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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我在晋北农村做健康问卷调查。
一天傍晚,我走进了一个空旷的院子。这个院子在村子边上,有些偏僻。院子里面有两间黄泥外墙已经风蚀斑驳的老屋,旧式木格花窗上糊着红红绿绿的窗花。屋里有一口锅、一只瓢和一个水缸,还有一铺晋北最常见的大炕。
炕头放着一卷铺盖,后炕依墙用水泥和砖头砌了个粮仓,约半米高,两米长,有棱有角,做工非常精致,建在那里恰到好处,一点也不显突兀。这里的人们大都把粮仓建在外间或是闲房里的,像这样赫然建在卧室炕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院里东墙下有片杏树林,我进来的时候,院子的主人——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正枯坐树下,目光空洞地对着虚掩着的门。
老人个子高挑,背略驼,面色白净不显得太苍老,隐隐有股子清秀之气藏在眉宇间。听到我自报家门后,老人便站起来招呼我。老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吴语音调,温和绵软,很好听,显然不是本地人。
我就问:“老人家,您是江南那边的人吧?”
老人回答我说:“嗯,老家江苏无锡的。”
我好奇地又问道:“那您是怎么到山西这里定居的呀?”
老人只说了一句:“22岁那年就来了。”然后,他再也不愿多说。
老人话虽不多,但很热情,见天色已晚,硬留我住下,还为我熬了锅软糯香甜的小米粥,做了当地的名吃小鸡炖黄花。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发生了点尴尬,原本老人安排我睡炕头,他说:“炕头热乎,正好睡。”
可我却觉得炕头热得烫人,便说:“那您睡炕头吧,我不习惯睡热炕。”
老人说:“还是睡炕头吧,屋子漏风,夜里凉。”说着他为我展开铺盖,放好了枕头。然后,他转身到外面拿回一块砖放在炕沿的边上,并脱下鞋垫放在砖的上面当作枕头。做完这些,他对我说了声“睡吧”,就背对着我和衣而卧,鼾声很快响起。
我熄了灯,也躺了下来,可我怎么也睡不着,躺在炕上不住地翻烙饼。
老人好像一直知道我没睡,他突然说:“不行就换换吧。”
换位不换铺盖,我将被褥拉至后炕,紧挨着粮仓。老人见状,说:“不要贴着粮仓。”说完,他帮我把被褥拉出来一点,然后自己换到炕头,很快睡着了。我换到后炕后,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又梦到了我的初恋女友,自从她车祸走后,我就一直会梦到她。梦里,她在前,我在后,我总想拉住她白皙绵软的小手,她不让。她在前面走得风生水起,她最喜欢的红风衣随风飘起,非常好看。我们走啊走,走过千山万水,走过茫茫人海。
突然,一声刺耳的响声后,她停了下来,回过头凄楚地望着我说:“好冷,抱抱我。”我看見前面寒风乍起,落叶飘飘,天地间一片迷蒙。我赶紧将她揽进怀里,抓紧了她白皙绵软的小手,那一刻我的心好疼。我感觉怀里的她原来竟是那样的轻,然后她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飘起来,飘过我的头顶。我拽住她的一缕衣角,衣角却迅即化作殷红的血,染红了我的双手。她在我头顶越飘越高,然后向西飞去。我哭着喊着,追着她狂奔,泪水在身后流成一片海。
我是哭醒的,确切地说是老人将我推醒的。那时,天已大亮。
老人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留下过夜。”
我笑笑说:“没事。我经常做这样的梦,经常哭醒,您别在意。天黑了,您留我,款待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哪能怪您?”
老人说:“炕头热,你不习惯睡,后炕你又不能睡,一夜没让你睡好。”
我问:“后炕我咋不能睡?”
老人说:“待会儿告诉你。”
吃过早饭老人才肯放我走。临出门,老人抚着粮仓说:“你说这是什么?”
我说:“粮仓啊。”
老人摇摇头说:“不是,是人仓,里面睡着我的女人。”
我立即毛骨悚然。
“甭怕。”老人说,“出去说。”
老人轻叹一声:“我们是私奔出来的。走时我俩身上总共带了12块钱。可怜她瘦弱的身子,跟着我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几次病倒……”说着说着,老人的眼睛湿润了。
原来,老人和心上人私奔的第二年春天,来到了晋北这个村子。他现在居住的地方原先是个废弃的院子,里面有棵小杏树开了满树的花,姑娘很喜欢,对他说:“就这儿吧,这儿就是咱们的家。”就这样,两人把这塌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的破房子,泥一把汗一把盖成了这两间房,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说到这儿,老人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那年秋天,她怀孕了,我带她到城里医院做检查,顺便给她买了件红风衣,她穿上那个美呀,美得让人心疼。可她直掉眼泪,心疼我花掉了25块钱。我们来回都是搭村里的拖拉机,谁料想路上就翻车了呢?她当时就不行了,浑身是血,只是说冷,让我抱紧她。我就紧紧地抱着她,一直把她抱回了家……”
(发稿编辑:田芳) (题图、插图 :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