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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10日下午,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宣布,将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将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
经历了去年因丑闻停颁导致的名声动荡,这一次诺贝尔文学奖对作家的选择变得格外谨慎,其结果也显得尤为重要—它既是一次重塑尊严的契机,又能够借此传达新的文学选择风向。
从诺贝尔文学奖预热阶段的获奖竞猜与赔率榜单,再到最后的颁布结果,一路走来,虽然预测榜并没能猜中一二,但自预测榜而起,到最终花落两家,从榜上人至夺魁者,不难发现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一种趋势,便是对先锋派的偏爱。
关于先锋派的定义,历来说法不一,能够统一的观点是,这一类文学作品重视政治隐喻、关注现实困境,在“去谎言”的基础上以创新、实验的表达方式阐释新的价值取向。
回归的文学奖,这一次为小众而孤傲的先锋派插上了翅膀。
残雪是谁?
对诺贝尔文学奖有所关注的人,会在这段时间发现中国女作家残雪不断出现在与诺贝尔文学奖有关的话题之中。
这源于一份由英国博彩公司NicerOdds在10月7日公开的获奖竞猜赔率榜,残雪位列该榜单的第三名。而早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前的一个记者招待会上,有人要瑞典文化记者夏谷预测当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人,他说,“我希望中国的女作家残雪获奖。”
夏谷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学生,人們便误以为他知道内幕信息,引为信源。这份陈年旧事搭配新鲜榜单,被认为是残雪夺魁的暗示,激起了国人很大的兴趣,也在无形中提高了本次诺贝尔奖的国民关注度。
残雪是谁?对于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来说,属于她的部分一般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叙述先锋文学的章节,以代表作《山上的小屋》《黄泥街》等呈现出独具特色的先锋文学风格:她的作品表达的是对人性的观看,在对人际关系的展演过程中,渗出对人性本质的辨析。
残雪擅长在描写破碎的生活细节中制造出令人惊悸的噩梦,善于搭建和描述灵魂图景、精神迷宫、崩溃的自由、现实的裂缝……仅仅从这些常被用来概括她作品的形容词来看,便决定了残雪的文字不会带来浅层愉悦的阅读体验,但越过文本中噩梦般的场景和荒诞的故事,她的叙事却又往往能够直接抵达读者内心最原始的恐惧和愉悦。
残雪是个几近陌生的名字,在国内的关注度极低。与之相反的,则是她在国外享有的较高声誉。仅2015年,她便同时获得三项国际文学奖的提名:被称为美国“诺贝尔文学奖”的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和英国伦敦的独立外国小说奖;在美国,有两家出版社、两个翻译长期关注、译介残雪的作品,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耶鲁大学出版社;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称赞她是“中国的卡夫卡”……这些荣耀无疑佐证了她作为中国先锋作家的“国际地位”。
若将聚焦着的目光从中国籍作家残雪身上收回,仔细观察这份令残雪备受关注的预测名单,便不难发现上榜人选的一些相似之处—除了残雪之外,其他的上榜作家也都带有很强的先锋派痕迹。
残雪的文字不会带来浅层愉悦的阅读体验,但越过文本中噩梦般的场景和荒诞的故事,她的叙事却又往往能够直接抵达读者内心最原始的恐惧和愉悦。
就前三名来说,位列第三名的残雪是中国先锋文学当之无愧的典型。位列第二名的玛丽斯·孔戴去年曾获得因诺贝尔文学奖停摆而衍生的替代奖“新学院奖”在她的代表作《黑人女巫蒂图芭》中,孔戴基于真实的历史,为特殊时期死于非命的黑人女性呐喊,政治意义明显。她称自己的创作倾向是“没有政治意义的小说一概不写”,力图以尖锐的文字与叙述让国际社会听到来自其家乡瓜德罗普岛(法国外省)的声音。位列榜单第一名的安妮·卡森则是一名女诗人,曾凭借《丈夫的美人》获得艾略特诗歌奖,以辛辣尖酸的措辞在诗中描绘了婚姻的死亡,其另一套组诗《城镇生活》则在创作中常常故意错用标点符号,为读者保留充分的想象空间,体现了强烈的先锋实验性。
从安妮·卡森、玛丽斯·孔戴到残雪,榜上有名的作者都与先锋写作密切相关,她们聚焦民族主义,关心历史政治,实验文字表达,也不避现实极端,在正式揭晓奖项花落谁家之前,代表了诺贝尔文学奖可能的一种倾向。
不谋而合
事实与推测不谋而合。这份赔率榜虽然没能猜中特定的人选,却暗合了本次诺贝尔文学奖对先锋派的偏爱倾向。
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授奖词为:“对于叙事的想象充满百科全书式的热情,象征着一种跨界的生活形式。”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是最畅销的波兰作家之一,按照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的评价,“托卡尔丘克的作品以移民和文化变迁为中心,充满了智慧和精妙的魅力”。
她是中东欧地区用母语写作的女性作家代表,以描绘神话、民间传说、史诗与当代波兰生活景致风格著称。但其作品中的旅行与景致只是实验的外套,对于自己的作品,她坦言“所有的内容都和政治有关……(即使)在旅途中,我是一名女性,独自旅行的女性。我所关注的,我的感受等一切都离不开政治。”她于1996年出版成名作《太古和其他时间》,通过不同的视角讲述了太古之中世间万物的故事,以三代人的人生经历与一路遇见的光怪陆离来折射波兰20世纪动荡起伏的历史图景。
文学创作之外,她又是一名敢于发声的政治活动家、女性主义者和公共知识分子。2014年,她公开表示波兰曾经在历史上犯下过可怕的殖民罪行,强烈谴责波兰右翼,过激言论令她的出版社不得不增派保镖保障她的人身安全。 从文学创作到生活作派,这位始终关注波兰历史命运、移民与文化变迁的女性作家都有着鲜明的先锋派影子。
而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另一得主彼得·汉德克则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先锋作者。他的授奖词为:“凭借着具有语言学才能的有影响力的作品,探索了人类体验的外延和特性。”这位诺贝尔文学奖的批评者,曾不止一次地在各个场合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厌倦俗套、热衷打破常规的先锋人士。2014年,他公开倡议应废除诺贝尔文学奖,认为这一奖项是文学界“虚假的封圣行为”,选出的作家则都是些不值得阅读的陈旧垃圾:比如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毫无创造力的“糟糕作家”,只会“炮制一些居高临下、狂妄自大的散文”。
彼得·汉德克确实有资格指责某位作家“不够有创造力”,他的个人作品确实极具实验性与先锋性。早在1966 年,彼得·汉德克就发表了使他一举成名的剧本《骂观众》。全剧抛弃了传统戏剧应有的一切故事情节和场次元素,只有四个不具姓名的表演者在没有布景、道具的空旷舞台上歇斯底里地表演“谩骂”观众,这一剧本甫一出现便在德国文坛引起了广泛关注与讨论。
同样地,在写作之外,他还是一个积极关注政治的活动家。为了抗议德国军队轰炸了两个国家和地区,汉德克退回了1973年颁发给他的毕希纳奖,引起了不小的轰动。2006年3月18日,汉德克参加了前南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的葬礼,并当场发表政治异见,媒体群起而攻之。此后,受到该事件影响,欧洲一些国家取消了他的剧作演出,杜塞爾多夫市政府亦拒绝支付授予他的海涅奖奖金。但汉德克无视这一切,依然坚定地将自己的文学创作看成是一块正义的试验田、真理的先驱地,他通过先锋的写作,表达对人性的呼唤、对战争的控诉和对非人道的现实世界的反思:“我在观察。我在理解。我在感受。我在回忆。我在质问。”
在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和彼得·汉德克身上,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日常生活,我们都能够窥见鲜明的先锋派影子。而这次的诺贝尔文学奖也不再是“乖孩子的糖”,而是和那份坊间赔率榜一起,送给了手持利刃的先锋作者。
先锋的胜利
“先锋派胜利”的诺贝尔文学奖能为现在的文学带来什么?
作为目前最热闹、最有公信力的国际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推广纯文学的能力是显而易见的:从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至今,燃烧着的莫言“阅读热”“研究热”始终未曾冷却,而每一年随着诺贝尔文学奖揭晓,沉寂的文学湖水都会泛起纹路相同的涟漪,大小书店专辟“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书目”架,陌生的获奖外国作家开始拥有自己的专区,引进权、翻译权炙手可热。甚至,无需获奖—10月9日,“残雪回应登上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这个话题一度成为微博热搜,借着热搜的东风,其作品在各大购书平台便卖到断货,全部为“无货”或“预售”的状态。
文学奖是有形的,文学及其暗流涌动的影响则是无形的。一番热热闹闹的预测、颁奖过后,虽然不甚完美,但这依旧可以是先锋文学小小的胜利。
虽然啼笑皆非,虽然这恰恰是被作家所不齿的“出道”方式,但无可否认的是,以“自带流量”的著名奖项为桥梁,确实能够更快搭建晦涩的先锋文学与普通大众之间的联系:获奖的先锋派作者显然比从前更能引起出版社、书商的兴趣,而精心的装帧、饶有噱头的宣传方式也更能在市场上留住读者流连的目光。也是因为这顶桂冠,读者会愿意付出更久的阅读时间、更持续的关注度,去理解略显艰涩的先锋文学及其揭示的现实政治困境。
另一方面,从2015年白俄罗斯女记者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以非虚构写作获奖、2016年歌手鲍勃·迪伦意料之外地以歌词写作获奖,到今年获奖的两位先锋作家,如果仅就获奖作品来看,这是一个从非虚构、歌词回归到纯文学原点的圆圈,似乎使“文学奖”变得更“文学”和纯粹。但若从获奖者的身份来看,这却是一个不断复杂的过程:先锋书写的题材及内容决定了两位获奖者的身份不会是真正纯粹的写作者,他们是政治活动家、民族主义者、女性主义者,是诸多社会活动的先驱。借着诺贝尔文学奖的顺风车,获奖者的多重身份与他们身上的叛逆、实验和尖锐也随着作品一起进入大众的视野,引发公众对他们所倡导的社会议题的了解与探讨。
能够以笔为刀,解剖社会现实,唤起人们对社会议题的关注与探讨,进而切实改变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公、重视此前的各式忽略和失语,推动历史的车轮向前,改善政治、文化领域的忧心现状,这本就是先锋文学想要最终达到的目的,也是诸多先锋作者的写作缘起—而现在,经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迂回,借着主流文学奖的影响力和宣传力,竟然也起到了一些“曲线救国”的作用。
文学奖是有形的,文学及其暗流涌动的影响则是无形的。一番热热闹闹的预测、颁奖过后,虽然不甚完美,但这依旧可以是先锋文学小小的胜利。
而能够始于文学,终于社会议题,则是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一项影响范围最广的世界性文学奖力所能及的社会功用。这或许也是它重新出发、试图趟过争议的河流,最接近诺贝尔先生设奖初心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