过这个重担。艾利西亚觉得无论离婚与否自己都是他的妻子,不管她对于与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丈夫住在一起有过什么犹豫,却一点也没想过不再理他。
  艾利西亚找到一所位于普林斯顿铁路枢纽附近的房子。他们的小儿子查尔斯已经12岁了,纳什搬到这里和他们住在一起。艾利西亚把他叫做“一个房客”,但实际上他们总是一起吃饭。纳什花了不少时间与查尔斯在一起,有时也帮他做功课或跟他下国际象棋。纳什每天从家里步行到范氏大楼,他沉默寡言,日复一日沿这条路来回游荡。
  艾利西亚是个小心翼翼的呵护者,她很有耐心,很少对纳什提什么要求。回顾漫长的岁月,她的温柔举止也许在他的康复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他有自己的房间,饮食无忧,有人照顾他的基本生活需求,没有受到多少压力。这就是一个人需要的东西:受到照顾,而且没有多少压力。”艾利西亚说。
  纳什相信,不管对与错,是他决定了自己的康复。“这可能类似于意志在有效节食中所起的作用。”他说。为了某个理由,他在努力抗拒幻觉思想。
  不管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小约翰·福布斯·纳什终于回归正常了,还获得了1994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作为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天才数学家,他将面对的也许是再也无法超越以往成就的事实。但现在,在经历了岁月的磨砺之后,他终于能平静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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