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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科尔的第一次会面是在一个午后。我迟到了,远远地看到一个高大的白人少年坐在图书馆外,紧张拘束。他会挺直身板、放低声音以强调自己是个男子汉,同时又难掩笨拙地跟我谈起他在船队、在学校和谈恋爱的事。
我花了两年时间,和来自美国不同地方的100多名16~21岁男孩探讨何为男子气概、性与爱——这些将他们塑造成男人的有形无形的力量。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对女性持有相对平等的看法,觉得身边的女同学们聪明又能干,品学兼优,热心校园公益。这些男孩都有女性朋友,其中不少人也有男同性恋朋友。这和50年、40年甚至是20年前相比,是一场巨变。他们摆脱了大男子主义的束缚,关注社会热点新闻:性骚扰、校园霸凌、家庭暴力、大规模枪击等。我采访过一位出名的橄榄球运动员,他对“大男子主义”一词嗤之以鼻:“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这着实让我惊讶。
| 何为“男子汉”|
然而,当被问起“如何才算是一个理想的男性”时,这些男孩的答案仿佛回到了1955年:侵略性、统治地位、理性主义、高大的身姿、强悍的性能力、擅长运动和赚钱。这些品质并不是不好,只是与当代女性多样化的成功观念相比,对如今的男孩来说,成功男性的道路实在显得太过狭窄单一了。
1/3的受访者表示,当感到悲伤或害怕时,他们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感情,必须逼着自己“更像个爷们”。超过40%的男孩认为,当他们感到愤怒时,周围人会鼓动他们打起来。另一项对美国、英国和墨西哥年轻男性的调查表明,他们承担着和性相关的社会压力,与女性发生性关系成为“成功人士”的标准;他们对同性恋更为排斥,也更多地被教导应该控制自己的女性伴侣。
女权主义为女性提供了除成为传统女性之外的另一条明晰道路,亦提供了一套可以阐述自我的语言体系,这恰恰是当下男性所缺少的。男子气概的定义似乎逐渐变得狭隘而保守。
当男孩有什么好?面对这个问题,大部分男孩的脑子是空白的。“有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平时听到关于男孩有什么不好的比较多。”大二学生乔什喃喃道。虽然遵循固有的剧本的确会给男性带来社会和工作上的便利,但调查表明,那些严格执行“男子汉准则”的人,不仅更有可能欺辱他人,他们自身也更易成为语言或肢体暴力的受害者。比起其他人,他们更容易不快乐、抑郁,也更难交朋友。
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曾深入研究西方男性主义历史的心理学家安德鲁·塞弥尔说,在19世纪末,理想男性的形象是富有同情心的守望者,但这样的品质随着工业化的进程而逐渐被消磨掉了。1910年建立的童子军制度,其信条要求童子军们忠诚、有礼和友善,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为了应对这种非人性化的趋势。
塞弥尔认为,男性主义的进一步扭曲源于长达近一个世纪的反女权思想。一战期间,妇女们证明了她們可以像男性一样为经济发展作出贡献,随后又赢得了投票权。为了抵制女权浪潮,美国的领导者们刻意“提高”了男权的门槛,彰显男性在统治上的天然优越性,强调只有更理性的人才足以领导国家。
然而到了20世纪下半叶,传统的“男子汉之路”——早婚早养家——已经逐渐变得狭窄,一些优秀品质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如今,许多父母对如何养育男孩感到迷茫。一种融合了超理性、性征服、统治权,以及对男性暴力赞美有加的青春期文化,正在荼毒这些男孩。
对许多男孩来说,这种扭曲的男子气概已然成为了他们决策的参考标准。即使在许多看起来和男性身份毫无关系的事情上,他们也会沿用这套准则。科尔念高中时曾和船队队友提议维持一段时间的素食,来证明运动员也是可以采用素食食谱的,但其他人都说:“得了吧,这太蠢了,我们会变成最差的那一批。”“我们确实得从肉类中获取人体所需的脂肪和蛋白质,但对我身边的人来说,这个提议不可取的原因还在于,不吃肉看起来很窝囊。”科尔回忆道。
|“男孩不准哭”|
婴儿阶段的人类对身体接触和情感表达的需求并无性别层面的区别。事实上,部分证据表明,男婴比女婴更具表达能力。然而从一开始,男孩们情感表达能力稍欠的形象就被固定下来了。
斯坦福大学人类生物学讲师朱迪·赵研究了学前班到小学一年级的男孩的心理,发现小男孩对情感有着敏锐的理解,并渴望建立亲密关系。但从五六岁开始,他们就得学着抹去这种敏感:不能软弱,不和女孩玩,和同龄男孩进行有等级区分的社交。哈佛大学心理学家威廉·波拉克表示,这一时期的男孩往往存在一种“羞耻恐惧”,认为谈论个人隐私话题是一种失去尊严的表现。“我把天聊死了。”许多男孩坦言,他们的一切情感流露总是被同龄男孩、女友、老师、教练、社交媒体甚至是父亲否定。 18岁的罗伯透露,当他在学校或棒球训练中遇到困难时,他的父亲只会告诉他“像个爷们儿一点”。“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说起我的问题。”罗伯总是想,如果我自己不能解决这些困难,那我就不算个男子汉。罗伯和交往三年的女友分手了,“我不再和她说话,已经彻底忘了她。”但忘记一个人哪有那么简单潇洒。我问他和谁聊过失恋的事,他无奈地耸耸肩,因为如果他跟朋友说他对一个女孩念念不忘,他们只会说“别像个娘儿们一样唧唧歪歪”。罗伯很忧郁,唯一能让他卸下心防的人是女友,而现在他已经失去和她说说心里话的机会了。
女友、母亲和姐妹是我遇到的男孩们最常提到的知己。有倾诉对象当然是件好事,但母亲常常会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男孩。她们告诉男孩,女性全权负责情感方面的工作,负责处理男性的情感生活,这在某种程度上会阻碍男性独立解决感情问题。这种教育会让男性无法正确认识和表达自己的感情,进而难以维系一段同他人的长久的成年人关系。
失恋后的罗伯心绪不宁,某晚和母亲在厨房聊天时“情绪崩溃”。“我快垮了,”他说,“班上的琐事,我的女朋友……”他无法形容那种“崩溃”具体是什么样的。他反反复复强调的只有一句:“我没有哭,我真的没有哭。”
这是男孩提到哭泣时的常见反应:想哭,但不许哭,不能哭。对多数男孩来说,这是一件少有的屈辱的事,仿佛精心建造的大厦基座上的危险裂缝。一名大二男生说,他父母离婚时,他都不能哭,“我真的很想哭,我需要哭出来。”为此,他的解决办法是周末连着看了三部有关犹太人大屠杀的电影。当男孩们向一个人吐露关于哭泣的想法,甚至在那个人面前哭泣时,这对他们而言是一场将宝贵隐私全权交托的冒险。眼泪是他们脆弱的证据,也是他们展现自我的渴望,这是何等辛酸的现实。
| 充满歧视的“哥们文化”|
多数男孩认为,运动是他们作为男孩最喜欢的一部分。他们回忆起在运动场上玩耍的日子,浪漫而温馨。但同时,许多男孩却因队友或教练放弃了自己热爱的运动。
我听闻的最极端的例子来自伊森。他擅长打长曲棍球,预料到进入校队会遭遇“流氓兄弟”文化,但却低估了这种文化的影响力。“满嘴都是性和泡妞的吹嘘,连教练都支持‘荡妇羞辱’。”伊森说,“我在班里或旁人面前都不会这样,但只要进了更衣室……”他摇了摇头,“这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经历。”
作为一名新生,伊森无法挑战这些前辈的权威,更何况他还没有教练的支持,所以他选择退出长曲棍球队。不仅如此,他干脆转学了。“如果我退队却仍留在学校,会承受因退队带来的愤恨,还要和那些家伙成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转学就没有这些破事了。”在新学校,伊森再也没有参加长曲棍球队和其他运动社团。
资深体育作家罗伯特·利普希特把这种“运动员文化”(我的采访对象称之为“哥们文化”)视作男权统治“飞地”上的黑暗软肋。这种文化不仅流行于体育运动领域,还出现在男校、兄弟会、华尔街、硅谷、好莱坞和军界。即使这种文化让团队联系更加紧密,实现了荣耀的目标,也不能抹去它控制男孩的观念的丑恶事实:将一切非我族类视为敌人。女性中唯一的例外是直系血亲,但原则上仍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忠诚是最重要的,而所谓的男子气概也是建立在厭女和恐同言论基础之上的。
科尔和队友们在更衣室里最常说的是“操”,几乎每句话都有,也会互相称呼对方“傻逼”“婊子”。
“那么‘死基佬’和‘黑鬼’呢?”我问。
“不。”他非常肯定地摇头。
“为什么你们不准骂‘死基佬’和‘黑鬼’,但却可以骂‘傻逼’或‘婊子’呢?难道后两个就不那么难听吗?”我问。
“我有一个朋友说,我们不应该说脏话,但有什么词能够代替这些脏话吗?我们想不出比它们更带劲儿的词。”他回答。
“带劲儿?”我有点茫然。
“对,打个比方。有人在训练时骂我:‘傻逼!快啊!你他妈的动起来啊!’这就很有效果。但如果你说:‘快啊,科尔!不要那么弱!坚强点!’这就不会那么深刻地烙在我的脑子里。”科尔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我只是不想考虑那么多。”
| 是玩笑还是隐忧?|
这些男孩也会沉浸在甜蜜美好的爱情中,但为什么他们的语言如此刺耳不堪?更衣室内的谈话内容本质上和性无关,他们所讲的故事实际关乎权力:利用对女性的语言侵犯来确认聊天对象是否是异性恋,或者在其他少年面前炫耀自己是性方面的佼佼者。
作为证据,我们可以看看近几年的美国高校丑闻,比如哈佛、阿默斯特、哥伦比亚和耶鲁大学2010年臭名昭著的大学兄弟会合唱现场:“女生说‘不要’就是‘要’,说‘要’意思就是‘可以肛交’。”2019年春天,政治上向来前卫激进的宾夕法尼亚斯沃斯莫尔学院,其学生刊物公开发表了该校兄弟会过去几年的会议记录片段,其中多为侮辱女性的色情笑话。会议记录被公开后,所牵涉到的兄弟会被解散。事发后,有关部门讯问这些男孩,他们通常认为这只是“好玩”,是一种小孩间屎尿屁笑话的延伸,是一种测试语言道德边界,理解人体构造并在同龄人中获取名声的手段。 但正如运动界的“更衣室聊天”一样,他们的笑话也可以用于掩盖性别歧视。10岁的小男孩询问朋友打胎和打保龄球有什么区别或许还无伤大雅,但到16岁还在讨论女人和保龄球有什么共同点就值得我们反思了。
防微杜渐,我们不知道这些男孩未来还会讲出什么侮辱女性、黑人、同性恋群体或残疾人的笑话,会不会对遭受强奸的女孩进行“荡妇羞辱”并分享给朋友,嘲讽处于热恋中的同伴,或者在18岁时把泡过的女孩的名字列在宿舍的墙壁上,与朋友攀比谁交往的女友更多。我采访过的有些非常优秀、聪明又礼貌的大男孩,或多或少都干过这样的事情。
“起哄”则是男孩们在结伴玩闹的包裹下,无视他人和自身感受的堂而皇之的借口。当男孩感到自己的行为违背道德规范时,“起哄”这针麻醉剂既可以麻痹他们良心上的不安,也能让针对他们的指责显得过分又过时,“我不过是凑凑热闹嘛!没什么错吧?”男孩们甚至可能知道这样不对,但出于社交的礼貌或对被孤立的恐惧,他们不得不顺应着做,否则就会被边缘化,甚至成为集体嘲讽的对象。
| 听听少年的声音 |
“我也是”女权运动创造了一个机会,让男孩们可以借着这股东风,参与到关于性别和亲密关系的迟来的对话中。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回到上世纪90年代初,家长会为他们女儿的出言不逊而忧心。这些敢于站出来捍卫自己权利的女孩,会因太过扎眼而被同龄人排挤。尽管现在仍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但情况对女孩来说已经不同了。
如今到了重新考虑如何教育男孩的时刻。我们需要一个重视情绪和心理健康的新男子汉标准。理性主义是有价值的,自由表达亦是如此。坚韧和温柔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共存。我们不能低估错误文化对青春期男孩的误导,真正的变革需要父母、老师持续不懈的努力才能达成。
我们必须注重拓宽男子气概的定义,以帮助男孩们面对失望、愤怒和渴望。我们不能只会说,我们不希望男孩成什么样,而要说说,我们希望男孩成什么样。告诉他们尊重女性和不要随便让女性怀孕是远远不够的。
“保持沉默”——这让许多美国大男孩处于困惑甚至是戒备状态中。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只能让自己沦为下半身思考的野蛮人。科尔告诉我,在高中历史课上学过越南战争中臭名昭著的美莱村屠杀后,他决定去参军,“我想成为能够发号施令的长官,从而阻止这样的行径。”这样崇高的目标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去反对性别歧视吗?如果科尔没有尝试着站出来,没有想办法去捍卫并分享自己的价值观,那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在大男子主义文化中,我们往往用‘傻逼’‘婊子’和‘蛆虫’来骂人。”科尔说,“将蛆虫和女性划等号来证明男性的强大是不对的,我们的自强不应建立在对别人的侮辱之上。我不明白,或许我应该成为某个英雄去阻止这种事。”科尔沉默了。“或许我最好能成为一个有模有样的大人,”他皱着眉头补充道,“我要成为榜样,这世界需要改變。”
[编译自美国《大西洋月刊》]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