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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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秋天的这个晚上,“王畈族亲群”陡然热闹起来。
  这个微信群上一次这样热闹还是过年的时候,大家伙儿从各自打工谋生的天南海北回到王畈,闲着没事,就在群里相邀着喝酒、打牌,外带着发布在外面的信息,谁谁谁今年钻到钱窠子里了,数钱数得手抽筋,谁谁谁到现在没结到账,回不了家了,三十晚上更热闹了,发红包、抢红包,微信群里提示音响个不停,一过完春节,这群就慢慢清静下来了,就像走空了人的王畈一样,除了偶尔有人在里面发个广告、拉票之类的,便没有人冒泡,现在的人都忙,现有的微信朋友圈都点赞和回复不过来,哪有闲心去在这个庞大的老家族亲群里耽误时间呢。
  而在这个非年非节的夜晚,这个群热闹的焰花是被王根有点燃的,它很快炸亮了王畈村的上空,平时潜水的鱼虾都一齐浮上来冒泡,闹得水花四溅。王根有发的是一条新闻链接,然后,又发了张截图,最后是一句话说明:工兵真扫了个大地雷!
  链接点开后,是一条新闻:
  “新上海人”王功斌8年献血4万毫升
  获得本市献血“爱心大使”特别奖
  一段简短文字介绍,然后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西装,站在街头献血屋边,一手拿着证书,一手拿着一束鲜花,满脸堆笑。这照片正是王根有截图的那张。
  没错,这人就是王畈村的王功斌。
  挖到什么大地雷?
  你没看见吗?“新上海人”,工兵成了上海人,至少政府得奖励他一套房!
  上海一套房?
  妈妈也,那得多少钱?
  多少钱?能买我们王畈一个村的房子还有得多!
  这家伙,到底是个工兵哪,我操!
  志文呢?志文呢?你狗日的运气来了,你可以娶上海媳妇了,快发红包!发个大红包!
  王根有一直就在上海打工,他这么一说,可信度立即增加,群里顿时哄起来,打字都嫌慢了,不断有人发表情:羡慕、嫉妒、恨,不断有人发语音,呼唤王志文出来走两步。
  王志文一直没有冒泡,他几乎是第一时间看到群里这个消息的。当时,他心里一惊:王功斌还在献血?随后,他密切关注着群里的动态,又反反复复地看了那条新闻,就是不吱声,这期间,王根有还打了他电话,打了好久,他也没有接。一直到群里归于沉寂,他才放下手机。
  王志文恰巧这天回到了王畈村。王志文高中毕业后就在县城找了个事做,就是在他原来念书的学校食堂里帮厨,因为管食堂的司务长和他母亲张芳兰有点子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他就留下来了,这工作不是很累,工资虽不高,可是有保障,吃住都不用花钱,特别是伙食,吃得不错,半年下来,他就长了肥膘,更重要的收获是,他和窗口打饭的女孩美娟对上眼了,正是恋爱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就想送给美娟一件礼物,自然是一件爱情信物吧,到了珠宝店一看,价钱都贵得咬人,他突然想到张芳兰以前有一个手镯,那还是父亲没死的时候买给她的,那时他们家还是有点钱的,父亲一死,那个镯子就被张芳兰收了起来,再也不戴了。
  在食堂里忙完了晚餐,和美娟在校园后山的树林里亲热了一会儿后,王志文就骑着摩托车回到王畈。到家后,张芳兰一个人正在吃方便面。
  王志文皱了皱眉头说,你又在吃泡面!这个一点营养也没有!在食堂里上班后,王志文就关注起饮食营养搭配来。
  张芳兰不理会王志文,只是问,不年不节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王志文便找了个理由说,我来找户口本,学校里要办个什么东西需要户口本證明。他说着,就到张芳兰的房间里翻,果然在大木箱的角落里摸到了那个金镯子,他一把塞在胸口,然后,溜到了堂前。他本来是想一口气再骑摩托回到县城的,但看着张芳兰瘸着腿,倾斜着半个身体,把一张脸埋在方便面碗里的样子,他就止住了步子,算了,在家里住一晚上吧,明天早上再走不迟。
  和张芳兰说话挺费劲的,自从那场车祸后,她腿瘸了,耳朵也不灵了,有时候你说得放炮响,她都听不见,但有时轻声嘀咕一声,她却立即有反应。王志文看着王根有在群里发语音时,马上把声音调小了,没想到,张芳兰听见了,她拿着自己的手机也在那上面点来点去,把微信群里那些人说的话听了好几遍,她突然抓住王志文的手说,快,快,去找王功斌,他在上海不要说有一套房子,哪怕只有一个房间,你这个儿子至少要得半间吧。你去找他,就说是我要你去找的。
  张芳兰只有这个时候才恢复了当初竹丝厂老板娘的风范,她思维无比清晰,动作无比麻利,决策无比果断,完全不像一个二级残疾人了。
  王志文犹豫着,有那好事?再说了,我又不是他亲生的,他会认账?
  张芳兰拍着面前的板凳,拍得啪啪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王功斌这人阴得很,说不定就挖到了大地雷呢?她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随即又紧紧脸,不是亲生的怎么了,上了你妈的床,不是你老子也是你老子。
  张芳兰一急,就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王志文心想,他王功斌就那么想上你的床?这样想着,他就觉得不妥,到底是自己母亲,何况,上海一套房那得是个多大的财富啊,便扭头往外走,骑上摩托车后说,那我就去一趟!
  2
  天黑下来时,王功斌骑着自行车穿过王畈村漆黑一片的岗田,回到自家屋里时,屋里也没亮灯,他喊了一声,喊得含含糊糊,像是喊“爸”,又是像喊“哇”,他在镇上读高三,已经是复读第三年了,个子比他父亲还高出一个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再不习惯喊他爸,显得奶里奶气的,而且,他似乎越来越羞于喊父亲,越来越不愿意和父亲同处一室,高考已经考过了,明知道自己一点没希望,在学校待着毫无意义,他还是拖了好几天,直到学校寝室停水停电他才回来。
  檐下的蝙蝠在门框上转了几个来回,有一只差点将它的肉翅膀扇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这时,他才看见屋子东头的猪圈里有一星火光。王功斌走过去,只见猪圈上方吊着一只红薯大的灯泡,灯光下点着一圈蚊香,旁边躺着两个黑物,仔细看,一头是他家的黑母猪婆,一头是他父亲王立伟,他们同样地黑,只不过,猪是躺在地上,身下垫着稻草,而王立伟是躺在一个破旧的躺椅上。   怎么了?王功斌惊讶地问。
  蚊虫成团成团地涌来,蚊香似乎一点作用也没有,反倒像是一团虚幻的烟雾背景,供那些长脚的蚊子仙鹤般飞翔,它们在自带的音乐声中自在无比。
  王立伟闷闷地说,去年的猪瘟死了不少猪,我们家好不容易躲过了,但今年猪少了,猪肉涨价了,妈妈的,又出现偷猪的,他们开了小四轮,趁你不注意,拖了猪就走,前几天,樟村一户人家的一头肉猪,二百多斤了,就是被偷走了,几千块啊,我们家黑猪婆已经怀上了,一窝生下来,至少卖上个六七千吧,我得陪着它。
  天天晚上陪着?
  不陪着它我就睡不着了。
  王功斌站在猪圈外,用手拍打着蚊子。
  王立伟吸着烟,说,蚊虫太多了,你回屋睡去吧。
  自从老婆跟人跑了后,王立伟就萎了下来,萎了十几年了,也没见他陪着哪个女人睡一觉,当然,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他陪,眼下,他如此坚定地陪着一头雌性动物,带着一身的猪臊味,显得更加地萎瘪了。
  王功斌看了看父亲,听见那头黑母猪哼哼了几声,似乎睁开眼看了一下他,又很快闭上了眼,像是说你快走吧,我正做梦呢。他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王功斌一直在做梦,梦中总有黑母猪的哼哼声,传达的信息不很明了,下半夜时,哼哼声突然变成了凄惨的尖叫声,他从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却发现,叫声是王立伟发出来。王立伟推着他说,快,去樟村叫兽医陈国强来,我们家黑猪婆好像生病了。
  王功斌奔到猪圈看了一眼黑猪婆,只见它呼呼地喘着气,满嘴泡沫,喉咙里像有一锅开水咕咕噜噜,摸摸猪身,炭火一样烫。他推出自行车,刚准备跨上去时,又扭头停下,我不记得国强医生家在哪里了。
  王志伟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车把,说你看着黑猪婆,我去。
  王立伟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王功斌去摸摸猪耳朵,他发现猪耳朵变大了,近乎透明,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一种幽蓝色,而猪身上奇高的温度,就像是火在燃烧,尖尖的猪耳就是火的蓝焰。
  陈国强所在的樟村离王畈村不过八里多路,他却直到天大亮时才到了猪圈里来,王立伟说他是在麻将场上把他找到的,陈国强那晚上了场就开始输钱,他一直想扳本,就一直嘴里答应了过来给猪看病,屁股却舍不得离开,后来,还是他老婆来把他从麻将桌上拖了下来。
  陈国强看看猪婆,肯定地说,蓝耳病,最近流行的一种猪瘟。
  猪瘟?王立伟哆嗦了一下,不是去年才发过吗,怎么今年又有猪瘟?
  陈国强说,现在猪瘟品种多了,不像过去,几年才发一次,现在几乎一年一次,年年发的瘟还都不一样,怎么定?打一针?
  有救吗?王立伟苦着脸,他脸上的表情比猪还痛苦。
  陈国强说,有的打一针就救下了,有的没救下,上面规定了,没救下的要统一掩埋啊。
  王立伟咬咬牙说,打吧,打一针。
  陈国强推射药水时,黑猪婆哼都不哼一声,耳朵上的蓝色却越来越明显。六十八块,记账还是现金?陈国强打完后问。
  王立伟应了声,记账。他说着,在陈国强的记账本上签了个名字。
  陈国强前脚刚走一会,王功斌就听见王立伟在猪圈里的叫声,他跑去一看,黑猪婆已经伸展开四肢,保持着一头猪永远的沉默。
  王立伟用脚踢着黑猪婆,死猪,死猪,我天天这样供老爷一样当置你,你就不能不生病?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你的良心叫狗吃去了?因为愤怒和绝望,王功斌吃惊地发现,父亲的脸也像猪一样狰狞。
  那天上午,来了两个神秘的人,他们偷偷地来到王立伟家,要收购那头死去的猪,三百块钱一头。王立伟没讲任何话,痛快地答应了。就在一手交钱,一手交猪的时候,村干部来了,按照上级要求,这头病死猪需要由农户自己挖坑深埋。
  深埋点选在村前的河坡滩上,挖坑的时候,王功斌说,为什么黑猪婆一死,那帮收购死猪的就来了?为什么村干部不早不晚掐准了点来我们家?
  王立伟说,早知道这样,就不打那一针了,六十八块钱,这头死猪,真是前世欠了它的,临死前还要讹我们一笔。
  王功斌说,不是这头猪讹我们的,是陈国强那头猪,他是两头通吃啊。
  他们把猪埋下去了,扛着锄头往回走,王立伟走在前面,他的腰几乎都弯到地上了,他的头勾着,几乎都要垂到裤裆里去了,王功斌觉得他这样走着走着,四肢着地,几乎就要走成一头猪婆了。他撇撇嘴,有点看不起王立伟,也有点看不起自己,他觉得王畈村就是一个大猪圈,活在这里的都是猪一样的人。
  没想到,到了晚上,早上那两个收购死猪的人又悄悄来了,挖出来,二百,怎么样?他们对着王立伟低声出价。
  王立伟有点犹豫,被干部们发现了是要吃牢饭的。
  王功斌拿起挂在墙上的锄头说,我去。
  他带着收猪佬,到了河坡滩,不一会儿就把先前埋起来的黑猪婆挖了出来,黑猪婆此时一脸平静,两只透明的耳朵似乎还在散发蓝焰,只是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子,像一头血猪。那两个人也不管,一个拎猪耳朵,一个拎猪脚,将死猪婆塞进蛇皮袋里,横在摩托车后座上,還没捆绑好,就听得四周猛地闪出几只雪亮的灯光。
  收猪佬发动摩托车,猛踩油门,轮胎旋转起泥土,怒吼着,呼啦一下,窜了出去,它的响声太大了,吓住了四拢过来的人,趁他们愣神的功夫,收猪佬已经飚远了,只剩下王功斌呆呆地站在那里,脚下是那头蓝耳血色猪婆。他仿佛看见自己也全身出血,耳朵也透明起来,冒出蓝色的火焰,他的嘴巴往前延长,延长,成了筒状,四肢着地,手足关拢,分岔,成了蹄状,这不就是一头猪吗?他骇然地看着自己,这时,一双冰凉的手铐铐了上来。
  因为参与贩卖病死猪肉,王功斌在看守所被关了半个月,罚款两千块。听说,公安在审讯他的时候,问他的名字,他回答说,功劳的功,文武斌的斌。公安一边记着,一边说,还功斌呢,我看你是个工兵,挖地雷的工兵。等王功斌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工兵挖地雷”这句话已传遍了王畈。他从县城看守所回到王畈时,是下午,走到村前河坡滩时,离村庄还有两里多路,他突然不想再走了,不想让村里人看见自己,他躲在一棵大枫杨树下,硬生生地挨到了天黑才溜回到家。   这年秋天,猪瘟过去后,王立伟又捉回了一头猪。没有考上大学的王功斌没有再去补习,他不想补习了,反正再怎么补也考不上理想的大学。但他也不想养猪,更不想种田,他一点也不想在王畈再待下去,他觉得王畈整个村庄里都飘浮着猪粪的气息,在白天,这股气息更浓,熏得他浑身无力。
  于是,王功斌白天在家睡觉,只有晚上才出去。在那两年里,人们一开始还不知道王功斌整天在做着什么,村庄里总是出去的人多,留在家里的没几个人,人們还以为王功斌也在外面的城市里打工呢。
  王功斌隔三差五夜半出去,凌晨归来,几乎形成了规律,他不养猪,不种地,也没有给人做临工,好像却不缺钱花,钱不多,但到换季的时候,别人换衣服,他也跟着换衣服,到过节该割肉的时候他也能从镇上割肉回来,钱从哪来呢?王立伟问过他,他皱着眉头不回答,王立伟也就不问了。
  直到有一天,樟村的人有一天追到王畈来,村里人才知道,王功斌做的是挖鸡栅的生意,也就是潜到人家里,挖开墙角,一般人家的鸡栅都建在偏厦里,墙是砖墙,好挖,挖开了,掏出一个小洞,人钻进去,把鸡们一只只尖嘴捏住夹紧,扔到蛇皮袋里,清早买到菜市场,挖一天,能歇上好几天。据说,樟村本来是有几条狗的,特别是陈国强家还有条很凶猛的大狼狗,但都被王功斌使计毒死了,毒死了的狗也被他拖到县城狗肉馆卖了。樟村的人还带来了王功斌因逃跑不及而丢下的作案工具,一只尖嘴锄,一头是尖镐,一头是扁锄,很适合挖墙打洞,他们气愤地控诉王功斌的罪行,嚷嚷着要王功斌赔偿他们的鸡命。但结果他们失望而归,王功斌逃脱樟村人的追击后,并没有回家,而是一走了之,他的家里,只有王立伟一个人,他立在猪圈旁,像保护银行保险柜一样护着圈里的猪,其他什么话也不说。樟村人看看王立伟四壁空空的家,确实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拿的,而那头猪还很小,不值得去抢夺,于是,他们就愤怒地把那只尖嘴锄钉在了王功斌家的屋墙上,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畈的人挤了一堆,见人走了,不知谁说了句,没想到功斌这孩子真成了工兵了,工兵挖地雷,原来他整天干的也就是挖地雷啊。
  围观的人笑了笑,就散了。
  时隔两年,“工兵挖地雷”这句话再次在王畈村传播开来,也更加深入人心了。几年以后,王志文再见到王功斌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工兵”。因为那天在围观的人中就有刚读小学一年级的王志文。他刚刚学会了下军棋,对于军棋里工兵挖地雷的规则也刚刚掌握。
  其实那天王功斌并没有跑远,他躲在河坡滩那棵大枫杨树上,看着樟村人散去后,他才慢慢走回家里。
  王立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冷着脸,不再和他说话,他觉得和儿子说话还不如和他的猪婆说话。
  到了晚上的时候,王功斌发现,他家的门前时不时地有人走过,本来他们家是处在村子的最西头,不是刻意来,很少有人顺道经过的,那些人走过时,也不进门,只是在他家门前探望一下,说一声,工兵,今晚在家啊?
  那些人问过话后,脸上闪过一阵神秘的表情,对了对眼神后随即走开。
  王功斌站在屋子里的灯光下,死死地盯住屋外,他朝屋外吐出了一口唾沫。
  几天之后的早晨,王功斌背上一个背包离开了王畈村,他走得早,田野上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王畈村安静得连狗都没有叫一声,他以为没有人看见他,但不巧的是,他刚刚走上河坡滩的堤坝上,身后就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四轮小货车的声音。
  小货车放慢了速度,王根杰从驾驶室探出头,工兵,你这么早去哪?带你一程吧。
  王功斌懊恼地看着王根杰,驾驶室里除了王根杰,还有他的老婆张芳兰,和他们的儿子王志文。王根杰是王畈唯一一个办企业的,办的是竹丝厂,也就是从山上砍下竹子,剖开,成片,用机械拉成竹丝,晒干,卖给竹器厂,粗的可以做筷子,细的可以做竹签,虽然只有两台拉丝的机器,顶多算是个小做坊,但王根杰却一口一声他们办企业的。
  王功斌摆摆手说,不了。
  上来吧,张芳兰说,四个轮子总比你两条腿跑得快吧。
  王功斌想了想,做势要上车,王志文忽然说,喂,工兵,你是怎么挖地雷的?
  张芳兰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王功斌瞥见王根杰嘴角极力掩藏的笑,迈出去的腿立即顿住了,他扭头往前走,再也不看他们一眼,王根杰愣了一下,按了一下喇叭,超过了他,小四轮扬起一阵灰尘,在灰尘中还隐约响起王志文“工兵挖地雷!工兵挖地雷!”的喊叫声以及王根杰和张芳兰的笑声。
  王功斌回头望了一眼王畈村,村庄在他眼里像一只破烂的臭鞋子。
  3
  出门时还是阴天,没想到骑到镇上时,突然就下了雨,雨不大,却比较密集,王功斌抬头看了看,往回走吧,太费事,不回去拿伞,恐怕到献血屋时,人就成了一把湿茅草,他瞥到了三轮车后的一块黑色泡沫纸,算了,就用它裹在身上吧。
  黑泡沫上一个个凸起的点点,从远处看起来,王功斌像是一只黑色的蟾蜍,在王畈村,每当下雨时,田畈上,阴沟里,就会有一只只蟾蜍跳动着,当然,现在,上海的街道上,就只有他一个。王功斌一边蹬着三轮,一边摸摸背包,那里躺着献血证,今天填满了,就该换一本新证了,那将是他的第30本献血证。
  裹着泡沫纸骑车,有点别手别脚的,骑起来格外累,今天如果不是约了在返回路上去一户人家里收旧冰箱,他就坐公交去了,公交路线王功斌闭着眼都走得到,这条线他走得太熟了,7年了,每28天他都会跑一趟:从他的出租屋出发,要走10分钟才会到公交站牌,在那里乘坐松江139路车,到镇上后换555路,坐21站到莘庄地铁站北广场下,步行10分钟,再换乘598路到繁花路地铁站,地铁站出口往左一拐,公交站对面,就是爱心献血屋。一般这一趟公交捣腾下来,近2个小时。
  身上渐渐有了微汗,泡沫纸太闭气了,细雨落在眼睛上,眼前迷蒙蒙一片,王功斌两次走错了路,大上海现在小街小巷里也在不停地改造,城中村更是大拆,原来,他住在莘庄附近,后来,城中村拆了,他就搬到了现在居住的松江,那房屋虽然从他搬进去时就被刷上了大大的画圆圈的“拆”字,但一直没有拆,房东老唐在他租房时告诉他,这片地拆不了,都是老住户,难缠着呢。也确实住了好几年,就是没有被拆迁,好不容易安定了一段时间,可最近几个月,拆迁工作说启动就启动了,一大片楼房,今天拆掉一块,明天拆掉一块,眼看着就到了老唐的房子了。   也不知道老唐在强拆面前能不能顶得住,老唐虽然没有催他搬家,但他知道迟早是要拆迁的,但是搬到哪去他一直没有找好。傻瓜都知道,收破烂这业务,越是市中心的小区生意越好做,刚开始的那几年,不要上门收,只光在垃圾桶前扒拉扒拉,就够挣一天的啦,那些人家可真敢扔啊,没拆封的虫草、石斛、燕窝,只因稍微过期了就甩了,大半新的衣服成袋成袋地躺在垃圾桶里,塑料瓶、旧电器之类的废品就更多了,有一段时间,王功斌吃穿用根本不用花钱买就全搞定了。但离开城市中心到松江去之后,那就差多了,上门收个旧书刊报纸的,那些老太太还要反反复复地瞅他的秤,少她一毛钱她都不愿意。如果再往外撤,这生意如何做呢?
  当然,不断从市中心往外撤,给他带来最大麻烦的还是这28天一次的献血,松江虽然也有一家献血站,但王功斌不愿去那里,那里的人他不熟,他就喜欢繁花路的这家,第一次献血就在这儿,他要在这儿一直献下去,这一点是没有商量的。
  骑了三个小时,十点多一点,他终于热气腾腾地赶到了献血屋,揭去泡沫纸,汗捂了一身,皮肤上粘乎乎的。
  爱心献血屋的玻璃门上下铰链对的不太齐,推开时,会发出一连串咯咯咯的笑声,从第一次来献血时,它就这样笑,现在,他第71次献血了,还是这样笑。王功斌也习惯了这样的笑声,他觉得这笑声有点像采血员高露洁的笑声,它们都挺可爱的。高露洁其实叫高洁,但她笑起来,露出好看的洁白如雪的牙齿,像极了做牙膏广告的那个女人,王功斌就在心里一直称她高露洁。
  8年前的那个傍晚,王功斌背着包走到这间血屋门前时,已经饿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以为这间屋子是卖血的,那么好了,先卖点血,对付过今晚再说吧。他在门前徘徊着,斜挎着红色绶带的高露洁就对他笑着,露出了她那一排洁白如雪的牙齿。王功斌从没有见过这样白的好看的牙齿,他似乎忘记了饥饿,呆呆地看着她。
  你是来献血的吗?高露洁笑着问他,并递过来一叠宣传单。
  她的笑容让王功斌不由也傻笑起来,他点点头,木偶一样,由着高露洁给他验了血样,然后躺倒在献血床上,一根细细的针管插进他左手的血管,鲜红的血液就顺着软管流进了血袋。
  献血完后,高露洁给他端来了一杯热牛奶,并拿出一本本子填写着,她问王功斌,你叫什么名字?
  王功斌,王功斌说,三横王,功劳的功,文武斌。说到这里,他又加了一句解释,原来我父亲给我取名王根兵,我不喜欢,就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高露洁说,哇,改的这个名字多好啊,男人就是要建功劳嘛,而且只有文武双全才能建功劳啊,是不是?
  王功斌高兴地笑了,他喝了一口牛奶说,上海人就是有文化!
  等他喝完了牛奶,高露洁拿着一本鲜红的证书来了,献血证,你看。
  王功斌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一字不差地被打印在一本红彤彤的证书上,并且盖上了一个红红的圆圆的公章。他把这本证书小心地放进了背包里,走出献血屋关上玻璃门时,他听到了那咯咯咯的声音,扭头一望,高露洁正冲他点头致意,他怀疑那门的笑声就是高露洁的笑声。
  现在,他已经对这个献血屋非常熟悉了,所有采血员的名字,所有的采血流程,他都一门全清。
  第一次献血之后,没过几天,王功斌的手机接收到一条短信:“尊敬的无偿献血者:你捐献的血液经检验合格已经用于临床,期待您间隔期满后继续参与献血。”高露洁已经告诉过他了,献血呢,分全血和成分血,全血可以半年献一次,成分血可以28天献一次。当时,王功斌刚刚在一家冻库找到了工作,就是对照着发货单进入冻库,将一样样冷冻食品之类搬上小推车,然后由叉车运到货车上发货。穿着厚厚的棉大衣,走进冻库时,他看到了那条短信,立即从背包里找出那本红彤彤的献血证,数一数那上面空缺栏,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高露洁那比闪电还白的笑容,他就想,嗨,到时一定再去献血。
  听到门响了一声,高露洁抬头一看,见是王功斌,便点点头说,来了?
  王功斌答,嗯。
  他们之间已经省略了所有的客套,就像多年的邻居,王功斌在上海偶尔会想起王畈村,他发现,这些年没有哪一个王畈村的人能像献血屋的工作人员和他相熟,哪怕是张芳兰,他几乎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子了,当然,她的模样他也不想记得。
  验完了血样,准备上楼采血时,王功斌接到了一个电话,显示是老家的区号,他犹豫了一会,挂断了,电话却立即又响起来,他接通了,电话那头,一个声音喊:喂……我,我是王志文,我妈让我来上海找你有事,你现在哪里?还在原来那个地方吗?
  王功斌犹豫了一下说,我,我忙著呢。
  我去找你吧,王志文说,见你一面就走。
  王功斌不再说什么,立即挂断了电话。
  4
  王功斌冷淡的态度在王志文的预料之中。在上海的街头站立了一会,看着来往的车流和人流,他突然有了个主意。
  王功斌的躲避,让王志文更加相信这家伙是挖到地雷了,那自己也要发扬挖地雷的精神,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王功斌。上海一套房啊,什么概念?王志文上网查了查上海的房价,这一查,他的心脏都打起鼓来,按张芳兰说的,哪怕只给自己一间房的钱,也够他大半辈子了。
  本来,如果不是有这一出,王志文还以为自己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再来上海见王功斌呢。
  王功斌离开王畈的那天,王志文虽然才只有八岁,但他一直记得王功斌那天早上脸上的神情。王功斌这个人对他爸爸、他妈妈和他,以及对于整个王畈,全都没有好脸色,他满脸的愤恨和不屑,如果洗把脸的话,那洗脸水估计可以毒死一头猪。所以,隐约的,他对王功斌还有些害怕,那以后,王功斌虽然一直被村里人叫着“工兵”,嘲笑说“工兵挖地雷”,但他始终没叫,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成了他名义上的父亲。
  王功斌离开王畈的那个秋天,王畈村第一个企业,王根杰竹丝厂也随着王根杰的离去倒闭了。王根杰没有去上海,按王畈人的说法,他是去了地底下的“黄土乡”。那天,他开着四轮货车,载着满满一车竹丝去河南送货,张芳兰和他一起去的,在半路上,王根杰的方向盘连接轴承突然失灵,眼睁睁地看着货车撞向公路边的一棵树,然后,冲向了一座小桥的桥底。王畈村第一个民营企业主王根杰当场挂了,张芳兰瘸了一腿,一边耳朵成了摆设。张芳兰以前算是王畈村不多的拿得出手的几个女人之一,心也高气也傲,遭遇这一打击,让她几年都抬不起头来。   但张芳兰不愧为曾经做过老板娘,一旦认清了自己的现状,她就慢慢开始振作起来,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男人哪,她决定要招个男人上门,而招个男人上门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恢复竹丝厂,继承王根杰生前遗志,办好王畈村的这第一家企业。
  张芳兰话是放出去了,但一直没有合适人选,要么就是老光棍想沾她的便宜,要么就是拖儿带女贪图她家的两层小楼房,张芳兰把周边的男人盘算了一个遍,也没摸到一个合适的,这年头,王畈的青壮年没几个待在村里的,选择的难度大大增加了。有一天,张芳兰路过王立伟的家门口,看着王立伟撅着屁股喂猪食,猛地想到了,王功斌不是一个最合适的人么?她分析了一下,王功斌虽然不幸得了个“工兵”称号,名声不好,再加上家里穷,底子薄,到现在还是寡汉条子一个,但这个人长得不错,又是高中生,而且除了老父亲外,他无牵无挂,只要他愿意,还不是能全心全意对待她吗?更让张芳兰下了决心的是,王功斌能做“工兵”,说明这个人脑子不笨,胆子大,而这两点,据她死去的丈夫王根杰说,是办好一个企业最宝贵的品质。张芳兰估计,她和他之间最大的障碍,可能是她比他要大上个六七岁,但她家有楼房啊,有拉丝机啊,收拾起来还是一个企业啊,这对于穷得叮当响的王功斌难道不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吗?
  张芳兰行动能力很强,她在一个黄昏时分,走到王立伟和他的猪婆面前(王立伟总是和他的猪婆在一起),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她透露,只要竹丝厂办起来,一年赚的钱够他养五十头猪的,而且这门生意不会发瘟,稳当得很。
  五十头猪?王立伟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后说,可是功斌他,他不一定听我的呀。王功斌出去后就一直没有回家,也没见谈对象的迹象,王立伟问过他几次,他也很不耐烦、很简洁地说,没钱,谈不上。
  张芳兰说,你把他叫回来一次吧,我和他谈谈。不得不承认,张芳兰不愧为是办过企业的,说话行事都像个老板。
  王立伟这个老实人第一次向儿子撒了谎,说自己病重了,让他无论如何回家来一次。王功斌果然中计了。他是在夜晚回来的,他不想让王畈人发现他回来,可当他推开自己家的屋门时,发现张芳兰这个女人正在锅灶间忙活着,堂前的八仙桌上正立著一个炭火炉,炉子上坐着一个红泥砂锅,砂锅里散发着猪肉炖萝卜的香味,他的父亲王立伟装模做样地躺在木躺椅上,额头上搭着一条热毛巾,他躲闪着眼神,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让王功斌端水来,加热毛巾把子,敷在他瘦小的额头上。
  趁这个机会,王立伟对王功斌说,这一阵子多亏了芳兰在这里帮忙。
  昏黄的灯光下,张芳兰系了条花围巾,她特意打扮了一下,把王根杰给她买的那个金手镯也戴上了,她微笑着,如果不走路、不侧着耳朵听别人说话,她还是一个看得过去的女人。
  张芳兰对怎么吸引男人还是充满自信的。她眼睛勾子一样地看着王功斌,然后一阵风车转,端上几个小炒菜,一瓶酒,三个酒杯,扶着王立伟坐上上霸位,围着火炉,对酌起来。
  王功斌不知道这顿酒的主题,但是不由自主地,喝着喝着,他就喝多了,他依稀记得,最后是张芳兰扶着他上床的,而待他睡下后,她也没有离开,她直接躺在了他的身上。王功斌记得自己好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就凶猛地撕扯起张芳兰来。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王功斌没有返回上海,而是立即与张芳兰到镇上民政办登记结婚,三天后,在张芳兰的楼房里办了一场酒席,也没有大操大办,村里没几个大人,想大操大办也办不起来,只是请两边的亲戚参加了,加上小孩子,凑了三桌人。
  在酒席上,王功斌表现正常,看不出多大高兴,但也没显露出什么不满,他穿上了一件新西装,那是张芳兰为他特意买的,他穿上后,很有点派头,像电视上的男演员。王志文就是在那天晚上立下了一个愿望:长大后,他也要有一件这样的西装。
  就在圆席的炮竹响起,意味着酒席结束,新人可以入洞房了时,发生了一件事,搅了这场婚宴的大好局面。起因是张芳兰的娘家哥、王志文的大舅舅,他喝了不少酒,喝到后来,将棉袄脱下来,搭在椅子背上,等到终场时,他穿上棉袄后,忽然大声叫嚷起来:我的钱没有了!他叫第一声的时候,并没有人理会他,他紧接着发出更大的喊声:我的钱掉了!我的钱掉了!
  他的喊声立即让全场一阵肃静,似乎一刹那间,大家被点穴高手定住了。但随后,大家又活泛起来,有人围上去,翻他的口袋,敦促他回忆细节,又低下头在桌子底下找。
  多少钱哪?有人问。
  大舅舅说,一千二百块啊,卖稻子刚结的账啊。他这样说着,眼睛不住地瞄着王功斌。
  王功斌脸胀得通红,他摊开两手,低着头,瞪大眼睛,盯着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大舅舅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我早说了,我不同意,我不同意这门婚事,是狗就改不了吃屎,这回好了,工兵挖地雷,挖到自己家人头上了!
  王功斌停止转动,他说,你说什么?你怀疑是我偷你钱了?
  王志文大舅说,我说偷我钱的人了!
  王功斌脱下西装,一个一个口袋掏,掏出了口袋里的白布面,像伸出了一张张舌头,接着又掏自己的裤子口袋,掏完后,他上上下下拍打着自己,高声喊:你看见了吧,我没有偷你的钱!
  王志文大舅说,你掏给谁看呢?还不知道转移到哪里去了呢!这里喝酒的就你一个人知道我棉袄口袋里有钱,我早上来时就跟你说了的,我说今天把卖稻子的钱结了。
  王功斌冲上来,一把揪住王志文的大舅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王志文的大舅梗着脖子说,怎么了,你就是工兵挖地雷,你做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两个人拉拉扯扯,眼看要动手了,张芳兰气愤地插在他们中间,硬生生地分开了他们,王志文大舅捞起棉袄,头也不回地走了,其他围观的人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也纷纷散了。
  王功斌那天晚上没有和张芳兰入洞房,他在堂前坐了一晚,张芳兰喊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应答,天亮之后,他离开了张芳兰的家,一个人又去上海了。张芳兰给他买的那套西装,被他脱下来,整齐地叠在椅子上。   王志文记得,那天早晨,张芳兰捧着王功斌的那套西装,捧了好长时间。王志文当时还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是觉得,那套西装像极了一只蝉蜕,蝉走了,壳留下来了。
  过了几天,王志文的舅妈来了,她蒸了一笼米粉粑送来,看着张芳兰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拉着张芳兰的手说,他姑啊,我们孩子他爸让我来向你赔礼了,他那天酒喝多了,犯浑了,你们兄妹俩,别见外生气啊。
  张芳兰看着嫂子,愣了一下,突然,她摔开手,跳起来说,那钱又找到了?
  舅妈红胀着脸说,嗯,那死鬼自己记错了,钱是在另外一件棉袄口袋里的,回家后才发现,他自己不好意思来。
  张芳兰把桌子上的那一笼米粉粑端起来,哗啦啦天女散花一般,泼到了门外晒场上。
  5
  自从在婚礼上出走后,王功斌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过,张芳兰试着拨打他的手机,总是无人接听。张芳兰就一遍遍给他发送短信,每天都发,但王功斌就是一個字不回。
  到了暑假,恰好在上海开大货车的王根有顺道回到王畈村。张芳兰便将那套结婚时给王功斌买的西装仔细折好,又将自己尽可能地收拾了一番,然后带着14岁的王志文搭乘着王根有的车去了上海。
  王志文记得那天自己有点晕车,王根有那个家伙车开得太快了,那架势不像是开车,倒是像在开飞机。他们离开王畈时,是在下午,到了上高速时,已经是傍晚了。王根有说,开大货车只能在晚上开,天一亮,许多城市就不允许大货车进城了。王志文一开始倒挺新鲜的,他看着路边一晃而过的田野、湖泊、村庄,不停地念着路两边的地名提示牌。天黑后,路上的车子全都亮起灯,照得前方像一张张开的大嘴巴,吞进一辆辆车,偶尔,他看见有一辆车上竟然全装满了猪,一色的白毛猪,它们温驯地站立在车厢里,不吵不闹,猪眼里看不到一点儿惊慌。这是给城里人送的肉!王根有哈哈笑着说。
  渐渐地,王志文上下眼皮打架,当他被张芳兰叫醒时,已是清晨,他看见他们面前是一条陌生的街道,早晨的阳光渐渐有了火力,地面升腾起暑气,一辆辆喷着尾气,急驰而过,路边的法梧树上,知了叫了起来,他看见张芳兰满脸大汗,她不停地打手机,发信息。
  张芳兰发的最后一个信息是:你再不接我们,我们娘儿俩就只有卖血了!
  就在张芳兰绝望之际,王功斌来了短信:别卖血,告诉我你们的位置。
  坐公交,转地铁,又坐公交,再步行,毒辣的太阳挂在头顶,柏油马路都快晒化了,王志文脸色苍白,他几次扶着行道树,要吐却吐不出来。也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条里弄,走过一条满是污水的小路,出现了一片楼房,那些楼房全都陈旧破烂,电线在房子之间缠缠绕绕,楼房和楼房之间几乎没有间隔,楼底下不见阳光,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腐烂味道。
  到了王功斌的出租屋时,王志文的感觉好了些,但张芳兰的脸色却苍白得像一张纸,她的心估计比冰棒还凉。这哪里是房子啊,这还不如王畈的猪圈,房子里靠壁放着一张折叠的行军床,床底下塞着塑料盆,一个塑料凳上坐着一个电磁炉,另一个凳子上放着油盐酱醋,四壁悬挂着背包、塑料袋,屋子里蒸笼一样,汗水不断地从额头上往外冒,王志文喝了一大杯凉水,还是觉得口渴。
  张芳兰不愧做过老板娘,她稳定下情绪后,开始劝说王功斌,你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还不如回到王畈去,我们把企业再做起来,自己做自己的老板不比你这个强?
  王功斌没理会她,他开始动手做饭给他们娘儿俩。他的动作还挺麻利的,洗了两根黄瓜,切成丝,淋上麻油,又烧了热水,下了面条,最后,从床底下摸出了三个鸡蛋,煎成了荷包蛋,做了三碗面条。吃吧,他说,吃完了,你们就回王畈去吧。
  张芳兰说,你平时就吃这个?
  王功斌说,嗯,我不大吃荤,我们献血的要吃得清淡,这样血的质量才好。
  张芳兰吃惊地说,什么?你原来是靠卖血过日子?
  王功斌嘴角露出一丝不屑,不是卖血,是献血,奉献的献,你懂不?
  张芳兰说,奉献?就是学雷锋,一分钱不要?
  王功斌说,是的,一分钱不要。
  张芳兰说,那为什么?
  王功斌说,说了你也不懂。
  张芳兰看着王功斌,看了好一会儿,也没从王功斌脸上看出什么来,她挑了一口面条到嘴里,突然停下来说,不,我们不回去,我们在这里陪你。
  张芳兰瘸着一条腿,在城中村转了好几天,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考察市场,最后决定晚上摆地摊,卖袜子,鞋垫,扎头发的橡皮筋。城中村一到晚上,就有数不清的地摊摆在路两边,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张芳兰也不指望这个能赚钱,她是想着,趁这个机会,慢慢地增进和王功斌的感情,到时候,做通他的思想工作了,就可以夫妻双双回到王畈去做老板了。
  张芳兰每天在简陋的厨房里,尽可能地变着花样做菜,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买虾子,黄鱼,做好了,等着王功斌回来吃饭,吃好饭后,她什么也不要王功斌插手,只让他斜躺在床上休息,自己洗碗、洗衣,让王志文帮忙拖地,忙得不停。
  应该说,张芳兰的怀柔政策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刚来的几天晚上,他们将行军床收了起来,在地砖上铺了塑料布和一张凉席子,张芳兰和王志文睡一头,王功斌一个人睡一头,王功斌总是头一挨上枕头就呼呼大睡,王志文知道,他肯定不是装的,他打起的呼噜是那样有节奏,而张芳兰虽然没有说话,但她肯定没睡着,她的呼吸是清醒的,估计眼睛也是睁着的,王志文能猜测到张芳兰眼睛里的忧伤。
  这天晚上,张芳兰躺下来之后,感觉到王功斌有些不一样,他没有很快打呼噜,而是侧躺着身子,膝盖轻轻地抵着张芳兰。张芳兰暗暗笑了,她也暗暗地用了点劲,抵了抵王功斌,空气中立即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气息,这种气息越来越浓烈,待王志文睡着了后,张芳兰马上爬到了王功斌这头来。
  王志文能感觉到,王功斌第二天对他的态度很不一样,吃过早饭后,他主动对张芳兰说,今天上午我不上班,我带志文去玩一下吧。   王功斌用老式加重自行车驮着王志文,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王志文发现,步行看上海与坐在自行车上看上海,还是很不一样的。王功斌心情不错,他斜挎了一个背包,躬着腰,双脚踩得车轮翻滚,不时指着一些建筑向王志文介绍,看见了吗?那是五星级酒店,住一晚上要一千多块钱哦,那边就是通往南京路的,繁华呀,卖什么的都有,上海滩啊,就是不一样,他说着,甚至哼起了歌: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王功斌普通话不太行,让王志文听起来,有点像“脓包,脓流……”他想笑,但忍住了。
  骑了好久,王志文问,我们去哪儿呀?
  王功斌说,到了,快到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下了车,王志文看见王功斌的脸上有了一种平时从未有过的笑意,除了笑意,还有一种更加奇怪的东西,王志文后来觉得,那种东西,有点类似于光,王功斌像是一个发光体,在那个时候。
  一脸笑意的王功斌指着那间献血屋对他说,我今天是来献血的,28天一次,今天刚好是献血日,我带你来看看。
  王功斌牵着王志文的手,推开了献血屋的门,他就像是进了自己家的门,他熟门熟路地自己拿一次性的纸杯,给王志文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休息室喝水。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走过来,冲他点点头,又看看王志文。
  王功斌说,我儿子。
  女人“哟”了一声,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王功斌嘿嘿地笑了笑,也不说话,跟着女人上了二楼,他冲着王志文说,你就在这坐着啊,要喝水自己倒。
  王志文扭着头看四壁的宣传画报,竟然看到有一张上面还有王功斌的照片,他手里拿着一本证书,正和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人握手。不一会儿,王功斌下楼来了,看着王志文在看那幅照片,便说,你看见我了?
  王志文点点头说,你要是也穿上西装就好了。
  王功斌说,嗨,没有西装啊,那时,再说了,我是临时被通知去参加表彰会的,你可知道和我握手的是谁呀?
  不等王志文回答,王功斌说,是区长,这个区长可比我们县长官大多了,比我们那里的市长还大半级。王功斌说着,摊开手里的红艳艳的一本证书说,你看,今天我的献血证上又多了一次记录,再献几次,这本本子就要填满了,又要换一本新本子了。王功斌小心翼翼地将那本红本子塞进了背包里。
  回去的路上,王功斌在一个小卖部停下,给王志文买了一盒冰激淋,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王志文觉得王功斌整个人都挺拔起来,他舔着香甜而冰凉的冰激淋,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你,献血不累吗?
  王功斌在前面爽利地回答:不累,王畈人不懂,其实,献血是利人利已的好事,每献一次血就能救一个人的生命,而且我每献一次血后,感觉自己更加有精神,自从献血后,我身体越来越好了,我现在感冒都不会得了。王功斌说着,伸出右手,握了个拳头,做了一个胜利在握的姿势。
  王志文说,那我也要献血。
  王功斌唰地跳下车来,扶着王志文的肩膀说,这么说,你以后也要献血?
  王志文点点头,一缕奶油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迅速地用舌头舔了一下,他不明白王功斌的神情为什么那么激动。
  王功斌拍拍他的肩膀说,太好了,等你到了够献血的年龄,我带你去献第一次血,好不好?
  王志文舔了一下嘴角,又点点头。
  王功斌高兴地说,还想不想吃冰激淋,我再给你买一盒?没等王志文说什么,他望望四周,又朝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部跑去,不一会儿,他高举着一盒冰激凌跑了回来。
  快回到出租房时,王功斌对王志文说,今天我去献血的事,你不要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王志文没问为什么,只是很郑重地点点头,他的口腔里还满是冰激凌的香甜滋味。
  那一段时间,王功斌、张芳兰和王志文相处得很好,特别是王功斌和王志文的关系迅速升温,王功斌每天上班都带着王志文,就像是一对亲生父子。
  冻库里存着大量的冻肉、冻鸡、冻鱼、冻虾,王功斌偷偷地带着王志文进去过一次,看得王志文啧叹不已,他小声嘟囔着说,这么多肉和鸡,你天天还老吃青菜豆腐。
  王功斌说,我要献血呀,献血的人不能吃多了鱼肉,再说了,这是人家的,我只是个仓库保管,不是我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呢?
  王功斌说到这里,突然卡住了,他看了一眼王志文,他不看还好,他这一看,王志文突然就想到了“工兵挖地雷”的传说,他想说什么,也卡住了。
  王功斌有点恼怒地走出了冻库,那一天都没太说话,而且再也没有带王志文进去过冻库。
  眼看着暑假快结束了,张芳兰觉得时机应该成熟了,在又一个美好的夜晚,等王功斌从她身上下来,她拉着王功斌的手说,你看志文多粘你啊,他以后肯定会孝顺你的。
  王功斌“嗯”了一声。
  張芳兰说,志文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要不,我们一起回去?重新把我们那个竹丝厂办起来,你就是我们王畈村的企业家了,不比这里好吗?
  王功斌不做声,扭过身,把一个背丢给了张芳兰。
  张芳兰压抑着心里的不快,说,还有一个星期,暑假就完了,这一个星期你再考虑考虑好不好?
  王功斌依然不说话。
  一个星期的时间快过完了,这天,王功斌还是和之前一样,载着王志文去上班,到了冻库,王功斌忽然对王志文说,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今天再带你去一次献血屋吧,我本来明天要献的,今天提前一天去献。他说着,就先去冻库请假。
  仓库主管一听王功斌请假就嚷嚷说,你怎么又请假?今天要来货,大家都得加班,不准假。
  王功斌说,那我明天请假。
  仓库主管说,明天也不行。
  王功斌问,为什么?
  仓库主管说,明天也得加班。
  王功斌说,我请假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要献血。
  仓库主管说,献血也不行,你是我们企业的人,跑去献血又不是我们企业的任务。   王功斌说,这么说你是不准假了?
  仓库主管说,不准。
  王功斌一推自行车说,那我辞职不干了,行不?他转过身大踏步地走出仓库围墙。王志文赶紧跟了上去。
  那天,当王功斌带着王志文回到出租屋时,张芳兰问王功斌是怎么决定的,王功斌说,我辞职了。
  张芳兰高兴地说,怎么?你答应了?答应和我回到王畈去了?
  王功斌摇摇头,他们不让我有献血的自由,我就炒了他们鱿鱼。
  张芳兰说,你还要献血?
  王功斌不理睬她,自顾自地说,我的事业就是献血,献血是我的事业,你回去吧,我要我的事业,我不要什么企业。
  张芳兰当天晚上就带着王志文坐一辆绿皮火车,踏上了回王畈的归途。
  火车离开上海,也是夜晚时分,看着灯火灿烂的城市,张芳兰不解地自言自语:无偿献血,不得糖不得蜡的事,他怎么还一直做?连工作都不要了,这王功斌难道脑子有病?可他明明是挖过地雷的工兵哪。
  看着张芳兰一脸疑惑,王志文告诉她,王功斌曾带着他去了献血屋,他好像特别喜欢那地方。
  张芳兰警惕地说,怎么,你也去献血了?这家伙竟然也要拉你下水了?
  王志文说,没有,我没有献,他说我还不到年龄呢,白献给人家也不要。
  张芳兰大声说,到了年龄也不准去献,人的血多宝贵啊,哪是随便献的,我猜啊,王功斌十有八九是中了邪了。
  王志文一下子想起王功斌那天献血时的神情,他突然觉得王功斌捧着那本红证书,就像张芳兰到庙里烧香时,捧着一柱香跪拜菩萨时的神情。
  现在,看见王功斌从献血屋走出来后,王志文又拨打了一下他的电话,果然,这家伙看了一下号码就挂断了。王志文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法梧树下,见王功斌骑上了三轮,便也推出了事先开了锁的共享单车,远远地跟在后面。这么多年了,王功斌几乎没什么变化,甚至连他身上的衣服好像也是几年前的,而他躬身蹬车的姿势永远像一个辛劳的工兵,辨识度很高,这给王志文的跟踪带来了便利。
  6
  从献血屋出来时,王功斌和往常相比,有一点烦躁,王志文的电话这时又打过来,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上海找他,虽然没有和张芳兰办离婚手续,但这些年,他一次也没回去过,电话也没一个,早就不能算是夫妻了。他不想见王志文,他现在不想见任何王畈村的人。他常常有意忘记自己是王畈村的人,忘记自己在王畈村的所有经历,他不喜欢有什么东西来提醒他,他曾经是王畈的人,他曾经在王畈生活过。这一点,这几年里,他几乎成功地做到了。
  估摸着王志文恐怕还要再打他电话,王功斌将王志文拉进了黑名单。眼下,他最担心的是到哪里重新租房。这几天,他租住的城中村突然开始大片拆迁,他所在的那个区域也开进了推土机,周边房子拆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就要拆到他们那几幢了,但拆迁速度又陡然慢了下来,好像是老唐他们几户拆迁户在告状,等着调解。老唐一天要来好几次,他对王功斌这个老住户还是挺满意的,也没催着他搬走,只是对他说,只要房子一天不拆,他就可以继续住一天。说是这样说,王功斌还是挺着急的,其他租户都搬走了,他也找了好几个城中村,发现都在计划拆迁,而且租房的价格越来越高,远不是他能承受的。
  一路骑着三轮车回到城中村时,远远看见左边三百多米处的那幢楼已经在拆迁了,窗户上的玻璃钢窗已经被拆走,一整幢楼房像一个马蜂窝,只是没有了蜂子们飞进飞出。王功斌紧踩了几下车轮,道路上散布了碎砖瓦砾,坑坑洼洼的,颠得人骨头散架,颠到他所在那幢楼,还好,楼房还是全骨全须,老唐正在房门口向他招手呢。
  这幢楼的一层的一半和整个二层都是老唐的,据老唐说,這楼房是他儿子用命换来的,儿子以前在一家外企开车,有一次出差途中,遇到了车祸,没拉到医院人就断了气,外企还义气,给了一笔不算少的赔偿款,当时郊区的地便宜,老唐就用这钱盖了这幢楼,卖掉了一些,剩下的留着出租养老,这是老唐一家的生计,现在拆迁赔偿达不上老唐的要求,老唐就想尽各种办法拖着不搬。
  老唐的神情有点严肃。不讲道理,他对王功斌说,他们竟然停水停电了,这是逼着我同意拆迁啊,可是,我不甘心哪。
  王功斌心里一沉,这么说,自己就要扫地出门了,可是往哪里去呢?
  老唐抽起了一根烟,他看着王功斌,问,今天又去献血了?
  王功斌说,嗯。
  好人哪,老唐说,真是好人哪,这个世界上就是缺少你这样的好人。
  王功斌苦着脸笑笑。
  老唐说,你曾经对我说过,想办一个无偿献血公益展览是不?
  王功斌说,对啊,你还记得啊,我搜集了很多照片、资料,我还写了“无偿献血三字经”,“成分血,我来献,我坚持,不动摇”,有几百句呢,献血屋的那些护士都说写得好,你想想,为什么我们上海献血的人还不够多,老是出现血荒,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大家对献血这事有误解,要是办一个公益展,深入到全市各个小区,那该是多大的宣传哪。
  老唐吸了一大口烟,又吐出来,吐得屋子里烟雾缭绕,他说,好事好事,这么好的事为什么办不了呢?
  王功斌一摊两手说,没钱哪,我打听了一下,光是展板制作就要两万多块钱,我没钱,你知道的,我拿不出这笔钱哪。
  老唐扔掉烟头说,展板的钱我给你出!
  王功斌说,为什么?
  老唐笑着说,好人帮好人一把嘛,你这几天抓紧时间整理资料,就不要出去收破烂了,我还付你每天二百块钱工资。
  王功斌瞪大了眼睛。
  老唐说,算是你帮我一把吧,听说这几天有领导要来亲自视察拆迁情况,我必须和上层对话,所以我得要扛到领导来视察的那一天,这几天我怕他们暴力强拆,所以,请你帮我看守一个。
  王功斌说,好,资料我都整理好了,你帮我找广告公司制作展板就行了,我呢,在这里帮你看守房子。
  老唐打开一个拉杆箱,里面是一把大号手电筒,手机充电宝,一件矿泉水,方便面,还有一件长长的黄军大衣。   这还是秋天,不到穿棉大衣的季节啊。王功斌说。
  老唐说,晚上你要出来巡逻啊,晚上还是有点冷的,有备无患吧。
  好,王功斌说,保证人在房在。
  远远地跟着王功斌,王志文没想到他现在远离城区这么远,幸亏自己想到了这么一招,否则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到他呢。
  这个王功斌果然还是一直在献血,而且就是在那同一家献血屋献血,如果王根有的信息是准确的,那说明王功斌这个人也太喉子深了,不仅有心机,也有耐力,8年啊,一件事坚持了8年,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不愧为一个“工兵”,这地雷挖得多大啊。
  其实,在那个暑假来过一次上海,和王功斌在一起生活了差不多两个月,当年的寒假,王志文还来过一次上海,只不过那一次,只住了一夜就回了。
  那年腊月,眼看着就要过春节了,王功斌人也没回来,钱也没回来,这让张芳兰很没有面子。王畈这地方风俗是,新婚第一个春节要“走岳母”,就是女儿要带着女婿初二一早回娘家拜年,如果不走动,那是天大的笑话。就冲着这个,张芳兰也必须要王功斌回来,另外,张芳兰也有别的几重考虑,一是通过拜年走动,说明之前王功斌偷她哥的钱一事是被误会了,可以挽回王功斌的名声,二是利用这个机会,再劝说劝说王功斌,能不能留下来一起把竹丝厂给办起来。
  基于这几个想法,张芳兰天天打王功斌的电话,天天给他发短信,但始终听不到王功斌一句准话,他要么不接听,要么支支吾吾说几句后就推脱有事给挂了。
  张芳兰只好再次去找王立伟,她一看见王立伟就嚎啕大哭,她说,王功斌这样子,让她没法子在王畈做人了。
  王立伟丢下手中的猪食瓢,问,那怎么办呢?我又不能把他绑回来啊!
  张芳兰止住哭说,你可以的,你可以把他叫回来。
  王立伟说,怎么可以呢?他那么一个大活人。
  张芳兰说,我出路费,你带上我们家志文,他知道王功斌住在什么地方,你们把他劝回来,好歹这个年给我一个面子,后面我也不管他了。
  于是,腊月二十八一早,王志文陪着王立伟坐火车去了上海,凭着记忆,在天黑时分,王志文带着王立伟到了王功斌的出租房门前。
  看着王功斌的屋子那么凌乱和寒酸,王立伟说,你这还不如回家跟我养猪啊,你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王功斌不言语。
  王志文插话说,他不会回去的,他在这里要献血,他的事业是献血。
  王立伟说,你还在献血?老好人王立伟很少发火,但这天他突然暴发了,他大声吼道,你白白献了那么多血,为什么就不能献点给我呢?
  王功斌冷冷地说,你不懂,跟你说你也不懂。
  王立伟说,我是不懂,可你能帮助别人,你能不能也帮帮我呢?他说着,猛地脱下脚上的棉鞋,拉起裤子脚,露出脚肚,那上面爬满了蚯蚓一样的青筋,皮肤上泛着一种油光。王立伟用手指按着脚肚,他的脚肚像一块橡皮泥,一按就出现一个小坑。你看见了吧,我这个是不是病?是不是需要补血?你能不能补点血给你老子?
  王功斌不做声,低了头,闭了眼,从那神情看,王志文就知道,他根本不会听王立伟的话的。
  见王功斌不做声,王立伟说,你收拾收拾,晚上就跟我回去,回王畈,不管怎么样,你要拜岳母。
  王功斌说,回去可以,明天再回。
  王立伟说,还磨蹭什么呢?
  王功斌说,我,我明天上午还有点事,中午有一班火车刚好到我们市,晚上能赶到王畈。
  王立伟想了想,说,好吧。
  第二天傍晚,当他们下了火车,从市里又赶农用班车到了镇上,再从镇上走回王畈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下了河坡滩,黑夜里,冬油菜为田野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黑,只看见王畈村里人家隐约的几点灯火,村子里一片安静,王志文听见王功斌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一路上王功斌一句话不说,王立伟更是苦着脸,只是埋头赶路。
  到了村口时,村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一只狗叫了,其他的狗也跟着叫,这些狗越叫越起劲,王功斌猛地顿住了脚步,一把抓住了王志文的手。王志文能感觉到王功斌的紧张,他好像手在抖,脚在抖,整个人都在抖,像一片冬天树上的枯叶遇上了北风。
  王志文停下来,扭头问王功斌,怎么了?
  王功斌嗓子像突然嘶哑了,过了好半天才说,没什么,回吧。
  王立伟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径直回家了,他在担心他猪圈里的猪婆,张芳兰有没有给它喂饱。
  王志文陪着王功斌慢慢往家走。他们牵着手,王功斌的手心里似乎涌上一阵阵的冷汗。走了好一會儿,那些狗叫声渐渐沉寂下去,王畈又恢复了安静。
  王志文这才明白王功斌为什么坚持坐中午的那班车,他是要趁着夜晚回到王畈,他还是不想和王畈的人打照面。
  王功斌的手心慢慢有了热度,他抽出捏住王志文的那只手,抬起来摸了摸王志文的头。这也是他唯一一次抚摸王志文的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笑话?王功斌突然问王志文。
  王志文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也不知道黑暗中王功斌有没有看见。
  我是不是可笑?王功斌不待他回答又问道。
  不知道,王志文说,到家了,我们回吧。
  那个春节,王功斌好歹在张芳兰家待了四天,去了一趟张芳兰的娘家,拜了个年,而那些拜年的礼物,全都是张芳兰掏钱买的,王功斌说他这一年没剩下钱。
  到了初三夜,王功斌又跑了,临走时,他拿了王志文的一百块钱压岁钱,而除夕夜,他只给了王志文一百块压岁钱。他从王志文的红包里摸走了那一百块钱,并且塞进了一张纸条:今欠到王志文人民币一百元整。
  清晨醒来,王志文看着那张纸条,怎么也不能把这个王功斌和那个在献血屋里献完血后走出来的王功斌联系在一起,这个王功斌怎么那样猥琐、胆怯、卑鄙,那个王功斌简直像个英雄,崇高、英武,他们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那以后,王功斌再也没有回过王畈,张芳兰也对他彻底丧失了信心,转过年,她将那些拉竹丝的机械全都低价处理掉了,相当于卖废铁。她发短信给王功斌说,我算是瞎了眼了,现在,只等你一回来,我们就去办离婚。王功斌只回了一个字:好。
  7
  王功斌没想到“钉子户”这么不好干。本来,他以为,不过是在出租房里睡睡觉,遇到什么情况就向老唐报告便可以了。其实,任务要艰巨得多。
  老唐告诉他,这第一步是停水停电,如果逼不走人,就会有第二步,搞拆迁的那班人可能要来邪的,方法多得是,比如,找几个小青年,几个人一组,进到屋里来,把屋里的人抱出去,随后,推土机的大铁抓子就抓了下来,房子就拆了,这可是常有的事。
  气氛是紧张,但一连几天都风平浪静。虽然每天白天都有一群人,在废墟上对着这几幢楼指指点点,但就是没有人走近,有好几次,王功斌都调出了老唐的号码了,就是没有机会拨打出去。王功斌估计是老唐在外围的上访申诉起到了作用。
  到了晚上,原先的小区一片漆黑,只这没拆的几幢楼里闪着零星的火光,都是临时充电的手电筒、应急灯。南边的楼是一家以前的饭店,北头是一家超市,老唐的楼在中间靠里,以前算是市口最不好的,老唐只好租给外来工和一家小服装加工厂,现在反倒有了优势,只有拆除了另外两家,他这楼才算彻底暴露出来。目前也只有这三家在坚守阵地。
  王功斌将手电筒用一根电线吊着,垂下来,自己斜躺在沙发床上,眼睛盯着楼下,随时注意着前方废墟上有什么动静。
  秋天的下半夜果然冷了不少,将棉大衣披在身上正合适,黑夜无比漫长,拆除掉的废墟上,不时跑过几条流浪狗和流浪猫,它们大概是为了争夺什么食物,在撕咬起来,后来,失败的一方呜呜叫着跑远了;那些断壁残垣里,不知什么时候住进了蟋蟀,估计也冷得够呛,正在集体做最后的呼叫;零点以后,有一辆车从北边向南边开过去,那是市政环卫车,过了两个小时,那辆车又从南边往北边开过来。车子的大灯,从他出租房的窗户上扫过,像一出皮影戏在他脸上流动。
  偶尔,会有一辆来历不明的小车停在废墟旁边,这个时候,王功斌就直起身子,直勾勾地观察着那辆车的一举一动,判断那车是不是“敌人”来袭,一发现苗头不对,他就得按照老唐教的招数,一是打110报警,二是第一时间通知老唐,最后一招是,拿起面前的几个灭火器,那里面被老唐灌了酒精,可以做燃烧瓶用,吓唬吓唬那些来强拆的人。
  王功斌再一次站起来,向窗户四周扫描了一番,没有新的敌情,他开始整理献血证,这些证件他都一一请摄影师拍了照,排在了展板上,另外,最近獲得的那个“献血大使”的大红证书,到了首场展览时,他要带着它去现场,到时候,肯定会有记者扛着摄像机去采访他的,他们会怎么问呢?他又怎么回答?想到这里,他开始翻找床头的一个纸箱,那里面有一套西装,还是当年结婚的时候,张芳兰给他买的,那年春节他悄悄溜回上海时,就是穿着这一身西装,后来,除非是去参加领受关于献血的那些奖状和证书之类的活动,他才穿着这身西装,他想着,首场展览开幕时,自己是一定要穿上这身西装的,因为穿西装上相,照得人好看。
  王功斌听到门外似乎有小碎步的声音,他警惕起来,立马起身观望,屋外的废墟上归于寂静,有一个黑影似乎一闪而过,又是哪只流浪猫吧,他松了一口气,又坐在沙发床上,继续整理献血证,按照年份先后一一叠好。这时,他听到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打开一看,是王志文发来的,他竟然没走,他还发了好长一段文字:
  你在撒谎,你对记者说,你第一次献血,是因为你之前在新疆建筑工地上打工时,从钢筋架上掉下来,受伤住院了,生命垂危之际,是别人的血救了你一命,你就想着也要无偿献血,报效社会。事实是,你根本没有去过新疆,你高中毕业后,除了在王畈家里待了两年,哪里也没去,后来,你就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后,你就开始献血。所以,你是在撒谎,这也说明你献血的动机很可疑。
  这个短信让王功斌有点莫名其妙,他忍不住回了句:那又怎么样?你什么意思?
  王志文很快回复:我们家在王畈的房子有你的一份,你在上海的房子也应该有我们的一份。
  王功斌彻底糊涂了,他气愤地回:我不会回王畈的,不管我在上海有没有房子。
  此刻,在废墟的断墙边,王志文也冷得瑟瑟发抖,深秋的夜晚会这么冷,是他没有想到的,正如他没有想到王功斌竟然这样无情无义。他看着手机屏幕渐渐暗淡下去,心里的怒火却升腾起来。那天,一路追踪到这个即将拆迁的城中村时,他还以为王根有说的是假话,幸亏他多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去堵王功斌的门,而是留下来蹲守观察,这一观察,他就发现出了王功斌的秘密。
  白天的时候,王志文装扮成拾垃圾的,在废墟上走来走去,不时瞄着对面的那幢楼房,王功斌就在那里面。废墟上来了好几拨人,他们对着对面楼房指指点点,王志文凑到旁边,总算是听明白了,躲在里面的人是屋主,因为拆迁赔偿不符合他的预期,他坚决不肯签协议,死看硬守成了“钉子户”。王志文听到一个人嚷嚷,他要价1200万,我们答应1000万,他都不干,相差太大了,他把我们当唐僧肉呢,这肯定谈不拢。
  1000万!王志文无法想象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资产,1000万在王畈能做多少事啊,即便是放在银行里吃利息,一家人也过得是大地主的日子啊,可这个王功斌还不干,可见他的心有多大,这个工兵可真是不寻常,也难怪这些年他一直献血了,原来,他的目标是这样大,也难怪他再也不回王畈了。王志文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一联想,一方面恨王功斌不够意思,一方面又不禁佩服这家伙沉得住气,确实是个做大事的,他第一次意识到张芳兰也是一个有眼光的人,她要是炒股,一定能发现潜力股,赚上大钱。
  一连几天观察,他也摸出了王功斌的行动规律了,每天上午都有一个人骑着电动车来给他送物资补给,王功斌一般白天躺着,晚上斜坐着,都是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和强行拆迁的人掰扯,看样子,他是准备打持久战了。王志文看了网上的一些新闻,知道了拆迁的一些门道,一般来说,开发商是不愿意打持久战的,打到后来,开发商可能就会满足房主的要求。做“钉子户”这一点很符合王功斌的性格,这家伙苦了那么多年,喉子那么深,这个时候到手的鸭子他是不会白白让它飞走的。   美娟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食堂在催着上班呢。
  王志文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美娟他到上海来具体是什么事,只是含糊地说替他妈办个事,过几天就回,现在,王功斌的行动激励着他,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这一阵子看来是回不去了,他对美娟说,我在做一笔大买卖,做成了,我们马上就能在省城买房买车,什么时候回去还说不定呢。
  美娟说,你再不回来,食堂就要解雇你了。
  王志文说,解雇就解雇吧,这边事要紧。
  美娟说,你在什么地方,怎么嗓子里像放了个哨子,你不会是在贩毒吧。
  王志文压低了声音笑,放心吧,犯罪的事我不会做,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王志文一边撤离废墟,一边给美娟打电话,他回到不远处的一家私人旅社,睡一觉后,明天继续观察王功斌动向,接下来怎么办,他其实没有想好,晚上发的那条短信,他是想再试探一下王功斌的态度,相当于投石问路,这些天,他反反复复地在网上用不同的搜索软件搜索王功斌,看看他到底在上海这些年做了什么,结果,只要是这个王功斌,全都是关于他献血的消息,什么“献血达人”了,“热血人生”了,等等,都是介绍王功斌自从到上海献了第一次血后,就一直坚持无偿献血,网页上都是王功斌献血的场景、被表彰的场景,就是没有说什么时候奖励了他一套房,那么,王功斌现在这幢楼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呢?难道真是他捡破烂挣到的?也许,上海这地方捡破烂也能成为千万富翁?又或者,他通过献血认识什么大人物了,做成了几桩大生意才赚得的?要不,就是他献的血救了某个大明星大领导,他们赏给了他一幢旧楼?王志文怎么也猜不出王功斌是怎樣得到一幢楼的,但王功斌回答记者时说的那段新疆经历,他猜到了,肯定是假的,他找了微信群里许多王畈的人,详细地侧面打听了一番,知道王功斌根本就没有去过新疆,他这是欺骗组织,欺骗上海人民,其他的,还不知道他撒了多少谎呢,这个工兵。王志文决定把这点作为一个炸弹,扔给王功斌看看,试试他的反应,没想到王功斌好像不吃这一套。不过,不急,现在比的是耐心,要见机行事,王志文安慰着自己,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何况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可不是热豆腐,而是巨大的一堆人民币啊,更是急不来的。
  8
  老唐说的领导始终没来视察,都快半个月了,废墟上也没什么新动静,连先前探头探脑出现的那一帮人也不来了,难道他们放弃了,或者,他们是准备答应老唐的条件了?这些,王功斌并不关心,他天天催问老唐的是,他的展板有没有做好,老唐被逼不过,这天终于让一个广告公司小伙子送了过来。
  现在的展板做得精巧,不是一块板又一块板那样笨重,而是每张画面配一个支架,使用的时候,往下一拉,一扣,画面就固定在了支架上,不用的时候就松开扣子,往上一收,就收进去了,支架也是可以折叠的,二十块展板,就是二十根支架。屋子里摆不下,等老唐走后,王功斌将那些支架扛到了楼下废墟上,他一根根地将它们立起来,拉开,二十幅画面立刻排成了一溜,红红绿绿,像废墟上凭空多出了一座花园,王功斌一幅幅欣赏着,怎么看也看不够。
  第一幅前景是献血屋中采血的场景,后面大背景是王功斌最近获奖的那张举着证书和领导握手的照片,竖着一行楷体大字:“王功斌个人无偿献血公益展览”。这个展览最先是一个记者建议他搞的,他看了王功斌写的“献血三字经”和他手机里那么多和献血有关的照片,兴奋不已,对他说,你这可以办一个个人公益展,这在全国还是首个啊,一定能轰动,到时候我来帮你报道。王功斌突然有点遗憾,这个展览题目应该请个领导题个书法就好了,好多展览都是那样搞的,当时,领导在给他发奖状时,他要是说出这个请求就好了,领导一定会答应的。
  他一幅幅地看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虽然有些地方发现了错别字,但整体看,这些画面照片搭配得还是挺好的,印得又清晰,连自己脸上的皱纹都看得出来。这些展板,除了展出他写的“献血三字经”,还有他的献血证、奖状、证书相片,各种报纸、电视、网站关于他献血的新闻报道的内容,真是“全面而丰富”(这也是那个记者说的)。王功斌将这些展板一一拍了照片,发上了微信朋友圈,他特别想告诉那个记者,正式展览的时候,请他过去做个报道,没料到,那个记者不知什么时候将他从好友中删除了,他的信息发不过去。好在,朋友圈里的记者多,他们都采访过他呢,东家不来西家来。现在,他唯一要考虑的是在什么地方展出,按他自己的想法,最好就在繁花路献血屋边展览,但采血的高露洁告诉他,城市里是不准随便展出的,要打报告,要上面批准才行,手续挺复杂的。他想待老唐再来的时候,问问他,需要找什么部门打报告,把首场展览时间地点给定下来。
  王功斌直看到天快黑了,才把这些支架又一个个收起来,扛到楼里去了。废墟上又空出了一块,好像是一座小型花园被搬走了。
  不远处的断墙边,装着捡破烂的王志文迷惑地看着王功斌,直到他走进了楼道里,他还是想不通,这个王功斌又在演哪一出,他承认,王功斌一点不像是王畈人,他真是个神秘的“工兵”,做的事净让王畈人看不懂。天黑了,他也转身往回走,废墟上坐着一个破旧的单人沙发,像一头拦路的沉默的狮子。王志文绕着它走了过去,想了想,又返过身,用力一掀,把那个狮子样的破沙发掀翻了。
  王功斌没想到,有好几个记者关心他的展览,纷纷在他朋友圈下点赞,表示展览时,一定要来采访报道。而第二天一早,就有一个女人打电话给他,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了他的电话号码。女人说,她们社区领导知道了他要办一个个人无偿献血公益展览,这是大好事,经过汇报,想请他先在社区青少年活动中心做一次展览,场地他们都准备好了,到时组织一批社区的青少年过去,让孩子们早早接受无偿献血教育,这不是大好事吗?
  王功斌一口答应了,对方还说,到时候派人来拉走展板,并举办一个简短的开幕式,请王功斌到时候讲话。
  社区的人就是高效,因为当天是星期天,他们把展览就敲定在上午十点,那个女人说,那是最好的时间点,人们都起床了,赶去买菜了,是活动中心人最多的时候,效果不要太好了。   王功斌立即把那件西装穿上,又特意洗了把冷水脸,快到十点的时候,老唐还没有来,而平常他总是九点多就来,打他电话,却关了机,王功斌看看废墟外面,除了两头流浪狗,没有别的活物行动,他开始扛着支架下楼。
  刚到楼下,一队人开着车子来了,为首的就是那个电话中的女人,她笑呵呵地握着王功斌的手说,哎呀,我们把展览消息刚在群里面发出来,大家都表示要去参观呢,都有点迫不及待呢,现在活动中心里都聚集了不少人了。
  女人的手很软和,使劲地握着王功斌的手。王功斌想上楼去拿他的背包,那里面的他的献血证和奖状等,他想拿着一起去展览一下,女人不容他回头,拉着手说,那么多人在等着呢,领导也快到场了,来不及了,就这些展板就行了。
  王功斌有些跌跌撞撞地走过废墟,被拉上了车,上车之前,他看到一只破旧的沙发边,一个捡破烂的正低头在地上捡着什么。
  看着那辆载着王功斌和他的展览板的车子呼啸着远去,卷起一阵灰尘时,王志文从破沙发后直起身子,他弄不明白,那一群人急急忙忙地簇拥着王功斌离开是去做什么,看情形,似乎王功斌还是个重要人物,那么多人对着他笑,请他上车。
  王志文不禁向对面的楼房看了眼,又看了看废墟四周,一片寂静,白天像夜晚一样寂静,他突然跑了起来,越过废墟,冲到写满了大大的“拆”字的楼房里。
  楼道里光线昏暗,地面积着一层煤灰,王志文直奔向二楼,最左边那一间,那里是王功斌每天的观察岗。一只猫正在楼道上散步,听见王志文急促的脚步,它匆忙地跃上了一旁的一个纸盒子,并“喵呜”叫了一声。王志文没有停步,冲到门前,发现王功斌竟然连门都没有关上。
  屋子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简陋,地上起了一层厚厚的油腻子,塑料凳子上放着一个空了的泡面碗,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料味,屋子里冷嗖嗖嗖的。这个王功斌可真够喉子深的啊,都是千万富翁了,睡得还是个猪圈样的,他是要以这个样子博取开发商们的同情吗?
  王志文站在屋子里,朝四周打探,眼光落在了挂在墙上的背包里,这个背包他熟悉,就是当年王功斌带着他去献血屋的那个包,背包本来是黄颜色的,现在早就掉色了,染上了油腻,像一坨牛屎。王志文取下包,拉开拉链,里面是一层红绸子布包裹着一大包硬硬的东西。王志文坐在沙发上,小心地解开红绸子打的结,一层层摊开,发现是一本本红本子,献血证,有新有旧,这么多年了,王功斌还保存着。王志文将红本本一本本打开,除了内页,并没有别的东西。检查完了,王志文将这些红本本仍旧照原样叠好,用红绸布包裹起来,又去翻看背包,果然又发现了一个红布包裹,打开来,是一本本证书,还有两座玻璃奖杯,看内容都是和献血有关的,然后,是一叠照片,也全是关于王功斌献血、领奖之类的。王志文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出存折、银行卡什么的,更不要说金条金砖了。
  王志文不由得有些失望,继续在房间里找,他在想,要是自己是王功斌,会把值钱的东西藏在这老旧的房间里什么地方呢?他仰着头,目光缓缓地转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时,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咣咣咣的撞击声,他吓得赶快往下一蹲,偷偷伸出头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幢楼前废墟上同时来了好几辆长臂挖掘机,它们伸长了手臂,正从前后左右几个方向,分别用那巨大的铁手臂撞击着楼房的墙壁,他刚想站起来,喊一声“屋里有人”,玻璃窗户哗啦一声碎了,紧接着,一声巨响,楼板倒塌,他眼看着王功斌挂在墙上的那个背包,飘扬起来,又重重地落下,灰尘、烟雾,还有秋天最后的阳光搅拌在一起,像搅拌混凝土一般,迅速地将他和那个背包掩埋了。
  在倒塌的轰响中,被埋在一堆废墟下的王志文似乎听到了王功斌的喊叫声。他的身体被压在了那些建筑砖块间,但他的魂魄似乎抽身而出,升到了空中,正看着废墟上的人。
  他看到了王功斌。穿着西装的王功斌歪着头看了看还没有来得及离场的挖掘机,高大的挖掘机下,他挥舞着双手,就像一只螳螂想要指挥一头大恐龙,大恐龙毫不理睬,迈着巨大的脚步掉头而去。
  王功斌突然扑下身去,四肢着地,拼命地刨著刚刚倒下的建筑废墟,他的双手鲜血淋漓,双眼血红一片,他的全身都像出血了,血红血红的,这时,他的耳朵透明起来,冒出蓝色的火焰,他的嘴巴往前延长、延长,成了筒状,他手足关拢、分岔,成了蹄状,这不就是王畈的一头猪吗?
  王志文惊骇地看着王功斌,听见王功斌发出了最后的吼叫:我的献血证呢?我的献血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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