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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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农历七月十四,中元前夜,凶,不宜出行。
  这夜很深,沉沉雾霭暗了天边那轮冷月,也将这白日里不曾被留意过的小林子显露出来。
  林子没什么特别,除了外面挂了个年代久远的破烂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书生与狗不得入内”的警告标语,标语旁扑了个红色掌印外,一切都很和谐。
  但这不曾被正眼瞧过的林子又被人们小心翼翼地不断提起,在茶余饭后,在热腾腾的过客面中,在人们微醺却依旧清醒的结结巴巴措辞里,渐渐升腾出一个不被忘记,却又不曾真正被记住的传说。
  那林子的深处,有一座古刹,叫兰若寺。
  直到过去了许多许多年,林子中每到一个特定日子,在深夜就会响起吟诗声。某年的那一天,那声音穿过层层湿腻的植被,传到一匆匆逃难的人耳中……那人只尖叫了一声。便捂住耳朵。痛苦地昏死过去。
  那人是位离家的书生。
  然后是一阵沉默,一阵冷笑,吟诗声戛然而止。
  那特定日子就是七月十四。
  壹
  “十里——平湖霜——满天”雾霭散开,林子深处又传来吟诗声。
  吟诗的是位孤独的青衣书生。
  “寸寸青——丝,呃,”青衣书生顿了一下,低头翻查着什么,后又猛地抬头,“寸寸青——丝愁华——年——”书生又顿了下。剑眉一皱,眼神犀利地投向不远处打起瞌睡的小妖怪。
  “嗖”的一声,一本卷起书角的蓝皮书掷了出去。
  “放雾,该放雾了!再走神小心我收了你!”书生恶狠狠地说。
  “侬脑壳有毛病……”小妖怪嘟嚷着张大嘴,雾气从它嘴中涌出。
  书生又背转过身,继续念道:“对月形单——”
  雾气中传来细碎的脚步,书生欣喜地微微转过脸,微微抬起头,好看的角度,如果量的话,是四十五度。
  他在看今夜的月亮。
  “好美的月亮啊。”他轻轻叹道,尽管月亮此时在厚厚云层里面。
  “小倩,是你吗?”他诧异地转过身,眼神恰到好处地迷离起来,就像是被陈醋呛出的黑色皮蛋。
  好一个忧伤的书生,月亮似乎也被他感动,颤颤露出了一角,月光薄薄洒在他青成成的下巴上,反出忧伤的光来。
  “哎呀,你怎么知道奴家的艺名叫小倩?”一捏着嗓子的女声娇滴滴地响起。
  书生踉跄了一下,扶住柱子,没有站稳。
  “老太婆,怎么是你?”书生咆哮道。
  “怎么不能是我?”眼前是一位着貂皮袄子的老太太。
  “我来这请你参加我的……第一天开业。”老太婆伸出胖胖的手,拍了拍貂皮衣上不存在的灰尘,那手上戴了个骨头手链,仔细看,好像是人骨。
  “什么开业?”书生一脸狐疑。
  “哎,你到了不就知道了。道士,快换了这身行头,我看着别扭。”老太太摆摆手,示意自己先走,边走还边嘟囔着,“总这样,脑壳有毛病的样……”
  亭下道士望着远处渐渐走远的肥胖身影,沮丧地摘下头上的方布巾,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这怎么回事?!”道士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眼前群妖乱舞,灯影闪烁,勉强可以分辨出原来古刹的样子。
  老太太端坐在一太师椅上,一脸的狡黠。
  “主营酒水茶饮,给钱就做吃的。”她扇了扇扇子,扇面上的齿骨叮当作响。
  “兰——”道士抬起头,吃力地念着,每念一个字,脸上就阴沉一分。
  “木——”他的牙齿在咯吱作响。
  “土——”道士恶狠狠地瞪着凳上树妖。
  “是兰桂坊。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改吃素了,你怎么文化水平一点都没提高呢?我很痛心啊。”树妖老太婆瞥了眼刻字,“哦,不怪你,坊字没来得及刻上。那边的,你抓紧……”话还没说完,道士冲上前去,抽起椅子,朝树妖猛砸去,
  “我,的,回,忆,谁,碰,让,谁,死!”边砸还边一字一顿地吼出来。
  过了一刻钟,砸累了,道士在一旁喘着粗气。
  “老板,这字还要不要立了?”一小妖怪小声问
  “再,再往左一点,好了……”一根胖胖手指从桌上颤颤伸出来。
  “我灭了你啊!”道士炸毛。又抄了把椅子。
  “等一下!”树妖义正词严地阻止了下落的椅子,她思考了片刻。
  “还是往右边一点。”老太婆打了个响指,示意道。
  “砰”一声巨响,椅子砸在树妖头上,在尘土飞扬中断了。道士一脸郁闷地坐在兰桂坊外不说话了。
  他坐的地方在一棵巨大的藤蔓树下。藤蔓树参天直够天边冷月,碧青色的藤蔓像翠玉般盈盈地散发出光芒,光芒一圈一圈地、不易察觉地向外漾着,直扩散到林子外围,在林子外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屏障。
  “你看,人总要学会变通的不是?多少年前的那个老树妖不见了不是很好?我改吃素了可我也需要营生,就像有些东西,该忘记的时候就得忘记。道士,你已经可以不死,漫长的时间里你要学会忘记。”
  “我忘了普通杀伤性武器对你这老妖怪没用。”道士捂着头斜了眼在一旁好言劝他的树妖老太婆。
  “不,你记得。就像许多东西一样。你都记得。”老太婆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道士胸前笨拙串起的破旧铃铛。
  “老子不爽啊!老子要喝东西!”道士仰头对着天上那轮朗月大声叫道。
  “第一天给你免费。”老太婆爽快地说。
  “以后也都得免费。”道士低头。
  “不行。”老太婆一脸精明。
  “那你把兰若寺改回来。”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给你,免,费!”树妖一脸愤恨。
  在气跑了数个伙计后,道士坏笑着转头对准最后一个。
  “喂,小妖怪。”环形桌旁的道士抬起眼睛,招呼桌内侧的妖怪伙计,那妖怪是个女的。   “给我来杯木瓜牛奶。”
  “大老爷们你喝这干啥?”小妖怪一脸鄙夷。
  “老子愿意,你管那么多干啥?”道士一脸凶狠。
  “没有。”小妖怪面无表情。
  “怎么会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
  “一定是被你喝了!”道士朝小妖怪没有丝毫起伏的身上瞥了眼,不屑地说。
  小妖怪扔下抹布,一巴掌呼在道士脸上,掩面哭泣着嘤嘤地跑走。
  “臭道士你想砸场子吗?”树妖老太婆猛拍桌子,怒目而视。
  “你居然看出来了?!”道士同样怒目而视。
  老太婆和道士分立桌子两侧,都站起互相瞪着,肃杀之气暗暗升腾。过了几分钟,老太婆似乎有所妥协,摆了摆手,重坐了下来。
  她瞪着这个不过二八面相的道士,竟说不出话来,只气得发抖。
  “你的生活除了她,便再没有其他意义?”最终叹口气,晃了晃碗中的酒。
  “笑话!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过她,一刻也没有!”
  “是没有,一刻也没有。你脑中就只有书生,对吧?”老太婆笑着问,见他不搭腔,又正色道:“道士,你若今年还去,我是说假如的话,你碰到了她,我把这个交给你,你拿好,这也算我老太婆欠她的,虽说还不尽了……”树妖从袍子里拿出一小颗青碧色果子,塞到道士的布衣口袋里。
  “还?有什么资格说还?!她的眼里只有那个笨书生,别人欠她的不需还,她欠别人的也从没入过她的眼……还……还说还……哈哈哈哈……还……”道士捶着桌子笑出眼泪来。
  笑着哭着,就听见“咣当”一声,道士扑在肉盘子上,睡了过去。
  贰
  天边冷月高悬,寒气凝聚在兰若古刹的外面,久久不愿散去,男子在睡梦中嘟囔着一个名字,那名字是谁,在模糊的纷乱背景中,在呼出的浅浅热气里,听不真切了。
  不知名的鸟叫了几声。震碎了一场梦。
  还是深夜,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道士在鸟啼声中猛地抬起头,抹了把口水,见旁边老太婆仍看着他,忙问现在几更了。
  “三更了,鬼门大开,你没有误了时辰。”
  道士听罢抄起桌旁的剑飞奔出去。
  奔到半途,忽觉胸口布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方停下查看。等到看清是什么东西,他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树妖老太婆。
  “老太婆……你……”他说不出话来,
  “若见着她,带她回来,回到兰若结界里来,不要让她再受苦了。”老太婆笑着挥手。
  道士重重点了点头,消失在黑夜中。
  “唉,也真算晦气,一女鬼长了佛心这算什么?我看就是那秦老头不想放我们假编出的笑话,还有跟那个孟婆汤过期问题一样,谁不知是他想和那老太婆处对象,人家不干他故意找出的茬……”
  “你小声点,被旁人听见了影响多不好。”一鬼差瞥了眼竖起耳朵听的道士,努了努嘴噤声,两鬼渐渐走远。
  道士见状,飞快支起罗盘,向着牢房方向奔去。
  跑着跑着四周不知何时覆盖上厚厚的蓝紫色冰层,冰层上那些突出的也化作冰的张开的手,探出的、张大嘴似乎在尖叫却发不出声音的头颅,它们无一不在透露出浓重的比死亡更可怕的窒息感。同时也像在暗示着他拼命想要知道的结局。
  拼命地跑,跑了也不知多久,道士就感到自己的心很久没有跳那么快了,上一次,是遇见一个女鬼,这一次,大概也是为一个女鬼。
  “道士,不要哭,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很难看。”上次是别离,那这次呢?
  转过一个寒冰走廊,道士愣住了,他呆呆地立着,看着前方,不敢眨一下眼睛。
  熟悉的声音传来,“道士,不要哭,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很难看。”
  眼前的女子被钉在骨制刺板上,气若游离却还是轻笑着。
  他只愣了一下,就再移不开目光。
  那女子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胸口的一颗心露在外面,刺眼地跳动着。
  早已经是遍体鳞伤,赤色的血滴在地上凝聚成尖冰,就在道士的注视中,女子跳动的心房在渐渐愈合……
  “我,我带你走,你等着。”他抽出剑猛劈向刺板。
  “没用的,他们要这颗心。便不会放我走……”
  话音刚落一白色骨制爪子凭空出现,骨爪飞到小倩眼前,瞄准她心脏的位置——猛地伸出、张开、又迅速闭合……
  鲜血又流了出来,那颗刺眼的心在爪间依旧跳动着,骨爪似乎想要把它拽出来,可几秒尝试后依旧没有丝毫动弹,骨爪紧握着心脏,慢慢地,化作了白灰,融了进去。
  “道士,其实这一点也不会痛……”女鬼抬头正看到道士愤怒、痛苦扭作一团的表情,努力笑着说。
  “怎么会不痛!怎么会不痛!!怎,么,会……”道士见那骨爪又一次出现,没有丝毫迟疑,疯狂地用剑砍向它,边砍边咆哮着,像是疯了一般。
  骨爪伸出,张开又重新闭合,没有一丝的停顿。
  道士颓然地瘫坐在寒冰地上,剑落在一旁,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血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地。
  道士慢慢仰起头,看着刺板上的女子。然后慢慢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会救你出去……”
  这话语说得很慢,于道士心中就好像能慢上几分就能让小倩相信,让自己相信,这漫长漫长的时光中,有些东西不会变,上一次是他救了书生和她,这一次,也一样。
  “道士……你知道,你没有必要……”
  “我有!”男子将剑拾起,重新站了起来,他冷冷说道:“我知道除了他,其他人都没有必要,你们俩之间的债还与不还我也没有立场搀和。但这救你是我的事!我也不会改变!”
  “道士,你靠近点……”小倩似乎被感动了。
  “你想说什么吗?”道士靠近。
  “砰”的一声。
  刺板上的女子用头使劲撞在了道士脑袋上。   “你疯了?!”道士捂着头叫道。
  “对,我就是疯了,老娘就是疯了!疯到追着一个傻书生一遍又一遍,却连他的鬼影子都不见,疯到连自己什么时候有这颗心都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没有疯。就是刚才那一下。道士。就是要撞醒你。撞痛你!我实话告诉你,我经历的痛苦比你看见的要痛好几倍,你没法救也没立场救我,若说我追着书生是我的执念,那你又算什么,你出现在此地又算什么?!巧合吗?!还是可笑的单相思?我不……”
  瞥见道士胸前那个破旧铃铛,小倩愈发低微的反驳声停住了。
  半晌沉默。
  “道士,回去吧,你改变不了什么,你看这寒冰牢房没有鬼差看守,是因为他们知道,我跑不掉,也无处跑。我来这就为了再一次见到书生。我也不用跑……骨爪每一次化作白灰,融进心脏,毒素也融了进去。他们知道,我这颗心于地府的意义是什么,所以即使取不出,也别想再存在世上……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知道异类的下场是什么?人一样,妖一样,鬼神也一样,一旦跨过了界,面临的,就只有被毁灭……”
  “回去吧……道士,回去吧,忘记那个兰若寺的女鬼,忘了那段记忆,你有你的路途要走,不该止于这里……”女子的话中带着些许哀求。
  听了她的话,眼前男子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有几分悲凉,似乎是在笑自己,笑自己从一开始便无法被正视的情绪……
  “小倩,若信我,闭上眼睛。”
  道士只说了一句话,还未等小倩反应,就单手捂住了她的双目。
  另一只手从胸口布袋里拿出一个碧青色的小物件,高举起,猛地向地上掷去。
  碧青色的碎片四散开来,腾起一片片雾气,雾气模糊了牢房内两个各自执拗着的执念,也模糊了人与鬼神间看似不可逾越的界限。
  其实,都是一样的笨啊。
  “我让你见到书生,这一次,生死换你选择……”
  雾气缭绕中道士轻轻地说着,温柔地,就好像是秋日下的金色微雨……
  一滴一滴地,秋日里有些凉意的雨丝纷纷落下。在山尖那棵巨大的桃树上笼起了淡淡的晕。远远望去,恍若水墨眉黛间的一缕愁红,散不开抹不去。
  今年,这满树桃花开得正盛,朵朵桃花伴着微风轻拂过树下仰头的那人脸上、身上。
  那男子面色清秀,只着了一单色青黛长衣,长袖飘飞在山巅上,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山下人传说这桃花树已有千年的树龄,已是待开化的灵物。
  他信,但来看却也只为一睹风雅和解他在漫长等待中的孤独寂寞。
  就在男子抬眼望向半空洋洋酒酒的桃花雨的时候,一女子身着白衣伴着这些白色桃花瓣轻轻落在了不远处一巨石上。
  那女子是小倩。
  叁
  佛言世间诸多婆娑,无正法,无异道,若心无挂碍,则无嗔痴,无生怖。
  魔笑其言,论无常诸法皆是荒谬,待及佛法渐老,世尊灭度后,将白化为比丘僧,接其衣钵,论其谬法,于世尊佛法中出家,披佛袈裟,诵佛经典,乱世人心。
  佛闻后不语,泫然落泪。
  楞言既灭,魔心横行,世人不解魔相,不识佛心,常以魔为佛,论佛作谬,乱世之中,一曲弦乐便可以轻易扰了平静水流,在一片混沌中谁又能真正看清故事的开头,又猜中它的结尾?
  “在下苏墨言,敢问姑娘芳名?”那男子伸出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秋日里的阳光像一曲戏词。在那人指缝之间起承转合,让她恍然记起相遇的情景:“赶考书生,宁采臣,敢问姑娘芳名。”一袭青衣在夜风中唱出低缓的歌来。
  “女鬼,聂小倩。”她原就不准备搭理他,也就懒得装些什么。
  “哦,聂小倩,好名字啊。”
  好名字,名字既好也就无需顾念那开头的两字。青衣书生眼神低垂,望向亭旁月光下摇曳的苇絮来,不再言语。
  小倩似在他平淡的话语中,在他异于常人的沉默里觉察到了什么,不由得抬起头,迎着惨白的月光,仔细地看着眼前男子没有丝毫波澜的深邃眸子,看着他模糊了现世清晰界线的淡漠眼神……
  “姑娘,姑娘?”那人的手依旧停在她的眼前,白色的桃花瓣在他俩周围轻旋着游走。
  “小倩,聂小倩。”她张嘴回答,却发现再发不出声音,四周只有她的白衣在巨石上应和着石下那袭青黛,发出轻轻叹息。
  男子依旧在等她回答。
  小倩指了指那棵桃树,便算作了回答。
  “桃树?敢情这一生又碰到了花妖不成?”男子这般说着,手却没有收回,依旧在等着石上女子。
  有些东西,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改变。
  妖也好,人也罢,活得终归是自己的命途,由不得天来分定差异界线。
  白色花海中每一朵桃花都在缓慢地呼吸着,小倩定定地看着苏墨言,盯着他的眸子,脑中回响着他刚刚并不算回答的话语,不由地伸出手来。
  两手轻握,满树的桃花瓣在不知何时到来的风中纷扬落下。
  石下男子笑着引着石上的白衣桃花妖伸出的手,白衣飘飞间他似乎并没有看见那女子另一只手上握着的尖刀,那刀在阳光下散发凛凛寒气,却依旧冷不下小倩快速跳动的心房。
  眼前女子轻盈落地,一手轻轻勾住男子的脖颈,白衣飘飞中握刀的另一只手猛地横挥了过去,刺向他没有丝毫防备的背部。
  冷冷的弧线划过,碎了一地的桃花瓣。
  “姑娘也可以叫我宁采臣。”
  尖刀猛地停住,刀尖正挨着男子后背一处,那里,有他的心脏。
  从停手的那一刻,女子就知道这漫长的一生再无处躲了。
  山下人说今年桃花开得正盛,苏墨言却笑着对身后马上的女子说着关于长安城郊桃花妖的故事。
  那故事中,唐朝的一位诗人以为自己遇到了桃花树精,就再移不开此生的目光。
  落日的余晖里,一树的白桃花被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像极了一男子的温柔目光。花瓣依旧轻轻落下。隐了石上的一把尖刀,也没了一个人的回答。   肆
  这是一场梦吗?这梦让小倩忘记了前因,只记得眼前的果。
  初见的那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不停地暗示,她知道眼前的男子苏墨言就是兰若寺的书生,却不明白,自己是否还是那个女鬼聂小倩。
  手中忽然出现的尖刀,没有丝毫考虑就横挥向男子心口的残忍……她不明白,即使这样,她那不知何时生的心,却也能让地府这般警备,却也有资格说是佛心。
  初心是否早已经不再了,却还妄图找到些什么?
  “为何要考取功名?”
  “为了改变世道,为了改变规则。”眼前那个叫宁采臣的书生说着这话,却没有半点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只紧了紧拳头。
  “那你明知规则是错,世道是错,为什么还要按着它给的路途走下去,得不得功名你不是一样可以改变?”小倩在寒夜里轻轻问道。
  半晌的沉默。
  “改变不是毁灭。我想见的世界不需要山川崩塌,河水倒流,不需要夏日里飘起飞雪,冬夜中百花盛放……我只有融于规则中,才能改变它。我要的,只是它给我一个承诺。”书生向上指了指天。
  从兰若古刹向上看,天空中繁星在轻轻闪烁。
  “什么承诺?”小倩语气中有些许颤抖。
  “还给世上所有生灵原本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你觉得……它拿走了……”
  “若非拿走你又为何会困于这里?若非拿走,世间妖怪灵物为何要费了自己有限的寿命去寻它定下的目标,去冲破原本就是它设好的局?直到犯下杀戮,直到忘记初心,再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而活,再被视为罪业被消灭。这样,你依旧认为它没拿走什么?”
  见小倩不再言语,书生躺在寒夜中的古刹屋顶上,看着夜空中寂寞的月亮,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划了一下,后勾起薄薄嘴唇,笑了起来。
  “我以前住的小镇上,有一只妖怪,那妖怪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来害人,后来有一个道士收了他,我想见那吃人的妖怪是怎样的狰狞恐怖,不想却发现他和人一样,样子甚是普通。我问他为什么要吃人,他说为了求仙,我又问他为什么要求仙,他说为了还业……”
  “我最后问他还什么业……你猜他是如何回答?”书生偏过头,瞧着在屋瓦旁环抱双腿坐着的小倩。
  “他说为了还自己吃人的业……”小倩轻轻说着,后再无言语。
  “从那时我便知因果循环不该是这样。妖一样,人也是相同……我想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兰若外面的世界。那里的花会在春天盛开、秋天桔败,那里有飞雪映照红色晚霞,夏日萤火在水流声中隐了天边星星的光……我想告诉你,这一生,可以有另一种可能。女鬼聂小倩的一生,不由天,不由我,只由她自己掌握!”
  那人的眸子在黑夜中是这般明亮……
  宁采臣,我不知道,我是爱上了你,还是你的理想……
  你说的我都已见到,代价付给了它,可它却让我在失去最爱东西的同时第一次意识到我想要的是什么,不是很残忍吗?
  女子低头盯着身旁的流水,看着水流唏嘘中载去初冬残败的落花。
  宁采臣,我想要你回来。
  一滴泪黯然划过。
  伍
  “阿桃,在想什么?”苏墨言停下擦拭长剑的动作。迎着冬日未散的寒霜和惨白的朝阳,轻轻问着在池边低头不语的小倩,他口中的花妖阿桃。
  女子摇了摇头。
  眼前男子是他,却又不是他。
  但小倩知道,苏墨言确实有着前生的记忆,他记得宁采臣的一切,记得兰若寺发生的一切,至少是他生前美好的一切。所以他一直在等,在等那个兰若女鬼聂小倩,他笨笨地相信,若她出现,自己可以轻易地将她认出。
  可结果呢?
  有时人的记忆有几分可信,没人能够说得清楚,他们笃信着自己心中的永远,认为自己能够记起一切,然后自信地将一切交予时间。
  在漫长的时间沉浮里,丢失了多少,也就不必被记起,即使是思念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们依旧可笑地认为自己记得。
  是啊,确实记得,记得那些没有丢失的……
  苏墨言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或者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他认出一直在等的女子,就像小倩手中忽然出现的尖刀一样,像她忽然失语的沉默一样。
  但小倩觉得这一切已经足够了,她是那个会说话的兰若女鬼也好,不会人前言语的花妖阿桃也罢,她终是在那个固执等她的男子身旁,只不过是,他在等她变成了,她知道,他在等她。
  所以,小倩愿意陪苏墨言等那个女子。
  到多久呢?永远吧……
  她就这样执拗地想着,默默望着那个笨书生,眼前的将军苏墨言。
  只是这永远在旁人看来太短。
  乱世之中君王最倚重的便是武将,那么在平安盛世,苏墨言将军挥定四方的能力就只能招惹风波了。
  士以文乱法这句话原就说得不错,只是文臣们说的话大多也只是君王的心声。
  朝中文官说苏墨言将军有不臣之心。
  何为不臣?苏墨言不知,但君王知道。一介武将于当今安定世道中手握一方兵权就是不臣;一介武将僭越本职,妄图用一纸奏折阻挠自己求仙长生的路就是不臣;一介武将身旁竟有一貌美仙人却不知敬献,就是不臣!
  苏墨言活不过今冬的初雪。
  “代我等她,等她回来。”苏墨言将军临别时是这般对他口中的花妖阿桃说的。他只将所有书生和女鬼的故事告诉了眼前这个不能言语的女妖,让她代自己去等那个也许永远不会走出故事的女鬼。
  等谁呢?小倩固执地将这等变作等苏墨言,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对书生宁采臣的等待一样。
  有些东西。终是不会改变。
  君王夜发召令,说是有奸臣当道,命苏墨言即刻率二百将士从太和门入,清理叛乱余党。这一入,苏墨言知道可能就再回不来了……
  苏墨言奉旨进京的深夜,小倩倚在帐外的一棵树旁,痴痴望着夜空中被冷冷雾霭遮住的月亮。   想着苏墨言说的话,“代我等她,等她回来……”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原是她忘记了其实自己就是那个女鬼,一直就是他要等的兰若寺女鬼,若是苏墨言也变成了鬼,是不是就可以打破禁忌、打破规则?
  她当时着了一身红纱衣,穿过落雪的一片银白,在夜空中短暂停留。远远望去,就好像血一样的嫁裳。
  小倩当时想的也明白,不管死活,也定是要把他寻回来,她不再在乎他是否会认得她,就像不在乎自己现在是聂小倩还是桃花妖一样。
  “崔护停留的目光,早已被那个他认为是桃花妖的女子填满。”他这样笑着对马上沉默不语的女子说。
  秋日的落花来的这般巧,落在她的身上,落在男子的发问、肩上,有淡淡的香。
  “那你呢?”她想问,却说不出口。
  “我啊,也一样呢。”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苏墨言迎着落日夕阳,这样笑着轻轻回答。
  洞察人心吗?若是我没有心,你又该如何回答……
  如今想来,这一样,却是不一样。至少他念的那个是女鬼,崔护思的,是满树桃花下的伊人眸子。
  风中霜雪夹杂着亡者的哀嚎,在深夜的太和门后久久地盘旋着。
  夜空中一切都看不真切,冷冷的北风刮过城门外的旷野,风中随着不断的落雪夹杂的,是一丝浓浓的血腥味,血腥味在薄薄的月光下渐渐升腾起来,引来无数寒鸦,在深夜赴一场不会归来的盛宴。
  陆
  黑夜中,小倩是凭直觉找的,找了也不知多久,但这直觉准得让她感到害怕。
  在宏伟的宫门后面,是一片战火疮痍。在一堆的尸体残骸中,她找到了书生,找到了将军苏墨言。
  然后,将他带了回来。
  满目的战火燎过整齐的宫门城砖,却动不了已定的横竖布局分毫,断箭插入尸体,上面的火苗还未燃尽。被鲜血染透双目的苏墨言在满身泥泞中望着背对着他面向搜索而来的宫中侍卫的一袭红纱,伸出颤颤的手,轻声唤道:“小倩……”
  一把长剑随着他的轻声呼喊在女子红纱袖间忽然出现。
  然后是一片输赢翻转的厮杀与恐惧的尖叫,眼前红衣女子在一轮满月下,随着密密斜织的细碎落雪,像是一个美丽的月神,在点点银白中披上耀目的鲜血斑痕。她在用点点残红勾描着关于他俩早已被岁月淡化的故事,这故事,本该被忘记。
  “求仙之路不可阻!仙人何必护佑那叛乱分子,求仙人助我!”远远的太和殿上一老头儿看着殿下广场中的红衣女子。大声嘶叫着跪下。
  “仙人既有心于我朝显圣,必然知道弟子求仙的急迫心情!我愿用这一城,不,我愿用这一朝的子民信仰换取我千秋万代的永生!只要仙人助我,从此以后我便只信仙人,千万庙宇将供奉仙人的金身,仙人在我朝将有享不尽的信徒香火!便是让我作仙人的奴仆,我也心甘情愿!”
  声音穿过空旷的广场,与广场上的血腥味缠绕在一起,像是一出闹剧。
  仙?哈哈哈……仙……他付出了代价换得的究竟是什么?!鲜血撼不动。生死阻不了。这愚昧当真就只能这般了?!
  我想要它给我一个承诺,要它承诺归还我们应有的东西。
  是信仰?是信念?还是在明知前方生路泥泞难行后依旧努力活下去的勇气?妖为了看一看禁忌后的广阔世界,犯下杀戮被消灭,临死时还可笑地以为今生这一切的罪业都可以在脱胎换骨后慢慢还上;人在郁郁不得志后倚仗仙人,些许灵验便是一阵地跪拜烧香,却不知这些本可以自己完成,在一次次的现世挫败中偶然找寻到一个不可靠的脆弱支点,却终因此失去活下去的初心。
  这一生,究竟为何而活?
  小倩在雪地中努力地大口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夹杂着对撼动不了现世些许的痛和对那个已去故人的怜。
  女子仰头,在雪地中无声地放声大笑,她笑得这般厉害,以至于在泪眼模糊中她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立在她眼前,眼前被霜雪模糊了,被眼泪模糊了。小倩只知道那个身影也在凄惨地笑着,在寒风中轻声说着什么,然后高高扬起手,猛地落下。
  “不!”早已泪流满面,却依旧发不出些许声音。
  抬手一甩,长发在风中似氤出了大片如墨的颜色,墨色气海中一柄长剑穿过重重落雪击碎了幻影,后又呼啸着重重插入了太和殿的宫门柱子上,那柱旁,有一个失了心的君王。
  等到受了惊吓的君王从耳旁还在颤动的长剑中晃过神来,他眯起昏花的老眼,努力渴望地望向他口中仙人降临的广场。
  广场中空无一人,只有嫣红的血染透了层层的冬日梨花。
  为此刻犯下杀戮而求得解脱。又何必在工成后生出还业的期期艾艾?这还,是还不完了。
  柒
  苏墨言酲后依旧不记得他那夜叫出声的名字,和眼前的桃花妖有什么关系。
  “谢谢你愿意陪我等她。”
  女子听了只轻笑着摇头。
  远处又传来唱戏声,是了,明日是中元节,今日的戏词也该换换,不再是花前月下,书生小姐。
  苏墨言歪着头听着,半晌后,又在屋中提笔写起来。写的是什么,小倩不知道,因为苏墨言叫她留在外面等着,小倩便就着有些秋意的微风,痴痴地想着,想着她曾经对书生执拗地追逐,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心口就愈发地疼起来。这般的犟,就像一个人,可像谁昵?她记不清了……
  “小倩,若我没有遇到你。若我还是那个普通的想要进京考取功名的傻书生,会怎样?”
  不会怎样。再惊天动地的情感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说是舍不下,也就这般挨过了,尽管会很难熬,会觉得像是少了什么。
  “我还会在兰若寺,等一个不知是谁的人,直到随着寺庙一起化作尘埃。”
  但既然发生了,便已没有其他可能。
  兰若寺遇到的,只会是一个傻书生,一个不怀好意的女鬼,然后书生告诉她这世上本就没有界线,没有所谓的异类,世间万物活于混沌中必然有其固有的缘法。   “书生,你可以去当和尚。”她听完书生的一番言论,笑着回道。
  “若是当了。也是披了佛相的魔。”他轻轻叹道,小倩知道他叹的是什么,叹的是未酬的信念和头破血流也无法解的固执和孤独。
  待回到屋中,将军苏墨言早已趴在案上睡着,远处当真又唱起一段花前月下来,即使是中元前夜,保不准游魂野鬼也会喜欢呢。
  小倩侧着头听着,轻声地跟着哼了起来,哼完她才发现,自己竟又能说话了,是禁忌弱了?
  “三十二个。”她歪着头轻轻说道,“堪堪的三十二个字,便已经唱尽了他们的一生,花前月下、芳心暗许到最后也不过是婉转的修饰,未了无非也就是他负了她,她恨了痛了一辈子……宁采臣,你说鬼的一辈子有多长?”她低头轻问熟睡的男子,瞥见那纸上字迹。却是两首熟悉的诗。
  去年今日旧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是那个唐朝诗人写给桃花妖的,到最后,崔护才发现,那似妖一般美丽的女子也在等他。
  差点错过,却未成错过,这诗外的起承转合像一出戏一样,让人如何也料想不到。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愣愣地盯着最后那首诗,却又轻轻地仰起头,一滴眼泪从脸上慢慢滑落,摇曳了案上的烛火……
  “我终是你那段唱词中还未开口便已经错的尾音……”
  窗外雨点啪嗒啪嗒地落在案上,雨水透过纸窗轻轻溅在了宣纸上,墨迹渐渐晕开,有些东西,看不真切了。
  要书生走的也是她,巴巴地要寻书生的也是她,但她不知道寻到了又能怎样,寻不到又会如何。也许,从一开始她等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结果。她想要看一看书生给她描绘的世界,想要看一看那个没有人鬼神妖严苛界线的世界,没有所谓的异类的、像梦一般的世界。她想要帮他实现,哪怕是,在不断寻找、不断用自己的想象刻在现世中以求改变些许时,看着血肉模糊的双手,忘记了不知何时自己长出了一颗心。
  真的忘记了这心为何而生?可这伴着次次心跳的痛楚,又是什么……
  “傻女子,人和妖生出的便是人妖,人和鬼生出的就是人鬼,人和神生出的就是……”
  “是地仙。”小倩打断姥姥不断地规劝。
  “屁,地仙!都是入不了轮回的异类。你看那些无视界线的人有几个会有好下场的!就算是地仙,勉强地入了仙籍不也是低仙一等,抬不起头来!”姥姥对眼前这个忽然间不听话的小丫头有些生气。
  “人有人的道路要走,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到儿孙满堂垂垂终老,这些都是一开始就定好的。同样地。鬼神有鬼神的路要走。你说你一游魂丫头片子,谈什么打破界线,若是逆天的话,这天也容不下你!”
  “我本就不指望它能容下我!我入不得轮回,我有意识时便是异类,既然天不给我选择的机会,为何还要留我在世上,在这兰若中!”
  当时的话。莫不是说重了?
  捌
  “你看,阿桃,这里是不是断了?”中元节的那夜将军苏墨言饮着酒,醉眼朦胧地对眼前女子说。
  “断了。这掌命的一脉。在这里,断了。”他摊开手掌对着月光轻笑着,就好像在谈论一件很可笑的事。
  “说是疯了,便只能在众人的指点中一步步变成他们口中的疯子,到最后,我竟不知我是那个清醒的书生还是这个披着铠甲忘记自己的疯癫将军。但我知道,我在等一个女子,书生宁采臣在等,将军苏墨言在等……我在等她,所以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这一生,便是只为她活……”
  男子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听了这话,小倩愣住了,她的肩膀有些颤抖,她在努力忍耐着什么,但终是没有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开。
  “小倩……人这一生要等许多东西……有些……该忘……”男子轻声嘟囔着,却未发现不远处的女子已停住了步子,她仰头对着那轮圆月,好像在痴痴看着,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顺着她姣好的面容不断地滑下,随着她身体的颤抖,泛出点点银光。
  女子颤颤伸出手,似想掬起冷冷的月光,手伸到中途,却是一颤,捂住了双眼……她张着嘴巴,仰头无声地痛哭起来……
  不远处,一男子趴在石桌上睡得正熟,一只手手掌摊开正对着天空朗月,掌纹在月光下显得分外清晰,掌命的那一脉,确实断了……
  “你说酒和回忆混在一起一同饮下,醉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失了最重要的东西,淡茶也如酒那般刺喉。”
  一阵寒风吹过,小倩打起了冷颤,更加用力地捂住眼睛,眼中早被泪水填满,眼前幻像却愈发清晰起来,那是一段回忆,那段回忆本就不想记起,为何现在……
  恍惚中,那人的身影显现出来。
  “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男子立在寒风中,青黛色的长衫飘飞,苍白的脸却瘦得像是失了魂魄。
  我愿找到一处地方,可以保你短暂一世的平安。
  纷扬的片段像落红般在风中刮入眼眸,渐渐映照出一个女鬼的执念。
  在那个执念中,女鬼拼尽全部气力为一个书生描绘出他想见的世界……
  “小倩,我想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兰若外面的世界。那里的花会在春天盛开、秋天枯败,那里有飞雪映照红色晚霞,夏日萤火在水流声中隐了天边星星的光……我想告诉你,这一生,可以有另一种可能。女鬼聂小倩的一生,不由天,不由我,只由她自己掌握!”
  既是由我掌握,你又为何要离开?我这一生,女鬼聂小倩的一生,从遇到那个青衣书生开始,从他说出那句好名字之后便再没有回转的余地。我一直以为,自己原是被你的理想吸引……可现在,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为了我活下去。你说过的我的命运由我掌握,不由天,不由你,对不对?现在我要你活下去,在我身边活下去。即使你努力了千万次也无法撼动现世分亳,即使你流尽身上每一滴血也无法让我见到兰若外面的世界。我都不在乎。这些。都不重要了。宁采臣,书生宁采臣。好好活下去。   你看,我记得你说的,这里有山,有水,这里的花会在春天盛开,秋天枯败,这里有飞雪映照红色晚霞。夏日……
  “你究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眼前世界晃了晃,他用淡漠的眼神这般看着她,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责怪。
  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始终没有落下。
  “书生你在说什……”依旧强笑着问他,话语还未说完,男子已经走到身旁,散乱的长发在秋日阳光下被镀上了淡淡的金色,像极了他此时的目光,长发在风中飘飞,扰了小倩的视线。
  男子低头,轻轻吻了下去。
  一滴泪顺着女子的眼角慢慢划过,很凉。
  “若是一切可以轻易完成,那所处的就是梦境,就是不真实……”男子在小倩耳畔轻轻说道。
  女子眸子猛地睁大,看着眼前书生不知何时退开的身子,寒风将他的青黛长衫吹起,长衣飘飞间一只修长的手在袖间露出,阳光在指间流转,像是一出戏词的起承转合。
  “在下赶考书生宁采臣,敢问姑娘芳名?”
  单手高高扬起,再猛地落下,碎了所有过往……
  鲜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落下,落到地面,却像昙花一般在盛开和凋落破碎的瞬间重获得新生,它们似有了生命的红霞,向着小倩游去……
  “小倩,我带你出去,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兰若外面的世界……”瘦弱的书生轻笑着说道。
  最后一滴血落入地面,地面在一瞬间漾起大片的波纹,波纹荡过小倩和书生的周围,像水泡般轰然裂开。
  初升的淡金色太阳消失,高山、流水破碎,瓢泼大雨中一个女鬼愣愣地盯着不远处早已消失的身影,听着胸中轻轻的跳动,却再记不起自己为什么活着……
  玖
  过了也不知多久,许是深夜吧,中元节的深夜,夜很静,活人在这一夜要给死去的游魂让路,让他们去看一看生前去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情,还有,忘不掉的人。
  “唔,怎么?”苏墨言在石桌上睡得正熟,却被一人推醒。在薄薄的月光下细看,是他口中的花妖阿桃,女鬼聂小倩。
  小倩双手合十对着月光拜了拜,又用手指了指一处,示意苏墨言跟她去。
  走了也不知多久,苏墨言就觉着白日里经常走的地方如今却也陌生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跟着小倩,终于到了一处地方,眼前是在月光下泛出粼粼波光的小河,河面很宽,河上不知何时聚满了河灯,那些便是中元节生者对游魂寄托的思念。
  在注视中那些莲花河灯缓缓地漾着。灯心闪烁出温暖的橘色光芒。映着天边沉沉落下的冷月,徐徐萦绕在岸上两个身影的眼中。
  昼夜交替,黎明将至,中元鬼节就要过去,那些河灯有的却闪烁出银色的光芒飞到了半空中,没了踪迹,苏墨言和小倩被无数星点萤火般的银色光点围绕着,就像身处银河中一般。
  光点随着微风轻轻地游走,恍然间,苏墨言抬头,就看见那女子在银河光亮中笑着看他。
  “阿桃……”
  “小倩。”女子回答道。
  苏墨言的双目猛地睁大,刚想要说什么却又被打断。
  “你看这中元节的游魂,痴痴地把这些河灯带回地府,却不知,奈何一过什么便也不记得,还徒劳这些做什么……有时候,我就想为什么要记得那么多啊,若是把该忘记的都忘记了,每一世都是新的开始。那该有多好。可我不知道。那些该忘记的确实早已忘记了,剩下的,都是舍不得……苏墨言若忘了书生的记忆,他会不会爱上花妖阿桃?书生若是不记得兰若寺的一切,我是否还会痴痴地追逐……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想忘记的话,是不愿的……”小倩望着流向远处的星点游魂轻轻地说。
  “你说这是执念也好,固执也罢,他们都听不进,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就像我知道你不是书生,书生不是苏墨言一样。他们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些东西旁人学不来,你也一样,你也拥有啊,道士……”
  “你……如何看出的……”男子苦笑着。
  “从你说这一生便只为我活开始。”女子扬起了头看远处沉入水中的月影,那月影随着天边逐渐升起的白日,渐渐模糊了昼夜的分明界线。“书生模糊了人鬼神妖的界线,他曾说他不在乎这些,他也不在乎是否考取功名……即便是换了一副皮囊,书生变成了将军,也断然不会为一人而活,有些东西,比情更重要……”
  “你说命线断了……”小倩走近男子,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掌摊开,又伸出一根手指,在男子命线上划了一下,鲜血顺着断了的掌纹流了出来……
  “我以前一直以为身处世间,人也好,妖也好,都再难逃避命运。开始了的过去,就再难变改,就像落花终会归于泥土,苦海中泛不起爱恨波澜……但我错了,规则在那里,圈套在那里,但选择权始终是握于自己手上,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试着去改变……”
  “谢谢你,道士,这就已经足够了,足够了……”女子轻笑着,看着周围的一切。
  “你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树妖改吃素了……”男子抬起头,定定看着女子,说出这般没头脑的话来。“既然选择权在自己手上,为什么她能够选择,你不可以?若你当初挥刀刺向我,我定是拼死也要把你救出来的,你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
  半晌沉默。
  “因为我想变成你爱的人,哪怕是从一开始便没有道士这个存在……”
  “我也一样啊,所以我的刀终因一句话停下。兰若结界可以看透人心,然后幻化出一个世界,一个让你忘却尘世烦忧的世界,就此将你困住,永远不得跳脱。但它又不是梦境,它也让你经历着一切,就像一生有平坦有曲折,它只是给了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让你重新活一次……既是这样,你也看到了我的选择……不会变……现在,回去吧。”
  “兰若结界无法解。小倩,你跟我回去,回到兰若寺中……”
  女子笑着,猛地扬起了手,那手上有一把尖刀。展曦的金色光点在刀尖上闪烁。刀尖划破了晨雾,像最后一个音符,跳进了小倩心口。   鲜血流出,啪嗒啪嗒地,落到了地上。随着血水的浸入,原本正常的土地忽然闪现出水流般的蓝色流波,流波在不断落下的血中泛起涟漪,慢慢地扩散,直到周围的一切都褪去颜色,整个世界被蓝色流波包裹着。兰若结界显露出来。
  “道士,当兰若结界中的一人意识到不真实,并做出改变时,世界就会开始崩塌。”
  “你为何会……”
  “因为我曾经用了它。我用过它,对着书生,对着那个头破血流也无法改变现世些许的傻书生,对着那个固执地想要帮我的傻书生,对着那个为了我已经疯掉的书生,我用了这个结界。我告诉他他可以改变看似不可撼动的界线,可以改变眼前的一片混沌,我告诉他不必再为我做什么,因为只要有他在,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你猜,最后他是如何做的……”小倩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就像我这般……”小倩用另一只手比划了下,对着插入心脏的尖刀比划了下,后又扬起头,“若是一切可以轻易完成,那所处的就是梦境,就是不真实啊……”
  泪水混着血水轻轻地叹息着。
  “他们常说凡人的心魔易动,容易被世间妖媚蛊惑。道士,我便是你的心魔,现在,除去心魔,走你该走的路吧。”小倩轻笑着拿起道士的手,放于她心口的刀上,淡蓝色的水纹结界猛地破碎开来,周围一切逐渐显露。
  还是在地府的寒冰牢房内。眼前女子依旧钉在刺板上,只是半空中的骨爪被悬在空中的碧青色的碎片发出的光紧紧缚住。小倩对眼前的道士轻轻说道:
  “拿走我的心,交给他们……”
  道士听了这话身子一颤,覆于女子裸露心脏的手却似不听使唤一样按了下去,那掌心被一个女子划了一道,将断了的命线连了起来,也将一个碧青色碎片隐了进去。
  这道疤,一直划到了最底,若是按寿命来说,该是很长很长了,长到有足够时间去忘记伤疤中的痛和不舍。
  碧青色碎片顺着道士的掌纹进了小倩的心中。一瞬间,心脏萦绕出淡淡的蓝光,小倩周身似围着一匹用彩霞织就的锦缎,在层层雾气中渐渐晕开五彩颜色,直冲到牢房的顶部。
  “不做最后道别吗,道士?”
  “不做。我本就是被你的鬼魅蛊惑,现在的你,没感觉。”道士颤颤侧着头,不去看微笑的小倩,大声说道。
  “道士,我看到了我想见的世界,你创造的,他舍弃的,我都已见。谢谢你,道士。”小倩在水墨氤氲中渐渐消失,一颗发出蓝色光芒的心浮在半空。
  “道士,不要哭,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很难看。”道士对自己这般说着,眼中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单手徒然捂住双目,仰头放声嚎啕大哭。
  “到了明日,我会忘记你,忘记一个兰若寺女鬼,就像你努力忘记书生一样。但我不知道你们寻的究竟是什么,我脑袋笨,也不想知道,知道了也不会明白。你说有些东西比情更重要,但我不知道除了那句苍白的我爱你外,我还能说些什么……放下吧,小倩,我放下,你也放下吧,努力地、不去想因果地,活下去。”道士擦了擦眼睛,捧着那颗心一遍一遍地浇着孟婆汤,末了瞥了眼被打晕的一个老太婆,将那颗心重新放于轮回的忘川中,自己也喝了一大口汤药。皱起了眉头。
  “好难喝啊,老太婆……”
  道士说完大步跨过忘川,微笑着投了进去。忘川载起失去重量的道士,渐渐向远方飘去,道士不知道它会带自己去哪……能去哪,他有想过。也许将来,是一个苦兮兮的固执书生,也许还是一个单相思道士,也许是一个不断追逐不愿忘记的女鬼,也许……
  抱歉啊,好好活下去这种事,就像忘记你一样,我做不到……
  那便重新来过吧,我会试着远远地离开兰若寺,再不靠近……
  道士这般想着,嘴中还有汤药的苦味,泪水在身下的水中被晃了出来……很苦……比药还要苦……
  中元节,夜将尽,游魂归乡,无人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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