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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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我正慵懒地躺在床上,枕边电话座机铃响了,我拿起耳机:喂?电话那头,一个苍老的声音:郑波吗?猜猜我是谁?我想,一定是老朋友,但觉得声音生疏,猜不出,又怕伤了老友的心,便嗯嗯啊啊地拖着时间。对方似乎觉察了,他打着哈哈:我是陶长华呀!哎呦长华兄,我竟将他口音忘了,不该不该呀!我带着歉意:长华兄,我耳背,没听出来,真抱歉!他说:别来客套,郑波,我想来看看你。我连忙说:别别别,不要走动,电话里互告平安就可以了。我记得他比我大两岁,今年八十八了,让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从浦西赶到浦东,我不放心,便婉拒,并随口说:改天吧!改天我去看您——我自知,我这句话说得很勉强,很不真诚。可他却执拗起来:我已想你好久了,电话打了10个也不止,总无人接,今天抓住了,非来不可。他问我详细地址,乘什么车。我知道他住在长宁区香花桥路,到浦东杨思路,老远呃!我问,你行吗?他说:我有交通卡,出门总乘公交的。郑波,你放心吧!我身体好着呢!我马上出门。你等着,一个半小时见。
  
  贰
   我与陶长华结识于1959年,我进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连环画创作室,他已是连环画“老”作者了。他是1955年从新美术出版社合并入“人美”的,我画第一本连环画时,他已有多本问世。
   上海人美连创室那时人丁兴旺,号称一百零八将,但陶长华肯定轮不到“天罡星”中去,因为他是老连环画家赵宏本的弟子,只能称小字辈。我进连创室时,开大会,一眼便能分清老中青三代。老一代如赵宏本、钱笑呆、严绍棠、陈光镒等,是画古典题材的。我坐在他们身边,常会暗自发笑,想我10来岁时,在街头小书摊,是挨着你们小人书排排坐,没想到15年后会挨着你们身体排排坐。中一辈有贺友直、顾炳鑫、颜梅华、罗盘、丁斌曾等,已成名成家,韩和平与汪观清年龄不大,但凭知名度,也肯定在这一辈里,是连创室的中坚力量,他们大多画现代名著小说。而年轻一辈的人最多也最活跃,赵仁年、郑家声、任伯宏、任伯言、金奎、钟惠英、吴冰玉皆是,我自然融合在这一辈里,陶长华似乎是我们这些人的头儿,他那时27岁,年轻力壮,凡连环画有突击任务,需快速出书,编辑室组织几个青年作者,陶长华总任组长,我与他的友谊,就是在连环画合作过程中建立起来的。
  
  叁
   我们第一次合作是画《大寨英雄谱》。连创室主任顾炳鑫召集了四个青年,陶长华、赵仁年、黄启荣和我,说:这是一项光荣任务,一定要保证质量,如期(两月内)出书,并宣布陶长华为组长。我们一行四人,每人一根小扁担,挑着行李乘火车到太原转长途汽车抵昔阳,在昔阳县招待所过了一夜,次日下午进大寨村。
   在大寨村,有几件事,使我与陶长华增进了友谊。
   第一件事发生在创作上。大寨是个重点题材,当时全国各家出版社都在热绘,我们自然有向上攀比的心理,况且领导也寄予厚望。可是当四人的第一批试稿画成后,大家都失望了,因为四个人初次搭档,画风各异,且水平参差不齐。陶长华愣了,看着桌面上的画稿,束手无策,大家都不发言。我想了想,说:失败中往往会含有成功的因素,这些稿虽然不理想,但从中可以看到每个人的长处,我们将长处结合起来,或许可以画出一本好书的。陶长华猛地抬头看着我,他没想到郑波有这思路,便让大家分析各人长处。此刻,眼前的画缺点隐退,优点显现,每个人心理与视觉发生了变化,顿觉绝处逢生般兴奋!于是商量决定,由我起初稿(即构思稿),赵仁年完成精稿(即铅笔定型),陶长华把握人物关并完成墨线,黄启荣画背景和道具。可这样的安排让旧美专出身、画龄比我们长几年的黄启荣受了点委屈。
   我最喜欢连环画构思稿这一环节,将人物形象行为关系,选择不同的视觉角度,构图布局在白稿纸上,就像是一个电影导演,既要考虑主要人物不同的表情和细节,也要构思与背景的关系,甚至与群众人物情绪的呼应;既要符合连环画的形象思维,考虑每幅连贯画面的不同“景别镜头” 是全景远景还是近景特写,是动是静,也要符合逻辑思维,考虑画面情节与文字的关系,总之要表达构图美感和视角变化。好在有了前半月的大寨劳动和生活体验:“铁姑娘”铁钳似的厚茧手握破了我手心水泡;饭场会,生产队长们每人一手托着装满面糊的大瓦钵,一手握着夹有大蒜的窝头,蹲在地上,围成一圈,他们将托钵沿嘴巴边转了个弧型,咕噜噜,大口大口的面糊灌下肚去,咬一块窝头带蒜嚼咽。大寨人将吃饭叫做“袋饭”,将粮食袋到胃里去,然后一边商量生产大事。大寨人寸土不讓给荆棘野草,高高的虎头山大起大伏,险峻的狼窝掌峰峦突起,他们劈山造田。这里的高山见不到中国山水画的“披麻皴”“斧劈皴”,见到的是连绵曲折长线条层层叠叠,这就是大寨梯田,黄土朝着青天。寒冬季节,土地还冻结着,麦种尚未撒下,正好让我们体验了大寨人改天换地的一幕幕。可以想象,夏秋之际,这里定是麦浪翻滚,黍稷茁壮,村窝子每个窑洞里都会响起喜庆丰收的歌声,花格子木窗中一定会透出灿烂光彩!
   我的构思十分顺利,每条文字在我脑中总有五六个画面可以选择,因此,进度很快,没让后道工序耽误时间。陶长华对我有了新的认识。
  
  肆
   最令我感动的是第二件事:大寨创作已近尾声,为了便于昔阳县委审阅,我们住在县文化馆大院里。一日,我接到家书,打开信封,一对儿女小照掉在我胸前,那时,女儿三岁,儿子一岁,何等可爱!我偷偷朝三位同事看了一眼,没被发现,因怕被当作小资情调,准备藏到夜里在被窝中仔仔细细享受。我抽出信笺,读后却禁不住掉泪了。陶长华问:怎么啦?我说:家里断粮了。陶长华说:你别急,我去打个长途。半小时后,陶长华回来了,轻声告诉我:郑波,问题解决了,我刚才打电话给老顾(顾炳鑫主任),老顾答应立即到财务科为你申请补助,马上送到你家去。我含在眼眶里的泪水不禁往下淌,墙隔壁,晋剧团的琴师操着悠扬琴声为演员在练嗓。
   夜深了,同事们都已入睡,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感恩长华兄为我解燃眉之急,又埋怨自已这次未按排好家人生活便挑着行李出门。我想这封家书邮途得五天,这五天里妻子儿女一家三口不知怎么过的?我又淌泪了!被窝里私人世界,可以让我宣泄痛苦,白天则不能。派我来大寨是领导的善意,希望让我们能获得创作和思想双丰收,以大寨人为榜样,学习他们的艰苦奋斗精神,可我总是改造不好,儿女情长。   
  伍
   《大寨英雄谱》创作任务完成不久,《解放日报》发表了一篇“新大寨”的消息。这事发生在华东地区,华东局党委特别重视,要大力宣传。连环画自然充作尖兵,文稿很快编就,急待绘画创作。这次,陶长华与我和任伯宏三人组合,任伯宏性格豪爽,合作异常愉快。
   故事发生地在山东黄县下丁家村,书名为《铁手创江山——下丁家人创业记》。内容十分生动,农民建业之艰苦堪比大寨,又与大寨不一样,大寨人是劈山造田,下丁家人则是与石争土。下丁家这个地方,是个乱石窝,泥土稀薄,高低山丘原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堆积,下丁家人搬掉了这些石头,让土地长庄稼。我们到村那会儿,山丘已变成梯田,围作田埂的石头大多是巨石,还有一大片乱石滩正在改造。这个任务,让村里的姑娘们去完成,她们也号称铁姑娘。她们用铁丝网筛,将鹅卵石连泥土一铲铲地往网上泼,将泥石分离,积泥成田。我想,我下放建筑工地时这活也干过,将粗细砂与碎石片过滤,便说:我来试试!姑娘递给我一把铁铲,我拿起那家伙,一铲下去,在石头上碰起火花,手掌心立刻起了血泡。那姑娘哈哈大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于是她示范,弯着腰,将铁铲插进卵石缝隙之中,边插边用劲,这样,才能铲起一堆泥石来。我们问:这样大一片乱石滩,得花多长时间才能改造成庄稼田呀?伴在一旁的村长说:得好几年吧!这群姑娘铁了心了,都说不改造好它不出嫁!
   组长陶长华与村长协商,先让我们三人劳动半月,村长将我们安排到三个小队里去,跟农民一起锄田,挑水浇玉米秧。吃饭轮流到各家吃,叫做吃派饭。喝稀糊,咬山芋粉煎饼。下丁家人喜欢在煎饼里夹一根大葱,我可受不了这生大葱味,但总将稀糊舔干净,将煎饼粉末吃干净,这里面都是下丁家农民的心血和汗水呀!饭后工余,我们与农民聊天,并画速写,收集创作资料,我们将所有时间都利用上了。
   晚上,三人住在一位“铁姑娘”家里,这姑娘才17岁,她管我们叫叔,我们称呼她娘为大嫂。这一家待我们非常亲切,专腾一间好屋子让我们住,睡炕。夜里,那姑娘总将炕火烧得暖暖的。可我后来竟然将她的名字忘掉了,但重情义的陶长华没有人走茶凉,经常与她们通信,还邀姑娘到上海来玩。我们连创室,除了画古典题材的老先生,几乎每位作者都下过生活,与工农兵同吃同住同劳动,却没有一个像陶长华那样,将劳动人民当亲戚走。
   这次合作,依旧由我起构思稿,陶长华完成人物。他造型功底扎实,将农民的朴实形象描绘得恰如其分。任伯宏乐意画背景,他绘农村山河树屋,线条流畅,为这本连环画增添不少光彩!他十分重视构图美感,有时对我的构思稿觉得构图不好看的,他会直接将意见提出来,我便重新起草一幅。
   我们在创作上很是默契,生活上的事也无话不说,在炕头,陶长华和我总取笑任伯宏。那天登青岛客轮时,他爱人送到大连路码头,躲在候客厅旁偷偷抹泪,任伯宏连忙分辩:瞎讲!瞎讲!我说:我都看见啦!你痴呆呆地靠在船舷边朝那个角落望着呢,还说瞎讲!任伯宏这才承认:这又哪能啦!倷跟老婆勿要好啊?陶长华说:快点完成任务,回去要好去。哈哈哈哈哈哈!三人躺在一个暖炕上,头并着头,敞亮心扉!陶长华又认真起来:郑波,这次出来,你家庭经济安排好了吗?我说:安排好的,我向财务科预支了工资和申请了20元补助,回去再结。他说:好的,好的,安心创作!
  
  陆
   我与陶长华先生都是旧社会苦出身,我八岁丧父,寄人篱下,十四岁当学徒,寒冬腊月穿着单薄裤骑车跑外勤,有次车轮卡在电车铁轨里,险些把命丢了。陶长华家境贫寒,父亲是三轮车工人,母亲早逝,但他从小聪明,学校念书总是考第一名,然而,当他念到五年级时,继母说:孩子大了,应让他赚钱了,要让他退学。学校里老师舍不得,说还有一年便毕业了,不收学费还不行吗?但家长执意要退学。退学后,父亲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要画画。父亲托人将他送到赵宏本老师家里。赵老师见他一脸聪慧相,便收下了这个徒弟。相似的少年磨难命运,使我们惺惺相惜。
   我们在黄县下丁家村就地创作,一个月完成了任务。出书之前,上海《文汇报》以一个半版面发表了《铁手创江山——下丁家人创业记》连环画100多幅全部内容。
   接下来,我们这个小组加上韩敏先生,去画《焦裕禄》。河南蓝封地区,气候零下18度。陶长华说:去踏一遍焦裕祿的足迹吧!于是我们按照文本情节,穿越广阔的盐碱地,深入到村落民居去访贫问苦。寒风穿透棉衣,冷空气令人窒息,中午,我们在农民家每人吃了两个拇指大的烤红薯,坐在低矮的简陋农居里,面对无炕火取暖的老农,这口粮我们实在无法下咽呀!
   这次活动,对于连环画创作特别有益,因为精神上有一种使命感,所以画得很快。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建社25周年的展览会上,陶长华带《焦裕禄》创作小组挑着行李画夹走在兰考大地上的照片,还放大成画板展出!
   陶长华入了党。他申请入党的那天,我是作为受邀的群众代表参加的。他没有假大空的豪言壮语,非常朴素地说:我父亲是三轮车工人,母亲曾拉过劳动榻车,我看到马路上现在还有拉劳动榻车的妇女,心中感到十分酸楚……这段话始终震撼着我,忘不了!
   不久“文革”便开始了。陶长华因是新的低层干部,没受多大冲击,只是靠边站。
   “文革”之后,陶长华被调任为上海市出版局审读处长。1987年,《上海画报》出版社成立后,他被调任画报社社长。
   ……
   这些回忆碎片,如浪翻滚!这是很自然的,每一个老人在候一位故知来访时,都会如此吧?
  
  柒
   我在路口等候了好久,却未见陶长华身影。心想他或许有事耽搁了,会打电话给我的,便急忙返回家去,站在厨房窗口,眼睛盯着小区大门,耳朵却关心着厅里的电话座机。我在厨房窗前约站了一刻钟,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守在门房内的保安问讯,那保安朝我窗口一指,老人转过身来,呵!是长华兄!他也发现了我,便健步走来,我急忙去开门,握手,拥抱!一个甲子呀,青丝早已华发!我说:长华兄,您的精神很健朗,身体比我好,比我好!他笑笑:进屋说吧!    我们坐定喝茶聊天,我问:嫂子的身体好吗?他微显伤感说:她呀,如今内脏都有病,房内走路小步移动还支着拐杖。我问:你们住在老工房五楼,怎么爬楼梯?长华兄的回答让我辛酸,他说:我扶着她。我没敢往下问,也不忍问,我的眼眶有点润湿。一对八十七八岁的老夫妻支撑着爬八十多级台阶,这情景让我如何不凄切?
   在上海出版系统中,所有在出版社当过社长的,谁不是住电梯房或大平层新屋?唯有原上海画报社社长陶长华还住在老房子里,八十八岁了,还每天爬,爬,爬。他当社长廉洁奉公,几十年里为国家作了难以数计的贡献,他画的连环画至今还在再版。可老人的生活有谁去关心?我为他不平,但没显露出来,怕伤着他,又怕破坏了老友相逢的欢欣。
   我们又谈过去的事,最开心的自然是在黄县下丁家暖炕暖火的三个知心朋友并头睡。于是,我问起了每晚为我们烧炕火的那位圆脸姑娘,长华兄回答我:她现在73岁了——怎不令人感叹,17岁的姑娘变成了70岁老太!时间像一阵风似地吹过。我问:你们还常联系吗?长华兄回答说:常联系,没断过。现在她儿子都40岁了,在黄县山上挖树根,搞根雕艺术,常带相片来上海让我看,在我家住几天。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根雕照片。我一看,没达到理想水平。我说:不如将盘曲的树根上面按个小台面,做个小茶几,或许有销路。长华兄说:他农民意识,审美太旧,我总给予指点,他接受不了。唉!厚道的长华兄,连那姑娘的儿子也关心,50多年情谊不断,这在出版社没人能做到!
   该吃午饭了,我愧疚地说:长华兄,对不起!我只有这些,您马虎吃点吧!他说:没事,并打趣道,我吃掉你的口粮了。
   边吃粽子和汤圆,我又想起一件事:1964年秋天,我与陶长华晚上在单位赶稿,很晚了,公交车没了,我们步行回家。那时,他家住在威海路一条弄堂里,我家住在南京西路成都路口,一路同行。先到威海路弄堂,他進去了,我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陶长华追了上来,说:郑波,到我家坐坐。我问:有事吗?他说:进去再讲。我到他屋里坐定,陶嫂从厨房里端着瓷盆出来,两只刚蒸熟的大闸蟹冒着热气(大闸蟹在那年代可是稀罕食物呀)。我连忙摇手:这我可不能吃,你们一人一只。起身要走,陶长华按住我身体。陶嫂说:我吃过一只了,长华说这只给你吃。这件事,我总记在心头,几十年挥之不去,而这位年轻朴素健康的纺织女工形象,仿佛还在我眼前!
  午餐后,喝了茶,陶长华说:该回去了,她等着。我也未作挽留,便送他出门。他让我留步。我说:送您到车站。两个老人缓缓而行。他见我步履蹒跚,将手插进我腋下,八十八岁扶着八十六岁……这一晚,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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