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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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四四年秋末,陈书玉历尽周折,回到南市的老宅。这一路,足有二月之久。自重庆启程,转道贵阳,抵柳州,搭一架军用机越湘江,乘船漂流而下,弯入浙赣地方,换无数货客便车,最后落脚松江,口袋里一个子不剩,只得步行,鞋底都要磨穿。但看见路面盘桓电车轨道,力气就又上来。抬头望,分明是上海的天空,鳞次栉比的天际线,一层层围拢。暮色里,路灯竟然亮起来,一盏,两盏,三盏……依然是夜的眼,他就要垂泪了。
  二年前,随朋友的弟弟、弟弟的女朋友、女朋友的哥哥、哥哥的同学——据说是韩复榘司令的侄系亲属,络络绎绎十二人,离开上海。去时不觉得路途艰难,每一程必有接应和护送。陈书玉没出过远门,中国地理也学得不精,并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只觉得很開眼。天地江河都是壮阔,漫野的青纱帐——他没见过庄稼地,原来也是壮阔的。尤其入山西地界,车走在黄土沟里,山崖上一道城墙,箭垛如同锯齿,插入苍穹,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气势。吃苦是难免的,食宿简陋倒不计较,他最惧的是臭虫。夜里一吹灯,就听壁纸与篾席沙沙地山响。虱子也是一惧,这两项甚至超过日本人封锁区的可怖。也因为日本人的事不归他管,自有负责的人。这一路也有月余,说是避乱,更像游山水,从仲夏到秋初,正值西南宜人的季候。许多年过去,方才知道一行匿身特殊人物,或者说,是为这一位特殊人物,方才集起这一行同道,所以如此顺遂。以致回程中,时不时想起那一句旧词:别时容易见时难。而他万万想不到,就因为此一行,日后新政府纳他入自己人,得以规避重重风险。
  迈过电车路轨,路轨沉寂地躺在路面,眼前仿佛电车的影,那影里明晃晃的窗格子,闪烁一下,又灭了。脚下的柏油地,渐渐换成卵石,硌着磨薄的胶鞋底。他穿一双元宝口的胶鞋,在多雨的西南可是个宝,到上海却变得奇怪了。就在这一刻,天陡地沉下来,路灯转到背后很远的地方,街边的房屋十之七八坍塌,间或一二座立着,紧闭门窗,没有动静。有人在瓦砾堆里翻扒,咻咻驱赶野猫。一只肥硕的老鼠从脚下窜过去,他原地跳一跳,放了生。废墟上亮起一星点火,洇染开一圈,火上的瓦罐突突地小沸,有食物的香甜弥漫在空气里,他吸吸鼻子,辨出南瓜的气味。映着幽微的光,面前呈现一片白,这一片白仿佛无限地扩大和升高,仰极颈项,方够着顶上一线夜天,恍然悟到,原来是宅院的一壁防火墙,竟然还在——从前并不曾留意,此时看见,忽发觉它的肃穆的静美。他不过走开二年半,却像有一劫之长远,万事万物都在转移变化,偏偏它不移不变。
  从防火墙下走,顺时针方向到西门,抬手一推,推不动。门上挂了锁,托在掌上,沉重得很,是原先的旧锁,又是一个竟然,竟然完好如故。停一停,退后两步,张开双臂,一臂扶墙,一臂扶墙边柳树,再原地一跃,两脚就分别撑在墙面与树干,离地三尺,噌噌数步,又上去三尺,就到地方了。稍歇一歇,站稳,扶树的手,慢慢移动摸索。某年某月,雷电正中劈开,都当它要死,却发出许多新枝,养了许多洋辣子,大人孩子都绕道走,树身且又长合,留下一个木洞,容得下一巢鸟雀,
  日后作了他家兄弟的秘处。
  一番摸索,脊背就迸出热汗,脑穴处则通电般一凉,摸到什么?钥匙!鸟雀都换了族类,可钥匙原封不动。拳起手,握紧了,腿脚却软下来,溜到地上,站不起身,就抱膝坐着。这把钥匙是叔伯兄弟几个为各自晚归设的约定。家中规矩,晚十点即闭户,关前后门,此西门平素不进出,常年挂一把铸铁大锁,于是,偷出铁锁钥匙,私配一件,藏在树洞内。都会的大家,子弟们难免沾染浮华风气,夜间的去处特别多,不是说,海上生明月吗?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硝烟未散尽,“蔷薇蔷薇”就处处开了。离开上海的前一晚,陈书玉还在西区舞场流连,准确说,出行的计划,就是在舞场里做成的。
  坐一时,喘息稍定,奋发精神,试图站起,这才发现周身瘫软。发力几回,立住脚,手索索地抖,钥匙嗒嗒地碰击锁眼,就是对不准。天又墨黑,乞儿的篝火被阻在另一面,借也借不到。他怀疑是不是换过锁或者钥匙,正决不定,月亮跳出来,咔嗒一声,手底下一弹跳,就是它!推进门,抬头望一眼,只见防火墙剪开夜幕,将天空分成梯形两半,一黑一白,月亮悬挂在最高的梯阶上,像一盏灯。
  门里面,月光好像一池清水,石板缝里的杂草几乎埋了地坪,蟋蟀地鸣叫,过厅两侧的太师椅间隔着几案,案上的瓶插枯瘦成金属丝一般,脚底的青砖格外干净。他看见自己的影,横斜上去,缀着落叶,很像镂花的图画。走上回廊,美人靠的阑干间隔里伸出杂草,还有一株小树,风吹来还是鸟衔来的种子,落地生根。回廊仿宫制的歇山顶,三角形板壁上的红绿粉彩隐约浮动。跨进月洞门,沿墙的花木倒伏了,却有一株芭蕉火红火红地开花,映着一片白——防火墙的内壁。他伫立片刻,忽生一念,当初造宅子的时候,周围定是空旷无人迹,直面黄浦江,所以会有防御的设置,就像欧洲贵族的城堡,那是什么年代?他的历史课和地理课一样马虎,也受实用观的影响,目力之外,在他就是不存在。天井的地砖,覆了青苔,厚而且匀,起着茸头,亮晶晶的。两口大缸被浮萍封面,面上又盖了落叶,青黄错杂,倒像织锦。
  他立在天井中央,看自己的影。这宅子走空有多时了,有在他之前走的,又有在他之后;有往南,有往西,还有往东——两年中,他收到过父亲一封信,途中不计经历多少时间,多少不知名的地点,信中所写都是迟到的消息。问他身在何处,境遇如何,妹妹们是否可去投奔。他没有回复,一来时过境迁,妹妹们早就去了该去的地方;二也是,他们本来就是疏离的家人,彼此间并不怎么亲密。自祖父与伯祖一辈向下,各有二房和三房男丁,就像大树发杈,再发成七八家,将个宅子挤得满腾腾。从他落地,放眼望去,都是人,耳朵里则是龃龉。他们家的人元气旺,秉性强,就没听说有早夭的,生一口,活一口。放养着,从中挑一个宠惯,满足为人父母的天性,其余也不为不平,因为是大多数。他虽是这房独子,却不是那个被选中的,选择多是随机,没有什么理由,这才能说走就走。
  现在,一宅子的人都走净了,留下无限的空廓。昆虫啁啾,树叶扑簌簌划拉,窗扉和门轴时而支扭,野猫倏地跃下,脚爪柔软着地,还有一种崩裂的锐叫,来自木头的缩胀,由气候的干湿度引起……这是静夜的声音,老房子的低语。这幢木结构的宅院,追究起来,哪里是个源头!榫头和榫眼,梁和椽,斗和拱,板壁和板壁,缝对缝,咬合了几   百年,还在继续咬合。小孩子的梦魇里,就像一具庞大的活物。诸暨籍的奶娘拍哄夜哭郎:再哭,山魈来吃你!这活物大约就叫山魈,谁见过它?奶娘夜里说,早起忘,没有人去向她询问。天光大亮,院子里四处起烟,各房的老妈子争洗脸水;小孩子抢夺淘箩里的粢饭团,咬着上学堂;车夫敲着门,先是无人应,然后一窝蜂上,都说自己要的洋行上班的车;电话铃响着,不知道打给谁,所以都不接,打的人也耐心,一直等着,终于接起来,对面又挂上了;无线电里,小热昏唱新闻,操一口浦东本地话;自来水开足了,哗哗淌;好天气,都要晒被褥棉花胎,女人们的战争就开始了。也不知道怎么一来,戛然间,尘埃落定。
  木的迸裂,从记忆的隧道清脆传出来,既是熟悉,又陌生。他回家了,却仿佛回到另一个家。挪步上台阶,推门,门不动,晓得是从里面插上。透过门窗雕饰的镂空望进去,依然旧摆设。堂案上列了祖宗牌位,两尊青花瓷瓶,案两翼的太师椅,一对之间隔一具茶几。镂刻的门窗投在石台阶,花影幢幢。花影里移过去,移过去,忽然不见了,原来进去夹墙里。夹墙底处,一扇窄门,推开来,一团漆黑扑面。手在壁上摸索,触到开关,扳下来,不亮,供电局早已断电。眼睛倒有些习惯,于是漆黑里浮起一层薄亮,显出一道木楼梯,手脚并用爬上去,陡然豁朗。他到了楼上阳台,沿阳台走一圈。楼上的房间全下了百叶窗,依次推过去,有一扇活动,下力摇几摇,插销脱落下来。慢慢打开,手撑住窗台,一条腿先上去,另一条再上去,进去了。是祖父的屋子,一个统间,前面卧房,后面书房。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来过,其实,连祖父的面容都是模糊的。
  拉开百叶窗,透进光,已是中天的月亮,将窗棂照得通明。撩起夏布蚊帐,坐进去,摸出口袋里半张面饼,干咽着。蚊帐里有一股艾草的气味,居然渗漏过战时的岁月,存留下来。吃完饼,褪去胶鞋,和衣躺下。绿豆壳的枕头芯子,沙啦啦地轻响。翻身侧睡,手在枕后头摸到一柄折扇,展开,看不清字迹,但有墨的余香,不由想,祖父在什么地方,还有父亲母亲,又在哪里?思绪变得轻而且薄,升上去,飘浮在帐顶底下,罩着他。更声敲响,不知梦里还是醒里,过去还是将来,他乡还是故乡,再有,那打更的人,是原先的一个,或者另一个?


  人们称陈书玉“小开”。上海地方,“小开”的本意是老板的儿子,泛指豪门富户的子弟,陈书玉大约属后者。事实上,在他可视范围内,家中无一人有经营,相反,多是无业,也不知坐吃多少代了,至此尚可继续。虽谈不上錦衣玉食,但也不缺,所以就没有劳动的概念。到他这一辈,有出去做事的,并非出于生计,而是现代教育的缘故。祖父和伯祖穿长衫,父亲、伯父则一律西服革履,读新学堂。晚清民初的人,都向往西洋,他们的家,看起来仿佛旧式,实际一点不保守,甚至是开放的。祖父卧房里,有一具自鸣钟,上足发条,每日午时,小木屋的栅栏门打开,跳出一只金丝雀,连着叫十二声。据家里人说,是宫里的玩物,意国人朝贡来的,后经一个太监的手,送给高祖。以此来看,高祖交游广泛,朝野有人,所以,遗泽荫庇百年不衰,才会有今天的日子。
  陈书玉读的是交通大学铁道系,不知如何形成,又根据什么缘由,这家女子不定读书,男孙都学工科。工科是西学的概念,
  中国道统中属奇技淫巧,这又见出不是上等的门阀世家,更像新起,多少带暴发的嫌疑。可是,谁会去追究呢?尤其身在事中,反而漠视来龙去脉,只当天生成。总之,他们家人都受新鲜的物事吸引,积极向学,至于学成之后当什么用途,暂不考虑。他是个喜欢交友的人,进大学读书,有一半是为结识不同的人,不免让他失望了。同学中,多是埋头苦读,那些勤工俭学的青年,还要任职助教、宿管抑或图书管理员,少有闲暇。工科生天性又呆板,缺乏生活的兴味,谈话不出三句半就到了机械的动力世界。他们这一班,全是男生,没有新女性的倩影。倘若时间充裕,凭他的单纯诚挚,或许能交到一二个知己,可惜“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学校就计划南迁。去与留的混乱里,方才建立起的一点同窗之谊也涣散掉了。他是留的那部分,读书和学位的热情本不强烈,迁走的又只电机和机械两个专业,再则,也舍不下上海,购买的冬季音乐会套票还没用完呢!
  学校散了,他回到原先的朋友淘里。
  他们要好的几人,称“至友”不太像,因没经过什么考验,只是玩乐的交道。要叫“死党”,且未见其有道和谋,还是玩乐居上。倒是世人起的诨号“西厢四小开”,比较名副其实。“西厢”指的经常出入的地方,公共租界的西区,至于“小开”,即如前面说的,富贵门户的晚辈。上海这地方,富贵要分两头说,“富”没有问题,“贵”就可疑得很了。黄浦江开埠不出百年,都是一吊钱两脚泥上江滩,本地民谣唱的“赤脚穿皮鞋,赤膊戴领带”,大约可视作上海的发家史。从跑街先生做成大亨的,比比皆是。“小开”这称谓也很有意趣,“小”字当头,“开”呢,可能来自扑克牌里的“老K”,通常用于帮会里的头目,所以,“小开”就有了点黑道的气息。
  “西厢四小开”里,那三位一姓朱,一姓奚,一姓虞,互相昵称为:朱朱,奚子,大虞,陈书玉叫“阿陈”。也有点像帮会。朱朱与阿陈是世交,坊间传说,两家有宿怨,陈家的中落与朱家有关联,可事情过去那么久,听起来就像古代,孩子们都玩在一起了。奚子其实是读书人家,祖父起就留洋学法律,父亲也开律所,他自己却学油画。既非逻辑思维一派,也无辩术之技艺,还谈不上衣食保障,唯同出西洋这一项,其余都离家道甚远。但子女多了,总有一二个走边路,大人并不十分干预。大虞的人生与上几位略有二致,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可谓延续祖业,就是木器。最早时候,先人依附海格路停柩所,开棺材铺。海格路停柩所主要面对西人,老板就是意国人。西洋棺材重雕饰,几近艺术品。大虞耳濡目染,或者天性里就有,对手艺和美观都喜好,时常去美术专科学校旁听,画几课写生,于是,和奚子结谊。这一对和那一对且是在工部局夏季音乐会邂逅,都是买套票的朋友,有固定座位。年轻人都是自来熟,不很久便同进同出,各骑一架自行车,吹着口哨,一阵风去,一阵风来,成为一道街景。   四个人中间,家境数大虞殷实。一技在身,任凭改朝换代,都有饭吃。尤其殡葬业,越是乱世越是兴隆。从棺材铺起头,开出几爿细木工作坊,承接多是上等西人的定制。油画框、插屏钟壳架、首饰盒、仿法国路易王朝宫廷用物,还有鸟笼子,好比一座古希腊城池,吃食、休憩、洗浴、如厕,细木棍栅栏区隔,开闭机枢,全用套榫,不打一颗钉。都说是中国传统工艺,事实上,西洋也有。虞家和意国人打交道,晓得文艺复兴和翡冷翠,那里也出木匠。见过几幅木器贴面的打
  样,如同丝织般繁复堆砌,堂皇瑰丽,就知道,月亮不只是中国的圆。于是,再接再厉,求深求进,事业就一径向上。中国的乡下人,意大利其实也是乡下人多,对于财富还是古典的观念,置地置产,南市的几条弄堂,周边四乡八里,都有虞家的田亩房屋,东边有雨西边晴,交上来的租子就吃不完。
  奚家在沪上有些声誉,打响过几桩出名的官司,身价直线上升。但在世人眼中,律师总是开口饭,多一间写字间而已。虽然上海新世界,新人类,旧俗尚有余韵,所以当作末技。家道呢,大约仅够列入小康。然而,事实上,沪上小康人家才是真正的聚宝盆。西区的新里,一幢幢西式楼房,半地下的汽车间停着汽车,花园里栽着玫瑰花,小孩子穿吊带短裤,白线长筒袜,牛皮鞋,仆佣送去上洋学堂,钢琴弹着奏鸣曲,不是从这窗户就从那窗户传出来,还有圣诞歌,平安夜的派对上,烛光融融映着长窗帘,“金哥贝,金哥贝”地一遍遍唱。业主们就是小康,他们是新起的阶级,代表着社会的中坚力量。
  相对来说,阿陈和朱朱代表的是过去,有渊源不错,可已经在末梢上了。要一径追溯,大约追溯得到清乾隆,可不是古代了!阿陈的老祖宗从台湾来到上海,开一爿船号,经营海运,顺便建一个码头,停泊与装卸。朱朱的老祖宗就在船号担任通事,就是今天的翻译员,专司洽谈洋人的生意。小刀会攻占上海城——小刀会都出来了,像不像历史书?小刀会砍了朱通事的首级,陈家这才发现船号早被掏空,勉强撑到同治年,每一桩事都有年号,也像是真的。同治年,清廷在上海设轮船招商局,这时候,陈家的祖宗也换代了,将船号与码头盘给招商局,得手的银子,一直开销到如今,数目之巨,可想而知。朱家后来还有经营,豆行米市之类,终也发不起来,只维持温饱。上海的正史,隔着十万八千里,是别人家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也浑然不觉。
  这四个人,叫是叫“小开”,其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倘若分开来,一个一个出场,大概都是一般人,但四个人一伙,集团军上阵,就有一股子气势,年轻力壮,有来头,又摩登,不叫“小开”叫什么?四个人所以结缘,除兴趣爱好相投,更重要的一项,就是经济。经济是一切的基础,他们不是极富,又绝不是寒素。大虞和奚子两家风气比较谨严,也是上升时期的生活方式,儿女就不受纵容。两个旧家呢,有余心无余力,手头多少拮据着,但生性慷慨,便抵住了。两上两下,基本能够持平。四人出行,或美式AA制,或中国式轮流坐庄,倘有特殊的理由,也不妨额外做东。比如,清明时分,大虞邀那几个去郊外踏青。虞家本是南翔镇上人,到沪上三代有余,乡土疏远了,但老坟尚在。看坟人是族亲,每年上木器铺领饷,渐渐地,置下一片地,过起庄主的日子。这四个少年骑着自行车飞行侠般来到,好比天兵天将,乡下人哪里见识过。不免手忙脚乱,又杀鸡又宰鹅,又摸鱼又捉虾。上海人都有一条尝鲜的舌头,独对野生瓜菜起反应,番薯藤、南瓜藤,剥去皮,裸出嫩芯子;莴笋叶,也是拣嫩的,搓了盐,滗去水;刚露尖的豌豆荚,生着吃;肥田的红花草,石臼里捶成浆,和进面糊摊饼;过年余下的腌腊和糟货炖成老火汤,野荠菜滚进去,白汤上面一层碧绿;自酿的米酒、新打的年糕、新舂的米、点卤的老豆腐、柴灶里的烟火气——这是吃,还有看。篱笆上的茄子花都是稀罕物;河边爬的蟛蜞,以为是大闸蟹的幼子;蜂子闪亮亮飞过,赶着捕捉差点蜇了手和脸。看坟人家有一
  只老山羊,小马似的身量,毛长及地,性情温顺,于是四个人轮流当坐骑,沿了田埂,颤颤巍巍地走。乡人们的眼睛里,是为人夫、为人父的年龄,却做小孩子的形状,都觉好奇好笑,看戏似的看。又有一个爱热闹的,真牵出一匹马来,与他们玩耍。是匹儿马,没吃过教训的,见不得生人,近一步,它退一步,再近一步,就尥蹄子。轮番上阵,轮番不得,最后,那人的七岁小儿,一翻身坐上背,嘚嘚跑远了。玩过旱地,又玩水里,乘一条舢板,河道里划,看渔人握一束网,迎着日头一脱手,先是一片,然后一兜,金水四溅。岸上的桃树生出花骨朵,柳条爆芽,灌木抽枝,纠成一团,真是个桃花源!太阳西行,四人才踏上回程,车后架各驮一篓螺蛳,一坛烧酒,一袋子蔬果,大虞又多一个猪头和一条羊腿。抖抖擞擞,摇摇晃晃,一路骑去。
  奚子的款待很别致,旁听会审。长三堂子的一桩凶案,情节颇似《玉堂春》,大报小报争抢着第一手新闻,事主当年的接生婆都让挖出来做文章。奚子的父亲担任辩护律师,所以才有这路子。门口几重警卫,还是人叠人,翻几座人墙,经几道盘查,日前的通行证此时都不作数了,又打电话到里头找人,足有半个时辰,只见卫兵垂下枪口,双扇大门间露一线缝,缝里是奚家爸爸的脸,面有愠色,生气儿子多事,当了众人且不好发难,递出一串挂牌,一人颈上一个,算作庭堂职员,进去了。里面固然清静些,却也座无虚席。奚子到底熟悉,领他们从后楼梯上到二层,主要是记者和连载小说的写家们,花插着坐下来,再等少许时间,铃声响起,开庭了。与场外的热烈气氛相比,庭讯却显得平淡多了,在一些琐细上来回纠缠,出生原籍姓名年龄,这几项就占去有一个时辰还多。烟花业里,都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外行人听不出与案情有何关联,奚子隔着人告诉同伴,必须验明案中人的正身,才可向下進行。左右座又都嘘他,搅扰了听话。早先的激动此时已经平息,只觉得热和渴。楼座离得远,越过无数人头,望见被告的颈背,后脑上梳一个髻,不知有意还是无心,显得老而且丑,仿佛前一个世代的人,毫无青楼风月的意蕴。于是,四下交换眼色,取得一致,起身退出了。
  异性交游是朱朱的特供。四个人里面,朱朱相貌最好,当然,决定于哪个角度看。他属潘安型的美男子,唇红齿白,嘴角有两个笑靥,既让女子生性爱,也让女子生母爱。到舞厅里,总能结下朋友。职场有职场的规矩,跳舞不能白跳,出了舞厅,就是自己的时间和自由。“四小开”一行,少不了要有红颜相伴,多是朱朱的“姐姐”们。姐姐未必年长,可朱朱却是永远的弟弟。姐姐们,教育程度多在中等,甚至以上。上海的娱乐圈,几句英文是必需的,客人们要说些时事时政,科学哲学,即便情话,不定也是衬着诗词底子的,如今的风尚,又趋向书香型。所以,就是现代女性的装扮,梳学生头,戴大黑框平光眼镜,夹几册书本。既然不谈婚姻,恋爱就须谨慎,行为举止矜持。他们表现出来的一种新式关系,到左翼文化人笔下,是“五四”的精神,坊间世俗,则就是“小开”的形状。   阿陈家几代赋闲,与社会断了联系,没什么人脉,且囊中羞涩,没有剩余资源作长例外的奉献,要说也有,那就是秉性了。在他纨绔的风流外表下,其实是一颗赤子的心,为人相当实在。他们之间,平日里的聚合,都是由他召集;大小事务商议,也由他串联与互通,用餐的定位,餐后拆账的计算,“姐姐”来到,又是他接应得多,就好像是“姐
  姐”们的大哥,真有几个认他兄长自称妹妹的。所以,看上去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实际上,没有他,“四小开”就成了散沙,“姐姐”们会变得没着落——弟弟将她们带进来,就没他的事了,那两个呢?新鲜过去也淡下来。遇到聪明有趣的,尚多几个回合,只是“姐姐”这样风月场上的人,善言懂解多半在敷衍上,往深里就没大可言的了。他们又不是一般的舞客,是大学生,爱好艺术,有情怀,不止红颜,还须知己。上海欢场最不缺的就是红颜,走马灯似的转,然而,女人的世界总归是狭小的,他们则五湖四海,家雀安知鸿鹄之志!很快就觉无聊,枯坐着,人家再有涵养也露出窘来。阿陈心中不忍,暗中埋怨朱朱多事,还有点薄幸,可是人性都是天生成,活泼的“弟弟”,让“姐姐”拴死,也是不忍的。其余更是无辜的人,没义务担责任。最后,只好揽过来,渐渐地,就有属意他的人。他不木讷,相反,算得上敏感,只是样样不落忍,一径被推着走。其时,听到去西南的计划,立即报名,拔起腿跑路。实在是事态发展,耽误不得了。


  属意他的“姐姐”叫采采,不像本名,更可能是后起的艺名,来自《诗经》“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可见得读过一些书。籍贯东北,长的也是北地人形状,大约还有一些外族及皇族的血统,走在人群里,就觉得异样。容长脸上一双细长眼,浅浅的双睑,脸颊饱满,嘴型很有轮廓,显得表情生动。头发电烫过再削短,厚厚地推上去,近似男式,但一叠刘海覆在前额,眉上两分的位置,却是女子的妩媚。耳朵长得极好,“轮廓俱全”的说法即来自此类型,缀一颗黑铂金耳钉,日常穿高领无袖黑绉纱旗袍,格外显得四肢颀长,身高几乎与少年人平齐。在行业中数年,倒没染上脂粉,反生成一股子英气。像朱朱这种“弟弟”,往往会为这派风度倾倒,差一点点就要动情,所谓动情,业还是姐弟的情,甚而至于母子,但见采采向阿陈转移,便退却了,或者说躲过了。一是不能与兄弟争,二,知道自己没有常性,一时上兴之所至,最终难免有负,不如顺水推舟。采采还专找阿陈作一席谈,托付或者卖好的意思,兴许两项都有。这一谈不要紧,阿陈就被吓着了。
  他们四个同出同进,坊间也有议论,以为有“龙阳之癖”,伴随的女子不过作障眼法。其实都是常伦中的人,只不过被享乐耽误了,晚熟。各自也都有过红粉的至交,交到后来,免不了就要涉及嫁娶,一律退回兄弟淘,有意思,还没义务。成家立业是人生的责任,可他们现在不想担责任。这些短浅的异性经验让他们认识恋爱的危险,稍有不慎就引入责任的桎梏。阿陈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做起来不如那几个决断,所以才会逼到死角,周转不灵。
  交际场,既是逢场作戏,亦是炎凉世态,采采年纪虽小,虚岁十八,却历练出眼光和头脑,有识人的机智。她看见阿陈浮浪底下的仁厚心,又是世家——物质的世界,单有心不够,还要有力。终究小孩子的心思,以为有一幢祖宅就全有了,还当“四小开”兄弟行应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经验之谈,不知道“世家”往往与“式微”连在一起,日久天长,内囊已经空洞,阿陈其实在拮据中长大。对采采畏惧,多少来自于此,预料终有穿帮的一日。赠送的香帕不敢接;款款的眼神不敢看;让他做护花神,夜送归人也不敢拒——“一路平安”奏完,一盏盏蜡烛灯熄
  灭,那三个已经回家,他獨坐舞池边上。买舞票的资费有限,手上一杯饮品还是附赠,不敢喝干。乐队收拾乐器,管弦时不时响一声单音。顶光收起了,座席陷入黑暗,终于,走廊上化妆间的门里透出亮来,三三两两的女孩走出来,漆黑里有个人,先是惊叫,然后窃笑和私语。仿佛考验他的诚心,采采总是最末一个,两人穿过前厅,从边门走出,守门人的笑容也是暧昧的。
  静夜的街道上,汽车嗖地过去,留下外国兵的嬉笑,是战争的声音,只一小点,转瞬即逝。路灯投在路面,走过去,就是一条影,蝉翼似的薄透,平安的夜色。采采的手插进臂弯里,或者反一反,采采的臂弯送过来,他不敢不送进他的手,于是,感觉到柔软又坚挺的身体,还有体味,也是柔软的。他心扑扑地跳,背上出着汗,恨不能抽身逃跑,可是不敢。好在,采采租住的房子就在附近,静安寺的里弄,三层楼里的亭子间。看着采采从手袋里摸钥匙,开了后门上司伯灵锁,听她脱去高跟鞋,赤脚踩楼板的声音,高大的采采变成一只猫。然后,亭子间的灯亮了,窗帘上的团花跳到后弄水门汀地上,他调转龙头,飞身上车,只听得车辐条吱啦啦地响,是自由的心声。
  采采愈亲密,他愈感到危险迫近。有一夜,回家路上,采采的鞋后跟插在窨井盖的缝里,别断了,就坐在他车前杠上,推着走。想不到看起来苗条的身子,竟然是壮硕的,满满一抱。有意或无意,两人耳鬓厮磨。女人颈窝里的气味,香粉合一丝汗气,亦酸亦甜。年轻的男女,即便风月上有历练,此时此刻,禁不住触动真心,两人都不说话。静夜更加静,又好像喧哗着,无限地大,又极其地小,小成二人世界,只有他和她。进了弄堂,来到采采栖身的那一幢,车前杠上的人跳下地,单脚跳着,开门进去,久久听不见上楼的动静,亭子间的灯也不亮。他知道,人就在门的那边,轻轻一推,就进去了。时间过去,他终还是调转车头,飞也似的驶出去。那扇黑灯的窗户,就像一只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无论走多么快,多么远,都走不出它的视线。
  下一晚,舞曲的空隙里,围坐茶桌,四人各领舞伴,阿陈,自然是采采,贴着他背,驯服、乖顺,又变成一只猫。奚子说道,上海美专如今形同虚设,师生员工走的走,散的散,他准备弃读美术,改课中文,因此随一伙向学的人去往西南联大,明日即动身,据说那边是另一个世界,先驱者正从蛮荒中开辟新天地,在座有谁愿意同行?大虞家的木器店开着,走不开。朱朱借口丢不下双亲,人们都知道,“双亲”其实是欢场的代名词,总之也是走不开。余下的阿陈,对了奚子殷殷的眼神,背后是采采的暖香,一推一拉,当即应下,两人约好,次日在火车站碰头。话方一落声,只觉嗖一下,仿佛剑刃,携一束寒气,抽走了。这就是采采,似水柔情,且作斩钉截铁。曲终人散,他独坐一隅,等着采采,依性格与交情,都要与采采辞别。终于没有等到,值夜的老伯进来清场,战时规定,凌晨二时必熄灯打烊,送他到马路边,告诉说,人已经从隔壁电影院走了。这一片地方,前面各分门厅,后头暗道纵横,四通八达。   一个人骑车回去,路灯下都是采采的身影,还有采采的唧哝,清脆的北方话,锵锵的。这个女人是他喜欢的,喜欢里有一种膜拜,因没有小女子气,也没有浮油气,她决绝离去的姿态,像女烈士,可惜他不是男烈士,就配不上她。
  临出发时候,等奚子不来,来的是他弟弟,带来一张便条,说夜里突发盲肠炎,赴医
  院急诊,今日就要手术。话是这样说,总有些诡异。阿陈是个简单的人,向来疑罪从无,认就认了,多少也有一点入彀的意思。火车开动,走出狭隘逼仄的街市,豁然开朗,河流蜿蜒在刚收割的稻田里,一簇农舍,一行树木,一篱篱的瓜豆藤蔓,让他想起结伴郊游的光景。奚子的弟弟是南开的学生,也许北方生活的缘故,面相举止更老成,像是奚子的哥哥,对他照应很好,渐渐地安下心来。夜里,摇晃的车身停住,车轮嘎啦啦咬着铁轨,从梦中醒来,揭开窗帘,见站台的灯光里,一队日本兵列队上车,一节一节车厢查看问询。到他们这里,全由奚子的弟弟回话,原来他会说日本语,态度又沉着,很快就过关了。车停了很久,也许只是错觉,旅途中的时间往往不同于平常。隔了窗玻璃,听见站台上的叫喊和哨子,然后铃声响起,响了很久,终于停止,车厢动了,缓缓驶过。站台上肃立着日本兵、宪兵,还有铁路员,有一张脸清晰地映在窗前,制服的大盖帽分成明暗两部,眼睛在暗中闪光,显得威严神秘。
  一行十二人中,年龄最长的一位女宾,五十上下,奚子的弟弟让他喊作“妈妈”。顺“妈妈”下来,妹妹,妹婿,妹婿的哥哥,外甥,侄子,他则是哥哥。就这样,凑成一家人。到路途的下半程,他倒希望这是真的一家。出于自己那个大家庭的经验,本以为家人之间是顶顶疏离的,连路遇都不如,而这一个,却是亲切而且有趣,互相关照。他们在一个叫作青木关的地方分手,各奔东西。奚子的弟弟问他有什么去处,临时想到迁徙的母校交大,弟弟告诉他道,沙坪坝有交大的分校,新设许多专业。弟弟仿佛万事通,什么都知道。弟弟指示了路线,交给一张手写的名片,嘱咐收好了,也许会有帮得上的时候。名片上的人不姓奚,姓俞,就猜连弟弟都不是真弟弟。
  离开“妈妈”一家,他就成了孤雁。先到沙坪坝,再到小龙坎,果然是母校,但老师不是原来的,同学不是原来的,却认他的资格和学历,于是插进二年级,又做了学生,这才发现,学生的日子也不是原来的了。教室和住宿随时随处,课本只老师有,其余都是手抄,纸张又是奇缺,教程也是乱的,因程度不一致。他入读的是新科目“航运”,与先前的“铁道”沾了边,但师资不足,山坳望出去是莽莽林海,也就谈不上实践,半年下来,还是在通识上打转。他走得急,没带被褥,只得和同学打通腿,应该说,所有的同学都打通腿。西南山区的冬天,是一种湿冷,手脚生了冻疮,痛痒相交。吃,更不堪了,一木桶饭,分到个人,不足平碗。虽然是读书人,可是日夜的饥肠辘辘,就都回到野蛮社会,倒不至于动手,可筷子在菜盘子里却打起架来。穿去的西装换了钱,买一身乡下人的棉衣服。手表也换钱,买的是鸡和鸡蛋。他也学了本事,用炭炉焖鸡块,摘来野菜做调料,竟然起罗勒的作用,有了葡国的风味。当地的酸菜汁初始觉得滃臭,渐渐地,却嗅出微妙的鲜香,近似意大利的番茄芝士。这些个小创造,不仅填充肚腹,调节口舌,也从苦日子里挤出些兴致。春夏的季节,满坡花开,姹紫嫣红,耳畔泉水叮咚。巨大的树冠,层层叠叠的叶子,碎日头洒下来,一个小圆点,一个小圆点,就像面值最小的镍币。有小虫子爬上来,麻酥酥的,一点不腌臜,而是洁净。白日梦就来了,明晃晃的,像一条河,流淌千年以上。竹棚子的篾眼里,洒下的是月亮,线状的,如同幼童的谜语:千条线,万条线,下在水里看不见。然后是,一轮大圆太阳,跃出巅峰,光和热从山的边际飞也似的漫过来,天空变得金红,再层层退回,终于空
  明无色。远近都在起烟,一缕缕的,那是农人在烧田,又是千年光阴倒流,刀耕火种的原始时期。他真成了野蛮人,吃多少虫子,晚上熏蚊子的火堆上,活跳跳扔进去,毕剥一声爆出来,蛋白质的香扑鼻而来。野果子是生吃,有一种鸡蛋大小,红硬壳子,劈开两半,晶莹的籽实,用来泡水,像柠檬红茶,而且是锡兰的品牌。最诱人的是蘑菇,鲜艳欲滴。校方专请来农科院的老师为大家上课,帮助识别蘑菇的种类,色彩越绚烂的越危险,老师说,就像“爱情”,这比喻用得好,都是豆蔻年华的男女,会心会意,笑开了。总是有为美丽魅惑的人,一名女生喝下一碗蘑菇汤,即刻毒性发作。十几个男生,抬着向山底下镇公所医院跑,跑出半座山人就没了。苍白的小脸,蓝布衣裙,躺在枝条扎的担架上,青藤里开着小花,就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俄菲莉亚。大家都哭了,透过泪眼,他看见采采的脸。和这女生一样,采采的父母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东北沦陷,孤身一人滞留内地,本是求学,因断了接济,便自谋生路。他和同学相处不深,有一点交道,也和吃和穿有关。生活背景隔阂,还有一个上海人对外界的提防,这时候,却觉得都是同道中人,共命运的。
  蘑菇事件显示出自然的残酷,真是“视万物刍狗”。活跃起来的内心又沉寂下去,秋风携带雨季,终日淅淅沥沥,天地转为一色的铅灰,被褥书本都绞得出水。一种皮癣开始流行,指缝里发出水泡,四周泛白,中间一粒黄,渐渐涨大,终于破出,洇到哪里,哪里就出泡,泡再涨大,破出,洇染,蔓延。这回是医科的老师来讲课,宣传卫生,防患于未然。出泡比预防快得多,磺胺类的药膏用完了,就发动采集草药,煮水,内服外用。是草药的功效,还是季候转换,皮癣收敛,冬天来了。战事和给养的迫使,学校又开始筹备迁移,移去九龙坡。既然是走,不如走个彻底,就此,他起了归心。离校的那天,也是伤感,平时淡淡的,此刻却留恋心生,“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句句唱的此情此景。脚下是中毒女生魂断香殒的路径,另一季芳草掩着小小的坟冢,里面躺着美的牺牲者。多么忧郁啊!他走一路,掉一路泪。乱世中的人,本应该粗粝和麻木些的,他倒好,反而变得善感,更苦了自己。


  回到上海,第二日就去找那几个。事实上,离开小龙坎转道重庆,专门往清华中文系跑一趟,想见一见奚子,并没有他这个人。以为滞留下来了,可是家人说他早已经走出,受聘浙西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不禁感慨,局促成何等程度,才会背井离乡做教书匠,世道真的变了。朱朱的情形也令人意外,他结婚了,夫妇二人请阿陈在新开张的高士满饭店吃大餐,算作迟到的喜宴。女方据说是盛宣怀外家的小姐,姿色一般,但性情安静,看上去有些主张,不大像是朱朱的所爱,而唯其如此,方才辖得住这个人。朱朱正筹办一份明星画报,要招阿陈做总编辑,就晓得嫁资一定不菲。阿陈推托,说自己学的是工,一无文才。朱朱说,天下知识触类旁通,总归是知识分子,鲁迅原先学医,后来不成了文豪?纠缠不过,答应考虑考虑,脱得身去找大虞。大虞且是万变中的不变,依然在木器行里幫父亲看店,手艺却有精进,埋头做一副和式拉扇门,细木条的格子,榫头比钉子还咬得紧。他问一句:接日本人的活?大虞抬起脸笑一笑:一上海的人,都在吃日本人的米!便也无话。两人一   个做,一个看,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下一日,又来了,还是一个做,一个看,一天的时间过去。“四小开”的一副牌里,现在只有他和他一个对子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上海,国与国形势激变,日常依然是吃饭穿衣,但这两件事却日益艰困起来。他不得已到朱朱的画报社谋职。画报尚在起步阶段,就遭遇不景气,又惹一场是非,因为登载女明星整容前后的照片。本是为提高销量,不料,却被勒令停印停售,还付出一笔赔偿金,全体员工停薪一个月。所谓全体员工,就是朱朱、阿陈,外加一个编务小姐。朱朱是老板,无所谓薪俸;小姐显见得是老板自己人,额外有收入;所以停的只是阿陈一个人。又维持两期,几乎净赔,家主婆看不下去了,文化事业简直就是任性的代名词,还是造孽的代名词,出来收场,亲自善后,阿陈得一笔遣散费。因是陪嫁,朱朱的支配权就有限,幸好这“有限”,才保住家底。虽是名门淑媛,处理庶务颇有裁决,而且气度大,不愧为盛宣怀的外家,阿陈心中起了敬意,然而,他却失业了。
  其时,祖父母随大伯大伯母回到上海。阿陈要移去他们一房后进西北角上的三间,却被祖父留住,于是,就在祖父母大床的对角,西墙下搭一张铺。老人与他并不很亲,怕都认不出是行几的孙辈,但特殊时期,聚散无常,一大个宅子里,就这么三五口人,不由就生出相濡以沫的心情。大伯是亲大伯,照规矩应该与他们一起,也住后进,东北角上三间。伯祖早年去世,伯祖母被接回福建原籍,不知道是不是改嫁,总之没有往来,东翼的统楼就空下来了。大伯娶亲,祖父大约也是觉得冷清,让新人的房间做在上面。惯例是东高西低,但祖父是个怕动的人,因此仍然住西翼,这种颠倒的格局就一直持续到以后。就这样,祖父和大伯父,相隔一个楼梯间,各住两翼,原属大伯父的三间给了父亲,作为补偿。孩子生下,长大,临到娶妻生子,那三间就又一点一点分割掉了。局面总是不能够平衡,芥蒂就也消除不了,彼此隔阂着,比陌路还更生分。这时候,却走近起来。
  为节省柴米,一并起炊。他是唯一的小辈和壮年,就担起出力的活,排队买户口米和煤,再拉回来——自行车后面装一个拖斗,焊一具火油箱,扣上锁,就不怕乞丐偷抢。东院的旧井,让枯叶垃圾填满,他清空壅物,掏干积淤,看新水漫上来,仿佛希望在滋生,自来水的异味和停止供给都不怕了。停电更不怕,仓房里翻出一箱美孚火油,还有几盏附赠的油灯,麂皮蘸牙膏,玻璃罩擦得铮亮,盈盈的一豆光,也是希望。现在,他是家中的主心骨,凡事都问他怎么办,他又是个百事通,每项问题都有答案。
  他却还是对祖父有畏惧,挨得很晚方才上楼就寝。老年人觉少,挨得再晚,也都醒着。祖母在帐子里呢喃念佛,祖父坐在案前,持笔写和画。他悄着手脚躺进被窝,听见纸的窸窣,水盂向砚上倾倒的声音,就像鱼吻开合。屏着声气,很快就睡着,睁眼又是一个白昼。书案上铺着宣纸,纸上的墨迹似乎还未干。有几次,祖父招他过去,站一旁看,临的是古人的字画。他不很懂,也不敢走开,只是眼随笔走。渐渐地,绵白上浮凸起山水、树丛、舟楫,怦然一动,这不是小龙坎吗?不由想那古人真了不起,其时没什么交通,活动多是有限,却能够走遍天下。祖父似乎听见他的心声,回头看,却一惊,惊诧旁边有人,祖父的心也走远了。于是,便退下去。
  从大伯和大伯母口中,知道是去浙江临安避乱,那里有祖母的舅家,在一个山坳里,四周都是竹,村落里有一所中学校,学生们一早就在竹林里念书,伴着鸟叫,仿佛世外。大伯母说,曾经有政府教育部的官员巡查,是个年轻人,很有些面熟,像他的一个朋友,家中开律所的。然而蓄了须,又不像了,便没敢认。猜大伯母说的是奚子,家人说他去浙西,做教育,也对得起来。只是纳闷本来说一起往这边,却自己跑到那边。大伯母说,原本住得好好的,祖父也很喜欢,不料,日本人的炸弹竟然也跟来了,削去半爿山,就觉不安生了。无论舅公如何苦留,祖父执意要走,说死也死在祖屋里,不能做异乡鬼。于是,转道杭州,再到嘉兴,周周折折,回到上海。他顺势问几句祖宅的来历,大伯母说是老祖宗从一名大官手里买下,至于哪一朝的官,什么品级,大伯母说不上来,只是领他到前天井里,抬手向天一指:看见吗?要不是皇帝恩准,谁敢墙头游龙!门头上果然二龙抬头,向两边逶迤。
  墙里边的日子是这样,墙外边呢?废墟上又起来房屋,旧砖瓦砌起五尺高,油毛毡盖顶。下雨和刮风推倒了,再又重起。每一次重起,屋脊都要高半尺,屋脚则向前跨一步,于是,巷道越来越窄,只剩三尺,勉强够两人交错,人们就称它“引线街”。引线街所以没有完全并拢,是为南北贯通的方便,倘不是有它,直下一里路,到肇嘉浜才能转弯。这是南北,东西向的情形又不同了。西边尚可安定,因警厅机关所在,东边就乱了,从前面火神庙一带铺下来,先是逢十逢五的摊设,逐渐驻扎下来,驱也驱不散,法不责众,遂成市廛。他在墙里巡梭,防盗防贼,一日,东院墙下拾到一枚蛋,下一日,又拾一枚,方才留意到墙上有缝,裂有二指。第三日,就有妇人上门索讨,知道是她家的母鸡越界生产,将蛋还回去,扫些碎石堵上,以为从此杜绝往来。但其实,只是一场攻城战的开端。从战时起,他家关闭前后门,都从西侧边门进出,东院荒疏下来,成薄弱环节,墙外人家便生出觊觎之心,早已经建房种地,筑起城中村。延及四边,各类棚屋,都在扩增扩长,迅速繁殖。终于有一天,他騎车回家,看见自家宅子,宛如海水中的礁石,或者礁石上的灯塔,孤立其中,茕茕孑立。始料未及地,一阵心惊袭来,他感到了危险。就在这同时,他看出老宅的美。他向来不喜欢中国建筑的形制,觉得阴沉和冷淡,也许是心境相合的缘故,他忽就领略到一种萧瑟的肃穆的姿容。
  家人们陆续回来,一个堂兄应了北平的差事,携妻小迁走;另一个堂兄弟,滞留外埠,结婚成家,也不回来了;但又进来一门南汇乡下的亲戚。说是亲戚,其实只是同姓。多少年前,家中还有地亩,帮着收缴租子,旧称庄头的农户。海堤崩溃,大水淹了田和房,日本兵又来,于是,逃荒并逃难,一气投奔过来。他家正缺人手,就充了仆役。女的对内,男的对外,两个小孩只十岁上下,就跟着上学,放学后则做些杂务。一家人住在西院里仓房的外进,就又负起看门与守卫。   他依然睡祖父母房内,有几回提起移出去,祖父都说不必,一动不如一静,就又住下来。宅子里回复到从前的壅塞与嘈杂,烟火气腾腾,龃龉也生出来了。祖父房里却是安宁的,有时候,他会想到佛堂,尘世中的一颗清心,是避世,又是超度。他还是依前段的规矩,与祖父母和大伯、大伯母一同吃,那最小的堂兄弟,有自己的家,倒是另立门户。自己的父母呢,带着两个妹妹过。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姑婆,一个人做一家。这样的
  生活结构,多少有点不合常理,但大家族就是这样,人口多,关系杂,表面的秩序底下,因人而宜,因事而宜,就有许多变通。
  现在,他在祖父房里待的时间多了,一是习惯所致,二也是母亲和大伯母起争执,他很难说话,与哪一边都要生隙,不如走开干净。如此,就和祖父多出言语交道。祖父是个讷言谨行的人,一生中从未做过任何事,倘不是避难,大约都不会走出宅子。镇日就是书和画,虽无自创,只临摹,却并无倦意。最爱的字是瘦金体,也让他跟着学。他是连描红都未练过的,提着笔,簌簌地抖,好不容易落到纸上,倒不抖了,心也安定下来。以后,每日写一张,交祖父验看。一日复一日,就有了几个圈,自己也得几分意趣。祖父对瘦金体的评价是“细巧”,后来,他发现“细巧”是祖父的美学衡量。指点他看门头,门头正对着案前的窗户,是一副砖雕,八仙过海的故事,人物的形状、冠戴、衣褶、器物,四周的云彩、水纹、鸟羽、花蕊,均栩栩如生,据此可判定出自清人之手,明代断不会有这般的“细巧”,相反,是“粗气”。他觉得祖父有些像宋徽宗晚年被囚禁的时期,而非风云激荡的前半生。要说,祖父算得上有福之人,虽生在家道中落,但先人的阴德罩着,衣食并没有受减。纵然,辛亥年里鼎革之变,事实上,沪上早已开埠,华洋杂居,资本削弱皇权,是个民主社会,不像北京,处于新旧交替的大动乱。这一回外夷入侵,闸北轰炸,淞沪会战,老宅子却未受波及。最大的险情莫过于临安山里那一颗炸弹,可不也化险为夷?现在,平安回来,日本人也投降了。
  其时,祖父高寿八十二,相貌却不到古稀。面色清癯,耳聪目明。年轻时有玉树临风之姿,如今,骨架子略收缩些,并不见枯萎。一日兴起,带陈书玉遍走楼上楼下,指示门扉上的雕饰,原来都有源头,源头都是八仙。门板上的图案是暗八仙,意即八仙操持的法器,张果老的渔鼓、蓝采和的花篮、何仙姑的荷花、韩湘子的洞箫……窗棂的镂刻是四款花色,冬梅、秋菊、夏荷、春天的芍药,八仙渡海时的护送,人间分为四季,仙道却另有时间,常言道,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就是这个意思。原先,祖父向院子里望去,四角上正是这四时种植,如今,荒芜了,只余下一株梅,无人整顿枝形,更显得凋敝。然而,祖父说,终还是它——这个“它”指的“梅”,只半句话,就不好猜了。或者疲累,或者触动心事,神色明显颓唐,却要下楼,想拦不敢拦,只得尾随。到东院,见那墙缝里的填塞被几根木契顶开了,显然,墙外又在做什么工程。当长辈的面,不方便交道,暂且放下。最后,回到楼上,祖父说,这宅子的原主当是京官,因宅基正北正南。上海地方,设在江湾滩涂,高低左右难以取直,街市房屋互相借地,这里出来,那里进去,但从这宅子的形制,却可推出中轴线来。
  仲夏之夜,仰望天空,远近星星,一锅粥倾倒下来似的。他寻找北斗七星,沿连线对照,企图证明宅子的方向;忽就恍惚起来,似乎置身于无限的空茫,地心引力消失,升上去,飞起来,不禁害怕,放平视线,定定神,回屋去了。


  南汇一家来到,卸去了庶务,脱得身,再去找事做。物价飞涨,虽短不了一碗饭,零花钱就不凑手了。他找朱朱,朱朱自己也赋闲着,有太太辖制,舞场也不去了。在家养着,人白胖许多,与路上的饥民形成对照。
  这白胖却也显老,成了一个中年人。看见陈书玉,露出欣喜来,显然憋苦了,想起“四小开”潇洒的日子,情不能自禁。嘴里吵着要请饭,眼睛在太太的脸上流连。太太说外面有什么吃的,弄不巧还染上痢疾,就在屋里吧!朱太太手上牵一个孩子,看腰身,怀里又有一个。朱朱诺诺着,意气有些消沉,脸色也委顿下来。這一餐饭丰盛得很,陈书玉好久没有放量进食,此刻又没胃口了,朱太太就像读书时代的学监,促进人的自觉性。餐桌铺着抽绣的桌布,小孩子在矮凳上,系了围兜,有模有样地用餐。一个女佣照顾两头,添汤加饭,筷子碰落地上,立即递上干净的一双。因为紧张,陈书玉总共碰落两次,一个人用了三双筷。不仅是他,连朱朱都像是客人,轻浮放浪收敛起来,婚姻的驯化能力是很强大的。
  出了朱朱家,弯道去奚子家看看,或许回来了也不定。奚子没有回来,悻悻然出弄堂。正午的太阳,从茂密的梧桐叶里,撒下一地亮斑,茫然穿行其间。忽听有人喊“陈书玉”,不确定是叫他,也许有另一个“陈书玉”。但他还是刹住车把,一腿着地,跨在前杠上,试探地左右看。光影闪烁,眼睛都花了,一个长衫人,礼帽下一张笑脸,越来越近,原来是奚子的“弟弟”。他喜从心来,踉跄迈下车,一双手已经热烘烘地握过来。你到哪里去了!他脱口说道,声音里带着哽咽。“弟弟”笑着,只是不松手。他有无穷的话要说,最终一句没说,也是笑。这些日子呀,就他一个人,过的时候不觉得,回头看,多少的难和寂寞,全扑面而来。两人站在午后的林荫里,好像在另一个世代,死生契阔的情景里。
  停了停,稍平息情绪,“弟弟”问起近况,他直言告之,正奔走一份职业。“弟弟”问想做什么,他说平生没做过什么,身无长技,学历仅断续的三年,身体也没有训练,可说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自己忖忖,小公司做个文员尚可凑合。“弟弟”从公文包里掏出纸笔,垫着写一封短信。这动作使他想起青木关分别的时候,也是摸出纸笔,写下字条,那一张字条还在呢!从长衫礼帽和公文包看,“弟弟”的境遇不错,有发达的气象。字条写给一所立志小学,校名取自校长“王钧志”中的一个字,想来还是办学的人。底下的落款却与上一回不同,又是一个。那小学校在一条长弄里,这样的学校遍地皆是,他暂不打算应聘,因不到万不得已。将纸条叠起收好,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像走在万花筒里,玻璃棱片折射辉映的中心,渐渐远成一个光斑,然后一跃,不见了。   这天的下半日,是在大虞的木器店里度过。大虞家的木器生意,关停几家,雇工也打发一半,余下海格路停柩所的西洋棺材铺和南市红木作坊。内战激烈,中原逐鹿,后方人心则在拉锯。无产无业倒安稳,不论谁在朝,皇帝还是总统,都要有百姓在野。豪门阔户上等社会也不要紧,四海之内皆可栖身,早已经跑去和平世界。最为惶遽的是中产人家,资本市场发起,保守党和革命党都是对头,又都是靠山,不知何去何从,有奈何的投石问路,无奈何的测字算命,哪有心思置产!定制的活计几近于零。从概率出发,去留各一半,都不在少数。那举家搬迁的,细软随身携带和车船托运,沉重的家私就只能就地处理。先有人来问收不收,三钱不值两钱的,虞老板脑筋一转,就成了新营生。沪上都知道他识货,又有出货的渠道,不是有许多意国人交道吗?欧战胜利,侨民们络绎回归原籍,都要带些中国特色的器物,大到宁式眠床、高柜、长案,小到挂屏、茶
  几、窗扇,甚至一只马桶,描金画凤的,提攀挎在淑女臂弯里,摇摇晃晃上船。虞老板将后堂的工场清空,再又租下背面街上几间空店铺,打通,贯穿起来,全作仓库用,堆满红木家具。前头的门面依旧是原先的三尺柜台,左右邻有闲置的房屋,并不吃进,由它们空着去,怕的是树大招风。即便如此谨慎,名声还是出去了。做生意,讲究人脉,许多交易都是一生二,二生三,朋友的朋友,故旧的故旧,像树上发的枝杈,虞老板却都要理清根源。收购旧货最怕赃物,弄不好都能牵涉诉讼。这一日,一位先生带了朋友的手书,送来一套海南檀明式厅堂家具,依惯例,买家先开价,对方却破天荒没有还价,而是一口应下,仿佛有些急躁,半个时辰即成交。虞老板赚了,难免觉得亏心,以为客人会生悔意,再来找补,想不到那人一去不回。后来事发,在另一路上,但也应了当时的不安。
  陈书玉在大虞家的店堂,走进去,好比家具博览会。沪上有钱人多是新富,用物往往中西并举,欧派的洛可可风与晚清奢靡可说殊途同归,交互作用,螺钿、牙雕、贴金、描银,一派锦绣繁华;明式的简约素朴,又应和现代主义潮流。陈书玉受祖父影響,倾向清式,大虞则崇尚明代。前者富丽,后者清雅,各有千秋。可陈书玉还是不能服气,那两米高的橱面上浮凸的鸟兽人物,浩如烟海,一壁墙的博古架,以枝形和花蕊区隔,连绵逶迤。大虞以格局论,大和小无法等量齐观;他坚执物事不在大小,而在积少成多,聚沙也能成塔。大虞笑他是暴发户,他笑大虞冬烘。两人在家具城的狭弄穿行,一行一行过去,眼前陡然一亮,原来走到尽头,站在一方光明里。迈出门,只见江水滔滔,桅杆林立,水鸟嘎嘎鸣叫,盘旋不去。争执停住,静下来,却生出一股怅惘,好比旧词中唱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生命变得渺小了。
  自后,陈书玉每日都往大虞地方跑一趟。大虞手里做些小活,从旧物上临下一式花样,铁线莲的须蔓翻卷缠绕,丝丝入扣。虽然生性喜欢简明,但手艺活却让他迷恋细节,从远处讲,受教于文艺复兴里的世俗心,近处来说,生在上海,一个美丽的物质世界,无论精神多么旷远,现实都是结实和饱满。大虞打样,陈书玉做什么?修钟表。铺子里有一架西洋钟,从一名葡萄牙人手里收下的。这葡国水手喝得烂醉,倚在咸水妹身上,急着买春,将座钟往柜面上一推,伙计只当打发乞讨的,送出去几个钱,人就不见了。也不知在哪个口岸劫来的,木底子上,一群牙雕的小天使托着钟盘,钟却不能走,执意停在十二点差几分的位置,仿佛永恒的时间。陈书玉拆出机芯,镊子拨一拨,全盘皆动,就知道齿轮的咬合与传送还有效。他是学工的出身,动力的基本原理其实差不多。铁道是个庞然大物,分工成无数的局部,而这个小芯子,却是全体。他被完整的精密度迷住了,领略到机械的趣味,将一小点能量无限增值,有点像中国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后来,大虞建议他在红木铺挂牌修理钟表,多点少点也是一口饭。其时,家里的经济也到捉襟见肘。趁胜利之际,大妹妹出阁,减去一口,在家的堂兄弟却添丁,加一口人,总数持平,但物价飞涨,存蓄就缩水了。修理钟表的报酬,既要缴付大伯家膳费,又要向父母家尽赡养道义,两边还不能明着给,生怕起芥蒂。自己的零用钱没了出处,中午饭都是在大虞家白吃。偶尔地,晚上出去兜风坐咖啡馆跳舞,也是大虞做东。好在大虞并不属意舞场,只是听舞曲,他也不必
  下池,免去买舞票请舞伴的花销。两人坐在茶桌边作壁上观,仿佛在看当年的自己,以及自己的兄弟淘,还有姐妹淘。但没有采采,采采个头高,倘若在里面,就是鹤立鸡群。那时候真好心情,好兴致,不过三年光景,却好像一个世代。坐到十点,至多十一点,歌舞正值高潮,风起云涌的,他俩起身离开了。街灯下,奥斯汀汽车接龙般排成行,车身散发蜡光,有接舞伴出台的,也有送歌星进场的,车门打开,一双纤足,踩着细高的鞋跟落地,或者收起,车门关闭,一道流星似的驶去。
  这上海实在是个奇异的地方,一方面,处在历史的风口浪尖,不要说别的,单凭两件事,一是警笛的啸声,尤其夜间,锐叫着穿越城市的心脏,令人胆寒,夜哭郎都噤声了;二是十六铺客轮码头。日夜壅塞候船的人,黄牛兜售黑市船票,票价见风长,那船呢,就是不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来迟姗姗,不来还有条命,一旦来到,命就危险了。有挤落到水里的,有踩在脚板底下的,有被锚链甩着的,哭喊声回荡,可离开一条街都听不见,好像装进闷罐里,又好像,房屋都是隔音壁。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又在柴米油盐寻常道里。像陈书玉家,那宅子里拥簇着人,但被生计压迫着,分不出闲心和闲气,所以,日子难归难,却同心同德,倒比以往安静。这一年,祖父八十五寿,家人们便商议办一办,虽不能够战前的排场,寿面总是吃得起的。持家的女人们想好了,杀几只鸡,压几箩面条,老人家和儿子,陪几位故旧老亲,用一桌酒菜,其余女眷和孙辈只吃面。有祝寿的宾友,也吃面。事实上,停了几代经营,交际有限得很,多是小一代的往来,供一碗鸡汤面也说得过去了。
  到了日子,前门敞开,轿厅、花厅、过廊、前后天井、左右院子,早几日洒扫几遍,镜面一般。倒伏的草木扶起,或者索性锄去,倒清爽舒朗。门扉和窗棂统统洗过,堂上的桌椅也洗过。阶前的两口大缸,换了洁净雨水,新放几条鲫鱼,扑哧扑哧摆尾。落地门拔了销,两边叠起,向南敞开。椅垫桌围翻出来,系上去,瓷瓶上贴了“寿”字,迎门的壁上是大大的“寿”字。老太爷坐案子左手,右手是老太太,地上一溜蒲团,按辈分依序磕头。轮到孙子,不会走路的就由他娘抱在手里代磕一个。仓房住的南汇一家,男的称张爸,女的则是张妈,最后一轮磕过,天就近午了。圆桌摆上,居中为首一桌,左右各一桌,下首各又一桌,共五桌。老太爷嘱咐主桌上的熏青鱼白切鸡分下去,“分余”“分吉”讨个口彩,一盘寿桃也分完了,然后方才暖酒喝将起来。   陈书玉坐左上首一桌,带两个朋友,一个自然是大虞,另一个,人称谭小姐,是大虞家红木铺后门的街坊,也在柜台上占一个角,挂牌绒线社。谭小姐自家的营业是木柴行,多少是依着虞家的生意起炉灶。谭小姐读的是新学,风气开放,自由恋爱一个男同学,交道两年,男同学又爱上另一个女同学,因人是“自由”的。谭小姐情理两失,日日以泪洗面,深觉人生聊无意义可言。家中就这一个独女,凡事纵容,不想有如今下场,无限劝说也无结果,最后,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由父亲出面宣布:新文化向来主张女子独立,连媒聘大事都自己做主,人格独立先要经济独立,本已是成人之年龄,需自谋生存才好,大人借贷三百斤绒线,开个绒线社,做得了就做,做不了父母总会接盘,养儿女不就是还债?一番话激起志气,还是父亲出面,借虞家地方,经营起来。有了事做,精神就有寄托,心情渐渐平复。无可奈何花落
  去,看不开又能怎样?理智回来了,笑容从此失去,活泼的性子收起来了。就这样,每日里,这二男一女,各行各事,气氛即使沉闷,但也是宁静。
  大虞头一回来到陈书玉家,颇有惊艳之感。他知道些陈家的渊源,也知道已然在末梢,没曾想还有这么一处宅子,就想起一句古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长辈面,不好意思胡乱走动和说话,只转了头看四周。偌大的敞厅,无柱无梁,仅凭四角的斗拱承托起一座楼。听家中大人说过紫禁城角楼的营造,多少工匠手足无措,后来大师傅做梦,见鲁班宗师手提一具蟋蟀笼立在跟前,灵光一闪,有了!大虞自己读过书,又在美术学校旁听课程,知道古希腊建筑历史,依次有多立克柱式,爱奥尼亚柱式,科林斯柱式,而中国的斗拱一网打尽,全局改变,还更显出身份。从他坐的位置看出去,侧看门头一角,砖雕一层一层套进去,按西洋技法称,应作“深浮雕”,活脱脱一台戏。蓝采和的花篮里,伸出一枝海棠,险伶伶挂在边框外,与其相对的,张果老坐骑的驴头,额上一撮璎珞,是飄上去,将落未落的那一刻。细节是琐碎了,趣味也有些小,和宅子的严肃端庄不相符,可是天真呀,有意思呀,而且,见得写实功夫。天井里青砖铺设,望得见月洞门外一片地坪,用的是花砖,赭红和松绿。吃饱的孩子下了桌,在院子抽陀螺玩。陀螺溜溜转,丁零零响,就知道这地砖不是一般。听大人说过苏州有一种金砖,起自于皇城大都的营造,采土和泥,反复踩踏捣练;再使布袋兜着滤浆,就像水磨粉;制成胚,阴干后方才进窑;草糠熏三十日,爿柴烧三十日,干柴烧三十日,最后,松枝烧四十日;起窑出来浸在桐油里,又数十个昼夜。弄不巧就是它!沪上富户虽多,可都是新发的,没什么来历,也没见识,仗了有钱,穷糟蹋。就像这伙子小孩,金砖地上抽陀螺,每一鞭都像抽在他身上,不自禁一咧嘴。吃完面,大虞和谭小姐一并离席,拜辞老寿星。陈书玉送客,穿廊过院,一脚跨出门又返身,大虞抬头望一望宅子,眼睛停在屋脊,移不动了。
  顶上一列脊兽,形态各异,琉璃的材质;檐口的瓦当,瓦当上的钉帽,前端的滴水,全是釉陶。前一夜下了雨,今日太阳出,于是晶莹剔透,光彩熠熠。他低头看一眼那少主人,浑然不觉的样子,又可惜又可怜,说一句:阿陈你是坐在金盆里洗澡啊!又追一句:泼洗澡水不要把澡盆泼出去啊!阿陈说:我倒愿意是你家的木头脚盆。谭小姐一旁插嘴道:金盆银盆抵不上一只米饭碗。那两人问:什么意思?谭小姐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说罢抬脚迈出门槛,两人更不解了,懵懂跟着迈出去。陈书玉站在门前,目送二人的背影,发现对面的房屋又涌过来一层,几乎贴住鼻子,沪谚说的“碰鼻子转弯”。一愣神,那两人已经转过去,看不见了。

第二章


  解放军过江的炮声都听得见了,这里三个人依然各守一隅,埋头活计。奇怪的是,也总有活计上门。百姓的日子,似乎有恒常的性质,像水一样,无论从谁家岸边过,都一径向前去,这里断了,那里又续上。有送给谭小姐的毛线活,织成没来取,就展开挂在壁上,做了广告。修好的钟表,也有没取走的,同样挂在壁上,陈书玉每天上满发
  条,调准时间,嘀嗒走着,到正点还会当地敲起来,几点钟响几下。大虞的花样已经刻成木浮雕,方桌四边的贴面,一个白俄犹太人的定制,最终也没领走,就放在地上,铺一层平绒布,做阿陈的工作台。局势在改变,但波及他们,大世界里最小最小的因子,就溃散了能量,平息下来,归为原状。金圆券大贬值,头天的一担米,下一天就是一捆草纸,轧黄金轧死人。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船板烂了还有三斤钉,就算没落,也是没落少爷和没落小姐。家里人也在谈论去和留,陈书玉的最末一个堂兄弟,带家眷走了,说是公司外派,也不知派往哪里去,这一房,孩子多,又搭住着女方的娘家人,呼啦啦走干净,真就觉得空寂了。大虞家呢,停柩所的意国人曾动员一起走,去他老家翡冷翠。虞老板乡土观念重,觉得中国人还是在中国地方好,于是,生意伙伴就此告别。意国人留下善后的费用和几十具棺材,一半有主,一半无主。有主的,虞老板联络侨民墓地,送去落葬;无人的移到红木店里,渐渐出手。此外,还有一些墓地的装饰物,其中一座圣母玛利亚的立像,一米高的圆雕,低头垂目,掩着头巾,露出的半边脸十分俏丽,有些中国式的楚楚动人。大虞喜欢,搬到自己房间,家人以为不吉利,但也没有大阻拦,随他去了。一日,大虞说:阿陈啊,玛利亚是不是像谭小姐?阿陈先说不像,所差远矣,遂恍然悟出,原来是有情人!再看谭小姐,也像变一个人,面色莹润有光,增添一层生韵,眉眼如同墨描,轮廓就变得鲜明,真有些近似玛利亚的侧脸。这两人本来住一条街,算得上青梅竹马,如今朝夕相处,变局中的人生,都有苟安的心理。谭家木柴行回原籍临安的计划,就为着儿女婚事搁置下来。因此,直到国民政府撤退,解放大军进城,这三个人还是那三个人。
  大军过江,向上海进发的几日,真有些激动人心。爬上陈家老宅的屋顶,往北望去,可见公路上一行车灯,长不见尾。年轻人总是向往新的社会,尤其是旧社会已经分崩离析。此时此刻,他们方才意识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不堪。配给米的霉变,世面萧条,接收大员的贪腐,美国吉普车呼啸而过,如入无人之境,夜间的宵禁,搜索共产党分片停电,人人自危……进上海的车队络绎不绝,有二日之久,闸北水厂的水塔,就像一颗启明星,只要亮着,这城市的白昼必会如期到来。   上海解放的日子,三个人停止业务,一并去外滩看解放军的锣鼓秧歌。既是意外,也是意中,遇到朱朱一家。朱朱颈上骑一个孩子,女人手里牵一个,肚子里显然又有第三个。陈书玉暗想,这女人真能生养,但见朱朱俨然居家男人的样子,约略觉出太太的策略。老朋友,加上新成员,五个大人两个小孩,一起到大鸿运午饭。堂倌引上二楼,小孩子扑到窗台看底下的游行队伍。大虞和朱朱多时未见,阿陈有几面之缘,一眨眼也二三年时间过去,有无穷的新旧话题。两位女眷虽是初识,但因人情和心情缘故,言语都热切,很快谈将起来。朱朱的太太,生育的关系,比先前丰腴些,脸型的线条变得圆润,显出柔和。那三人聚在一处,自然想起第四个,奚子。阿陈说了与奚子“弟弟”的一段,大虞先沉吟不语,然后道:美专师生,多倾向左翼,自己也参加过几次读书小组,旁听讨论俄国人特罗茨基和列宁。他听不太懂,但是空气让人不安,低支光的电灯光下,一张张暴了筋的红脸,眼睛散发着热病般的灼亮,一些危险的词汇在四壁间碰撞,比如“布尔什维克”,比如“苏维埃”,比如“联
  共”……他看见禁区的边缘,可是,年轻人不都是叛逆的?艺术呢,又超越现实。他不懂政治,那是离得极远的事情,苏俄也是极远的事情,他对它的了解大概只限于这城市里的白俄难民,过着近乎乞讨的日子,摆地摊,开廉价咖啡店,或者教小孩子法语和英语,沪上人称之“罗宋瘪三”。事实上,他们原本出身贵族,大革命中流亡到此,连带着,革命给他可怕的印象。于是,退出了读书小组。
  在今天的日子里,这些极遥远的事情就近到眼前了。原先的危险和可怕则变成一种敬畏。朱朱说,奚子要是在新政府里,我们也就朝中有人。朱太太斜他一眼道,我们既不附逆,亦不忤逆,称得上优秀国民,有什么要通融的!朱朱强辩一句,总归是前朝旧人。阿陈赶紧举杯喊着要碰一下,将夫妇二人的争执岔开去,多少是觉得这话头有些扫兴。碰过杯,重新起题,就是大虞和谭小姐,说何不趁了解放,再办一桩喜事?不料谭小姐回过来一句话:阿陈呢?意在何方!谭小姐变得活泼了,这题目究竟是让人高兴的。阿陈却窘了,火烧云似的彤红一张脸。人们不免想起采采,纷纷问道,这一位只连连摇手,是不明其下落,还是根本没有那回事。这时候,朱朱倒说出一点线索,原来,他们俩见过一回。
  采采大礼,先生是奉天人,就算得上大同乡,他老子行伍出身,属奉系,张学良犯事,正好带了儿子在上海出公事,避过一祸,父子俩索性留下来不回去了。老的其实原来就有一门外室在此地,小的呢,成天泡在舞场,认识了采采。先是逢场作戏,北边还有妻室呢!后来不知怎么的用心起来,大概也是时运所致,动荡中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唯有身边这个人有真凭实据的。于是,登报声明,离了那里,结了这里,一起转移南方。临行前在大新百货遇见朱朱,还问起阿陈你呢。想到十六铺码头上,候船的人里有采采,可谓咫尺天涯,不由沉默下来。众人看他色变,劝解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见他黯然一笑,回答,即便采采此刻站在跟前,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又拿什么娶她?大虞就说,一无所有?你家的宅子,在座所有人的家当合起来,未必抵得上。朱朱的太太跟着说,沪上的世族都知道,陈家当年的威势,一条十六铺都是你家的。朱朱对太太一句:最终不还是让你家吃进!说得阿陈很糊涂。大虞解释道:有一本《春申旧闻录》,从阿陈家祖上的金利源码头,到盛宣怀轮船招商局,中间经历几朝几代,多少人事变迁——朱朱太太扫男人一眼:你们家也插进一脚!朱朱脸上讪讪地,又不好过于辩驳,到底是惧内心重,再则,坊间传闻耳朵里也是扫到过的。阿陈听着这些,就像听别人家的故事,一点触动没有,想的还是采采,而采采也是别人家的人了。
  说话间,太阳移到窗棂西角,楼下的游行队伍走到末梢,小孩子吃饱玩累,开始吵闹,堂倌的茶水也温暾了,明显有逐客的意思。朱朱受太太支使,抢着付账,然后一人抱大的,一人抱小的,立时变得安静,原来都入睡了。一行人络绎走出,踩得红漆楼板当当响。街上清寂下来,炮仗的纸屑扫到墙根,卵石地面染了一层红。几个人站在路当中告别,说话激起回音,仿佛四处在说“再见”。次日,虞家的红木店里,绒线社和钟表铺恢复营业,少东家又起来另一幅画样。世面上关闭的生意一日一日开出来,解放军的宣传车徐徐经过,年轻的女兵举着大喇叭,敞着喉咙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一曲唱毕,即跳下车,往墙上刷糨糊,贴告示,宣布各项新政,底下敲着新政府的印章。一
  日,张贴的是军管会各部门的名目和负责人姓名。陈书玉看见文艺处一行里有“奚涧”两个字,“奚”是个冷僻的姓,就让他想到“奚子”。虽然与奚子的双名不符,但听说加入共产党多要改名,表示与旧人生决裂,“奚涧”的字样看起来就不像父母的起意,而有文艺的气息。文艺和文艺又不同,报纸专栏、连载小说的作者,比如“张恨水”,比如“毕倚虹”,比如“朱瘦菊”,才子的风情;这里则是“五四”式的,与“柔石” “庐隐”一类。陈书玉看过几本新旧小说,上海是小说的销场,读书人看,没读书的人当识字本也看。他不入迷,是冷静的读者,晓得是假,假戏真做,亦有动人之处。此时,对着公告上的名字,觉得像一出戏,一出写实的戏剧。回去和大虞说,大虞的反应很平淡,天下同姓的人多了去,就算是,今非昔比,一在官,一在民,已是两路人!陈书玉说,我又不想得他好处,只想问问,当年与我去重庆,为什么临阵滑脱,换了他“弟弟”!谭小姐也主张找一找,女人的好奇心比较强,想见一见“四小开”中的一“开”,尤其是,小开变干部,不更有趣了?大虞就不好反对了,又联络朱朱,朱朱又动员太太,太太借口孩子牵攀,内心里是对见官有忌讳,于是,这四人一并,沿告示上地址找去了。
  军管会设在西区,原法国租界一幢花园洋房内,房主人合家举迁香港,留下一些旧仆善后,住在北面副楼,向侧街开门进出。正门设了岗,哨兵扶枪立在台子上,神情凛然。到此,不禁瑟缩,最后,由朱朱上前交涉。朱朱步履游移,慢慢踱过去,垂手立直,只与对面人齐胸,显得谦卑。平时巧舌如簧的口齿,忽变得迟滞,语焉不详,那兵向后偏偏头,以为让进去的意思,方一举步,却被喝止,立在膝边的枪提了起来,赶紧收住。从里走出一个人,原来岗哨后面有一小屋,挂“传令”的木牌,内外随时接应。来人身穿解放军装,脸相白净,说话斯文,自报姓“李”,称“小李”即可。在旁等候的几个,向这边移动聚拢。此一行人,和小李站一处,实在不适宜。朱朱和阿陈穿西服;谭小姐旗袍装,脸上淡淡搽一层粉;大虞倒是穿一条工装裤,仿佛普罗阶级,却不像实际生活中,而是左翼戏剧的舞台上。小李说声“稍等”,转身去传令间拨电话。电话是手摇的,临时拉的军线。隔了窗玻璃,听不见说话,只看到挂了几次,又摇了几次,似乎找人并不顺利。于是,那要找的人变得渺茫起来。也许,正如大虞说的,此一“奚”非彼一“奚”。众人都看向阿陈,显见得有责备的意思,阿陈自觉多事,低下头去。大约十多分钟时间,小李出来了,说奚处长外出开会,有什么话可留下,由他小李传达给领导。他们说“好”,跟小李进传令间,很窄的小门里,下去两级台阶,阔大的一片水泥地,两壁有气窗,临街一面,铁卷门拉到底,透进一线线光亮。是原先的汽车间,现如今摆了桌椅沙发,散坐着一些人,和他们一样,也是访客。小李拿了纸笔,引他们到一具写字桌前,白木桌上放一盏黄铜底绿玻璃罩台灯,很不相称,看来是房主的旧物。这一回,推出的人就是阿陈了。坐下来,提起笔,卻停住,因不知道该如何题款,称“奚涧”不妥,到底不肯定是那个认识的人;要称“奚子”更不妥,他们认,人家认不认?思忖一时,随小李称呼,写下“奚处长”三个字。之后就流畅了,也不周旋,直接请教,是不是老友,倘若是,请与大家联系,依次写下地址,倘不是,抱歉打扰!三言两语写毕,交到小李手上,小李看一遍,折起来,这里四个人便告辞离去。   犹如石沉大海,无丝毫音信。那几个
  说阿陈荒唐,是负气还是心有灵犀,阿陈却越发执着,非奚子不可。以他对人民政府的认识,奚处长理应答群众,唯是真“奚子”,方才有避忌。后来,在报纸上看到军管会文艺处的报道,“奚涧”这名字变成“西涧”,不会笔误,当是改名。再过些时候,报端出现的“西涧”冠以“季”姓,为“季西涧”。终于有一日,刊登照片,成立艺术家联合会,一排数人,最边上的那个,穿着和模样有所不同,照片也不够清晰,然而,不是奚子又是谁!


  这一年,阿陈和朱朱虚龄二十六,大虞长六个月,却翻过年头,就是一岁,二十七了。谭小姐后生两年,二十五,因前一段蹉跎,已过了世人以为的婚期。于是,疾锣紧鼓地筹办起来。虞家下聘,谭家送陪嫁,阿陈充媒妁,习俗的“十八只蹄髈”谢礼,并做两只金华火腿,一段卡别丁西装料,附一张培罗蒙的成衣券。虞老板背地里拿了小儿女一双八字,请先生看。那先生姓周,半盲,住王家码头路的一间三层阁楼,不挂牌,通过中人介绍。去了才知道,周先生是女先生,看不出岁数,头发倒是漆黑,剪到齐耳,顺在脑后。一袭毛蓝长衫,直盖到牛皮鞋面,站起来,身量相当中等个的男人。不像通常瞎眼人戴墨镜,而是一副金丝边透光镜,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蒙了层白翳,让人不大敢看。奉上八字,周先生看一会儿,问:配姻缘吗?这句话出口,虞老板心里一个咯噔,这还要问,不配姻缘又配什么?答了声“是”,静等下文。第二问是:喜期定否?回答定于下年正月。周先生沉吟道:顺其自然,静观其变。虞老板得着这一句,磕磕碰碰下来阁楼的木扶梯,来到街上,心毕剥乱跳,不知何凶何吉。码头上传来汽笛,江鸥飞翔,呱呱地叫,返身慢慢往家走。两边店铺人家挂着红灯笼,插着红旗,建国大礼刚举行不久,换了人间。瘀塞的胸口略敞开一些,决定将八字的事情压下,谁也不告诉,“顺其自然”。
  按旧礼,定约的男女婚前是要回避的,可是新社会,上海又领风气之先,谭小姐依然营业绒线社,两人日日见面。因是自小街坊,相熟得很,并无一点作态。倒是陈书玉,时刻做电灯泡,颇有些不自在。人家美眷一双,自己呢,仿佛鳏独,很背时,就不常来坐钟表铺了。阳历年过去,方才来红木店一趟,看看婚礼筹备情形,有没有要帮忙的。不料,店铺上了排门板。新漆的店号,此时反显得寥落。向左右邻打听,都说不知道,眼神却躲闪着,似乎是知道。转到后街,后门也紧闭。就去斜对角谭家,木柴行还开门,但只有两个伙计。问老板在不在,回說老板、老板娘携小姐到宁波乡下探亲。再问婚事办得如何,一个大些的伙计说,去乡下不就为请人客吃喜酒吗?话说得有点油滑,但总算是一个答案,心中稍稍释然。下一日过来,虞家红木店依然上着门板,谭家的木柴行开着,那伙计远远看见他,却避了进去。一连来三天,三天如此,那店号上的漆似乎旧了下来。夜里下一场霜,石卵地上蒙一层寒色,心情所致,或者事实原本这样,只觉得骨头缝都结冻,人是僵的。接下来的三天,他没有往红木店去。再熬住三天,再去。店号卸下来了,门板上贴了封条,封条上盖了大印,这才知道出大事。心里着急,不知道问谁才好。照面的人,一旦要开口,立刻绕道走开,分明都在躲。谭家人依然不在,捉住一个伙计,紧追着问,不再说请人客吃喜酒的话,只咬定回老家。预定的喜日子
  眼看着逼近,新人们却不露面了。
  这一天,坐在家中,张妈站在天井里叫他,说有客,不肯进屋,等在西院里。下楼穿出月洞门,看见过廊里有一个人,先不认得,紧接脱口叫出一声“大虞”。原本就是瘦人,如今更脱一层,脸颊收进去,颧骨凸起,颜色灰黄,眼睛却灼亮着,像两颗火炭。阿陈有无穷的疑问,霎时间一个也问不出来,只是直瞪瞪地看着对方,生怕他再不见了。静了静,大虞开口说话,声音是喑哑的,他父亲犯事了。跑了这些天,打问无数地方,方才略知一二。两年前,不是收过一套明式家具,谁知道是国民党接收大员私瞒的日产,因急着出手跑路,所以价极廉,现在,便是通敌的罪名。阿陈急问道,什么人知情又去报官?大虞苦笑:百业萧条时节,红木店尚可维持,生意道上难免招人生妒,祸根是早埋下的。阿陈只觉寒从脚底来,手心里沁出冷汗。大虞说:这件事其实讲得清楚,只是要有讲话的地方,或许 ——阿陈即道出两个字“但是”——于是,沉默下来,两人都想到同一个人,同一桩事,就是奚子。
  无功而返的造访,投石问路且无回应,还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改名,无疑就是拒绝。默了默,大虞说:想他也有难处,到底不是工农的嫡系。阿陈说:也不妨试一试,至少无害。大虞转过脸来看他,脸上有微茫的希望,他却又气馁,深觉得无从把握,避开大虞的眼睛,强撑道:我可与你同去。明显感到大虞舒出一口气,两人站了站,仿佛振作勇气,一起推车出门,向西骑去。
  一路无语,驶过几条马路,一转弯,远远看军管会的洋房前摆满铁皮箱笼,还在继续往出搬,有穿电话局工装的人在盘线,是要迁走的样子。人和货中间,有个颀长身材的军人,不时弯腰起身,往手中的拍纸簿对照着查验。稍近前些,就认出是上回接待他们的年轻人,两人跨下车,一并叫道“小李”。小李一怔,没反应过来。这边不禁迟疑了,“小李”是不是真姓“李”?小李扬了扬眉,似乎想起,又似乎没想起,只问:找我吗?如此,就已没有退路,小李的态度也鼓励了信心,看上去,是个通性情的人。陈书玉率先说:我们想见奚处长,遂又想起“奚处长”已然不姓“奚”,即改口“季处长”。小李“哦”一声,这时,依稀有记起来的表情。陈书玉接着说:我们是季处长的老同学,来看看他!“老同学”几个字用得很谨慎,远近有度,虽旧犹新。说话间,开来一部卡车,停在路边。小李道声“抱歉”,放下他们,指挥装箱和清点。卡车开走,再来到跟前,摘下军帽,擦着额上的汗,直接问道: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这一回事情就不像前一回的简单,这两人额上也冒出汗珠。小李体贴地说,或者写下来,由他交给首长。注意到小李用了“首长”的字样,两人相视一眼,心中又有兴奋,又有骇然。小李递给一沓印了红款的信纸,再有一支圆珠笔,两人伏在文件箱上写起来。   不过一刻钟时间,大虞写完了,交给阿陈过目。一页纸,数百文字,先介绍其父姓名、籍贯、身份、营业,然后交代案由,再叙述事实,结句为“请彻查真相,秉公执法,从宽仲裁”。言辞恳切,感情动人,但未有任何涉及旧交的明示暗示。阿陈以为,大虞事先打过无数腹稿,方才能够如此行文。将信交到小李手上,照例看一遍,角对角折起放进上衣口袋。又一辆卡车开来,两人不好多停留,告辞了。近午时间,日头到中天,天色蓝净,疏阔的枝条在路面划下淡影。身上的寒意驱走,暖和起来,尤其大虞,面上有了光泽。阿陈这才想起谭小姐,问婚事是否如期
  进行?大虞开晴的脸色又阴沉下去,笑一声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阿陈知道问错了,明摆的事情。大虞接着说,父亲被带走的当日,谭小姐也被她母亲带走,回去原籍。阿陈不知道说什么好。大虞再又说:不怪她,小民百姓,谁见过这阵势,来的人实枪荷弹,一副铮亮的手铐,一条街,先是灌水般灌满人,眨眼工夫全退,店铺都上门板,打烊了!阿陈心中生出愧意,朋友最难的时候自己却不在场。大虞看得见他的心思,说:邻舍们说你来过多次,所以,才没了顾虑,上门找你。推车走过大鸿运酒楼,想起上海解放那日,在这里聚会看游行秧歌,脚下停了停。阿陈提议喝个酒,压压惊。大虞道,哪里有这个心思!祖母病着了,母亲镇日里哭,两个小的,多日没有上学,在家躲着,没脸见人,还是赶紧回去,告诉信已送进去,至少有个盼头,不至于太消沉。于是两人就要分手,大虞欲行未行,踌躇道:有一句话,只可在你我之间,传出去要闯穷祸!阿陈问,什么话?我不怕的。大虞就说了:如今是无产者的天下,有产就是有罪,我担心你家的宅子……话没说完,转身上车,疾驶而去,阿陈心里一沉。立在当地,看那背影,前几日是轩昂的,如今佝偻了,像个老人。工装裤换了旧西装,晃晃荡荡挂在骨头架上。
  交给小李的信,是不是送到“首长”手里,没有一点动静。旧历年在凄惶中来临,阿陈去拜年,邻舍们的眼光是惊惧的。后门开了半扇,走进去,两旁堆放的旧家具黑压压的,嶙峋的边缘显得狰狞。从狭道过去,中间断开,从左边的尽头漏出光,照见一条短廊,通住宅。客堂里没有人,百叶窗合闭,转到天井,才有一方亮。落水管空空地闷响。他叫了声“大虞”,天井壁上碰回来一声,仿佛恶作剧地学舌。木扶梯走下一个人,撞个对脸,彼此都吓一跳。是大虞,也不说话,一把钳住阿陈的臂肘,两人一前一后上去扶梯。先到东厢房向祖母和母亲问安,窗户闭着,开一盏低支光的电灯,炭盆里的火一明一灭,更显得昏暗。房里还有两位贺年的亲戚,地上放了节礼,一篮水果,一篮干果,因不明就里,表情迷茫。主客相对无言,枯坐着。阿陈没有坐,稍站一时,说两句吉言,便出来到大虞住的西厢房。西墙是山墙,设一扇小窗,半开半掩,多少明亮一些。看得见连绵的屋瓦,眺远望去,一条白练,是黄浦江。阿陈曾经上来过,如今格式改变,是为婚房重作调整。单人床换作双人床,一堂中西合璧民国款的卧房家具,中间一张方桌,四围细木雕刻,正是大虞的手工。立灯底下,单人沙发旁,站着那具大理石圣母像。大虞见阿陈的眼睛看它,蹲下身子整个捧起,说:你带回家去!阿陈推辞,想说:这是你的爱物,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只连声道“不”。大虞将圣母像往阿陈跟前放下,说:这里的所有,全是今天不知明天,不如早作遣散。阿陈还要推,大虞就说出无情的话来:放心,这不是“敌产”,很清白的。于是,只得收下了。余下来的时间,就是搜寻旧布和绳子,将塑像包裹捆扎。然后一人头,一人脚,抬下楼梯,到了后街。正月初四,店铺多不开张,上着门板。除夕夜的炮仗屑未扫干净,嵌在卵石缝里,描红一般。摆渡船江上鸣笛,呜呜的,到他俩的耳里就是咽声。错着手脚,横着竖着试几回,最后是立在自行车后架。再一遍捆扎,固定住了,阿陈的长腿跨过车前杠,一蹬腳踏,上车骑走。
  正月过完,大虞那边依然没消息。随着红木店关门,陈书玉的钟表修理铺子也歇业多日。虽然家里并不缺他吃穿,可看着同辈的兄弟都在做事,心里就不安起来。他想
  起“弟弟”上回介绍的小学校,“弟弟”的两张字条一径都保存着,这时取出来看,决定不妨探探路。按地址骑车到永年路,那是一条庞大的弄堂,沿街数个弄口,左右连并,前后贯穿,占据大半个街区。那家小学校还在,校长却已退位,由他儿子接任。新校长是少年白,一头茂盛的银发,着长衫,足下一双圆口布鞋,似旧派人物,但桌上放一本《韦伯字典》,又像是洋务的背景。展开陈书玉递上的字条,来回看两遍,就说很欢迎,只是,敝校简陋,寥寥几间课室,还是分散在民居,操练课在弄堂中进行,师资又缺,一人分兼二三,甚至三四科,学生们多来自近边贫寒家庭,学杂费往往缴不足,劳作的父母则乏力教养,难免淘气,就需要耐心和包涵。听这番叙述,陈书玉不禁面有畏色,然而,校长态度诚挚,既不骄亦不卑,就有十分的信任。受其感染,就也放下戒心,坦言自己从不曾做过教育,事实上,就不曾在社会上做过任何事,就从业的方面,就是一个小学生。校长微微一笑:中国现代教育开端晚近,谁又不是边做边学?这话说得,都让人惭愧,不禁低下了头。校长又一笑:如蒙不弃,即请担任算术、自然和体育三门,算术是主业,课时较密,自然和体育为副科,每周一课,但多年级合并,人数就多。听到此,心中又有些发怵,可是,一张油印的职员表已经送到面前。懵懂懂接了,坐下在校长办公桌填写,表格很简单,只姓名、年龄、学历、工作履历——稍做犹豫,写下一个“无”字。校长看一遍,收进抽屉,他知道该告辞了,站起身来。校长送他下楼,听见有读书声,从前客堂的门后面传出,就知道那里有一间课室。两人站在后弄道别,上午十时许的光景,少有人迹,显得清寂。充沛的光线里,看见校长白发底下的脸十分年轻,眉目开朗,不会比他年长多少。约定一周后上班,就分手了。
  回家路上,弯到大虞家的街上看一眼,前后门依然紧闭,封条依然在,没有进去,又弯了出来。隔日夜里,大虞却来了。骑车绕墙一周,几扇门都上锁,固若金汤的样子。西墙上有一扇窗,青砖封到中腰,再铸了铁栅栏,透出一线亮,晓得是仓房,住张妈一家。探进手去,轻轻扣两下,也不知屋里人听不听得见。正犹豫,旁边铁门后面响起询问:找谁?他说,陈书玉在不在家?两边都认出声音,拉开铁销下锁,开门让客。外面的却不迈步,麻烦将人请出来,说几句话即可。里面的人转身传话去,他自己站在墙下,抬头望,是角度的关系,还是地面沉降,防火墙似乎向他倾倒过来。本能地移了移脚步,随即又好笑,笑自己成惊弓之鸟。这时,门里闪出一个人,反手将门拉上,一同向弄口走去,转过弯,停在一盏路灯底下。   大虞告诉阿陈,父亲回家了。阿陈就叫一声“好”,大虞则说“慢”!且是戴罪回家,顾念不知情,所以不起诉讼,代之以财产没收充公,包括乡下的田地,全家迁回原籍川沙,那里有一座祖屋,托人民政府宽大,保存下来——父亲选择川沙作原籍,而不是老坟所在南翔,出于何种缘故,连大虞也不尽了然。因此,日内就要离沪。默然许久,大虞说:人没事就好,其他都是身外之物。阿陈说:也是以财换命!大虞苦笑:怎不说破财免灾?阿陈又说:会不会有奚子的斡旋,才有这结果的?两人想起了奚子,又默下来。最终,大虞道:不管如何,总归是不幸之中大幸!
  接下来的一周,就是搬家。阿陈日日上大虞家,帮着打包行李,联络车船,又下乡一次,清出祖屋里的租客。川沙尚有些
  远亲,其实是当年的佃户,得多年恩惠,这时也还帮忙。动身前一日,阿陈提议向朱朱辞别,总要说一声吧,他说。大虞顾虑朱朱有忌讳,迟疑着:我和他,不像和你!阿陈听这话,眼泪都要下来了,想起寂寞困顿的日子,都是和大虞一起,自己可算是被收留的。于是,独自去一趟朱朱家试水。朱朱先是震惊,后则有难色,倒是朱朱太太毅然决然,说:朋友一场,不就为了这时候!就看出朱朱太太是侠义的人。这些年,朱朱变得乖顺,以为他惧内,其实呢,多少有折服的成分。
  朱朱夫妇做东,四人一起吃一餐饭。酒三巡过去,朱朱落泪了,说,前不久还是欢天喜地,岂不知刹那间要作鸟兽散。阿陈因是这些日子经过,就有准备,知道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但今昔对照,不免也黯然。朱朱太太则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虞却比座上人都振作,担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也就释然了,竟是来不及地想去乡下,隐姓没籍,让世上都忘记才好。阿陈说:你想做陶渊明,采菊南山下吗?大虞朗笑道:哪里有那古雅的境界,我们俗人,只求平安!朱朱道:天生有一种背时的人,推翻皇帝,民主共和,不料军阀混战;终于天下统一,日本人来了;日本人走了,自己人打起来;决出胜负,那一种人又不得份!众人看朱朱喝多了,说话开始下道,夺走杯盏,催堂倌上饭上汤。那醉人伏在桌面,发出鼾声,这边草草结束,拥他起来,出去店门。
  大虞走了,阿陈往立志小学报到。上班第一堂课就是体育,带领四、五、六年级三个班学生,在弄堂里跑步。队伍从这边弄口逶迤至那边弄口,有跑得慢落在后面的,还有路过自己家门进去喝口水的,总之,跑出去七八十,收回来四五十,但横竖出不了弄堂,就不怕有危险。这就是民居里小学校的好处,安全!自然课没有教本,也没有大纲,将自己去西南的见识讲一讲,就够小孩子听的了。反倒是算术,自忖已经学到微积分,没放在心上,这时发现,算术与数学基本是两类学科。教六年级的时候,他用代数的方法解应用题,学生们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就需要重新学习。
  忙碌中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暑假,不必受上下班制度限制,不由喘出一口长气,松弛下来。他体会到清闲的乐趣,却是他这个闲人从未懂得过的。午后,他骑着自行车去跳水池游泳,蝉在头顶的树荫里铛铛地叫,有一种无边的寂静。还没走进泳池,漂白粉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池子里人不多,救生员躺在帆布椅上,半入睡的状态。他潜下水底,透过泳镜看见雪白的池壁,一方一方的瓷砖。一口气吐净,浮出水面,抬起头,眼睛里是碧蓝的天。伸展四肢,感觉到力气在身体内滋生、蓄积,然后发散,可推他去很远。体重仿佛消失,轻极了,爬上泳池的一刻,则加倍回来,沉甸甸的。他一撑臂,先跨上一条腿,再跨另一条,然后站起来,走在池沿,水顺着脚步流一路,就又减轻负荷,回到地心引力的常态。湿漉漉的泳裤和毛巾晾在车后架,转眼间,风和太阳已经蒸发了水分,湿头发也干了,扬起来。溽暑的光和热减弱下来,建筑和街道的轮廓边缘脱出原本强烈的明暗对比,呈现出细节,视野变得温润。为抄近道,他就在弄堂里穿行,放假的小学生在后门口玩弹子和刮片的游戏,娴静些的女孩帮大人剥毛豆,午睡刚起,脸上印着枕席的花纹,表情迷茫。后窗里已经有厨作的動静,自来水哗哗响。楼上人家在收衣服,空气里弥漫着清爽的肥皂味。夏日的午后格外漫长,长到惘然,却是心安。
  闲暇开始让人生厌,就预示假期将要结束,开学的日子来临,教和学都有些兴头头的。这一轮的上下班比起上一轮,似乎顺畅许多,意味着他渐入工作状态。同时呢,也变得平淡,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正当倦意将起的时候,寒假又适时到来。生活就这样,一径往下过。这种均匀的节奏是有麻痹性的,使人注意不到潜在的动摇。人们并未觉察,街上不时更换通令,通令本来就是多,大到“解放台湾”,小到“消灭鼠害”。即便通令上的措辞变得严厉,又有什么呢?改朝换代,没有权威怎么坐天下。再接着,传闻起来了,关于失踪和抄检,可这城市不就是流言盛吗?芝麻传得成西瓜。不巧的是,流言在逼近,近到街上,弄堂里,隔壁人家封门了,警车呼啸而过。他们小学校里,就有学生家长被缉捕,学生第二天也不来了。课余时间的学习也多起来,由校长念报纸,报纸上的文字也像通令,通令则换成标语:“镇压反革命” “严惩敌特” “土地改革”。校长的脸色逐渐凝重,老师之间,说话逐渐谨慎,索性不说了,有老师递交辞呈,余下的陡地增加课时,不得不取消副科,自然课也在其列。体育课还继续,但加进了一、二、三年级。他不敢带他们跑步,队伍太长,顾首不顾尾,生怕闯祸。就在弄堂地上铺了垫子,翻跟头,前滚翻,后滚翻。小孩子一个个从他手臂上翻过去,棉衣蓬起一团灰,嗅得见捂了一冬的汗酸。忽然想起朱朱太太的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虞老板幸亏犯事早,将店铺地产缴出去,否则,到今天,奚子即便肯帮,也未必帮得上。继而又想起虞老板选偏远又贫瘠的川沙作原籍,而不是南翔祖坟之地,也是早有准备,彻底拗断历史,避免后患,真是有见识,有斩截,姜还是老的辣。


  到立志小学谋职的第二个年头,小学就上缴政府,下属教育局的民办小学。校长不变,配置一名副校长。教师们重新填写职员表,这一回不是油印是铅印,内容也详细一些,增加婚姻状况,家庭成员,上自祖父母,下至兄弟姐妹。这几项都不难,费踌躇的是“成分”一栏。向同事问询,同事的态度都是避忌的,得不到正面的答案。回家问祖父,祖父向来与世隔绝,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不禁想,倘若大虞在,就可去问他。无奈下,去找了校长。校长还坐在原先的办公室,身上的长衫换了中山装,倒显得年轻,就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面对他的问题,似也有难色。陈书玉的家庭背景,校长有所了解,要说有产,那就是一座祖宅,自家人住着,既不开店,亦不出租,算不上资本;要说无产,不是有房产嘛!这城市多少人头无片瓦,足无寸土;填一个中性的“职员”,家中可数的至少三代无任何从业记录;却又绝不是“贫民”,贫民怎会有祖宅?归来归去,都是被这宅子搅扰的。看着校长沉思的脸,陈书玉自知是个麻烦,心中生出无限愧疚。良久,校长说出一个词:“城市平民”,看他填进去,将表格收走。   去川沙看大虞延宕下来,又发生另一件事情,朱朱的太太来找他了。
  朱朱的太太本姓冉,他们习惯称冉太太,朱朱娶她多少有入赘的意思吧!冉太太和朱朱同年,晚生数个月,印象中却是年长。她身量中等,很显骨架子,又有一种轩昂的气度,肩并肩站仿佛一般高低。冉太太是到学校见陈书玉,乍一照面没认出,因为想不到,还因为装束变了。原先的烫发剪到齐耳,梳平了,旗袍换成列宁装,倒变得年轻。正值课间,小孩子直接将老师的客人引进办公室,同事们难免看几眼,陈书玉向来没有交游,更何况异性。冉太太倒大方,左右点头致意,就有人起身让座,冉太太说不麻烦,一点小事,出去说吧。陈书玉还在窘态中,呆愣愣地跟着走出,穿过院子。孩子们在弄堂里疯跑,叫喊,他们贴墙根站着。明晃晃的日头底下,冉太太白皙的皮肤显出细纹,还有些肿似的虚浮。陈书玉羞赧地避开眼睛,毕竟是生分的,朋友的高攀的太太,连他们都有卑下的心情。
  阿陈,冉太太叫道,陈书玉一惊,抬起头,看见对面这个人的愁容,很奇怪地,想起大虞,一阵怦怦的心跳。出事情了!冉太太说。什么事?这几个字几乎粘在喉咙口,费好大力气也发不出声,只是动了动嘴。朱朱出事了!冉太太说。不知什么时候,小孩子都进了课堂,弄堂里静下来,冉太太这句话就分外响亮,堪比撞钟,耳朵里嗡的一声。昨天下午,朱朱直接从照相社被帶走。年前,一个朋友给他的职位,其实,家里并不需要这份薄薪,但新社会,不是人人都要劳动吗?一夜之间,冉太太在脑子里将朱朱的二十九年生平过电影似的来回过着,就像她曾经说过,日本人来的时候,没有做汉奸,新政府来的时候,是新公民。只有两段时间容易出差错,一是与她结婚前,在社会上厮混。上海滩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身份都是暗藏的,谁都不知道谁,例如大虞——提到大虞,不禁打了个寒噤,再继续说,二就是办杂志的一年里,国民政府底下讨一碗饭吃,虽说娱乐界,可保不住和政治有牵连,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说到此,自觉不妥,噤口了。
  陈书玉已镇定下来,头脑忽变得清醒,想到自己这一堂正好没课,可以和冉太太说话。朱朱的事,既是意外,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们都是不问政治的人,但相信运势,所谓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一个人不能总站在顺风。停一停,说道:先不要四处打听,静等消息,说不定过几天,讯问完就回家了。冉太太说:借你吉言,那是再好不过的,怕的是,坐等会失去时机,也许应该做点什么!陈书玉思忖能做什么,冉太太又说了:你们有一个朋友,当年一处玩,叫奚子,如今在政府里做事,位置很高,能不能找他呢?陈书玉想起两次造访都未得面晤,时间又过去两年,之间更隔得远。冉太太见他沉默,以为有难处,就说:只要阿陈你引个路,无须说什么,我自己交道!陈书玉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说,他和她一并去,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冉太太不等话说完,先就松一口气,流露释然的表情:你看几时呢?阿陈。“阿陈”的称呼唤起昔日的人和事,多么久远了啊!眼睛都有些发潮。陈书玉坚持再等两天,以静制动,谁知道呢?后来大虞的父亲不也回家了,两天过后,他和同事调一门课,空出时间,一起去找奚子。
  其时,军管会已经分门别类,划出多个单元,奚子,今天应该称季西涧,所任职的文教处,单独在西区一幢大楼办公,可见出机构扩大规模,奚子的权力更高,与此同时,求见的希望也变得渺茫。他和冉太太来到大楼前,这一回,他没有直接找季处长,而是问小李在不在。门岗让填写一张二指宽的会客单,接下来就是等待。
  接待室设在门厅右侧的隔间,应是当年的衣帽间,宾客在这里放下外衣,然后走入大厅,参加主人的派对。护墙板,护墙板下的皮沙发,地板打了新蜡,四周散发着栗色的幽光。通往大厅的玻璃门拉着纱帘,帘上有人影晃动,还有说话和脚步的声音,似乎正在布置一个会场。很显然,新政府走出草创阶段,无论外部形制还是内部结构,都在日臻完善。等了约半个时辰,边门走进人来,高大的穹顶下,人显得很小,就像一个小孩子。穿便服,梳分头,戴着白边的近视眼镜,从这眼镜,陈书玉认出是小李,站起身向前跨一步。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本能,小李收回半步,原地立定。这小小的迟疑,还是有效地遏制了来客的热切。双方都有些窘,一时间静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冉太太打破沉寂,“李科长好”,她说。陈书玉不禁惊讶,“李科长”这称呼从何而来?李科长却做出
  回应:就叫我小李吧!冉太太坚称道:有一事请李科长禀告上级。李科长看一眼陈书玉,神情诧异又责怪,仿佛说:从哪里带来的一个太太!虽然是列宁装和齐耳短发,可就是不像,甚至更不像这时代的人。陈书玉瑟缩起来,避开小李的眼睛。冉太太则再上前一步,不易察觉地推开陈书玉,与“李科长”面对面,自我介绍身份和来历。陈书玉注意到,她口中的家世,并不像外界传说,是盛宣怀的族裔,没有那样显赫,但也属工商界的实力派。听到这里,小李做了一个让座的手势,于是,三个人坐下,讲述就从容了。
  陈书玉从旁看冉太太与小李说话,心中生出钦佩,钦佩她的风范。虽然尊称“李科长”,但并无卑屈之态,隐约觉得小李也受了影响,态度变得慎重。最后,冉太太说:我们对人民政府绝不会有二心,请李科长千万相信。小李微微一笑:相信不相信,要凭事实证明。这话显露出锋芒,可冉太太并不退却,迎上去也是微微一笑:这我就放心了,共产党最实事求是!真有点高手过招的意思,谈话就在这心领神会中结束。
  走出门厅,下去台阶,到了街上,江风吹来,经楼宇间夹道的挤压,变得汹涌激荡。转过路口,冉太太说:等一等!停下脚步,看她从手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侧身点烟。火头在风中摇曳,灭了几次,他走近去,拢起手挡风,冉太太闪开身子。这一闪身,他看见她眼角渗出的泪痕。终于点燃了,收起打火机,手指头划过脸颊,抹了抹眼睛。低头在手袋又摸索一回,摸出一个小银匣子,一按搭扣,弹开来,原来是一具烟灰盒。就这么站着,一口一口吸进,再一口一口吐出。一支烟很快到头,将烟蒂在小银盒底摁灭,咔嗒关上,回过身,说:阿陈,谢谢你!陈书玉低头道:谢什么,朋友一场,就为这时候的!想起原是冉太太的话,自己不自觉地学舌,红了脸。冉太太恢复镇定,说:这“小李”年纪不大,城府很深。陈书玉支吾道:不晓得他有没有力道。冉太太说:有力道,还要肯用!陈书玉抬起头,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就是“弟弟”。


  可以肯定,“弟弟”不是奚子的弟弟,因为年龄要长于二三岁,只是一个称呼。陈书玉不很清楚“弟弟”的具体职位,但觉得要比奚子更有权力,谋面或许难,也或许易。想了想,按写给他的字条上地址寄出一封信。一周左右的时间,冉太太又来学校找他,告诉公安部门通知家属准备衣物用品,隔日就来人取走了。虽然没有更多的信息,但总算有了下落。冉太太说,一定是“弟弟”的力道,陈书玉以为也可能事情本来就如此。想起“弟弟”,已经是遥远的印象,不过数年,可是人事皆非。冉太太沉默一时,说,她宁可是“弟弟”帮忙。话没有全说出来,但彼此都明白,倘若是“弟弟”,他们可不就朝中有人了?眼前这个女人,本来最不屑这些,又惮于见官,为了朱朱,就要重新做人。在弄堂里说一会儿话,预备铃响了,他上课,冉太太回家。
  冉太太又一次造访,同事们难免起了猜测,是不是陈书玉的女朋友。三十岁的单身男人,总是受关注的。连副校长,现在是学校的党的书记,都半玩笑、半认真地要为他撮合,撮合的对方是他从山东老家过来的小姨子。陈书玉甚至还被拉去家里吃过一顿饭,那姑娘始终在厨房忙碌,留给他一个背影,看起来相当匀称。学校里亦有两位女教师待字阁中,一位已届中年,与寡母相守
  着生活,大概不再做婚姻计划。另一位还年轻,但也过了通常的媒聘阶段。心里总有不自在,表面上就格外地矜持,仿佛向世人宣告:不是你不要,是我不要!到陈书玉这里,加剧成倨傲,或者不理睬,或者没好气。人们都以为是一种表白,当事人却只觉得可畏。冉太太来过两次,女同事的态度更恶化了,几近声色俱厉。后来,听他向人解释,是朋友的太太,就又变得热切起来。一日下午课上完,她给大家发点心,别人一份,他有两份。又有几次,女同事骑车在他前头,缓缓地,分明在等他。他又不是木头人,哪里不解意,可是,婚姻这桩事——他庆幸自己没有一脚踏进去。年轻时候只单纯地怕不自由,现在方才知道,后果严重得多,简直就是人害人。大虞被人害,朱朱害人,他呢,可能前者,亦可能后者,因是个身份不确定的人。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下班回家,下午五六点光景,越过电车路轨,弯进引线街,远远看见宅子的防火墙。四周的自建屋不停歇地翻盖,不是这家,就是那家,从草棚到土坯,再到青砖,瓦顶升高,从一层到两层,甚至三层。向前后左右突进一尺,两尺,三尺。许多直巷闭合,横街收窄,看过去,漫成一片。自行车在石卵路面咯咯弹跳,热水站的木拖车也在咯咯响,小孩子的铁环一溜烟地滚,称得上绝技,鸡呀鸭啊摇摆而行,笃笃啄食。炊烟遍地,将余晖印染成一种绛紫。他在西侧的铁门前下车,门虚掩着,“空洞”一声,开了,又关上。所有的喧哗都退去,只剩下车辐条吱吱地搅动气流。仓房辟出一半住张妈一家,屋檐下生一具煤球炉,压着火炖山芋粥,砂锅突突地吐出甜香,消散在空廓的院子里。在轿厅停住,踢下自行车的撑脚。椅几环墙,虚席以待的样子。走入过廊,看见一缕晚霞,将顶上的天空映红,园子忽地明亮起来。这时,传来灶房里的动静,母亲和姑婆的说话。这点动静也散开了,仿佛留下一些轻微的波形。转眼间,晚霞向原处去,暮色合拢,罩下宅子。天井的光线更暗一成,物体的边缘模糊了,鱼在水缸甩尾,扑哧一下。瓦当的滴水也在响,是前日夜里的雨。时间仿佛静止了,而且,在退行,退到最初,没有人,没有花木,没有房,没有楼,没有这宅子。
  他上楼向祖父母问安。祖母在隔扇的后面设一个小小的佛堂,喃喃地念经。祖父伏在案上临画,一幅山水,重峦叠嶂,草木深蕤中,藏一条小径,忽看见有一个行路人,担一挑柴。仔细端详,形貌煞是生动,分明有来历,可又孑然一身,仿佛横空出世。市廛中生长,挤挤挨挨都是人,如此空旷之境,就会感到虚无。所以,赶紧将目光移开,退出门,回到自己房间。屋内下着百叶窗,早已经入夜似的,北墙上却有几条夕照的光线,时间变得混淆,昼与夜犹疑着进退交替。暧昧的天光里,圣母的脸渐渐浮起来,朴素端庄,且是俊俏的,这人间的面相,藏在哪里呢?天黑尽时,底下喊吃饭了。现在,父亲母亲的伙食账,并进祖父母和他的,一方面是填大伯大伯母的空,另一方面,也是财政使然,他本就有赡养的义务,两家合一家,终究是经济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中的存储不足以开销,需要补充。
  饭桌安在楼下厅堂,后又移至灶间,节约照明和人力。原有的烧饭娘姨遣走了,由张妈兼管,打扫和洗涤不得不减免。张妈一家是以工换宿,本还得些其他的接济,柴米油盐,小孩子的衣服、读书,如今主家也顾不上了,张爸到三轮车行登记了一部车,早晚出工,宅子里的粗重活计就荒疏下来。张妈
  摆好饭菜,退回自己仓房里的居处,留下这三代五口人,围一张八仙桌,上方一盏电灯,没有灯罩,蒙了油污和煤烟,更显暗淡。灶间阔大,一具多眼柴灶居中,沿墙立有四五具煤球炉,橱柜、案板、脚凳、矮梯,梁上悬挂腌腊和竹篮。那电灯照耀有限,只垂直在桌面,四周隐在影地里,无限幽深。这情景有些像战时禁闭灯火,人也变得瑟缩,默然无语,低头划饭。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话题,上面两辈都是与世隔绝的人,原先还有各房之间的龃龉,主仆的怨怼,如今,连这些都无从生出。他要说学校的事情,又怕他们听不明白,枉费口舌,索性就不说了。
  晚饭在寂静中结束,餐桌的善后由母亲担任,先是搭一把手,张妈卸去些,渐渐地,越卸越多,直至全免。他曾想代劳,可母亲坚执不允,非让回房间读书。自从合并起炊,由他给付膳费,母亲就客气起来,叫人又羞赧又有些心酸。自小和父母不亲昵,双方都不惯表达心情,喃喃几声,返身走出灶间。月亮地倒比屋里敞亮,深深地呼吸,空气的凛冽直入肺腑,又有一股甘甜,不知从何而来。梭巡几番,发现墙外有一株桂花树,是有意栽下,还是顺风吹来树种,不期然里落地,暗中结籽。
  他有些忌惮这宅子了,清早,推车出门,听车轮子底下的咯声,就有一种放飞的心情。他羡慕那几个搬出去的堂兄弟和嫁走的妹妹,年轻一辈的离去,使得旧宅愈加颓圮,暮气沉沉。他也想搬出去,可是去哪里呢?就算有地方可去,祖父母,父母親,怎么办?还有一个养老的姑婆呢,虽然还是分开起炊,日常的照应也需要他。家中的长辈,似乎约定好了的,绝口不提他的婚娶大事,仿佛忘记似的,其实是怕他有自己的家庭,顾及不上他们。现在,年轻的单身女同事又不理睬他了,这复来一轮的冷淡中,含着艾怨,就有一些悲剧色彩,多少影响着心情。他没有办法,任其或喜或嗔,只当不知不觉。在学校二三个年头,由生到熟,焙也焙得出些交情,但终究没有一个人,能够成知己,就像他和大虞,退一步,他和朱朱,本来还有奚子……时代将人世划分成两边,这边是过去,那边是现在,奚子划到了那边,剩下他们几个在这边。陈书玉逐渐意识到,界限是难以逾越的,那边的生活新鲜活跃,生机勃勃,他也想介入呢,事实上,过不过得去不由自己说了算。曾以为,是那宅子,和宅子里的人拖累他,但大虞和朱朱的遭际却让他怀疑起来,分明感觉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暗中起着作用,就像水底深处的潜流,这股力量的名字叫“宿命”。   这一年,立志小学归进公立小学,合成区中心学校,校长担任教务主任,副校长依然是副校长,但从书记的位置下来一格,為副书记。老师们全部留用,兼并调整,或继续教学,或转行政后勤。陈书玉卸去了体育课,集中施教五、六年级总共八个班级的算术。课时没有增减,但科目一致,又是他的专长,所以内容单纯了,同时呢,中心校的教学要求明显高于民办小学,减下来的那部分压力就又提升上去,总体保持平衡。原先民居里的教室和办公室,大半置换下一片空地,建造风雨操场,余下零碎几处还原为民用,分配给教工住房。立志小学的同事分散在各处,平时都难得见一面,操场楼道偶遇,竟有些故旧重逢的心情。以前的校舍,前后都是人家,他们呢,就像是另一个家庭,一个大家庭。入冬的天气,学生走尽了,集合在办公室,关上门,支一口火锅,到隔壁烧旺的炉子里钳一颗煤球,徐徐燃着炭火,滚水里涮羊肉。还有学习会的辩论,想起来发噱得
  很,如今的学习可就严肃多了。门禁的制度也是严格的,哪像从前,上着课,邻居提着铜吊就进来问要不要灌热水瓶。
  冉太太再一次来,只见,原先办公室的大门敞开,天井里面已经搭起油毛毡的披屋,挤出一线天来,水龙头接到弄堂里,哗哗开着,洗衣洗米,煤球炉也在弄堂里,倒着烟,熏出眼泪来。冉太太不由吃一惊,经询问方才知道小学校移走了。循指点找到中心校,沿围墙走半条街才到校门口,挡在传达室外面,等电话打进去唤人。望进去,操场上无有人迹,细洁的沙粒在日光下金灿灿的,依稀听见读书声,朗朗的童声,有一种金属的音质,很是悦耳。碧青的天空下飘着两面红旗,一面缀有五星的是国旗,另一面有火炬图样的旗帜,她不认得,但觉得鲜艳好看。不知有多少时间过去,一阵铃响,操场后面,四层楼房的几扇门里,同时奔出小孩子,一转眼,灌水般遍地都是,喧哗声起。跳跃着的小人儿中间,跑着一个大人,越跑越近,正是她要找的人。
  陈书玉喘息未定,冉太太情不自禁跨上一步,拉住他的手。那只手往后一缩,却被拉紧不放。有消息了!冉太太说。他“哦”一声,拔出手来,往口袋掏手帕擦额上的汗。不知道是小李的作用,还是“弟弟”的,公安部门通知家属看人,地点在虹口的提篮桥。以此看,人是收监了,案由不会简单,然而,隔大半年时间,知道人还在,终究不幸中的大幸。冉太太找他,一来告诉消息,阿陈你最关心朱朱——她说,二来,冉太太询问地看着他的脸色,能不能陪她一同去?你知道,三个小孩子,最好都带了去,看看他们的爸爸。说到此,她停了停,然后再继续:那种地方,我有点怕,要是陈先生不方便——陈书玉抬手做了个阻止说下去的动作,冉太太改口“陈先生”的称呼有些激将他:没什么不方便的!对面的人吁出一口气:谢谢你,阿陈!疏远的距离又拉回来。看她转身离开,快步走去,转过街角,不见了。他其实也有点怕呢,“提篮桥”三个字,可谓讼事和牢狱的代名词,安分守己的市民,听之无不变色。尤其令他生畏的是朱朱,进提篮桥的朱朱,会变成什么样?他都不敢想,冉太太岂不更不敢想?自从成亲,就没让朱朱离开过视线,她是真疼他!
  去的那日,天下着细雨,冉太太带三个孩子乘一辆三轮车,他单独乘一辆。雨点沙沙沙打在油布雨篷上,门帘破了几个洞,溅进水珠,沁凉沁凉。眼前黑漆漆的,油蜡味扑鼻,不知道走到哪里。停车等信号灯的时候,可见前方的红灯,溶溶一团,然后转黄,再转绿,车轴嘎啦啦咬着齿轮启动。几行几止,最后靠到街沿,车夫解开雨帘,地方到了。看前边的车,下来冉太太,抱一个,牵一个,一个再牵一个。他付了车资,上去想牵那个大点的,却没牵着,小手挣脱出来,拉住母亲的衣角,不肯松开。见这一串萝卜头,他不由在心里喊“造孽”。
  他们两大三小,络绎一行,辗转被带进房间,大小约十个平方公尺,正中横一张桌,两边各有一条长椅。冉太太向狱警说,陈书玉是孩子的阿舅,她的娘家哥哥,让坐在长椅的末端。天花板很高,仿佛从机房改造,用于会见,开一盏日光灯,四壁照得雪白,倒明亮干净。渐渐心定下来,母亲掏出手帕,挨个给孩子擦拭头上发上的水迹。这时,陈书玉想到,也许,“弟弟”真打过招呼了。有一刻钟的光景,对面的门开了,两个狱警带进一个人,是朱朱。多少让人意外的,朱朱的外形并无大改。即不是先前一味害怕的,戴手铐脚镣,甚至没有穿囚衣,而是家常衣
  服,头发剪成短式,脸上就还见胖些。走到长桌对面坐下,近前来方才看出一点点异样,那就是眼睛里的光头暗了,原来多么机灵得意的一个人,现在委顿下去。朱朱不看太太,转过去,看到陈书玉,就又转回去,落到孩子身上。那几个小的全缩成一团,仿佛要躲起来,又躲不起来。朱朱的视线转来转去,终转不出面前这一排人,为难之至,索性哭起来。无论冉太太问他什么,胃口好不好,衣服够不够穿,气管炎有无发作,等等,一律都是手遮面,哭泣不已。冉太太又说,我们很好,家里吃喝用度充足,尚有余裕,孩子外婆家常来看顾,阿陈呢,最是帮忙!朱朱还是哭,一个字说不出。三个孩子显然吓着了,全往母亲身上爬。冉太太伸过手,碰他搁在桌上的手,那手触电似的抽回去,不让她碰。陈书玉的眼泪都要被他哭下来了,冉太太眼里却是干的,直瞪对面的人,赤红赤红,几乎要冒出火。她将三个孩子拢到怀里,再往前一推,厉声道:你看看,你看看!朱朱不敢不抬头,看一眼又垂下去继续哭。冉太太说:你看看,这三个人,你要活着,活下去,听见吗?三个小的一并放声哭起来,边上的看守走过来,想干涉,犹豫一下,又退回去。阿陈越发地想到,“弟弟”打过招呼了。
  半小时的会面就在大的小的哭声中过去,带去的东西检查一番,才交到对方手里。看着人从进来的那扇门后消失,这边一排人瘫了似的,脚软得站不住。坐一时,勉力起身,抱着牵着退出房间,又一番转转折折,但并不是来时的路径,也不是来时的那扇门,就这样,站到了马路边上。没有公交车站,没有三轮车,亦没有行人,茫茫然沿街走,走过两个路口才发现错了方向。道路越来越宽阔,几具大烟囱朝天吐着白雾。陈书玉眼见得冉太太脚步跟不上,那阿大和阿二又黏着她,不肯跟他,几乎带了蛮力地,从冉太太怀里抱过最小的那个,调转头再走。就看见一辆三轮车,疾行在空旷的马路当中,叫喊着紧追,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在风里面吹散开来,以为车夫听不见,不料却停下了。将母子四人送上去,看他们远去。   雨下得大了,他的雨帽没有了,想是忘在接见的房间里。任凭淋着,打着寒战,却有一股痛快,抬着头昂昂地走。走过數条马路,终于看见一辆三轮车,坐上去,方才发现帽子就捏在手里,捏成一团。顺势擦一把,不知是雨还是泪,满脸的湿冷。真是忧郁啊!造孽,他在雨帘后面的黑暗里,摇头,然后点头:造孽!车夫大约上了岁数,不敢和人争道,骑得特别慢,还错了一段路,折回头重走。就觉得归途无限的长,永远不能到头了。
  过后月余的时间,校长,即现在的教务主任找他,交一张便条,是“弟弟”的,约他淮海路文艺复兴西餐社喝咖啡。算起来,与“弟弟”上一次见面已经五六年之久,说短只一回眸之间,说长却仿佛生死暌违,不禁又惊又喜。这一日,极早来到西餐社,走入门厅,就见火车座上有人招手,不是“弟弟”是谁?走过去,腿脚磕碰着桌椅,也不觉疼痛,“弟弟”的脸,越走越近,又越走越远,远近中,一双手被捉住,竟然哽咽了。“弟弟”按他坐下,一双眼睛笑盈盈的,看得见眸子里的自己。奇怪的是,那自己忽换成大虞,朱朱,还有冉太太的面容。心中如同有万般委屈,终于遇到至亲,却又说不出来一个字。“弟弟”坐回对面的皮椅,低头查看菜单,招来服务生,点了咖啡和蛋糕,转向他来,问道:说说看,过得怎么样?他渐渐平静下来,对面的人还是一贯的善解,他又鼻酸了,只是点
  头。咖啡和蛋糕送上来,服务生悄然退下。下午二时许的光景,用餐结束,茶点还未开业,一小点间隙里。门外天光明亮,人和车熙来攘往,从幽深的店堂望出去,十分遥远。
  “弟弟”不再绕弯子,直接说道:朱先生的刑期就要下来。他点头。因为历史的问题,比较复杂,相信政府会秉持公正。哦,他答应一声。“弟弟”又问了些与朱朱的交往,倘若追溯两家祖上的渊源,恐有落井下石之嫌,再说,坊间流言又有几分真呢?就只说些现世的来去,一同玩乐什么的。“弟弟”并不深究,放下朱朱,转到冉太太。隔了一层,所知极有限,至于印象,陈书玉思忖着,说出一句:是个有情的人。这回答偏题了,自己先就窘起来。对面人倒比他知道得多,冉太太的家世背景属民族资本家类别,是人民政府统一战线对象,但是,银勺子在咖啡杯里搅动,发出叮叮的脆响,不妨保持适当的距离,毕竟,朱先生已有定性。话音很轻,传进耳里,还是一阵轰鸣,感觉头在大起来。昏然中,他也清醒知道,来自这个人的体恤。
  静了静,陈书玉说出积压心中的疑虑,就是,他家的祖宅。拿它怎么办呢?殷殷地看着对面的人——店堂里开了壁灯,黄色的暖光照耀下,显出周正的轮廓,眼清目明,其实,“弟弟”是美男子呢!只是被衣服埋没了。去重庆的路上是短打,像杂役,又像落草的流寇;后来在上海的面晤,倒穿一件花呢西装,却像寄售店的旧货;今天,是人民装,还戴一顶干部帽。帽子下的这张脸,不只眉眼好看,要紧处更在轩朗开阔的气质,朱朱就逊一筹了。朱朱的漂亮是潘安式的,多少有点媚态,“弟弟”呢,属三国里赵云一派。此时,在踌躇中,表情变得沉重。陈书玉知道给“弟弟”出了难题,十分愧疚。他觉出来,这宅子是个隐患,等了他们多少代人,终于有一天要作祟了。停一时,杯里的咖啡凉下来,“弟弟”说道:顺其自然!一颗心忽又安定下来。对面的人,仿佛动荡世事中的一个恒常,万变中的不变,是他的倚赖。
  这一日,传达室来电话,门口有个女客找他。陈书玉犹豫一下,回答说,正开会,不便见客,怠慢!放下电话,呆立着,几乎想追赶出去,可是,“弟弟”的叮咛响在耳边,他不能,不能辜负。之后,再没有女客的造访了。

第三章


  生活复又平静下来,朱朱事情的创痛渐渐淡薄。曾经从菜场穿行,见冉太太提了草篮,沿着鱼摊问价。她身穿一件蓝布旗袍,脚上一双黑布鞋,看装束形容,自然已无佣仆差遣,毋庸说,家道处于拮据。但腰背挺直,举手顿足间,并无一丝屈抑委顿。他尾随一段,然后调转车头,退出去,换一条路。锦衣玉食长起来的人,应对大变故,竟能够从容不迫,实在让人又敬又怜。
  抛开个别的人和事,从全局看,这几年称得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市面渐趋繁荣。他连长两级工资,正好与家中积存的匮缺抵平。再有,工农政府的素朴风气之下,这城市减少许多奢靡的消费,昔日里的玩伴作鸟兽散,他甚至比以往手头还宽裕些。开春时节,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往川沙看大虞去了。
  骑车到轮渡码头,对面渡船过来,哗啦啦解开锚链,碗口粗的麻绳抛上岸,下船的人脚和车轮将铁皮跳板压得铿铿响,然后就是上船的人脚和车轮。扶车凭窗而立,看江
  面的航标随波浪起伏,几艘运沙船吃水很深,缓缓地行驶。无风的天,几乎觉不到船身移动,而是江岸在向这边推进。过江上班的高峰已经平息,去的少,来的多,码头上的提担人,担头上缚了鸡鸭的竹笼,远远就听见禽类的聒噪。渡船靠岸,随人流出舱,略辨别周围,按大虞信上所写方向,调正车头骑去。转眼间,两边就是一方方碧水,倒映天空流线型白云,一畦畦油菜花,黄得发亮,飞着白色的粉蝶。骑过一片桃园,未到花季,底下的蚕豆藤却攀上来了。江南地方人口稠密,前后左右都有村庄人家,遍地柴烟,蒸汽缭绕,和着米面酸甜的发酵味。陈书玉回想有一年清明,四个人到南翔大虞家老祖坟玩耍的情景,仿佛隔了一世的时间。正走神,路口地上忽起来一个人,吓他一跳。看那人,头上扣顶旧草帽,帽檐下黧黑泛红一张脸,笑出一口白晃晃的牙。他几乎从车上跌落,歪倒的车把被一双手扶住,推正过来。大虞!他叫一声,眼睛潮了。这一阵子,他特别容易伤感,动辄鼻酸。大虞抢过自行车,走在前面,装没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走一段,转过篱笆,走入一片空场,坐一座青砖房,敞开两扇大门。迎门一条长案,案上方悬挂虞老板、虞师娘两幅碳画像,知道是作古的人了。跨过门槛,立即就要上香,大虞拉开抽屉,取出六炷线香,划火柴点上。陈书玉接过来,合在掌中间,举起来,拜下去,如此六遍,送到灵前,竖插入香炉的米粒里,退回来,再行鞠躬,也是六遍。直起身子,眼睛里多出一人,端两个大碗,热气腾腾,一路叫“烫煞烫煞”,疾步到八仙桌一搁,嗖地收回手,捏住耳垂。家主婆!大虞介绍道。家主婆看上去比大虞年少有七八岁,中等身量,圆脸,眼睫很黑,穿一身工装,上衣的袋口印有钢铁厂的字样,招呼过客人,喊着“晏了晏了”,推出自行车上班去了。   大碗里的白糖炒米水,足足打进六个鸡蛋。早在信上得知大虞喜期刚过,一直猜度娘子何方人士,此时见了,不禁想起辞行那日,冉太太的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边吃点心,一边听大虞慢慢告诉,女人在钢铁厂幼儿园上班,船码头的另一方向,骑车过去一刻钟的路程。于是想起从轮渡上望见岸上的大烟囱,又有几架钢渣山,就是那里了。大虞说,此地乡下人家,大多数亦工亦农。土地少,而且含碱,出产薄得很,务农仅够糊口,还要看天吃饭,务工则是旱涝保收,铁定的收入,所以叫铁饭碗。他们家的格局大体相同,差异在于,女人工,男人呢,不工不农!大虞自嘲地说,所以,是她养我。陈书玉知道这话并不属实,因看见里进的天井地上,躺几段裁好的方子,墙角里堆了刨花,吃饭家什分明还在,所谓一技在身,走遍天下。她倒很好——陈书玉说了半句,又止住,大虞接住话头,说下去,这就是乡下女人的好处,胆壮,不畏前畏后。两人都想到谭小姐,不知道怎么样了,那木柴行自关门就没有再开门,大约转手了。陈书玉说:圣母像一直替你留着,什么时候物归原主?大虞说:送出手的东西哪能再回来,这一个已不是那一个!两人会心一笑,打住。
  上午时间,两人在四边走动,遇见乡邻,都称大虞“大木匠”。果然如大虞所说,农事以女人为主,经营大部又在副业。一垄一垄的帆布篷,里面种的是蘑菇,老人坐在板凳上,将泥块掰成麻将牌大小的一方一方,称之“蘑菇泥”,方才知道,蘑菇是如此生长出来。少数几个男丁,站在耙犁上,一手牵牛,一手执鞭,在水田上滑行,远看过去,仿佛穿越天地之间。走一遭回来,正是中午饭时,女人留好了菜,一盘白切羊肉,一盘油炸花
  生米,笼里的蒸菜是红烧鳝筒合青菜豆腐,米淘好了下在锅里,塞一蓬豆秸火,由它速速燃起再慢慢灭去,这边喝酒,那边饭香就弥散开来。
  陈书玉慢慢将朱朱的事情叙给大虞听,叙到冉太太一节时,大虞沉默了。喝半杯米酒,方才说出话:看起来,人不分贵贱贫富,是以性情分。陈书玉问:此话怎讲?世上的性情归根结底只有两种,一种厚,一种薄!喝了酒,平素话少的人也会饶舌:倒不在好和坏,而在厚和薄,就像木头——凡天下物,都自有所用,不可妄自评议轻重,但只以禀赋论,比如,松木和红木就是不同,前者随天候节气转移,后者则是千年不化。陈书玉喝了酒,话反而少了,只是听与问。这米酒后劲很足,当时不觉得,一碗饭下肚,再喝半碗热汤,就睡倒了。等睁开眼睛,四下里黑洞洞的,不知身在何处,却也不害怕,相反,颇为安心。过些时间,渐渐看得见周围,发现躺着一张阔大的宁式眠床,四根床柱,撑起蓝布帐幔,好比一座小房子。身上盖半条夹被,散发出浆水微酸的气味,窗外有母鸡鸣蛋的叫声:咯咯咯。柴灶里哔哔地响,有一些烟从地板缝里漫上来。晓得时候不早,硬挺起身子下床,腿脚软绵绵,头脑却格外清明。走出房间,站在楼梯口,疑惑自己如何上楼,又如何睡到人家夫妻的喜床。摸着扶手下到底,木扶手的顶端是一个兽头,眉额上的发绺,铜铃般的眼珠子,嘴张开着,伸进去,摸到一颗木珠子,竟是活的,却掏不出来,就知道是大虞的手艺。
  大虞的女人下班回来了,换一件自家布机织出来的粗条纹衣裳,灶眼里的火映着脸,更显得眉黑眼重,有一层釉色。八仙桌上布了新炒的菜,又开一坛酒,他却不敢沾了,大口扒下两碗新米煮的白饭,放下筷子就要走。百般留也留不住,只能送他去轮渡码头。调过头朝来时的方向,正对前面几座钢渣山,堪称巍峨,遮去大半天空。路上,大虞问起他家的祖宅,政府有没有收走。阿陈苦笑:我倒是天天等着来收,就是不来!大虞叹息一声:有个笑话,说某人楼上邻居每晚上床,脱一只靴子,地板咚一声响,再脱一只靴子,再咚一声响,有一日,第一响过去了,第二响却不来——陈书玉接过去:我就是这个人,你和朱朱,楼上的靴子都脱齐了,我还在等!说到此处,两人都笑起来,对面的轮渡开到江中心,呜呜地鸣笛。站在码头,看浦西的灯火,大虞问:什么时候娶娘子?陈书玉说:靴子没有落地,娶什么娘子!两人又笑。轮渡砰地靠岸,一个上船,一个回家,分手了。
  两岸隐进夜色,江面更显得宽阔,远处亮着点点渔火。偶一仰面,看天上的星星,亦比街市里的更大更稠密。寻找北斗七星,祖父说的,以七星观,可证明宅子骑在中轴,坐北向南。那是个什么造化啊,出自谁人的手;又刚巧落在他们家;他们家世代过来,散了多少人和物,偏偏留下它,不晓得是福还是祸!年末,祖父去世,寿九十二。半周之后,祖母去世,寿九十三。据说,大伯年少时候,曾经相面,额上一道横纹,征兆为“刀切豆腐两面倒,父母连死”,可不就应验了。按喜丧治,白孝服挂角处缀红。大伯大伯母来了,散在各处的族亲,推代表过来几个,多是晚辈。亲亲友友站齐了,不过十二三,聚到祖父的统楼里,打开柜箧,再打开祖母的妆奁。出众人意料,所余之物相当有限,一半用于喪事,另一半各房分配。因数量少价值低,就也无所谓公平不公平,私下又都盼望早些完毕,各回各处,即顺利通过。然而,这一桩事,终究急也急不得,族中最后的长辈,
  还要照规矩来。这一年的年景不错,有些旧俗渐渐回来,物质也较前段丰裕,难免往铺张里去。出门再归来就是客人,在家的又多老弱,跑得动的只陈书玉一个。好在有张爸的三轮车,拉他买棺材,看坟地,置办寿衣香烛。张妈包茶饭洗涤,加上两个小的,向学校告假,帮着打杂,才将一应巨细对付下来。除通例的殡葬装殓,还又格外去沉香阁请一班女尼,为吃斋的祖母做了法事。前门敞开,两具棺木并列,罩帘的四角也缀红,停灵半时,喇叭吹响,抛一把纸钱,方抬起来,步入巷弄,上两架平车,直驱福建人坟地闽桥山庄。至晚,门前支一口大锅,滚烫的豆腐羹,周围几条街的邻舍,自带茶缸饭碗来盛,求寿求福。一锅见底,再上一锅,络络绎绎,到夜里九十点钟方才消停。
  祖父母晚清末年生人,经历鼎革两朝两代,安然一生,善始善终,着实有福之人。是祖荫庇护,或者归因宅子风水,大伯对陈书玉说道。战时共同生活一段,朝夕相处,彼此生出些感情,甚至略胜于和自己的父亲。大伯告诉他,宅子里的镂刻雕饰,看起来纷繁往复,其实主旨唯有一题,就是八仙。这话与先前祖父的说法相符,陈书玉便以为可信。大伯指回廊上头,仿宫制的歇山顶内面,红绿粉彩图画,就是八仙的戏文:吕洞宾度卢生;汉钟离度蓝采和;何仙姑采茶路遇吕洞宾受度;吕洞宾再度铁拐李……吕洞宾度人最多,所以道中推他教主。沿过廊穿月洞门,环楼一周,到东院里,只见豁口又进深和扩宽,半间披屋俨然而坐,墙外人公开入侵,毫无顾忌。陈书玉架起梯子,登上去,拍打油毛毡顶,主张权力。大伯连连摆手,让他噤声。不想,油毛毡下已经钻出一个女人,叉着腰,昂头指了他道:拆房子吗?新社会了,社会主义了,穷人翻身了,不受剥削了……连珠炮的一长串,他几度张嘴,几度遭遇狙击,发声不得,何况论理。大伯拉他落地,来不及撤梯子,掉头避进内厅,身后哗啦一响,一块半砖抛过来,碎成齑粉。稍事喘息,大伯道:历来刁民最可怕,赵匡胤、朱元璋、李自成——本已经坐了龙廷,想不到来了个更野的,忽必烈,茹毛饮血之类,不是有句俗话,乘车的敌不过穿鞋的,穿鞋的敌不过赤脚的;又有一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王者”是谁?正是草莽中人!伯侄俩立在内厅的夹墙里,身后是暗楼梯,通二楼侧面,脚下一条阴沟,汩汩地排水。   就说咱们家,大伯背起手,仰头看夹墙的板壁上端,忽然涌起怀古之情,知道败在哪一节?陈书玉摇头,长辈们极少谈及家道,流言中的鳞爪且虚实难辨,待要认真,大伯却紧接一句,也是传说!事情又变得可疑。不过,内外终究有别,族人中的闲话,多少有几分靠实的来历吧。再则,从近亲口里叙述,还属破天荒头一遭,就静下来好好听。大伯说:老祖宗乾隆年间来到上海滩,开船号,建码头,商栈无数,丝茶、木材、棉花、砂糖……沪上称“半条江”,意思是黄浦江一半的营生,哪一段溃堤了?方才的问题又提及一遍,陈书玉还是摇头。通事!大伯说。道光年,雇了个宁波人,会说洋泾浜英语,专与洋人交道,两头说话,两头牟利,银子涨破船帮,多的不说,单只一件,向朝廷捐了个官职,苏松太粮道,看看!大伯伸手摊了两摊。陈书玉吐出一口气:老祖宗那么精明,怎么让他瞒哄过去的?大伯笑了:从乾隆至道光,多少年?八十多近九十,三十年算一世,差不多就是三世,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运数,正在末途,武功已退,改以文治,是另一路天下,这堂号原为“半水楼”,后易为什么?陈书玉更加茫然,目瞪瞪望着大
  伯。看大伯竖起两个指头:俩字,“煮书”。
  收起指头,嘿一笑:那通事如何下场呢?想到又想不到,咸丰三年,小刀会起兵,通事他竟然私通外国洋枪队反扑,最后死在叛匪乱刀底下!陈书玉说,一报还一报!大伯却摇头了:世人都以为恶报,其实不然,那小刀会可说是绿林中人,吃野食的,倘若造化大,就坐龙椅了,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以,大伯指指东墙:千万不要惹!陈书玉点头了。勿论大伯说的信史或者伪史,其中的史识自有道理。伯侄二人从夹墙钻出来,被当头的太阳刺了眼,用手罩着,望去门楼上的砖雕,果然是一部八仙大戏,蟠桃会。看一会儿,大伯说:没有千年不散的宴席!

十一


  奔丧的人各回各地,热闹过后,宅子里更显得冷清。祖父母走了,余下他们一家三口,外加一个姑婆。原本分开过的,此时姑婆提出两户并一户,其实是家中的积余露了底,自知靠不牢,让侄子养老的意思。陈书玉不便拒绝,再想到合有合的好处,统筹开支,尚可节约,又多一双人手协助烧洗,减去张妈劳动。张妈名义上不付薪,但年节的礼钱,平日里零碎的酬谢,集起来也很可观。于是,张妈到街道生产组报名,取些绒线活计,每月缴纳一点水电费用,虽只象征性的,也算得进项,家中财政已到锱铢必较的程度了。姑婆眼看不出门也有得赚,以为生财之道,托张妈帮忙索得一份工,成日介坐在廊下,晒着太阳编织。分担的庶务又回到母亲身上,挣来的钱则是私留。老姑娘难免独腹脾气,自顾自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懦弱的人,这性子多少也传给他,凡事退让,还有一套吃亏就是占便宜的理论。所以,无一人出头主张,就这么一径往下过。不多时间,他感到了手紧,有限的消费再行压缩,游泳换到区一级的,盛夏时节,池子好比开锅的饺子汤,人头攒动,更衣室摩肩接踵,脚底打着滑;咖啡馆彻底断了路;电影院原先总是第四场,八点钟开映,有一些夜生活的余韵,如今则光顾周日清早的学生场,八分钱一张票,忍受着小孩子的汗酸和脚臭,激动时刻的鼓噪……饭桌上的菜肴清简了,有一回,姑婆自己买了新上市的蚕豆,用公账上的油盐,炒一碗,放在中央,碧绿的蚕豆就像怨怒的眼睛。他们三个早早离席,留姑婆一人享用。自此开始,隔三岔五地,姑婆便吃一回独食。他心里到底不服,下班路上买来精致糕点,送到父母房里。祖父母去世,父母亲移到西边统楼,与他住对面。三个人关起门悄悄嚼吃,仿佛偷嘴。本以为机密,不然,次日早起,经过天井,与姑婆走个迎面,姑婆说:昨晚有老鼠的窸窣声,要不要买些鼠药?他到底盛年,压不住火,赤红脸问:什么意思?对方很无辜地眨着眼睛:我说的是老鼠,并没有说你们!他追问:“你们”是指什么人?一下子问住了,恼怒道:你当什么人,就什么人!祖一辈孙一辈两代人,一句去一句来吵嘴,父母躲在房里,不敢出声。他倒不怕了,话已说开,索性摊牌:姑婆你既嫌我母亲不会当家,菜式不如意,不妨各过各的,回到原样。老太婆说:要分要合,不由你说!一边说一边向楼上看,期望他大人出场周旋,然后顺风落篷。楼上连窗户都关起来了,一点动静没有。陈书玉则又紧逼一步:不由我说,由姑婆你說——看着面前的人,方才发现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这张脸,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双颊微微下垂,流露了年纪,金丝边眼镜后面,浮肿的眼睑,也是年
  纪,与年纪不符的是,瞳仁里聚焦着光,锐利地射向对方。他走神了,想这老宅子里孵出什么样的物种啊!又老又嫩,仿佛活化石。最后,姑婆说:分就分。他惊了一跳,醒过来,侧身从旁边走过去。
  正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规律,但周期短促许多,也不是简单的重复,每一轮都有不同。原先几分天下,多边关系,是可将对立平均分配,消解能量;如今双边关系,他们三个与姑婆一个,两相对峙,冲突集中了,变得紧张。灶间里只一张八仙桌,他们要用,姑婆也要用,本可以先后排序,因为负气,非挤在一处。于是,他们一个角,姑婆一个角,那情景很尴尬,也很滑稽。四个大人退到孩童,争夺地盘,将碗盏推过去,移过来。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昏昏地照着头顶,投下晃动的人影。他先吃完,起身离开,站远了看,又觉得凄凉,想起大伯临走说的话:没有千年不散的宴席。赶紧走开去,上楼回进自己房里。绿灯罩下,圣母脸颊的轮廓浮现出来,是一种姣好的庄严,他感到了愁苦。
  和平的日子往往也是沉闷的,日复一日,难免要生倦意。七月里大虞来过一回,带了一只羊腿,说乡下人时兴吃伏羊,还有一捆甜芦秫。不好意思家里留饭,因那饭桌的局面相当不堪,去老字号德兴馆点了酒和菜。内囊都尽上了,可在所不惜,这是他唯一的交游了。半杯酒下肚,头垂到桌面,一滴眼泪滴进碟子里,多么颓丧,又多么脆弱。大虞并不劝他,管自己吃喝一阵子,说起当年,谭小姐一去不回,铁心不恋爱,不婚娶,可是,熬不过寂寞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他知道大虞的意思,摇头道:不敢造孽。大虞也懂他的意思:命里的业障,跑也跑不掉的。他却笑出声来:不知道我的业障在哪里呢!大虞觉得这话有趣,也笑:不来不求,来了不躲!两人参禅般几个来回,心中的块垒似乎化解一些,又苦笑一下:近日里常想大伯的话,千年宴席终有散的一日。大虞说筛子再密,也有漏不尽的几粒,比如我和你!他一想也对,端起酒杯碰了碰,转过话题。   大虞说:远远看去,你家的宅子模样还端正。陈书玉道:我都不愿意看它,恨不得及早抛下来,走出去,像我那些兄弟姐妹一样,苦于无处可落。大虞说我倒恨不得住进去,这宅子就是一本书,够读的了!陈书玉有些惊讶:真让你说准,这宅子有个名号,叫“煮书”。大虞双手一合:这不对上了!陈书玉说:好,你住进来。大虞手一推:不敢,我是个漏斗命,聚不住祖业,幸亏父亲将那些身外之物散了,才有今日的安稳。陈书玉说:你好了,我呢,怎么办?大虞正色道:人各有命,顺其自然!一拍手:又对上了!对上什么?有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谁?大虞问。陈书玉说是“弟弟”。大虞沉静一会儿,说一句:你的命大约就在此人身上。
  一顿饭下来,酒菜所耗有限,话却说了不少。大虞走过,再回到日常的琐细里,就添些耐心。学校放假了,有一日走在路上,遇见跳水池救生员,问他还去不去游泳,他坦言告之,换了泳池。救生员是个明白人,晓得是手紧,就说正招募暑期救生员,可免费游泳,还能挣一点劳务,聊胜于无。当即定下,第二天就去应卯。他值班在下午三时至晚上八时,于是,白日里一半时间在泳池度过。戴了墨镜坐在池边,太阳将伞顶照得透亮,看一池蓝水,五色的泳帽起伏荡漾。来这里度夏的多是常客,身体晒得黑亮,箭似的在水面底下穿行。真是大光明的世界。夏日里昼长夜短,八时许暮色还未低垂,罩一层薄亮。冲过澡,穿上干净衣服,领
  了劳务费,途中吃一碗面。天色终于暗下来,并不使人消沉,而是感到安全,仿佛受呵护。撒开车把,坐直身子,从乘凉的竹榻间穿行。风迎面吹来,头发干了,扬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口哨声,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插曲,《天长地久》。他的抑郁症完全好了,归功于充足的光照,游泳,规避不愉快的情景,还有大虞——从命运的筛眼漏下来的机缘,虽然一个江这边,一个江那边,可不是有轮渡吗?汽笛在耳畔响起,不是咽声,更接近,管乐中的低音号,在弦乐里忽隐忽现,忽近忽远。讨什么娘子啊!娘子有什么意思啦!那娘子,即便是采采,终有一日也会老成姑婆那样,鹰隼般的鼻子,一双鹰眼;或者成母亲,做婆婆的年纪,却保留着童养媳的表情。回到家里,晚餐时间已过,厨房暗了灯,人也走尽。姑婆为省煤气费用,拾断枝枯叶烧柴灶,灶眼里的余烬一明一灭,如同诡黠的眼睛,在嘲弄世人。
  这一天,去游泳池值勤,隔十来米距离,看见冉太太领三个小孩走在马路沿上,一手提包,一手牵小的,小的牵二的,二的再牵大的,就这么走成一串。倘遇见对面人过来人,或者后面人上去,冉太太便侧过身子,走成纵队。三个孩子都长高一头,穿西装短裤,衬衫束进腰里,冉太太穿白底蓝点的布旗袍。一家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一点落拓相。不知什么时候,下来自行车,推上人行道,跟过两个街口,离开了游泳池的方向。不得不向自己承认,所以不讨“娘子”的真实原因,那就是,他不相信世上还有第二个冉太太。下了街沿,掉转头,骗腿上车,穿过马路,骑走了。
  暑假就在悲欣交集中过去。他晒得漆黑,同事们都喊他“非洲人”。四肢的肌肉出来了,脸上不见胖,额头和下颌两处撑起,轮廓就有改变,变得轩朗。开学几天他才知道,原先的校长,后来的教导主任已经辞职回家,理由是身体,需要长期休养。立志小学的教职工在中心校处于边缘状态,走与不走都引不起太大的注意,所以少有人提及。听到消息,难免心有戚戚,想起当年校长手下入职,迟迟疑疑的,不曾想到日后成安身立命之所。填写表格,成分这一栏,也是校长建议,写“城市平民”一词,从此有了身份。与校长交集不算多,但重要的事情都与校长有关。于是,择一个周日的下午,买一篮水果去了校长家。
  校长家住西区,旧名金神父路上,一幢公寓房子的底层。开门的是校长太太,他就叫一声“师母”。校长听见声音,从里间出来,一时竟不认得。校长穿一身睡衣,戴一顶睡帽,罩住白发,就不像了。临街的一排窗户拉起白色的线钩纱帘,遮挡了天光。陈老师!校长叫他,方才回过神,看清楚眼前的人。这边落座,那边师母已斟上茶,退进去,带上房门。略作环顾,见这套公寓设施齐全,自成天地,但极为狭小,只一里一外,大约当年看门人所住。方才进入的一条短廊,一边厕所,一边厨房,然后就到客厅。他被安置在沙发,抵膝一张方桌,蕾丝桌布上压着玻璃板,放一盒粉笔和英语初级教材。对面墙上,悬一块小学生黑板,板上的书写还未擦净,残留几个英文单词,底下用绳牵着黑板刷。看起来,校长在做英语家教。隔玻璃门,传来小孩子说话,争辩着什么,然后就有大人参加进来,显然是母亲在打圆场。适应了室内略嫌暗淡的环境,逐渐觉出一种暖色,仿佛从四下围拢过来,让人安心。校长坐一张扶手椅,侧对着他。戴了压发帽的脸显得圆胖,五官的轮廓变平了,慈眉善目的,同时呢,又有点庸俗,与他认识的睿智的
  校长仿佛两个人。但也许,居家的生活,自有驯化的能力,他自己不也是这样?
  喝一会儿茶,叙几句客套,问校长身体如何,休养得怎样,看起来很是不错啊。校长伸手向周围画一个圈,像是展示给他生活的场景。他指指黑板,说:开小灶呀?校长笑道:贴补家用,也解些闷气。他“哦”一声,再想不出话说,默下来,轮到校长问他了。教学如何,与同事相处融洽与否,學生们的成绩上还是下。他一 一作答。这就像回到过去,在立志小学,楼梯、走廊、弄堂,甚至灶披间里,遇见校长的问答。那时候,学校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后来,并进中心校,见面稀少,就生分了。不由感叹道:居大不易!校长说:大总比小好,原先弄堂小学,楼上拖地板,水漏到天花板下,只好撑雨伞上课,漫画家也想不出来!两人都笑了。笑过了,他说:那校长你还辞职?校长道:你别称我校长——不称校长称什么?他问。校长说:称名字,王钧志。他称不出口,僵持一时,想到校长称自己“陈老师”,自己又称校长太太“师母”,就说也称“老师”吧,王老师!校长说很好,从此定下。说来也奇怪,称呼一改,双方关系也有转变。上下属依旧上下属,还又是同道中人,亦师亦友,名实之间的互相作用就在于此吧!近午的时间,主客在门前街上告辞,日光从树叶里洒下,校长,如今的老师,脸上又无数光斑跳跃,他又看见了熟悉的眼睛,从更深远处亮出来。他想起“弟弟”,发现他们又像又不像,似乎是,他们有同样的品质,但在“弟弟”,是袒露的,面前这一个,则是藏匿的。   分手后,骑出两条马路,方才想起,究竟也不知道老师身有何恙,以至于退职回家,依稀仿佛,更接近归隐山林。很快,不消年半时间,他的直觉便得到证实。倒不是出自什么先验,而是,早已有征兆。一种悸动蛰伏在日常的表面底下,蛰伏着,正等待时机突破。课余的学习加时了,甚至延长到晚上,食堂额外开伙加餐,灯火通明。以往都是上面听,下面讲,现在反过来,下面讲,上面听。再接着,单是讲不能够满足,于是增加了写。有一点让他想起立志小学时期,石库门房子的前客堂的讨论。那些日子里,人都是新鲜的、天真的,现在,却世故了,于是,渐渐不安起来。在这席卷整个社会的热情里,他却看到危险,就像肾上腺素激增,过度消耗能量,透支了体能。依然不是出自先验,也许只是常识,或者还有老师,老师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有一种奇异的感应呢,那就是,事情不会简单地重复。

十二


  四处都是开明的气象,大字报,大辩论,大鸣大放。话都说得过头,近似攻讦和泄愤。他真的害怕了,开会时总是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生怕受到注意,喊他发言。走过大字报栏,也是低头速速地走,看一眼就会受到蛊惑,加入进去似的。这一场全民狂欢节,没有他的份,因是个暧昧不明的人,合法与不合法的夹缝里,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全凭借某一个忽略。等到形势反转,正负交换场地,两股力量一升一降,本该放心,庆幸没有卷入是非,可是不然,更惶恐了,因这一轮的斗争更像冲他来的。无产和有产,革命和保守,进步和落后,左和右,他哪一边都不属,又哪一边都属,就看怎么解释。他想学老师称病退职,又不敢,时机不对,招人猜测。并且,家庭的财政也不允许他赋闲。全家的用度都从他薪金里开支,祖父身后分配到各房的一点遗存全被父亲掌握,他不便过
  问,为他们想,除这棺材本钱,还有什么进项?每日上班原是让他欢喜的,可以脱离消沉的家,如今则成苦役,胆战心惊去,失魂落魄回。楼上的靴子又悬到头顶,他日日等它落地,它日日不落。他患了失眠症,无论多么困倦,一旦躺下立时无比清醒。睁着眼睛,一幅幅图画从黑暗中浮脱出来,鲜明极了。提篮桥的红砖房子;三轮车油布雨帘上的破洞,溅进水珠,沁凉沁凉;轮渡行在江面,船下两股水向后滚动;老师公寓里,幽暗的光,光里面小黑板上模糊的字迹;还有小龙坎的半山坡上,花丛中女同学苍白的脸,小小的,就像一个人偶……实际上他已经入眠,但不自知,因醒来比不睡更疲倦。他消瘦下来,夏日里鼓起来的肌肉松弛了,变成水一样。看着镜子里的面容不禁生畏,以为消瘦也是有罪的。他想去川沙看大虞,又不敢,怕连累人,还怕被人连累。他从老师公寓前走过,进一步退两步,最后转身离开。老师所以退职,就是不愿被人斗争,更是不愿斗争人,他不能把世外人再卷入世内。
  事态突飞猛进,陡然收势,结果始料未及,却也在意想之中。立志小学原书记,现中心小学副书记,被定为右派。承认不承认,都有些欺生的成分。说是合并,其实中心校为主,“立志”为次,更像是收容和投靠。人们私底下议论,也是副书记为“立志”揽罪,因其错误中有一条,对旧思想旧人员纵容。不日之内,惩处的文件就下达了,返回原籍改造。陈书玉最后一个听到消息,已到副书记上路的前夜。这一段,他过着闭关的生活,与人不相往来,若不是那个曾经对他有意的女同事告诉,就要错过最后一面。女同事说:副书记对你很照应的!显然,是在意副书记介绍妻妹给他的那一桩旧案,所以记到现在。下一日天没亮,他便起身趕往副书记家。早点铺里,豆浆锅刚煮沸,郊区的菜农踩着黄鱼车,车上的蔬菜挂着露水,路灯下的柏油路面也是湿漉漉的。头班电车开出车场,车顶上的电缆溅出火星,“吱”一声响。自行车从盘亘的路轨上骑过去,小小地颠簸一下。
  副书记,他还是习惯称“副校长”,副校长家住虹口一条新里房子,占底层一大一小两间,将完整的一层拆零了。如他们这样从山东南下的干部,还不了解上海民居的格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以为暂时,不定什么时候开拔。从战争中出来的人,对和平的日子缺乏概念,事实上呢,至少有一部分,证明是对的,这不,又转移了。所以,陈书玉并未看见想象中的凄厉一幕,倒是一番杂乱的热闹。前门敞开——副校长恰好选中带院子的一间,大约中意那巴掌大的一块泥地,不像通常人家种夹竹桃月季一类的花草,而是栽了一棵枣树,几架瓜豆。豆棵倒伏在地上,丝瓜来不及摘尽,老成筋缕,就有左右邻来剪去用作洗碗和擦澡。后门也是敞开,送行和帮忙的人贯通往返。屋内的橱柜腾空,留在原地,一律白木,钉着铁皮牌,上面印了编号,都是向公家租赁,此时倒省去搬运的人力物力。床板上的被褥卷走,沿床帮一溜坐四个孩子,在搪瓷碗里吃粥。忙碌的人中间有一对穿工装的年轻夫妇,指挥调遣,前后照顾,做妻子的身材苗条,举手投足,姿态美好,似有些眼熟,走过陈书玉身边,回头一笑。过去后方才想起是副校长的小姨,曾经为他作伐,如今结婚成家,不必随姐姐一家回乡了吧!心里仿佛有一点安慰。忙碌中,一辆卡车停在前弄堂,路灯灭了,晨曦微明。他看见人丛中有几个“立志”的同事,提着糕团,竹篮上封了红纸,是沪上习俗,祝福上路人高升团圆。他懊恼自己想
  不到,空着手来。
  副校长在的时候,他们有意无意地躲他,此时,却是不舍得很。生长在都会里的,心性多少是浮浪的,变故中领会生活的严肃,变得沉稳了。卡车驶出弄堂,向西再转北,他们一行人,骑车尾随。太阳离开海平线,跃到这城市的楼宇中间,从墙缝里射来光芒,刺着眼睛。他侧过脸,避开光的直射,只这一瞬间,卡车越过红绿灯路口,脱离视线。同事们有的跟上,有的落下,很快看不见了。他一径向前。路越来越宽,两边建筑越来越低,天空变得广大。不知什么时候,身前身后都换成载重卡车,轰隆隆压着路面,大肆按着喇叭。他骑到旱桥上,下面是交错纵横的铁轨,无数汽笛鸣起来,汇成巨大的声响。不知道哪一响来自副校长搭乘的列车,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他这一生,总是遇到纯良的人,不让他变坏。
  自此,立志小学的正副校长都退出,余下旧人,零星分布各处,纳入中心校一统化的体系中,互相很难见着,那一段来历隐匿起来,变成稗史了。以教学论,陈书玉更倾向中心校细密的分工,不像“立志”的时代,身兼数职,风马牛不相及,实际是野路子。年复一年,能感觉各项课业趋于完整,方法更科学,学程紧凑,尤其算术,到高年级,已经涉入数学。批改作业,有几回看到学生用代数方法解算题,不由想起刚入“立志”的情形,不由莞尔一笑。他给算题打了一个五角星,以示奖励。曾有中学来调他,思忖之后,还是婉拒了,生怕适应不了。世上专有一种念旧的人,大概就是他这样。到中心校,念“立志”,到别处,又会念中心校。或多或少,还有对新环境的惧心,他已经不是当年鲁勇的年轻人了,说去重庆,拔腿就去,说要回,万水千山,掉头就回。但他接受区里的培训辅导,业余向民办教师开课。为满足普及教育就学人口激增,各街道建立民办小学,师资来源大体两个方面,一是无业青年,二为家庭主妇。受教育程度以中等教育为多,上下两级则有天壤之别。高到大学毕业和肄业,低到扫盲运动的识字班。前一类重点在教学方法,后一类差不多从数数开始。他也很快找到入径,那就是用家庭开支作例题,因这类情形多是主妇,又多是贫民阶层。他的课,易懂且有趣,口碑传开,外区的老师都来旁听取经,或者直接请去开讲。每个晚上都排满日程,星期天,上下午奔赴几个补习班。   这个城市又变成不夜城。夜深的街道上,这里那里,亮着土制高炉的火光。锣鼓车队走过,人们从家中跑出来,夹道欢呼,小孩子追在后头,越聚越多,成浩荡之势。他骑车在热情的人群里,慢下速度,心里却跃跃然的。路边的颓墙,被推倒了,大锤子砸开水泥块,抽出钢筋,捆扎起来搬上推车,呼啸而去。锈迹斑驳的金属条从车板拖到地面,弹跳着,押车的人也弹跳着避开,夜色里看起来,就像一种原始的舞蹈,踏着鼓点远去。从大马路骑下窄街,喧嚣在了背后,灯光昏暗,断垣上人影晃动,时起时伏,原来在捡拾碎砖。激情平息下来,依稀仿佛,曾经有同样的画面,不等想起来,便推门进去了。
  他的失眠症彻底痊愈。一沾枕头,立刻入睡,睁开眼睛,已是大光明。洗漱完毕,又骑车出门去。早出晚归,他与家中人极少见面,偶尔地,星期天有半日在家,料理内务,向父母交割生活费用,听几句抱怨——姑婆偷用他家水电煤,现在,他们分别安装火表水表,姑婆索性关闭煤气拆去灶头。姑婆扬言丢失财物,有宵小作祟,本来只当作耳旁风,偏偏张妈多心,想一宅子唯张姓外
  人,不对她对谁?于是起来对质,为证清白,将自家大小箱笼当院打开,陈列一排。东墙人家则推进蚕食,左右扩充,又加盖房顶,建一座鸽棚,鸽子屎满地皆是,腥臭不堪,喂食的饲料再引来鼠类……攘外必顾此失彼,而如今,顾此失彼,几近全线崩溃。
  他嘴上应着,心下想的是,这样的家,散去也罢,破不破墙,就也不在意了。清晨,看鸽群从窗户前掠过,黑压压一片,仿佛压顶,忽想起来,夜晚后街里的那一幕。多年以前,独自一人,从西南来到上海,就在宅子前面,瓦砾堆上,无家可归的人拆了门板窗框,点火起炊。同样的,夜色里的一点火光。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早已换了人间。
  夜校的学生里,有一位主妇,三十多岁年纪,看上去只二十七八。一头烫发,垂到肩处,两边发卡别上去,露出双耳,一对翡翠石坠子。平绒旗袍外罩开襟羊毛衫,天冷时再加一件宽肩收腰款春秋呢大衣。皮肤原本白皙,又敷一层薄粉,犹显吹弹可破,蛾眉淡扫,口红的颜色则十分鲜丽。以她中等学历的程度,其实可以免修,可却课课不缺,总是坐在靠走廊的第一排位置,认真写着笔记。看见她,陈书玉会想起冉太太,想她是不是也报名某个夜校里参加补习,然后到某小学任一名老师,说不定,谁能预料呢?有一天,某一个场合,遇见她,那时候,他们就是同行了。因为此,他对这名女学生格外关心,凡是她的问题,都加倍仔细地解释。他想,如她这样的人,出来做民办小学老师,总归有不得已的原因,就像冉太太。他们都是跨越新旧两朝的人,就像化蛹的蛾子,经历着嬗变。新时代总是有生机,旧的呢,却在坍塌,腐朽,迅速变成废墟。
  夜校里的女性多来自平常家庭,过着勤俭的生活,忙完一日家务,身上带着油烟的气味,衣襟上则染了奶渍,还有带着孩子来上课的,下课时候,孩子已经趴在母亲膝上睡熟,拍醒了,迷瞪着眼拖拽着回家。这女人坐在课室,格外耀眼,同性们都有些躲她,一是怕比照出粗陋,二也是覺得非同道中人。年轻的男士则相反,十分地欢迎。陪护接送,茶水点心,还在桌面上放花。闲散在社会上久了,多少沾染些靡颓的习气。那华丽女子向四周辐射声色,任凭争先恐后剑拔弩张,终是浑然不觉,一派无辜的表情。渐渐地,补习课就有点像社交场。
  陈书玉眼睛里只有一个冉太太,除此什么都看不见。他是一个天真的人,以为这世界脱胎换骨,他自己不就是吗?改几代人坐吃闲饭的传统,做了自食其力的公民。他没有察觉与女学生说话时候,教室里的静默,静默里的意味。他声音变得响亮,自己都有点陌生,好像另一个人在说话。他的手在课本上爬行,旁边是染了指甲油发出贝类光泽的纤手。他其实从来没有打量过冉太太的手,但不是她,还能是谁?终于,他注意到四下里的寂静,抬起头看一眼,看见人们的侧目。可他还在懵懂中,总是率先回答女子的提问,女子提问总是最积极,问题呢,有一股孩子的稚气,惹得他好笑。讲课中,不自觉地,会向她说一句:是不是啊?仿佛引她提问。她则吓着似的拍拍胸口:问我吗?我怎么知道!带着些委屈地环顾周围,就有男学生搭腔:我知道,问我呀!教室里纷乱起来,几个女学生拔起身走出去,碰上门,地板颤动起来。心里一惊,觉得要出事,却不知道事从何起。
  班长是一位女生,年纪也不过三十几,不算最长,做母亲的缘故,还有天性使然,颇具大姐的风度。原来是自来水厂工人,因为连续的生育和哺乳,辞去工作,专司相夫教
  子,如今响应政府号召,走出家门,报名教师。她只读过三年书,开班之初,让每人自述受教育过程,轮到她,立起来背诵道:“种豆种豆,爸爸种豆,种在园里,医生种痘,种在臂上。”满堂大笑,她也笑,并无瑟缩之色,他听出是开明小学的课本,也看出这女生的大方开朗。后来发现,她很聪明,而且勤奋,可惜基础有限,家务又拖累,总就差那么一段。私下以为,无论怎样,凭养育幼儿的经验,教一二年级的语算,总还是够格的。所以,并不苛求。这一天,下课时候,学生们散去,有爱钻牛角尖的,又激辩一阵,方才走净。夜校借地开班的,也是弄堂小学,但比较“立志”,规模大而集中,完整占有两幢三层楼房,外加一些零星的,间插在民居里。他从楼梯下来,隐约听见无线电里的报时,传递着日常生活的安宁。他走出门去,一盏铁罩子灯亮着,灯下站一个人,是大姐。大姐走近几步,站定了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忽就窘起来,想到什么,又不敢多想,说:讲呀!大姐一笑:陈老师要当心!心里别的一跳,手脚都有些凉,嘴上还逞强:不知大姐指的什么?当心那女人!大姐率直说道。脸上一阵火烫,避开大姐的眼睛,转身到墙边推自行车,却掏不出钥匙。
  她是人家的偏房,吃饱饭没事做,读书解厌气。大姐的声音变得刺耳,陈书玉恼怒道:和我讲这些为什么,她与我有何干系?大姐说,知道陈老师不爱听,我也是随便讲讲。话毕,转身到墙下扶起一辆自行车。他自觉失态,赶紧补一句:谢谢大姐提醒!有这一句,大姐又回过身,脸对脸,正色道:陈老师是老实人,和这样的女人不般配!说完,骗腿上车,骑走了。陈书玉站了一会,定定神,掏出钥匙,解锁上车。车轮的辐条吱啦啦响,眼前电影回放似的,浮起一帧帧画面:女人娇嗔的笑容;男学生敌意的眼睛;一句去一句来的调情;众人的疏远……简直羞愧难当,比羞愧更不堪的是失望,失望冉太太的泡影破灭。再一次看见那女学生,不由心生厌恶,厌恶她玷辱了冉太太。   也许真出于一种超验的感应,不日,他竟然收到冉太太一封信。信寄到学校,传达室黑板上写着收件人的名字,先是好奇,有谁会给他写信?看着信封上小楷毛笔的字迹,手就颤抖起来。按捺住激动,小心揭开封口,抽出一张薄薄的宣纸。同样的字体,从右到左几行竖写,抬头两个字,“阿陈”,眼泪就要下来。原来,朱朱已于上年减刑出狱,这一年移居香港的申请又获批准,可谓“否极泰来”,近日即合家举迁,特告之,因阿陈是最关心我们的人。最后,冉太太写道:“吉人自有天佑,后会有期。”

十三


  宅子周围,纵横交错的巷道里,土制高炉相继点燃,通宵达旦。居委会一具,派出所一具,城隍庙管理处一具,邮电局也设一具,生铁就變得紧俏。这一片旧区老城,建筑多是砖木结构,有限几条新里房子,钢窗早已经换成铝制。小学生响应老师号召,回家搜罗铁器,一颗螺丝钉也逃不过眼睛,争夺的纠纷时不时发生。陈书玉收集大小铁锅两口,铜吊三把,大炭盆附带铜护网一套,香炉烛台各三对,烫壶餐盘镬铲若干,雇一架三轮拖车全拉到学校,学校也在炼钢。街道上又来征收,环顾周围,看见天井四角的窨井盖。撬起来,拿在手里细观,分明四幅铜雕,花卉人物故事,不像中国的风气,更接近西洋,就出了八仙的题材。心中有些不舍,于是送去三个,留下一个,收进房间。多
  少人来打院墙的主意,大势所趋,也奈何不得,倒是东墙下的人家,奋力捍卫,保住了。作为补偿,他拆下西侧的铁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七八日时间宅子是敞着的,也没有太大的担忧,因这些日子,全社会都敞开着,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他的,也让人放心。事实上,宅子里的生活,早已经收缩到有近于无,仿佛销声匿迹。外人常以为是一座废园,有路过的,好奇心重,探身进来察看。倘若遇上张妈,便大声呵斥,将人驱走。可张妈被调遣去里弄办人民食堂,早出晚归。有一回,来人一径走过轿厅、花厅、穿廊、月洞门,直抵内院,忽见一个女人在树底下晾晒衣服,两下里撞个对面,一并惊叫出声,各自转身,落荒而逃。煌煌日下,竟还有这么一个所在,出了时间和空间,兀自生存。
  姑婆嫌这宅子阴气重,仅余几个人,多是老迈,唯陈书玉壮年人,却有戾气,非但压不住,还有折损,早就有迁出的心思。近日里联络上一位远亲,细论起来,可算作表姊妹,也是单身,住旧时西摩路、今日陕西北路。于是,便搬过去,二人做伴。少去人和口舌,清净是清净,但也更沉寂了。他请煤气和自来水公司将管道从灶间接进楼里,辟出一块地方,做厨房兼饭堂,如此,一应起居就都在内天井里进行,减省腿脚劳力,也缓解些空旷的压迫。父母和他商量,能不能和政府交易,宅子上缴归公,换两间住房,勿计大小,煤卫独用即可。一则节省开支,方便生活;二则——他们嘴上不说,私下里都在想,或早或晚的事情吧!他们虽然封闭隔绝,但也估摸得出时代的强硬度,那是纪念碑式的巨石,他们却是蛋卵的渺小脆弱,鸡蛋怎能往石头上碰呢?陈书玉何尝不懂这道理,又何尝留恋这宅子?只是苦于无从着手,还生怕没事找事,惹出麻烦。最好,他对自己说,最好被忘记,被时代忘记。其实是苟且的心,但是,“弟弟”说了:顺其自然。“自然”是什么?似乎真的就是被遗忘。
  外面世界轰轰烈烈,宅子里的安静变得十分可疑。连东墙下的人家也暂停了侵蚀。鸽子饲料引来的老鼠,有时候从无盖的窨井口探出头,看见人又哧溜缩回去。鸽子屎养育了地砖缝里的杂草,偶有一日去到东院,只见茵绿一片,几乎淹没地坪。墙角泥地里的枯木救不回来了,随风吹来的树种却生根发芽,长出一株女贞。他都认不出来了,这座宅子处处颓败,回到蛮荒,却似乎无中生有,重新开始一茬。他站了一时,退到夹墙,日光收起,黑暗中走上后楼梯,却又扑面而来,睁不开眼睛。阳台里明晃晃的,望过去,连绵起伏的黑瓦,蒙一层氤氲,是空气中的水分,缓缓地流动。他仿佛站在昼和夜的分界线上,两重天地既近又远,咫尺天涯。那一边有故旧,这一边是新知,他在中间,哪边也摆不脱,舍不下,满心怅惘。太阳到中天,释放出强烈的热量,氤氲消散,黑瓦呈出一层蓝灰。这蓝灰过渡了光影的明暗,将二者连接起来。木阑干烫着手心,身上烘热。正对面的门楼,向两端延伸的龙身变成白炽的颜色,似乎要溶解在天光里。他感觉到一股力量,从四面八方围拢,还没有抵达中心,正在接近的过程里。他等待着,惴惴的,不知是凶是吉。他着急知道结果,可越急越不来,考验着他的耐心,因而透露出强悍,却不是原始的野蛮,而出于某一种理性。
  生活继续着。张爸上了岁数,腿部静脉曲张,退出三轮车行业,正好,看弄堂的老山东回乡去了,就由他接任,一家人搬到前边弄口过街楼上。母亲央求张妈不要走,张妈嘴上敷衍,拖了一段,忽然人去屋空,不告而别。钥匙留在灶间的桌上,桌面蒙一层
  灰,许久没有人手的接触。张妈也抵不住宅子的空寂,外面传说里头闹鬼呢!张妈未必信这个,但是,谁说得准这宅子有什么下场,连正经主子都住不安稳,更何况借居的人。张家走了,余下一家三口,很奇怪的,他们说话行动都压着声气,蹑着手脚,空间的开阔没有让人自由,反而处处受制,约束得紧。陈书玉一早出门,入夜才回,经常地,连续几天和父母亲不照面。终于,这一日回家,西统楼闭了灯,门上挂着锁。他猜得到父母亲去了大妹妹家,除大妹妹家,又能去哪里?说是世家,源远流长,其实呢,当为遗族,孑孑然一身。自此,宅子里只有他自己,就像十数年前,从西南回来。那时候,他二十岁出头,如今已是中年人。望着天井月亮地里的投影,茫然地移动,仿佛清水里的一条鱼。
  现在,他甚至感谢东墙外的鸽笼,每天早晨,鸽群在天空盘旋,时不时落在檐下的阑干。他有意放一点饭粒,引它们啄食,一眨眼工夫,米粒全无。鸽群盘旋在瓦顶,渐渐消失在天空,就像水鸟飞过海面。向晚时候,夕阳中,一片黑点从小到大,由远及近,就是它们,回巢了。领薪的那日,他找出备用钥匙,打开西统楼的锁,推进去,将生活费用放在书案上。书案收拾得很干净,整块瘿木面板经几代人手摩挲,油光锃亮,映得出人影。他看见自己的脸,又似乎是祖父和父亲的,他们彼此相像。他发现,无论祖父还是父亲,形容都停止在中年,之后的数十年不再变化,甚至于还有些往回去,越来越后生,他倒显老了。移来一具红木座的大理石插屏,压住案上的钞票。屏面的纹路和颜色颇似云烟,底座应势镂刻成山形,层层堆垒。这就是小世界,身在其中,自给自足。过几日,再开锁进去,钱取走了,知道父亲或母亲来过了。之后,即成定规,每到发饷日子,他将费用放在案上,那边来人取走,完成交割。有时会觉得,他们仿佛是一些幽灵,无声无息地活动。出去宅子,才有了形状,汇入人群。进来宅子,又脱了形骸。晨起,他站在阳台东南的转角处,望见鸽笼边上立了一个少年,大约是鸽群的主人,手里举一根竹竿,梢上系红布条,仰身向天空挥舞。不期然间照面,两人都惊一下,遥相而对,只一刹那,似有许多时间流淌过去。   这天下午,提早回家,途中折到街道居委会,办公室正在开会,桌边围坐一周人。推进去,说有事向领导汇报。人们面面相觑,从神情看,是认得他的,那宅子可说沪上独一无二,不知多少传言。站起一个人,引入隔壁小间,问他汇报什么事。他说,自家祖屋,足够开一间学校,他自愿交给政府。一口气说完,心跳得很快,耳朵里轰隆隆响,瞬间即要发生大事情似的。恍惚中听见领导在表扬他,不知道是哪一级的,只觉得人人都是他的领导——表扬他的觉悟,又宣传国家五年计划,工业赶超英美的决心,他家的祖宅,终于说到祖宅了——他家的祖宅,从人民手里来,理应回到人民手里去,事实上,区里正筹备建一爿工厂,厂址就在宅子地上。心跳渐渐舒缓,耳边的轰响退潮,听见自己的声音,多么陌生,仿佛另一个人,这个人正是自己,他说:好,真好,谢谢,谢谢!对方也在说“谢谢”,两人互相道謝,手握在一起,热烈摇动,然后分开。
  从居委会出来,骑上车,只觉身轻如燕,心里还在说:好,开厂,真好,终于——终于什么?他问自己,却茫然了,不知道。总之,所有悬而未决都有了结果。推进西侧的边门,铁门已经换成木板门,从灶间拆下的,暮色仿佛跟随身后一并涌进来,眼前霎时变了颜色,灰里添进橙黄,冷调子成暖调子,遮盖
  了院中的凋敝。将自行车停在轿厅,走到花厅,周遭的太师椅悉数搬空,祖父母大殡时候,各家带走一二对,说是留念。地砖上的落叶,风中划过来划过去,最后堆积于四角。现在,晚霞的雾霭染上绛紫,有一种幽静的璀璨。过廊上方的歇山顶内,彩绘的线条清晰了,几乎凸显出来,红绿色调和成统一倾向的中间色,像西方的湿壁画。那太湖石,月洞门,卵石镶嵌的图案,东一点,西一点的,有一些文人气,又有一些孩子气。这也是江南园林的通弊,一味以小见大,走管窥的道路。他学的是铁道,属现代教育,看世界是二元论的,从实证出发,大就是大,小就是小,不可等量齐观。想起祖先,难得地,他想起祖先,据传从一名归隐的朝官手里买下这宅子,可是,却让人怀疑。官宦人家,即便下野的,也当持谨严沉稳,哪来的这么些琐碎花哨。说是皇恩特赐宫制样式,墙头卧龙,阶高七级,紫禁城歇山顶……未必是真,他宁可以为出于想象,好比那讽刺小品写的,农妇学样皇帝娘娘,午觉睡醒,喊一声,太监,拿一块柿饼来吃!看院落房屋,零散的模仿之上,是热闹鲜艳的世俗生活,那八仙可说仙籍中最接近凡间的一族。点缀装饰,多随心所欲,不入流派,却自有一路意趣。月洞门上,刻两个字:“听蝉”,依稀印象,入秋时节,庭院里布一层蝉衣,小孩子的手轻轻一拈,放进纸盒,比赛谁集的多,交给各自母亲,到货郎挑上换刨花水梳头。蝉衣长了颜色,变得金黄,形状也变了,变成落叶,小孩子的手则幻化成大人的脚,落在上面,咯吱咯吱,转眼踏作齑粉,竹枝扫帚挥出扇形,露出青黛的地砖。再然后,青黛蒙了白霜,夜晚,好月光下,晶亮晶亮,一闪一闪。跨过石槛,进到天井里,天色终于暗下来,屋檐还停着一溜光线。他很少从正面的角度看这主楼,也是宅子的中心,二层的砖木建体,两边向后抱成一个“回”字,两面侧翼三步一跌,抵到北面房屋就要矮数砖的地位,就成一个斜势,将前排屋推举上去,显得巍峨。屋顶的瓦当齐崭崭一列,滴水间隔和连接,雨天里,水珠子落地,时而一条线,时而一颗一颗。原以为天地的声音,其实来自于它,人工的营造。瓦当和滴水也有图案,一小幅一小幅,就有活脱出来,余晖收拢,隐没了。他没有开厅堂的正门,从夹墙进去,不开灯,摸着黑,觉得走在宅子的心脏。什么都看不见,又都明明白白。登上楼梯最后一级,走在阳台,开了中门,暮色接踵而至,一下子灌满二楼,再从门扇和窗棂的雕镂里流出去,一格一格的薄亮,菱形、梅形、云纹、回字……小眼睛流萤般掠过,叫喊着:我在这里!追过去,扑一个空,声音在别处响起:我在这里!再扑过去,再闪开。于是四面八方响起来:捉住他,捉住他!他真的被捉住了,定在那里,动不了,任凭小手爪子推搡拉扯。
  这宅子实在太老了,里面的人,一出生,就是个故旧。孩童的年月被压缩,压缩到没有。如今,不期然间,回来了!活泼泼的,历历走过眼前。看着它们,就像看着别人的日子——小男孩穿着西式吊带短裤,长筒白袜,褐色牛皮鞋;女孩子的短旗袍下,是白袜子黑皮鞋,头发编成辫子,火钳卷了发梢;倘若族中有嫁娶,就是黑洋装和白纱裙,手提花篮,变成墙上一帧帧照片。照片渐渐发黄发脆,生出皴皱的细纹,照片上的花童就作了正中间的男女新人,又变成新照片。小孩子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下去,消失,寂静围拢过来,包裹住他。天黑到底,花形、菱形、枝形、云纹、回字,林林总总的小亮片,回到床上门上。他回到现在,一个中年人。单
  身的禁欲的生活,上班下班,一周一休,促成起居的规律,进食的清简,适当的运动,使他显得后生,没有发福的迹象,发际线也没有后退。人们却也不会以为他在青年,某些方面,透露出时间的痕迹,是一个过来人。
  这一年,也就是一九五八年底,工厂开出了。一爿瓶盖厂,占据宅子的东西两部,以及后楼一排北房,将主楼的南面留给他家,其实也就陈书玉一个人。西侧的轿厅和花厅连接起来,作第一车间;后天井搭进北楼作第二车间;东院的改造动作最大,先把东墙外蚕食的部分推出去,升高后加盖顶棚,为第三车间。如此一来,东院回复原有的占地,又获得制高权,鸽笼就无存身之地。灶间作食堂,无论柴灶的烟道,还是煤气的管线,都是现成,面积也够大。西侧的门扩成两扇,重又换成铁铸。张妈的住处设一传达室,和仓房隔离。仓房里的旧物推到墙下,大部空间存放原材料。原材料—— 一张一张白铁皮从西门进来,落地仓房;然后到一车间裁成长条;长条送入二车间压成圆形;再往三车间冲床上,最后完成瓶盖;最后一道工序是打包,就在三车间的尾部进行;成品从北门送出,全线贯通。
  工厂开班早他一个钟头,下楼推车时候,工人正陆续进厂,走了对面,两边人都偏一步。有在天井里吸烟的,看见他,掐了烟头走开,他想说一声“请便”,人已经看不见了。很快到了寒假,镇日坐在家中,有一回,听楼下喊“爷叔”,喊过几声方才觉悟喊的是他,走出门去,扶栏往下看,见天井里站了食堂里的女人,手提开水壶,问“爷叔”要不要灌热水瓶。他以为客套,谢绝了,女人却很固执,站着不走,于是便屈服了,转身拎两个空瓶下楼。过几日,楼下又有人喊“爷叔”,这回是个少年人,邀他下去吃中饭,时间已在午后一点。工人们开饭结束,厨房的人才得空进食。他又谢绝,又拗不过,如此回合一轮,便下楼去了。他家灶间也经过改造,大柴灶铺设成案板,切菜和面。各房里的杂碎全清空,壁上贴了白瓷砖。一面墙下排煤气灶眼,一面墙则大小两具水斗,其余的空地支起桌凳,供人用餐。炊事总共三名,女人、少年人,还有一个老的,有些岁数,态度也矜持,点点头算是招呼了。女人话多一些,絮叨着:不过添双筷子,一个人的饭又不好做,多了浪费,少了不够,等等。少年人,他发现并非少年,而是智力缺陷,言语动作都迟钝粗拙,力气却大,又舍得出力,却不得法,一个人捧起一箩筐碗盘,煤气和水斗间来回挪移。女人终于喊停他,喘息着坐下吃饭。菜有两种,青菜和笋片炒肉,每人一份,饭和雪菜土豆汤不限量。看得出,那老的掌厨,女人和少年人对他很恭敬,碗里方一见底,便抢过去添加。他盘里菜的量也大一些。下一日,再被邀过去,那老的手边多了一盅酒。喝过酒,便有了些话,说曾经进过这园子。他倒也不吃惊,这宅子都能让闲言碎语淹了去了。老厨子说,当年跟父亲进来办宴,也是这厨房,柴灶上坐着高汤的瓦钵,昼夜不熄火。老厨子用筷子根夹起自己盘里的虾,送到他盘子,似乎感谢有人听他说话,不是别人,正是园子的后人。谁想得到,会有一日,面对面坐着吃饭。女人和少年人在一旁听,有借他光的意思。老厨子的讲述,渐渐出了园子,进街坊巷里,左绕右绕,来到江边码头。那时候,万舸争流,南北汇通,有暹罗国来的商船,曾经运来一种奇异的果子,叫作“榴梿”,船舱打开,臭过几条街,海关、卫生部、巡捕房、工部局董事会都出动了,最后怎么办?送回去!

机器声隆隆响,厨房里则充斥一股慵


  懒的空气。讲的人和听的人都要入眠的样子,陷在瞌睡中。老厨子是个讷言的人,受内心的激励,打开话匣子,说一句,停一停,再说一句,停一停。女人的头垂到膝上,一惊,醒过来,继续听。少年人忽地站起身,仿佛要驱赶倦意,将地上的重物再搬动一遍,然后提水拖地,拖着拖着,拖到院子里去了。
  再下一日,他带去些香肠,女人放在饭上蒸了一起吃,老厨子没有起来话头,似乎,该说的都说完了,一餐饭很快结束。他没有离开,而是多停留一时。江南潮冷的冬季里,厨房却是温暖的。灶火和饭菜的热量,浸润了冰凉的水泥地和瓷砖墙。还有气味,油烟里夹杂了淀粉发酵的酸甜,给人饱足的心情。女人在池子前洗碗,水龙头开着,哗哗地响。少年人将凳子翻上桌面,推到这边,再推到那边,最后推到原位,凳子又重新翻下来。他有着无穷的力气,还有积极的上进心,就停不下来。灶上的水沸滚了,突突地顶着壶盖,女人转身提了,冲进老厨子的大搪瓷缸,搪瓷的内壁染上褐色的茶垢,白色的外壁红漆印一行字,大约是上一个服务单位的名称。女人继续洗刷,少年人继续搬动,老厨子喝茶,他,闲坐着。终于,厨具收好,灶台案板擦净,大缸子里的酽茶喝到底,少年人无数遍地拖地、桌凳翻上翻下、重物推来推去,被叫停收手——厨房关门了。他似乎也有一点少年人的不得已,走出门,身后叮当的上锁声,在冲床的撞击的轰鸣中,清脆地穿透出来。
  旧历年来临之际,大虞来看他,携半爿肋条肉,一只风鸡,两棵黄芽菜,用根木扁担挑着,形容完全是乡下人,见门敞着,走进去,吓一跳,真以为走错地方。沿旧路寻到天井,大喊一声,陈书玉从楼上探出头来,两人一上一下,都是一惊,仿佛万物皆非,唯有人是。这一日,大虞没回浦東的家,在陈书玉处宿了一夜。从西统楼移过来一张高几,立在房间中央,布一些酒菜,对酌很久。工厂下班了,院子里格外的静,随东墙上鸽笼迁走,老鼠也搬家了。只些许风声,从窗台上溜过去。大虞打量充饭桌用的高几,红木嵌大理石圆台面,评价道:黄花梨木不算上乘,但这梅花雕刻却很不凡,拥簇在石台面周围,瓣和蕊层层叠叠,收束起来一捧,然后向下延到四足,如同落英缤纷,又在底座堆垒,仿佛积雪,年代应在晚清,是一件近古的物件。陈书玉记得祖父向是抑明扬清,就问从何辨识。大虞答道,插榫的方法不同,这是匠作的区别,还有风气不同。明代重理学,讲求谨严庄肃,走中庸之道;清朝二百六十七年,武功十全,版图最大,库里的银子简直溢出来,又是蒙古族人当朝,凡事凡物都喜繁华奇丽,有点像欧洲洛可可时代,尤其乾隆以后,越演越烈,直至奢靡,多少有盛极而衰的兆头;民国是共和主义,财富平均,政治平权,自然就收敛起来。听这一番侃侃而谈,方才想起大虞现代艺术教育的背景。眼前浮现起红木铺子,他和他,还有谭小姐,各据一隅,埋头活计:钟表的齿轮传送,毛线的单双边,木贴面上的曼陀罗图案……操的是新知识,新手艺,人却是旧时代的人,多么无奈啊!
  大虞喝一口酒,说,进院子时候,看地坪的青石板,有几块碎得厉害,大约是机器运送碾压,过廊上的歇山顶也损了好多片,这木质的建造,到底抵不住铁物,五行里不是说“金克木”?陈书玉自己丝毫没注意,在他眼中,这宅子早已经颓圮,都可以上演《聊斋》中的鬼戏。倒是工厂开办,充斥进人气,活过来似的。大虞点头,说的也是,成败皆萧何,唯有如此,宅子才得保全也未可知。
  忽一笑:现在睡得着了,楼上那只靴子总算落到地上!他也笑,酒意蒙眬中,对面人有点不认识,不是老朋友,而是乡下的术师,通天地,知未来。
  第二日天不亮,工厂未开班,大虞就动身上路,要赶头班轮渡。凌晨的暗黑中,两人下楼走过天井,沿过廊出西边门。粪车哐啷啷轧着石卵路。看赶路人的背影远去,渐渐染上一丝晨曦,眼前也有微亮,破开夜幕。那人反转身招一下手,于是举手回应一下,挥别之间,东方大白。

第四章

十四


  饥馑的日子是一点一点逼近的。春节过后,瓶盖厂就停办伙食,午饭自理。工人们将家里隔夜的饭菜装入统一配发的铝制饭盒,送到厨房。炒菜锅盛一半水,架起竹屉子,排齐了,压上大木盖,打开煤气火。中午歇工,按饭盒上的姓名和组别,分捡到箩筐里。这是少年人最快活的时候,端起箩筐,撒开腿,奔往各车间,一下子被围拢起来。他蹲下身子,双手护着饭盒,背抵住人群推挤,嘴里喊“排队,排队”。他不识字,但是有一种奇异的能力,就是将饭盒上的笔画和人脸比对,所以从没有错发过。厨房的活变得简单,老厨子转去看库房,女人除照应灶上,再加上打扫院子,少年人则各处打杂,凡出力的地方都叫他,他似乎没有名字,就叫“喂”,叫久了,就成了“阿喂”。寒假正结束了,陈书玉又恢复上下班的常规,灶房里的午聚就此告终。
  春暖时节本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这一年却显出萧条。巷口有一棵刺槐,花开时候一树青白,如今被竹竿子打尽。厨房的女人也扫了一簸箕,带回家去和在面粉里蒸馒头,这一季度的配给里有一部分面粉,南方人多半做不来面食,蒸出来的馒头是僵的,更不够饱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仿佛一夜之间捋光,下到谁家的镬鼎。唯有夹竹桃,孤零零在墙角开花,据说花叶皮均有剧毒,因此无人染指。它的茂盛并不增添繁荣,反衬托出周遭的荒芜。放学后,小孩子结伴往浦东田沟里捕捉泥鳅螺蛳,天黑尽方才回家,脸上身上带着泥水和斗殴的伤痕。菜场里,无论案上还是地下都十分干净,不留一片菜叶子。鱼肉的腥膻气也嗅不见了,这才发现其实是城市的膏腴,如今则变得瘠薄了。他本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也许受气氛影响,不禁疑从心来,粮食定量原来有余,如今却不足,这是为什么?母亲到学校找过他一回,额外索要费用,以后就成为制度,每月增加若干,因此,工资也紧张起来。街上的人脸日见黄瘦,偶尔下班早,回家正是女工哺乳时间,女工在传达室门口凳上坐成一排,敞着衣襟,婴儿的头直向怀里拱。母亲一律木讷了脸,身边站的婆母却表情生动,不自觉地嚅动嘴,仿佛帮助孙儿吸吮。厨房里蒸锅散发的气味变得可疑,不知由什么组成的食物。少年人奔跑的速度在慢下来,腿脚沉重,在石板地上拖拉来,拖拉去。街上的乞讨者多而且彪悍,有的直接抢夺小孩子的吃嘴。四处都在排队,猪油菜饭,饼干的边角,豆制品厂的豆渣,饭馆的潲水,更为奇观的队伍是,深巷里,老者手持一支烟,一分钱吸一口,于是,排起长队——他退出弄口,情绪陡然间低落,放眼望去,满目凄凉。土制高炉早已经熄火,锣鼓声寂灭,红色的条幅上,标语褪了色,人呢,衣着邋遢,   举止失度,神情惶遽,就像是一面面镜子,投射出他的形状。他们有着共同的相貌,一种动物觅食的相貌。
  平心而论,上海城市,所谓的饥饿还只是相对,口粮的定量和辅食供应虽然不足,但不至于危及生存。可这地方的人向来有口舌之欲。地处物产丰饶的江南,再加上都会物质风气,三轮车夫的“包饭作”,都是酒楼宴席上的打包,食材和烹饪称得上头等。因此,“饿”里头多少有几分“馋”,到这年月更受煎熬。陈书玉自认是胃口小的人,其时却亢进起来。下班回来,在火油炉上自制“葡国鸡”,鸡是从黑市买来。入夜时分,村妇模样的女人,挎着竹篮,篮口盖着布,踅摸在后弄里,看见灯亮,轻扣几下窗玻璃,里面人推门出来,一对眼,心知肚明,遇到盘问,只说是走亲戚。杀鸡放血,除毛洗净,肢解成小块,钢精锅里放少许油,翻炒一遍,喷黄酒、撒葱蒜、兑清水,加盖焖炖。等待的时分,不由想起西南小龙坎的日子,也是这道菜,上海人对“葡国鸡”情有独钟,说是来自葡国,其实就是番茄土豆烩鸡块。那时候总比现在艰困,可是年轻啊,年轻抵得住一切。锅盖和锅沿磕响了,吐着水蒸气,差不多到火候了,于是,浇酱油、辣酱油,芹菜叶子剁碎,代替罗勒,多少是得小龙坎野芹菜的启发,最后加糖,再一轮翻炒,收干汤汁。木结构的建筑最盛不住气味,顿时,满楼生香,流淌到天井,漫出墙头。每每餐毕,他都用报纸挥扇驱赶,企图消除油烟,清洁空气。倒不是怕别的,只是心中不安。工人们简素的饭食,婴儿努力吸吮母亲稀薄的乳汁,厨房女人和少年人——特设一种蒸饭法,从家中带来生米,两份并一份,浸泡淘洗之后,滗去淘米水,将粉状的沉淀物合进,铺上前日的剩菜,蒸出来就有满满一小盆。有几次他看见两人坐在天井石凳上,女人的筷子在饭盆中间画线,谨慎小心,力求不偏不倚,少年人则吞咽口水,专注地看。几乎听得见,女人嘆出一口气,筷子尖向自己这边移了移,让给对方一线阵地。
  学校厨房为利用泔水——泔水也是宝贵的物质,饲养两头猪。老师发动小学生贡献菜叶和淘米水,自然课上关于家畜的理论因有了实例,变得生动。两头猪被严密地看管在厨房一角,生怕违反城市管理规定,受到处罚。城里人没养过猪,用砖木搭一座猪舍,门窗俱全,顶上还覆了瓦,看过的人都说大可充作中国建筑的缩版模型。刚开始,对猪粪不免手足无措,嫌它腌臜,但很快找到出路,施肥农作物。于是,原先的花坛改为菜圃,小学生又添了种植课程。猪埘打扫干净了,猪也是干净的,就像爱国卫生的标兵,可就是不长膘。菜圃里却生了虫,一夜间吃尽叶子,头一季无收获还赔了菜籽,第二季改栽瓜豆,南瓜结了纽,毛豆挂了荚,师生都激发起农事的热情。那猪呢,在人们的冷落中悄悄长了骨架子。
  与此同时,陈书玉发现,他家的院子里也出没着一头猪。这头猪的吃食待遇大不如学校里的同类,女人在刷锅水里切进山芋头、青菜皮,煮成半汤半水,是唯一的供给,离温饱相差甚远,还需自觅食路,基本上处于散养的状态。也因此,它是自由的。假如猪也有精神生活的话,那么,它就有另一种富足。这头猪在宅子里四处游荡,出于对制度的遵守,或者规避危险的本能,它从不涉足生产重地,多是漫步于天井和庭院,有时则踱出门去,闭门之前准回来。似乎进一步尝到开放的乐趣,外出的频率越来越密,时间也更长,继而夜不归宿。很难知道遭遇了什么,如何度过,看身上的污泥,甚至血迹,
  可判断经历了激烈的事故。比较之下,学校的猪可称作“温室里的花朵”,这一头呢,是粗粝的人世间的生命。生活的差异反映在外形上,同样是瘦,前者是孱弱的,停留在稚嫩的童年;后者呢,身躯和腿脚发达有力,行止有风,似乎不是瘦,而是收紧,正在迅速成长为成年猪。现在,女人开始管束它的活动,怕的不是卫生管理,这样的时日,似乎倒退到蛮荒,有什么卫生不卫生的!怕的是被人掳去杀吃。白日,决不让走出她和少年人的视线,晚上,则锁进厨房。可它性子野了,稍不留神,一溜烟窜出去。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不见踪影。女人像失了魂,在街巷穿行,“啰啰”叫着。少年人朝另一个方向,手提拖把杆,也是“啰啰”地叫。声音里带着哀告,仿佛召唤走失的孩子回家。陈书玉下班回家,看见两人垂头坐在门口,面色沮丧,就知道搜索无果,那猪大约早已成别人家的刀下肉。
  夜里,忽传来一声钟鸣,哐地穿越几重壁障,渐渐收尾,最后聚成针尖的一点,钻入耳内。惊起来,梦境退潮般远去,不留痕迹,他不明白被什么叫醒的,睡意全无。镂雕的窗棂上印着一枚枚的亮,投在床前地上。他想起寡居的人捡拾分币催眠的传说,其实不是分币,而是月亮光。起身下床,探头往外看,透过木阑干的间隔,天井就像盛一池清水,有一条鱼,银箭似的斜射过去,是那头猪。他不禁兴奋起来,想这猪突破多少险阻,终于回来了。紧接着却生出疑窦,它如何进得门来?宅子里除了他,还有谁在?就在此时,耳边又一声轻响,针落地一般,方才的梦境依稀显现,随即散开,一池月光。他出了房间,扶栏四下看一周,那猪复又现身,左右顾盼,步履犹疑,仿佛寻探着什么,朝西门的方向踅摸。他怕猪再一次逃跑,追下楼拦截,眼看它出月洞门,看不见了。他站住脚,真以为梦回来了,寂静一片,不知什么时间。墙外那个嘈杂喧嚣的世界在沉睡,空气中有轻微的颤动,一波一波,是它的呼吸。夜已经深了,正在黑白交替之际。他突然获得超感,觉着有一高频率,就像刀锋划过,分裂了静夜。针又落地了,“铮”一声响,四溅开来。他走在歇山顶下的过廊,夜虫在光赤的脚踝扑翅,这生物的种群认真追溯,大约可到史前,繁衍至今,机器时代的缝隙里,伺机而动。他也听见这宅子的呼吸,一吞一吐,一起一伏。所有的呼吸最终汇集起来,形成巨大的脉动,那高频率还在,属于超声波,昼夜交接处,是异度空间,进化的基因返祖,万物一并喧哗,涨得耳朵疼。他走出过廊,从厨房门前绕过,门下卧着那猪,一只耳朵撕裂了,垂下来,遮住一只眼睛。
  他看见仓房的门开着,一张白晃晃的纸,泛着光,仿佛有水在上面滑动,底下呢,长了脚,从里向外移动,正好和门框一般大小,于是,侧一侧——露出一张脸,是老厨子!纸不是纸,是铁皮。老厨子的脸光影斑驳,看上去怪异得很,这时分,什么都是怪异。戴着白线手套的手,拎着铁皮,真就像拎一张纸,是个有力气的人。送出铁皮,返身再进仓房,他赶紧后退,贴住厨房的侧墙。老厨子的眼睛锐光一闪,就知道被看见了。原来,原来,老厨子有一双鹰眼!平日里总是半垂,打着盹。他的心跳得很快,因为心虚,还是事实如此,从这眼里,看见了仇恨。他想起煤油炉上焖炖的“葡国鸡”,那鸡骨头被小心包裹起来,扔到两站电车路外的垃圾箱;又想起曾经送去共享的香肠,还有半瓶竹叶青;再有,老厨子还是小厨子的时候,进院子办宴,天晓得,那情景不用说看见,听见都没有!说是院子的后人,并没有   享过多少福分的。他背靠墙站着,一动不敢动。仓房那边传来“叮当”的挂锁声,然后,铁铸的西门“哐啷”碰上,钥匙在锁眼里“夸夸”转两周,放肆的动响里有豁出去的意思,也是示威。车的胶轮压过路面,吱嘎叫着,渐渐远去。他浑身冰凉,手脚麻木,几乎动弹不了。月亮移了一点,眼前是光,人却在影地里。
  他开始躲人,不只是老厨子,连同女人、少年人、男工、女工、女工的家属,凡和工厂有关联的人,他都躲。更早地出门上班,拖延下班回家的时间。暮色浓重里,看见铁门关闭,知道人都走净了,心里方才落定,舒出一口长气。可是,一个院子进出,总不可能彻底避开。有一回,是他走晚了,还是老厨子来早,两人迎头撞上,只一瞬间的对视,他几乎脱口说道:放心!这两个字暗地里翻来覆去无数遍,对面的人却垂下眼睛,仿佛又盹着了。擦肩过去,他动了动嘴,以为说话了,其实没有出声,还是在肚里自语。还有一次,送货的卡车迟到,正在他进门的时候,停在街边。暗黑中,工人们来回卸货,戴了劳防白线手套,拎着铁皮,铁皮抖动,发出“空空”的声音。夜里的一幕陡然出现眼前,背上沁出冷汗。低头走过去,并没有老厨子的身影,不由抬头四下里看,身后忽然冒出一句:走路当心!正是老厨子。接着,杀猪的日子到了。一大清早,就见院子里站满人,里圈是几个壮硕的男工,中间是持刀人老厨子,脚穿胶鞋,橡皮手套深到手肘。地上躺了个东西,麻绳捆扎着,发出沉闷的哼声。他从外围绕过去,不料人丛忽地闪开,只见手起刀落,一下子扎进去。他加快脚步,落荒而逃,就觉得这一刀子是扎给他看的。
  这一天下班回来,未进门便闻满院肉香,还有油酱的甜酸。穿过月洞门,进到天井,灰蒙蒙的光线里,有个人影,沿楼上栏杆移动,听到他来,俯身向下喊道“爷叔”,是厨房的女人,手里端着茶缸。他问:有事吗?阿姨。女人手里的茶缸朝他方向送一送:今天杀猪,小弟伯伯给你留一份。“小弟伯伯”是人们对老厨子的称呼,听起来有点奇怪,但也见出从小看到老的历史。他说:不要,阿姨你带回去给小孩子吃吧!如女人这样的年纪,家中必有着一串萝卜头,嗷嗷待哺。女人又说:小弟伯伯给你的!他又一遍说:真的不要,我们学校食堂也发肉了!他的话有真有假,学校确实将要分肉,但时间未决,分配的方案也未决,肉还未到锅里。女人不再推托,从后楼梯下去,两人在夹墙的过道口碰面。女人将茶缸揣进怀里,感激地看着他:爷叔,谢谢你了!不用谢,阿姨。他想起厨房里的时光,午后的慵懒,温暖和饱食,还有闲聊,东一句西一句,动情道:吃过你多少饭菜啊!阿姨低下头,紧紧怀里的茶缸,欲转身又停住,叮嘱一句:不要和别人说啊!他应道:我不说,我不会说的。这话看是对女人说,实是对着老厨子,有谁能传给他呀!
  可是,光靠一个人嘴紧有什么用?事情从多方面漏风,最大的破绽是进货单上的数量与实际不符。从白铁皮出产厂家查起,追到运输,库房,再到一、二、三车间。陈书玉也受到讯问,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吐口。最后,在销赃处突进,打开缺口,真相露出水面。老厨子在上班时间被带走,戴了手铐,押进警车。事过几天,陈书玉从女人嘴里听说,庆幸自己不在场,躲避了尴尬的场面,老厨子一定以为他告密,恨不能有一千张嘴,说“不是我”三个字。真是困窘,人是困窘,事是困窘,世道皆为困窘。

十五


  难堪的日子里,有一桩事转移了注意力,多少排解些心情。学校传达室交给他一张包裹领取通知单,未注明寄件人姓名地址,但是从邮电总局海关发送看,来自境外。心中列数一遍海外亲友,有一个堂叔早年去了美国,四九年之后就断了音信,祖父母去世发丧给他寄了信,不知地址有误还是别的原因,没有回复;同辈中有一个堂兄,和他算得上亲近,少年出游,常一同出入舞场冰场玩乐,后来定居香港,开始尚有书信来去,渐渐疏淡,终至全无,倘有亲情念及,也应向大伯那边去才合情理。这一位也排除掉了。还有一位母系的表亲,随夫家去了台湾,更谈不上有互往。再要辐射开,往枝蔓上追溯,便陷入茫然,没有去向。这时,心里浮起一个念头,立即又闪开,不敢再触碰。觉得不可能,又生怕是冒犯,本来的可能也变成不可能。就这样,惴惴地,骑车去了。
  邮电大楼坐落在北苏州路和四川路交会的口上,正对内白渡桥。早上,刚开始上班,从大门进去,寻到海关柜台,已排有十几人的队伍。站在队尾,不一时,身后又续上两位。队伍行进的速度时快时慢,证件不齐的立即打发走路,合格的就慢了。核对,填表,签字,先翻找包裹单,再进里面货柜上搜寻包裹,包裹在柜台上打开,一件一件查看……他注意到,所寄邮包绝大多数是食品,铁听装的猪油、白糖、维生素、鱼肝油,还有肥皂、布料、毛线,摆杂货铺似的摊开,然后一样一样收起。恢复到原先的包装显然不可能,合理归置压缩的物品一旦拆散,膨胀无数倍体积,加上收件人的急切和慌乱,更耗费了手脚。比较有经验的,自带了袋子,稍显从容。后边的人,包括海关官员,此时都格外耐心,看着罐头、纸盒、油纸卷、玻璃瓶,纳入囊中,这些物件散发出富庶的气息。最后的杂碎,可能只是用来填充固定的袜子、毛巾、零头布、小孩子的奶嘴,全收进去,柜台上空空荡荡,才又轮到下一位,队伍向前挪动一步。
  他很快被打回票,缺少学校公章。通知单上确有身份证明的条例,他以为工作证即可,不知道是需要所属单位过目,然后敲盖印章。白跑一趟,又白白排一路队,耗去半天时间。但他并不十分懊恼,因为可以继续保持悬念,人啊,不动念头还好,动了念头再要消除,就不那么容易了。骑车回家,经过虹口港,多年前,与冉太太去提篮桥监狱,正是从这里走的,不禁心潮涌动。这一个邂逅,并非简单的巧合,而是其来有自。他兴奋起来,将车踏得风快,仿佛回到年少时代,他们几个,一色英国兰令自行车,塌着腰懒在座垫上,伸长腿蹬一下,溜出去老远,或者将身子伏低,双手并握车把,耳边呼呼的风声。现在,车还是那车,人还是那人,车已成老爷车,人呢,变成了“爷叔”。
  到学校盖章的手续,让他多少有些生慮。中心校的上层他极少交道,这就是大有大的好处,一辈子在领导之下,却可能一辈子也看不见领导。校长书记的办公室从未踏入过,这张邮包通知且来历不明,凡境外的人和事都是起嫌疑的。心里打着鼓,去敲书记办公室的门。门打开了,露出一张脸,门里门外都有些吃惊。书记未必认得他,他虽认得,但都是远望,或者从拉线广播里听讲话报告。书记是个女性,此时面对面的,才看出,书记的年纪与他相仿,面目也清秀,可惜被装束搞坏了。蓝卡其布干部服,男式的衣领一直扣到下巴,剪齐的短发用发卡别   到耳后,戴一顶也是男式的干部帽,说一口绍兴腔的普通话,有这点乡音,官腔里就有了一点人之常情似的。看见她,陈书玉难免想起立志小学,儒雅的校长和颟顸的书记,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可就是投契呢!带一众古怪精灵,有长衫客,有西装客,有像上海滩上的白相人戴一顶铜盆帽,还有一位教图画音乐兼操行课的,终年一身骑马服,因原先就是一名驯马师。想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如今,全汇入人群,面目难辨。女书记接过他的邮件通知单,并没有询问什么,从抽屉里取出印章,蘸了印泥,对准一块空白,很用力地压下去,摇了几摇。他看见女书记空旷的衣领里,细瘦的后颈。
  不几日,陈书玉第二次走进书记办公室,邮电大楼海关又打回票,因包裹单上的名字为“陈抒玉”,和工作证不符,再要单位出具证明信,“陈抒玉”即“陈书玉”,验明正身的意思。门虚掩着,他叩了两下,里面叫一声“请”,便推进去。办公桌上铺一张报纸,上面放一堆烟蒂,女书记剥毛豆似的剥出烟丝,投进广口瓶里。这场面有些尴尬,女书记倒很坦然,将报纸合起一半,再从抽屉里摸出公文信笺,草书般几行字,言简意赅,说得很明白,字体也端正,出乎陈书玉意料,想这书记并不是那书记。接过证明信,转身要走,忽停下说:我不吸烟,配给的烟票给书记你吧!他的烟票都是在黑市换鸡蛋。女书记摇摇手,笑道:这烟头是自己抽剩下,不是捡来的!这时节,地上要有一个烟头,转眼间就不见了,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说话和态度显得豁朗,又有些天真,陈书玉不由也笑出来。书记将合上的报纸揭开摊平,继续剥烟头,说:鲁南突围时候,几天几夜行军,就靠吸烟提精神,人人都成瘾君子。陈书玉说:书记是从战争中过来的人,有功之臣!书记说:我们这些小鬼轮不到上前线,打扫战场才派上用处,都是贼大胆,在敌人尸体上爬来爬去,翻口袋,找香烟,那可是美国烟,骆驼牌!陈书玉想不出那场面,只觉得恐怖和震惊,还有一种折服的心情。很奇怪地,眼前现出一个人,冉太太,站在外滩石砌建筑的夹弄里,手托银烟灰盒子抽烟。全然不同的人生。告辞书记,走出办公室,带上了门。眼保健操的音乐响起,太阳从玻璃窗涌入,照亮每一个角落,朗朗乾坤!他走过去,带着上个时代的拖尾,很快,白灼的光和热将他融化其中。广播里领操的女声有一种金属质地,铃铛般地,穿行于旋律。
  第三次去到邮电大楼海关,第三次排队等待,终于领到包裹单,只来得及看见寄件人的名字“朱冉蕴珍”,就被柜台里人接去搜寻邮包。那四个字映进眼睛,又清晰又模糊,再无疑问,正合他的猜想,不是猜想,除她还有谁?冉太太的名字他是知道的,但从没有称呼过,前面加上夫姓,是香港人保留下来的旧俗,让他知道,他们夫妇生活在一起。当然生活在一起,除此还有别种可能吗?那些焦愁,牵挂,心心念念,绫罗换布衣,小萝卜头长成大萝卜头,背井离乡,漂洋过海,不就是为一件事,生活!他胡乱想着,包裹已放上柜台,又一次看见“朱冉蕴珍”的名字,写在白色的包袱皮上。包袱皮里面是纸箱,大约四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和高,海关的人用裁纸刀划开边缝,接下去的情形令柜台内外的人都瞠目结舌。那检查员变成古彩戏法的魔术师,纸箱的收纳仿佛无穷无尽,什么样的一双巧手,能够使用空间到这般程度。大小,长短,厚薄,软硬,组合拼接错落镶嵌,一封封的香肠肉脯;一瓶瓶猪油牛油;一听听沙丁鱼、午餐肉、花生酱、蛋黄
  酱、果酱;一袋袋白砂糖、巧克力、老婆饼、可可粉、咖啡、奶精、奶粉……最后还有半轴白线——他看见这双手缝合包袱皮最后一针,打个结,咬断线头,要是可能,这枚针也会别进去!幸好,学习前人经验,带了旅行袋,鼓鼓的一袋,加上原来的纸箱和包袱,肩背手提,在众人眼馋的注目下,离开海关的柜台。
  驮着大件小件,沿北苏州路骑去,风迎面吹来,吹得泪眼婆娑。这条路是叫人流泪的路,行走在上面,就要伤心。身后的负荷,又轻又重。轻得都能飞起来,车阵里蛇行,身后喇叭一叠声地按,骑车人也骂他抢道:什么车?强盗车!他才不管那些呢,他摇身一变,变成幼年时读物中的英国小孩彼得·潘,永远长不大,永远在孩子淘里。重的是,沉甸甸的中年,阅历无数,悲欣交集。车轮底下光滑的路面,都印着呢!一层沥青铺上去,印一层;再一层沥青铺上去,再印一层,就像考古文化层。
  晚上,车间和仓库,人都走净了,他打开包裹,取出惶遽中草草收拾起来的物资,摆在书案上。绿灯罩下的光,圣母的大理石的眼睛,慈悲地照亮着。都是吃食,供口腹之欲,多少的体谅与同情。他试着重新纳进原先的包装,无论如何做不到,他一双笨手,感动和感激使它更笨了,磕碰着,摩挲着,拿起这,放下那,最后,他决定写一张清单,逐一登记各项。先用钢笔在备课簿子上写,觉得过于随便了,有辜负之嫌,就往西统楼取毛笔和宣纸。祖父母的房间基本保持原样,父母亲居住的几年,并未作改变。他们就像影子,到哪里都不留下深刻的痕迹。他何尝不也是?他的印记很可能更浅淡。这宅子里的人,好像一代一代地蜕壳,蜕到后来,终于什么都没有。
  打开祖父的书柜,翻出一卷宣纸。宣纸这物件看上去绵软单薄,骨子里却极坚韧。经过许多时间,朝代都更替几轮,它倒还在,匀净光洁。笔筒里插满大小毛笔,笔架上也是,笔杆裂了,稍一碰,笔头脱落了。让他想起冥间的故事,楼台亭阁,日光之下顿时化作灰烬。他一把掳起,连笔筒笔架扔进字纸篓,心里忽又冒出一句话“历史的垃圾箱”,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拉开抽屉,看见有几个织锦盒子,里面是未用过的狼毫湖笔,制作算不上名家,因收藏得当,尚可使用。又在床底下翻出几块方砚,挑一具外形可爱且小巧方便的——荷叶状的砚池边坐一只青蛙。其他几具推回去,触到一个报纸卷,顺手抽出来,透过积灰看见字样,写的是当年妓女谋害嫖客的新闻,就想起奚子带他们听庭审的往事。索性拆开报纸,可看得更详。旧《申报》里面裹着竹席,已经黄脆,草梗洒落一地,又滚出几颗米粒大小的樟脑丸。拎起来跺了跺,这就有纸页从边缘露出,小心抽动几下,一个薄册子到了手中,蓝色的簿面,总共三页,一页空白,写“房契”两字,下一页即正式文本,墨黑的字迹和红漆印章,竟还新鲜,未及细看,便合上了。想起电影和新小说里地主私藏地契,被农人搜出,點着了烧掉,然后围着火堆歌舞,就像夏季篝火晚会。他抖索着手,再揭起封面看一眼,那旧式的文言拗口难懂,脑子又阻塞住了,几乎理解不了,落款的日期,“道光丙申”四个字,倒是很明白,可却换算不成公历,就又恍惚了。在床前蹲得腿麻,就地坐下,青白的日光灯照进床底,看得见蜘蛛结的网,灰絮慢慢地滚动,仿佛正启开尘封。一时上,他决定将房契送交政府,过一时,又觉得错了时机,早不来,晚不来,为何现在来?或者继续缄默,维系现状,会不会越陷越深,终不能自辩!坐在地上,周围的家具更显得高   大严峻,从四面围拢,压顶而来。自从迁进瓶盖厂,他逐渐从这宅子的压迫下解脱,不期然间,它又陡然显现。古词中说:眼看见起高楼,眼看见宴宾客,眼看见楼塌了——可它就是不塌呢!就像天地间某些永远不转化的物质,顽固地保持着固有形态。不免想起“弟弟”的话,顺其自然,问题是,什么是“自然”!要他说,这一切都不自然,很不真实,可是,确凿就在眼前,身前身后,囚禁了他,他逃不出去。他颓唐下来,将房契铺平在竹席上,原样卷起,送进床底,就当没发生过,他什么也没看见。站起身,掸去身上灰尘,收拾笔砚和纸,关灯——房里家具活物似的,跳回四壁,寂灭于黑暗。

十六


  将书桌整理干净,铺开纸,研墨掭笔,列写清单。他有些诧异,曾经的练习并未荒废,小楷竟还看得过去。湿墨在牙白的纸面上,欲洇开又托住,有细碎的晶体闪烁,渐渐熄灭,沉作烟紫色。他体会到祖父临摹书画的心境,笔墨的精微趣味,年轻时不懂得,一心向外,新奇、活跃、喧腾的大世界,如今略有所感,是不是意味着老了?他到底道行尚浅,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笔下的内容,食品的名称和数量有一种丰饶,同时呢,激发起口舌欲望。种类二十几项,横排尺半篇幅,最后一项为“白线,半轴”,当属日用,又有些精神生活的寄寓,就空开一竖行,单立条目。尽数写毕,还觉不足,不知如何接续,停了半刻,写下“悉收”两个字,然后年月日,结束。
  自此,他拾起纸笔,再从祖父橱柜中找出一本《隋人书妙法莲华经》,每晚临几行,他不信佛,也不读经,不解其意,只是照虎画猫,一笔一画,心情平静下来。
  如今,学校里的学习和报告大大减少,课外活动降到最低限度,多少有节约能量保存体力的缘故吧!社会上开始流行水肿病,肝炎和肺结核也起来了,都是源于饮食匮缺、营养不足,从何补充?唯有休息。区和街道的补习学校相继停办,民办小学倒起来了,因是学习苏联英雄母亲运动,一波婴儿潮,到了就学年龄。人丁兴旺本是喜庆景象,可生不逢时,更显捉襟见肘。满眼嗷嗷待哺的黄口小儿,补丁摞补丁,手上生着冻疮,夏天是满头热疖子,学费半免和全免的申请增加,欠缴的日期越拖越长,由班主任负责催讨。班主任多是由语文老师担任,可是老师生病请假的一日多于一日,不得已让他顶缺。学校逼他,他逼学生,有老师施行“廉耻法”,上课前或下课后,令欠费生立起来示众,或留晚学,等家长来领人,当面交割。还有的派出眼线侦查,但凡得取挥霍的迹象,所谓“挥霍”不过是修葺房屋,增添家用,或者亲戚走动,礼尚往来,立即上门索讨。他学着尝试,很快便放弃了。那罚站示众的学生,性情更加顽劣,有的索性逃学,来也不来;留晚学的,家长迟迟不到,眼看天黑,他倒要回家了;去到学生家的经历则不胜凄然。自建的房屋一半地上一半地下,风从油毛毡顶的破绽里一股股灌进,四壁泥墙,剥落处可见竹篾草苫,一盏五支光的灯泡,一圈小人头埋在碗里,筷子头噼里啪啦打架。有些家长态度卑下,一味苦求,也有蛮横无理的,脚架在凳子上,握一瓶烧菜的料酒,桌上是萝卜干和豆瓣酱,喝红的脸讪笑着:莫要说学费,饭费也付不出了,老师看看,有喜欢的,挑一个回去,替你倒洗脚水!无论卑下还是蛮横,他都害怕与嫌恶,唯有逃跑。他想过自己掏钱垫付,所谓垫付就是一去不回,也只是想想,其实不可能,一来不
  宽裕,二是自觉有一种伪善,帮得了这个,帮得了那个吗?帮得今天,帮得明天吗?他是经历过饥寒的人,在西南小龙坎的时候,想起小龙坎——多么困窘啊,可是,年轻啊,年轻。而且一个人,什么都不怕!眼前又出现那蘑菇中毒身亡的女学生,花草藤蔓中的苍白的小脸。年轻的困窘都是美丽,等上了岁数,就是潦倒。
  他,即便潦倒,也只是自己,他自己不堪,也盡够了,何苦带累其他无辜?
  将冉太太寄来的猪油搅一团在米饭里,撒一撮细盐,拌匀了,小小的一碗。多么美味啊!学校食堂里的晚饭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等啊等,听着咕噜的肠鸣,直到夜深,人们都睡了,解决饥饿的妙计之一就是早睡,夜猫的脚爪都消声,一个短觉醒来。这时候,他蹑足起床,享用消夜。这消夜是冉太太的馈赠,就不只是物质上,还有精神的意义。他暗中笑话自己是真正的“饮食男女”,拜世事所赐,退化到人之初,省略去多少过剩的需要。用完消夜,洗净锅碗,再点一小截蚊香,驱赶油烟。多少地,有罪过之感。哺乳的女工一律奶水不足;老厨子判三年徒刑,正在坐监;欠费的学生们受着凌辱,正是他和他们,向小孩子施加凌辱。蚊香的苦涩逐渐充斥房间,等最后一星余烬熄灭,才放心上床,继续就寝。膏腴滋润的胃肠舒展滑顺,四肢肌肉松弛,睡眠潮水般涌上来,温暖地卷裹,一夜无梦。
  临帖的功课每日进行。他学工出身,与儒释道皆无关系,那一本《隋人书妙法莲华经》,一路临下来,先是喜欢那字,接近祖父一生向学的“瘦金体”,边写边读,不敢贸然断句,连成一气,到底难解其意。日子久了,却自有发现,那就是其中有许多数字,极大的量,时不时“三百万亿”“五百万亿”“五百四十万亿”“千亿”“千万亿”;或又减下来,“二万亿”“万亿”“八千”;再上去,“二万亿”“八千二百万亿”“百千万亿”。在这庞大的数字后面,往往是“诸佛”的字样,也有“阿僧”字样,浩浩荡荡,排山倒海,佛就有如许阵势,人呢?以数学里的概率论计,佛当是不可能事件,为“零”,人则是必然事件,为“一”。“一”可是了不得,道家不是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零”则是“无”了。还有一些小数字,“十”“二十”“二十四”“一百八十”,用于“劫”的计量,这“劫”更不是开玩笑的,若干万年一“灭”,若干万年一“生”,方才一“劫”,类似“光年”的概念,大约就是“无量无边”了。
  陈书玉简直有惶恐之感,脚下的地悬浮起来,人变得渺小,小到一粒尘埃,带着一点光,无数次折射余下的一小点受光体。他赶紧合起字帖,移到一边,于是露出玻璃板下压着的食品清单。这些俗世里的物件名称斤两全是可感可测,心里渐渐踏实。一行一行默念,驱除了方才的虚无,感官的知觉回来,口舌生香。他又从抽屉里取出包裹皮,本白夏布上,毛笔书写着收件人名字,还有寄件人的,“朱冉蕴珍”,地址是香港北角几号几幢几楼几室。他想不出那地方是什么样的,但知道里面有一个冉太太,还有朱朱,三个萝卜头,就觉得亲切起来,同时呢,又是隔阂的,不是地方,也不只是时间,更是世事,简直是三生石上的人和事。他想过写一封信,上款都写下了,思忖再三,称“冉朱伉俪”,却没有继续,说什么好呢?一肚子的话到这里全止住,回去了。他感到瞌睡,再过些时间,市声再静一些,消夜就来临了。   尽管万分节约,物资依然不可阻地减下去,猪油最先告罄,因为食用方便,之后是香肠、肉枣、肉脯,这些都需要与米面佐食,
  黑市大米还有火油消耗了有限的收入,所以,他甚至比之前更手紧。人也吃馋了,日常的饭菜完全不能满足。上课时思想都会转移,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醒过神来狼狈无比。接下去,他开始动用白糖,和进大米粥里。煤油炉上锅里的咕嘟声,就像小儿的歌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你肉,还你壳,张家老伯伯在家吗?”心头不由一沉,他想到另一个老伯伯——小弟伯伯。情绪黯然并没有遏制食欲,反而有亢进的作用,滚烫的甜糯的粥,一勺一勺送进嘴,咽下肚,食道里的烧灼放射到前胸,上颚起泡了,可就是收不住。他自知失态了,行为也变得涣散,包装纸袋扔在弄堂的垃圾箱,被拾荒人的铁叉钳出来,拖在卵石地,粪车里的污水滴上去,他骑车轧过,车轮卷起来,粘住辐条,脸面前一转一转,苍蝇在身后追逐。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单身生活又免去许多冗杂,几乎称得上洁癖。此时此刻,对自己生出嫌恶,觉得他在堕落。被煽起来的口舌欲望越来越旺盛,食性有所改变,嗜好味厚,那一包蓝山咖啡被抛在脑后,完全想不起来了,有些东西是在温饱之余,带有奢侈的意思,咖啡就是。
  他明显地胖了。去理发店,镜子里的人,两鬓推高,露出浑圆鼓胀的双颊,敷了一层粉似的红润光泽,在周围黄瘦的脸中间,格外显得颜色鲜艳。在院子里遇到厨房的女人,会说一句:爷叔气色介好!不乏恭维,却也是实情。同事们半认真半玩笑:陈老师油水很足啊!他便一惊,似乎被窥破什么机密。曾经在路上看见过校长一回,隔着西餐馆的玻璃窗,面前是罗宋汤的空盘,摊开手帕,将两片面包夹黄油包起,想是带回给孩子的。有一时冲动,给校长送两盒罐头,或者一袋牛奶饼干。回家清点一番,存货已不多,热情退潮了。他变得悭吝。夜间的独食将可数的朋友减得更少,他几乎没有交际了。也不止他,似乎所有人都自顾自,社会生活也是奢侈的。给冉太太写信的计划拖延越久,越动不了笔,看着日益消融的存货,觉得写信有索讨的嫌疑,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半点想头呢?所以,写信这一件事,会让他感到羞耻。从此搁下来,接续的联系中断了。
  存货见底,他非但不节省,反而挥霍,进食近乎强迫症,有一晚,他一口气吃下半斤太妃奶糖,咀嚼使腮帮酸痛,味觉也有些麻木,就是停不下来!他听过一个说法,七颗大白兔奶糖等于一杯牛奶,太妃奶糖的脂肪含量应和大白兔相当,那么,他至少喝了三到四杯牛奶,大大超出人体所需的热能。善后处理早已经粗疏,一张糖纸赫赫然在天井中央,溜溜滑行。这些物资似乎成他的负担,来不及地消耗,留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想起《红楼梦》里的这句词,紧接着却是大观园里的螃蟹宴。这一天终于来到,只余下那一袋咖啡。奶精和白糖早殆尽一空,拌在白粥里,或者涂面包片——他学校长,也到西餐馆点一份罗宋汤,喝完汤,面包黄油带回家,另行配套,这种胡乱搭配其实有一种潦倒。乐口福用勺子直接舀到嘴里干吃,自觉是破落户的腔调,也顾不得了,快快快,快结束一切。好了,只有咖啡,蓝山咖啡,他拆开封口,苦涩扑面而来,他发现,咖啡竟然是苦涩的,就像药材。他重新封好开口,收起了。彻底没想头了,被食欲激荡的急切、焦虑、亢奋,一扫而尽,平息下来,心静如水。
  生活回到俭朴的一日三餐。夜里,饥肠辘辘中醒来,一地月光,清洗着体内的膏腴,还有原始人荒蛮的粗鲁的欲望。空明中,想起许多往事:“西厢四小开”的结缡,如
  今人不是那人,事不是那事,他和大虞之间隔了一条江,套用一句古诗,君在江那边,我在江这边;从奚子连带出“弟弟”;再是校长、副校长——如今不知在了哪里,他那小姨子,身形颀长,骨肉匀停,眼前一闪;接下来是现今的学校书记,肤色白皙,眉目清爽,普通话里的乡音,眼睛一眨,干部变村姑,手里剥的不是毛豆,是香烟头;由香烟这物件,引出冉太太,手里托着的小银烟灰盒子,腮帮上的泪痕,为朱朱流的,于是,朱朱也来了,坐在长桌对面啼哭,长桌这面是三个萝卜头,一个冉太太,又是冉太太!思绪停顿下来,抵达漫游的终端。食物尽磬,余下清单一张,取消了物质性,纯粹的精神世界,那就是相思。不是吗?他的贪食症其实是相思病。他想,倘若要给冉太太一个定义,是什么呢?忠诚,不像;坚强,也不完全是;情深,有一点,但那是对朱朱而言,不是他;终于,他想到一个字:“义”。是的,这就是冉太太,义!采采,他竟然想到采采,可见思绪多么自由和轻盈,天地间上下飘忽。采采是个豪爽人,但出身处境所限,不得不为衣食谋,就生功利心了;谭小姐,应不是无情,也不势利,却软弱了,诸事顺遂或可相守一生,但世道这回事,又是谁能预料的?大虞的家主婆固然不错,委身于一无所有、下坡路上的人,凭一颗质朴心,不像冉太太多思,多思而后行,行而不悔,方才为知遇。
  失控的进食遏制了,仿佛有過历练,饥饿似也不如先前的折磨。他的脸型和身形消瘦下来,成清癯之相,也见出岁数,这一年,他整四十。

十七


  这年寒假,轮他值班,独自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泡一杯清茶,收拢一堆报纸,打发半天时间。他的办公桌临窗,稍转头,看见有麻雀停在窗台上,然后飞走,尾翼扫在玻璃上,嗖的一下子,那禽类明显长了力气。他呢,生出闲心。于是发觉,胃肠的空虚感缓和,肌肉松弛,行动起来轻捷了。转回视线,翻阅报纸,茶的苦香弥漫,和着报纸的油墨的辛辣,嗅觉变得敏锐,可辨别细腻的差别,也令他惊奇。目光从大标题掠过,再从小标题掠过,最后到了报缝。陈书玉看报向来只看报缝,自嘲为“穿后弄堂”。许多报纸没有报缝了,仿佛开大马路平掉弄堂,偶尔地,晚报的骑缝处,还可见到一些文字,黄浦江水位,船闸开闭,电影排片,无线电节目,寻人寻物……他倒爱看这样的琐细,从中派生遐想,想这人和事其实就在自己身边,然而人海茫茫,世事沉浮,就像海底针,一眨眼就没顶了,于是又觉得惘然。
  其时,“后弄堂”里一则启事吸引他的目光,其中几个字,千真万确,与他有关,这几个字是“闽桥山庄”。启事说,因市政建设计划,闽桥山庄墓园要平地开路,请墓主于月内前去拾骨迁移。闽桥山庄这地方,他去过一次,就是祖父母大殓,出殡到此地。印象中,所谓墓园,只是一片荒坟,野草蔓生,掩着土坟头,有一些石碑,也多是断残,仿佛被遗忘许久。当时听大伯说过,祖宗们的棺柩,起初存于福建人会所,伺机移回原籍,直至十九世纪末,有福建闽桥水果商人开辟此园,方才落葬,所以,数起来,不过三到四代。他家故地并非闽桥,但从大处说,不出一省,就算同根同源。祖父母的棺木落土,还未及做坟立碑,只扎下一柱方石,粗刻名姓,填进红漆,日后再从长计议,修葺完善。无奈世事多蹇,且岁月如梭,稍转瞬,十年的时光倏忽而去。   他将报纸抽出来,折叠成方块,等轮值的老师接班,便离了学校,骑车往大妹妹家去见父母。大妹妹家他只在送亲时候到过,说起来算作通家之好,仔细追究却不知所以然。祖上大约也做过船运,可追溯的几辈人,则都在洋行里领薪俸吃饭。有说做杂役,也有说跑街先生,但到妹夫一代,倒是都受新式教育。妹夫读的化工,学以致用,毕业后进家用化工企业任工程师,公私合营后一直享用保留工资。当年,亲戚们都以为大妹妹下嫁,如今却最有福,收入可观,又归属无产阶级,经济政治都保证。大妹妹家住昔日租界区英国人的公寓楼,电梯厢四壁铁栅栏,裸着缆索和滑轮,流露出早期工业时代的粗犷气息。电梯在三楼停下,哗啷啷开门,走出去,脚底下的大理石地砖尽管磨损,依然气派豪阔。他在大妹妹的门上按了电铃,听见里面有小孩子奔跑的脚步,门开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仰头看他,不晓得来人是谁。大妹妹跟着出来,顿一顿,也不叫哥哥,就直呼大名“陈书玉”,倒是教两个小的喊“舅舅”,先是沉默,然后便争相大声叫喊起来。大妹妹穿一件织锦缎夹旗袍,烫一种翻翘的发式,弯腰取一双棉拖鞋放下来,让换鞋的意思。低头解鞋带的时候,他想起冉太太,本来,冉太太也应该过着这样的生活,于是,又感到惘然。大妹妹引他进到客厅,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着妹夫,看一张报纸,此时合起来像才知道他来,动了动身子要起来,他速速招呼一声,即走过去,妹夫便坐回去了。他们郎舅向是疏淡的,保持敬而远之,先是妹夫对他,然后呢,就反过来。他自知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又不能供奉父母,新规旧矩都失度,内心卑微得很。
  母亲和父亲对坐在一张圆桌两头,母亲手里织着毛线,耳朵凑着收音机,听蒋月泉的评弹说书,声音开到最低,避免打扰到小辈。父亲面前也铺一张报纸,戴了老花镜,手里握一把镊子,很像修钟表,走近去看见是在剥瓜子仁。难免有寂寞之感,但这不就是晚景吗?闷是闷,可也安详平和。房间里光线充沛,窗前的梧桐树落了叶,枝条疏淡地划过无云的朗空,天显得格外蓝。就像一个从暗处走到亮地里的人,睁不开眼睛,视野略微变形。长辈逆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分明又可见出期待,他们以为他送生活费来的,不是还有几天就到日子了吗?陈书玉懊恼不曾想到这一层,此时口袋里也没有足够的钱。同时呢,不禁好笑起来,他和父母之间,只余下赡养的义务了。
  很有些难为情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报纸,送给父亲,指点看骑缝里的启事。父亲看完,推回报纸,继续剥瓜子,说出一句:不知道要不要费用。或许是自己心虚,这话在他听来,带了讽意。其实未必,父亲是木讷的性子,不会有这样的机锋。这时,大妹妹推门进来,送一杯茶,凑着他手看一遍启事,说道:徐家汇一带地势低,每年七月一场大水,屋脊都淹平了,不要说坟头!大妹妹的话道理不错,但却有些情薄,再加上妹夫的冷淡,他心里不悦,回道:自己家的祖宗,难道看都不看一眼?大妹妹笑了:你去看过几眼?这话将他堵住了。从小,大妹妹就是不饶人的,像他们这样的大家庭,往往兄弟一淘,姐妹一淘,所以,他们兄妹接触很少,这一回,领教了厉害。妹妹丢下这一句,飘然而去,反手轻轻带上门。他纵然气急,也没有对驳的人了。停一会儿,母亲说话了:问问你大伯吧!是打圆场,也不排除有一些醋意。他与大伯走得近,尤其沦陷的一段,他与大伯家一处搭伙,隔阂就起来了。与大伯书信往来,至少一周时间,就超出启
  事中规定的期限,就也是一种推诿。他闷坐片刻,起身要走,正和大妹妹撞个对面,妹妹手里端个托盘,托盘上三碗银耳莲心羹,叫他吃点心。他不理睬,径直出去,听见身后妹妹的声音:我得罪他了吗?母亲说:没有!经过客厅,妹夫还在看报,又来一遍起身不及的动作,他早已经到了玄关,换上鞋,走了。
  电梯轰隆隆上来,有些像左翼电影里矿工下井的情形。他走进栅栏门,下到地面,不一时,就站在街上。推起自行车,骑上去,忽然有一股银耳莲心羹的气息,好像反刍似的,进入口鼻。生活在好起来呢!再看路上,人们的脸色多有光泽,衣着也齐整许多。西点店送出奶香,弄口合作食堂的平底锅上翻炒着两面黄,焦的焦,脆的脆,牛肉汤的咖喱味满街皆是,三分钱即可买一碗清汤。这城市显然走出茹素的斋期,开戒了,荤腥气回来了。他渐渐平静下来,想到这些年经历的种种遭际,够活着的人应付的,哪里顾得上死者,长眠地下不谓不是一份福气,所以,父母和妹妹的淡然处之算不上大错,至于大伯,远在他乡,鞭长莫及,即便有心也无力。他决定,自己走一趟闽桥山庄,至少打听一下,有什么善后事宜是可行的。
  下一个周日,他骑车去了,路上想到大虞,倘大虞在上海,会和他做伴同行。他们“四小开”驱车前往南翔虞家老坟的情景,就好比隔代隔世。四個少不更事人,说是扫墓,实是踏青游春,又骑羊又骑马,又划船又捕鱼,学做渔樵,桃花源亦不过这般无忧。今年暖冬,三九四九尚未“冰上走”和“难出手”,况且已到“河边看杨柳”的九九天。和风拂面,回顾往事并不叫他伤感,反是欣悦的。抑郁的日子过去了,尘埃落定,中年其实也算得上黄金期,放下奋争,与命运讲和,虽是向晚,却还有充盈的时光,供从长计议。远远看见徐家汇天主教堂两座尖塔,街面房屋渐趋稀少,换成农田,隐约见出绿意,麦种正从冬眠里苏醒。河塘还有一些薄冰,冻住几条罱泥船,等着开春作业。迎春花几近爆发之势,黄亮得耀眼。棉袄里的身子出汗了,背上热烘烘的。很快,他就辨不出方向,记忆本来淡泊,火辣辣的日头里,会得溶解似的,烟消云散。到一个南北路口,停下车,一脚拄地,等对面一个荷锄的乡人走近。看起来距离不远,可却走了很久,就知道天地广阔。终于来到对面,发问道,闽桥山庄走哪条路,那人不知道是问他,险些要走过去了。放大音量又问一遍“闽桥山庄”,声音让风吹得很散,自己都听不见似的。那人倒停下脚步,疑惑地左右看看,仿佛不相信是对他说话。于是第三遍说出“闽桥山庄”。对面的表情更困顿了,停一时,反问:你要做什么?他去繁就简,说两个字,“迁坟”。荷锄人恍然道:说的是老坟山啊!然后侧转身,向南边遥遥一指。再问详情,人已走过去,踏上向南的岔路,走几步,又回身,再遥遥一指。他复又上车,循指示骑去。路越来越狭窄,又有车辙交叠,形成沟壑,自行车轮轧来轧去,哐啷啷响,都要散架,最后只得下车推行。走了一段,前方起来几间平房,土墙上张贴了布告,和报缝中启事同样内容,知道来到地方了。平房里外无人,门前一方水泥地坪,立着电线杆子,还有自来水斗,窗户看进去,有一张帐子床,堆了被褥。看来,人是有的,但走开了。   正如大妹妹所说,山庄其实已成平地,荒草没膝,断石横陈,约略辨出路径,用脚探索着,分开缠结的枝藤,一步一步走进去。可是,老祖宗的坟在哪里呢?四顾茫然,祖父母落葬时候的路线和方向,以及周围带有
  标志性的物件,完全消失印象。日头接近正午,阳光下仿佛雾起,是草木的碎屑,小虫子的羽翼,尘和土。机械地起落脚步,一身热汗,站定了,脱去棉袄。四周看看,均不见边际,原来走到纵深处。他放弃了寻找,拣一块方石坐下,将棉袄叠放膝上。耳畔有虫鸟的啁啾,再细听,则是人语,小孩子的叽喳。极目远望,看见有绿衣红衣起伏移动,渐渐向这边来。大约七八人,手里挽着篮子,篮子里盛着草。这一来,他地理位置有概念了,徐家汇北有牛奶棚,向周围居民收购牛草,山庄在徐家汇南面,现在就是南北交界处。据说,当年山庄是从东往西开辟,他家是属早入籍的一族,如此推算,就当居于东缘。他立起身,眺望一番,向东去了。
  草木依然杂芜,但疏阔些,坟头大多陷于地表,但高处有几座墓冢基本完好,弯腰辨认,碑上所刻年月,距今远矣,为清廷的年号。想是草创时期,雄心勃起,开局颇为壮大。越到后来,时运不济,就衰萎了。粉蝶飞舞,嗡嗡一片,又像在空中画花,缭乱得很。来到山庄的边界,他却也不能断定,因着边界其实是一道地沟,或许从墓园里穿过,那一边早作了农田。也应了妹妹的猜测,这一带地势低,年年淹,开渠即为引水。沟渠两边的坡地种了瓜豆,大约就是人民公社提倡的“十边”,田边、地边、河边、浜边等等,土地紧凑人口密集的城市郊县的耕植策略。那粉蝶就是替瓜豆授粉来着,白色和黄色,还有一种淡紫,组成蝶阵,扫去荒凉,景色变得明媚。他还是找不到祖父母的坟,更不要论及老祖宗。这一回,真正泄气了,坐倒在地,也不知谁家的坟头。附近有一个墓穴,墓主已经起棺迁走,可见出家族传承有序,源源不断,而他们家,数典忘祖。仰头看天,高朗阔大,伸展到无边处。似乎只一上午时间,地面上的绿又绽开一层,割草的小孩看不见身影,但传来他们的歌唱,又近又远。他摘着毛衣上的刺球,发上也有,手上扎了细齿,一阵痛痒。闽桥山庄果然成荒冢,所以人称“老坟山”,新鲜的地力拱出来,将坟头挤没,石碑呢,东倒西歪,他家的上人在哪一处?他想起基督教里的一句教义:尘归尘,土归土。站起身,折过头,循來路走回去。

十八


  市面重新兴旺起来,有一些票证取消了,油粮虽还是原先定额,因为副食供应正常,就不那么显得匮缺。总之,熬过来了。这一日,收到大虞一封信,算起来,他们至少有四五个年头断来往,各人应对各人的事,无暇顾及其他,如今又有闲情。拆开信封,短短数行字,请他去川沙赴儿子百日酒,就知道大虞添丁了。他们同年,四十出头的人,中年得子,可谓大喜。当日就到老凤祥银楼,买一个金手镯,锁扣上吊着生肖牌,到日子,骑车往轮渡码头。渡船突突斜过江面,对岸的油菜花黄辣辣的炫目,眼看到了跟前,忽一偏,几座乌黑的钢渣山迎头而来,又猝然闪开,让出那一岸油菜花。上回来川沙差不多也是这个季候,经历了薄瘠的日子,犹觉得景象丰饶。推车上跳板,依前次印象左转,沿土路骑去。沿途人家的竹篱笆垂着青葫芦,底下是南瓜纽,几株不知什么名的树正逢花季,枝头上起雾似的一蓬紫一蓬白。水塘边有一座鸭寮,是原来就有还是新营造?黑棚顶,清水流,仿佛从宋人的画中走出来。没有迎客的人,但那铺到路口的席面,米酒的香,人声喧哗,远远就在招手。他的自行车方一接近,
  就听叫嚷:上海爷叔来了!胯下的车被推走,人在簇拥中,眼睛里是大虞的笑脸,他差点不认得,穿一身自织的土布,完全是个乡下人。在乡下,是祖父的年纪,方才做父亲,不知有多么开心。那新生儿也是乡下人打扮,虎头帽,虎头鞋,捂一身红绿棉袄裤,额头鼻头都是细汗珠子。边上人,吵着要“上海爷叔”抱一抱,他接过来,掂在手上,横不是,竖不是,有点害怕,又有点害羞。边上人叫一声:上海到过了!接回去,往别处献宝去,不见了。他想起,冉太太家的萝卜头,现在应都长成少年人了。
  吃饭时候,他被让到主桌,桌上有大虞的岳家,生产队的队长会计,虞姓家族中年岁最长的叔伯,还有女方两个表亲,都是钢厂的工人,穿蓝卡其工作服,肤色神态与举止都有了城里人的样子。乡下的风俗还是老派,男宾归男宾,女眷和小孩另开桌面。镇上请来的厨子,带几个小工,露天地里搭了棚子,砌灶头,架案板,早几日采买,备料,制高汤,调酱汁,此时开了油锅,烹煮煎炸。全鸡,全鸭,整个的肘子,整条的鱼,斜开片,倒提进热油,皮黄肉白……桌上客都夸大虞有劲道,秋后下种,还有得收成,也是年景好,倘若早二年,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莫说上床滚!这些话,陈书玉半懂不懂,一是口音隔,二也是他一个童男子,未开蒙呢!大虞只是笑,当老丈人的面,不好回嘴,怕显得轻浮,就要撑着。碰一碰老朋友的酒杯:乡下人口粗,把耳朵盖起来!人们这才注意到“上海爷叔”,将话头收起来。
  家酿的米酒总是后劲足,饭后,他又睡倒了。几个人挟着他上楼,放在主人的卧床里。隔着夏布帐子,一堂紫彤彤的木器,风吹帐幔,飘忽飘忽,洞开一条隧道,很深很深,尽头一小片亮光,水波荡漾。是大虞家的红木铺子,跟着人走进去,两边堆垒的木器合拢过来,似乎要来埋他们,前面的人回过头一笑:我有儿子了!睁开眼睛,大虞站在床边上,撩开一角帐子,两人一上一下对视,那个说:做什么好梦?这个说:到你家铺子里。那个在床沿坐下:我倒从来没有梦见过回去,看见那里有什么?这一个就猜,问的是有没有谭小姐,说:没有。停一时,床里的人说:在你这里,特别睡得好。床沿上人说:来到第一天,全家倒头大睡三天三夜!床里人叫了声好,喝彩似的。江那边传来轮渡的汽笛声,他该走了,却不想动,身上懒懒的,心里很平静。大虞也不动。一里一外,一躺一坐,又是一些时间过去。房间里有一股布的浆水气,还有小儿的乳臭。楼下灶间涌上来米香和烧柴的烟味,正在煮粥。
  光线渐暗,大虞的身子像一幅剪影,土布衣服里,宽阔的肩背略有些驼,剪成平式的发茬子,被余光照出一层花白。抬手点点楼板:他十岁,我五十三,他二十,我六十三!他知道话里的“他”是谁,就说:乡下人娶亲早,你一定抱得孙子!大虞“嘿”地发出一声笑,陈书玉知道“乡下人”三个字说到痛处,又收不回,补一句:乡下空气好,人都长寿!怎么又说到“乡下”,越躲什么越撞到什么,索性闭口不说话。大虞这回真笑了,站起身:下楼吃晚饭!   饭桌已摆好,粥盛在粗瓷碗里,当桌一大盆碧绿的青菜。捧起来,也不怕烫,呼啦啦吞下肚,这才彻底醒过来。他没让大虞送,自己骑车去码头上轮渡,渔火点点,江鸥贴着水面飞掠,赶着回巢。不禁生出伤感,是情绪在高潮之后通常的回落,还是为方才说错的话?都有一点,又都不是,更像来自一种整体性的消沉,仿佛走在下坡路上,眼前的盛景只是一瞬间,顷刻就会泯灭,然后
  是长久的低垂的时日。
  年景真的好起来,物资供应回到困难时期之前,甚至更丰。调他去中学的旧话重新提起,依然谢绝了。有一个念头,变得越来越固定,那就是,事情不求它好起来,只不要坏下去,所以,保持现状即可。他对现状是满意的,这样很好!陈书玉谈不上有多么喜欢小孩子,因为单身,他还有些对小孩子生畏,可是已经习惯了,连这生畏也是习惯的。他上岁数了,再有若干年,计算一下,还有十数年,就退休了。不算则已,一算才觉得很漫长,不知道需经历多少事,不由想起校长,他明白校长退职的原因了。后来,他又去看望过,家中正开课,学生是小姐妹俩,大的三年级,小的刚入学,一个梳髻的保姆模样的女人陪着。课程临到结束,校长唤出师母,教唱字母歌,他才知道,师母是音乐老师。这一幅图景带着旧时安闲生活的气息,他惊诧,经过这么些变故,它竟然完好保存在某一隅。
  他给孩子带去一盒雪茄巧克力,告别时,两个孩子专从里间出来,向他道谢,大孩子隐约显出父亲年轻时的轮廓。不免想到,这一盒巧克力抵不上当年两片面包有价值,就感到羞愧。赶紧走出去,校长送到门外,站在街沿,步道上的梧桐树发枝很旺,日光穿透,无数金银针落地,弹跳起来。上一次辞行也是这样的情形,可又分明不是上一次,多少时间流淌过去,忽然有些激动,说道:倘不是校长您收留我,哪能有今天的安居乐业!校长竖起手指按在嘴上,提醒他关于称呼的约定,可就是改不过来呢!校长笑着,挥一下手,以为告别的意思,推起车要走,却听身后人说道:教育是一桩好事业,你来对了!他收住脚步,回头问:您为什么离职?梧桐影下的人一直笑着:我还是做教育!他想想也对,可不是,窗户上的纱帘后面,传出小孩子的字母歌,似乎有一种庄严。他点点头,骑上车,走了。
  夜里,天阴下来,本已入眠,又被雨声唤醒。那雨点仿佛落在枕畔,清晰入耳。开灯起来,发觉窗框上的顶角线往下滴水,湿了小半边书桌。将桌上书籍杂物挪开,找出一条旧床单,绞成麻花,沿墙铺设,复又上床。这一觉,醒来已是天白,日光在远处屋顶瓦楞上波动,昨夜的雨像是梦境。看见桌上的床單,伸手摸摸,似乎有些湿潮,又不是梦了。推开窗户,碧晴无云,不禁疑惑起来。再一抬头,天花板与墙壁交接处,一片水渍。他出了房间,下楼搬木扶梯来,架稳了,登上去,双手托住一方顶板,很久没有移动过了。摸索四周,平衡两端,屏气发力,举起来,渐渐倾向一边,搁住了,再一点一点推去,终于敞开天门。
  三层阁上,一片漆黑,他定下神,慢慢攀上去,立起来,碰一下头,让开些,站在两个斜面的中间,方才站直。斜面上有些细小的光亮,渐渐扩大,扩大成灰蒙蒙三角状空间。幼年时,听大孩子说鬼怪故事,天花板上的脚步声,想来出处就在这里。他小心挪移脚步,感觉楼板厚实,漆面还很光滑。胆子大起来,移步加快,头撞在硬物上,嗡的一声,晓得又到坡面底下。伸手摸到木椽,一根一根数过去,数到头,发现有一扇小窗,拔开木销,推出去,光线一涌而入。他这才有了方位,小窗所在东面山墙,山墙下是瓶盖厂车间的玻璃钢棚顶,看得见底下的人字形钢架。借小窗透进的天光,他看到南面楼板上的水迹。看起来,渗漏已有时日,过去的日子忙着喂嘴,无心旁顾,就关注不到。瓦爿动过了,大约是夜猫的脚爪,可见孔隙,摇曳着草茎的细影。他想着,等周日休息补
  瓦,然后关闭小窗。一些余光在楼板上流连,洇染,瓦隙里的针尖似的亮,生长着锋芒,上下穿梭。简直是一个光明世界。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晴好,顶角线的水迹淡去了,补瓦的事暂且搁置。下一个雨天,风向调了,这一处倒无事,滴漏换到楼梯口,放个水桶接着,叮叮咚咚响一夜。然后是祖父母的西统楼,正在床头,他试图移床,却移不动,也只能搁一个桶。他知道,老屋在继续颓圮,一己之力恐怕难以维持。他不想去大妹妹家,计算了父亲索生活费的日子,候在家里,果然碰着了,就商量修葺的事务。刚开口,父亲就借故有事折返下楼。父亲穿一件蓝布中山装,底下是灰色舍味呢西裤,牛皮鞋,很奇怪地戴一顶也是蓝布的干部帽。算起来,应是近七十的年纪,形状举止却有一种幼稚,就像长不大就老了的孩子。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呢!上次在母亲房里,看她绒线篮里放了一本连环画,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妹妹呢,穿了织锦缎旗袍,淑女的样子,说话却像市井妇人,刻薄泼辣。也许,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怪的。父亲急煎煎迈下最后一级楼梯,逃跑一般,没了人影。大家都在逃走,连姑婆,照理最无处可去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他仿佛被这宅子下了蛊,走不脱了。
  陈书玉静心追溯一遍宅子的源流,追到曾祖一辈便到头了。那么,就从曾祖向下,分成祖父和伯祖父两系,女眷除外,总有五门,伯祖父三门,祖父这边两门,大伯和父亲。伯祖父先离世,家财归到祖父一系,祖父过世时候,那边三门没有人来奔丧,可视作放弃继承权,同时免去义务。如今修葺老宅,应由他们这一系承担,然而,事情先就在父亲这里碰壁,大伯那头更不好说了。平心而论,家中人坐吃惯了,凭些死钱度日,都拮据得很。何况,如今都不居住在此,满可以推诿。想到这里,便放弃家族内部群策群力的尝试,另开思路。
  这期间,他又上了一次楼顶,巡梭长条板上。是习惯了环境,还是瓦隙开裂加剧,漏进天光更多,总之,不是前一次的漆黑,而是幽暗着。他沿着屋脊底下最高的一条踱过去,到山墙的小窗前,拔开木销,推出去。透过瓶盖厂车间的玻璃钢顶,看见底下几何形的钢架之间,进来一只麻雀,左冲右突,最后站在一根横梁,正对着他。人和鸟对视有几秒钟时间,各自走开了。在这几秒钟里,他产生一个主意,让瓶盖厂负责维修。民宅改作工业,加盖车间,安置机器,很可能动摇结构,地基沉降。眼下是他家屋顶破损,紧跟着就会波及厂房,俗话说,牵一发动全身。即便不以原委论,只说互利互助,瓶盖厂皆借地开办,除代缴地皮税,并无毫厘补偿,看人情面上,也当伸一伸援手,帮帮忙。想好了,他即找厂长;厂长让找上级单位,街道;找到街道领导,让找区里负责工业的科室;找到区委工业部门,则说瓶盖厂为街道集体制企业,专有对口管理;于是,回到街道,被指使去下属委员会。往复周折中,春转到夏,又下了几场雨。他将书桌从窗边移开一尺地,靠墙排放桶和锅,祖父那边的床上拆去帐幔被褥,铺上油布,楼梯口也安置盆碗。家中盛器本来有限,这时更不够用了,就向厨房女人借铁锅和腌菜坛。现在,滴水的叮咚不再是噪音,更成催眠曲,伴他入睡。随之,补瓦的急切也舒缓下来,直至有一天,他到祖父房间搜检字帖,看见墙脚长出菌菇。弯腰钻进床底,手电筒的光里面,一丛丛的,仿佛奇异小世界。于是,挪出箱笼,又摸到那卷草席。打开来,房契安然还在,又逐字   看一遍,再原样卷起,却没有留下,而是带去自己房间,竖在立柜的角落,修房的决心就又起来了。
  气象台开始预报台风,形势变得刻不容缓。他重启一轮奔走,原先的机构或撤销或合并,所以就要新起炉灶。摸索,寻找,辗转几遍,最终被推荐去区政府辖下的新立机构,全称叫作“集体经济大跃进生产后勤处”。狭长的走廊上,错敲开几扇门,方才在尽头杂物间紧邻处,看见半间办公室,门上的牌子将名字缩写成“集后处”。门里坐着一个干部,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服,显然从部队刚转业到地方。生一张团脸,细细的单眼皮,唇上的软须还未经剃刀刮过,是个年轻人。听陈书玉讲明来意,问出一句:房子在上海吗?他倒一怔,回答:当然,不在上海在哪里!年轻的转业军人带着不相信的表情,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时不能明白对方的态度,又一怔,说:看了就知道!那干部一拍桌子,以为发火了,不料说出这样一句:必须看,共产党最重事实!普通话里带着口音,猜是苏北那边的籍贯,也一拍桌子:看嘛,又不怕的!谁怕谁!对面的人瞪眼鼓腮道,就像小孩子对嘴,一句顶一句。他意识到场面的滑稽,收住口,问:几时光临?对面从桌上移过纸笔,让写地址。写好了,推回去,说:平时要上班,只星期日在家!自己觉不到有点欺负人呢,看他年幼,外地人士,说话又天真。那孩子说:奇怪了,家里就你一个人啊,老婆呢?他说:没有老婆!这一回,轮到对面怔忡了,看着他:这么大个社会,怎么找不到一个老婆!他说:查户口吗?对面人梗起脖子:问一问家庭情况不可以?两人又开始对嘴,他想自己怎么变成小孩子了,赶紧转身退出,休战。

十九


  “集后处”的干部姓汪,陈书玉听他口音苏北,有错也不全错,安徽休宁县人,靠近江苏界面。看起来像小孩子,实际已经三十,娶妻生子,是个拖家带口的人了。老婆孩子尚在老家,等他这边安顿,再议迁移。休宁是徽商聚集的地方,历史上有过相当富庶的时期,看建筑就知道。走近村庄,即看见白墙黑瓦,深宅宽院,这也是家人迟迟未动身的缘故,一旦注销户籍,土地和房屋都要归回生产大队。汪干部在上海警备区当兵,然后提干,从参谋至连级,自许对这城市有了解,不是有“十里洋场”之说?还有“南京路上好八连”,吹来的风都是香的。在这抽象的概念之下,实际上呢,过着军旅化的大院生活。来到地方,认识多少有所突破,看到纵横交集的街巷,低矮的平房,说是上海,倒像是他老家的县镇,甚至更贫穷。突然间,平地而起一座“古建筑”——那一个陈老先生这么说。陈书玉在他眼睛里,就是老先生,不全在年龄,还在风格。在他们乡下,也有这样的先生,就像古时候的人,汪干部所谓的“古时候”,也不过三四十年的光景,不过,这个陈老先生有一点好玩,像小孩子,而他们乡下的老先生则是威严的。他决定去看一眼,妻儿都在安徽,星期日也是没事,老先生不是说,星期日“古建筑”里才有人吗?
  早晨,陈书玉刚起床,在天井里喂鱼。缸里养了两条鲫鱼,已经有一尺长,扑哧扑哧地甩尾,就为了听它。休息天,机器停息下来,宅子显得空廓,墙外边的声音趁机涌入,虽是聒噪,但细碎嘈杂,反显出宁静。脚步嗒嗒,车轮辘辘,小儿鞭下的陀螺,滴溜溜地转,铁环滚过石卵路,“得勒得勒”,鸡们咯
  咯觅食,猫脚爪落地一弹,女人激昂的叫骂,和金属的铿锵比起来,都称得上温柔。两条鲫鱼在水下绕行,首尾衔接,激灵起水花。这时候,他听见门响,以为厂里人送取东西,自有鑰匙,并不理会。那门却响个不停,就知道有人找,将手中的鱼食全撒下去,穿过月洞门,沿过廊到西侧门下,掀起邮箱上的盖头,向外看去。先是疑惑,不知来人是哪一位,细看之下,认得又不认得。“集后处”的苏北人,装束全变了,军帽除去,厚厚的黑发梳成分式,抹了发蜡,锃亮。脚上的皮鞋也是锃亮,覆着笔直的毛料裤管。上身是拉链夹克衫,米黄色,腋下夹一个黑色公文皮包,脸洗得干净,敷一层增白的雪花膏,香气扑鼻。他发现,原来小伙子是个标致人物,乡下人的标致,这一身浮华的行头,没有盖住反而衬托出村气,就这村气,让他变回淳朴了。
  他赶紧拉开铁闩,司伯灵锁拧两转,拉门请进客人:想不到,想不到!猝然间想起来人姓汪,又添加一句:汪同志,言而有信!汪同志有些腼腆,因为自己的新衣服,还是对方的恭维?两者都有吧!侧着身子,避开对方眼睛,兀自走向院子,又站停了,左右看顾,很茫然的样子,不知该往哪里举步。这宅子几度改造,加建和隔断,格式大变,入径就模糊掉了。
  他抄前几步,引汪同志走上过廊,穿月洞门,进到宅子的主体部分,方才见得建构的方位与序列。再要引进楼里,来人又站住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钟表式的玩意,平托在掌心,原来是一具指南针。汪同志抬头看看太阳,眯缝着眼睛,说:这院子不是正南正北嘛!陈书玉争辩道:确是正南正北,夜里对北斗星便可检验。汪同志一笑:上海这地方,看得到北斗星?他反诘:为什么看不到?汪同志又一笑:楼房都遮成一线天了,哪里来的星星?陈书玉不服:如你所说,建筑密集,就当改变磁场,你的指南针未必准!听到这话,汪同志收起笑容,看定陈书玉:你是做什么的?老师,他说。大学老师?汪同志问。小学,他回答,态度软弱下来。本以为对方会看轻,事实相反,那汪同志顿生敬重:我小学的图画老师也是上海人,写美术字不用打格子,画得下一部《三国》。收起指南针,添一句:你可以的!像是对他作了肯定,同时也放下院子朝向的争议。他倒不好意思了,想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和小孩子拌嘴,不依不饶的,就也让一步,和缓道:上海这地方,在河滩上建城,上海滩,上海滩嘛!地块不整齐,街市房屋因势而走,真顾不得南北东西。汪同志说:我们那里,垒个鸡窝都要有规矩。他附和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两人就算和解了。
  陈书玉引汪同志上楼梯,指给他看漏水处。那汪同志的眼睛却兀自四下里游走,最终停在后排窗上,走过去一推,没推动。自瓶盖厂迁来,后进院落作第二车间,这排窗就极少打开。陈书玉过去帮一把,还是不成,焊死的一般。两人合力,喊“一二三”,“哗”一下,灰尘与木屑纷纷而下,地板都仿佛摇了一摇。汪同志说:房子变形了!陈书玉听出他有些常识,说一句:你可以的!两人就都笑了。后天井里不知什么时候盖半边顶,搭出披屋,将地方塞得很满,他都不认识。汪同志皱皱眉:你这古建筑不怎么样嘛!听他大剌剌的口气,陈书玉难免上来些情绪:这是正宗清代建筑,原房主官至尚书,主事修撰《四库全书》,隐退来到沪上,造这宅子,按宫内形制,非皇帝特赐哪里能够?汪同志禁不住哈哈大笑,伸出一个手指点着他:你就吹吧!当我小孩子!他心里嘀咕:   你不就是小孩子!“小孩子”笑道:我是来看房子,不是听故事!他说:这不是故事,是历史。汪同志煞住笑,正色说:这算什么历史?井底之蛙,不晓得天大,我们家乡,三步一牌坊,五步一祠堂,全是皇上封诰,都不敢说“古建筑”,上海人有胆量,说话大!听这一番话,陈书玉不得不收口了。汪同志继续说:单我们家房子,土改时候分的,天井中央一方池子,接雨水沉淀,吃用都在里面;前后厅堂,左右厢房,围水池而建;四角楠木立柱,终年不生虫子,不出霉斑!见陈书玉出神模样,又一阵大笑:傻眼了吧!告诉你,天外有天!陈书玉再被激将,也笑了一声:是的,天外有天,你没读出这房子的学问,小朋友,看房子是要“读”的!“小朋友”一怔,不笑了,看他指了窗棂和墙板上的镂刻:读出来了吗?好比读文章,老师有没有教过,一篇文章的主题,这幢房子的主题是——是什么?“小朋友”问。他得意地发现,对方老实了——八仙!他说,然后将祖父和大伯说给他的全兜售出去,逢到“小朋友”傻眼了。
  这一大一小好比武林里比武,一招過一招,就这么走遍整座宅院,连屋顶都爬上去了。从顶阁上下来,陈书玉替汪同志掸身上的灰,抱歉说:糟蹋了新衣服!汪同志又露出羞赧,脸红红的,抬手挡住掸子。陈书玉问:什么时候来补瓦呢?台风季一到,更不好收拾,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和这汪同志说话,他变得有些饶舌,喋喋不休的,还来那么多俗谚。汪同志说,先回去汇报,研究以后,才能给到答复。这话里有一点官气,又回到干部的身份,陈书玉便不多话了。两人一前一后循来路走出,陈书玉站住脚,目送来客跨上一辆簇新的自行车,骑走了。
  经这段时间与政府部门交道,他算是受过历练,有了耐心。一旦涉及“汇报”和“研究”,时间就不好说了,除去等待,其余什么也做不了。但汪同志上门一趟,到底给他鼓舞,生出一些盼头。当街道通知他维修房屋,既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事先请好一天假,与同事调了课,候在家中。说一早来,其实直到午后,方有两个人,提一桶水泥,一捆竹篾,晃晃悠悠进门。站在二楼过廊里,仰头看一下破漏处,他问如何操作,并不回答,而是点一支烟。吸完了,烟蒂向楼下抛去,只见其中一个先跃上木栏杆,脚一点到了车间玻璃钢边缘,再一点就上了瓦顶。紧接着,第二人也上去了。随之,吊桶、竹篾、瓦刀,一一上去,原来,早已用细麻绳系在腰间。两位上去屋顶,便换了个人似的,稀松慵懒全没了,工装帽转半圈,反戴着,帽檐底下的脸露出来,看见了年纪,一老一少。老的与他差不多,少的则明显低一辈,眉眼轮廓很有些相似,猜度大约是一个家门,父和子。他问尊姓为何,也没人搭理,自此不再多嘴,只是仰头看。看他们揭去瓦爿,将原先的破绽扩大些,铺排篾条,敷上水泥。心想有些像牙医补蛀齿,钻头修齐蛀洞边缘,再施补料。原理如出一辙,工程则不可同日而语。听见老的叫小的,“小把戏”,苏北口音,不能全懂,意思总是让学着点。还听见“套瓦”的字音,指的是瓦列的形式吧。
  大约有七八爿瓦碎得厉害,左右拼不成形,老的嘱小的,回去取瓦,自己就坐在屋顶仰头看天。陈书玉拿一包烟,也是预先准备下的,叫一声:接!向上一抛,老的一低头接住。再抛上一盒火柴,也接住了。点上烟吸着,依然不说话。一支烟的工夫,小的回来了,竹筐里装一叠瓦,用绳子系了吊上去,人再三级跳地上屋顶。那瓦没有一片对得上的,原先的瓦不知什么年头的烧制,如今
  早已经断档。只能凑凑合合,相拼对接,这一道工序最耗人力,足有两个钟点,太阳就向西了。终于完事,收拾起工具和材料的残余,老的按原路下来,小的则直接跳到地面,一个蹲式,然后起身,腰腿上有些功夫,像是练家子,却招来老的一声骂,找死!二人从陈书玉前面走过,老的将烟与火柴朝他递递,他说:师傅留着!老的收回手,径直走去。他紧随着,走到门外。父子二人又回到早先的状态,仿佛没睡醒,又仿佛不情愿,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看出内藏一种轩昂,手艺人的骄傲,走遍天下不怕。
  日后,他还到过“集后处”一趟,向汪同志“汇报”,连带感谢,但走廊尽头那半间办公室换了牌子,向人打听,知道撤并到其他机构。问起汪同志,因说不出全名,就也问不出结果。倒是又一次,在街道办事处交割卫生费用事宜,不期而遇汪同志,原来调到所属街道任副主任。再次邂逅,两人都有喜色,但汪同志即刻收起,显然自恃领导干部,上下有别,端起些架子来。陈书玉心想,比你大的干部也不是没见过,转身走开,身后传来一声:有什么事吗?回一声:办完了!身后人跟进一句:人民政府就是为人民办事的!他不禁好笑,好笑他新做官,还不顶像,到底是个天真的人。
  屋顶修过,黄梅雨季来临,看着窗外潺潺雨丝,就想起那老少两位师傅,轻盈的腿脚,沉着的风度。他虽不懂营造和匠作,也看得出手底的娴熟。继而,汪同志的脸显现眼前,唇上的软须,单眼皮里的圆眼珠。他点了几支卫生香,香烟迅速泯灭在湿漉的空气里,看不见了。潮气渗透板壁,桌上的纸都卷了边,墨汁洇得很快,来不及提腕,已经漫出笔触。他觉得自己像佛堂里的老僧,青灯黄卷。抄完隋人的《莲花经》残片,开始临魏碑。因没有师从,便无章法可循,找到什么临什么,倒有随缘的意思。祖父的收藏,杂得很,翻检搜索,渐渐地,也分出喜欢和不喜欢。回头看去,无意间越推越古。有得意的,便动手装裱,也是无师自通,向书上学习。看见最初的字迹,是冉太太食品清单的抄录,细读几遍,唇齿尚有余香,当时的饥馑惶遽回来了,终究饱暖时候,隔着一层,是恍惚的印象。日子过得闲适,有时局的缘故,可谓国泰民安;同时呢,心境所致,人生中年,尘埃落定之势,清平如水,对外界的变化不那么敏于感受。
  学习和报告急剧增加,几乎挤压正常的业务时间,可这不正是常态?如坊间的谐谑: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他学会一边听报告一边打瞌睡,想心事,思绪不知跑到哪里去。官样文章的措辞总是单调和重复,就不怪他滋生疲意,忽略了变化。然后,学校开始动员下乡和下厂,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组。他随大流报名,心里想的是,自己生活在厂里,天天接受教育呢!事实上,只有书记一个人被批准参加工作组,下乡了。生活照常进行,白天上课和开会,晚上在房间里临帖。他不像以前害怕和嫌恶着宅子了,多少是瓶盖厂所赐,机器的轰鸣,脚步杂沓,填充了空间,而他呢,是这喧哗中的一个静谧。周围的人和事,与他有关又无关,又近又远,有它们在,妨碍不到他,若没有它,他就要寂寥了。   这一日,里弄里发放灭鼠药,他到家晚了,所以下一日早起才动手分置。墙边,壁脚,床下,桌底,最后上到楼顶搁板,想那是最方便老鼠做窝的地方。进去之后,径直往山墙处窗户跟前走,他已经熟门熟路,楼板上布满他的鞋印子。曾经扫过一回,灰尘从板缝漏到底下,床铺桌面都是,此后就不再
  多事。推开窗户,光线进来,三角的屋顶显得空廓,椽子排列,漆色还在,散发着幽亮。这宅子还有精气神呢!他四下打量,然后望向窗外。车间的玻璃钢顶棚上,落了树叶,形成花案。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脸上痒酥酥的,有什么拂过去。回过头,看见窗户一角挂了蛛网,在风中飘荡。用手电筒挑了,一个大蜘蛛沿蛛丝下垂,终于没有并住,失足坠落。眼睛顺着自由落体下去,透过树叶枝条错落有致的图形,那蜘蛛仿佛穿透玻璃棚顶,挂在了钢梁,这一景象相当神奇,而且诡异。他定住目光,忽然间抖索起来,他发现,那不是蜘蛛,是一个人!腿一软,坐倒在地上,老鼠药撒落一片。在这惊惧之际,竟还很清醒地想到,鼠药会不会漏进楼板缝隙,到他房间。
  只這一眼,他就认出了,那人是谁,是汪同志,穿一身军装,生绿的颜色格外具有穿透力,直入眼睑。为什么是你,又为什么在这里!过后的时间,他不停地问人和问自己,没有答案,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事情先是在封闭状态,人们都保持噤声,渐渐地,谁能关得住人嘴啊!有风透出来,越吹越盛,分成几路,向四面八方传播。他得知的消息,来自厨房女人,女人说:爷叔啊!你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也不方便打听的,只有静听:爷叔啊,你知道——女人改了说法,你知道,汪同志是大地主出身,乡下有一座大房子,土改时候漏划了成分!他不禁纳闷,因记得汪同志说过,乡下的大房子是土改分的,能参加土改分配,应是贫雇农才对。但他不好说话,只是沉默。女人继续说:他的手表,脚踏车,西装裤,都是从公账上开支,还养了一个女人……市井中的流言真是可以杀人的!他一径沉默,推了自行车过去,将絮叨的女人留在身后,却觉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翻身上车,一蹬踏板,飞射出去,顺势仰起脸,逼回眼泪。

第五章

二十


  似乎就从这里开始,世风变得粗暴了。报上文章说的还是那些事,但声气却凛冽起来。平常人说平常话,都拣厉害的说,小孩子出言不逊,有一种戾气从四周起来,并不针对某一个,而是所有人,甚至彼此针对。自从车间里发生汪同志的事,照理已经成异己,不该称“同志”,可是不称“同志”又称什么?人们大多不知道他的名字。一个外乡人,脚跟没有立定,年纪轻轻,疏忽而去。也是听烧饭女人说,老家来亲戚收尸,东西全充公,光手捧一坛骨灰走了。传说中的“红颜知己”,被风吹散,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是坊间的创作。汪同志的踪迹很快抹净,但瓶盖厂却因此建立新制度,就是夜值。在仓房的进门地方,原先张妈一家的住处,重又隔出来,作值班室。守夜人是厂里一名工人,操作中断了两个手指。压瓶盖的冲床是一部危险的机器,稍不留神便成工伤,伤的总是手。开厂以来,发生过不少事故。他虽是学工出身,但对机器以及工业却抱畏惧心,几乎从未踏入过车间。那值夜人大约与他差不多年纪,作为操作工,已近退休,这一份工可谓美差,夜里在厂里睡觉,白天在家里睡觉。如此,下班以后,一大个宅院里,余下他们两人,奇怪的是,从来不曾照面。有一回,学校开家长会,会议结束又被几个家长缠住,也许是他反应过度,家长说话也不大好听,口气都很冲,应付完已九点
  出头。说早不早,晚呢,也不顶晚,但西侧铁门却从里边插上销了。只得叫门,也不知那人姓甚名谁,就叫“老师傅”,叫一阵,没回音,拍几下门,方才有了动静。他停下来,里面的动静也息止了,又是漫长的等待,再拍门,叫“老师傅”。这时候,门突然开了,值班的屋里没亮灯,且在防火墙的影地,就见黑洞洞里一双人眼,不是亮,而是更黑。他一脚迈进,门在身后合上,不禁毛骨悚然。推车沿过廊一溜烟过去,仿佛有什么在追他。还有一次,他下楼到天井找砖头堵老鼠洞,这些日子,老鼠也在猖獗。下到楼底,月亮地里一条黑影,倏忽间又不见了,心中一惊,追到月洞门,沙沙的风声里,什么都没有。他也加强防范,将窗户的铰链插销更新,房门换锁,楼下的正门从里面上一道闩,夹墙的后楼梯是薄弱环节,虽有一道矮门,但锁不死,还容易引人猜疑,疑他企图藏匿什么。他变得神经质,杯弓蛇影,无端地紧张,最后,他决定在后楼梯上端装一扇门。问题是门从哪里来。仓房内还有些旧物,但现在是不方便去了,只能就地取材。在东西统楼两端来回穿互几遍,终于产生出方案,将祖父房里的隔扇拆下,移到后楼梯口,作一道门。下一晚,入夜之后,先到天井,比画一套太极拳的动作,细察周围,然后进屋锁门,上二层阳台,巡视一圈,方才进去西统楼。形神举止几近特工人员,而且是潜伏的类型,别人看来也许发笑,自己却相当严肃。
  拆隔扇,装隔扇,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不免想到大虞。要是大虞在,不过小菜一碟。他这点三脚猫手艺,也是当年大虞家木器店里看来的。俗话说,技多不压身,果然,这时候派上用场了。先将隔扇抽出套轴,道理很简单,但想不到隔扇的沉重,出几身汗也没抽成。那套轴与板壁连成一体,找不到接缝可以活动。这整幢楼都是一体,不用铆钉,全是插和套,所以,一百年不散架。他不懂,大虞懂,他想起大虞在院子里流连的眼光。然而,这样的时候,怎么好找大虞,找来了又怎样引进门?他觉得他就像一个囚徒,终日有人看守。有一时,他以为自己精神上出了差错,下一时,则认定自己一切正常,正常得不能在正常,四周确实都是眼睛。
  折腾几个晚上,到底将隔扇拆下,推到后楼梯口。真重啊!他不识木,不知道隔扇的木材属什么树种。楼板也是好木头,如此负荷无一点破损变形,可惜了这房子。他不配住,他们一家都不配住。隔扇的横幅比楼梯口宽一指,就这么抵着,五金店买一卷铅丝,绕住上下两个轴,又在板壁上敲进钉子,系紧了。耐心在消耗,动作变得野蛮,他咬着牙,骂自己不肖,对不起祖宗,可还是眼下要紧啊!他急于结束工程,已经拖得太久,而且,响动甚剧,似乎,一定,引起了守夜人的警觉心。那深夜的寂静,哪里是寂静,分明屏住了声息,听着呢!封住后楼梯的入口,清扫现场。祖父房里去掉隔扇,一下子敞开,直通后窗,不由心惊,关了灯。月光穿堂而过,无遮无挡中,他孑然立于其中。心怦怦乱跳,赶紧退出,走到阳台,定下神来。这是晴朗的夜空,仰头看天,找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身上的汗收起了,心跳平息,想起和汪同志的争执,终于没有个仲裁。   临近学期末,中学停课,专司革命,小学保持原状,但学和教都难以继续。小孩子的心涣散了,老师呢,四顾茫然,无所适从。先是语文课程不了了之,因课文的作者身份都变得可疑,于是,通堂写作,批判《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海瑞罢官》,终究也不知道
  是些什么文章,只是向报纸现抄。算术、地理、自然、四年级初始开课的英语,照理免受形势变故的影响,进行无碍,可是纪律在溃决。读书多少是枯乏的,违背自由的天性,稍一放纵,便收不回来了。所以,形式上还维系上下学的秩序,课堂已不是原来的课堂。一些性格突进的学生坐不住了,日日吵着小学也要革命,期末的考试取消,草草收场,放了暑假。外面的世界在沸腾,放假其实是推他们走上街头,因为没有组织和身份,就又回到学校,要求小学成立红卫兵。他庆幸自己没有调入中学执教,可暂缓群众运动狂潮的影响,说“暂缓”是因为他不相信小学能守住一方,只是躲一天是一天。作为一种绥靖政策,学校里部分响应社会的呼声,比如“破四旧,立四新”,老师们将家里的旧照片旧书籍旧唱片抱来,聚在操场的沙坑里,点一把火烧掉。他也搜罗几双皮鞋,鞋尖的锐度不合朴素原则,报纸卷卷,挟来入伙。学生们簇拥着,叫喊着,走向操场。沙坑已成焚尸炉,风吹过来,灰烬飞扬。皮鞋这样东西不那么容易燃着,好容易燃着不一会儿又灭了,耗费大量报纸还折损一把破椅子。有同学握了椅子腿,拨弄火焰中的皮鞋,那动作带着些猥亵。他向那同学看了几眼,见是一名留级生,已脱孩子的形骸,接近少年,气质上也流于油滑。于是更感到中学的可怕,还为前途担忧,不知道这样的现状能坚持到几时。
  这一个暑期过得很不安,教职员都没放假,在学生们强烈要求参加革命的压力下,书记带领着去往区委教育局请愿。女书记身高和高年级学生差不多平齐,他发现,这一阵子,小孩子都拔了个头,少年人发育是个尴尬时期,骨骼肌肉生长不平衡,动作往往笨拙失当,再又平添狂热表情,就变得危险。女书记在包围中走出校长办公室,走下楼梯,正与他照面,擦肩而过,书记朝他  眼睛,流露出戏谑的态度,心里便轻松一些。想这女人在战场上从尸体口袋里摸美国香烟,怕谁啊!他转过身,目送一伙人呼啦啦走去,又沉重起来,他算得有阅历的人,可也意识到,这一回同以往不同,似乎没有人能够逃脱。
  为安抚情绪,学校进一步采取折中主义,在校内小范围举行一场批斗会,对象是一名男性音乐老师,课余主持合唱团,成绩斐然,区里甚至市里都得过奖项,在一个小学校里,算得上权威人物了吧。合唱团的团员不只有歌唱天赋,同时兼备形象。小孩子没有太大的美丑差异,气色光润,衣着整齐,人才就突出了,也因此,合唱团员大多家境优渥。倘若用阶级的观念分析,便大有文章可做。他没有被通知参加会议,只少数师生参加,但是第二天学校上下都传开了。议论的焦点倒不在“权威”和“阶级”,而是私生活。传说他专挑美丽的女生,手把手教她们弹琴,人们连带想起他年届四十,依然单身,事情就变得暧昧起来。成年人的心思比小孩子不晓得复杂多少,晦暗多少,没有一句明白话,句句暗示,暗示又比明示空间大,任凭飞跃想象。于是,远远见他走来,便避让开,绕道走,生怕受玷辱似的。很快,这种洁癖传染到学生,他们可不那么含蓄了,起绰号,编歌谣,或者更直接,污言秽语。要论年龄,还是懵懂,但生活在市井,多少下水从耳边过,触类旁通,且仗着童言无忌,说出来的话连大人都不敢听,笑骂着呵斥,其实是鼓励,说话的人更得意忘形了。
  陈书玉心惊胆战,只觉得那一声声辱骂对着他来。他不也是男性?不也是单身?不也有几个女学生受他袒护,小学生,
  总是女孩聪慧,男孩不是开蒙晚吗?到中学就赶上来了。因此,他比其他人更躲避音乐老师,避免归进同类,可这也是可疑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所以,有时候,他还会热切起来,紧接着又瑟缩了。就这样,他变得行为犹疑,进退失据,与人说话神情闪烁,走路则成蛇行。有一回,当头被喝住:找什么呀!丢钱了吗?抬头一看,是书记,不由大窘,说出一句话:谦虚使人进步!书记说:抬头婆娘低头汉,天下最难搞的人,陈老师就是个低头汉!他回道:书记是抬头婆娘吧!他意识到自己说话的随便,这女人的玩笑让他轻松,再有呢,多少地,也是受形势影响,革命使然,长幼尊卑界线全无。书记一阵笑,随即收起,正色说:送给四个字,不卑不亢!说罢,走了过去。对了书记的背影,小巧巧的,想不出她拿枪的样子。安定日子里,到底学会几分打扮,干部帽脱去了,头发上还留有电烫的痕迹,衣服也有了腰身,就显得纤细了。就是这么一个女人,独当一面,应付着狂乱的世事。
  他也想“不卑不亢”来着,可做比说难得多,到底没有书记的底气,无论新一轮革命如何覆盖全局,最终还是会分出泾渭,他们在那边,你们在这边。不过,隔阂并不影响他对书记的尊敬,甚至有一点点欣赏,“欣赏”这词汇不太适用对領导干部的态度,但真就有一点点呢!他从没接触过这一型的女性。他没有结婚,严格说也没有过真正的恋爱。一方面,缺乏感性认识,另一方面,没有让经验干预审美。所以,他评判异性更多从精神的向度出发,比如最早的采采,而后冉太太——冉太太到底不同,是共过患难的,就有些生情,但她们都是旧式的女人,书记却是新型的,这“新”又和“五四”的“新女性”不同,后者脱胎于“旧”,书记则有横空出世的意思,还有些“奇”。从征战中走过来,生就一股浩荡之气,昂然得很,仿佛世界都是她,也正是这一派风度,划下分界线,分成那边和这边。他很感激书记赠予的四个字,又觉得有所辜负,因为做不到。有一日,迎面一伙学生,呼啦啦逼近,他立即垂手站定,准备接受询问和斥责。来到跟前,才看见人群中挟裹着音乐老师。音乐老师长一张丝瓜脸,青白的颜色,表情却很倔强,不时转过身去,抵抗孩子们的推搡。交臂时候,两人的身体碰在一起,他感觉到背后的力量,是存心撞他。这一触及,让他起怒,臂肘一抵,趔趄几步站稳,人群呼啦啦地过去了。他发现,自己也有了戾气。
  如此惊恐惶惑的日子,很奇怪地,终结于一桩事故,就是抄家。

二十一


  这时节,可说遍地烽火。白天黑夜,不是这家,就是那家,敲开门,兜底翻个遍。陈年旧物,自家都不记得的,全掏出来,堆在露天。过路人围着看热闹,有趁火打劫,有顺手牵羊,也有无聊之辈,吃小姑娘豆腐的,群众运动,难免沉渣泛起,但是从进步方面看,则大可忽略不计。他们这一片老城区,多是旧人家,历史就复杂了。靠黄浦江,吃码头饭的要拜老头子,入帮的不在少数,现在落魄了,算作城市贫民,但稍事追究,大都不干净。抄起家来,实在寒酸,好比淘破烂,被抄的人家躲在屋里,不好意思见人。这地方历来笑贫不笑娼,穷是第一桩罪。如此环境中,陈书玉的祖宅,不抄一抄,怎么说得过去!他家祖辈赋闲,没有工作单位,如今又走散去各处,只剩一个陈书玉,小学校供职,明文规定小学暂不参加运动,于是,变成法
  外之地。这座宅子的平静很快引起了注意,北京来的红卫兵曾一度闯进来,机器声让他们退回去,到底人地两疏,不明就里,以为生产驻地,瓶盖厂真帮了大忙!可到底也骗不过在地的群众,遍地知情人,关于他们家的流言传播一个世纪之久,最终,是由近边一所中学的造反派打破局面。
  宅子里,灌水样挤满十七八岁的男女孩子,他认出其中有东墙外放鸽子的少年。这木楼已经沉寂多年,每日里只他一个人进出,鬼影一般,突然暴涨的人气将它撑裂了似的,楼板、墙壁、门窗、天花板,都在咯啦啦响。他倒安心了,一直等待的一天终于等到。精神放松下来,不自觉地微笑着,这微笑让红卫兵们感到可疑,甚至有一点瘆人。领头的那一个,年龄稍长,也许是他们的老师,对他说:严肃点!方才意识自己在笑,赶紧收起来,引人进各个房间。仿佛接待参观,他介绍房屋的结构,雕饰的人物故事,家具的款式材料,领头的皱起眉头,叱道:不要啰唆!他又意识自己话多了,就像一个喝酒喝到微醺的人,身心轻快,难免忘形。他闭上嘴,动起手,帮助红卫兵移床搬桌,翻箱倒箧。这行为再次引起来人的警觉,当他使用障眼法,隐瞒机密,勒令停住,由两个男生挟他到房门外,站在阳台上。他问男生是什么学校,多少年级,家住哪里。两人对视一眼,达成默契,不回答。他很不识相地又问一遍,讨来一声呵斥:老实点!又一遍提醒他身份地位。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呢,心情雀跃,转身扶栏,看天井底下,有瓶盖厂的人仰头看他,伸手招招,好像检阅群众,那些人倒不好意思,散开了。一些线装书和字帖从门里扔出来,落到天井地上,很快集成一堆。虽然不很多,但还是超出他想象。他们后人都是学工,对文不太有兴趣,祖上呢,似也不是进科入仕之道,虽然有“煮书”堂号,事实上,谈不上诗书传统。还有一些折扇、卷轴、盒香,纷纷抛下,灰尘和蠹虫飞扬开来,里外上下都在咳嗽。搜罗大小瓷瓶,装一麻袋,香炉烛台一麻袋,他简直大开眼界。抄家好比大清点,以为这个家没什么存物了,不料想扫扫还有一摊。他屋里的大理石圣母像也拖出来,两个女生合力抬着,一路磕碰,他又熬不住了,上前要求借一把力,依然被驱走。烧饭女人站在天井地上,喊一声:爷叔,大扫除啊!他朗声道: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此时此刻,这番对话难免轻佻了,红卫兵冲着女人喊:什么成分?女人昂然答:穷人!像演一出滑稽戏,他又要笑,强忍住了。他装上不久的后楼梯门,三下两下卸下,门窗全推开,一幢楼通透明亮。三层顶爬上去过了,滚一身灰,竟也带下几口箱子,里面全是锡箔,不晓得哪个年代,经历多少黄梅天,受了潮,颜色泛黄,手一碰,即成碎片,真就像冥币。红卫兵嫌恶地合上箱子,甩到字纸堆上,一把火烧掉。
  这一场查抄,午后开始,向晚时分结束。一扇扇门窗重又关闭,贴上封条,只留他住的一间,他也只要这一间。拖着几个麻袋,几件红木几椅,抄家人离去,瓶盖厂也下班了。宅子里空下来,等火堆的余烬熄灭,将灰屑扫拢,簸箕铲走,端去弄口的垃圾箱倾倒。来回几趟,每一次进出,开门关门,都碰得极响,仿佛发布宣言:就这么着,怎么样!如此之嚣张,那守夜人一声不出,缩在房里,这才叫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最后一趟撞上门,夸张地踏着步子,腾腾走进月洞门。天井地上一片漆黑,就又提了水冲洗。清水从方砖上滑过去,带了一片扭曲的月光。上弦月起来了,静静地挂在一角天空,耳边忽有扑哧一声,原来是缸里的鱼,竟然
  还活着,首尾相衔,沿缸边转圈。他丢下铅桶,上楼去了。
  第二天,走进学校,径直敲开书记办公室的门,报告说:昨天我家抄过了!书记看着他,停了一秒钟,脸上露出一点笑影,觉得有趣似的,说:很好!关上了门。他不明白是赞许抄家的事,还是赞许他来汇报,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放心。等候许久的判决终于下来了,也不是太难堪的那一类。自此,净扫焦虑,回复常态。事情似乎就在这一刻转变,他的处境明朗起来,文化广场举行全市批斗走资派大会,组织纠察队维持秩序,通知他参加。不谓不是一个信号,表示接纳入自己人。出发集合时候,他特别在队伍里寻找那位音乐老师,没有他的身影,于是松下一口气,更加振作精神。事实上,无论在这边还是那边,他最怕与那人为伍。
  其时方才下午四时,他们列队来到会场,有人抬了箩筐发放晚饭,每人三个菜包,就地坐下用餐。来自各学校和机关的纠察队已经环绕会场一周,入口处又增加一重防守,有特殊装备,戴安全帽,手持短棍。他们只发了红布袖章,是核心的外围。五点钟不到,就有人向这边过来,因不到规定入场时间,便聚在路边等候。先只三三两两,逐渐汹涌,人潮开始波动,要求放行的呼声高涨。气氛变得紧张,几个入口互相通报联络,交换放行不放行的意见。坚持几十分钟,五时半光景,放行的命令下达,入口处的纠察队调排成纵向的人墙,层层验票。可是,放行并未纾解,反而压力激增。持票者迫不及待进场争抢座位,无票者挟裹其中,顺推挤之乱而入。有一處入口溃决了,再有第二处,第三处。戴安全帽持短棍的过来,急喊增援,他也被派过去了。入口处的形势真有些吓人,纵向的人墙已拥成横向,到底没有断裂,互相挽着手,拦截住狂热的人群。增援的队伍迅速加入,坚固防线。无票者多数少年人,年长的明显是混迹社会的闲杂,唯恐天下不乱,专为滋事寻衅来,激烈地叫喊:一,二,三!随着节奏,向人墙发起一波一波进攻。入口关闭了,持票者进不得,也在抗议,一并进攻。年长者托起少年人,往人墙上扔。几重人压在身上,脸对脸,他惊恐起来,感觉左右两侧的手臂在松弛,随时要滑出。队伍严重变形,一旦破坝,他们就都成了狂潮中的豆芥,转眼间没顶。他拼力紧着手臂,关节几乎脱臼。高音喇叭喊着,有票人往一、二号入口进场。新的指令稍稍疏散一些人流,又有戴帽持棍者掳走几个叫嚣的青年,小孩子毕竟胆怯,多少被震慑,攻势减弱下来,只是虚张声势地呼号:革命不要门票!他想撤退了。左右两位并不是本校的同事,彼此不认识。趁喘息之机,抽出手臂,先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到围墙,掩在队伍的遮蔽下,溜墙角走半条街,到转弯处,灯光和人群都稀疏了,纠察队员甚至闲适地抽着烟,他站远几步,又站远几步,站到了马路边上,只见路口人流奔涌,源源不断。凑着路灯看表,还只六点半钟,批斗大会尚未开场。他扯下臂上的红袖章,团起来,扔进垃圾箱。转身钻进一条狭弄,走了。   他没有回学校骑车,而是步行回家。一路上,不时与情绪亢奋的人群相逢,他尽可能穿行弄堂,上海的弄堂都是连成片的,四通八达。与外面的沸腾相反,弄里黑着灯。走在盘互交错的窄巷,有一种被挟持的感觉,两边沉寂的窗洞分明是警醒的眼睛,看着他这个逃兵。他不由加紧脚步,走得风快,因为心急,偏偏走错岔路。夜里的街巷与白昼里的很不相同,他有一阵子茫然,不知道身在什么地方,从弄口望出去,望见前
  面喧嚣的一方灯火,就像被攻打的城池,不搭界地,想起诸葛亮的“空城计”。立一会儿,才发现回到原点。重新辨别方位,再从头来起。对面过来人,问道:找什么人?他说:不找人,过路的!那人说:我看你来来回回地走!他说:找不到路了。对面道:我说你找什么!对答间,两人交臂而过,是个老人,天刚入秋,却穿了件棉袍,背着手踱步。是个错时辰的人。他稍稍心定,背上已沁出一层冷汗。
  新生进校了,毕业班却没有升中学,积压了一级,学生显得格外多,而且不安,没有课室让他们集中,又不能不让他们到校。这半年里,小孩子正长成大孩子,尤其女生,形状更为成熟,留在小学校变得不合时宜,表情显得落寞。根据教育局指示,学校组织下乡参加三秋劳动。他带一个班级,去的正是川沙,大虞所在的县份,同一条轮渡,但情景完全两样。渡船上挤满他们的学生,如鸭寮般吵嚷。去的生产大队与大虞家相反方向,在垃圾山的一端。正像俗话说的,看山跑死马,早早就见那一座座的黑漆闪亮,其实离码头尚有距离,班车停了几站,方才从底下经过,仰头望去,山势称得上巍峨。下车徒步十来分钟,方才到达目的地。农村到底天地大,人在里面显得很小,声气聚不起来,四下里扩散,被静谧吸取。渐渐地,都不说话了。秋日的农田,收成里藏着寂寥,棉花结了棉桃,秆子却是干枯的褐色;黄豆的豆荚下,也是褐色的枯秸;稻子割净了,裸露出灰黑的泥土;倒是杂草杂花绿着,跳跃着秋虫。太阳暖烘烘的,晒得额上起油汗。
  学生们安置在农户家中,刚起新房,旧房腾空,空地上铺了稻草,灶头是现成的,入住即可起炊。当晚正是房东家娶亲,他硬是被拉去吃酒,万般推辞不得,临时包了五块喜钱,在本地算是礼重的,又是上海来的先生,就坐了上桌。新房和旧房只隔一条窄巷,听得见学生们敲锅打碗的声音,晓得对他不满,可入乡随俗,否则会视作城里人的倨傲,他还是坚持到散席方才回去就寝。农人们面对这一群孩子,显得十分为难,让做什么好呢?最后的决定是拔棉花秆,更像让出一块空地由他们玩耍。那棉花秆看起来细瘦得很,却长得很牢,一拔再拔都不动摇,就有三五人抱了腰,小兔拔萝卜似的,一旦拔起,一串人仰倒在地,滚一身泥。学生们多一半家庭寒素,农活虽不在行,其实比乡人以为的能遭罪。铺草很快压平贴了地面,寒气逼上来,褥子拧得出水,于是两个两个合起铺盖打通腿。吃的青菜白饭,灶里的烟倒回来,灌了满间屋。河塘边洗衣服,脚一滑落下去,再爬上来,受冻加受惊,起了高热,裹在被子里发汗,第二天又活蹦乱跳拔棉花秆去了。倒是他深觉难挨,事事还必带头表率,几个懂事的女生窥见他撑持的苦状,主动代他洗衣服,留热水,往他垫被下填稻草。就这么熬着,眼看时间过去一半,回家有望,却额外出来一件事故,丢了一个学生。
  将同学聚拢,查问谁最后看见失踪人,七嘴八舌间,又一桩隐情浮上水面。原来男生们有一个游戏场,那就是钢厂的垃圾山。每日里,收工之后,呼啸而去,呼啸而来。他们说:不要他去,他非要去,去了呢,也不同大家合伙,而是自顾自。这是一个孤僻的孩子,手脚不像其他男生敏捷,据说家中只他一个男孩,又是最小,人称“奶末头”,乳名就叫“宝宝”,在姐姐们中间长大,无论脸相还是性情,就都接近女孩。以前未曾注意过,现在,形容渐渐清晰,忧虑也加剧了。信息累积起来,归纳和推测,走失的地点就在垃
  圾山,于是就要“搜山”。男生们很踊跃,争相报名申请,随老师同往。他选了七名年长又健壮的,又推一名成熟稳重者,委托驻地的事务。收集几把手电筒,出发了。
  师生一行八人,沿着村路走一时,上了公路,有学生命大家关掉电筒,节约电池,留给找人时候用。手电光熄灭,并不见黑,反而亮堂了似的,月光照耀,露水潇潇下来,将路面罩一层晶白。孩子们围在左右,嗅得到他们的体味,多日未洗澡的汗酸,胶鞋的脚臭,生长的荷尔蒙分泌旺盛,使得这些气味加倍浓郁,很是熏人,却让他安心。脚步嚓嚓地响,形成小小的声势。走了约有三十分钟,来到垃圾山底下,面前一道漆黑屏障,天陡地暗下来。脚底下坑洼不平,而且坚硬,小腿的迎面骨被锐物撞着了,不禁叫出声。几道手电筒光柱摇晃着汇集过来,果然,这时候派上用场了!他惊魂未定,看着左右的人形,不知是夜色,还是烟尘蒙面,一个个都看不见脸,只眼睛亮着。老师,他们说,老师,你等在底下,我们上去!不谓不是个办法,他的岁数,实在不合适参加这样的攀登运动,除了添累赘,还能做什么?不禁苦笑道:那就辛苦你们了!孩子们护送他下到平地,找一块平整的钢渣,其中一个脱下外衣垫上,让他坐下。又围了站一时,似乎不放心离开,心里就有点悸动。他总以为学生野蛮和粗暴,不料竟是细心体贴,甚至温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挥挥手,意思让他们放心。一伙人转身上坡,半途中站住脚,商量着什么,大约是分配路线,然后四散开去,很快就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中。偶尔有手电筒光掠过,极微弱的一划,也被黑暗吃进去了。这时候,遍地起来叫喊声,是那走失男生的名字。这名字是生分的,因他算不上优秀,也绝不是差劣,且缺乏特殊的个性,最容易被忽略,也正因为如此,在这静夜里,被殷切地叫唤,令人心生戚戚。有人叫了声乳名“宝宝”,于是,四下里都叫“宝宝”,这“宝宝”跑到哪里去了呀!忧虑笼罩,像这座垃圾山,覆盖了视野。叫喊声远去,直至消失,过一阵子,又在近处响起,就知道山路的崎岖与隔离。手电筒的光也是忽隐忽现,是坐久了,还是气温下降,寒意侵袭,站起来原地踏脚。抬头看见天幕上山的轮廓线,犬齿交错,堪称狰狞。上面跑着一个人影,简直就是跑在刀锋上。跑一段,停下来,手拢着嘴,伸長脖子,听不见声音,但看这动作的延迟,就知道叫喊的漫长。一个人影过去,又来一个,同样矫健的步履,在空中有一瞬停留,然后着地,再又腾起,就像善跑的小兽。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先是摇曳的手电筒光柱接近,然后是喘息声声,最后,人都到了眼前。月亮升高,天开始下霜,钢渣镀一层亮色,散发着金属的冷光。他估计气温在继续下降,孩子们的脸上却冒着腾腾热气,汗迹划下条条白道,更显得烟灰的黑。他想自己的脸也是黑的,单看手就知道,一双黑掌。孩子们的眼睛看着他,明亮的无邪的眼睛,他心里其实没了主张,却必须保持表面的镇定,他是老师,还是大人啊!停一会,他说:我去派出所找警察,你们,他犹豫一下,先回去吧!不,一个带头,其余也跟着叫道,一起去,老师!他几乎感激地看着他们,倘他们真的回去,留下自己,可怎么办!
  于是,师生一行,再往派出所去。所谓派出所,其实是钢厂的警卫。孩子们日日来山上玩耍,对地形十分熟悉。他发现他们具有超常的空间感,也可视作一种天分。沿垃圾山下的小道,绕行至背面,上到公路,就看得见钢厂正门,果然有一间亮灯的木屋。推进去,里面有两个男人,一个穿警服,另一个
  着便装,手臂上套红袖章,上写某某战斗队,警民联防的意思吧。两人守一个烟囱炉,炉上烤着山芋,暖烘烘的空气里弥漫一股甜香。陈书玉说明来意,回答说他们方才搜索的只是钢渣山的一角,简直大海捞针,不过一个小孩子腿脚再灵便又能走到哪里去?说不定找地方过夜去了,或者天亮后到村子里问问。这话让人丧气,挨到天亮不知会发生什么,同时也得启发,他想,会不会,这孩子一口气跑回上海?眼睛移到墙上的电话,就问能不能借用一下。穿警服的一点头,即走过去摘话筒,孩子们跟随身后,围成一圈。他拨了学校值班室电话,祈求夜班的人不要走开,万幸,很快接起了。这就是革命时期的好处,随时待命,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值班老师又正是与他同一级任,对班上同学也熟悉,就说立刻上那男生家里跑一趟,一旦有消息,就通知他。他嘱咐先不要告诉走失的消息,那边乱起来更不好办。对方老师答应着,来不及挂断了,话筒里传出嗡嗡的电流声。他搁上电话,心里稍定些,看墙边横几条长凳,让大家坐下休息。炉上的山芋熟了,火钳翻了翻,夹到簸箕里,手指头大小,让他们吃。他率先拾起一根,几双黑手就伸过来,也不剥皮,直接送进嘴里,香糯可口,大家都饿了。
  警卫们问他们是上海哪所学校,几年级,家住哪个区,老师你又教的什么?问答中,他知道这些学生其实都住在他家附近,进来出去一定有过照面,却从来没有注意。他从来与学生保持距离,疏于往来,这半年以来,学业废止,就更生分了。孩子们正在变声期,小公鸭的嗓子,最终不知会成什么音色,他们向警卫说,老师教的是算数,水平可以去中学,却留在了小学。看起来,学生对老师的了解胜过老师对学生。这时候,他们都靠他紧紧的,坐成一团,不禁生出相濡以沫的心情。闲聊中时间过去,当电话铃声响起,都惊一跳,方才想起面临的处境。赶紧起来接听,对方传来的消息是,男生已经到家,睡得很死,是他母亲出来答问,所以知道这一路的详情。总之,孤身一人,乘车乘船,再从码头摸到家中,脏极累极,像个鬼样,他母亲如此形容。他吐一口长气,大家就知道结果,欢呼起来。向警卫道了谢,出得门去,夜风扑面,身上打着寒噤,头脑则无比清爽,跳着跑着,回驻地的村庄。走下村道,穿过房屋间的夹弄,忽从石桥上拥来一群人,原来,都没有睡,在等他们呢!
  他的预感没错,次日,西北风起来,气温降至零下。再过一日,学校通知三秋劳动结束,全体撤回。

二十二


  回到上海,毕业升学继续延宕着,这一届学生事实上已经停学。下乡日子里,建立起的亲密关系又涣散了。有几次在路上遇到,或者携了年幼的弟妹,或者提着铅桶买米买煤球,都已经帮衬家务。他想喊他们,他们也有迎接的意思,可是到跟前,又回避了,彼此都有些羞怯。少年人的心思是难测的,他呢,显然缺乏与孩子交道的经验,况且是正走入青春期的孩子。
  这一天,下班的时间,他推车出校门,方要上车,却见路边站一个人,穿一件黑呢长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讪讪微笑地看他。他停住脚,眼睛被吸引过去,有点糊涂,又很清楚,想认不敢认,觉得不像,可不是他又是谁?好一阵子,方才叫了两个字:奚子!奚子点点头。好久不见了,奚子说。是啊!他应道,渐渐从恍惚中出来,看见奚子的变
  化。发际线退后了,梳成背头,脸型变得开阔,下颌角饱满,因为发福,还是气度所致吧。奚子,如今的季西涧,双手依然插在口袋,这也是大干部的架势,虽然,不知什么地方,可能是他看错,不知什么地方流露一种落魄。他遏制着自己的念头,说:其实,我们时常见你,在报上,接待外宾,出席会议啊什么的。边走边说吧!对面人转过身,迈开步向前走,他推车跟上,忽然想到,這位季领导怎么没有随从,孤零零的一个,而且手上什么都没有拿,就这么走在纷繁杂沓的小马路,于是明白“落魄”两字从何生起。路人行色匆匆,有板车迎面而来,嫌他不懂得让道,斥骂着。老虎灶的热水担子洒一路水,女工模样的妇人不客气地将他们冲散,急着回家哺乳和烧饭。都是忙于生计的人,无论世道如何变迁,总是三餐一宿,生儿育女。他想带奚子穿弄堂,那里清静些,又觉奚子与杂弄的环境十分不合,弄堂就像氏族部落,对于异质性的介入特别敏感。他意识到,奚子这不期而至一定别有原委。
  奚子问他在小学工作如何,生活如何,家庭,停顿一下,有没有成家?他一一回答,生出好奇,问奚子怎么知道他在这所小学,回答是,“弟弟”嘛!其实“弟弟”与他经常联络。可不是,他想起来,和“弟弟”邂逅就是通过奚子。而如今,他与“弟弟”更常见面,奚子呢,倒暌违已久。多年来的一个疑问此时涌上心头,当年说好去西南,为什么忽然间抽身?他并不是责怪的意思,由此认识“弟弟”,是他的福气。可是,不及开口,奚子先发制人,问道:怎么还是一个人?这问题很有些不好回答,奚子笑说:我们中间,你最有女人缘,结果却落单!他不同意了:朱朱才有女人缘,哪里轮得到我!奚子说:我以为是你!曾经的奚子回来了,可是,可是终究突然了,不会专为叙旧而来,也不是叙旧的时日啊。奚子朗声笑着,迈着悠闲的步子。暮色渐沉,街上的人略疏落一些。奚子说:阿陈,到你家住一夜如何?他一怔,站住脚,人已经走到前面,背影里似乎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好啊,他说,自己都觉着敷衍。奚子没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拉开些距离,越过环城电车的路轨,电车当当驶来,紧赶几步,到对面人行道上。奚子回头说:我需要睡一觉。暮色忽又亮了,事物变得清晰,呈现细枝末节,眼前人的眼睛下方一片青晕,嘴唇起皮,两颊陷下去,瞬间苍老许多。他说:发生什么事了吗?奚子苦笑道:造反派夺权,上级领导让我回避一段,不要出现,兴许风头就过去了。要过多久呢?他问。面前的人又苦笑:没有人知道,总之,权宜之计。暮色迅速下沉,人脸变得模糊,又一列电车当当驶过,车厢里灯光明亮,里面的人,度着辛苦但平安的人生,正在回家的路上。奚子收起笑容,撑持不下去,软弱下来:在火车站过了一夜,纠察队走来走去,时不时盘问几句,过得很不定心,转移到长途客站,也是同样,戴红袖章的人来回梭行,也合不上眼,现在,我必须要睡一觉,只一个晚上。口气里透露乞求,幸好天光昏暗,看不清彼此的脸,免去难堪,他想起那些等待的时间,在各种门房和接待室,等啊等,等来的是一个小李。现在,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了。天可怜见的!事情怎么到这种地步。他的思绪混乱极了,一下子理不出条理,机械地迈着步,向前走。隔着自行车,那边走着奚子,穿着黑呢长大衣,就像英国小说石板印刷插图上的人物。走进引线弄,两边的房屋矮下去,层层叠叠,密集成一片。忽然,陡起一壁白墙,遮去天空一角,是他家宅子的风火墙。他猛地煞住,暗叫一声:不好!   随即调转车头,走进一条侧弄。奚子懵懂地跟在后面,石卵路绊着脚,就踉跄着。穿出窄弄,站在了另一条街上。这是较为宽阔的马路,对面一所女子中学,围墙延伸半个街区,人迹便稀疏了。路灯亮起来,将人影投在地面。
  他微微喘息,不晓得怎样向奚子解释,他家不能住!陈书玉终于明白奚子的处境,可怜!他又一次叹息。他家宅子,怎么说呢?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一个什么人?隐身人!他忽觉得,身前身后都是隐身人,就像旧时好莱坞电影里的化身博士,消失形骸,视和听的功能却全在。他不敢出声,用眼神示意对方,神情忽变得诡异,使奚子大惑不已。尾随移向下一盏路灯,站一时,又移一盏,在这盲目的移动中,他渐渐冷静下来,有了主意。
  将自行车推下街沿,跨上去,一回头,奚子立刻会意,分开腿,骑坐在后架,脚一点地,驶走了。他们都是自行车高手,四个人四辆车,呼啸来去,引多少眼睛,尤其女孩的回眸。当年的自己回来了,迎着风,后座上人的大衣两襟飞起来,仿佛一只大鸟,又仿佛侠客行。这情形有点怪,可颠倒的乾坤之间,都是怪人怪事。一骑二人,在车水马龙间穿行,到了江边。江风激荡,水鸟飞翔,在灯光里进出,忽有忽无。渡船的汽笛声呜呜地叫,沿岸的轮渡码头,隔几里一个,隔几里一个。视线推得很远,远到天边,黑泱泱的,神奇地留有一撇红。
  推车上了轮渡,两人都没说话,耳边是突突的马达声。他紧张地盘算,直接去大虞家,还是一个人先去敲门,投石问路?谁知道呢,如今人人都不太平。转脸看一眼奚子,他凭栏而立,双手又插回大衣口袋,对着后退的浦西防波堤。透过马达声的间隙,听见一阵口哨,吹的是《土耳其进行曲》。便想起他们几个结缘在工部局夏季音乐会的草坪上,《土耳其进行曲》总是作为返场演奏的曲目。顺目光看去,英殖民时期的建筑,白色的石面受了些光,莹莹发亮。轮渡抵岸,踏上码头的一刻,他决定还是带奚子直接撞门,见机行事,应势进退。以奚子的装束与派头,在浦东这乡下地面,实在不适宜,轮渡上已经引来好奇的打量。于是,再一次,奚子跨上自行车后架,向大虞家骑去。
  虽然只隔一条江,气温却差至少二到三摄氏度,风吹在脸上,犹如固体的物质,沙沙的,生疼。冬日的农田,覆一层霜色,篱笆上也挂了霜,树木的枝条疏落地划过头顶。一片萧瑟中,唯有柴灶的烟火气弥漫暖意。自行车龙头一拐,下了村路,就到大虞家前的空地上。屋里有灯光,一只鹅嘎嘎叫着,他喊“大虞大虞”,门应声开了,露出一张脸,停了停,侧过身子,门外人相继而入。三个人面对面站着,腿缝里钻进来一个小萝卜头,额上覆着一片黑发,颈后编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仰极脑袋看过来看过去。背后响起女人本地口音说话:阿叔呀,赶紧坐下吃饭!大虞吁出一口气,按住萝卜头脑袋:叫人吧,一个大阿叔,一个二阿叔。
  半个钟点以后,两个阿叔各吞下一海碗羊肉烩面,脸对脸守一个热水桶里泡脚。女人噔噔上楼收拾床铺,换被单枕套,抱两条新絮的被子,带孩子睡到另一间。这边厢腾出房子,那边厢擦干脚,趿着鞋子进来了。奚子躺在被窝里,下了帐子,大虞和阿陈坐床下矮凳,一盅一盅喝茶。喝一阵子,大虞小声说:末班船大概开走了。阿陈也压低声气:只好在你这里挤一夜。大虞向床里抬抬下巴:怎么搞的?阿陈摇摇头:两夜没睡觉。大虞道:那就睡吧!帐子里人忽然说
  起话来:此时倒睡不着了。大虞道:那是困过劲,索性说会儿话就好了。帐里人问:我们有多久没见面?帐外面的两个对看一眼,没回答。帐里又说:缺一个朱朱。帐外沉默着,里面人叹息一声:往事如烟!大虞忽然笑了:我们这叫作发财不见面,倒霉大团圆。里面人道:这是说我呢。大虞自知说差了,讪讪地:讲笑话!里面的很平静:你说得不差,不过有一条,朱朱一家申请去香港,我说了话的。阿陈打圆场:我相信,否则他们大概走不脱。大虞就说:你也不容易。里面轻轻笑一声:谁又容易呢?仿佛坐了起来,因传出枕褥的窸窣:说说看,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于是,大虞说了他的,阿陈除了说自己,还捎带说朱朱和冉太太。奚子静静听着,有一时,以为他睡过去,停下来,不料传出清醒的聲音:然后呢?就再继续。隔壁响起小孩夜哭和撒尿的动静,又偃息了。
  听到冉太太一段,帐子里发出笑声,阿陈住了嘴,不知他为什么笑。终于笑够了,说:我看你喜欢冉太太!阿陈大惊,跳起来,连连道:不可能!大虞却也同意:有一点。真是百口莫辩,挣扎着说一句:她是朱朱的人!大虞安抚他: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并非怪你有企图。帐子里人还不放过:这才是至今未婚的原因吧!阿陈颓然坐回矮凳:不和你们说了,简直荒唐!嬉闹的情形将人推到过去,那时候,不也是荒唐的?大虞说:其实,从来阿陈都是朱朱的收容队,朱朱弃下的,阿陈收起来,不还有个“采采”吗?阿陈只是摇头:荒唐荒唐!奚子接着说:到了冉太太,朱朱不肯放了,就像摸牌,终于摸到杠头开花那一张!阿陈昂起头,激辩道:不对,是冉太太不肯放,朱朱就跑不了;冉太太一旦握牢,永远不会离弃!那两人怔住了,然后说:还是阿陈了解得深啊!阿陈没有反诘,沉默不语,有一节他没有说,就是冉太太寄来的包裹。
  帐里人打了个呵欠,倦意上来了,问一句:你这里安全吗?大虞说:你放心。帐里人解释:我的意思,不会牵连你吧!大虞道:无官无爵,有什么牵连不牵连,倒是你家里那头让人担心事。阿陈说:明天一早我回上海,可以去你家看看。奚子说:谅他们不敢,有政策在,终究翻不了天!这一回,轮到外面两个人笑了,对看一眼,意思是如今世道,还会讲“政策”?同时也意识到奚子与他们不同。虽然相信政策,奚子还是将老婆电话报给阿陈,请他试着打打看。那两人又问,奚子的女人,怎样的人品,在哪里做事。一声“说来话长”,沉静下来。正等他从头道来,不料里面鼾声大起,就知道已经睡着。
  在奚子脚后跟团了一夜,陈书玉不及吃早饭,赶到码头,头班轮渡过江。骑车胡乱穿几条后弄堂,在小菜场跟前一架公用电话前停下,摸出记下号码的字条。鱼摊头天不亮开始的排队,已到末梢,拎着菜篮的人们,晨曦中的脸格外苍白。地面腻着厚厚的鱼鳞,腥膻扑鼻。他发现人堆里有许多孩子,都是他学生的年龄,成帮结伙,大呼小喊。杀鱼的老太剪刀敲着铅桶,这卑微又利薄的营生,竟然还有争抢。肉档的买卖也到尾声,剔骨刀在砧板上刮着肉末。早点铺热气腾腾,光顾多是上班的男人,家庭经济的顶梁柱,吃相从容而且满足。他拨了电话,只响半声,对面就接起了,令他所料不及,传来一个山东口音的女声。女人说话有一种斩截,径直问是“老季”的什么人,姓甚名谁,又在什么地方。陈书玉想这当是他问她的,但对方口气颇似领导对下属,不由就驯服起来。他先交代自己的身份,再报告奚子——“老季”所在地方,投靠的人家,最后问道,要   带什么话尽可以和他说。对方的回答又让他愕然了,山东女人说:相信人民相信组织。以为还有下文,等着,咔嗒的一声,挂断了。他付了电话费,就近坐进豆浆铺,要一碗豆浆一副大饼油条。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女人托带的口信有点发谑呢,都确不定这场革命是不是玩笑。
  先到学校点卯,再回家一趟。一夜未归,生怕那守夜人起疑,心里计算如何解释。推进铁门,没有任何人询问他,白费心思,分明自己吓自己。心里略放定,走进天井,又提起来,总觉着有些不对。走上楼梯,迎面一张大字报,从后窗上垂挂到底,遮了半边天光。大字报是一则声明,与剥削家庭划清界限,从此一刀两断,不相往来。落款人很陌生,并不认得,而后观照全文,恍悟到是姑婆。原来姑婆有一个娟秀的闺名,想她也是从女儿长大,由嫩到熟,老朽成这不识时务的样子。东西统楼房门都撬开锁,那一具梅花高几不见了,还有祖父床上的台湾席,两张红木方凳,一口樟木箱,丝棉被和羊毛毯,一并消失踪迹。他心中暗笑,事情演变到此,真成一场闹剧。
  坐在床沿定定神,找来改锥修好门锁,取几件换洗衣服,就去浴室洗澡。泡在水汽迷蒙的大池子,想这一昼夜的遭际,如同做梦一般混沌。浴室刚开门营业,唯他一个澡客,水很清澈,师傅过来问他要不要搓背,他说没买筹子,师傅说可以再补,于是爬到池子边的瓷砖地上合扑着。毛巾裹了滚烫的水拖上来,浑身一震,昏昏欲睡,嘴上呢喃着,与搓背师傅来回几句,朦胧中身体被翻过来,翻过去,然后,滚烫的水又拖上来。只听噼里啪啦,脆生生的巴掌响,才发现自己睡过去了。走出浴室,日頭正中,还有下午班的半天时间,他却没了耐心,直接朝轮渡码头去了。
  乘在渡船上,望着江对岸,他觉得魂仿佛被勾走。大虞,奚子,他,又在一起,就少了朱朱。过去的日子,绰约回到眼前。动乱的年代,尽是丧失,终也有一点可得的。汽笛鸣叫,心跳得厉害,昨天让惊惧攫住,只顾着应对,此时,百般滋味涌上,情何以堪!船头乒乓撞击码头的水泥堤岸,铁链子哗啦啦拖曳,他骗腿上车,跳板在轮下咯咯轧过,转眼骑在村路,直向着大虞家去。门前的地坪撒着谷米,鸡们悠闲地踱步,门里边,两个人正在对酌。

二十三


  自此,陈书玉的日程便是,下班,往往等不及下班,反正,课业停滞,到了下午,学校就空了一半,他骑上车即往江边码头,轮渡的汽笛声声召唤。下船,上岸,直奔大虞家而去。大虞的木匠活也歇下了,镇日里陪着奚子,到了饭时,必喝上几杯米酒。奚子已经上瘾,酒量尚可。那米酒喝起来甘甜爽口,后劲却很大,多数人不胜,包括陈书玉,每喝必醺,奚子却不,越喝越兴奋。这几日,眼看他长了肉,也长了精神。晚饭一顿,陈书玉到场,大虞的娘子也不下桌,要听这三人说话。有时轮着讲,有时众口齐开,成争抢之势,通常对奚子退让。一是年龄,奚子为长;二,更是身份,多少地,惮于他的权威,分别那么久,再聚到一起,有一些没变,又有一些则是大变了;还有第三,那就是,这两个的生活在常识以内,奚子的,可就大大超出去,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奚子说起日本人进犯时节,他们在浙江天目山一带潜伏,也是一所学校,任课美术。师生鱼龙混杂,有国民党三青团,有降
  日的奸细,还有像他这样,共产党的人,说话行动必格外仔细。那学校在山坳里,靠山吃山,满坑满谷的毛竹,遮天蔽日。照理说隐蔽得很,却有一日遭敌机轰炸,削去半爿山,豁开口子,一下子大敞,眼前亮了一成。学校损毁十之七八,所幸无人伤亡,再重起炉灶,盖房建屋。同仇敌忾,士气都高涨,几日内恢复教与学。然而,回过头想,定是有透露消息的,否则不会直对着抗战学校而来。当时,有一位好友,倘不是党派分歧,就可做一生的挚交。其人原籍东北,教国文,与他商量——奚子沉浸在回忆中,眼神游离很远。他们为说话方便,去到天目山里,那一条古道,为几代僧侣所筑,一块一块石头凿下,搬去,铺上,总共一千二百级,石面磨得铜镜一般,是砍柴人还有采药人的草鞋底,再有行贩客商,从无路的地方走出路来,这就是功德!奚子忘了要讲的事故,思绪分开,沿不期然的方向去了——有一日,他们早起,走到山中古寺,那一座古寺,从宋代高僧来到,年年加建,代代增盖,以主殿为轴心,向纵深与两翼,繁衍无数配殿和经楼,少说也有二千僧人,诵经如松涛阵阵,响亮的磬声,这壁山折到那壁山,来回撞击,久久不散,太阳升起,光芒万丈,此情此景,终生难忘。奚子的话音渐渐低下,直至停止。众人都静着,好一会儿,大虞的娘子发问:那奸细到底查得谁人?奚子猛醒过来,方才想起说到一半的题目,回答道:无从查找,那流民学校,每每人来,每每人走,而从此之后,日本人的飞机越来越勤,倒都是擦边,只是那一座古寺未能幸免,炸成碎石堆,僧人们四散,但古道还在,仿佛寄身世外。众人又静默下来。静一时,大虞问:那一位挚友呢?奚子道:不期然而期然,有一日,留下一封信,走了,说恐伤了兄弟情分,及早分手得好!大虞说:真兄弟又有什么伤得情分的!奚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大虞收住,不再问下去。陈书玉想到“弟弟”,奚子把他交给“弟弟”,自己去了浙江天目山,那“弟弟”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否算得挚友?但还是忍住,生怕出言不慎,犯了禁忌。小孩子横在母亲膝上,睡得烂熟,父亲接过去,好让女人收拾饭桌,那两人离座,孩子却哭叫起来,仿佛不愿人散。
  携茶具上楼,三个人围案而坐,接续话头。那一年,越过几重封锁,从浙江到苏北,新四军根据地,首先第一件事,就是调查甄别。奚子说,由于来自国统区,有无数个讲不清,一行人分开住起居,分头问讯,再将口供往一处对,对不拢的地方从头来起,人的记忆总是有差别,你记的这样,他记的那样,哪能像你们插榫,全插得准——大虞插言,插榫也不是随便任意,要核多少道,修多少遍——总之,奚子往下说,反反复复,同行有一对恋人,浪漫得很,那女的还是个学生,逃婚出来,是要找地方和心上人结合,带了绣花桌布、细瓷碗碟,等等妆奁,交通员一路要求轻减,就丢了一路,有一回,丢的是一面大镜子,镜面朝天,闪闪发光,又变成疑点,是否给敌机发射信号!终于,终于,通过查询,又都立据签字,方才进入腹地,一个小镇子,名叫“柳铺”,果然有许多柳树,沿着运河,风景极美,然而,所遇第一遭,你们猜猜看,是什么样的事?奚子笑嘻嘻看着这两个,这两个除了摇头还能做什么!   处决逃兵。奚子说,看见面前的人都震一下,更是笑得厉害。眉眼展得很开,嘴角一边高一边低,有些不像。这么多年过去,彼此面貌都大改变,大虞变成农人;阿陈则是教书匠,挣一口吃一口;奚子呢,说不上来,他还是个斯文人,可是,斯文里似乎有一
  股肃杀,那是经历过生死劫,就靠这股子心气,顶过刀山火海,活到今天。奚子笑够了,两手扶后脑,躺下来,靠在枕上——真吓坏了!原来根据地来不易,走也不易,渐渐明白,说逃兵,或许奸细也不定,草莽起兵,危机四伏!
  这两人都不说话,想起曾几度造访奚子不遇,此时有些理解。女人送开水瓶进房间,本来是借故坐下听讲,但见气氛凝重,这兄弟仨好比下过金兰帖的,有多少私心话,悄然退下了。良久,床上的那个叹息一声:我一直想着你们。地上的两个相视一眼:我们何尝不是!床上的不无讥诮:听,“我们”两个字,我却是单数,“你” !阿陈即驳道:是你先说单数“我”,再说“你们” !我投降。奚子举起两只手在空中,就这么停着,仿佛撑举千斤顶,然后颓然放下,又仿佛举不动了。
  时间过得飞快,又到陈书玉回去的时间,出门向码头骑去,看见黑压压的钢渣山,那一晚上与学生们的历险浮突起来。下回也可以讲一讲,却又觉得没什么可讲的,比较奚子的故事,他的简直不值一提。次日早晨,照例与奚子女人打电话。通话总是简洁快速,他说“很好”,那边也说“很好”,旁人听着像暗语,就拖延一会,听见对面有少年人变声期嘶哑的嗓音,知道是奚子家的公子,再想拖延,那边已经挂断。到星期日,他专带洗漱用具,准备过宿。那边也雀跃得很,大虞家娘子备一桌冷盆热炒,蒸几屉米糕,酒是不消说了,醉倒好汉算数,过年似的。傍晚时分,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奚子的女人。
  奚子的女人身材高大,穿一件蓝布上绗线的棉大衣,围巾兜头包裹,猛一看,当是个男人。披一身寒气,进得门来,解下头巾,露出一张十分周正的脸。宽额方颐,大眼直鼻,黑厚的短发卡在耳后,与陈书玉学校的书记属同类发式,风格也有些类似,不同在于,书记有一种俏皮,这一位却是严肃,甚至刻板的。奚子女人眼睛只对着她男人,周遭事物一律视而不见。大虞娘子送来一张凳子,她坐下来,头也没有回,仿佛那板凳自动跑到身下。众人站在地上,都有些悚然,听她说话。她找她家男人“老季”,“老季”的表情露出尴尬,动了动嘴,意欲介绍在场人的身份名姓,女人的话头更急,容不得他出言,说道:组织上让老季你回单位参加运动——话出口又收住,警惕地环顾四下里,这才看见木胎泥塑的几尊人像。大虞作个退场的手势,转眼间,全隐去,余下他们夫妇二人,一坐一立。
  女人带孩子上楼拿饼干吃,这两个龟缩在堂屋的后壁间里,闷头而坐。隔一层薄板,只听得那边厢唧唧哝哝,甚是机密而且緊张。大虞抬头努努嘴,阿陈一点头。奚子的女人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不是这样又是怎样?阿陈张嘴要说什么,大虞轻轻嘘一声止住了。又过些时间,听桌凳移动,似乎要走人,大虞赶紧起身,奚子正上楼,就打个照面。大虞问:走?奚子说:走!一人在前,二人尾随,看要走的人穿上大衣,复又停下,说:你的衣服——想起身上穿的是大虞的内衣裤。大虞一挥手,意思不必换下,又叫娘子送来奚子穿了来的一套,洗净叠好,扎成一个小包。奚子接过来,想说什么没有说,下楼去了。出门前,他女人终是对大虞说话了,问:有谁知道老季在这里住?大虞如实回答:邻舍都知道,家里来客人了。女人紧问:什么客人?大虞道:远亲,从南翔过来!不知早有准备还是应急,大虞确在南翔有亲故,榫头都对得上。这一番回来,颇像盘查,
  陈书玉想起奚子所说进苏北的甄别,大概就是如此这般。转眼间,一男一女从门里消失,外边已黑到底,月亮还没起来。门里人犹如做一场梦,分明发生什么,且了无踪迹。
  惶遽的世事里,不期然的一段旧情邂逅,打个漩,又汇入滔滔洪流,奔腾而去。就在陈书玉兴头头往返江两岸的几日里,形势沿着既定轨迹极速发展,小学校也发动革命了。那一日,教室里坐满学生,好久不看见这景象,错觉中时间又倒回去,回去从前的日子。可是下一刻,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女书记在有线广播里宣布,全线推翻旧制度,迎接新时代。每一段落都以四个字结尾:向我开炮!一切一切,都是我的错误,向我开炮!声音从门里传出,汇集在走廊,整幢楼都是嗡嗡的回响。很难说,没有故作姿态的意思,即便如此,也要有胆子,这女人不简单,就是有种!讲话结束,广播关闭,静默一时,仿佛处于犹豫中。然后,便开锅了。学生们冲进办公室翻找纸笔墨汁,开证明刻公章成立战斗队,又有从教研室搬走油印机刻钢板印传单,走廊上都是跑来跑去的学生。老师们赔着笑脸,帮着调糨糊,写标语,插不上手的则低头看报纸,互不对视。办公室的门时不时撞开,又撞上,乒乓乱响。就有老师索性用桌椅顶住,大敞着,来去自由。只听叫喊道:出来出来,看大字报去!屋里人放下报纸,站起身鱼贯而出。走廊两边已经扯起绳子,挽联似的垂挂着白报纸,上面墨迹淋漓。他们从夹道中走过,左右看顾,陈书玉看到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惊,定神望去,写的是下乡时候到农人家吃喝一事,不知道轻重如何,心里忐忑。其他老师也相继找到自己的罪行,脸色都不好看。一轮看毕,回办公室,坐下不久又叫回去,因新的大字报又出炉一批。这一回,他看见自己的那一张被覆盖了。暗中松一口气,犹有闲裕看别人家的。有的检举某老师带队春游,自备午餐竟然三个荷包蛋;又有某老师向工人子弟逼索学杂费;再是某老师用粉笔头投掷学生,恰也是贫民的孩子,等等。多是小孩子的气话,一旦以革命的名义,事态就不那么简单了。一个上午,无数次被驱赶看大字报,复又回来,复又再去。到午后,却安静下来,眨眼间,学生们都走净了。有年轻大胆的,门外侦察一圈,告诉说“小将”们到教育局造反去了。于是,松一口气,开始交谈和走动,下班的铃声响起,校园依然安静着,想来不会有事,便各自回家了。
  下一日再来学校,发现新情况,有老师在写大字报。尤其让他惊讶,那一位曾经批判过的音乐老师,穿一身崭新的草绿制服,显然仿照军装款式,民坊裁缝的手艺,一看就是伪品,独自守一张桌子,也在挥毫。办公室的同事窃语商量,要不要成立战斗队,反被动为主动。他装听不见,暗想人不招惹自己就算得上乘,哪里敢招惹别人。但是也担心,一旦都有组织,自己岂不成“独立大队”,也是危险的。这两难处境只持续半天,中饭以后,区里的红卫兵来租用教室,做大串联学生宿舍,令教师们全去打扫和布置,他即随大流,将课桌拼成通铺,向民政部门的造反派处打了批条,到被服厂仓库搬铺盖,往返运输,天就黑下来了。第二天,外地学生便蜂拥而至。开辟出一间,灌满一间,再开辟一间,再灌满,后来,等不及收拾,直接就在地板上张了油布单被,转眼间就睡上人。   大串联的学生,倘若从北方来,多是黑色的棉衣裤。南来的,就单薄了,有的甚至赤脚,穿一双凉鞋,为了取暖,用皮带或者背包带拦腰扎紧,看起来颇为潦倒。可是年轻啊!就什么都不怕。夜里围着被窝拉歌,房
  间和房间拉,此地和彼地拉,男生和女生拉,他听着都有些兴奋。现在,他负责供水,锅炉烧得通红,热水瓶站了满地,还有脸盆脚盆。这些来自各地的孩子,说着各自的乡音,不知怎么,引动他的心。看着他们的脸庞,受了冻又暖和过来,红扑扑的,那么快乐没有忧愁,很是羡慕。一周时间过去,又有一周过去,没什么事情发生,大约是平安了。同事们商量的议题不再关乎“组织”,换成“大串联”,他插嘴道:算我一个!那几个吃惊不小,转头看他,他也被自己吓着了。可是,为什么不能?他也可以革命的。做了这么多年的群众,终于群众运动起来了,他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他们在上海站守了一日,人山人海,成年人挤不过学生,不只是力气的问题,还有身份,师道尊严的残余吧。火车也不论班次,上满一列开走一列,人群从这个月台奔往那个月台。傍晚时分,他们在月台尽头见有一节车厢,攀上去,竟无一个人,仿佛被遗忘似的。满车厢的空位,坐过来坐过去,最后靠窗坐定。直到凌晨,这节车厢方才挂上车头,也不知开往哪里,缓缓启动,离开灯火阑珊的站台,从盘互的铁轨上穿行。车灯扫开前方的黑暗,那黑暗是很大很大一块,夜行列车在其中奔突。他意识到,自从重庆小龙坎回来,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个世纪,再没有走出过上海,他实在拘束得太久,现在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了。

第六章

二十四


  时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社会呈现平靖的迹象,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新律法的驯服,人们多已学会顺势而变,知道拗不过世事,不如及时行乐。所以就有摩登兴起,是革命的面目,但隐含一点点颓靡,而且一波赶一波,生生不息的样子,生活又有了兴味。另一方面,旧的秩序在悄悄潜回,仿佛夹带的私货。中小学校从茫然不知所措走出,接续上普及教育的进度,在高等教育的门槛前,再度陷入犹疑——于是,中学生提前进入社会,务工或者务农;大学则从社会招生,称之“工农兵学员”。如此,小学在制度的底端,倒是最正常。陈书玉又回复教书匠的日子,额手称庆。当年要一时乘兴,调入中学,将是什么遭际,就难说了。而如今,可谓乱世中的平安道。其时,又有一件意外中的事情,向他显示吉兆。那就是香港来信,很微妙地称他“表兄”,底下寥寥数行,言辞简洁,内容却十分了得。意即港地政策开放,亲属可申请探访,以亲疏排序,再依具体条件调整,问他有无意愿。最后添一句,无论事由,只要入境,一切皆可通融。信是朱朱的笔迹,但他知道无疑是冉太太的意见,他家的事,向是女眷作主张。
  尼克松訪华,国门微启,境内外通信渐趋活跃,海关检查依旧,但不像过去严谨。这封信即便经过审阅,也无大碍。上海与香港有渊源,无数切不断的往来。他班上不鲜见父母在港的学生,上山下乡政策贯彻以来,陆续移民,走进另一种命运。朱朱的邀约在他却意不在此,他的年纪,瓶盖厂的工人们,在“爷叔”前又冠以“老”字,一个“老爷叔”,还有什么求变的心劲?然而,一份牵挂,茫茫人海中如同游丝,飘飘摇摇,断断续续,终于露出踪迹。这边,也是游丝一线,却是怯懦和瑟缩,含在口涎里,欲吐未吐。他没有回信,并不是忌惮什么,在一个“老爷
  叔”,连忌惮都没有了,也是生机委顿的表现。他也不是薄情,恰相反,他无比地重情,生怕一触手,将游丝触散,无影无形。他不会去港,集大半生的经验,都是一动不如一静。以静制动,不完全因为软弱,还有一点哲学的智慧,静就是动,动就是静,无论动静,人都是走向既定的归宿。过了半月时间,香港又来一信。这一回,没有半个字,只是一份空白申请表格,让他填写的意思。显然,冉太太在动呢!她一直在行动,相信行动改变命运,果然,确实改变了命运。他不得不服输,他总是膺服她的行动。但他所谓动,不是决定去香港,而是,他终于提笔写一封回信。
  这封信延宕有十数年之久,事实上,从收到邮包的那一刻开始,直到如今,便在打腹稿,就是落不下笔。这么久长的心意,从何说起呢?又有十多日过去,再不能挨了,再挨真是辜负!结果,写成一纸,整篇写的都是“很好”,形势很好,生活很好,教书很好,身体很好,同事很好,领导也很好;再有,大虞很好,奚子很好,大虞的太太——他将“太太”二字划去,换成“爱人”,又觉不妥,怕对方以为没有名分,最后是“妻子”——大虞的妻子很好,奚子的妻子——他顿了顿,不也是很好吗?一切很好,所以,他不去香港了,谢谢美意。他的信寄出半月,即有回信寄到。信是冉太太的笔迹,起首第一句:见字如面。不知怎么,眼泪下来了。他好久好久没流过眼泪了,追溯起来,就是那一日,送冉太太母子四人上三轮车,自己走在提篮桥的红墙底下,那一流泪,似乎流尽一生的眼泪,想不到,一口枯井,又蓄满了!婆娑的泪眼,将字迹洇开,几乎看不清,却还是看清了,倒没有一个字说的“好”,也不是“不好”,而是居中,“尚可”。朱朱尚可,自己尚可,孩子尚可,到港后,二人再添一女,称得一喜,冉太太说,以此来看,夫妇也是尚可。“尚可”完毕,信末写了一句:阿陈你依然如故,只帮人,不让人帮你!他便摇头,仿佛冉太太就在对面,这才是“见字如面”呢!四下里寂寂的,窗开着,有风进来,是春风,温暖和煦,有窸窣的响,也是寂静,无边无涯,其中有他,渺小极了的一个欢喜。
  他没有回复,回复什么呢?这些已经多了,再多就滥了。他越来越节制,攫取和消耗均适可而止,让自己贴世界的边缝,最不起眼,有和没差不多。大约就因为此,方才能够历经变更而以完身。
  这一二年里,社会上兴起一股风,就是补课。总是有高考的消息传来,传一阵,又偃止,偃止了,又一阵传。起止之间,年轻人四处寻觅补习的渠道,以应不时之需。这股风也波及陈书玉,源自昔日的校长王钧志,校长将他的英语学生推荐过来补数学。方才知道,校长那边的英语课从来没有间断。再后来,学生带朋友,朋友带同学,前前后后,络络绎绎,集有十来个程度不同的男女孩子。其中一半插队落户返沪,另一半则是工厂或者无业,无论哪一种处境,都是一九六六年革命中辍学业,寄命运改变于重返校园,接续教育。他不收费用,但这一个那一个总会给予馈赠,有时一张电影票,有时一本内部出版的白皮书,也有时是吃食,有一位家长在纺织品公司工作,送一些限额分配的票证。前两项属精神范畴,后者为生活物质,可充日用,算得一份进账。其实他并不顶匮缺,方才说了,他耗费极其有限。重要的是,教与学中生出等待的心情,是他没有过的。他和他们,似乎共同等待着某一种变化降临,而彼此的双方,又正是这变化的成因之一。   晚上,或者周日,在他的房间,这木结构建筑,如今四壁漏风,顶上的瓦盖碎了无数处,不知向谁申请修葺。学生们爬上去,铺上油毛毡,用砖头压住,大风一刮,油毛毡带着砖头翻起来,危险得很,还是回到原始的办法,用水桶脸盆接漏。他支起一块黑板,讲解各种题式。程度好的,已达到高等数学,他就需要复习,师生变成同学,互促互進。高年级的争辩讨论,低年级的竖起耳朵听,黑板上的粉笔灰下雪般洒落。大时代的洪波中,他们这一间陋屋,好像《圣经》故事里的方舟,既随波逐流,又自给自足,等待彼岸临近,终有临近的时刻吧!他们是自私的人,只顾自己,不关心外面的大事情;他们也都是盲目的人,看不远去,只看着每一分,每一秒。可是,谁料得到呢?说不定,就是这些自私者,济人济世,也就是这些盲目者,领时代之先,新晋历史。一九七七年,他的学生们十之六七考入大学;一九七八年,又有三至四成上榜。自此,他的木楼梯几乎被踩破,在校的中学生和考研的本科生都来求教。他将课堂移到楼下厅堂,白昼时间,前后窗打开,光线涌进来,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上,这颓败的宅子就有了生气似的。瓶盖厂的人,看见“老爷叔”一下子走俏,格外惊讶,连守夜人都走到楼前面,探头看着,遇到他的眼睛,身子向后一缩。陈书玉终于见到了隐身人,实在是一副平凡的面相,略有些黄和胖。算一算,在那间平房里已度过十年光阴。大约也是年纪的缘故,变得温和,甚至慈善。晚上下课,学生们走出去,撞得铁门砰砰响,平房的窗户里总开着灯,照亮门前的路。等人走净了,出来锁门,方才熄灯。有时他送学生,会与他照面,两边都不说话,点点头,过去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星期日上午,万万想不到有一个人会来到他这个破宅子里。听见楼下有人叫他名字,走到阳台一伸头,简直不相信眼睛。天井的砖地上,站着校长,身边还有一个青年人,一并昂头望他。砖地上满是裂纹,晨光平铺,就像一幅现代抽象画,那两个人则是画中人。半个身子探出去,眼睛离不开了,定住一时,方才转身,走后楼梯,从夹墙里钻出来。陡地出现在面前,倒把校长惊一跳。拉了校长的手,跨过门槛,走进辟为课室的厅堂。黑板前,高高低低一排桌椅,校长笑道:蔚为壮观!每回去校长家,主人都是家常服,今天穿一件海军呢中山装,白头发稀疏了,剪成平式,显得年轻了。身边的后生,一直没说话,只是看他。这就发现,眼睛与校长像极了,细长的单眼皮,眸子很明亮,显然父和子,就问:大的还是小的?校长说:阿大在东北,招工到油田,已经结婚成家,这一个,先也是外埠,如今回上海,里弄作坊绕线圈,考了两年,没中,都败在数学,你知道——校长说,六九届的,说是中学,其实小学毕业班,别的好说,唯有数学,很难自攻,所以托到你门下!他在学校做事,当然算得出这一届是哪一届,正是滞留小学校一年半,然后分进中学,匆匆过去两年,便下乡去了。再看那后生子,眼睛是父亲的,风度也得一半真传,安然洒脱,体魄却茁壮许多,手脚粗大,出过体力的样子。当父亲的面,多少收敛了性情,言语简短,问一句,答一句。几个来回,估摸程度只在初级代数,心中规划补习的重点,约定好上课的时间,回转头与校长说话。
  这些年,人们见面,多是述说遭际。日子仿佛翻过一道坎,将前后划分两部,需作
  诠释方能够继续沟通。也因为此,也都变得饶舌,非要说个一清二白方才罢休。陈书玉自觉过得平淡,波澜不惊,有愧于大时代的浩荡激情,又因对校长的尊敬,所以听的多,讲的少。校长的话匣子里,装的家务和儿女,这又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眼前出现,西餐社的玻璃窗里,校长将面包和黄油裹进手帕的画面。那时候,青年还在幼童,曾听见隔墙传来小孩子的唧哝声,如同鸟语一般,现在,这么长和大的一条,是转瞬之间,又是一日一日度来。校长说起,两个孩子相差一岁,正好相继两届“一片红”上山下乡,无一例外。事实上,兄弟俩全读的五年制小学试点,倘不是五年毕业,则可延缓一年毕业,至少有一个可留身边。校长絮叨着,有点不像他,变得琐碎,可也因此而亲近,一个家常的慈祥的父亲。两人插队,一北一南,不说其他,单两套行装,犹如两份妆奁——说到这里,阿小叫了声“爸爸”,嫌说得不堪,于是,转了话头——大的走时,以为能留住小的,还剩些希望,待到小的要走,真就觉得,人生兴味全无!窥见父亲的软弱,年轻人又窘起来,别过头装听不见,父亲则一径向下说:儿女就是父母的软肋,所谓舐犊之情,非是亲历不可深知,他们的母亲,梦里都在啼哭,或者夜半惊起,说某一个在病中,真揪心啊!身为一家之主,怎样也要撑持着,怎么撑持?写诗。校长忽然害羞了,红着脸,就像个孩子。青年索性站起,走到门外天井,看缸里的鱼。
  用英文写,写在线装书的内面,过后再看,仿佛情书!校长与他一并笑起来。那几年,家教收起来,全凭他们母亲的工资,先前有一些积蓄,存在银行,又不敢取用,生怕招惹耳目,以为生活奢靡,那阵子,人人自危,不晓得天从哪一块掉落头顶。然而,校长激昂起来,大俗话有一句,船到桥头自会直,两年过去,竟又有投上门来学习的,好比地下活动,夜深人静时分,悄然上门,还制作暗号,敲一下,停两下,窗户用深色窗帘挡住,开一点收音机,播送歌曲;开头用英语《毛泽东语录》作教材,然后,马列文章,渐渐大起胆子,家里有一套林格芬教学唱片,再然后,王尔德的童话,狄金森的诗,简·奥斯汀的小说,莎士比亚的戏剧……年轻人途径多,神通广大,也不知从哪里搞得来这许多违禁品,连新近美国《读者文摘》都有;还是渐渐地,窗帘布拉下,敲门的暗号也忘记了,大白天都开课,好比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这才发现,换了人间!日光从门外进来,照在校长的白发上,亮闪闪的。教书人的快乐,终还是教书!校长说,束脩只是副产品,忽停住,道一声:孺子当付学资,劳动社会的规矩!陈书玉从椅上跳起来:不可能,何况校长您,您是我的引路人!这话听起来有些浮夸,但在他和他之间,却是一万个真实。两人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接触到,又各自收回。都有些激动,没再说话,然后校长起身告辞,带走青年。
  陈书玉随校长,称乳名“阿小”,阿小似有些不满,但也无奈,只是坚称“陈先生”,而不是“陈叔叔”,表示不凭借父辈交情,社会人对社会人的意思。“陈先生”为阿小单独开班,每周两晚,三个课时,总两个半钟点,中间休息一刻钟。头一堂摸底测验,让做一张卷子,全答对;升一级,答十之六七;第三张卷子,就只剩一二。阿小落笔极速,而且果决,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对和不对之间无半点牵连。可见得做过海量试题,高考恢复的二三年里,社会上私印公刻各类习题,几乎成一个流动题库,青年阿小,显然从题库滚出来。但基础空虚,缺乏逻辑训练,就   要回过头去,循序渐进。毕竟有解题的硬功夫,人又敏捷,所以,一堂课的内容大半时间就完成,余下来就聊些闲篇。
  阿小这样的年纪,在父母跟前总是受拘束的,离开了,就获得自由,显出活泼的性子。他对面前的“陈先生”藏了无数的问题,此时兜底翻:为什么独自居住一大座宅子;为什么经无数次革命还保留私有;為什么终身未娶;又因什么与父亲结缘;再为什么往来疏浅却似深交?好比十万个为什么,将“陈先生”逼得无路可遁。那孩子的眼睛特别明亮,也许凡是孩子都有一双明眸,他虽是教孩子几十年,却并没有年轻的朋友,逐渐就忘记自己也是从年轻走过。对着这一双眼睛,他都有些胆寒,仿佛被看穿一切。同时呢,又生出喜欢。住这一所老宅,四周围都在旧下去,而眼前这一个,却是长起来。阿小央“陈先生”带着看宅院,月光底下,长辈们透露的鳞爪,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皇帝恩准啦,《四库全书》啦,八仙故事啦,“半水楼”和“煮书”,也不管正史野史、八卦流言、断续和前后相冲的地方,加上诠释和虚构,最终连贯成情节。他有些唬这年轻人呢!他变得话多,不是课堂上的话,也不是和大虞、奚子,倘若朱朱在场,他们旧友说的那些,而是新鲜的,他从来不曾说过,亦不曾想过的话。他们两个,一老一少,在房子里攀上攀下,最后爬上屋顶的隔板,打着手电,曲着身子,不时地磕碰脑袋,走到山墙跟前,推开小窗。车间的玻璃顶棚,覆盖厚厚的落叶,落叶上覆了鸟屎,风吹来草籽,长出新的植物,月光透过去,白蒙蒙一片。他沉默下来,想起棚顶底下,从躯体里倏忽离去的生命,和身边这一位差不多年龄。
  年轻人没有注意他的沉默,而是想到一桩更迫切紧要的事,急煎煎道:应该问政府取回房产,修复原状,这一幢宅子,在上海称得上文物,再不动手,就挽回不来了!他不由感到诧异了,一辈子都在苦恼,如何从宅子里脱身,它是它,自己是自己,原来,原来还有这样一说!他收回目光,看阿小一眼,仿佛第一次见面的校长,在那弄堂房子的亭子间里,穿一身长衫,桌上一本《韦伯大辞典》,白发飘飘下,俊朗的眉眼,同学少年——现在,一大半人生抛在了身后。

二十五


  其时,政府正陆续落实运动中抄没物质的归还。因存放的困难,其中大部出售处理了,如钢琴、家具、皮草、药材、衣物,再找不回来,只能粗略核价赔付;少部则送入闲置的库房,物主们从单位出具证明信,前去认领。受气氛影响,阿小也一味撺掇,陈书玉就想起当初搜走的一些字画古籍,大虞寄放的那一座大理石圣母像也下落不明,不如有当无地寻一下。找一个星期天,两人各骑一辆自行车,出发了。抄家物质的仓储多设在郊区,按事先打听的线索,往江湾方向骑去,过虹口港不久,就看见农田。早春季节,乍暖还寒,但到日头高升,四野里寒露一下子收干,背上出一层薄汗。仿佛就眼前一瞬间,迎春花爆出枝头,柳枝也发新绿,心情悠游起来,仿佛踏青,主要的目的倒淡了。他对阿小说起早年,朋友结伴去到乡下玩耍,羊当马骑的一节。阿小便问那几个朋友何方人士,目下又在哪里,做什么事,他的问题就像鸡生蛋,蛋生鸡,无尽地繁殖。他说了大虞的遭际,又说朱朱,听到此,阿小就嚷嚷“平反昭雪,纠错改正”。他说,即便改了又如何?阿小道:恢复名誉!他一笑:名誉有何益处?阿小就指摘他“历史虚无主义”,这
  句话让人想到他父亲是哲学正科出身,就笑起来。同行人再加他一条,“犬儒哲学” ,“哲学”正式出台!他更笑了。问他笑什么,答道:真是父亲的儿子!这一句遭到激烈的反对:我才不要做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他诧异得很。阿小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父亲他,过着隐居的生活,早已经被时代放逐了!他想争辩,又无从争辩,便作罢。对方忽想起上一个问题还没结束:那第四个朋友是谁呢?沉吟一时,说:追溯起来,我与你父亲认识,应从他而起,中间还隔一个人。谁?问题紧追着来了,他都后悔多一句嘴。这一段渊源说起来很费口舌,许多关节连自己都不甚了解,阿小不相信:我爸爸镇日不出门,哪里来这些社会关系!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爸爸是我的引路人!神情的严肃影响了那孩子,沉静下来,最后的路程在无言中进行。货卡压过地面的轰隆声也妨碍说话和听话,有几次,彼此看见对方张合着嘴,却没有声音。
  这一座仓库原先是重型机械车间,废弃下来,几十米高的顶上,遗留了行车的轨道。门口有临时搭建的简易棚,供守卫和检查用,手续其实简单得很,递上证明信,只扫一眼,便放行,让自己动手寻找。一旦走进,却气馁了。书籍纸张,包裹箱笼,堆得山高,由于翻检,又摊得遍地,纸屑、蠹虫、积灰、布绒,仿佛起雾,迷了眼睛。人在里面攀爬,影影绰绰的。走入堆积物之间的巷道,不留心触碰某一处,泥石流似的劈头盖脸而下,几乎被淹埋。四下里都在咳呛,咳一阵,停一阵,此起彼落。有一头却持续不间断,而且越来越剧,发出啸音。是阿小!方才意识到,这孩子有哮喘的痼疾,赶紧拉拽起来,向外跑去。惶遽中错了方向,越跑越往深处,再返身掉头,那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慌得没办法,眼睁睁看他脱水的鱼似的大口喘息,一边挣手在口袋里乱掏,掏出一管喷雾器,对了喉咙压几下,总算缓过来,又像个好人似的,继续搜索。陈书玉的态度变得坚决,无一丝回旋,兀自向前疾行,阿小怎么喊也喊不住,只得尾随。又错了几个岔口,终于一柱光明投来,晃得睁不开眼,几乎是扑出门去的,站到太阳地里。心怦怦地跳,也要发喘似的,但凡有一点好歹,如何向校长交代!阿小倒好笑起来,笑蹲在地上,说,自小就是如此,已成常态,出不了大事!急恨之至,不看他一眼,推起自行车就走,那孩子跟着也上车,一前一后,向回骑去。
  一路上,那小的一直找他说话,求和的意思,他只是不理,暗地里后怕,骂自己糊涂,听小孩子摆布,到这样腌臜地方来。事实上,他从来不留恋那些失物,任它去到什么人手中,都与他无干系。阿小觍了脸,说这说那,他其实已经消气,只是不知道如何搭话头。再走了一段,忽发声道:哮喘属“病残”一档,可免上山下乡,留上海等待分配。阿小听他说话,知道形势转变,紧答道:宁愿去死,也不要与“病残”为伍。一蹬踏板,趋前几米,再缓下来,等陈书玉跟上,并齐车头:奇怪的是,去到江西乡下,倒不发作了。他“哦”一声,觉得也不顶奇怪,有的疾患易水土即愈。阿小说,其实,并不十分厌憎务农,倒是对工业有畏惧之心,机器是无情的,看过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他想到的是瓶盖厂频频发生的断指事故,那守夜人终年在残手上戴一只白纱手套,心里难免发怵。对阿小的话,虽有同感,亦有异议。可是,他说,如何解释人人都要留城,将乡下当惩罚?阿小撒开一手,单手扶把,坐直身子,认真理论一番的架势:因为什么!因为城市一直在盘剥乡村,为了工业化的迫切目标,阶   级划分中,又将工人阶级定为无产阶级,属先进行列,于是,农人无论经济还是政治,都屈居二位。他还是有疑惑:那么为什么要你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阿小投过来一眼,很有些怜悯的意思:名和实之关系,“陈先生”你不明白吗?他只得说:到底是父亲的儿子!
  这一趟出行,可说试水,探了深浅,照理说回头是岸,收手为好。但阿小并不这样看,他认为,那些抄家物资——他用了“浮财”两个字,在他的年龄,就是从土改小说中得来的概念,“浮财”不易析产,而“不动产”——这又是政治经济学的名词,可见得这一代人所受教育的混杂,在这混杂中,也会生出真知灼见呢!“不动产”,也就是“陈先生”你的祖宅,产权归属是明了的!陈书玉真有些后悔曾一时兴起,打开那卷席子,给他看了房契。他解释,从时间看,这宅子被占是在更早以前,性质上且不是收缴,而是征用,无法适用目下的归还政策。阿小不同意了,拨乱反正是相对所有的阶段,“右派改正”不就是证明,所以,还是在落实之列。他下定决心不再理这个茬,任凭絮叨,全当耳边风。
  这一年的高考,阿小终于及第,入交大船舶系,如此,他们师生就成校友。相对而坐,有无限感慨。其实,当年在交大本部,求学只一年光景,然后到重庆小龙坎,再有一年,撑足了算不过半途,那时候,比面前的阿小还年少几岁。说起来,都是错了时辰的学生。他说,不喜欢工业,却报船舶专业。青年校友道,因船舶有一种辽阔的景象,与海洋联系在一起。他笑道,當年学的铁道,可一生中只出过两次远门,大部时间,都守在这座旧宅子里。话又落到宅子上头,他躲都来不及。阿小抬头看看顶上,四壁布满水渍,仿佛地图。并没有说什么,再回到求学的题目。他说起小龙坎,那误食毒菌的女生,躺在藤蔓编织的担架上,就像莎士比亚的“俄菲莉亚”。阿小则说起乡下时分,曾发生过的死亡,最多的是伐树放倒的时刻,青年们提了刀锯,嬉笑着奔跑,跑错了方向,那参天大树直压过来,生命真如蝼蚁。攀爬山崖失足,蚊虫叮咬发疟疾,还有一对男女,殉情而亡……他叹道:你们自己不惜命,哪晓得父母的痛楚。谈到父母,又生疑问:为什么不读外语,不正是父亲的所长?年轻人说:我不喜欢重蹈父亲的覆辙。欲为校长辩护,依然不知道从何辩起,辩又有何益,子一辈总是对父一辈不屑,以为能活出别一路人生,于是,便不说话了。
  阿小上学去了,不再有人耳边唠叨房子的事情,可已然提起来,就有些放不下。屋顶的瓦碎了大半,时不时往下落。野猫直接钻进来,楼顶隔板上做窝,老鼠倒销声匿迹,可猫们却是另一种动响,叫春令人毛骨悚然,气味也很不堪。向房管所报修,回答是私房自行解决,悻悻然转回。学生们帮忙先用草席苫一苫,再将碎瓦拼起来,到底是凑合,雨水透过瓦缝,蓄在草席上,一汪一汪,再一并泻下,隔板都有腐朽的迹象了。无奈中,他想到“弟弟”,“弟弟”说,顺其自然,如今,自然趋势向哪里去,如何才是因循?好比心有灵犀,他想到“弟弟”,“弟弟”也想到他。这一届政协会议,他被推举区级委员,开幕式上,市里统战部门领导接见,正是“弟弟”。他意识到所以成为委员,正是“弟弟”保荐。坐在底下,看着主席台上一排领导,又近又远,如此,今后再不会有交集。不料想,歇会时候,“弟弟”专来与他攀谈,两人手握手,脸对脸。他看见“弟弟”口中的缺齿,面上的皱纹,精神依然轩昂,终究蒙了风
  霜。起初的拘谨过去,又回到以往,将眼前这人当依靠,于是,又问到宅子的事,归公好还是归私好。“弟弟”沉吟着,说一句:归公不易,归私也难。这话怎讲?他紧问。“弟弟”就解释:你要缴公,“公”要不要呢?修葺是个大工程,完毕后又作何用?归私的话,里边有一爿厂,让他们往哪里去?若干年免纳地皮税,要从头补齐,单这一笔就够你受的,莫说修葺这一项—— 一番话,说得他连连点头。“弟弟”又说,目前是个难题,谁知道呢?说不定峰回路转,天时地利人和,诞生新局面。他又一阵点头:我听你的!开会的时间到了,“弟弟”往主席台上走,又折回来,说:你知道当年去重庆的一众人里有谁?他摇头,这多年的谜案,临到破解时刻,却是木然。那个“妈妈”还记得吗?摇头换成点头,“弟弟”笑脸绽开,还是原来的样貌,岁月并没有伤到筋骨。是上海海关总务司长的夫人,因司长拒绝出任汪伪政权海关负责人,由我们保护,将一家拆成几户,各取道路离开沦陷地,到大后方去。如同施了定身术,他一动不动,醒悟过来,再要问几句,“弟弟”已让秘书接走,上了主席台。
  其年,陈书玉六十岁,人生一个甲子。他呈上退休报告,学校挽留,他谢绝了。如今,学生已是孙辈的年龄,自觉得不合时宜,小孩子还是让年轻人教导更好。算起来,已经有三十多年教龄,早先的学生都是中年人了。按照惯例,胸前别了大红绸缎花朵,敲锣打鼓送他回家。队伍到了引线弄,看见那壁风火墙,他便无论如何不让继续进了。看着他的背影在窄巷中越走越远,孑然一身,人们发现,对于这个共事多年的身边人,错过许多了解的机会,谁知道他经历过或者正经历着什么呢?锣鼓歇了,正是上班和上学的时间,即便是再嘈杂纷乱的街区里,也是宁静的。
  退休的生活,于他并无太多的不能适应,总是一个人的日子。将卧房移到楼下厅堂,从楼梯处隔断,辟作独立一间。随着学制正常,课外补习的热潮平息,学生渐渐少去。屋顶漏雨越来越剧,早晚会殃及底层,眼前却还安稳。政协大约每月一次活动,或座谈,或视察,或只是联谊聚会。在座多是一些旧人物,灯泡厂的业主,跌打伤的郎中,报纸的写家,地方戏演员,沪上名流的后人……谈资不外怀想当年,数点今朝,有许多感慨,又有许多诉求。令他意外,所诉事项有一些极渺小琐碎,比如索讨抄家抄走的一架冰箱,因是德国制造,留学归来一并携带,经历和感情很不平凡,奇异的是,最终真的找回来了。私下里议论政协的人事,得出结论,私事好办,公事难办,因关涉国政国策,非一时一地一人一物。由此,他便触动了心事。他家的老宅子,何不提及提及?有当无的,至少不会有什么过失。于是,一次座谈会上,专作了发言,会议秘书记录下来,让他审读签字,然后呈交上一级部门。不想,下一次全会之前,秘书处让他正式写一份提案,陈述详情。不敢怠慢,认真做功课,将口传的渊源,建筑的样式,装饰风格,保存的程度——虽然颓圮严重,但是面积无有缺失,无有抢占,唯一爿工厂,而非七十二家房客,需大量动迁安置,等等等等,写成文字,当年评为优秀提案,得奖品电饭锅一具。然而,事情到此结束,再无下文。他就又写成第二份,报告最新信息,就是瓶盖厂面临关停并转,事实上,生产已停滞不前,等待发落,让地修葺,不又减少障碍,敞开通路?他附上房契的复印件,这份房契从席卷中重见天日,装入镜框,悬挂在壁上。报告末尾,他郑重声明,房屋整顿完毕,自愿缴给国家,为   沪上老城增添一景。这一份申述呈上以后,如石沉大海,无半点回音。
  本来并没有抱希望,多少受事态鼓动,此时便淡下去。忽然间,瓶盖厂却关门大吉。先是包装业流水线上阵,一张铁皮进来,一个个瓶盖出去;然后向上游扩展,食品原材料进来,一个个罐头出去;再然后,下游也接续起来,不仅是罐头,还装入纸箱,连上运输。流水线越来越长,容纳越来越大,瓶盖厂这样的小型作业,带有原始性质的,完成历史使命,寿终正寝。同时呢,归还私房,落实所有制政策,又是大势所趋。想起“弟弟”说的,“水到渠成”,既有近观又有远见,他从心底折服。大约一个月光景,瓶盖厂迁空了,搭建物未拆除,车间棚架,机器的道轨,冷却的水管水龙,都在原地。由于金属的重负,地坪明显下沉,砖面破裂。西侧铁门边的小屋清空,地上遗了几只纱手套,让他想起守夜人的残手。空间陡然空寂下来,大得无边,人在里面,几乎都找不着自己。一夜无眠,静谧的穹顶,罩下来,即成梦魇。其实他醒着呢!他忽然想念起机器的轰鸣,脚步杂沓,守夜人出没的身影,厨房女人拎着开水壶站在天井喊他:爷叔!说是一个人的日子,周围都是有人!天不亮起床,推出自行车,径直骑往江边码头,找大虞去了。

二十六


  在大虞家只逗留半天,匆匆吃过中午饭,两人一同过到江这边。推开铁门,方一走入,来人便“呀”的一声。天天进出,还没什么,相隔十来年再看见,吃惊不小。這地方可以演《聊斋》!大虞说。被他这么形容,陈书玉也觉得吓人,仿佛一夜间又颓败一截。那轿厅、花厅、过廊、天井,经瓶盖厂一建一拆,连轮廓都模糊了。东院上搭起的因是成品车间,当时最热闹红火,如今人去楼空,站在底下,四面嗡嗡的,风吹草动都起回声。陈书玉说:也要谢谢瓶盖厂,倘不是有它,这堵墙早已经推倒,不知拥进怎样的恶人!大虞道:古话怎么说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宅子因它得生存,又因它顶顶受伤,五行中相生相克一说,指的就是这一桩。陈书玉说:房屋是木,工厂是金,正应了金克木,金又生水,水再生木,不定还有生机。大虞笑道:这一循环,大约不在你我有生之年了。话说到这里,似乎不祥,两人都察觉了,于是止住,向外走。
  来到天井,大虞不由说:怎么小了许多!再一想,就也是颓圮的缘故。院墙房屋,呈倾倒之势,四合过来,压迫了视野。门楼上的砖雕风蚀得厉害,变成一种灰烬的颜色,两壁上的浮刻大体完好,堪称奇迹。主楼因有他住着,还不至于溃决,勉强可支撑。所谓人气,其实是物质性的,起居生活,好比日常维修,落势就落不到底。地板、墙壁、楼梯、顶阁,都在空空的响,即刻就要散架的样子。大虞说:榫头松了。看看四角,又道:好在斗拱无变形,然而,遍地土建,地形动异太大。陈书玉说:周边还都安静,一时半会儿波及不到吧!大虞说:有句话叫作“动一发牵全身”,科学是共振理论,有时近在左右,但不在一个频率,倒避得险,相反,极远处,也许片刻间大厦倾覆。陈书玉笑起来:你不要吓我,可是再经不起了!大虞也笑:有一桩事称得上不幸中之大幸。什么事?他急问。无白蚁之患,大虞说。陈书玉松下一口气:这要归功白蚁防治所,年年检查。大虞却不同意:这恰是他们的不懂,你家宅子用的几柱楠木,天生不筑蚁穴。陈书玉“哦”了一声,想大虞才是这宅子的知己,
  他枉担了虚名,身在其中,隔心隔肺。
  两人在廊前坐下,陈书玉端出茶壶茶杯,煮沸水泡洗,残水泼向窨井。忽想起一件东西,返身上楼。听得见楼上开柜翻箱的声音,过一时,捧一团报纸下来。层层揭开,原来是窨井的一面铁盖。铜铸的空镂,一个散发女头像。从装饰到人物,都像西洋风气,却不知典出何处。陈书玉告诉,大炼钢铁时候,从捐物中私留的。大虞拿在手中,仔细端详,早年旁听的西洋艺术史心中过一遍,不敢下断言。可以想象,自开埠以来,黄浦江上,多少客货往来,交易东西南北。算不上稀罕物,但因是房屋的零碎件,或能够管窥宅子的来历。陈书玉说,要是喜欢就拿去,正可以抵当年寄托的大理石圣母。大虞说给他,他就要,但莫说抵不抵的,谁欠谁啊!放进旧报纸,原样团好,收起来。陈书玉说,要是这壁砖刻摘得下来,也要送给他,放在这里,就是糟蹋!大虞喝着茶,看砖地上的裂纹,表情甚是痛惜,说道:修复这宅子,非一己之力可达到,倘要不修,眼睁睁看它烂成一摊,又造孽了。陈书玉说:那真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大虞道:换言之,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陈书玉便苦笑:你不给一点出路我!大虞缓和道:我不正想办法!二人不说话了,各自想办法。中午吃的那点东西早不知跑到哪个角落,天也向晚,就决定出去找个地方饱餐一顿。从一早忙碌到此刻,都累了。
  推车出门,未及上路,大虞却生出念头:何不去找奚子?此话一出口,陈书玉也觉茅塞顿开,眼睛亮起来。立刻调转方向,朝奚子家骑去。地址还是那一年,陈书玉做联络人时得到,并不知有无变化,去到再说。奚子家住中心区一条公寓弄堂内,到弄口不禁迟疑,吃饭时节上门不免莽撞。话说回来,奚子在大虞家吃过多少酒饭,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就算奚子没什么,还有他女人呢!兄弟之间,有了女人终究不可同日而语。说到底,他们对奚子还是有顾忌。最后,他们在隔壁弄口一家湖北小馆吃了豆皮和鸡丝馄饨,又挨去一点时间,方才来到奚子家公寓前。
  按响门铃,只听有无数脚步穿互奔走,最后开门出来的是一个老太。问季西涧住没住在这里,老太就往里请人,一边回头喊“老季老季”,山东河南一带的口音。紧接着就见奚子从一扇门里探头。那一条走廊两边至少有五六扇门,此时全敞开分别有女人和孩子出来,看是不是自家客人。原来,奚子是住一套公寓里的两间。晚饭方毕,饭桌还凌乱着,他女人竟还认得这两个人,即问吃没吃饭。老太也紧跟走来,拉他们到饭桌上。其时,倒觉得见外了,很有些不过意。再三声明已经吃罢,老太太流露出悻然,收拾起碗筷。见桌上有一箩大白馒头,还有葱蒜酱之类的佐料,就知道奚子家已是北边的食风。
  患难时的结谊不比平日里,他们与奚子之间疏通了款曲。他女人虽有些官派,但离近了看,秉性尚属厚重。老太太显见是奚子岳家,裤角扎着黑布条,脚也像是裹过的,一派庄户人模样。进厨房忙一阵,端出一个竹筐,盛着炸面片,金黄色里嵌着黑芝麻,香气扑鼻。因奚子避难这一节,将这两位视作恩人。那一晚匆匆分手,自后没有见过,从报端新闻得知,七十年代末奚子复出,比原职升一级。以住房以及家中陈设看,不像是极大的官,但所在地段和公寓格式,当属中产以上,所以也不止七品。这两人不怎么懂政界的规矩,只是按旧日的社会阶层作比较。再怎么说,宦海沉浮数十年,总有人脉,   不是说,官官相通吗?
  三个人先说些别后状况,然后切入正题,谈到陈书玉的宅子。为证明这宅子的建筑价值,大虞打开报纸团,出示落水上的铜盖。奚子的兴趣来了,端在手中细看,说人物仿佛塞壬,西洋神话中的水妖,以唱歌迷惑水上人,装饰却是中国民间,天后崇拜的款式,工艺颇讲究,铸模浇造,但不见流行,应是专制无疑,以此推断,当年宅子的主人下了大功夫和大价钱,更像商贾人家,求新奇则不求甚解,勿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收进囊中没商量,如读书做官出身,就拘谨得多了。奚子建议可去图书馆查阅“名士”或“宅邸”条录,看有没有记载,倘使有靠实的来历,说不定能纳入文物系统,政府就有责任保护。听奚子如此一说,两人都明白许多,茫然中开出路径,深觉这一趟来对了。
  大虞在陈书玉处宿一夜,次日早晨便回了乡下,分手前约定,如有开工修缮的一日,请大虞出山,做大木匠。明清式的插榫法,如今知道的越来越少去。市面上的仿古木器,其实都是现代式,再远不过民式。个中机枢,大虞向陈书玉解释几番,终也没让他彻底懂得,遂放弃了。总之,一句话,随叫随到。送走大虞,陈书玉直接就去上海图书馆。图书馆从旧途改造,局促得很,经查询,知道要找的资料属古籍部。到古籍部出示退休证,登记一张表格,排队等候约半个钟点,里面送出一沓书,指定一间阅览室,进去了。阅览室明显是原先的浴室,四壁贴着瓷砖,脚下马赛克,墙角还有截断的水管,一扇窗封死了,刷一层涂料,日光灯照耀下,一片森白。外头正是日头高照,这里却如夜深,倒是有几分古籍的气氛。刚一坐定,便觉周身寒冷,另有两名查阅人,都穿了棉衣,显然是常客。他从包里摸出雀巢咖啡瓶,问管理员哪里可供热水冲茶。那管理员岁数至少与他平齐,白发稀疏,近视眼镜厚如酒瓶底,表情严肃。打量他一时,回答,此地不可有任何液体类物质。又检查他的用笔,结果是没收,钢笔墨水也属液体一种,上衣口袋拔出一支圆珠笔,临时借他,离开时候换回。坐到长条桌前,缩着手脚,翻那沓读物。书页都已经黄脆,名目各一:地方志,家谱,掌故风物琐记,笔记小说,才子文章……他工科出身,未曾接触文史,就不知从何得门而入。那管理员大约看出他的窘态,踱过来,站到身边,向桌上书籍略作浏览,问他究竟要查什么样的人和事,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了。稍顿一顿,如实告知宅子的事情。管理员问宅子有无名号,家族又有无堂号,祖业以何为经营,其中有否出过名人,比如状元举人一类,他全回答“不知道”。双方都苦恼了,管理员的手指头在桌上笃笃敲着,他忽开一窍,说道坊间传言祖上以沙船运输起家,后来开辟码头,就是今天的十六铺!管理员说,那么就查沪上航运和码头,再有,可到徐家汇藏书楼检阅《申报》上船讯一栏,旧时代通讯不利,海上又有不测风云,船行消息常登报发布。
  下一日,再来,依了指点,再借出一沓。其时,地方志尚未新修,旧籍多向信史摘取收集,细枝末节则散录于各类稗书,说法又莫衷一是,有一则闲文倒写了今昔十六铺,上溯至轮船招商局则止,与他家无任何瓜葛。本就是流言,于是搁下了。跑一趟徐家汇藏书楼,建筑规模小许多,却是原址原貌,规章就很严格,证件不顶用,必须单位证明。为开证明,又跑去学校。只二年时间,学校几乎全换新人,书记也是女性,很年轻,在他的年纪,看出去都是年轻的脸。问起原先那一个,回答已经退休。可不是吗?他笑
  自己老糊涂,都算不对时间了。开毕证明,二次去藏书楼,终借出一堆旧《申报》,不要说一月一年,只独一张,就密密麻麻,不晓得横竖拼嵌多少豆腐干。要查船讯,继而筛检与他家祖业有涉的那一则,简直大海捞针。未看一字一句,已经信心丧失,真想立即还回去转身离开,又怕人哂笑还起疑,于是呆坐半日,近午时分,原样还回,逃跑般下楼,来到街上。
  街上人车熙攘,不乏肩挑背荷的郊农,因是与北新泾通衢。天主堂的双塔在街市背后,随视线转移,走到哪都看见它。这一番查找无功而返,但也长了见识,那故纸堆里不知埋多少旧事旧物,他家那一点挂落,可谓小巫见大巫。他轻松不少,仿佛卸下一桩重负。再回到家中,看宅子似也破得好些了。穿过前院,走到后进房屋,原先这一排用作办公,结构还在,但久不光顾,楼梯面板拆走大半,只剩空架子。踩着木档上去,地板也取空半部。下手抽出几条,横在窗户前,用长钉敲进,封死了。东院的通道用砖和水泥封起来,隔断了。西侧要进出,就留着路,只封了仓房。不是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还有一句话,家有千千屋,日睡三尺,那就退到“三尺”吧!他在天井的缸里新放进几条鱼,再买些盆花,沿墙脚置放,略添一点生气。早晨,太阳从东面升起,越过玻璃钢顶棚,照在西墙上的砖雕;傍晚,则是东墙上亮起,深浮雕的线条镶了影的边,变得立体,就像活了。他细看其中的人物,渐渐有了交情,心里想,这些小人儿不磨灭,宅子兴许就不能倒。
  现在,他是个无事人,镇日在独院里,从早到晚。时间久了,他不再怕这空旷和寂寥,相反,还得了乐趣。他不再收学生,日益格式化的应试教育体系,他已经脱离,中小学校兴起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在老派的他看起来,更接近脑筋急转弯,非其所长,倒是偶尔有一些建筑专业的人士,上门来看这宅子。好奇他们从哪里得知,说是口传,一传十,十传百,似乎有了点名气。曾有一度,土木系的学生来绘图,绘得很仔细,有平面图,又有局部立体三维,于是,封起来的空间再打开来,又损毁一些。他以為大修计划使然,回答只是作业。然而,这作业终于给宅子留下一份资料。他索来平面图复印件,装入镜框,与房契并列墙上。受此启发,他决定为这宅子修撰一份文字,权且当作业,就像那同学。有作业填充时间,空旷里也有了内容。他在楼上楼下搜罗,每一点琐细都有意味似的。祖父甚至曾祖父的几封短简,不外人情往来;几页豆腐账,蝇头小楷书写,半箱火油,五斤黄豆,十斤六谷粉,猪油四两,河鲫一尾,忽觉眼热,这些东西不都经他手交割,这就发现原来是内战时节的日用流水,他报一样,祖父记一样;若干旧照片,发黄而且模糊,还是认得出他的父亲母亲,西洋式的成婚大礼,白婚纱和黑色燕尾服,边上的花童应是他的堂房兄姐;一张文凭,四周藤蔓纹饰,水印纸面,弯弯曲曲的花体洋文,拼出祖父的名字,不知是读来还是买来的外国文凭……他全送去翻印拷贝,归入档案。   这些鳞爪东一片西一片,拼凑他的家族史。他还是看不清,但有什么要紧呢?即便是留在典籍——他可算知道典籍是怎么回事了,那些黄脆的字纸,沾不得半点“液体”,一沾即没入虚无,比较起来,他们家的这些,还坚固些呢!越来越多的残片,都要装镜框,墙壁就不够挂的,好在,新起来塑封的技术,弄口就有一爿小店,店主是安徽人,因时常光顾就认识了。问他这些东西有什
  么用处,他说:历史啊!店主好笑道:老家里石头牌坊都推倒,平底修路,那还不是历史吗?他也笑起来,忽想起那吊死的转业军人,所说家乡也是石坊林立,这店主不定是他后人呢!
  这一天,又有一位不速之客,照惯例来者不拒,引着穿轿厅,花厅,走过廊,廊上的歇山顶坍塌十之七八,柱上的彩漆剥落殆尽,入月洞门,门上的刻字隐约可见,进到天井,客人不急着登堂入室,只背了手,仰头看。太阳射在眼镜片上,反着光,下半部则在影地里。觉得这脸架子有些眼熟,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客人看一会,低头跨过门槛。他跟随身后,走上楼梯。楼上两翼房屋实已腐朽,脚下咯吱乱响,四壁水迹道道,垂直而下,仿佛水帘洞的化石。后楼梯下,从夹墙出,又站在天井中央。此时,太阳移过屋脊,当头照耀,满地光明,客人回头笑道:难道一点认不出来了?心里一惊,更觉得见过,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怎样的前缘。见陈书玉迷惑,眼前人只得自报:我是“小李”!他眯细眼睛,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是“老李”了!那人抬手在花白的头顶抚一把,头发硬扎扎划过掌心,吱啦啦地响。久远的记忆开始呈现形象,小李?他喃喃道。那个颀长的身影,年轻轻的,白皙的肤色,连军装也是洗白的,白边的近视眼镜,表情多少是莫测的。他还记得那双手,同是白皙纤长,将纸笔安放面前,让写下求见的人和事——小李呀!他叫不出声来,胖了些,就显矮了,因而,也变得慈祥,不是年轻人,年轻人总有一股锋利,生活将它磨啊磨的,磨钝了,同时呢,也磨厚了。他抬抬手,又放下,却让“小李”捉住,“小李”的手也是宽厚有肉的手。其实,叫是叫“小李”,并不比他年少多少,初次见面时候,他二十多岁,也是年轻人。可老少不在长幼,而是,新旧。他们一个是旧的社会,一个是全新。小李,应该称老李了,握着他的手:你知道谁让我来的?这一回,他想到了:奚子,不,老季!不错,小李刚任命本区的区长,季局长建议来看看,看什么?一桩宝贝!老上级说。他不由哽咽,说不出话,想,到底还是那个奚子,没有忘记他的事。
  老李本是上海学生出身,由地下党组织牵线,去到根据地,参加部队服务团工作,再跟随大军进驻上海。如陈书玉他们初始认识的,在奚子身边做秘书,后来调动了几处,职务不同,但都是文化单位。新近的派遣却有不同,一区之长,真正的父母官,民生民计全在辖内。但因老本行的关系,别开一路思想。这老城区建筑陈旧,人口密集,地产归属复杂,虽在城市中心,却是市政规划的边缘,仿佛被历史遗忘,成时代的洼地,民怨也很激烈。然而,老李的眼睛里,落后自有落后的好处,那就是原生地貌基本保持,尚可循迹现代上海的前史,文章就从这里做起来。这些日子,盘点老底:园林,会馆,佛寺,道观,城隍庙,舊城墙半截,老门楼一座,陋巷数条,许多道路没有了,可是路名还在:三牌楼,四牌楼,露香园路,大境路,方浜,肇家浜……再要有一座民居,二百年的历史勾勒又多一件实物。事先,已到房产部门作调查,得知陈书玉家老宅的性质,属私人所有,因种种契机,占地面积无有缺损,无有侵占,产权完好。老李还了解到,自瓶盖厂迁出,地皮税已拖欠三年之久,房主本人也有上缴国家的意愿。走出宅子,心中计划已渐成型,陈书玉呢,沉寂的希望复又起来,这一回,怕是真的了!他兴奋得坐不住,推了自行车,无目的地骑过几条街,任风声耳边呼呼地响。然后驶往奚子家方向,半路又折
  返,转眼间,人和车上了轮渡,向对岸驶去。

二十七


  多少年里,凡遇上什么事,无论喜忧,总是找大虞去。现在,还是找大虞。他向老李推荐了大虞,目下,擅通古建筑的工匠日益少去,新式木工都有新式武器,电锯电刨枪钉,离攻木之本越行越远,如要修旧如旧,必大虞一辈人可以胜任。午后的轮渡上,只有二三人,还有一笼雏鸡,叫喳喳的,绒球般滚来滚去。江面上很繁忙,水泥船的马达轰隆隆响,货载过重,吃水很深。大虞家一片喜气,正划地起屋,给儿子娶亲。儿子已二十六岁,在乡下算是晚婚,小两口都是大学毕业,在市里工作,未必回来住。大虞执意起屋,多少带有象征意味,新人家新日子,同时呢,也是历史的经验。当年,如不是有个老家,他们可不是无处投奔。那日子想起来,连梦都不是,仿佛幻觉,可就是里面走出来的,要不,怎么有乡下娘子,又有小子?新房子是水泥预制件楼板,琉璃瓦顶,马赛克墙面,茶色玻璃窗,年轻人的风气,老辈人不得不随俗了。
  陈书玉兴头头地来,逼大虞立约,再兴头头地回,一刻不愿多留,就觉得老李会来找他,有许多事需要商量。大虞虽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就算老李有权力,但权力这件东西,就像斗拱的原理,不是独一,而是多项,互相制衡,才顶得起来。不忍扫老朋友兴致,就只是满口答应。看他一阵风地骑走,不由也有点激动,说不定呢,说不定事情真这么成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书玉都不敢出门,怕错过来客。为即将来临的工程,开始收拾房屋,将杂碎分成留和弃两部。倒是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旧物,单是衣服,就几大堆,喂食多少代蛀虫,提起来,一面网似的,直接塞进垃圾箱。各式各样的锁和钥匙,集起来一抽屉,没有一对配得上,挑几件材料沉重样式奇特的留下,其余就送到弄口的锁匠摊上。绞成缕的丝线,变了颜色,也是扔。线香受了潮又收干,结成饼,扔掉。棉胎一摞一摞,有几床湖丝,他也不要了,堆在门外边,眨眼不见踪影,让人捡走。他上下前后跑着,顶了满头的蛛网,耳朵竖起,听有没有小轿车的声音,说不定老李又来了。二十来天过去,东西清出不少,却不见半个来人。从报端可见老李的行迹,清点出辖内几千只马桶,几千只煤球炉,又有多少孤寡,再有多少待业人口,未注册的商铺,计划外生育……这才发现一个区长肩胛骨上担多少大事情,他那一座破宅子不定排上日程,于是,便搁下手来。收拾到一半家当,也无心善后,开膛破肚似的,一派狼藉,更不堪了。   事情总是这样,越等越不来,不等却来了。来的不是老李,是老李派遣的人,不也是一样吗?陈书玉起脚就要带去看房子,遣来的两位并不挪步,开口即问产权人有哪几个,很像查户口,但这正是办事情的样子,他对自己说。接过来回答户籍只他一个,产权人应也就是自己。来人说,户籍不等于产权人,向他索讨原始资料看,便亮出当年的房契,那两人交替看一会儿,问购房人是谁。言语不由混沌起来,曾祖,高祖,曾高祖,总之老祖宗,要向上溯不知溯到哪里!来人中的一个说:怕已经投胎去了。这话道出,都笑一笑,气氛有些活动,话题也散漫了。闲谈几句,决定从可溯的那一代往下数。陈书玉说,自记事起,这宅子里就住两系,祖父和伯祖,伯祖过世早,后代随伯祖母离开,去到什么地方,渐渐断了联系;祖父这边是父亲
  和大伯两房子息;另有一个姑婆,按老法,不继承家业,何况也搬出去,“文革”中表态与家族划清界限。父亲有他及两个妹妹,循旧例,妹妹们也不属继承人;大伯那边倒是三个儿子。归纳起来,产业有份的就他和三个堂兄弟。那三个堂兄弟离家很早,或在国外,或在内地,大约想都不曾想到要与房产发生关系。所以,他以为,完全有决定权,多年来,一直是他住在宅子里,户籍可以证明——来人打断他,那是按使用权论,所有权属不归此列,遵照规章,需有堂兄弟们放弃产权的证明,这是第一步!来人中比较严肃,看来也是做主的一个强调。是第一步,也是前提和基础,然后才谈得上其余。他说:请政府相信,一旦产权明晰,一定上缴国家无疑,唯一的条件——那人接口道:谈条件为时过早!陈书玉发现,这人虽是老李的下级,官派却比老李大许多,正应了俗话,阎王好哄,小鬼难缠。想到老李,还有奚子在背后撑着,他的口气也强硬起来:丑话说在前面,唯一的条件,我要参与修复工程。听到如此条件,那人好笑起来:这事不由我们,我们只负责解决房屋归属,当务之急,是产权人意见一致,口头不算,必须书面!那人着重说出“书面”两字,陈书玉不禁有些畏惧。
  大伯和父亲都去世了,惶惶乱世,活着的人要紧,丧事简而又简,得到消息已有段日子,之后就更没理由往来。要找到几个堂兄弟就属不易,照理父母在大妹妹家终年,多少会留下信息。但是,他偏偏不向妹妹打听,私心里有一些防备,唯恐生枝节。大妹妹是个厉害人,别人想不到的,她都能想到。他隐约感觉事情不如以为的那样简单,临走时那人说的“书面”两字意味深长。最后,他决定先联系堂兄弟中的一个,大伯大伯母跟随在西安生活的,由他来向那两个兄弟通告。信写出了,他就跑去江对面找大虞,汇报事情的进度。大虞的新房已经落成,正进行内装潢。从他处拿去的落水铜盖,大虞竟然做成一个别致的插屏。陈书玉想起他家的老行业,专给西洋人做钟座。那红木插座的雕花细巧繁盛,有洛可可风,托起铜盖,盖面上的女妖都显出好来,有一种危险的美艳,很是招人。
  这一回,连大虞都觉得事情有眉目,特地随陈书玉过一趟江,再看看宅子,又觉得颓败几成,地砖翻起来,或者说被茅草顶起来,像要来埋这房子的势头。大虞嘱咐将几幅完整的窗扉门扇拆下集拢,专辟一间屋子收起,修复时候可供打样用。再有,破损的板壁板条也挑完整的集拢,不能任由日晒雨淋,新材料里间着旧料,才可修旧如旧。于是,他又有了活计,充斥等待回音的日子。大伯家那边的答复和联络比预期的要快,三家人从不同地方寄来了信,言辞也都热切,感激他守持家业;同时也赞成他的决定,给祖宅以极好的出路,于公于私皆有益处,一定全力配合,早日實现目标;第三,委托西安的兄弟全权处理,凡事与他商量即可。将信交给督办部门,还是那两位出面,说信上并没有放弃权利的表达,只能视作委托,委托西安的兄弟,而不是你——将信折起还回陈书玉,所以,房产的处理就也要得到这位堂兄弟的同意。接下来,又是一番书信往返。西安的堂兄弟提出货币偿付,陈书玉拿了信跑去;进行一半,堂兄弟又提出置换的方案,陈书玉拿了信再跑去。交道多了,到底有几分稔熟,知道一个姓赵,是部门的科长,即称赵科长;另一个姓顾,为顾干事。他请赵科长和顾干事喝酒,也是大虞教他,说只要人到,事就有七分成。届时,都到了,德兴馆开
  一小桌。赵科长说,凡交易都有个开价和还价的程序,卖家先开,买家再还,一来二去,总有个合适,就定了!他不敢开价,又怕开低,又怕开高。开低了,那一边不允,开高了,这边要撒手怎么办?此时方才明白,让堂房一家放弃产权完全不可能。回去写信让堂兄弟报一个尺寸,堂兄弟却不肯,要让“政府”报。“政府”,也就是赵科长说,你们是产权人,先出头筹。双方像是谦让,其实互相探底。只是苦了陈书玉,写无数书信,跑无数来回,最后,还是老李出头,定下连陈书玉总共四兄弟,各人一套两室一厅工房,位置浦东。西安的堂兄称浦东地段不佳,坊间不是有“浦东一套房,浦西一张床”的说法吗?其时,正是上海房市低迷,买房都可退税,老李一拍桌子,地段依然浦东,两室改三室。
  堂兄那边显然松动了,决定亲来上海一趟,当面定夺。时间过去一年有余,老李就任也已届半,终于,坐到一起,不谓不是大进展。谈判在区政府小会议室进行,陈书玉和堂兄在一边,老李横头坐,另一边是各有关部门说话算数的人,赵科长没有上桌,顾干事则在后排记录。陈书玉看看身边这个人,其实是血亲,却印象澹远。少年时候,一同出入舞场,马路上兜风,堂兄他白衬衫外套挑花毛线背心,底下是米汤色薄呢西裤,足蹬高帮牛皮鞋,戴一顶马球帽,很俏皮地叼一支雪茄巧克力。私配西门钥匙,藏在树洞里的主意就是他的奇出。如今是个老人,他们不都是老人家了?由于生活北方,水土粗粝,又比实际年龄更苍老许多岁。穿一件涤卡上装,上海人早不穿了,扔进历史垃圾箱,而他还是全新,光闪闪,硬挺挺,上海话也不顶会说了。谈判还是很顺利的,之前的周折就不提了,大家都往前看——老李说,等“煮书亭”修复起来,门口要专立一块牌,记录往昔,他家人的名字都会在上面,可算得青史留名。正式签约定在下周,需起草文书,刻印证章,邀请来宾,筹备一个简短隆重的仪式,无论于他们家,还是本区政府,都是一桩大事情呢!
  堂兄原计划与他同住,可前脚进门后脚便退出去,连连摇头,不堪卒睹的样子,这表情倒流露出年少时的模样,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是不屑的。他说到亲戚家投宿,陈书玉不知道他说的“亲戚”是谁,可能是堂嫂那一边的,就没有细问。堂兄告辞,一个人在宅子里,前后走动,遍地秋虫啁啾,金属般的脆响。渐渐平复亢奋,却生出不安,似乎不相信,不相信梦想竟然成真。这一辈子何其平淡,没有过一点激昂的经历,连爱,倘若说有过爱的话,都没什么声色,最大的幸运就是太平,可太平不就是平淡的代名词!夜深了,可他躺不下去,只能这么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忽又发现这宅子并不像以为的那么广大,走那么数十步就碰壁回头。也许是茅草长起来的缘故,都在齐膝。下露水了,听得见沙沙声。湿润的草叶和草茎摇曳,月光四溅。他都认不出来了,仿佛另一个世界。   当时他也猜过,但不敢向自己承认,堂兄寄宿的那“亲戚”,就是大妹妹。由此,大妹妹知道了祖宅置换的消息,又告诉小妹妹,没有与他招呼一声,直接找老李交涉去了。陈书玉想,如果他是大妹妹的性格,也许事情早成了。根据男女享有共同权益的原则,女儿也属继承人之一,于是,四套房增到六套,需重新上报和批准。再接着,让他觉得发谑,他已经不会动气,只是发谑——有一日,一个四十来岁年纪的女人找到他,自称姑婆的过房女儿,这几十年,姑婆就是和她姨妈住在一起,她一个赡养两个。所
  以,她也应当有一份。笑过之后,不禁害怕起来,觉得这空宅子里其实住满了人,隐身人,都拿眼睛看着他,他走到哪里,都有眼睛。他不敢乱走了,只是坐在屋子里,那屋子四面透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宅子的名号分明是“听风楼”!
  伯祖那边似乎也骚动起来,大妹妹来找他,商量协同合作,废除伯祖一系的房屋共有权。他不说话,大妹妹急了,站到跟前,好像要动手的样子。他从椅上退到床上,仰面躺下,望着帐顶,帐顶积满蚊蝇的遗骸。大妹妹骂他一声:“阿缺西”,市井中人的口头禅,意思是背时背德,起身走了。他想大妹妹这一声骂得实在好,他真就是“阿缺西”!
  事情无限期地延宕下来,堂兄弟回西安去了,也认为他无用,更多地和大妹妹联系。大妹妹往老李处跑得比他熟多了,甚至,去到奚子的家。他成了局外人。与此同时,这城市的房市在火起来,大片大片的楼盘起来,刚打下地基就卖出去,价格直线上升。就像股票买涨不买跌的道理,房子也是。房产中介所一条街一条街地开出门面,展销会人头攒动。当年无论四套还是六套的允诺不再提及,老李的任期已满一届,传说他要调离,事实上,是退休。退休前,老李与他见一次面,拨十万元钱,作老房维修。台风季临近,那房子怕要塌呢,住在里面都有生命之虞。十万元能做什么呢?通货膨胀也在加剧,够做几个立柱,支撑住歪斜的房顶,然后,守夜人的小屋改造一间淋浴房,装上抽水坐便器和热水器,说起来怕人不相信,至今为止,这里的卫生设施还是古老的马桶,旧区里几千马桶中的一个。老李说:当时我答应的,房子修成,立一块牌子,这件事大约可以办到。他苦笑:没房子,牌子有什么意思。老李说:总归是个记录吧!说到底,房子也就是个记录。他想哭,又哭不出来,眼睛是干的。后来知道,那是没到时候,眼泪开闸,就收不起来。
  这一年的年末,大虞去世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一觉睡下去,就没醒来,众人都说前世里修的福气,可是活的人怎么办?得到消息,过江来到丧家,满眼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大虞的小子,白面长身,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而是像上海摩天大楼的写字间里的上班一族。这些孩子不知是吃食还是潮流的缘故,彼此相像,好比大虞是草鸡,他就是白莱亨种。到出殡一日,母亲在他额上系一条白麻,腰里再系一条,方才像父亲的儿子。旧乡俗加新风气,在家停灵三日,合棺抬往殡仪馆,开追悼会然后火化。就在八条汉子绑好杠子,小子举起幡旗,起灵的刹那间,陈书玉却坐倒在棺前地上,无论人们怎么安抚,只是低了头,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水泥地上,很快聚起一汪。女人令小子向他跪下,伏地磕头,谢吊的意思。他不起来。女人呵斥道:你是来劝我还是招我!依然不起来。人们又气又笑还难过,想上海爷叔动了真感情,但不懂规矩,孩子般任性。一早赶到的奚子,由乡长和镇长陪着,推他推不动,欲开口却哽住,镇定一下,与陪同的领导说:我们兄弟就像牙齿,紧紧相依,现在缺一颗,就松动了。这话听进陈书玉耳朵,眼泪又下来一片。算好的时辰就要过去,殡仪馆定的场次也轮到,人们只能一并上前,抬手抬脚抬起来,让开一条道,灵柩上路了。
  修房的计划作罢,大木匠也走了。事情兜一圈回到原初,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后进的房屋全塌了,木料让人拖走大半,走的是北面墙的破洞。主楼因先前的加固,一时不至于倒,破绽则补不胜补。雨水穿过瓦
  顶,积起来;穿过隔板,再积起来;穿过二层楼,滴到他住的厅堂一角。他一直记得大虞的嘱咐,将几帧完整的窗扉门扇,集中到東边的车间里。那钢结构的支架到底是坚固的,玻璃钢也很密封。每日里他都巡查一遍,将散下来的好木头拖进来。可是他一双手怎抵得上多双手?这一带传说要动迁,划进城隍庙商圈,私房主都忙着搭建,扩充面积,向开发商争取更大利益,木料的需求量激增。有几次,他和邻人各持木板两端,拔河似的拉过去拉过来,对方赔着笑脸,继而晴天转阴霾,恶语骂道:房子坍下来,压死你!他不回骂,也不放手,硬是抽过来,转身拖进废旧车间,地面上也有了小小一堆。
  又一个台风季来到,潮汛、大雨、洪水三碰头,电视上发布预警,从蓝色升到黄色,再到橙色,红色。漆漆黑的夜里,他攀上屋顶,就像多年前,那父子二人的身手,站在阳台木栏杆,脚蹬玻璃钢棚顶边缘,一发力,跃上去。这年他七十七岁,自己都想不到有这功夫。雨盖下来,睁不开眼,几次滑溜下去,到瓦檐却止住了。他挟一爿油毛毡,展平,卷起,再展平,四角压住,一阵风来,掀了去,再压住,再掀去。索性扑倒,四肢张开,成一个“大”字。闪电划开黑暗,一个霹雷,要是有人看见,会以为是一个大蜥蜴。
  台风过去,云开日出,他手持一柄大扫帚,扫去落叶、泥沙、木屑子,扫去一层,下来一层,这宅子日夜在碎下来,碎成齑粉。
  两千年时候,老李允诺他的,终于兑现,那就是门口竖起一座石碑,碑上刻“煮书亭”。之前,文物局与陈书玉作协商,这宅子列入市级文物,免缴地皮税,条件是不可出租和出售,作任何商业用途。他问一句:什么时候维修?文物局的人迟疑一时,支吾几声,终没有回答,他便不再问下去。自此,扫地的范围扩至门外,刻石底下的一块地。渐渐扫远了,远到引线弄的两头,又包抄过来,围街区一周。四面起了高楼,这片自建房迟迟没有动迁,形成一个盆地,老宅子则是盆地里的锅底。那堵防火墙歪斜了,随时可倾倒下来,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
  2018年5月12日完成于香港中文大学
  选自《花城》2018年第5期
  责任编辑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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