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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及印度、埃及给人留下的印象,脑海中往往会浮现“贫穷”“脏乱”这样的字眼;但和印度那种坦然供游客“消费贫穷”和“参观贫穷”的态度不同,埃及的底层社会,很多时候是非常难以接近的。自尊心极强的埃及人特别善于隐藏和隔离真实,甚至拒绝承认。所以,作为世界上最早的旅游国家,虽然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于此,但埃及的面纱,比人们想象的要更难以揭开。
我前往埃及首都开罗,在朋友的陪同下,幸运地走进了被称为“垃圾山”的穆卡塔姆山和“死人城”“卡拉发”公墓群,揭开了这座城市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垃圾山扎巴林人的命运之山
在开罗的城中心,著名景点萨拉丁城堡的对面,有一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山坡,走路、坐车从这里经过,几乎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这就是垃圾山——“穆卡塔姆山”的所在地。由于曾经发生过地震,这里地势起伏较大,弓起的山坡从三面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这片区域,以致穆卡塔姆山的地理位置显得隐蔽又突出。
对很多埃及学者来说,这个地方的魅力丝毫不亚于金字塔;就像香港那座已被抹平的传奇之地九龙城寨一样,垃圾山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城市奇观。之所以被称为“垃圾山”,是因为这里不仅是全世界最大的人工垃圾处理中心,也是整个北非最大数量拾荒人群——“扎巴林人”的居住地。
如果不是本地人,可能很难理解开罗为何盛行人工回收垃圾的方式。实际上,开罗因其古老而在各个方面都受到限制,这座城市仿若一个活着的古文物,所有的建筑、道路和地下管道,都异常陈旧,这导致翻新和修缮任何一处都是极其巨大的工程。加之传统的居民区大多是典型的伊斯兰建筑形式,弯曲狭窄,楼间距极小,老式的建筑里还保留着中庭设计,其间的通风天井常常被居民用来丢掷垃圾,而清理这些区域的工作,大小型垃圾车都无法完成,只能由人来做。虽然现在已有越来越多的小区和商业区开始选择现代化的高效处理方式,但相当一部分开罗居民,还是更习惯和喜欢相对廉价的人工回收方式。
也许令人难以置信,但开罗三分之二的城市垃圾,的确都由扎巴林人手工处理。清晨,他们前往各自的雇主或小区挨家挨户收集垃圾,大部分的老式公寓都没有电梯,有时他们一天需要在几个小区里上下楼梯上千层,然后将垃圾搬运到手推车或者卡车上,再长途跋涉运回穆卡塔姆山,进行分类处理。开罗的交通拥堵非常严重,他们通常需要赶在早高峰还没开始之前,或者晚高峰的间隙,尽快将垃圾装箱运回,所以游客甚至本地人很少会遇到他们,甚至难以察觉到这群人的存在。对这个城市来说,他们就像隐形人一样。
穆卡塔姆既是他们居住的地方,也是他们工作的场所。以一个家庭为单位,父亲或长子负责收集、搬运和销售垃圾;母亲和小一点的孩子则负责将垃圾分类整理。尽管居住空间狭窄,但这里可谓五脏俱全:学校、教堂、医院、商店、咖啡馆等应有尽有,除了工作需要,扎巴林人很少走出这片区域,他们在这里自然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生态圈,而里面的生活,无疑是艰辛的——开罗大部分的城市垃圾都拥挤在这座小山里,四处弥漫着异味,垃圾随处可见,道路蜿蜒狭窄,只能容纳运垃圾的卡车和突突车出入。为了充分利用空间,这里楼和楼之间几乎没有空隙,门店也挤在一起,在左边理了发,转个身就可以在右边吃饭,咖啡馆索性在门口马路展开成一排……
可以看出,扎巴林人努力在这片混乱中井然有序地生活着,但不论怎样,长期待在这种缺乏卫生管理的环境中,势必会给人体带来巨大伤害,甚至是造成群体孤立——扎巴林人患传染病和肝病的几率相当高,以致于其他大部分开罗居民无视他们的贡献,将其视为异类,避之不及。扎巴林人长期受到的敌意和排斥,也使他们对“异乡人”极其反感,所以对前来猎奇的游客通常不会给出好脸色,只有少数孩子和老人会报以好奇而友善的笑容。
扎巴林人所生活的穆卡塔姆山,既不像狮身人面像那般神秘,也没有金字塔那样辉煌,而是诡异地被深藏在这座城市,默默消解着它的污秽。即便如此,开罗不得不承认,扎巴林人是城市正常运转的关键,但对于大多数扎巴林人来说,他们认为自己早晚会被这座城市吞没——面对各大跨国回收公司的进军,穆卡塔姆山和古老的拾荒职业终将消失在城市发展的洪流中…… 如今,已有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注意到扎巴林人,而垃圾山和山顶上的岩洞教堂,也成为世界猎奇爱好者的冒险地。只希望这些聚焦能为扎巴林人带来更多契机和改变,让这里的孩子走出这座封闭而残酷的命运之山。
死人城一百万活人住在墓地
除了“臭名昭著”的垃圾山,在开罗东南部延绵着一片低矮、破败、死气沉沉的灰色建筑群,不论清晨或黄昏,在雾霾和微弱的阳光下,几乎看不到边界,这就是开罗著名的“卡拉发”公墓群,俗称死人城。
死人城占地约6平方公里,这里不仅是公共墓地,同时还是世界占地面积最大的贫民窟,约有100万人居住其中。如果你上网搜开罗死人城,大部分的新闻和视频报道都充满了哗众取宠的“探险”意味,配乐诡异,角度离奇,甚至有主播搭帐篷住在里面直播;如果在死人城周围徘徊,附近的警察或路人都会劝告你,那片区域没有警察,治安混乱,不安全,不能进去……这些都给死人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但其实,死人城的身世并不复杂,也不神秘。
公元969年,在开罗建立之前,死人城就已经是公共墓地了。1250年至1500年间,马穆鲁克王朝统治埃及,死人城渐渐发展为当时埃及最重要的墓地,埋葬着苏丹和几大王朝的达官贵人,俨然成为一处贵族墓地。死人城的墓宅按照民居风格建造,多数只有一层或两层,大门边的围墙上刻着墓主名字和墓宅排号,坟墓保持着和住所一样的结构,有完整的房间。
过去的官僚和贵族习惯雇佣“守墓人”住在地上的房子里,防止盗墓贼。守墓工作多为家族制,类似墓地管家,他们常年住在墓地,渐渐地在这里安家落户,不再搬迁。随着时间过去,有一些墓主的后代已经消亡或是离开埃及不再回来,这些守墓人便无处可去,只能选择住在墓地中,从守墓人变成了这里真正的主人。后来,还有一批人因为过于贫穷,没有能力在寸土寸金的开罗买房子,只好搬到已经空置的墓地中居住,撬开无人看守的空墓地,占据地面上层的房屋安身。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死人城,曾是开罗犯罪率最高的地方。大批涌入定居的穷人,加上这里是开罗警察执勤的盲区,犯罪猖獗至极,到了人人谈之色变的程度。开罗政府曾试图驱赶墓地里的穷人,但收效甚微,加之人口不断激增,渐渐地,政府对此也就默认了,并将死人城外围纳入“居民治安管理区域”,把外围的道路和城市主干道连接在一起,迁入了24小时供电供水设施,死人城这才慢慢从“禁区”变成了“居民區”。
我曾因好奇心,找朋友陪同去过死人城两次,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里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学校、商店、咖啡馆、清真寺,外面有的这里全都有。人们以墓地为家,比邻而居,买菜做饭打招呼,坐在门口喝咖啡、晒太阳,连丧事也没有任何不同。尽管这里的街道狭窄而零乱,但由于人迹罕至,游客稀少,明显区别于开罗中心城区的吵杂和拥挤,显得异常安静。通常导游会告诉游客,这里非常不安全,建议不要进去。但有趣的是,死人城是开罗交通里几乎无法避开的一个重要环节——对游客来说,只要进入开罗游览名胜,就不可避免会和死人城打个照面,因为这里是通往许多景点的捷径,譬如萨拉丁城堡,就位于连绵的死人城高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人城中的守墓人,和垃圾山里的拾荒者一样,都是被这座城市所掩埋的底层人群。当地人在今天依然对死人城讳莫如深,不愿靠近,更不愿把此地作为旅游景点。对开罗而言,这里是城市容貌上的一个污点,当局对这一公开事实也不愿多做改变,死人城里的居民也圈地自居,不和外界接触。
如今,开罗人口持续增加,城市也在进行改造,死人城的边缘地带其实已经和旁边的居民区混在一起,但人们还是会将住在墓地中的人视为异类。在古埃及,被雇佣住在贵族墓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荣耀,而今天,选择住在墓地,却是对艰辛生活妥协的无奈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