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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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时分,城市一片静寂。天上没有飞机,路上没跑汽车,时令又进入冬季,连个蚊虫的叫声都没有,吴明远却感到脑袋的深处在嗡嗡作响。他把头抬起,又放下,再抬起,再放下,突然一骨碌弹起来,用力推着身边的老婆说:“听到了,我听到了,枕头下面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老婆睡得像只肥猪,翻过身子,献给他一个沉默的虎背熊腰。
  最近一个多月,吴明远夜里老睡不好觉。躺在床上看书,似乎一个字也没看懂;关掉灯打手机游戏,也是莫名其妙频犯低级错误。在市渔政管理局当个综合执法科科长,扯皮绊筋的事是多,压力也是大,关系也确实复杂,但还远没到让他寝食难安的地步。以前他也常有睡不着的时候,但读上三五页晦涩的法学,集中精神打上几盘考验智商的高难度游戏,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这段时间以来,不知哪个地方不对板,他总是感觉自己的内心很嘈杂,很烦闷,根本进入不了睡眠状态。有时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下,过不了多久又醒了过来,整夜整夜瞪大着眼睛,在黑暗中搜捕谋杀他睡眠的凶手。他隐隐约约听到空气中有一个单调的声音在回荡,但坐起来仔细听,又没有了。他曾无数次问老婆听到没,老婆都说没有。看到他每天晚上都这样疑神疑鬼,老婆丢过一句“神经病”后,再也懒得理他了。他又问读高三的女儿,女儿喜欢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做作业,她耳机都没取,就摇着脑袋说没听到没听到!他也问过楼下的几户邻居,无一例外都说没有听到什么。吴明远神情恍惚,在家里东站站,西听听,觉得那个神秘的声音像个幽灵,在跟他捉着迷藏,如果不把它捉住,他永远都不得安生。看到他那奇奇怪怪的样子,女儿取下耳机,认真地说:“爸,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吴明远也曾怀疑自己患了耳鸣或幻听,还悄悄去五官科检查了耳朵,医生说正常,听力好得很。莫非真的出了心理问题?不至于啊,自己四十岁多一点儿,就当科长好多年了,妻子教书年年是先进,女儿没让他操半点儿心,就以6A考上了市一中,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还有什么不满意?何况,他又是一个热心的厚道人,从来不做亏心事,前不久还帮执法对象孟小刚在楼下找了个门面卖菜,心中无鬼,哪儿来忧愁?问题是,自己明明听到的声音,为什么别人都听不到?晚上能听到的声音,为什么白天又没有了?躺下能听得到,为什么起来又找不到?反反复复折磨了一个多月,他都有些相信自己确实是精神出问题了。
  现在好了,他终于发现了这个诡异的家伙。尽管还没弄清原因,还没逮到真身,但至少能证明它真实存在,至少能表明自己诚实,而且健康。
  吴明远没在意老婆的态度,把卧室的灯开得雪亮。他扔掉枕头,趴在床铺上听,嗡嗡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底发出,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他又钻到床底下,把脸紧贴着地板,感到楼板在微微振动,那声音像一把钻子,尖利地扎进他的脑壳。老婆坐了起来,打着哈欠说:“发什么神经啊,半夜三更不睡觉!”吴明远说:“你贴着墙壁听听!”老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惊叫着说:“真的是有一股噪音!墙壁里传出的。”吴明远嘿嘿一笑:“我没发神经吧?”
  这一夜,夫妻俩都没再睡着。吴明远说:“我估计是楼下哪个餐馆的抽油烟机在响。”老婆说:“晚上又不炒菜,开抽油烟机干什么?”吳明远说:“可能是怕煤气中毒才开的,明天告诉物业,要他们去处理。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我真会成神经病的!”老婆想了一下,说:“还是先告诉楼下四户邻居,我们别先做恶人,要去大家一起去。”
  按照吴明远的指导,四户邻居都听到了墙壁里传出的嗡嗡声。特别是他楼下那户,感觉比其他三户更加强烈。以前邻居们没有注意,这个烦人的噪音也就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现在知道了,很多人像吴明远一样,整夜整夜睡不着了。他们越是不去想它,越是想到它;越是不去听它,越是听到它;越是想睡着,越是睡不着。大家烦躁无比,气愤不已:“开餐馆也不能不顾居民的死活啊!”听到大家的反映,物业很重视,经理亲自出马,带着大家一起到临街的门面去检查。
  吴明远住的这个小区,叫雅园,是新城区的一个高端小区。小区共有三十八栋房子,除了临街的两栋是六层的建筑外,其余的都是四层的连体别墅。临街的户型最小,也有一百八十平方米。小区居民大多是教授、医生、律师之类的精英阶层,环境好,物业服务也周到,吴明远搬来三年了,一直很满意。他住在临街西栋的六楼,楼下有四个大门面,一个小门面。大门面开了三家餐馆、一家修脚店;小门面又窄又长,他帮孟小刚租了下来,卖菜。
  意外的是,响声跟餐馆和修脚店都无关。物业经理把四家门店的抽烟机同时关掉,每个店面派一人守着,由吴明远上楼去听。还只进到楼道口,吴明远就听到了空气中的嗡嗡声。以前他只觉得晚上有,自从确认有这股噪音后,大家白天也能察觉到了,只是声音小一点儿而已,他知道那是因为白天更大的喧嚣将它掩盖了。他爬上楼,把耳朵贴着自家卧室的墙壁,那声音像电波一样,马上穿透他的五脏六腑,震荡得他想呕吐。
  这个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它来自何方?在迷茫中刚刚发现一点儿线索的吴明远,一下又失去了方向。
  大家站在门店前,百思不得其解。孟小刚正在帮一个顾客称白菜,吴明远问:“小刚,你店子里没开抽油烟机吧?”孟小刚说:“吴科长,你莫笑话我,长到三十多岁,我还没见过抽油烟机呢。”大家望了望他店里摆得整整齐齐的萝卜青菜,走了。孟小刚朝吴明远招招手:“吴科长,你等一下。”说着麻利地从店前的大脚盆里抓起一条两斤左右的鱼,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后用一个塑料袋子装了,塞到吴明远手上说:“洞庭湖的野生鳜鱼,拿去炖口汤喝吧。”吴明远赶紧丢下五十块钱,孟小刚坚决不收:“吃条鱼还好意思要你的钱?”吴明远说:“我帮你可不是为了吃鱼。”

  果然如电业局此前说的那样,变压器运行的各项指标都非常正常,声音只有五十分贝,完全符合标准。
  那个该死的噪音到底是什么?它躲藏在哪个角落?没有人能够回答出来。
  兴师动众折腾一圈,吴明远的烦恼又回到了原点。


  吴明远愁眉苦脸从孟小刚的菜店前经过,正准备进雅园大门回家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就拐进了他的店子。这段时间为噪音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筋疲力尽,他确实忘记了关心孟小刚。看来帮助别人,除了需要有实力,还得有心情。
  孟小刚正从里屋端了一盆鱼出来,看到吴明远来了,非常热情,连声喊吴科长快请坐,我帮顾客杀完一条鱼就来拿烟给您抽。吴明远没坐,站到店门口,看孟小刚杀鱼。
  孟小刚的这个狭长门面,前面三分之二隔了卖小菜,后面那三分之一,就做了厨房和卫生间,兼作他父亲的卧室。他们夫妻俩带孩子住在阁楼上。这样的布局挤还是有点儿挤,但比起洞庭湖上那只破铁壳子渔船,不知要强多少。
  其实,吴明远已经帮孟小刚争取到了一套房子。按照国家政策,上岸定居的渔民可享受每户两万元的补贴,另外个人再出一万多元就可以了。在房价节节攀升的今天,花个三万多块钱就能买套七八十平方的房子,实在是件很划算的事。可是要上岸定居的渔民很多,政府能拿出来的现房却很少,房子的竞争就非常大,渔民们打破脑壳都想得到。要不是吴明远帮忙,孟小刚只怕要排队到猴年马月,因为规划中的几个渔民新村,据说至今连征地都没完成。而孟小刚在建新农场的那套房子,已摆进了他们从破铁壳子渔船上搬去的家什。尽管没在那房子里住几个晚上,他们就按吴科长的安排,马不停蹄进城开菜店了,但一想起那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虽然那地方有点儿偏。
  孟小刚把脸盆里的三条财鱼倒进大脚盆里,问顾客选哪条。顾客有点儿犹豫,指着要这条,又想要那条。孟小刚笑着说:“都是野生的,条条好。”吴明远赶紧证明,老板确实是渔民,放心买。顾客连声说:“知道,我们都知道,经常来买的,他的鱼味道鲜。”
  孟小刚抓起一条顾客选定的财鱼,问清是下火锅后,拿起菜刀飞快地在鱼鳃后面旋了一圈,再用一根筷子从刀口插进鱼背,几下一搅,然后捏紧鱼头用力一扯,一张完整的鱼皮就从鱼身上分离出来,白里透红的鱼肉光溜溜的,在店前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诱人极了。孟小刚捡起菜刀,啪啪啪,三下五除二,吴明远还没看清楚,鱼头、鱼尾、鱼刺又分离出来,加上鱼皮,已装进了一个小塑料袋子。孟小刚把手中这截肥嘟嘟的鱼肉冲洗干净,放到砧板上,左手轻轻覆盖,右手用刀极快地片,鱼肉很快就变成了一张张薄纸片儿。吴明远看得眼花缭乱,他没想到孟小刚还有这么一手,不由连连赞叹。孟小刚憨憨一笑:“渔民嘛,除了熟悉鱼,别的啥都不懂。”
  吴明远接过孟小刚的烟,在店前的木椅子上坐下,问道:“生意怎么样啊?”
  孟小刚边给他点火边回答:“托吴科长的福,生意非常好,比打鱼强不少,钱也现,没一个赊账。”
  吴明远欣慰地点了点头,说:“我们准备与民政局合办一期渔民上岸技能培训班,你想不想参加啊,不要一分钱的。”
  孟小刚说:“都学什么呢?”
  吴明远说:“项目倒是不少,有汽车驾驶、网络开店、计算机技术、农产品经纪……”
  孟小刚哈哈大笑,打断他的话说:“吴科长,我总共没读过三册书,哪里学得会这些高科技?开车倒是有兴趣,估计也学得会,我会开船嘛,但学了也没钱买车啊。”
  说实话,这个培训班的内容,吴明远也觉得很不靠谱。方案原本是要他做的,但因为噪音的事静不下心,就完全让民政局做主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培训这些内容,那又培训个啥呢?他一下也想不出新招。其实,培训啥是次要的,培不培训才是重要的,关键是要紧跟中心工作,迅速作出自己的行动。他们局长是这样想的,民政局局长也是这样想的,他自己还是这样想的——要不,他也就不会那么快帮孟小刚找门面开菜店了。
  又有几个人进来买菜,进门时,都先望一眼盆里的鱼,看到只有两条,都急急地说:“鱼我要一条!”
  “好咧!”孟小刚大声地应答着,憨憨的笑里,藏了一丝丝的狡黠。
  雅园小区周边还有四五个高档小区,加起来大约有好几千人,附近却没有大型的农贸市场,每个小区前面,都开了一家小菜店,菜价比市场要高一大截,但生意都好得很——居民们不差钱,就图个方便。所以孟小刚上岸时,吴明远想到雅园小区还无人开菜店,就赶紧要他来。孟小刚来了后,菜价比别人的低,鱼比别人的好,一下就把其他几个小区的生意也抢来了。好些居民,纯粹就是为了买他的鱼,才到他店里買菜的。吴明远想,看来当初自己的决策是对的,渔民上岸要想生存下去,只能脚踏实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本买卖,而且最好还能跟鱼有关。
  孟小刚卖鱼其实是有讲究的,他店前的大盆里,始终只放十来条鱼,故意造成一种货少紧俏的氛围。洞庭湖的野生鱼嘛,哪有那么多?多了人家反而不相信。另外,他也担心渔政查他,尽管跟吴科长关系不错,但他毕竟是个执法人员——他想自己今后在禁渔期肯定也是要贩野生鱼的,没有野生鱼,谁还来买?所以他藏在店后的大鱼池,很少有人知道,当然也包括吴明远。
  有熟悉套路的顾客见盆里没鱼了,就大声对孟小刚说:“去里面池子里捉几条来唦,我要一条回头鱼。”
  孟小刚装作没听见,埋头整理菜架上的菜。顾客就自己钻进了内店。
  吴明远抽完烟正准备回家,看到顾客端了一盆活蹦乱跳的回头鱼出来,就停住了,问孟小刚:“内屋修了鱼池?”
  吴明远第一次看到了孟小刚的大鱼池——深一米二,宽一米八,长两米,上面盖着厚木板,木板上面,再放着他父亲睡的大木床。怪不得进来过几次都没发现,原来藏得这么深!吴明远从掀开板子的地方看到,池子里至少有好几百斤鱼在游来游去,八只增氧泵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白泡。
  吴明远说:“你父亲睡在这么潮湿的鱼池上面怎么行?会得风湿的!”   老渔民正在做饭,连连摇头说:“谢谢吴科长关心,不碍事不碍事,哪个渔民没风湿,我们以前在船上还不一样睡在鱼舱上。”
  吴明远扫视了一遍这间昏暗的小屋,渐渐感到耳膜在强烈振动,空气中有一股尖利的声音在洞穿他的脏腑。他一声惊叫,指着墙角一个嗡嗡叫唤的增氧机说:“孟小刚,你害惨我们了!”


  吴明远觉得自己蠢得要死,整整两个月,连个水产增氧机的响声都没听出来,还渔政管理局综合执法科科长,我呸!不过现在好了,症结找到了,又是孟小刚的问题,熟人熟路,解决起来应当很快的。
  邻居们获悉这个情况,也非常高兴。饱受噪音困扰的他们,一下就放松了,一个渔民的增氧机,还不分分钟就灭掉了?他们纷纷跟吴明远打趣:“没想到搞了半天,原来是吴科长在害我们哦,那还是劳烦您去把它关掉吧!”
  吴明远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大家都认为很容易的事情,其实麻烦得很,后来几乎成为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差一滴滴搞得他家破人亡。
  开始的时候,孟小刚对增氧机影响楼上居民特别是吴科长的生活完全不认同。他说:“这不可能吧,你看我父亲天天睡在这小屋里都没一点儿事,你的房子在六楼,怎么可能听到呢?”
  吴明远说:“是不是它做个试验不就清楚了?你先关掉它,我们上楼一听就明白了。”关掉增氧机后,他的卧室果然一片安宁。吴明远两个月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家原来是这么舒适和美好。可是一打开增氧机,那种单调而尖利的嗡嗡声又从墙壁里穿透出来,瞬间灌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无处可躲,烦恼顿生。这种感觉,连孟小刚似乎也感受到了一滴滴。此前他一直以为是吴科长人太娇贵了,他们渔民的船舱里,都开着增氧机的,但从来没听谁说过吵得睡不着觉。现在他承认了,再三向吴明远表示歉意,并一口答应马上整改。只是有一点,他与吴明远一样没想清:那声音为何能传播这么远?而且似乎楼层越高震动越明显,比如吴明远家和五楼邻居家,就要比楼下几户明显。
  说实话,孟小刚对吴明远的事还真是蛮上心的。从楼上下来后,他马上将增氧机搬离墙角,不让它挨任何一堵墙,但响声依旧;他又用泡沫箱子把它装起来,还是没用;最后他用一根绳子,把它吊到天花板上,心想这样应当好些,哪知楼上各住户特别是吴明远家反应更加强烈了。他没辙了,不知如何才能让关心他的吴科长安静生活。
  吴明远看到这种情况,刚刚放松一点儿的心又紧张起来。他先是问了好几个熟悉的渔民,都说这玩意是有一滴滴响,但他们习惯了,不影响睡眠。他又问了机械和环保方面的专家,他们的说法让他无比忧虑——增氧机的振动声是低鸣音,分贝不高,但穿透力强,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容易引起神经功能紊乱、注意力分散,还有可能导致血压上升、焦虑等症状,严重的甚至会出现精神病症。而且根据一个什么原理,楼层越高振幅越大,噪音也就越明显。尤其麻烦的是,好像现在没什么方法对它有效,除非关闭。这怎么行,没有增氧机,过不了两个小时,那一池子鱼会死个精光。这一点,搞渔政的他还是清楚的。
  内事不决找领导,外事不决问百度。这些天,吴明远一有空就在电脑上、手机上不停地搜,他围绕增氧机,频频变换关键词,显示出来的一个个页面让他大吃一惊: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的人被增氧机折磨得生不如死!他们有的是被住房附近鱼塘里的增氧机吵扰,有的是为邻居家金鱼缸里的增氧机烦躁,有的是被楼下海鲜酒店的增氧机振醒,像他这种情况的,也有不少。吴明远像找到组织一样,在不同的贴吧里认真阅读各种吐槽的帖子。网友们描述的情景和感受简直与他的一模一样,他感到无比亲切。遗憾的是,读完几百个帖子,他几乎没发现有一个解决了问题,而且还從中获悉,政府的各个职能部门管都没法儿管——城管说没出店经营,得找工商;工商说有执照就合法,噪音得找环保;环保说增氧机分贝不高,不属噪音,可找渔政试试。天,我就是渔政管理局综合执法科科长啊,我找谁?!
  吴明远也没辙了。
  邻居们碰到他就问:“怎么还没关掉呢?吵得真难受啊!”
  吴明远满脸歉意,不停地点着头说:“正在做工作,正在做工作。快了,快了。”
  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嗡嗡嗡的响声却依然如故。不说邻居们对他翻起了白眼,连女儿也受不了了。这一次月考,她又下降了几个名次。她打着哭腔说:“爸,明年上半年我就要高考,这样吵怎么学得进去,你不会是想我今后去当渔民吧?”吴明远心痛地说:“好好好,爸爸明天就想办法。”
  但他哪里想得出办法来啊!他心里清楚得很,要想彻底解决问题,除非孟小刚不贩鱼,做别的事,或者是搬走。不贩鱼是不可能的,单纯卖点儿小菜,可能门面费都搞不到;做别的事,他也都不懂啊,好多上岸的渔民除了能做做力气活儿,其余的都一窍不通。搬走倒是可以做到,只是一下子难得找到合适的门面。问题是,孟小刚他愿意搬走吗?他肯定不愿意!现在他的生意做开了,附近小区的居民都信任他,照这样做下去,不出几年说不定收入比他这个科长都高。如果他搬到别的小区,噪音同样会影响楼上居民,人家立马就会把他赶走。搬到菜市场去的话,谁会相信他的鱼是野生的?真正的鱼贩子也不会容许他抢生意,过不了三五天,就可能把他玩得血本无归。更大的问题是,不能让他搬走啊!孟小刚是自己主动请来的,而且刚刚把他上岸创业取得好成绩的典型材料报给局长。局长还表扬他说:“搞这么多上岸技能培训,都是空头路、花架子,没几个起到蛮大的作用,看得到的还只有你帮扶的这个菜店,到时市长来听汇报,你发个言。”现在没搞两三个月,又把他赶走,叫人家如何想?又叫局长如何想?
  吴明远的老婆已经忍了很久了,现在看到女儿学习搞成这样,终于忍无可忍,与他大吵了一场。她无比委屈和愤怒地说:“你看你做了个啥事?请别人来害自己!连带着还害了家人和邻居。你不知道邻居们怎么看我们的吧?他们怪死了我们,现在碰到了理都不理我,以前对我们多热情啊。还有,你女儿本来成绩挺好的,现在成了啥样?要是明年考砸了,我看你这辈子能安心啵!”   吴明远挺起胸,再次把手伸向了八号电表箱。不过他想了想,又停下来,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一团卫生纸,包住自己的手指,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下了电闸。
  啪,整个世界一下安静了。
  这一夜,吴明远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第二天是星期六,吴明远起床下楼去吃早餐时,已快十点钟。他感到这一觉,似乎把这几个月来丢失的睡眠都补足了,真他妈舒服。
  物业经理在传达室看到他,连忙神秘兮兮地招手。他刚一进去,经理就把门掩上,压低声音说:“孟小刚的鱼全死了!”他这才记起自己昨夜关电闸的事,心中不由有一丝丝慌乱,本能地张开口“啊”了一声。经理望着他,似乎明白了几分,接着说:“不知是谁关的电闸。”他镇定下来了,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个“喔”。经理笑笑:“吴科长,你不知道,孟小刚好凶呢,一大早就要跑去找你麻烦,是我把他拦下了。”吴明远说:“找我麻烦干吗?他的门面押金都是我付的,难道帮错了?”经理连连点头:“这家伙就是不明事理,我把他训了一顿。我说吴科长对你这么好,怎么会关你的电呢?可能是别的居民,也可能是自动跳闸,再说,你也没任何证据啊,他这才骂骂咧咧地走掉。”吴明远问:“死了多少鱼?”经理说:“我去看了,只怕有四五百斤,一半是回头鱼和桂花鱼,全是野生的,贵着呢,损失可能有七八千块!”吴明远重重地“喔”了一声,走了。
  外面的阳光有点儿耀眼,打在脸上暖暖的。吴明远恍然记起,已经开春了,接下来的三到六月,又将进入洞庭湖的禁渔期。往年的这个时期,他们总是忙得焦头烂额,宣教、暗访、执法、处罚,事情一波接一波。现在大部分渔民都上岸定居了,而且还参加了技能培训,还会不会有人去偷捕呢?不偷捕他们能生存下去吗?他远远地望了孟小刚的菜店一眼,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吴明远在银行取了八千块钱,揣在兜里。他本想直接进孟小刚的菜店瞄瞄,但看到那一家三个大人正蹲在店前手忙脚乱地破死鱼,又退了回来。洞庭湖边的人不吃死鱼,死鱼只能低价卖给食堂或做成不值钱的臭干鱼。这么大的损失,他怕孟小刚冲动,大鲶鱼发起飙来,螺蛳都能带壳吞,到时自己难保不吃眼前亏。他想了想,到传达室找到物业经理,要他转告孟小刚打个报告来,他去想办法从渔政给他解决点儿资金。
  回到家里,尽管没有了那个嗡嗡声,吴明远感到内心依然很嘈杂,而且空气中似乎也有了各种来历不明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冲动了,现在这事情还真不好收场。就算自己出钱冒充是渔政的赔给孟小刚,也只能暂时平息他的怒火和自己的愧疚,根本不能长远解决问题。他不可能因为关一次电就不贩鱼不开增氧机了,而且以后很可能还会开得更加心安理得更加理直气壮!你总不能天天关电吧?总不能把房子卖掉拍屁股走人吧?哎,你的房子还没权力说卖就卖呢,房产证都在银行押着!
  吴明远在等孟小刚打报告给他,这样既救了自己的面子,也补了孟小刚的里子,两人的关系也就不致于公开撕破脸,问题处理起来可能还有机会。但接连几天,孟小刚都没来找他。问物业经理,说已经转告多次了,但人家就是一声不吭。吴明远感到情绪有些压抑,觉得到处都充满了令人烦躁的声音,大街上、超市里、餐厅中、菜市场,甚至连办公室和自己的小车里都有!晚上回家,空气中除了各种来历不明的声音外,他又清晰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嗡嗡嗡,而且声音比以前更大更尖锐,也不知是不是孟小刚又进了鱼或是换了更大的增氧机来报复他。他感到自己无比失败,短短几个月,竟然把一个人帮成了仇人!他躺在沙发上根本睡不着,无孔不入的各种噪音穿透他的身体,钻进他的脑壳,让他心烦意乱,精神恍惚。半夜时分,他感到自己的脑壳被振得马上就要爆炸了,胸腔也要爆炸了,整个世界都要爆炸了!他不顾一切地冲到阳台上,朝着楼下大喊:“孟小刚,我操你妈!赶快关掉增氧机,老子赔你钱!”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八千块钱,天女散花般撒下了楼。
  ……
  吴明远从康复医院回到雅园小区时,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局长因落实渔民上岸政策有功,调到了更加重要的岗位;女儿很争气,考上了理想的大学;禁渔期结束了;孟小刚的菜店也关门了。
  物业经理找到他,把门面押金退还他,并告诉他他住院后,孟小刚主动要求关掉店子。吴明远问:“他搬到哪儿去了?”经理说:“他说不开店贩鱼了,免得害别人,去哪里了谁知道,天吊族嘛。”
  吴明远决定去看看孟小刚,并当面承认是自己关的电。他一个人开着车,沿着一条七弯八拐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行驶了近一小时,才找到孟小刚在建新农场的家。这个只有两栋四层楼房的小院子,原是农场下属一家研究所废弃的办公楼,渔民上岸时,改造成了三十二套渔民新居,他当时费了好大的劲,才帮孟小刚争取到一套。送他过来那天,渔民们正热火朝天忙着搬家,一个个喜笑颜开的。但现在,吴明远看到,院子里一片荒凉,长满野草,看不见一个人,俨然就像一处遗弃已久的鬼屋。他隔着窗户看到,很多房间里面都空空荡荡的,显然主人已经搬走了。他不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抬头一层一层地扫视,终于发现四楼的走廊里晾了两件衣服,就爬了上去,一个老渔民正孤独地坐在房间里补渔网。
  吴明远问:“大爷,孟小刚去哪儿了?”
  老渔民说:“回船上去了。”
  “其他的人呢?”
  “也回船上去了。”
  老渔民告诉他,这里离湖岸太远了,他们进城、下湖都不方便,又没有收入来源,船停在湖边也不放心,还是搬回船上住得踏实。现在白天就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这个院子。
  吴明远说:“你们不是都想上岸吗?”
  老渔民说:“想啊,怎么不想,做梦都想,世世代代都想!但渔民离开了水和船,就不得命活哦!”
  吴明远说:“不是搞了多次上岸技能培训吗?”
  老渔民呵呵笑了起来:“我们大字都不识几个,学了几天电脑的开机关机就能混到饭吃?”
  哎,多好的政策啊,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吴明远只能无奈地摇头。
  这时,他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嗡嗡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若隐若现地传来。他紧张地问:“大爷,什么东西在响?”
  老渔民告诉他,那是楼下增氧机的声音。渔民们把一楼的房子挖成了鱼池,当做渔获物的寄存处和中转站,这样鱼类可养得久些,价格也就不必受鱼商控制,比过去天天交给他们要高一滴滴。这也正是留下他守房子的原因,否则他也早回船上去了。
  吴明远站在四楼的走廊上,把耳朵贴到墙壁上,用心去捕捉那个底层发出的聲音。很快,那个微弱的声音就连绵不绝地穿透他的胸腔。他想,根据那个什么原理,如果自己的位置更高一点儿,可能感受到的振动会更大。
  责任编辑/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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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刚驶进公安局大院,锣鼓、音乐便响了起来。男女民警穿着制服,整齐地排在两边,有节奏地鼓着掌。  小王的脸涨得通红,看了一眼张卫,说:“嗬,仪式感还蛮强嘛。”  张卫嘟囔道:“又是仪式感。”  几天前,张卫和其他民警一起被派去A城,缉捕一起电信诈骗案的嫌疑人。夜里,他和战友们来到一处“城中村”,抓捕主犯。张卫一脚踹开三楼房间的门,嫌疑人一跃而起,从打开的窗户窜上了一幢平房的屋顶。张卫也跟着跳了过去
那是怎样的清晨!酥软的松针,扑嗞嗞飞的小鸟,雪般铺满山间的芦花,忽明忽暗的雾,一切梦里似的很不真实。  唯一真实的是偶尔烂在脚下的菌,见手青、奶浆菌……它们躲在枯叶下、杂草丛中。突然,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从野花中探出头,他双眼发光,趴下身,抽刀拨土。终于,一朵黄褐色的菌立于掌心,过不多久,菌杆手握部位已由黄褐色变成靛蓝色。这是见手青,尽管握它时小心翼翼,可这娇嫩的宝贝,仍如它的名字:见手即青。“莫
一  北岛有一首诗,题目是“生活”,整首诗只有一个字:网。人称“一字诗”。我觉得这首诗并非一个字,而是三个字,单是一个“网”字不能成诗,必须将题目“生活”也加进来。  陶渊明称世俗为“塵网”,北岛描述现实生活为“网”,两大诗人所见略同。“网”字字形由小篆演变而来。书法家写小篆,基于艺术上的理由,有时在里面写四个×,更是宛如张网以待的样子。  古人受道家影响,认为“网”是束缚、是陷害,这个网是网罗;
“老胡,别唠了!开饭啦!”隔壁办公室陈远喊道。  “你们先吃,给我留碗饭就行,我一会儿做个酱油炒饭试试。”老胡转头朝门外喊了一声,又迅速把目光移回到手机屏幕上。  “酱油炒饭你得先把米饭用酱油抓匀,这样炒着才入味。”按照老胡的吩咐,屏幕那邊的人转身找了瓶酱油,在老胡的指挥下,一会儿打蛋,一会儿爆锅,一会儿翻炒地忙活起来。十几分钟后,一盘香喷喷的酱油炒饭终于出锅了。  “好啦!关火,关电,吃饭去吧!
读到一篇英文文章,讲的是蚂蚁。蚂蚁家族和和睦睦,忙忙碌碌,母蚁生儿,公蚁持家,繁衍生息。但令我震惊的是它们面对灾难时的行为。  野火烧起来的时候,众多的蚂蚁迅速聚拢,抱成黑团,然后像雪球一样飞速滚动,逃离火海。  此时,我仿佛看见汹涌的山火在燒,一团黑风正沿山脊滚动;我听见噼里啪啦的烧焦声,那是最外一层的蚂蚁用躯体开拓求生之路。假如没有抱成团的智慧,假如没有最外一层的牺牲,渺小的卑微的蚂蚁家族绝对
一黑一花两头牛在溪水的两边吃草。南边的黑牛问北边的花牛:“你那儿的草是什么味道?”  花牛回答:“草莓味儿! ”  黑牛快步蹚(tāng)过溪水,过来吃了一口。然后,他气愤地说:“你骗我!”  花牛轻蔑(miè)地看了他一眼,说:“笨蛋,我说的是‘草没味儿’。”
但凡去过哈尔滨的人,还有哪个不知道圣索菲亚教堂呢?  作为土生土长的老哈尔滨人,冯淑慧当然很早就去过圣索菲亚教堂,并对它高高的尖顶、曲折的回廊、奇形怪状的浮雕圣像印象深刻。哈尔滨开埠虽晚,却曾是远东最大的城市,当然它的洋派也是出了名的。所以打从记事起,冯淑慧就见惯了街上走来走去的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这些外国人当中多是俄国人和犹太人,也有俗称“小鼻子”的日本人,因为和中国人长相差别不大,好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