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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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到傍晚雨才停一会儿。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十八天,在太原府近二十年的秋雨史上,今年算是彻底刷新了二十年前那场大雨的记录,而且从目前气象局的预报中可以得知,这种天气还会延续四到五天,到底是四天还是五天,太原府人并不计较这个,尤其是老年人,对气象局的预报总是嗤之以鼻——他们从年轻人口中打听了气象局的预报,其实是为了打赌。这样的“连阴天”,除了打赌,老人们也的确找不出更好的乐子来,他们会以各自对太原府上空那片天空的了解,来做出自己成竹在胸的决断: 唔,最少还要下八天。这时候,就有别的老人听了不服,也会抬头看看天,然后说,不止八天,少说也得十天。当然,还有一些老人,会神神秘秘地丢下三个麻钱,掐掐算算,不屑地说,六天……到第七天吃了晌午(饭),一定会放晴……老人们的话经过年轻人串门说出来,你来我往,不到半天,便会传遍整个村子。年轻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就有了话题,有了串门的由头。他们一边打牌,一边也跟着打赌,预测哪个老人的预言准确。但不管怎么说,没有人会相信天气预报是准确的——在人们惯常的经验里,天气预报从来就没有押中过一次。这么说其实也有些冤枉气象局的专家,他们并不是一直都做无用功,偶尔还是会有准确的时候,但几率太小,以至于没人相信。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等天气放晴以后,人们又都去忙活了,谁还会管到底是天气预报胜了,还是村里的哪个老人胜了——谁胜了,都与他们无关,地里的庄农活儿不等人哦。
  雨一直在下,但终究是小雨,并不惹人担惊。这时候人们总会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场大雨,只要一说起来,上了年龄的人身上的肉总会不自觉地抽搐一阵。有三个标志性的事件至今令人记忆犹新:那场大雨最先冲走了四麻子新买的红色桑塔纳,那是整个箭子川道唯一的一辆私家车,连牌子都还没上,四麻子的家在松树河边上,当他半夜被河水吵醒的时候,发现大水已经漫进了他的院子,他不敢相信平日里还没有小儿尿尿多的松树河,怎么就一下子越过十余丈高的河堤,冲进了他的院子呢,但当他惊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呼天抢地地叫醒女人娃娃,一家人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往高处跑,好歹算是保住了性命,等第二天才发现,他的桑塔纳和他的半个院子都被大水吞走了,他一下子成了太原府最穷的人;另一件大事是三十岁的光棍杨家峪好不容易说下了一门亲事,可过门的日子里,大雨掩盖了整个箭子川道,西园里的新娘子出不了门,更别说是越过大浪滔天的松树河了,那时候,手机不普遍,有线电话的电线也被大雨吹断了,两家人只好干着急,等到大雨停了以后,才得知新媳妇嫁给了同村的一个鳏夫,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新媳妇怀了野男人的孩子,娘家人急着将人处理出去,便顾不上讲究了,可这样一来,杨家峪就打了一辈子光棍,到如今已是五十的人了,一年年在外打工,连家也很少回了;第三件事是三娃的母亲,大雨的第三天过世,一直等到天放晴才草草掩埋了,尸体最后腐烂发霉,臭气扩散了半个村子。
  “你不知道哟,那时候把我们难肠死了,那气味能熏死一庄的苍蝇。”三娃女人一提起来就眉头紧皱,手在鼻子底下扇来扇去,仿佛昔日的余味至今犹在。
  “那次下了半个月吧?”三草那时候尚未过门,下那场大雨的时候她还在广东的鞋厂里干活。
  “切,你个瓜娃娃晓得个屁,是十七天,要是差一天,我把李字给你倒着写。”大脚李青云白了一眼三草,赌咒发誓地说。李青云此刻的态度要是放在别处,那一定会让三草下不了台,但在太原府,她这样说话,根本没人计较,女人们反而因为她为了这个事急赤白脸而哧哧笑出声来,她们知道,这才是李青云,要是不让她这么说话,反而不正常了。
  “哈哈,那次真是吓死人了。”杨石先的女人又将话题扯了过去。
  ……女人们在大雨停歇的傍晚,聚在三娃家门口一边掐麦辫、做针线活,一边向三娃家的院子里偷看,然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她们对三娃家的那个城里人充满了好奇,她们想知道这个姓苏的年轻人到太原府来究竟想干什么,她们在猜测他的年龄、身份、职业和意图。
  “怕是看上你了哟,说不定要带你去城里享福哩。”李青云轻轻打了一下三娃女人的肩头,一脸坏笑。
  三草说:“要真是那样,你家三娃就可怜死了。”
  女人们又是一阵浪笑,一阵嬉闹。
  自从苏小山在三娃家住下后,女人们在傍晚雨停了,就都聚在三娃家门口说闲话,“质问”三娃女人怎么就把一个“野男人”放进了家,还当爷一样地伺候。但三天了,三娃女人也没弄明白这个年轻人是来干嘛的,她也不想管那么多,只要他肯出钱,要干嘛是他自己的事——外地来“客”在太原府也并不稀罕。以前苹果收成好的时候,太原府常有这样的外地人来,大都是从河南、河北来收苹果的“客”,或两人一组,或三人一团。也有的是一个人,但这种人大都是以往的熟客,有固定的“牙子”,这些人安顿好后,都是马上开始做生意,看果园,访农户,马不停蹄。这几年果园不景气,来的外地人少了,但箭子镇上的皮毛生意还在半死不活地挣扎着,山东山西的牛羊皮贩子也会隔三差五地来,可不管是收苹果的河南客,还是羊皮贩子,却都没有一个像苏小山这样,除了睡觉什么也不做的主。
  正是初秋,羊群憋在圈里,与人一样烦躁。而苏小山却比羊群更烦躁,苏小山听着门外女人们的话,内心的燥热就随着女人们一浪接一浪的笑声而一个劲儿地往头上冲,觉是再也睡不着了,已经睡了整整一天,头都有些疼了,但总该想个办法来抵御一下外面的嘲笑。……在他满头大汗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切口,他发现了十八天和十七天的差别,这一天时间实在是太重要了,这就意味着在太原府的历史上,二十年前的那场大雨将不再是一个“世界纪录”,虽然那一年发生了三件影响深远的大事,但这多出来的一天,将这个纪录改写了,也就是说,日后人们在谈论大雨的时候,就会觉得这十八天是一个坎,即使从明天起,天就放晴了,但人们还是会说,近二十年间,今年才是连阴雨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年。是的,很多时候,人们注重的是最长,而不是最大,就像一个酒局,你喝了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人们在意你喝了多长时间,能不能坚持到最后,能不能在喝完一场之后再上第二个战场;就像在机关里上班,你干了多重多累的活儿也不是最重要的,领导和同事关注的却是你是否能够坚持每天按时上下班;也像做爱,期间有一阵让对方十分舒服也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能不能把战线拉长,让子弹飞得更久一些……凡此种种,耐力的大小往往会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从这个角度来说,多一天和少一天则是完全不同的,多一天则为大,少一天则为小,多一天也许就能化解一场危机,少一天则可能事倍功半,这样的问题若是落实到细处,则实例举不胜举,可能有人还会说,若是到年终年初的交接处,多一天则就可能会多一年,这一天之计的份量则又会有所不同。对苏小山而言,他的人生若是能多一天,他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他现在最为后悔的事是若自己能早一天赶回家,也许就能挽回一场家变,母亲便不至于在那场无谓的争吵中了断自己的生命,女人也不至于因此离家出走……他更不会从此踏上寻死之路……嗯,是的,他从西安一路出发,就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杀死,他觉得这半生活得太过失败,从小到大他都是在母亲的溺爱下顺风顺水地长大,几乎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眼前的變故把他吓坏了,他想不出没有母亲的日子他该怎样继续走完余生,也想不出失去妻子的生活还有什么过下去的必要,他迷茫,颓废,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自己杀死,一了百了。可他没想到,杀死自己竟是这样艰难:他曾站在咸阳的火车道上,期待火车从他身上压过,可当火车真正迎面而来的时候,他却毫无来由地恐惧失色,想着不能因为他的死给那个火车司机带来一生的愧疚;他曾站在陇县的鱼塘边,想着一跃而下,从此沉没水底永不复生,可当他站在那个绿色的铁栏杆上时,却两股颤颤,无力一跃,他想着自己不能害了这个鱼塘的主人;他也曾站在关山顶上的悬崖边,对着深山林海发誓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可当他张开双臂,凉爽的风吹过他的脸颊的时候,他却放声大哭……就这样,他一路走来,车到就上,车停就下,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个地方,也许是那一刻他饿了累了,也许是他突然不想走了,莫名其妙地就拐进了这个地方,而那时,倘若三娃女人对他有一点点的质疑和冷眼,他便会扭头就走,可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远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复杂,他就想着,也许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不让他走了,要不然,怎么会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呢,既然下着雨呢,就等天晴了再走,或者,说不定,就能有合适的理由和机会真的把自己杀死。   是啊,这个让女人们猜忌的城里人,就是来“解决”自己的。但女人们并不知情,太原府的老少爷们更不知情,他们只把他看成了一个外地来“客”,既然是“客”,就有“客”的道理,太原府人向来对“客”都是极为尊重的。
  苏小山终究还是忍受不了女人们的喧闹,不得已便只好去了河边。这三天的傍晚,他一直是这样度过的:坐在河岸高处的那块大石头上,一颗接一颗地抽烟,慢慢地喝酒,等待天色将晚,等待大雨降临。
  苏小山喝完半瓶酒的时候,就看见从上游的弯道处渐渐露出一个人的影子——一位苍迈的老人,步履蹒跚,扛着锄头沿岸边走来。
  老人的影子渐渐逼近,苏小山就越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样子。老人身材瘦小,双手干瘪,皮肉稀松,脸上皱纹密布,眼睛小而下陷,一小撮胡子贴在小小的脸上,一顶破旧的草帽盖下来,使得整个头部也显得更小了。深蓝色的粗布中山装宽大地裹挟着他单薄的身子,像一条硕大的麻袋。
  老人在距离苏小山约二十米远的一块石头上站稳,拄着锄头四下张望,他看见了苏小山,却并没有显现出好奇,就像看见杂草或是石头一样面无表情。之后,老人就盯着汹涌的河面,有几次河水打湿了他的雨鞋,鞋帮上补过的那个红色的疤,已然张开了口,水很快就钻到他的鞋里面去了。
  松树河其实并不宽阔,春夏之交甚至还会断流,碗口大的鹅卵石齐刷刷地摆满了整个河床,直至麦收时节,河水才会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淹没两岸几个贪心的人在河床上整饬的庄稼。老人选择的是河岸最宽阔的地方,他把锄头探下去试了试,然后摆好了架势,打捞顺流而下的柴草。河水混沌,泥沙俱下,各色垃圾嵌入其中。老人尽量不放过每一根经过眼前的枯枝,树根,他先用锄头拦截住一些,然后小心翼翼地钩拉至岸边,若有钩拉不及的,就跺跺脚,眼看着流远了,才又回过神来。老人的力气并不好,站得也不够稳,摇摇晃晃的,若是柴草多些,他都有些力不从心,只好蹲下来,用手慢慢抓过来。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老人已经码好了一小捆柴草,他用细绳子捆住,用尽全身的力气斜搭在肩上,拄着锄头,逆流沿河堤而去了,渐渐地再次消失在远处的弯道上。苏小山想喊住老人,也希望老人能从自己眼前的大路上进村,可他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出声。
  苏小山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问问老人,他很好奇,就像那些女人们对他的好奇一样。
  第四天的傍晚,毛毛雨若有若无地下着,苏小山仍然来到自己一直坐着的那块石头上,从怀里取出一瓶廉价的二锅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苏小山以前就喝好酒,别人送的都喝不完,他不喜欢二锅头,嫌它度数太大,喝多了人受不住,可现在他却慢慢喜欢上了这个牌子,主要是容易醉。老人又来了,和昨天一样在同一个地方站定,开始打捞柴禾。
  喝酒的时候,苏小山有点走神,他又把自己深深陷进了母亲之死中,又是一阵伤心。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老人“呀”的一声尖叫惊醒了苏小山,等他回过神来,老人已经掉进了河里,齐膝深的水把他团团围住,一些垃圾和柴禾打在他的身上。其實,如果是个身强力壮的人,或是个身手敏捷的孩子,都能轻而易举地从河里走出来,可老人是那样瘦小,那样孱弱,他全身的力气也许还抵不过一个结实的浪头,他在水中站立不稳,摇摇欲坠,锄头被冲出去了,老人在河中摇晃,跌倒两次,却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他的挣扎看起来就像是听天由命一样。
  苏小山扔下酒瓶,撒腿跑过去,下河把老人拉了上来。老人瘫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他的草帽丢了,衣服和裤子紧贴在他的身上,沾满了泥浆,他像极了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
  苏小山有些生气,责备他:“你不要命了?”
  “嘿”,老人歉意地冲着苏小山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犯得着吗?”苏小山说。
  “这人没事干,闲得慌啊!”老人叹口气说。
  “那为什么不看看电视,或者下下棋也好啊?”苏小山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老了——不喜欢那玩意儿。”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干活儿,只有干活的时候我才觉得浑身都得劲。”老人露出了一丝笑意。
  “可你都这把年纪了,身子骨不硬朗了。”
  “真是不硬朗了,可我还是想劳动。人若是不劳动了,就要死了。”
  苏小山注意到了老人的手,那是一双青筋爆出,干枯的手,酱紫的颜色,分明是长期干活所致。
  “今年过了七十了吧?”
  “七十八,哈,还不算太老。”
  “哦,那还是很硬朗。”苏小山略微有些惊讶。
  “我可能是病了,最近老觉得喘气没以前顺畅了。”老人咳嗽了几声,淡淡地笑了。
  “那就去医院瞧瞧。”
  老人盯着远处,半晌不说话,似乎是在思考苏小山的建议。可当他回过头来却说:“今年的雨水真多啊!”说完,起身,抖了抖身子,一些泥浆和柴草被抖落了,他开始拧衣服上的水,中山装的下摆被他拧成了一股绳。
  苏小山扶着老人坐到了他之前坐的那块干净的石头上,把剩下的半瓶酒递给他。老人看了一眼苏小山,眼睛似乎湿润了,他仰起脖子,美美喝了一口,然后低声赞许:“多好的酒!”
  “你是城里人?”老人问。
  “嘿,算是吧。”苏小山笑笑,突然觉得在一个农村老人面前说自己是城里人尴尬极了。
  “城里好啊,我三个儿子都在城里,他们都有本事,挣大钱哩。”老人的脸上立刻洋溢出自豪来。
  “他们都在哪儿?干什么呢?”苏小山又是一惊。
  “哈,大儿子和三儿子在北京当包工头,修楼房呢。二儿子在新疆开酒店,他们都太忙了。”
  “他们为什么不接您去享福呢?”
  “我去过北京,看过天安门,那毛主席的像太大了。可我不习惯城里,闷得慌,时间不长就回来了。”老人回味着,幸福的色彩让他一下子显得年轻了许多。
  老人喝完了酒,脸色红起来,说话就有些打折,不利索了,看样子他不胜酒力。他的身子开始打颤,衰老的迹象越加明显了。   天色再次暗将下来,雨点慢慢地增大,噼里啪啦地打在附近的玉米地里——嗯,就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苏小山被这声音吸引了,几乎是陶醉了。他都有些想不明白,乡下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音乐呢?他听过很多次音乐会,当初也被那交响乐的魅力所震撼,可现在这雨打玉米,轻击苹果的声音,河水的欢腾,青蛙的吟唱以及村子里隐隐入耳的秦腔,一霎时,让他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他还身处旷野,忘掉了连日来的郁闷,加上酒的作用,他就站在岸边唱起了歌儿,唱着唱着声音就大了,他觉得四周都静下来了,都在听他歌唱,他肆无忌惮地唱起来,从没有这么惬意过。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悄没声息地走了,河岸边他拾掇的一小捆柴禾也不见了。
  苏小山已经不担心老人了,他有三个儿子,个个是大老板,他还担心什么。他笑自己眼拙,他压根就没想到他是个有钱人,他也伪装得太像了,真是真人不露相。他已经能理解老人打捞柴禾的理由了,他的举动刚好能证明他是个心态健康的老人,是锻炼的一种。其实,苏小山在救起老人的一瞬间,差一点就想臭骂他一顿,然后给他些钱,让他不要做这种冒险的事,现在看来,他真错了。
  苏小山回到住处,三娃女人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不无担心地说怕他迷路。苏小山和她说起了老人,并强调了他有三个儿子,而且都很有钱。三娃女人看着苏小山,一脸迷茫,说她真不认识老人,村里没有这样有钱的人。苏小山笑了,反而觉得老人太谦虚,太有趣了。
  第五天傍晚,苏小山来到河边的时候,老人已经在了。他还是站在以前的那块石头上,怔怔地望着河水。苏小山招呼他过来喝酒,他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差了好多,拄着锄头,慢腾腾地踏着泥泞走来,走路也比以前艰难了。
  苏小山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老人喝了一小口酒,说:“我要打捞几根长椽。”
  “要那个干什么?”
  “我要修一个狗窝,大一点的,足够五只大狗住的窝。”老人说着,双手在空着划了一个大圈。
  “好想法。”苏小山想,老人做得对,人活着不就是要有一个方向吗,不管老人还是孩子,总得做些什么,才不会觉得孤独。
  “这雨怎么就下着不停呢?”老人说。
  “下雨好啊,我太喜欢这乡下的雨了。”苏小山深吸了一口气。
  “雨多了也不是件好事。”老人低叹着。
  “唔,好,也不好。”苏小山应付着老人。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老人突然问道。
  “我……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苏小山突然觉得自己的事情难以启齿。
  “怎么了,我能帮你吗?”老人问。
  “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
  “还是说说吧,好多事情,只要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点。”老人认真地说。
  苏小山为老人的真诚感动了,说实话,他也急需一个善意的倾听者。但他低头想了半天,却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的事告诉一个陌生的老人,更何况他也无法告诉一個如此积极的老人他是来杀死自己的,这听起来多少都有些可笑。
  老人见苏小山不愿意说,也就不再多问。他望着远处的群山,思量了半天,才说:“前面的路走错了,就要把后面的路走好,不能一错再错啊!”
  “你过得好吗?”苏小山问。
  “挺好的,我一直过得不错。”老人看着苏小山说,“年轻时我在石顶山的矿上炸石头,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活儿很累,还受过伤,但我都挺过来了。现在儿子都很争气,有个女儿得病在前年死了。老伴很体贴,我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哎,也就是身子骨不好了,快要进土了。我有六个孙子,儿子每年都回来……”
  “那你真应该待在城里。”
  “我喜欢乡下,乡下的田埂总是让人很踏实。”老人说着,心情也好起来了。
  这时候,从上游下来了一根木头,老人眼尖,站起来就跑,可他终究行动不便。苏小山也看见了,就迅速地跑到河边,拿着锄头把木头拦住,钩上了岸。老人可能是激动的缘故,他在急切的行动中不慎滑倒,直直地躺在泥水里。苏小山扛了木头,走过来扶起老人,老人一脸自责的样子,连说:“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回家吧,躺会儿就好了。”苏小山有些怜惜老人。
  “不,我还要再捞三根木头才行。”老人坚定地说。
  “我帮你捞吧,捞上了,扛到你家去。”苏小山突然有了一种有事可做的激动。
  “不好吧,怎么能劳烦你呢,你是城里人,干不惯这个的。”
  “你家在哪儿?”苏小山没有理会老人。
  老人蹙着眉头,考虑了一小会儿,才说:“沿着河岸向前走,转过拐角,你就能看见村长家的苹果园,就那个最大的园子,里面有梨树,桃树,杏树,那苹果也是最好的。哦,从果园边上的小路穿过,就能看见我家的院子了,想来你就来吧,呃……不过我老伴最近脾气不好,爱骂人。”
  “那你回去吧。”
  “浑身还真有些疼,我走了。”老人艰难地展直了身子,扛上那根木头慢慢走了。这次他走得很小心,不时地用锄头探探路。
  苏小山一直看着老人走进拐角,背影也不见了,才回过神来。他说:“真是个不会享福的倔老头。”
  苏小山开始注视河面,他期待着从上游涌下一批木头,他决定要完成任务,可他一直等到天黑,都再没有发现任何木头的踪迹。
  天气似乎有转晴的迹象,星星也零星地出现了,苏小山想,在杀死自己之前,他一定要捞够三根木头,他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但他还是渴望这样做,不为什么。
  第六天中午天完全放晴了,太阳出来了,人们都出来在巷子口聊天,男人下棋,女人做着针线活,苏小山才第一次正式被太原府的老少爷们提到了议事的台面上,尽管此前男人们都多多少少从女人嘴里耳闻了一些这个奇怪而神秘的年轻人的一些消息,但由于消息经过女人们的加工,到最后便显得似是而非,众口不一了,可不管版本如何之多,猜忌如何之深,太原府的男人们最终还是以固有的善意接纳了他,大家下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缓病。   “缓病”是箭子川道人的方言,是自我疗伤的意思。这话最先是见过苏小山的杨石先说出来的:“你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死在太原府就算是命大了。”
  医生五奎也从专业角度做了分析:“此人印堂发黑,神色无光,中气不足,是精神抑郁造成的萎靡不振,长此下去,必然会大病一场。”
  在太原府留守的男人中,“县长”杨石先和医生五奎说出来的话,多少还是有些份量,起码能让那些头昏眼花的老人们有一个参考的标准。既然是缓病,那就不要打扰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老人们除了说一番慨叹惋惜的话,责备一阵城里人娇气,也就不了了之了。
  傍晚的时候,村子里的路大多干了,有些勤快人下地去看庄稼了,松树河的水已经回落,最深的地方仅能淹住小腿,上游的垃圾少了,柴禾也没有了,更不要说木头。……整整一天,苏小山一无所获,他觉得自己真差劲,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又何谈杀死自己。他想老人肯定是在家里等他送木头来,他已经答应他了,又怎能食言呢。最后,他决定去箭子镇的集市买三根上好的木头还给老人,不然,他总觉得欠他什么。
  第七天早上,太原府出了一件大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烟味。这种烟味其实从天麻麻亮就开始从南边蔓延了过来,苏小山误以为是放羊的人无聊烧荒呢,也懒得理,就回头又睡了。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三娃女人慌慌忙忙地进进出出,一会儿赶鸡,一会儿吼孩子起床,一会儿又骂三娃:“狗日的,还不去,再迟些还能有咱们的好处。”
  三娃蹲在廊沿上,捅着手抽烟,面无表情——这个男人从他住下以后,除了见面打招呼,就没怎么和他说过话,面对女人的辱骂和嘲弄,他也一言不发,他头上的天似乎永远是灰色的,从不明亮。有一次,苏小山还在他受了气后问过他:“你不生她的气吗?”他却眉毛一挑,惊讶地说:“生气干嘛?女人娃娃都是自己的,犯得着和自己怄气?”他的声音闷闷的,却一下子击中了苏小山。
  三娃女人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苏小山盯着三娃看,就兀自说开了:“你说这个榆木疙瘩傻不傻,人家都在争家产,他却蹲在这里和我对着干,我是上辈子亏了先人,遇了这样的主。”
  三娃可能因为苏小山在,也可能是心里憋屈,竟然也大声说话了:“那都是些昧了良心的货,二叔活着的时候没人管,死了却都争着当孝子,就那个破院子,谁爱争让他争去,反正我不能要。”
  三娃女人说:“他们能争,我们怎么就不能争,好歹你还是过继给二叔的亲儿子哩。”
  “亲儿子怎么了,你给端过一碗饭?烧过一回炕?还是洗过一件衣服?”三娃梗着脖子站起来,冲着女人生硬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扭头回了上房。女人望着他,咬牙切齿了好一阵,终归是无言以对,却又觉得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便追到上房去,两人一阵推推搡搡,又是一阵低声叫骂。
  苏小山觉得这样的事实在无趣,便借故去了箭子镇。中午的时候,他便把三根上好的松木椽雇车运了回来,又担心老人不肯接受买来的木头,便将木头卸下来放在河岸上,他想一根一根地扛给老人,以此来搪塞木头是打捞来的,或者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但不管怎么想,苏小山都已经做好了决定:等完成这个心愿,他就要离开这个村子。事实上,苏小山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没有想明白离开太原府后他到底该干什么?怎么办?要到哪儿去?——他的人生此刻仍然是混沌一片。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在太原府,他仍然殺不死自己。
  苏小山不费什么劲就找到了老人的家。这是一个围着篱笆墙的院子,半片房屋都已经倒塌了,灰烬里冒着青烟,一个男人正往火里扔一些烧剩的衣物残片,院子里站满了人,几个男人和女人站在两边对骂,他们正在为这个院子归谁所有而吵得不可开交。
  苏小山走近了,就看见三娃女人张牙舞爪地向众人申诉:“我家三娃是给二叔过继了的亲儿子,他就是我亲爹,这院子自然归我家了。”她边说边哭,边哭边喊:“大呀,你倒是说句话呀。”
  对面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气势更加汹涌一些,他说:“我是二叔当着庄家认下的干儿,我答应了要给他养老送终,什么时候能轮到你们说话。”
  旁边有两口子也不甘示弱,瘦小的女人说:“你们这会儿都来当儿子,早干嘛去了,这些年要不是我们给他老人家端吃送喝,他还能活到而今,今年春上的时候,他都答应我们,等死后要把院子留给我们的,不信,你们问问他。”女人说着手往一个角落一指,高个子的男人一个箭步冲过去,高声说:“老哥哥呀,你倒是说句话啊,等你闭了眼,这官司就没法打了。”
  苏小山这才注意到,捞柴禾的老人躺在一块床板上,身上盖着一块军绿色的旧毛毯,脸上脏乱不堪,像是刚从火坑里拽出来的样子,他显然是死里逃生,却又奄奄一息了,他身旁的篱笆墙上,立着一根木头,那是他给老人捞的。
  苏小山径直冲过去,情不由己地双膝一软,跪在了老人身旁。老人仿佛是感知了什么,费了好大的劲才缓缓睁开眼睛,他嗫喏了半天,才说:“对……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说完,他又眼睛一闭,一股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苏小山也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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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非洲,非洲东部,东部的大草原  草原上的肯尼亚,这里是地球的伤疤  东非大裂谷,这里是  马赛马拉国家公园——野生动物们的天堂和战场  这里是导游彼得的工作之处  他开一辆简陋的吉普,拉着游客  穿梭于马赛马拉的长雨季  这里是由南往北迁徙的动物军队  滚滚而来,食草动物在前  食肉动物在后 这里是马拉河  这里是马拉河的渡口  狭窄的驿站,每年都要接纳超过一百万只角马  和斑马一拥而下,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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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从来不乏奇迹……大清咸丰五年  黄河再夺大清河,经利津入海  并以宁海为顶点,在北起徒骇河  南至支脉沟口的扇状三角洲地区  来回摆动,形成造陆高峰  到1938年,历时84年,实际行水57年  造陆1400平方公里  平均每年造陆24.6平方公里  从1947年到1982年  黄河以渔洼为顶点,在北起挑河  南到宋春荣沟的三角洲地区  行河造陆,历时36年  造陆1410平方公里,平均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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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  祖宗在上  中间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们  脚下是一大片土地  干净的身体、责任和担当  是一堆有机肥  耕耘在阳春二月的风里  我的肋骨是肥沃的田垄  房前屋后,种瓜种豆,还有善良  和正直,是田园葳蕤的分行文字  疾风暴雨,我跪向大地  是一株玉米,倒伏了  仍将饱满和真诚高高地举起  那些饱满和做人的骨气  是我送给尘世的一个会意字  母爱  “哇”地,女人终于用痛苦  接住降临于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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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一年之计的筹谋  始于今天的迎娶  妖娆多姿的明媚  总有一抹蓬勃的新绿  袅袅升起的炊烟  浮动起舌尖上的味蕾  薄如蝉翼的春饼  包上鲜美的韭黄、豆芽  以及所有关于春天的主题  收起御寒的门帘  收起猫冬的心绪  行进的铿锵步履  被诗意一样的精神唤起  因为守望已久  我们或将伫立  因为始于希冀  何须介意结局  借你慷慨的手轻轻指引  家园那边  已是这般风和日丽  雨水  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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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  看到一枚梧桐的叶子  自某个早晨  飘落  突然觉得  那就是我的一根毛发  无奈的  从眼前划过  而后又是一片  一片片的  令接下来的日子  渐变着颜色  就像我的天庭  日渐开阔  无法遮掩的红晕  慢慢多了些光泽  我便开始注意到  一种温度的落差  这个过程  叫季节亦或岁月……  莫名想起  那一年,将父亲送走  直到最后的宿址,一道山梁  这是父亲最后的高度  我守候在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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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是不能老的,也不能庸俗,是心底的梨花,纯白纯白的,寂静地开着。不要轻翻,最好能如当初样齐刷刷地坐在那。  在深圳时,我去接秋,提前两个小时到达,穿了好久没穿过的高跟鞋,站在深圳东站的接站大厅,盛装以待。秋出来后,拉着我的手,眼泪一个劲地在眼圈里打转,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憋出一句话:你咋变成这样了。我说很老了吧!她嗫嚅道,不是原来的味了,味字很长,拖着哭音。原来啥味,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我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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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陶总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马桶上,昨晚喝大了,脑袋里像藏着个小人儿,一跳一跳地闹腾。我稳稳神儿,手指在屏上一划,陶总那一板一眼的河北腔就蹦了出来:“张经理,你们那个阀还是不行,调试多次了,你马上和厂家沟通下,看怎么解决,误了七月一日开通典礼,咱们俩一起跳沉降池吧,你还笑,区长要亲自来剪彩的……喂,你在吃饭?”  “我在撇条……”我吭哧了一下说。  陶总“噗”地笑了,“你抓紧时间过来吧,靠。”  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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