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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应瑔先生是唐锡阳先生61年前在长少孔道中学念书时的旧友，虽到古稀之年，双方仍然鱼雁往来，联系不断。在这封给成先生的回信中，他说：“江河横溢，早在意中。名曰天灾，实为人祸”。
无论地震、海啸还是水灾、雷击，对地球来说是必然的自然现象。所谓利与害，都是对人而言，人类可以根据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或趋避，或控制，或利用，但不应该做火上浇油、变本加厉的事。从最近这次印度洋海啸的教训中，人们认识到红树林是抵御海啸（地震、台风等）的重要的天然屏障，保护红树林可以减轻自然灾害，破坏红树林就加重了自然灾害，就是这个道理。
应瑔：
你好!
你以抱病之躯，还给我写这么长、这么认真的信，真使我感动！再忙，也不能不回你的信。说忙也是真的，刚买好车票，后天就要出发去深圳、香港、广州、厦门。不是旅游，而是一连串重要的事，每个细节都要想到做到。我又没有秘书，又要省钱，又想把事办好，只好充分发挥残年残躯残力。不过自觉很有意义，我真成了一个传教士，把一切交付给生态事业。
你提的问题我也经常遇到过，有些想法，但想得不清楚。今天心绪忙乱，又没有时间咀嚼，只能信手写来。
你的中心意思是要考虑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对一些破坏自然和环境的现象应该采取理解、宽容或者莫可奈何的态度。如果这样说没有误解你的意思的话，那么我要直率地说，这个意见除了人类以外，谁也不会同意。就是人类，也不会都同意，我就不同意，还有不少的、越来越多的人也不同意。
当然，除了人类以外，植物、动物、一切生命甚至大自然，都没有思想，不能讲话，但它们都确实存在，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共同生存在一个生物圈中。我同意你的说法：“不同物种的生存权是统一的，也是矛盾的。”因此我们不能只允许一个物种生存，只保护一个物种，只发展一个物种，任由一个物种来主宰这个世界。如果那样，其结果就是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可能是历史的必然，但我不愿意让这种历史的历程如此人为地、盲目地、自作自受地来得这么快、这么糟糕。
也许有人说，你也是人呀!正因为我是人，我才考虑到这点。人毕竟有思想，能说会道，有能耐，能做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但人类最大的弱点是不会管理自己。人类讨厌战争，但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人类看到了人满为患，但结果还是人多成灾，现在还要克隆人。人类追求理想，但至今没有一个公认的理想。人类向往美好生活，但感到生活好像越来越糟。也许能举出某些方面，如人类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进步来证明不是越来越糟，我却认为是越来越糟。从我们有生之年也可以看到这点。这百十年来，人、自然、人与自然等等的变化又是多么惊人。和过去历史比，太可怕，想象未来，更可怕。生活离不开环境，如果环境越来越糟，怎么能说生活越来越好呢?
人类似乎是在用一根光辉灿烂的绳索套着自己，既需要，又难受，越难受越挣扎，越挣扎套得越紧。江河湖海变了样，许多动植物在灭绝，空气污秽不堪，各种化学疾病在夺走越来越多的人的健康与生命，地球浮躁不安。人类目前这种搞法，不是生存竞争，也不是解决矛盾，而是自掘坟墓。动物之间的竞争，既不会消灭其他物种，也不会消灭自己，相反的，是强化其他物种也强化自己，正如你所举的例子。这才使得大自然丰富多彩，不断进步。而人类不然，他是通过这种竞争(实际是巨无霸式的掠夺和排挤)，既消灭一切，也消灭自己。可见人类虽有脑子，实际比没有脑子的其他生物愚蠢，这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其实，人类的生存也有多种方式，高生产、高消费、高浪费，拼命耗竭自然资源是一种生存方式；物我同舟、天人共泰、不受物役、精神自在也是一种生存方式。现实的走向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方式?不仅人与自然之间极不和谐，就是人与人之间也非常乖戾。所以我“仇视”目前人类主流的思想和状态，别人可能说我这种论调是反人类，是人类异己主义，其实我是站在高处远处观察人类，悯恻人类，反对人类的盲目、自私、贪婪、跋扈和短视，既为大自然伸张正义，也为人类的未来伸张正义。所以我不是反人类，不是人类异己主义。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的观点是“替人行道”，我的观点是“替天行道”。从生态学的观点来看，“替人行道”不够了，不行了，不行其道了；而“替天行道”中却包含着“替人行道”。因为人只是天的一部分，不在其上，不在其外，而在其中。只有天泰，才有人康。如果仗着人聪明，有能耐，就可以不顾一切，为所欲为，结果是既伤了天，也害了人。
有人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事已至此。我感到并非如此，好多问题在中国很难解决，但并不是解决不了。问题还在认识，认识到了，就有解决的可能。朱镕基总理去年(1997年——作者注)对林业部说，给你们100个亿，自然林不要再砍了。在此之前，谁敢这样说，中国这么穷，这么多人，能不砍树吗?甚至连生态学家也不敢想、不敢说。政治家明白了，一句话就解决了。(当然不是一点不砍，至少不会一方面把自然原始林快砍光了，另一方面还说“中国造林面积世界第一”。)
今年(1998年)长江一发水，朱镕基的政策可以进一步落实了，四川、云南等地也表态不砍了。如果这话要早说十年、二十年，那该多好呀。洪水期间，朱镕基又说了一句，凡是洪水走过的地方，不要再恢复了。这句话也很符合生态观点。这是大自然给我们画的线，这些地方是属于人的，那些地方是属于自然的。生态学家敢说这样的话吗?我就多次听到这样的指责——“纯保护主义者”、“唱高调”、“不看现实”、“不符合国情”等等。再举一个例子，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在我看最好是生“半”个孩子)，就是一个没办法的办法。因为它对人来说，是不人道的，但对整个生态(也包括人)来说，是必需的。前人种下的苦果，后人只好吞咽，问题是我们还要不要把苦果扩展下去，给子孙和生态留下更多更大的灾难，即我们还要不要继续错误的人口政策，或者对当前的人口状况采取宽容、听之任之、莫可奈何的态度。西方有些人也陷于困惑：一方面恐惧来自中国的“黄祸”；另方面又震惊于中国计划生育的“不人道”、“侵犯人权”。现在许多人对待环境、生态、自然保护的态度也是如此，一方面越来越感到问题的严重；另方面又感到我这样的环保主义者思想过激，不考虑现实，不考虑人类本身的存在和发展，不考虑中国的国情。
“江河横溢，早在意中。名日天灾，实为人祸。”这几句话有些人喜欢，有些人建议修改，奇怪的是有家报纸编发我的文章的时候，也保留了这几句话，一字未动，这是出我意料的。我的想法是改亦可，不改亦可。劝我改的人有两种观点：一是要和当前宣传口径保持一致。我想未必，当前宣传口径如果正确，当然保持一致；如果不正确，为什么要保持一致?以往的错误宣传还少吗?再一种是你的观点，更实事求是一点，不能说一点天灾没有，这话有一定道理。长江发水，当然和天有关系，天不下雨，还可能出现旱灾呢。问题是“五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大灾，为什么现在三年两遇?而黄河呢?现在不是水患，而是另一种生态灾难——断流。古看黄河，今看长江，就可以看到人类文明和自然环境的状况从来都是相悖而行。祸不在天，而在人，应该说，从创造人类文明的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就已经开始。不过古人犯错误，是不自觉的，危害较小，相对缓慢；而今人犯错误，却带有几分自觉，造成危害的广度、深度、速度不可想象。山清而后水秀，这本来是自然历史长期演化形成的生态平衡的美好景观。现在破坏这种景观的，肯定是人为的因素，不是自然的因素或“厄尔尼诺”现象。我们讨论的是问题的实质，而不是分析其数据，百分之六十也好，百分之九十也好，只是说明其实质。
今年的水流量并不是特大的，我担心再来一个特大流量，恐怕三军全上，也抵挡不住了。所以我不是否定自然因素的存在，也不是说一棵树不砍，一块湿地不占，长江就永远没有水灾。其实水灾和台风、地震、雷击、病虫害、森林火一样，都是自然现象，都是生态历史中不可缺少的现象。对人来说，可以谈利、谈害或者利害兼有，对自然来说，就无所谓利害了。人类可以根据自己的智慧和能量或趋避，或控制，或利用，但不应该做火上浇油、变本加厉的事。长江的水灾是“火上浇油”、“变本加厉”，是“实为人祸”。
你信中的许多意见是正确的，有益的，自然也有我不同意的地方，这才引发了我这一通议论。其实我是借花献佛，借你提出的问题谈我的看法，极不成熟的看法，而且只顾行文的方便，把所有的想法都混在一块儿谈，好像把你的意见撂到一边，或者全盘否定了。这不是我的初衷，请原谅。都是古稀之人，何必谁批评谁，谁说服谁。你认真一番，我也认真一番，好有一比，如同五十年前我们齐声歌唱《茶馆小调》：“今天天气哈哈哈哈……”
问瑾琦及波、浪、涛好!
锡阳1998．11．13．
无论地震、海啸还是水灾、雷击，对地球来说是必然的自然现象。所谓利与害，都是对人而言，人类可以根据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或趋避，或控制，或利用，但不应该做火上浇油、变本加厉的事。从最近这次印度洋海啸的教训中，人们认识到红树林是抵御海啸（地震、台风等）的重要的天然屏障，保护红树林可以减轻自然灾害，破坏红树林就加重了自然灾害，就是这个道理。
应瑔：
你好!
你以抱病之躯，还给我写这么长、这么认真的信，真使我感动！再忙，也不能不回你的信。说忙也是真的，刚买好车票，后天就要出发去深圳、香港、广州、厦门。不是旅游，而是一连串重要的事，每个细节都要想到做到。我又没有秘书，又要省钱，又想把事办好，只好充分发挥残年残躯残力。不过自觉很有意义，我真成了一个传教士，把一切交付给生态事业。
你提的问题我也经常遇到过，有些想法，但想得不清楚。今天心绪忙乱，又没有时间咀嚼，只能信手写来。
你的中心意思是要考虑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对一些破坏自然和环境的现象应该采取理解、宽容或者莫可奈何的态度。如果这样说没有误解你的意思的话，那么我要直率地说，这个意见除了人类以外，谁也不会同意。就是人类，也不会都同意，我就不同意，还有不少的、越来越多的人也不同意。
当然，除了人类以外，植物、动物、一切生命甚至大自然，都没有思想，不能讲话，但它们都确实存在，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共同生存在一个生物圈中。我同意你的说法：“不同物种的生存权是统一的，也是矛盾的。”因此我们不能只允许一个物种生存，只保护一个物种，只发展一个物种，任由一个物种来主宰这个世界。如果那样，其结果就是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可能是历史的必然，但我不愿意让这种历史的历程如此人为地、盲目地、自作自受地来得这么快、这么糟糕。
也许有人说，你也是人呀!正因为我是人，我才考虑到这点。人毕竟有思想，能说会道，有能耐，能做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但人类最大的弱点是不会管理自己。人类讨厌战争，但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人类看到了人满为患，但结果还是人多成灾，现在还要克隆人。人类追求理想，但至今没有一个公认的理想。人类向往美好生活，但感到生活好像越来越糟。也许能举出某些方面，如人类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进步来证明不是越来越糟，我却认为是越来越糟。从我们有生之年也可以看到这点。这百十年来，人、自然、人与自然等等的变化又是多么惊人。和过去历史比，太可怕，想象未来，更可怕。生活离不开环境，如果环境越来越糟，怎么能说生活越来越好呢?
人类似乎是在用一根光辉灿烂的绳索套着自己，既需要，又难受，越难受越挣扎，越挣扎套得越紧。江河湖海变了样，许多动植物在灭绝，空气污秽不堪，各种化学疾病在夺走越来越多的人的健康与生命，地球浮躁不安。人类目前这种搞法，不是生存竞争，也不是解决矛盾，而是自掘坟墓。动物之间的竞争，既不会消灭其他物种，也不会消灭自己，相反的，是强化其他物种也强化自己，正如你所举的例子。这才使得大自然丰富多彩，不断进步。而人类不然，他是通过这种竞争(实际是巨无霸式的掠夺和排挤)，既消灭一切，也消灭自己。可见人类虽有脑子，实际比没有脑子的其他生物愚蠢，这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其实，人类的生存也有多种方式，高生产、高消费、高浪费，拼命耗竭自然资源是一种生存方式；物我同舟、天人共泰、不受物役、精神自在也是一种生存方式。现实的走向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方式?不仅人与自然之间极不和谐，就是人与人之间也非常乖戾。所以我“仇视”目前人类主流的思想和状态，别人可能说我这种论调是反人类，是人类异己主义，其实我是站在高处远处观察人类，悯恻人类，反对人类的盲目、自私、贪婪、跋扈和短视，既为大自然伸张正义，也为人类的未来伸张正义。所以我不是反人类，不是人类异己主义。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的观点是“替人行道”，我的观点是“替天行道”。从生态学的观点来看，“替人行道”不够了，不行了，不行其道了；而“替天行道”中却包含着“替人行道”。因为人只是天的一部分，不在其上，不在其外，而在其中。只有天泰，才有人康。如果仗着人聪明，有能耐，就可以不顾一切，为所欲为，结果是既伤了天，也害了人。
有人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事已至此。我感到并非如此，好多问题在中国很难解决，但并不是解决不了。问题还在认识，认识到了，就有解决的可能。朱镕基总理去年(1997年——作者注)对林业部说，给你们100个亿，自然林不要再砍了。在此之前，谁敢这样说，中国这么穷，这么多人，能不砍树吗?甚至连生态学家也不敢想、不敢说。政治家明白了，一句话就解决了。(当然不是一点不砍，至少不会一方面把自然原始林快砍光了，另一方面还说“中国造林面积世界第一”。)
今年(1998年)长江一发水，朱镕基的政策可以进一步落实了，四川、云南等地也表态不砍了。如果这话要早说十年、二十年，那该多好呀。洪水期间，朱镕基又说了一句，凡是洪水走过的地方，不要再恢复了。这句话也很符合生态观点。这是大自然给我们画的线，这些地方是属于人的，那些地方是属于自然的。生态学家敢说这样的话吗?我就多次听到这样的指责——“纯保护主义者”、“唱高调”、“不看现实”、“不符合国情”等等。再举一个例子，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在我看最好是生“半”个孩子)，就是一个没办法的办法。因为它对人来说，是不人道的，但对整个生态(也包括人)来说，是必需的。前人种下的苦果，后人只好吞咽，问题是我们还要不要把苦果扩展下去，给子孙和生态留下更多更大的灾难，即我们还要不要继续错误的人口政策，或者对当前的人口状况采取宽容、听之任之、莫可奈何的态度。西方有些人也陷于困惑：一方面恐惧来自中国的“黄祸”；另方面又震惊于中国计划生育的“不人道”、“侵犯人权”。现在许多人对待环境、生态、自然保护的态度也是如此，一方面越来越感到问题的严重；另方面又感到我这样的环保主义者思想过激，不考虑现实，不考虑人类本身的存在和发展，不考虑中国的国情。
“江河横溢，早在意中。名日天灾，实为人祸。”这几句话有些人喜欢，有些人建议修改，奇怪的是有家报纸编发我的文章的时候，也保留了这几句话，一字未动，这是出我意料的。我的想法是改亦可，不改亦可。劝我改的人有两种观点：一是要和当前宣传口径保持一致。我想未必，当前宣传口径如果正确，当然保持一致；如果不正确，为什么要保持一致?以往的错误宣传还少吗?再一种是你的观点，更实事求是一点，不能说一点天灾没有，这话有一定道理。长江发水，当然和天有关系，天不下雨，还可能出现旱灾呢。问题是“五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大灾，为什么现在三年两遇?而黄河呢?现在不是水患，而是另一种生态灾难——断流。古看黄河，今看长江，就可以看到人类文明和自然环境的状况从来都是相悖而行。祸不在天，而在人，应该说，从创造人类文明的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就已经开始。不过古人犯错误，是不自觉的，危害较小，相对缓慢；而今人犯错误，却带有几分自觉，造成危害的广度、深度、速度不可想象。山清而后水秀，这本来是自然历史长期演化形成的生态平衡的美好景观。现在破坏这种景观的，肯定是人为的因素，不是自然的因素或“厄尔尼诺”现象。我们讨论的是问题的实质，而不是分析其数据，百分之六十也好，百分之九十也好，只是说明其实质。
今年的水流量并不是特大的，我担心再来一个特大流量，恐怕三军全上，也抵挡不住了。所以我不是否定自然因素的存在，也不是说一棵树不砍，一块湿地不占，长江就永远没有水灾。其实水灾和台风、地震、雷击、病虫害、森林火一样，都是自然现象，都是生态历史中不可缺少的现象。对人来说，可以谈利、谈害或者利害兼有，对自然来说，就无所谓利害了。人类可以根据自己的智慧和能量或趋避，或控制，或利用，但不应该做火上浇油、变本加厉的事。长江的水灾是“火上浇油”、“变本加厉”，是“实为人祸”。
你信中的许多意见是正确的，有益的，自然也有我不同意的地方，这才引发了我这一通议论。其实我是借花献佛，借你提出的问题谈我的看法，极不成熟的看法，而且只顾行文的方便，把所有的想法都混在一块儿谈，好像把你的意见撂到一边，或者全盘否定了。这不是我的初衷，请原谅。都是古稀之人，何必谁批评谁，谁说服谁。你认真一番，我也认真一番，好有一比，如同五十年前我们齐声歌唱《茶馆小调》：“今天天气哈哈哈哈……”
问瑾琦及波、浪、涛好!
锡阳1998．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