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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爆发时,远在成都的7岁孩童徐应龙尚不知,这场地震将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为了躲地震,徐应龙要离开成都,远赴西藏投靠父亲,这是一家人的重要决定。第一次坐火车,顿顿不重样的盒饭,家之外的广阔世界,皆是7岁孩子难以拒绝的,他只感到无限的兴奋和满足。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之后,到了格尔木柳园,为了等进藏的大卡车,就地逗留。其间,徐应龙去了敦煌,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世界级艺术瑰宝。
大卡车到9月中下旬才来,一路数十天颠簸,到日喀则的第一天,简直可用“魔幻”二字形容。那是1976年10月6号,正是“四人帮”倒台的日子,毛孩子徐应龙刚到就去搞游行了。“那么大的场面,那么多人,四处放鞭炮,人人唱歌,太热闹了,我哪见过这些?”他混迹在人群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直至天色暗淡,疲倦不堪,才随意钻进老乡的一顶帐篷,然后酣然大睡,全然不顧心急如焚的父亲。
进藏第一天就玩失踪。等他从帐篷里醒来,父亲的一顿暴揍,让他明白,现实才不是只有轰轰烈烈的美好。每日和做工程的父亲,挤在一张小床上,言语的不通,饮食的差异,还有时不时的挨打和受训,徐应龙终于尝到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痛苦。面对父亲的严厉,他也有自己的反抗方式。家中的一个藏式小柜子,刻满了他对父亲的控诉。类似“某年某月,徐少林(父亲)以什么样的残酷方式镇压了我”、“打倒徐少林”以及“回成都要把这个事情,完整地汇报给何秀芳同志(母亲)”等。这是一段苦中作乐的日子,尤其是入学到日喀则东方小学之后。
当时的情况下,小学部有100个孩子左右,而汉族孩子只有不到10个。整个学期,徐应龙只有在上午第一节课时上学,因为过了第一节课,他的土坯凳子就被藏起来了。而所谓桌子,就是一块长木头,13个孩子分享这块木头,木头一丢,也自然没有自己的凳子和位置了。“知道为什么每天我第一节课都会有桌凳吗?因为每天早上,领导都会来检查。”这样,不管凳子怎么藏,次日一定会准时出现,久而久之,徐应龙习惯了这样的学生生活。等凳子一消失,他就跟着一个叫杜平的三年级男孩,还有其他几个汉族孩子,翻越学校围墙,到初中部,经过军队营地,再越过河谷,直奔扎什伦布寺。扎寺每天上午十点半的早餐,他们从不缺席或者迟到。那个时候,僧人们已经做完早课,孩子们就等在走廊上,吃糌粑喝酥油茶。最重要的是,还有进口巧克力和各种糖果可以吃。那些都是信众带来的,僧人很愿意拿出这些跟孩子们分享。“那个时候西藏边贸是有的,从尼泊尔、印度过来的巧克力、奶糖很高级,我在成都都没见过。”到了中午,当时整个日喀则都是吹军号,号子一响,游荡的孩子就知道朝家跑,吃午饭的时间到了。下午基本上全是体育课,一两百个孩子逮着一个球,能踢一个下午。“渴的时候,就会到河沟里面,找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刨个小坑,第二天再去,坑里就沁满了甘甜的泉水。”每个学生几乎都会有自己的小坑。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就有了城里和乡下孩子打仗的时刻,他们也没啥矛盾,就是互相追着打一打,消磨作业不多导致的过剩精力。夜里躺在床上,也是徐应龙期待的时刻。因为每天晚上,几乎都会有工农兵大学生到家里坐坐,他就假装睡着,偷听大人们天南海北地聊,具体聊什么他也记不住,但那种感觉棒极了。
以上是徐应龙西藏少年生活的缩写。他总喜欢谈一些开心的事,但其实生活也苦到他要逃跑。第二年,他第一次实施逃跑计划,还相当成功,都快到了江孜,结果被“抓捕归案”了。“我只逃跑了一次,但回去以后没有挨打,父亲从此不再打我了。”不挨打的日子确实好过了一些,体罚变成抄毛选,父亲换了一种方式磨炼儿子的心性。徐应龙没有再逃跑的必要,他能说日常生活的简单藏语,会拿豆腐乳换藏族孩子的牦牛肉干,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到父亲的粗扩中的温柔。还是要从他8岁生日说起,父亲的朋友送来两斤富强粉(精细白面)。那两斤白面被父亲带回食堂,变成一个超级大馒头,那是徐应龙的8岁生日礼物。
“我这一辈子,包括现在聊的时候,我都热泪盈眶。可惜,介观落成典礼,他老人家没能见证。”介观艺术中心,是调皮的孩子在多年后找到自己的生活节奏之后的作品,也是徐应龙惦记着要给父亲的答卷。7岁到12岁,徐应龙用5年时间让父亲意识到,儿子在西藏的前途是渺茫的,毕竟每次考试只考几分。离开西藏那天,很多人前来送哈达,徐应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舍,但很快就被回家的喜悦给冲淡了。 回到内地,徐应龙继续学业,高三的时候,有个辍学老友约见,给他买了一斤牛肉,还带他看了一场電影。于是戏剧的转折开始了。他突然发现“有钱”更重要,于是果断退学。“我当时跟父亲的承诺是,我保证不学坏,赚够一万块就回来好好学习。”结果赚到远不止一万块。后来,对学校生活不感兴趣的他,辗转各大城市,赚到了足够生活的钱。但这个时候,心却无处安放。直到陪伴侣援藏到拉萨,他才重新获得某种平静,于是便有了他创建艺术与工艺美术品公司品牌——巴扎童嘎。
5年后,妻子援藏结束回内地,而徐应龙选择留下来。那个时候,他尚不知要做什么。又过了4年,他才清楚自己想要建一座与艺术相关的建筑(画廊)。他自己也没能想到,一所房子竟然建了10年。10年里,建了拆,拆了建,建起了拉萨仙足岛河边的白房子——介观艺术中心,他也终于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介观阿龙”。介观艺术中心,因而也有了一个标签,即“一座被拆成的建筑”。被当问到介观还会拆吗,阿龙笑答:“现在我找到了这座建筑的语言逻辑,当时反反复复,是因为我太业余,找不到这个建筑的灵魂。”的确如此,虽花了10年时间,却完成从业余到专业的蜕变。他获得2020年度意大利颇具影响力的A’设计大奖(A’DesignAward)中建筑与艺术产品设计类奖项,便是最好的肯定。
如今,介观成为拉萨的一块新地标,也是承载了各类艺术话题的“母体”表达,每天无数人拥进这座建筑,解读它,品味它,传播它,走进这里的人都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感。“我父亲是工程师,他给到我的,是对格局的把握控制,母亲是一个裁缝,影响我的是她的工匠精神,就是在每一个细节里,呈现品质。”不知有多少人知道,介观是一个“藏二代”回馈西藏的沉默表达。兜兜转转,从第一次进藏到二次进藏,徐应龙从身份上的“藏二代”,蜕变成骨子里的“藏二代”。
介观,是一个成都孩子报答西藏的最好方式。“它是回锅肉,为什么叫回锅肉,因为白肉煮好,要腌制,第二天再来炒这个肉,味道才对。”介观是一座急不得的建筑,该试错的要试错,该拆的要拆,该建的要建,不然就不是那个味了。“回锅肉是故乡的味道,吃过它的人,都念它绵长的家的味道。”阿龙要做的,就是在西藏,将两个故乡合而为一,不管是谁,到了介观,都能获得回家的宁静,“回锅肉有两味重要的佐料,一是郫县豆瓣酱,一是豆豉,我的介观也是如此,阳光和白色,就是介观的关键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