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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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楚瑜提着竹箱走在光影交错的一排香樟树下,鞋袜黏腻腻的,总想着脱下来凉个干脆。她跟人问路,好像每个人都存心告诉她错误的方向。或者她本身的理解力是有问题的。此刻脑子里又闪过那个夜夜陪伴着她的男子,那个一身古怪衣着的男子啊,每次都要在梦里侵犯她。可是和母亲说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只当她脑子出了大问题了,要将她隔离开。
  楚瑜停下,用丝绢擦擦额角的汗珠。待心情平复,问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小姑娘,老屋在哪里。
  小姑娘翻了个大白眼,抱着糖葫芦串子走出几步,又转回身,看了看楚瑜说,大姐姐,你买串糖葫芦呗。
  楚瑜问小姑娘,糖葫芦去核了吗?
  小姑娘笑着说,小本买卖,哪里那样精致。见楚瑜犹豫,小姑娘道,你买一串,我告诉你。
  楚瑜挑了一串饱满、圆润的,空出的手轻轻地握着,她并不在街上吃。
  酷日当头,蝉鸣啾啾,尽管走在香樟树下的阴影里,楚瑜的衣衫还是让汗水洇透了,脸颊和额角都生出细腻的一小层油汗来,后背上显出一只湿漉漉的灰蝴蝶,前胸两个又粗又大的白葫芦。小姑娘盯着楚瑜看了一阵,说大姐姐你真好。楚瑜感觉脸上又烫又红,再往前走,便是一路低着头。下一个街区路两边是核桃树,直往住宅区域延伸着,铺天盖地的,像是误入了一片迷宫。迷宫的空处,是一排老屋。
  手里的糖葫芦已经化开了,糖浆黏糊糊沾满了五个手指。楚瑜皱着眉取出手帕,擦了又擦。
  老屋前面是李清照的故居,仅仅是一墙之隔。楚瑜走近,透过一间屋子的窗口看进去,家具、书橱、床铺都是旧的,之前的房客扔的纸屑也在地上安静地待着,尘埃在阳光下飞舞,自是满心欢喜的。就住这里了,相比世界的其它角落,这里该是最清净的。楚瑜看看天色喃喃道,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她拿出几个小钱给随她来这里的小姑娘,小姑娘领了钱,说了句谢谢。还有些奇怪地打量楚瑜一阵,这才抱着糖葫芦串子一溜烟跑远了。
  二
  我们主任是个头发稀疏的娘娘腔,鼻梁上挂着副又厚又沉的眼镜,一双不安分的眼睛躲在镜片后面滴溜溜转。他说话时习惯了看着天花板,并不看人。
  “怎么回事?”他在同他的秘书说话,他把一本省级刊物扔到桌子上,他接着拍了桌子。
  我以为这里面没有我什么事,他反复喊我的名字,喊得我心虚。我只好从桌上捡起杂志,封面上有我的名字。翻开看,里面有我的一篇小说。四个月前写的,写完投出去没了动静。谁知道突然发表了,我喜形于色就差手舞足蹈了。
  “发表了呀。”我确认了。
  “你写这个东西经过我们审核了吗?”说话的是他的秘书,姓孙,是个男的。秘书早上发顶喷了发胶或者啫喱水一类的东西,一股子热水烫歪了塑料瓶的那种肤浅、变异的味道。
  “这是小说,虚构的。”
  “管你说啥,没经过我们允许,你把我们都写进去了。”秘书说。
  “您这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吗?”我笑说,“哪个字哪个段落是写您的?”
  “你还写了多少?”主任问我。
  “那多了去了。”
  “还挺光荣是吧?”秘书问我。
  “不然呢?”我笑眯眯看着他。
  “听说你精神出过问题?”主任问我。
  我一愣,嘴巴像是封上了封胶,愣是蔫巴巴张不了口。
  “白培养你了。”秘书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我,“真是让我寒心。”
  这会儿给我们同事的感觉是,我是一个白眼狼,把组织的重要机密泄露出去了。而主任呢,在说了我精神问题之后,变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生气中又夹杂着些许的恨铁不成钢。尽管生气,但是你完全感觉不到主任是在生气。如果这个时候是我们处长的电话打进来,我保证我们主任面带着微笑把电话接起来。讲完电话他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外人也看不出来谁在生气。主任也只有再看到我,才会想起这茬子事。
  而主任的秘书呢,演的是愤怒,是为主任打抱不平。当然他演技过头了,说走概念了也不为过。
  “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是不是?”秘书问我。
  “你怎么可以这样?”主任问我。
  我装模作样一声叹息,明知故问我怎么样了。
  我写的是我们四个月前采访一个太极大师的故事,大师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他和普通的老头可不一样,都是细胳膊细腿,但是大师有大师的风范,有他的仙风道骨。那天采访完了,正巧几个练散打的上门挑衅。大师坦言自己老了,给我们表演完“鸟不飞”的绝技之后,就去闭关了。练散打的找不到大师,只好找太极拳馆的负责人,也是大师钦点的传人—大师的侄子,四十开外的一个练家子。
  可想而知,传统武术闭门锁户,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了。区区几个不入流的散打小先锋,把大师的侄子打得在地上爬,说是抱头鼠窜也不为过。
  这里有个细节,关于我的。大师侄子在地上爬时,散打小将依然穷追猛打,我看不过去,就上去制止。按说我力气更大一些,我把散打小将和地上的大师侄子分开,散打小将又要过去,我稀里糊涂挨了几拳,都是重拳,但是我感觉不到疼。真的,我过去不这样的,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
  我鼻子、嘴脸都流血了,看见血,我的血性倒是激发出来了。
  我记得中学时候天天跟着一帮子所谓的生死之交去打群架,我一般负责在厕所門口放哨。有一次好奇,往里面瞅了一眼,让人一拳打在鼻梁骨上打了出来,鼻子咕咕流血,我愣是不知道谁干的。在我的兄弟中,我打架不算出色,可是散打小将再次冲上来时,我疯了一般拽住他两条胳膊,往下一压,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都没有使绊子,只凭力量,说是蛮力也行,便制服了他。
  我写的就是这件事。当然,事后有人说我反常,叫我去看医生。然后我稀里糊涂地被鉴定成了精神病。
  再说回那天,那天的采访稿也是我编写的。可是最后制作成节目时,撰稿人一栏挂的是我们主任的名字。而且录制的节目和发生的事也不相符。我们主任不惜重金请了演员。怕演员露了底,所以散打小将把小侄子打倒在地,小侄子抱头鼠窜时,第一集的节目就算完了。镜头切换成了女主持人的总结,质疑传统武术到底是怎么了?   说实在的,我们节目开播三年半,录了八十四期,只有这一期和下一期收视率最高,接到反馈的热线电话也是最多。
  到了第二集,女主持人出来解说,其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传统功夫真的不行了吗?昨天的比赛,实际上还有这样的一幕,被现场的武术爱好者拍了下来。
  这次的散打小将是个演员,留着跟昨天上门挑衅的散打小将同样的发型,乍一看体型也差不多。为了逼真,摄影师用手机拍摄时,稍微有点晃动,而且手机像素不高,人脸完全是模糊的。
  所以散打小将蹦蹦跳跳,为打赢武学宗师欢呼时,镜头一角,一只颤巍巍的手把地上的侄子扶了起来,另一只手拄着拐杖。
  “你就是太极宗师吧?”散打小将问。
  拐杖敲击着地面,“哆哆哆”,走到散打小将跟前。
  “太极已经让我打败了,你代表什么门派跟我打?”小将问。
  “大、勇、止、干、戈。”宗师一字一顿说。
  “什么玩意,你是来跟我打的吧?”
  “不是。”
  按照剧本规划,这时候现场的群演开始起腻,收录的声音效果很差,大家七嘴八舌说太极不行,太极没落了,大师是骗子之类。
  “不敢跟我打,就滚吧。”小将说,这时的声音收录又清晰了。
  “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太极。”大师说,“也不是要跟你打。”
  节目播出时,我捏了把汗,因为近处的声音收录效果并不好,而远处的却清晰可辨,这里很明显穿帮了,是我们做后期请人配的音。可是并没有哪次热线电话指出这回事,大家都蒙在了鼓里。后来同事跟我说,其实这是大家更愿意相信的结果。
  小将说着“你滚出去”抡拳打向大师,大师接住了这一记重拳,轻轻一拨。怕观众看不清楚,大师拨开小将这一拳时,正面冲着屏幕,这一拳最终捶在了小将自己的胸口上。小将倒退了几步,腿一软立马晕倒了。
  “四两拨千斤。”女主持人说。
  隔了一天,我的鉴定结果也就出来了,精神分裂症,建议我住院治疗。从精神病院出来,原单位不留我,我把辞职信交上去,主任还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是作宽宏大量状,我只管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在整理办公桌时,秘书悄悄上来跟我说,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主任是怪你小说作者没署上他名字。他说,你署上他名字了,他还要夸你呢。然后我就冷笑着走了。
  当时没有任何的不同,这一个中午和往常的中午并无异同。只是走出门口的那一霎间,像是有一颗星划过了天际,我忽然听见了身上细细的崩塌声,我像是要原地粉碎了。太阳往后挪出更空的地方,大街暗了,一口接一口的黑洞,天际是无数的深蓝色斑点,是浪花削成的碎末,一切都成了偶然、都成了碎渣渣,也神秘了。我看见了从我出现第二性征起,便在梦中反复出现的圆脸女孩。女孩如今已是亭亭玉立。还看见了升满了蜘蛛网的那个老屋。再之后看见的都是沸水,刺啦啦的沸水,一潭接一潭的金银箭镞,一湖接一湖地蒸发,成捆的成吨的数万公顷的波浪扑面而来,铺天盖地的蓝色调调,声音是彻底得到了净化,一根发丝掉到地上,都听得见巨响。
  最终黑洞一口口吞下了所有的回声。
  三
  白天的太陽那样发痴,不脱光衣服是不行,夜晚却冷清成这个样子。楚瑜是裹紧毯子入睡的,许是太舒适了。感觉到黑漆漆的大影子压服着她,翻不得身。“你究竟要怎样的?”楚瑜满脸涨红,待张嘴问,唇让甜腻腻的舌尖堵上了。四下静悄悄,潮水一波波退出岩洞,淹没了第一批不知疲倦的虫鸣。
  楚瑜醒来,摸黑寻遍了角落,换洗的衣衫、锅碗都在,尚没有一面木盆子供她使唤。她又呆呆地坐回床头,方才不曾看清男子的眉目,隐隐记得他的一双有力的大手,就那样抓着她。她不喜欢别人碰她,不管对方男女,任何地方都不喜欢别人碰。遇见他倒是个例外。脸上潮红未退,当真是舒适极了。可又一想,若是母亲安排的那个恶心的男子,她不要将就的,便是等死,也不会嫁的。
  楚瑜披上衣衫出了门,那头顶的星星仿佛也赶巧着,在充满柔情蜜意地颤抖。后悔穿过了后院的一片竹林,夏夜勾结起来的蚊虫总是超乎她的想象,终于忍着叮咬,在荒芜的李清照故居寻得一汪池塘。勾着脚坐在池沿上,搓洗了内衣。蚊蝇是放肆不少,她却入定了一般看着,一袭白衣像是天山雪莲盛开在了暗夜之中。池塘里面荷花就那样静悄悄开了,像是密密麻麻的落日搁在了翠绿的群山之间。“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便是在这样情形下一挥而就吗?
  她低头凝视着池水中的倒影,一张标致的圆脸:“我的脸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
  四
  这年秋天,我辞了职,在家全职写作。过去住单位四十平的公寓房,现在住农村老家。工作八年整也没有攒够钱在市里安顿下来,我倒是很容易就满足。平时过日子需要的也不多,知足常乐呗。在网上订的德国产的咖啡机,早上起个大早,喝一杯咖啡醒过来,读书至中午。好酒肉,给自己炖一锅肉,边吃边看完一场午后电影,下午写作。晚饭不吃,写作到室内昏黄,换运动服跑步到我们乡下的弥河大桥,再一路嗅着腥湿的河风走回来。
  起先我妈妈不满,觉得一个男人不工作,总是不行。她找我谈过几次,问及我的脑子究竟出什么问题了,我说了几句火大的话,完全不得当真的,但是她哭了,作哀痛欲绝状。就差卧床不起了。之后几天,我们家出现了个老太太。老太太眯缝着眼睛,有时候还斜眼看我。是个脸谱化的坏人,她总看得我后背凉飕飕的。
  “别说,真有夫妻相。”老太太拍了下自己的腿说。拍得又重又响,估计在家里也没闲着,活计是没少了她的。她一拍腿,阳光下蒲公英一般散了尘。她也不怕用老胳膊把老腿给拍折了。
  “做什么的?”我妈问老太太。
  老太太说:“教书的。”
  “啊哟,教书的好,你问没问她想找个啥样的?”
  “问过,说是朴实的就成。”
  “真好,教书的好,朴实的好。”我妈思忖,回味,“有照片吗?”   “没带。”老太太唇线扁担那般弯曲下来,“不过她可不挑,农村的也成。”
  “我们也不是要姑娘委屈着过日子,也是备好钱操办婚礼,大操大办、买车买房的。”我妈看我一眼说,“他工作辞了,说是要在家写作文。”
  “不打紧,我没和姑娘说。”
  我妈起身端来了一壶茶,倒进两个粗瓷茶碗里,和老太太一人牛饮了一碗。
  “等这桩事成了,孩子就真长大了。”老太太说,“孩子长大了,自然會安心地工作。”
  我妈觉得我脑子里总有个女人,是缺女人了。就这样我骑着电动车走在前头,老太太骑着自行车跟在后头。路上老太太嘱咐我,要是感觉不合适,你千万别说不合适。我心想老太太拍腿说的夫妻相啥的,统统是不作数的。我问老太太,那不合适我怎么说。老太太认真想了会儿说,你就说,奶奶,咱回去吧。
  要是就这样遇到她,就好了。村口电线杆子上站满了土生土长的羽翼未丰的候鸟,过些日子,它们该大批地往南飞了。
  到了女孩家门口,我骑在车子上不下来。老太太上来拉我。我说我不想见了。
  “这可不行。”老太太比我身手都利索,她一步踩上墙角的瓦砾堆,一颗白花花的头就高过了墙头。她喊:“开门,快开门。”
  在老太太旁边立着赋闲的犁铧,老太太扶了把空荡荡无所依的犁铧一下子跳落了地。
  门开了,门后站着个女孩。她说:“进来吧。”
  边引着我们进屋,她边说:“家里乱,没收拾。”
  进了屋子,果然乱,没收拾。当着门口立着大水瓮,水瓮下垫着两块砖头,砖头上放着两个塑料杯子,杯子里是硬毛牙刷,牙刷张牙舞爪像是开了两朵花。她一进屋子就径自坐下,木头长椅正冲着门,长椅旁边是一张大席梦思床,被子没叠,卷在床上。她根本不是我要找的人。我努力把满腹的波涛静下来。我说,奶奶,咱回去吧。
  “刚来哪能回去。”老太太一脸坏笑,她掉脸问女孩,“你娘呢?”
  “在隔壁,要从这里出去。”她伸手指了指路,指完开了电视,自己看了起来。
  “你坐下。”老太太走前命令我。
  我坐下跟着看电视,长桌子上是中午的饭菜,没收拾,盘子里的油脂都凝结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我没什么名儿。”我俩说话时,都看着电视,虽然不看对方,但我感觉到她微微一颤。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我问她:“你真是老师?”
  她不再说话。
  我低头看了会儿自己的鞋子,从包里撕开小包的消毒湿巾,擦了擦鞋帮子。擦完又竖起两只脚看了会儿,突然像是针扎了屁股一样直直地站了起来,我说我想起来了,那些老屋,在宋城有。我得去趟宋城。她仍是不说话,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穿过的袜子的味道,屋子很小,我几步就绕回来了,又走了一遍。
  我说比较急,我先走了。她说,哦。
  我到隔壁跟老太太说,奶奶,我还有点事。老太太作痛心疾首惋惜状,她说,走吧走吧以后你的事别找我了。
  回了家,我妈说,我和你爸决定了,以后不管你了。我开始以为这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我妈哭了,她说,你去了都不到十分钟。我这才看看表,从出去到回来,已经有十分钟了。她问我,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回房间打开电脑准备搜索宋城老屋,刚坐下,她跟进来在我房间摔摔打打。她要撕我桌上的书,我推了她一把。她呆住。暮色蹲在窗外,像一只巨大的蟾蜍往里窥着。
  “你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吗?”我妈眼睛里闪着泪花。
  晚饭时我爸我妈没叫我去吃,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从电脑上找到宋城和李清照故居之后,我抱着胳膊看窗户外面的大风。大雁要开始南飞了呢,毕竟是成群结队地来,成群结队地走,在风中展翅一前一后谁都看不清谁的嘴脸。也许只听得见前前后后粗粗细细的呼吸声。有同伴总是不孤单的。望着夕阳西下,我想马上可以见到她了。
  好像是遇见了,自己的生命也就完整了。
  五
  这个世界的秋天深了,翠皮核桃在大太阳底下晒了整个夏天,晒得焦黄,剥开来油兮兮的仁儿,面淡淡,脆生生。楚瑜写作累了,脖颈贴住靠背竹椅,抬起一双眼睛往窗外眺着,手中把玩着核桃,嘴巴嚼着核桃仁。写“舞倦了的蝴蝶”早已经写不出新意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有些怅惘,这个世界其它的角落,人们都在做什么。
  吴姨来了,吴姨抱着一卷厚衣裳,左胳膊永远挎着一篮子熟食。
  “你当真不回去了?”吴姨这样问。看楚瑜头发长了,用一把不算锋利的剪刀给楚瑜剪短了。
  “你父亲生过一场大病,你二哥当了家。”吴姨说,“按理,该是要床前尽孝的。”
  楚瑜倒了两杯浓茶,清白的茶杯,橙黄的茶汁,打着旋儿的乌黑茶叶。
  “你母亲托我给你带个话,说是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你何苦非要那一个的。”吴姨尝了口茶。浓得味蕾已经严重退化了的吴姨,皱起了眉头。额头倒是拧成了手里的核桃仁的样子,丑陋极了。
  “这一路山山水水多难找,方圆百里就你一个姑娘家。”吴姨拉拉她的手,“我真是放不下心。”
  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手,任何地方都不喜欢别人碰。
  “你年纪是不小了。”吴姨叹气。
  “我并不要孤孤单单,可是总感觉下一刻,他就来了呢。”
  “你躲在这里,就算真有这个他……”
  “我是信任他的。是他,我就在这里等。”
  吴姨走后,楚瑜把洗菜盆摆在了桌子上,把茶杯、茶壶放进去,又倒了点酒精。用蓝幽幽的火苗子擦拭一遍,总归是消了毒,这才内内外外收拾起来。干燥的风从卧佛山背后阴阴嗖嗖地吹了下来,树叶便掉足了一地。夏日开的几束小野花,怎么开的也便怎么败了。大雁要开始南飞了呢,毕竟是成群结队地来,成群结队地走,在风中展翅一前一后谁都看不清谁的嘴脸,却听得见前前后后粗粗细细的呼吸声。有同伴总是不孤单的,望着夕阳西下,她想,或许很难遇见他的,总归是难的。   遇见了,自己的生命也就完整了。
  六
  入了冬谁都不想早起,让我彻底清醒的不是咖啡,是我妈现成的唠叨。她跪在床头掀我被子,把我薅起来,随便拿一件套头衫套在我脑门,抻开我的两臂给我穿好,又拿了一条裤子。我说我自己来吧,她不吃我这一套,硬生生给我提上裤子。又要给我提鞋,但是我一点不留情面地自己提上了。她盯着我刷牙洗脸,给我梳了梳头发,并且在我严肃拒绝了发胶之后,给我抹上发胶塑了型。
  没吃早饭,我围上围脖便一步跨上我的电驴子,因为我妈说,要早点去,别耽误了。那个女孩在银行上班,今天休息,我们约了逛公园。村道上的积雪冻得硬邦邦,苟且了一冬的蒿草探头探脑,痛饮着冻上又化开了一点点的雪水,上了大马路满满的灰白积雪或坐或趴,也有躺在路中间给人添堵的。风吹在两耳边泛起低沉、干裂的卷舌音。
  要去的公园其实是仓颉故居,是造字的那个仓颉,他生前住过的大院子,死后围墙拆掉种满了草坪,铺了甬道,架了大理石桥,引了一潭死水,变作了今日的公园。我到得早,银行女孩还没到,我自己沿着甬道溜达,最近公园里挖了大坑又焊了铁笼子,听说要把猩猩、长臂猿引进来,多有意思呀。我背着手下了台阶混进一群凡夫俗子中,感觉自己磷光般闪烁着。
  女孩来了,一眼发现了我。她走到我身边,她脸颊生了细小的雀斑,笑起来双颊使劲使大了,感觉真狠。
  我戴着手套的一双手同她亲切地握了握,她说,让你久等了。我说没关系同志。原地站了会儿,也不知道干嘛。她问我看电影去吧,外面怪冷的。我说,还是别了,今天不想打架。
  “你的脑洞。”她凑到我鼻子前,忽闪着大眼睛仔细地看我的眼睛,“看电影跟打架什么关系?”
  “只要有剧透的,讨论剧情的,抖腿的,咔咔咔吃东西的,我都想打架。”我确实在里面打过架,而且让人打得不轻。
  想来,我那会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痛觉了。难怪那样猛。还有就是,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被笼罩于一场梦中。
  人工湖上结了冰,我下到冰上,站了会儿,感觉薄,跺跺脚又上岸了。沿着规划中的尚未建设的动物园雏形散步,我快步走在前头,远远地摆脱了她。她穿着高跟靴子,跟得吃力。她身上透着辣艳艳的劣质香水味,她还想上来挎着我走。
  “咱俩步伐不一致。”她很自然地挎住我,我急忙挣脱开。
  “你很急吗?”
  “别这样,各走各的。”
  “我想,这一刻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她说。
  “我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想笑又没笑出来。我俩在仓颉故居前面停下,仰头看了看“仓圣”两个字,心想我也是写字的,该进去拜拜的。我跪在仓颉泥像前,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想着摆脱这一切吧,拜托了。我回头看,女孩没跟进来,等我给仓颉三跪九叩出去,没再见到人,女孩大概是自己走了吧。
  “还真灵验呢!”我冲着仓颉家富丽堂皇的大门说。
  出了公园,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坐在尘满面的长椅上玩了会儿手机,两只脚都冻麻了。回了趟家,爸妈都不在,简单收拾了被褥、换洗衣物、笔记本电脑和几本随行的书,到火车站买了最近的一班动车票,到青州就几站的时间。到了就再不回来了。
  动车还没来,到车站接我的朋友十三叔发来微信问我,到哪里了。
  我回,快到了。
  七
  动车还没有到站,我合上书,窗外是一个废弃的窑厂,四四方方的青砖院子,一眼挨一眼褐红色窑洞,孤零零的土灰大烟囱,破落、萧索、荒芜一晃而过。手机叫了一声,十三叔问我到了没有。我说快了,他回我,一个小时前你就说快了,你有没有个准。
  眼下尤其受不了封闭车厢里热烘烘的不洁之味,老老少少来来去去,吃饭、睡觉、打嗝、上厕所,脖颈处的靠垫油脂麻花,头油、体油早就洇透了垫套,座位也都摩擦过不止一个屁股,落了细细一层饼干渣子、头皮屑。这完完全全是一个新陈代谢的窑厂。我闭上眼睛想了一阵老屋的样子。宋城的老屋,过去我只在梦里见到过老屋。
  我睁开眼睛,鼻尖挨上去,小心嗅了嗅,油腻感即刻涌上喉头,要吐未吐。动车快到站了,外面白色塑料袋子忽然贴到玻璃上,跟着跑了一阵,窗外的田野一格格慢了下来。性急的几个旅客已经取了行李箱堵住门口了,十三叔又问我到底到了没有,动车正在进行漫长的刹车,他说,你别逼我哈,我还没打过作家呢。
  出了门厅一堆人挤上来,仰着下巴,一口口的黑洞里闷着厚厚的糜烂之味,味道不断扑面问我,去哪里,要不要坐车。我挤出第一层人流,有个戴棒球帽子的大叔伸手过来,抢着拿我行李,让我一把推开了。我一停下,后面的人就推着我走。这之后又有个人挡住我,边倒退着走边问我去哪里,我看了看他说去北京。这时十三叔从那人身后上来,接过我行李箱问我怎么了。我跟着十三叔往人群外面走,那人还在看我,我用右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腦子,光张嘴不出声说,有毛病吧。
  我的大衣比较讨厌,走路稍微快些,前面的搭扣总要撑开。便敞着怀只管往前走,路过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摘了串去核的糖葫芦,迎着风尘边走边吃。十三叔付了钱,拖着大行李箱跟上我,问我怎么了。一个个浇过糖浆的山楂通体晶莹,闻起来还带着淡淡的水果香,咬到嘴里酸酸甜甜嘎嘣脆。到了十三叔的车前,我前前后后打量,十三叔买得起车了。他一个电工,几个月领不下工钱,城里的大马路上扎堆闹的、主任小区里支帐篷的、机关楼下拉横幅的,反正不让人省心的都是这些人。所以我是很意外的。“这油漆—”我摸了摸,立马嗅到了金钱腐化而出的气味,“比绸子缎子还滑溜呢。”
  “去你的吧。”他一笑露出一嘴烟熏牙,“摸坏了你赔得起?”
  “赔不起。”
  “你到底来这里干嘛?”
  “说了怕你不信,我感觉这个地方在呼唤我。”我老实说。
  “去你的,精神病院不够尽责,你还是放出来得有点早了。”十三叔提及我住精神病院的事,见我脸色阴沉,知道是说错了话,接下来也就闭了嘴。远处的老城墙,笼在夕阳的光里。而这一边的建筑都是近些年建的,新旧分明。倒没什么特色,正面看是个火柴盒子,侧面看就是头顶带着水泥弧线的大棺材。无趣地看了一通,摸了摸座套是不是真皮。我真的真的腻歪了,我受够了。我说,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   “那是你,我觉得挺有意思。”十三叔的一张脸未老先衰,两颊都附着点点暗沉,片片斑点。
  我叹口气说,我来是图个清净。十三叔一听,立马开了音响。他说,你来错地方了。他真是个混蛋。
  我撕开包湿巾,消毒水的味道真让人放心。仔细擦了擦音响的几个按键,连换了几个频道。好像是陈奕迅的歌,听时正好进入尾声。然后开始播下一首。红灯,十三叔拍着方向盘拧脸看窗外:“有个大学生,秀气啊。要不要捎上她?”
  绑着马尾、眉清目秀的大学生也往我们这边看,她并不想上我们的车。白皙的圆脸很抢眼。她手上提着个竹箱子,手指冻得通红。她换了只手,往那只冻坏的手上哈了几口热气。
  十三叔问她:“上不上来?”
  她摇摇头,绿灯。破损的水泥路面上冻住的红纸屑,夹杂着早谢的脆生生的梧桐叶子,她走了,留给我们一个背景。
  “太骚了太骚了。”十三叔咂舌,“弄回家玩两个月该多好!”
  我看着十三叔一字一顿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十三叔还是个上访户。他那会在我们小县城打工,给一家大商场收拾电路,工钱一直没结下来。牵头的是一个叫老陈的硬茬子。他给的说法是,整体工程没完工,验收之后再给工钱。可是一连两年,这边换块广告牌,那边换幅海报,总是不完工。十三叔怀抱着武士刀,带着一帮工友去闹。工友里面有拿甩棍的,有拿双节棍的,还有拿流星锤的。跟保安打起来时,这个一嘴烟熏牙,天生卷毛的家伙是冲在了前头的,即使他让人家按在了地上,不忘用方言骂,砸杀这群炸毛的。
  我觉得他有情有义,便交了这个朋友。
  说来我对朋友尤其挑剔,所以朋友极少。对恋人更挑剔,所以人到三十,仍然孤苦一人。
  八
  隔天十三叔去工地上找活去了,他走前我劝他别去了,反正结不下工钱。他说,恩公,结不下工钱,不是还有你给他们曝光吗?我说,我辞职了,现在是无业游民。他说,我不能跟你一样成无业游民。他走了,我自己在家,支开笔记本电脑写了几段。上午时光闲散,写了两千来字,午饭给自己下了面条。给十三叔刷了锅。熬过午后困顿的时光,下午打起精神接着写。从清早楼上就搞装修,凿墙、钉钉子,抬货架子磕到地砖“梆梆梆”。那些碎屑般的声音,就像是臭水沟里飞出来的蚊蝇,本是又饿又渴,见了人一下子便钻进了耳朵眼儿,嘤嘤嗡嗡盘旋、萦绕、撞壁。我站在门口骂了起来,谁经过我身边,我骂谁。
  腰圆膀粗的汉子斜眼看我。
  “你怎么骂人?”
  “去你的。”我单骂他。
  汉子一放下复合板,立马展身大跳。他身后几个同伴有心拉他,他还是跃到了我跟前说,你再骂一句试试。我讨好地笑笑,对视一会儿,我转身回屋拿了十三叔的武士刀。其他人包括楼上的主人都过来劝架,插在中间劝我们算了。正冲着我的一面金属复合板上像是映着一个倒三角的豹子头,我晃晃脑袋,豹子也跟着我晃脑袋,凶恶极了。汉子瞪着我看一阵,觉得我莫名其妙,刚转身要走,我又骂。这次是带有挑衅色彩的破口大骂,有几句父母生殖器都捎带上了。
  他怒气冲冲走来,我这次不跟他客气,刀一出鞘我整条胳膊抡了起来,汉子的同伴又上来劝,劝劝我劝劝他。声波像锯子一道一道拉出来,纹路又彼此契合、占领。弄得我有点乏味,有点困,我掩住嘴打了个哈欠。我整个人就是生活在一场梦中,无悲无痛。
  楼上的房主递支烟过来,幽蓝的火苗像一圈密集的牙齿咬上了一根苍白的纸棍。我吸了一大口,卷边冒了一条散散的、直往上升的黑烟。
  我倚着门框同他聊了几句,他说你多担待着,急着结婚,要把房子装修好。我也不知道说啥了,我说是我自己心理有问题,我有病。他不信我说的,依然说,这几天赶工期,请你多担待。我表示完全理解,还让他有空来玩。他反应过来说,你住这里?我说不是,我大孙子长年住这,我偶尔过来看看。
  他走后,我一个人回屋看书。我这些年写作是没落下,写了不少好东西,发出来的几个中篇确实惊艳到自己了。边看边乐,一抬头,夕阳的余晖照进屋里,这一天就算交代出去了。到黄昏十三叔带了几个小菜回来,我俩又吃又喝。喝到兴处,他搬出一个装过蛋卷的铁皮盒子,揭开盖子,是破了好几个洞的红裤衩。
  “觉得咋样?”他问我。
  红裤衩透着薄薄的霉味,该晒晒了。
  “这是干嘛的?”
  他跟我讲起了这个红裤衩的来历。他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紅裤衩,这是他爷爷穿过的。当年他爷爷躺在老屋前的竹椅上,连喝了六大碗茶,是那种黄灿灿的粗茶叶,香味很浓,剌嗓子,抿一口味道像是刻到了食管上。他爷爷那会儿就是穿着这条红裤衩,连着喝了六大碗,躺下刚睡着,迷迷蒙蒙中家里小破门让人砸开了,定睛一看,门外可不是一个人。
  爷爷二话不说,赤脚下地,拿起房门前的粪叉子,舞得那叫一个外圆内方,那叫一个虎虎生风,那叫一个亢龙有悔。
  从下午打到黄昏,估计是现在这个天色,一百零八个人毕竟没占到什么便宜,但是他爷爷迎着夕阳吐了口血,内力耗尽。徒留下这条飘摇在风雨中的红裤衩。
  我把桌面上所有的酒都咽下去之后,冲着十三叔笑笑。可是接下来随着我们不着四六的谈话,我怀疑我的病又犯了,我又看见了别人看不到的,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
  听有人说,精神分裂患者是受上帝青睐的人,是洞悉了上帝的旨意、上帝的话语的人。想起这话,我便颇受安慰。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厕所走,踢开马桶盖,眼睛不往里面看,凭着感觉调整角度,撒完尿没冲厕所踉踉跄跄回去坐下。十三叔问我天下英雄,谁配得上这条红裤衩。我说这跟你白干了两年结不下工钱有一毛钱关系吗?
  “我们不会真的就这样了吧?”屋里开了灯,十三叔的一张脸毛茸茸的,成了金色的,像是把一个信仰放在了这里。
  “我得走了,我要去找我脑子里的地方。”许久,我说。
  九
  说起紧挨着李清照故居的龙兴寺,建起来也是不多时,只是多了寺庙多了红瓦青砖遮遮掩掩,这住处便是更加地不好寻了。寺前的大道上隔三差五摆起摊子,新鲜菜蔬多是当地菜农自种的。楚瑜拎着竹篮子时有经过,挑挑拣拣,好认真地讨价还价。   这日的黄昏,挎着竹篮从寺门大道上回来,发现住处多了个人。自是欢喜的,许久以来遭遇的种种静谧、死寂实在是压抑性子。不提也罢,她放回篮子,倒了杯水,原本要拿出去给新客人的,也是缺失了勇气。就坐在书桌前一路那么看着。
  窗外的人却是个男子,衣着单薄,把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统统堆放在门口。男子要住的房间是在楚瑜的隔壁。待楚瑜发现这男子并不是那个夜夜入梦的男子,便失望了。她无数次跟吴姨说起这事,她说一到半夜,那个男子是真的来了。吴姨盯着她邪笑,弄了楚瑜一个大红脸。吴姨说,一场浮梦,苦了你了。
  风把冬日里料峭的气息刮进了屋内,还有丝丝的放馊了的滋味也跟着进来了。该是男子不爱洗澡吧,她重重叹息。
  当要精雕细琢几行字时,那断断续续的摩擦、碰撞、击打声,进了耳蜗就定居下来,不走了。
  “你是要长久地住在这里吗?”楚瑜隔窗问道。
  男子看她一眼,只是毫无情感地点点头。
  “我这人好清静,你可以不弄出声响吗?”
  “不能。”男子说。
  “我这次急切地盼着,这里不要再出现任何一个人类了。”楚瑜用力掼上门。
  “你讲什么?”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楚瑜隔门隔墙说。
  男子也确实没有保持清净,住进来的当天便到处搬弄树根,用一只大概是哪里捡到的刨子“刺啦啦”刨尽了表皮,用砂纸打磨打得表面溜滑,打出浅浅的光晕,这才上了漆,留在薄薄的阳光底下晒。
  十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这排老屋的檐下,墙根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根雕,像自由女神的,像台灯柱子的,像变异章鱼的,挨着看去,一时间浓郁的油漆味塞满了鼻孔。前一间屋子门窗紧闭着,中间屋子里住着人,生活器具是破破烂烂的,但总归是有人在生活。下一间屋子空着,我准备推门进去,却兜了一头蜘蛛网。四下打量着,还是纸糊的窗子,不是白纸,不知道哪年哪月的好心人糊上的报纸。没有灯,我有点后悔抛弃十三叔了,那个可亲可敬、又要不上账的电工哥哥,不知道现在下班了没有。
  哪天把他骗了来,扯上电线也是好的。我用了三大包湿巾,把房间里不多的摆设擦了一遍。简单铺了床,用衬衣包了一双新鞋做枕头。也没有东西吃,是有点后悔路上没有买个罐头啥的,再出去就难了。我抱着膝盖坐在床脚想着心事,当星光沿着星河飘过来时,我一歪身子,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半夜肚子饿,虽然意识还在,但是我没起来。有个女人推门进来,直直地躺在床上,她就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我的圆脸女孩子。“我是一直等你的。”她說。“我是一直等你的。”我喃喃自语,不知道她听见没有。我去拉她手,我记得她说,不喜欢别人碰她的手。
  我们在梦里相遇,梦便是我们另一种生活的入口。我们在这里交谈,欢喜,相爱,老去。“我哪里顾得上这许多。”我扑上去压服着她,一双手有力地握住她纤弱的两只手。她也就翻不得身。只是每一个梦醒时分,一切烟消云散,连同我梦中的记忆,一便清零。到了晚上,清零的记忆又回来,失去的梦又续上。这一种生活又在轰轰烈烈地继续着。
  “你究竟要怎样的?”她满脸通红,散发着淡淡的水果清香,一路咬下来倒像是浇过糖浆的饱满、晶莹的糖葫芦。
  我忽然听见了身上细细的崩塌声。
  我遗精了。醒来,抹黑用湿巾清理了身下。外面风声大作,门窗紧闭,长夜看不到尽头。我披着大衣缩在床脚,我什么都不知道,梦中女孩只剩下一张模糊的圆脸,记忆如烟,飘散而去。
  十一
  楚瑜红着脸伏在书桌前。自少年时期便有这样的绮梦,人近三十,还夜夜如此,总是难为情的。或许不只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并不是梦,那些细节都是实实在在的。楚瑜依照男子的身形样貌,猜测着写下了一个名字,写完觉得不对,又划掉了。此时的脑汁子像一碗豆汁子,除了怪馊馊的味道,就见打着灰蒙蒙的漩涡,直旋得楚瑜晕头转向。外面是男子刨花的声响,男子比比划划,刨直,出光,原本软弱无依的枯枝,更加绝了望。待根雕做好,男子涂了刺鼻的漆,男子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响喷嚏,然后把沾了油漆和星星点点鼻涕的根雕放到阳光下。
  楚瑜这几天观察过,男子一日只食一餐饭,从后门偷偷摸摸进龙兴寺的后厨,吃沙弥剩下的食饭。待男子一错步,楚瑜出了门,捡起一个黏糊糊的根雕,奔跑着往更远处扔。回来一看,一手漆,心里却轻松、惬意不少。
  “你年纪是不小了,怎么可以每日这样子?”楚瑜也会理直气壮地躲在窗户后面,同将要上门闹事的男子理论。
  “我的艺术品呢?”
  “破树根子,早扔早算。”楚瑜递给男子一个不小的白眼。可是隔着窗子男子并看不真切。
  男子原地踌躇着,似乎拿这个悍妇没有办法。“你是一世嫁不出去的。”男子最后说。
  楚瑜笑笑。
  十二
  一大早我打电话给我妈,她叫我永远不要回去了。我以为是气话,想告诉她我在哪里,我不曾想她是认真的。我也便不再理睬身外事。写作倒是突飞猛进,一个上午便写好一个短篇,舒服极了。未到晌午,外面便又是刨花的声响,只有一个佝偻的背影在那里比比划划着,刨直,出光,原本软弱无依的枯枝,更加绝了望。待根雕做好,又喷上了刺鼻的漆,他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响喷嚏,然后把沾了油漆和星星点点鼻涕的根雕放到了阳光下。
  我从屋里出来,绕过做根雕的家伙,一个人往李清照故居走。抬头看见核桃树顶上的一片天空蓝出了境界。不像是矿物蓝,是布景蓝,是人工煞费苦心提炼的蓝。十三叔从车上下来同我打招呼,他静候我多时了,我正两手插兜,舒心又惬意地在李清照故居的大前门散步。
  “大作家,别来无恙啊。”十三叔下巴挂了彩,头上缠着纱布。确定不是来搞笑的?他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完他若有所思,思完,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怎么了?”
  “账结不下来,我组织他们上门闹的呗。”   我随着十三叔一同进了李清照故居,进来了知道是一切都不对了。绕着假山假水走,假山因为占地面积大,给不少傻冒游人当了露天厕所。清冷中便是飘浮着屎尿味。假水冻上了,毫无诗意可言。李清照如果此刻就在我对面,我是绝不相信她还能写出诗的。我捂着鼻子快步离开露天厕所,因为十三叔走得慢,我走几步便回头看看他。“快一点老笨蛋。”我冲十三叔嚷嚷。
  往前走是李清照和赵明诚的房间,只留下了四间正房,房间里有床有桌子,还有半拉木头屏风,上面却露出了崭新的房梁。不知道当时的丫环们在哪里住。墙上有些临摹的字画,走马观花看了一通,便出来了。
  “你再给他们曝光吧?”十三叔说。
  “我真的真的辞职了。”
  “那就这样算了?”
  “我不打算再理会这样的事,我只想安下心来。”我说。
  “完全任凭这些资本家压榨、剥削我们是吧?”
  十三叔气得眼睛都一下一下颤抖,真是气坏他了。我垂着头,不作争辩。我真想响亮地扇自己一耳光。许久,我说:“我真是受够了。”
  李清照故居不远处是范仲淹故居,我还没有去过那里。我们沿着鹅卵石甬道走了会儿,出了故居,径自往龙兴寺那边走。一路都默契地没说一句话。中午的阳光无力地照耀在我们身上,照出了深不见底的陌生。到了我住的老屋前面,我从地上捡起一个根雕,跑起来往远了扔。黏糊糊的,扔完一看,手上都是没干透的黑油漆。
  十三叔问我这里还住着谁,我说就一个弄根雕的。
  “那个房间呢?”十三叔指给我看根雕前面那个屋子。
  “不知道,大概是个女人。”
  路过门口,十三叔推了下门:“没人吗?”
  “好像是。”
  “那我放心啦。”十三叔说,“改天我搬来住。”
  “来吧。”我知道他不会来。
  “那我回去了。”
  十三叔参观了一遍我的新家,出门前十三叔突然说,我感觉我们这辈子真就这样了。我笑笑,同他抱抱说,哪里那样夸张。
  我随他走了一段路,根雕前面的那个房间有张书桌,上面一摞手写稿。隔着泛黄的宣纸窗户,看得不真切。十三叔路过也极认真瞟了一眼。
  十三叔问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怎么过日子?”
  我说早上发现我邻居—做根雕的—从后门偷偷摸摸进了龙兴寺,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两个雪白的馒头。说到“雪白的馒头”我挑了挑眉毛,好像他从寺里带出来的是女人的馒头。我俩都笑了,第一次感觉笑容可以这样残忍,而笑声也是一等一的凄惨。
  “你就困在这里了?”他说。
  我说,我明日不喜欢了,明日就走。
  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不等到她,我绝不会走。
  十三
  天黑了之后,楚瑜从龙兴寺大道回来了,她挎着个竹篮子,蒙着头巾,是标致的小媳妇扮相。窗外叮叮当当全是些啮齿性的烦恼啊。她天生敏感,一有动静就难以入睡,只好坐起来张望着外面,总是让根雕弄得头大。点上灯写篇小说也是好的。带着这个想法,她裹紧了被子躺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一个激灵坐起来了。那个男子真的存在,而且就在隔壁。尽管门窗闭着,隔壁的酣睡声依然能闯进耳朵,些微的呼噜声混合进外面细细碎碎刨花子的声音,一下放大成了屠宰场的公牛四蹄乱舞。
  她推门出去,冬日凌晨的风很细,像是一刀刀扎破血管,云层压得很低,苍穹灰不拉几的颜色。大树残存的枯枝败叶偶尔调皮地锁住一阵疾风,等风终于冲破了封锁,枝枝叶叶蒲公英一样,四海为家了。绕过昏花的月光下,一刻不停地做工的根雕男子,另一间房屋门窗紧闭,唯有的两扇窗户破破烂烂。
  房间是空的。她都感觉得到料峭的寒风正从卧佛山的背后怪怪嗖嗖地吹下来,她的心也吹成了空的。
  离开时根雕男孩子正劈着树根,楚瑜借着静静流淌的月光看那张面黄肌瘦的侧脸,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她看着他,便丛生了恻隐之心。只是嘴上不饶人,拿了些熟芋头放在他身后嚷道:“你这样子,是绝对没有出息的。”
  那以后却是懂得相互尊重了,少年再做根雕便是远离楚瑜,楚瑜也再难见到少年。楚瑜就又盼着再来个人,供她消遣了。
  只是翌年夏日,龙兴寺上上下下大扫除,蚊虫蛇鼠逃出了后门,到了老屋前面的香樟树下便是成了灾。一只精瘦的黑皮蛇由头到脚咽下一只肥头大耳的老鼠,晃晃悠悠中年汉子醉了酒般进了楚瑜的房间。
  少年倒摆起了谱儿,还不是好说歹说央求了半日,才央请进了房间。这房间已成了垃圾场,全是糜烂之味。楚瑜细细嗅了嗅,开了窗子透口气说,蛇在床底下。少年抓住了蛇,从楚瑜那里拿了面口袋,兜头装进,说是饿了,有蛇羹吃了。欢喜得不得了。
  吴姨是许久都不再来,父亲母亲也权当放生了她。只是父亲死后,二哥托人带了些钱,打开来一看,分量是不少了,够她用一阵。拿到钱,便同龙兴寺大道常常出没的菜农,换取了一篮子鲜鸡蛋。冰糖水煮了,包在手帕里,送了少年十个。少年眼中依然带着忿恨,那是怨她扔他的根雕,也带着半点因为艺术而存在的卓然不群。“你是一世嫁不出去的。”少年声音犹在耳。
  十四
  我阴差阳错地进了这间屋子,进了才知道,空了的屋子是有主人的。主人叫楚瑜。每一沓手写稿的开头,署名都是楚瑜。书桌上蒙上了灰尘,稿子受了潮,变得又酸又涩。我一寸寸看着书稿,眼中的泪根本不受控制,不断地、不断地往外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天色怎么黑的我没去注意。
  弄根雕的家伙回来了,我慌忙冲出了楚瑜的屋子。差点跟根雕的家伙撞个满怀。
  他不怀好意地看我。
  “这屋的人呢?”我问。
  “没有人。”他说。
  我又很多次进了这间没有人的屋子。屋里太潮了,又冷又潮。墙壁蜕了皮,满是一块块斑斑渍渍的神似尿渍的東西。经年累月,竟也积攒了厚厚的一层。   翻开手稿看。这个叫楚瑜的女作家把所有的才华都封印在这间屋子里了,像是大海上的漂流瓶,等待着另一个人打捞起来。她写故事,每一个故事的最后总要附上创作日期,还有拆散的几句李清照的诗,有强迫症一般。
  第一篇,照日期看应该是搬来这里不久。一九五八年。这个老古董处在充满了运动和变故的社会时期。附的李清照的诗是:“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第二篇是同年的夏末,附的诗是:“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第三篇仍是夏末,附的同样的诗。
  中间一篇稿子,年代是一九九一年,正是我出生的这一年。写的是一个圆形的故事,故事的框架楚瑜留了张纸作为说明。像是聊斋志异中摘取的某篇:家中老爷来部里当官,租用的房子甚是荒凉。这天吃罢晚饭,老爷出门,俩侍女陪夫人睡在大厅。忽闻院中“噗噗”的声音,像极了裁缝师傅正在用水喷衣服。侍女在窗纸上挖了个窟窿,坐着看。只见院中一个老太婆,身材矮小,弯腰驼背,头上白发好似一把扫帚,戴着一个约二尺来长的发髻。老太婆在院中绕圈子,一边走着一边喷水。侍女告诉夫人,老太婆嘴巴里的水,总也喷不完。夫人也跟着爬了起来,趴到纸窟窿上看。只是此刻,老太婆已经逼近窗前,冲着窗棂喷水。侍女、夫人全部跌倒。太阳出来后,老爷骑马归家,敲门无人应,颇有些惊讶,终于撬门而入,夫人、侍女并列死在大厅中。老爷悲痛欲绝,详细追查,得知老太婆出没地,便率领家中劳力挖地三尺多深,逐渐露出一些白发。夕阳西下,老爷又要出门,走前吩咐家丁,往深处挖。挖至夜深,终于挖出了脸面肥肿,有些像活人的老太婆。她浑身玲珑剔透,骨肉、皮肤里都是清水。她抻着脖子踮着脚,急慌慌迈着鹤步于院中喷水。此时,大厅中的侍女听到动静醒来,在窗纸中挖个窟窿,坐着往外看。夫人也听得了些许动静。
  故事的结尾恰是故事的开头,这样也就勉强达成了圆形叙述。
  我比较震惊的是纸面留白处曾出现我的名字。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给划掉了。
  十五
  楚瑜就站在这面窗前,起初笑时眼角的鱼尾纹她是不大在意的。哪怕吴姨的离世,都不算太重大的打击。再后来二哥带来了母亲的死讯。只是记得过了几个很冷的冬天,也怨每一个冬天都没有给她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不过是冷,冻得麻木,盼着天更暖和。夏天又是漫长和庸碌,日复一日的炎热,似乎没有尽头的。双腿间的潮湿、温热,终于一点点熬干了。手里的稿纸薄作了蝉翼,不经心的日子里便是随手一黄。她一个女人家,就这样给彻底骗了。
  光阴是给抽成真空了,否则怎会一下子从高处跌进深渊。再冲人笑,倒不是露出鱼尾纹了,那是满脸的豹纹呀。那就是另一个活生生的吴姨。
  再慢慢地,似乎又比吴姨还老了几岁。终究是孤独的。又快又慢的半个世纪啊,真是疼啊。
  离开的那一霎间楚瑜自己是知道的,她早就在床上躺好了,慢吞吞闭上了眼睛。四周的声线像是水滴,滴滴答答全是稠密的蓝色声音。时间开了岔口,一个又一个的洞。洞里洞外铺满了柔软的形容词。皮革质地的衣着,皮肉是穿了一世的囚服,脱掉囚服,脱掉蛋白质、矿物质、无机盐、维生素,全部脱掉,变成了软须子,变成了橘黄色的纤维,清冷,拧得出水。眼睛不再是两个玻璃珠子,顿时变作三百六十度的全息全景。由微观升进宏观,周身弥漫着成捆的成吨的数万公顷的香气,大理石、隔夜茶、西瓜瓤、腊肠犬、糯米纸、棺材板、紫罗兰、幼鸟皮、墨水、淤血、青茄、皮影、邮车邮筒,说得上的说不上的无边无际的色彩铺天盖地碾向眼眶,而自己就是那苍穹之上最孤独最孤独的一颗星。
  十六
  我刚回屋坐下,根雕兄弟又在外面拾掇木头,劈柴声“咔咔咔”,树根子“啪啪啪”,我又闻到了油漆味。那些油腻腻的小虫子钻进了我的鼻孔,它们在里面翻跟头,在咬我的神经。它们在我鼻腔一下下撞击,终于是爆开了。
  “咚咚”,纸窗户带着颤音和顿感,我抬头看,十三叔在敲我窗户。
  “这个给你。”他把考究的礼品盒子,双手颁给我。
  我只好两手接过。突然这个一嘴烟熏牙,满脑袋卷毛的家伙,一口痰吐在了我脸上。他鼻子喷着气克制着要笑不笑的模样,鼻孔里溜出一个七彩的大鼻涕泡泡。恶心极了。
  他走后,我一动不动坐着,手边是拆开的盒子,和一条破了好几个洞的红裤衩。红裤衩就是初见时的模样,透着薄薄的霉味,是该晒晒了。我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不知时间远去了多久,抬头看见了核桃树上面的天空悠远又深邃,是纵火的红和昏了头了的黄。
  我又想起很多次跟着那些肩扛摄像器材的人来来去去,我斜背着挎包慢吞吞走在其后,我都在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忽而停下这个身躯,心里没了地图。人到了三十,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受夠了,我同你去复仇吧。”我对着墙说。
  我打给我们主任的秘书,他估计这会儿正搂着个姑娘。
  “哪个老陈?”他问我。
  “拖欠民工钱,我给他曝光那个。”
  “你又要干嘛?”
  “把他联系方式给我。”
  窗外是墨绿色山脉,青翠的松树柏树从山顶站到山尾,像是满身毛茸茸绿刺的刺猬。上次我帮十三叔讨回公道,我俩站在这山的另一面,十三指给我看,这是卧佛山。他说,像不像卧佛,像不像?他说,这里上过央视,出名了。我都感觉得到料峭的寒风正从山的背后嗖嗖地吹下来,我再次裹紧了大衣。
  “我记得上次是老陈找主任压下来的,你还敢惹他。”秘书说。
  “去你的。”
  “我的艺术品呢?”此时,根雕男在敲我的窗子。
  我一下推开窗,我俩头一次这样面对面。根雕男是个老头,目测一下年纪,他怎么也得八十岁了。
  “你问我?”我放下电话,摊开两手装无辜。
  老头原地踌躇着,似乎拿我没有办法。
  “我不要惹麻烦,我要挂了。”秘书说。   “你试试。”
  “那你别说是我给你的。”
  十七
  我约了老陈,先给老陈赔了不是,跟他承诺收他点钱给其业务打一个季度广告,并敲定了两篇个人专访。他说在开发区的酒吧碰面。我沿着李清照故居沿着龙兴寺的红瓦青砖沿着数不清的岔路一直走到卧佛山的另一面,天蓝蓝的,轻飘飘的白云在空中奔跑,老百姓扔的烟头也在地上奔跑在风里追逐打圈圈。我边走路边用眼睛徜徉着天际、人间并且胡思乱想着。前面衔接的是一条板正的石板路,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旧瓦房,店面大多不够用,外面又搭起了简易棚子摆满廉价桌椅。店主打着哈欠招呼我,烙饼的、炸鸡翅的、炒饭的、拌凉粉的。
  铝锅侧面白兮兮,像个镜子,经过时印出的青年的脸有些曲张,我吐了吐舌头。青年也跟着吐猩红舌头嘴里冒出一串白气,舌头又粗又长。我这时才注意到我那张睡眠饱满胶原蛋白充裕的脸,此刻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稚气,取而代之的都是杀气腾腾。
  我冲着一间低矮的砖瓦房侧墙撒尿,坐在长条木凳上的穿白色紧身牛仔裤的女孩往我这边看。女孩的包孤零零搭在后背上,她冲着我撩了撩头发。
  有个大兄弟茫然地抬头张望,他牙龈出血,小嘴撮出一圈皱纹,吸溜溜喝着粥,留在碗沿上一抹红自己还没察觉。
  再往前都是残破不全的石板路,没路的地方都是煤渣渣,石头渣。冬天日短,太阳下山后,隔三差五高悬的黄昏色灯泡像一只只硕大独眼,我小心翼翼踩着路面忽长忽短的影子。到了范围不断缩小的老城区,天是黑透了,零星的蔫巴店面,节能灯像是受了伤,光线洒出来都是血洇透了的暗红色。唯一一家小诊所,长廊刚刚拖过,湿淋淋的,地面掺和着下水道特有的那股腐蚀性的味道。硬塑料长椅上一直有个人咳嗽,声音浑厚,年纪应该是不小了,还有个小男孩跟他妈妈坐在另一边,小孩胳肢窝夹着温度计,所以行动僵硬像个木偶。门是开着的,从我这边能看见几个病人并肩而坐打着吊瓶。
  与开发区的交界地带,迪厅、唱歌房、洗头房,一路的窗口开着暧昧的暖红色小灯,里面的姑娘寒冬腊月里都穿着高跟鞋、黑丝袜,或躺或坐。乍一看浓妆艳抹,细细打量又太矮太瘦,长成哪种模样的都有。正好一个年轻姑娘站在门口往外面张望,她的鞋跟高得整个脚掌立了起来,颤巍巍的。她一看到我,便同我招手。我说摇头了你看不见。
  浓郁的油香味,开发区的小吃街正在炸米糕、炸肉串、炸香蕉,烤韭菜、烤咸鱼、烤猪蹄子,把鸡蛋、豆腐、红肠卤煮成深褐色,猫狗兔子狐狸关进笼子待价而沽,竹竿、帆布搭建起来的衣架子迎着风像是一面面巨帆,挂满了高仿的羽绒服、牛仔裤、围巾、帽子、运动鞋,地上随处可见小音箱、小首饰、小刀具,还有带着时代烙印的香港片,由二流城市的字奴一行行码出来的,远销港澳台的奇幻爱情黑社会小说,背后是一家挨着一家的旅馆,一家挨着一家的“大保健”店、咖啡店、奶茶店、带着单间的小电影院。路尽头貌似有一家门前带着喷水池子的连锁酒店,我挑了张靠近窗户的高脚凳子坐下,俯瞰窗景,老陈去吧台拿酒。
  楼下有个一头红发的小青年跑在前头,在熙熙攘攘的闹市里穿梭,身后追着一帮子成年人。在狗笼子前头,中年人一步追上了,把手里的弹簧链子抡了几圈,都抡在了鼠窜的小青年头上,小狗恓惶的眼神摇摆不定,还前抻着爪子吠了两声,小青年摆脱了中年人仍旧跑,只是脑袋冒血,红头发倒是更加鲜艳了。
  “带钱了吗?”
  “说好我请的。”老陈把两瓶啤酒放下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精神方面好点没有?”
  “带了多少?”
  “哦,刚提了工程款,不夠你喝酒的?”
  “弄点劲儿大的。”我说。
  酒吧整体安静,放的歌也都是涓涓细流,陈奕迅软绵绵的嗓音:“仍然没有遇到,那位跟我绝配的恋人。你根本也未有出现,还是已然逝去。”
  “怀疑在某一个国度里的某一年,还未带我到世上那天。存在过一位等我爱的某人,夜夜为我失眠。”
  “从来未相识已不在,这个人极其实在,却像个虚构角色。莫非今生原定陪我来,却去了错误时代。”
  光听旋律就知道带着故事,可惜很快进入尾声了,播下一首,《莉莉安》。这首歌也藏了一个故事:莉莉安精神出了问题,她脑子里出现了个男人,只是后来这个男人走了。她特别思念他,于是,她又想出来了个女人,女人去寻找他。
  我估计跟这两首歌有缘。怎么叫有缘呢?我咂着牙花子想,遇见就算有缘了吧。比如遇上刚来那天拎竹箱子的那位女大学生,比如遇见和招呼我的那位姑娘。又想起让我遗精的姑娘,楚瑜,我总在梦里叫她的名字。楚瑜,楚瑜,这会儿她的眉目成了海水退去后的礁石,浮现得越来越分明。
  我拍桌子一跃而起,这时候老陈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是要劝我,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在约我之前已经喝了些酒,刚要张嘴问什么,他一嘴酒气。我一只手试图伸进他西装里面鼓鼓囊囊的兜里,他反应过来双手护住,我失了重倚住高脚凳子还是摔在地上了。
  我感受不到疼痛,在精神病院里,医生给我电疗,我毫无知觉。白大褂们还以为是仪器故障了。
  我从地上起来,大衣比较讨厌,前面的搭扣总要撑开。我敞着怀只管抓起洋酒瓶子,冲着他磕了一下。瓶身太厚了,没破。质量真好。我又磕了一下,这次用劲过大,瓶身断作两截,留在我手里的只剩下,像是开了一圈玻璃花儿的瓶把儿。
  老陈一路倒退着,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就在我脑门上飞来飞去,一不小心就迎面撞上了。我一下捅到老陈的肚子上,老陈露出一排白牙。我浑身的毛孔骤然收缩,从脖子到脸上起了一路的鸡皮疙瘩。老陈一哆嗦,我拔回来又捅。
  我手上沾了血,又热又滑,一堆人都散开了。
  四周炸开了锅,说不上多少只脚就在眼前晃动,忽而安静了。
  我想去拿老陈的钱。一群人把我们围了个大圈,我一往前走,他们齐刷刷往后退。
  十八
  那天以后我真的深居简出,每天待在这间不足三十平米的房间写稿子。中间十三叔来过一次,来的时候已经是夏天,穿着短袖和大裤衩。因为前几天我找龙兴寺的大师给我剃了秃瓢,所以十三叔一见就叫我秃驴。中午我带着他去龙兴寺蹭饭。龙兴寺的餐厅很像现在大学里的食堂,四面八方都敞开着大门迎客,在那里他也没忘了喊我秃驴,弄得四座皆惊。饭后我同十三叔讲了我把红裤衩捐给寺里的事,我跟他们说是上一个住持云游时路过我家,留给我的。如今得到了朝拜。还有就是我把老陈的钱分成了两份,一份汇给了十三叔,另一份捐给了寺里。而当晚的老陈没报警、没住院,只是借着行刺事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问及今后的打算,我说,楚瑜的最后一个故事,实际上只写了一半,我想把故事写完。我是认真的,等写完了我就立马投入到火热的俗世生活中去。
  “故事大意是两个相爱的人,因为错开了半个世纪,终究是在彼此的时空里,孤独地过完了一生。”
  “问题是,你怎样知道这两个人是相爱的呢?”
  “你说啥子?”我抬头看十三叔。他正一脸厌弃的表情,挑剔着寺里的斋菜,好像方才他并没有说话。
  (责任编辑:王建淳)
  孙鹏飞,男,生于一九九一年,山东寿光人,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曾获第二届冯梦龙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志愿文学奖、第六届长征文艺奖、二〇一八年度莽原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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