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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14年央视主持人生涯之后,尼格买提·热合曼再次感到了紧张。
这紧张是新鲜的——这次,他不是作为主持人,而是一档全新节目的制作人,要把自己的“孩子”《你好生活》推介给央视的领导、同事和赞助商。
在此之前,他主持的《开门大吉》已经一成不变地做了七年,《星光大道》五年。迎来《开门大吉》改版前,他多少感到了疲惫。“我会觉得我总是在重复自己……就想跳出去,特别想走出央视演播室的大门,到大自然中去,我想看看我能做出一个什么样的节目来。”
“想要寻求突破一定是陪伴我们一生的。”他说。自然而然地,我们聊到职业生涯中阶段性的倦怠,聊到一次次瓶颈期,聊到自卑,又聊到如何应对它们。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个从大学毕业就因《开心辞典》“魅力新搭档”选拔节目进入公众视野的男孩已经37岁了——小尼还总被叫作小尼——而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在采访里,完整而细致地袒露自己毕业后进入央视直到今天的心路。
寻求突破不总是容易的,有时,需要的是沉下心来、踏实做好眼前事;有时,需要的是踏出舒适圈的勇气;有时,也需要一点运气。
浑身是劲,无处可使
尼格买提的故事,总要从2006年央视的主持新人选秀节目“魅力新搭档”说起。
那是一场为了给《开心辞典》王小丫物色新搭档而设的主持新人选秀,当时,尼格买提还是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的准毕业生。从这个舞台开始,长着一张阳光青春娃娃脸的维族小伙“小尼”开始为观众所知。
但实际的央视主持人生活并没有想象中光鲜。在《开心辞典》的奖品台后,小尼一站就是三年。只有需要的时候,镜头才会转向暗处的奖品台,小尼露出笑容可掬的圆脸,为答对的选手翻奖。
“在《开心辞典》,我一度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你好生活》第五期里,尼格买提和朋友们聊起这段经历。“除了出来翻个牌子,你就没有任何的价值可言了。还能做什么?”
和每个普通人一样,他有自卑感,站在光亮的人身边,他会不自觉把自己蜷缩起来,尤其在央视这种人才济济的环境里。他怕被别人说“你没有存在感”“你好无趣哦”——他身上当然也有好笑的那一面,但那只在自信的状态下才会被淋漓地激发出来;一旦自卑感附体,他自觉“彻底会作为一个路人融入背景板”。
那几年,其实小尼的压力不大,工作甚至可以用清闲来形容。他只有《开心辞典》一档节目,每周录完就休息,搭档小丫更是一个会主动收敛光芒、让人放松的前辈。而且他不是不能理解:一个大学刚毕业的新人,凭什么能有那么大空间去主导节目呢?
可虚度光阴的恐慌,毕竟让危机感攀上心头。
转机在2009年到来。新人去青海或西藏台支边是央视的惯例,小尼一直因《开心辞典》节目压力没成行,终于在这一年,他“压不住了”。他心里也是渴望“压不住的”——“特别想离開,想换个环境。”
尼格买提如愿来到青海,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半年”:生活规律,每天起早为配音工作写稿,下午和同事聚餐,吃遍西宁美食小吃,周末去敦煌、拉萨之类“各种美好的地方团建”,也因为被分到一个叫《走进三江源》的旅游节目,趁机走遍青海的每一个角落。如今偶尔他还会想起青海——比如在录制《你好生活》的一个夜晚,为了好好看星空,他在露台上提出把照明设备都关掉。周身暗下来的一瞬间,他突然想到有一次在青海湖上坐船,船在湖中心停了下来,马达声渐熄。
万籁俱寂的安静,一望无边的湛蓝。那么多年过去了,尼格买提还是没有忘记那个场景。那些苦恼有什么了不起呢?他看到了这个世界有多广阔,他的世界也该如此——而不仅是局限在一个演播室奖品台后面的小黑凳上。
到底哪个是我?
从青海回到北京,恰逢央视进行频道制改革。
《开心辞典》《非常6 1》等综艺节目都被分到了CCTV-3综艺频道,尼格买提亦然。虽然小尼依旧只有一档节目,但偶尔有些机会,比如全频道主持人共同主持特别节目,他会被频道里的制片人注意到。被看到一次,就有一个机会;抓住这个机会,又被其他制片人看到……周而复始的良性循环让尼格买提有了越来越多主持节目的机会。
那几年,人们总有种“错觉”,似乎无论何时打开央视三套,看到的都是小尼的脸。这错觉半是真的——光是固定节目,尼格买提就主持了七档,加上一些不固定节目,他形容自己每天都在“疯狂录影”,每周七天没有一天是空着的。
那时候有人问他:“你做了那么多节目,到底哪个是你?”
言下之意,一个主持人,有一档属于他、能够代表他的节目,就足够了。从虚度到疲惫,尼格买提意识到自己必须断舍离,寻找新的平衡。
2013年,留在CCTV-2的小丫慢慢无法再参与《开心辞典》的录制,随着小丫的退出,《开心辞典》也画上了句号,节目制作组买下国外一档综艺节目的版权,《开门大吉》由此诞生。
此后,尼格买提几乎推掉了其他所有节目,只留下《开门大吉》和《星光大道》。
然而在普通观众看来,小尼在央视的地位是由2015年的春晚奠定的。当尼格买提仍在各档节目中苦苦寻找自我的时候,外界声音对他的定位早就非常明确。
在一次主持人大赛发布会上,他主动调侃起来,说董卿是“国泰民安的脸”,康辉是“大国崛起的脸”,海霞是“风调雨顺的脸”,陈伟鸿是“国内经济发展布局一片向好的脸”,撒贝宁是“依法治国的脸”,自己则是“民族团结的脸”——他接受也乐于承认民族身份为自己带来的优势,同时早就想通如何应对外界因标签而生的揣测。 来内地生活已经十几年,随着小尼心目中象征着家乡的那些他深爱的亲人们逝去,真正的故乡,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中的存在。他把爸妈接到了北京,开始更深刻地理解何谓“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乡”。只有偶尔,在想喝奶茶、身边朋友不理解的时候,在往馕的上面抹一层黄油、别人说他洋气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毕竟还是新疆这片土地上生养出来的孩子。
想要的生活在哪里?
《开门大吉》同样的模式重复七年之后,尼格买提找到的解药是《你好生活》,和一次让他重燃热情的节目改版。
这些年有很多名主持离开电视台,开启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也有人问他,你有没有考虑过?
“我还真想过,”他很坦然,“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那就去开个餐馆、咖啡厅什么的,不用去录像的那种,让自己可以好好生活。”
“但是我突然有一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你身上发的光真的就是你自己发的光吗?其实坦白说你就是月亮,你是在反射太阳的光芒。有一天当你没有被冠以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名号)的时候,你还有多少?”
试新的步子迈得小又小。起初,他只是和团队尝试做了一个“尼好生活”的微信公众号,以美食、旅行、生活类图文为主,希望给主持人之外的自己一个空间——主持人总在舞台上扮演各种角色,或是守门人,或是出题者,或是圆梦人,但他一直在想,有没有一档节目,让自己能成为自己?
渐渐地,在公众号基础上有了发布视频的可能,小尼集结了一伙人,到大山里拍了一个网播的短视频节目《你好民宿》。这算是一次小规模试水,做到第五期时,小尼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能量好像越来越多了。身体再次装不下梦想的时候,《你好生活》终于诞生。
为了做这档向生活说你好的节目,小尼丢掉了生活。
频道内的创新节目推介会上,面对无人发问的场面,他自问自答化尴尬为笑声;招商会前一天,他和工作室团队讨论演讲文案到凌晨4点,删去所有虚假、客套、伪善的话语,不讲情怀,只讲实效;拍摄时,他既是制作人,又是主持人,还参与了编剧,也是体验者……他形容自己脑子里时刻有分身:一半在节目里,一半在流程中。嘉宾们在聊天,他要想如何把已游离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话题拉回来;睡前下雨,他要担心第二天早上的画面还能不能拍;摆上擂台打拳击,眼看天色要黑,他焦虑的是某一个行程还没拍摄完该怎么办……
他庆幸自己有一个靠谱的团队,但作为团队核心,焦虑无法停止。
有一天在杭州,拍摄结束已是深夜,但他仍要组织所有主创开会。“我当时就觉得整个人都散架了。我当时在想,为什么?我们大家好好休息,我在家吃冰激淋、做饭、烤面包、读书,那不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为什么为了向生活说你好,结果最终向生活说了再见呢?”
从句号变逗号,寻找还在继续
某种程度上,录制节目的过程,也是回答问题的过程。
《你好生活》第七期里,小尼带着嘉宾阮经天、孙艺洲、董大力来到成都卧龙自然保护区,寻访野化大熊猫。前期无数次开策划会时,他们已经知道,成功找到野化熊猫的几率大概只有10%。也就是说,有90%的概率,节目呈现出来的结果是一无所获——那么,还要做这件事吗?
后来他们想通了:一定要为那10%的可能性去努力。看不见,才是真实的生活,甚至是大多数人的生活。不再执着于圆满,他们希望去展现有缺憾的生活本真。
最后,在所有人都已爬到筋疲力尽、意欲下山时,小尼说,我们再爬100米。天已经开始变暗,但就在他们又爬了50米的时候,突然有人说:“在那儿!”
听到这三个字时,小尼简直热泪盈眶。“当你看到你苦苦寻找的那个目标,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啃竹子,你就会觉得说梦想、目标这件事情,不就是在那吗?它很平淡,也许找不到,也许方向不对,也许没有坚持,但结果永远在那。”
而在《你好生活》开拍前,他给自己的问题并不是“美好的生活在哪里”,而是——我自己到底能到哪里?
主持人在求变,央视也在变。不久前,由央视新闻促成的“央视四子直播带货”,撒贝宁、康辉、朱广权和小尼直播3小时,带货销售额超5亿。在小尼的感知里,“这两年我们好像找到了正能量的用武之地”,愿意放下姿态,开始找到方式跟年轻人“玩”起来。
这样的改变,也让他血脉偾张。接受采访前,他刚录制完改版后的《开门大吉》,提起时语气里全是激动。他遇到了一次《开门大吉》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奖,得奖过程也极富戲剧性——这归功于《开门大吉》引入了更真实的竞争机制,而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了讲全每位嘉宾的故事尽量降低难度,如果门没开完,他会挑一位现场观众再试试,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达到“圆满”。
“我们主持人习惯了画圆满的句号,甚至感叹号。但是我现在习惯了让自己变成一个逗号,让自己变成一个省略号。”
同样的情况搁现在,小尼会说:“抱歉今天的门就只能这样了,这就是人生,没有完美无缺。再见。”
“再见,结束了。我就觉得真舒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是真实的一个人了,这些改变让我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现在我唯一厌倦的事就是不真实,唯一能刺激我的事情,就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