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的爪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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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不丁,黑洞吞噬,时光倒转。
  你连鞋都不脱,一头栽到床上,再也不动弹。
  挣扎,本能的反应。灯光摇曳,闭眼,呼啸过往的重型卡车,时不时揪起你不胜疲倦的神经。夜间穿城而过的长途运输车,橡胶轮胎压得低沉,车轱辘难以把持,几近令人胆战心惊的声响伴着游丝的气息,缠绕在你心间,窒息,心悸。像预谋好了的,夜行车相隔而来总与你濒临梦境相撞。一次次“撞击”,没完没了。你的睡意像不断拧上的发条,一次次拧上,一次次崩溃,你的心绪在低谷里徘徊,绝望地嘶吼。原本你有对策,打开中央国际频道,听整夜的英语新闻。反正是听不明白,不入心的播音,将突兀的车轮声贯穿,从而相对弱化了对神经的击打,形成一支没有休止符的催眠曲。这样……可这回,你一动不动……
  管道里也发出沉闷的敲击声,地下室的发动机运转得正酣,开工的欣喜,热火朝天。那是宾馆的厨房,机房里正在为早点做着一切准备。这种声音与你的心跳竟如此契合。风吼起来。白天的天气预报,是否报道了深夜有大风来袭?风在楼群间吹着刺耳的口哨,紧随着车轮狂欢般地呼鸣——每一个过程,清晰地叫你,孤寂直抵心间,无助感似沉闷的刀尖,戳进心脏,仿佛就要猝死。男人似乎不该用如此阴柔的词眼吧,中文不错的你,很快找到了另一个词来代替“孤寂”——“郁闷”。
  听到有人在说话了吗?这是个事故,是的,那个被撞的人不知会有多惨?造成这一切,已经是这样了那又能怎样?你就认了吧,认倒霉吧。说话的声音很像你自己的,可你的双唇明明紧闭着。同时,你的内心在抵触,反驳,我已经够倒霉了,所剩无几,孤单飘零。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从前小小的得意,造就了如今大大的失意?不能回头看,你一直这么告诫自己。而朝前你又能看到什么?到底谁会更惨?倒在车轮下的人,还是肇事者你?
  寒风在未知的领地盘旋。你的气息越来越重,胸的起伏越来越大。你的心思很乱很乱,你真想喊,你喊,傻逼,他妈的大傻逼。你不是在骂自己,也不是骂别人。你只是闭着眼,对着天,空洞的天,充满无数,无数黑洞的天在喊。
  你对这一切厌烦透顶,不想被他人左右,不想被琐事牵绊,也许可以趁着这个时机,赶紧起来,偷偷溜走。但是,光阴在无情地奔向远方。它要跨过黑夜,投向黎明。你是一个身高一米七几的成熟男人,而立之年。如果要蓄胡子,你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山羊胡。你很一般,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你可以做你想做的。这是真的,冬天夜长昼短,天地摇晃,风云张开了大口,就要把眼下这个世界吞掉,灯光微妙地闪动,有些怯场。
  你回到盥洗室,你的胸口很闷,胃痉挛。你的面庞在一面镜子里清晰可见,憔悴得叫人心痛。你本来长得像老鼠,可你的外号却叫老猫,是朋友的调侃,又如同命运借朋友之口对你大大的讽刺。可你毕竟身手敏捷,倒也合乎猫的一些特征。现在,你得快,快走。于是,你甩开大臂,飞奔出宾馆。就在你耳边响起的敲击声与车轮声,轰隆中戛然而止。就在这一瞬间,你,偏离了轨道。
  你双臂往前伸,想抓住什么。你抓住了一张车座椅的靠背。你反应不如以往敏捷,迟疑间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出租车里。你慌了神,手一松,身子往后靠。一种失重感,还有突然移动的飘忽感。车外的黑色街道在向前进,却将你抛掷于后。一路的街灯连成水溪,又飘散开来,孕化出千变万化的图案,最终凝成水珠,升向云际。游动的黑云,怎么透出光亮的?
  出租车停下,你一脚跨出车门,就感到脚打滑,止不住地奔走。脚下的路,以更快的速度滚动向前,你的身体却在往后退……在这条路的尽头,岔口处,一个胖胖的男人就在你身后。他一脑门子汗,凝成霜。风吹起你的衣角,你们停下来。你们坐进一辆帕萨特。
  你们相互呆呆对视,发现彼此因为惊恐,五官都变了形。身边一辆车亮着车灯,飞驰而过。你的胸口一阵剧痛,正抵着方向盘。你猛踩刹车,你的心被猛地捶击了一下,你听到响声,像大肉饼子甩在铁锅壁上的声音。你的眼前闪出一道黑影,真真切切一个人。来不及反应,一股无法抗拒的意外气流,将你再次失重,像一时昏厥过去。车子飘移。你再也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了,汽车开动就如同你的四肢在更大化地舒展活动,像一个花样滑冰运动员,借助他熟悉不过的工具让自己“飞”起来。你又看到刚才那辆飞驰而过的车,它的后车灯正在你眼前闪动。你没想超车,可你的车速确实太快。那辆车没落地,消失在一片昏暗里。这座北方城市酣然入梦,坐在你身边的那個胖男人正打着呼噜。
  又回到餐馆门前的停车场,胖男人走着“之”字,身体晃悠,掏出车钥匙,就放在了你的手中。你毫不在乎,尽管你没有自己的私家车,可你在北京早就开车了。北京朋友多,朋友们有很多车会让你随便开。各种型号的车你都摸过,你是天生的司机。这辆自动挡的帕萨特,就当开卡丁车了。
  这辆车是这个胖男人刚买的新车,而他还要过几天才能拿到驾照。你们重新走进餐馆,坐进包间。你与胖男人碰杯,全说些无聊的话。他为你饯行,明天你就要返京,你的任务已圆满结束了。
  你白天给这个胖男人的员工们讲课,晚上就被他——这家小公司的副老总,邀请去各种娱乐场所消遣。玩来玩去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你对那些玩意儿早失去了兴趣。只是为了填补寂寞,你才应邀前去了几次。你跟这位副老总已经混得很熟,你本来就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
  其实,你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可以与陌生人大方地握手,面带微笑地寒暄;就学会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对着什么人做出什么姿态;老成,世故圆滑,像模像样,像混迹在这个社会的“老油条”,不,根本就是。
  这个胖胖的副老总,刚刚才与你握过手。你们通过几次长途电话,第一次见面,你们就称兄道弟。你朝副老总挥挥手,隔着人群,你张望了几下,不见副老总的身影。你走进机舱,那是回北京的飞机,回到你已经待了十几年的北京。陌生感纠缠着你的心,思绪如飞鸟被囚困在笼中。你要回家,你要回家,你到底有没有回家的感觉?你恍惚了,怎么也不能确定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因为经常出差,你对旅行方面的一切事宜了如指掌,操作起来驾轻就熟。回到北京后,你倒了三次车花了两个半小时,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你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转悠,还是感到不习惯。你刚搬来不久,就又打点行装奔向城东郊的机场。你想,我刚回来的嘛,又要出发?上次出差,你还住在离北京火车站不远的地方。那次,你正好也是坐火车去的北方。
  门锁“喀嚓喀嚓”响了,门朝里推开,走进一个女人。她望着你,勉强带着笑容。她或许觉得尴尬,进退维谷。上前欢迎你的到来吗?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而她从沒把自己当作这间屋子里的女主人。到底是谁该欢迎谁呢?该回避离开吗?她分明也住在这儿,一种无言的同居关系。你们正在交往,味同嚼蜡。
  你对自己的私生活总是有所保留,你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而女朋友到现在也没确定下来。你对亲近的一帮哥们儿一般都宣称,自己还没有女朋友。这次不同了,你有些欠考虑,就宣布了好消息:你准备结婚,也打算买房。完全是理智占了上峰。她长得一般,学历一般,性格一般,工作也一般。跟她在一起,你觉得自在、踏实。她有三十了,比你只小一岁。
  她提出了离开,拖着行李箱,默默走出你的家门。亦如,当初平平常常走进来。你没有做任何挽留的姿态,有些不合情理吧。你却觉得,实在没必要做这种多余的动作了。她离开,你的心情顿时轻松舒畅无比。这让你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伤天害理”?
  去吃水煮鱼吧。一帮哥们儿都对你不错,比老婆好得多。尽管他们不在意川菜与湘菜的区别,但北京“土著”们能放下架子陪你吃辣的,你就够感激了吧。哥们儿怕你有失恋的痛苦,怕你孤独寂寞,总是不分昼夜地带你一起找乐子——在你曾经失业大半年没钱吃饭的时候,哥们儿拿出钱来给你花,免费提供房子给你住。那么,一桌麻将三缺一,你就得义不容辞地过来凑;一个哥们儿过生日,你出不了钱,还不卖力?兄弟们三更半夜打电话叫你,有事没事,即使你高烧四十度,也要毫不犹豫地冲出家门,奔向他们。他们就是你生存的土壤,你的空气,你的水,你离不了他们。
  又入夜了,你躺在床上。你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所以这里所有的大件,包括一张天天睡的床,也不属于你。你这些年都在不停地搬家,不断地更换床。只是,不同的床上,躺着同样的,光溜溜瘦干巴的你。
  你的身边,有时会有女人,她们也是不同的。女人的身体,总是柔软而细腻的。她们的面目在你的眼前闪过,连成一条银色朦胧的流水。只有她们的头发,黑、黄、栗、红,还有一些说不清的色彩,似镶嵌在天边的丝丝云彩。她们散发着不同的香味,激起你一时的冲动。
  如果你再回头,你会感到迷惑。是身处天堂还是地狱?身在其中的人都能适应,适应了,天堂和地狱也都失去了意义——幸福不再幸福,痛苦也不再痛苦。你被哥们儿几个裹挟,走进一个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地方。
  新鲜玩意儿——满眼都是女人的大腿、胸脯和屁股,如一瓶烈酒灌下——都是实实在在的肉体,颤动,起伏,全裸,或是半掩。这家自称为私人俱乐部的隐秘场所,地下营生,灯光无处不蛊惑着欲望,声息无时不叩击着心门。你闻到各种体香,立刻紧张起来,下身一阵阵抽动。你听到周围的人们在嬉笑,笑声如潮水般一波猛过一波,仿佛要把你吞噬。你心跳加速,目光游移不定,却也只好跟随着如同拷贝的人群,扮出同样顽皮的笑脸。
  走进黑色的房间,把身上的一切抛掷门外。一缕光晕下,展示人类最原始的状态。男女全都赤裸,这里每一个人,都必须参加这场游戏。每个人既是观众,又是演员,是体验者,又是检验者。你们,亲如兄弟的哥们儿。可是,面对眼下的一切,你仍然惊恐万分,又必须掩饰。用猜拳或掷色子的方式来决定先后。哥们儿选了几个女人。
  游戏从你们嘴衔牙签,插在女人的阴毛上展开,拼成一个字。抽签的字千万别太难,否则要花去很长的时间和气力。这回是你躺下,你知道,绝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太早了,会说你太嫩;太晚了,会笑你不行;最惨的是你没有,那么,会被怀疑有问题。你竭力控制,抵抗,像在屠宰场,却连一声呻吟都不敢。灯光照出蓝蓝绿绿的人,像群鬣狗骚动不安地围上你。这是一场最顽劣的仪式吗?这就能证明铁哥们儿更加亲近吗?你感觉真他妈像狗屁。可是别人的表情好像不是这样,你也只好藏起内心的厌恶。
  你仿佛被剖开,完全抽空。一股强大的来自体内深处的狂野力量挤压着你,扭曲着你。你虚脱地叹了一声,下身一股难忍,在哥们儿的狂笑中泄出。你慰藉自己,终于,结束了。
  你多么渴望飘向那个遥远的温柔乡,闻到久违的气息。你以为,你再也找不见她了。
  她睁开惺忪的眼眸,正好看到你。你与她贴得那么近,以至于能感到你的整个身体,都被吸进了她那黑亮的眼珠子里。你问自己,她是不是你最爱的女人。最终你也没有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至少,你忘不掉她。你狂热地吻着她,她把你紧紧搂住。你感到那发烫的爱潮,平生唯一的一次——热浪在你和她之间不断地来回冲撞,像一头小猛兽。
  你抚摸着她的手臂,用手指轻弹着她的肌肤,吻她的唇。莫名的心有些低微,你怎样才能抓牢这个北京大女人。你们坐在布艺长沙发上,往后靠。你们所在的这套小寓所,她的房子,她的所有——一个季节要更换一次色调,一个月要挪动一次家具,一个星期要添换一盆花草。从热烈喧闹的隆冬开始,到果绿色与粉红色搭配的春天为一轮回。房屋转动起来,你有些晕眩。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高楼,向你的视野倾轧过来。
  听不到轰隆隆的声音,甚至看不到尘埃蔽日。你呼吸着灰色的空气,看到一座座大楼由远及近“地毯式”地飞速塌陷。如海啸将高高的浪头倾泻而下,四处飞溅,过后便不见一丝迹象。楼群化为平地,没有一点坑凹。你拉着她跑下楼,握着她的手你都觉得满足。这回你听到一声巨响。回头看,你们所住的那栋楼没有幸免,分崩时如此壮美地飞扬起它的残片。
  你紧紧拉着她,奔向机场。在“天涯海角”看大海起伏,光脚踩在细沙里。你还是不愿松开她的手,她有点不耐烦,你手心里的她的手在不停地转动。海水打湿了你的手,阳光汗湿了你的手心,一不留神,她的手从你的手里滑脱,她欢笑着跑开了。   她回头看你,眼神充满了新奇。你的心不知不觉在狂跳。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不想一见到她,就和她分手。事情就是这样,初次见面,便是道别,而且永诀……也许。你多么想走近她呀,哪怕向她靠近一步呢。可你始终没能挪动步子,你的双脚深陷在沙砾中。
  你听到人们在喧闹,眼前的景物如万花筒般随即碎裂,瞬息万变。直到一束耀眼的光线直逼而来,才显现稳定的,花色绚烂的壁纸。嘈杂声中,你听到一双高跟鞋敲击地板的“笃笃”声。那声音渐渐消失,却在包裹你的杂沓声中,鑿开了一道洞穴。
  你钻进那洞里去追寻。你又见到了她,盘起长发,气质高贵,扭摆的身姿走在远处。你想叫住她,忽然,你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你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你忘了?还是你本来就不知道?你眼看着她彻底消失。同时,你也忘记了伤痛。
  雨水回到天上,阳光普照大地,几双有力的大手臂拖拽着你,人声鼎沸重新裹卷着你。你看到一张张哥们儿的脸,心情平静而踏实了。
  你坐在转椅上,胸口抵着一张工作台面。你身后是一堵玻璃墙,路上的行人将室内一目了然——小小的店面,摆放各种品牌的电脑、打印机、传真机。你转过身,看窗外的街景。这条狭窄的小街,拥挤着销售同样产品的小门脸。这是一条位于中关村的普通小街。你的老板笑嘻嘻走进来,他是你的大学同学,地道北京人。看守店面的任务,就交给你这位可信的来自外省的同学。你的手下还有两名业务员兼技术员,倒卖UPS,为客户组装电脑,有时能忙活一阵。
  你还能逍遥多久?惬意的日子总是飞逝而过。你初来乍到,却雄心勃勃。跟你同样只身闯北京的同学,几乎个个都还灰头土脸:不是在中关村一带像民工一样搬运货物,就是仍在人才交流市场徘徊,还有的闭门苦读,为考研、读研,又将付出好几年的大好青春。而你再也不想回去了,回到你的户籍所在地。如果可以抹去那段日子,你宁愿抹去。幸好你在那儿待得不长——在杭州只消磨了一年光景。
  你大学毕业,就在杭州化工厂当了一名普通技术员。其实,你一天到晚都没事干,不知道如何打发漫长岁月。下班后,你会独自去打打篮球,游游泳。一个女人从上海来找过你几次,你们度过了极为短暂的时光。那是漫长无味的日子里唯一的“甜味剂”。
  你要回北京,毅然决然。
  北京的大学校园里,你跟那上海女孩相视而笑,仿佛前生就认识。你们彼此感到那么熟悉,像追到了自己的影子——既兴奋畅快,又贴心亲近。你们手拉手,摸黑走进教学大楼,一间制图室。你的专业毕业设计就在这里完成的,室内摆放着成排的大课桌,每张课桌上都放置着足有一人长、一人半宽的大厚木板——用来钉图纸画图用的。你们在那里互相追逐。你把瘦小的女孩抱起来,往上一抛,她尖叫一声,忙克制住。小心,别人听见。
  你抱着她旋转,你们的身体贴得很紧,你们的心一起在飞……你把她放在大木板上,深深地吻她。你还是第一次,她也是。你的呼吸急促,颤抖地解着她的衣扣。你抚摸她,把她压到你的身子底下。你有些不能集中精神,有些慌乱,又有些……你模糊感到一丝哀伤。你看着这个在黑夜里闪动的黑眼眸,你看着它闭上,那么顺从。你心安理得了,你感觉幸福了。不错,这就是幸福啊,一种不能向外人道的,极为隐密的幸福。
  你抱着她,希望时间永远停驻。她很瘦,也不漂亮。可是,她是这个世上爱你的女人,并将那妙不可言的感情,用她少女般最纯最美的方式,表露无遗。你也为她而陶醉了。
  这一夜后,你们俩就将各奔东西。女孩对未来总充满希望,而你最不能忍受她的,就是天真。当然,你也希望自己有勇气,不退缩。可你明明那么孤立,那么单薄,感情变得更加空虚而无望了。你抱着她,等待天明。不,你不愿等待天明,可是,黎明还是要到来。
  天亮了,她难为情地扭过头去,穿上衣服匆匆走掉。
  你去热水房打水,从寝室里拿着自己的开水瓶下楼,三步并两步,飞也似的。你跑到女生宿舍大门口,吹一声口哨,她跑下楼来,把她的开水瓶递给你。
  等你打水回来,她塞给你一只大苹果,笑盈盈地看着你,大口大口把它吃掉。你抬头看她,她却羞涩地低下头。一群女生——是她的室友,也是你的同班同学。她们嘻嘻哈哈,打闹间把你们瞥见。
  要不要给你们做介绍呀?女同学对你说。
  原来,你还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在哪个班?学什么专业?
  你们变得陌生起来,想找也找不回熟悉的感觉。可她已经注意你很久了,每次在食堂,在水房,在路上擦肩而过。你能感到有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灼热的光,打在你身上,你脸上。你寻着那时隐时现的热度,却并没有找见那样一双眼睛……
  你去食堂打饭,还是打着一块五的菜和半斤米饭,边走边吃,跟同学们说说笑笑。你还要跟同学们比赛谁吃饭吃得最快,毫不顾及个人形象。但你天生就是男子汉,矫健的身姿让人赏心悦目,谈吐间的亲和力叫人舒服。你的身边总围拢了一帮时髦玩伴,追随者全是男生。
  你有你的原则,你有你的自尊,偶尔瞥见几个校花,最多在寝室里过过嘴瘾。你不会自不量力地去追天上的花蝴蝶,也不屑去做花花公子,成天只想着男欢女爱的事。你交上了一大帮朋友,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带着各阶层的烙印——大都市、大省会、小城市和县乡村。同学们都因出处不同而各自为伍,不越雷池。只有你,在他们之间往来自如。
  你偶尔见到一双,你说是像大熊猫一样幽深的大眼睛(你喜欢这样调侃),一个美得有些迷茫的女孩(你喜欢这种俏皮的说法)。你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同寝室的所有男生。你伙同两三个男同学一起跟踪了她一段时间,查明她晚上常去哪间教室自习,她在哪个食堂吃饭……你只是猎奇,对男女之事还混沌不知。你并没有要追求漂亮女生的意思,只是为自己发现一个校花而兴奋,并与同学一起分享你的快乐。后来你又发现,那个校花成了一名高干子弟的女友,大学一毕业就会嫁入“豪门”。当然,你根本不会为此感到丝毫不快。还没有一个女孩在你心间停留,也没有一个女孩让你伤心。你在绿茵场上踢球,在网球场上挥拍,你还是个刚进大学校门的大男孩,可以什么都不想。   你要回到你的出生地,这是必然的。
  从北京西客站出发,你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的硬座。你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长途旅行,而且是独自一人。你无比兴奋,跟坐在对面的乘客聊个没完。车轮不停地向前滚动。从清晨入夜,渐渐地,你闻到江河潮涌的气息。第二天白天是从黄昏开始,太阳西升东落。此时,斜阳正挂在天边,你看到更绿的田野,更繁茂的树枝。野生的蓬勃,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你正逼近目的地——湖南湘潭,湘江边上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
  中午刚过,你回到家乡,家人正等著和你一起吃午饭。你走出火车站,看到四处飞跑的摩的,面目渐衰的楼群。你还是更熟悉单车在大街小巷,无孔不入地穿行。你天天拿它去飙车,骑得满头大汗,却希望用更快的车速带来更大的风,好把你的汗水吹干。你每天骑着车,往返于上学和回家的路上,最烦的是下雨天,到了雨季,雨水更收不住。你总讨厌带上雨具,宁愿奋力一搏,冲进雨中,把自己淋个通透也不在乎。
  奶奶依然在家里,平躺在床上。爸爸跪在她身边,为她做最后的整理。她从未如此安详,如此端庄。她就要上路,棺材已开启了棺盖。你听到棺材盖儿关上的声音,把你和奶奶划分到了两个世界。爸爸眼里饱含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你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不知时光还将会造出什么来。
  你还要读书,准备高考。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的功课一刻也不能耽误,你没能送奶奶最后一程,尽管这是她生前最渴望的。奶奶的灵柩被送往医院,棺材再次被打开,奶奶重新躺在病床上。她终于又有了呼吸,已经把她身上所有的管子都拔出来了。家人来看护她,爸爸当然去得最多,而你,去得最少。她总叫着你的名字,对爸爸却视而不见。你要考大学,你要为前途着想。在你的生命中,什么是最重要的?你的学业,你将来的工作,你的前程……满脑子不都得是这个吗?
  你总算轻松了,奶奶回家了,她又在对你唠叨个没完。可你几乎就没听进去一个字,她说的乡下土话,更叫你烦。她每天都在等你回家,一看到你,就会为你忙起来。如果换作别人在她跟前,比如妈妈或姐姐,她就只坐在她的专用躺椅上,身子动都不会动一下。她留着你最爱吃的零食,她要是给全家人做饭,总是先问你想吃什么。可是,你早上一起床,就急急忙忙从奶奶的视野里逃开。你喜欢花五毛钱或再多一点的钱,去早餐路边摊买你爱吃的——一碗热呼呼的馄饨或加个煎鸡蛋的碱面,还可以是你在晚上就开始想念的葱油饼。
  你读高中了,要考个好大学,这样才有出息。你身边所有的大人都对你抱以厚望,你也觉得不应该辜负他们。你的成绩一向不错,你立志要考到首都去。那是你所能想到的最遥远,也最美好的地方。你看着书本,能很快地理解和记忆。老师都夸你脑子好使,女同学也都向你投来美妙的眼神。你在课堂上总是主角,课后你还不遗余力地向同学们显摆你的其他“技艺”。同学们一致认定你在数、理、化方面很有天赋,你偏要在文科上也表现突出。你叫同学从全套中学英语教材中随意抽出一本,任意报出课本页码,你就能准确无误地背诵这一页中的英文。你认得很多生僻字,还时不时出口成章,信手拈来课外的古文诗词,叫那些学文科的同学都在你面前汗颜。
  你不是书呆子,放学后还要打篮球。夏天一到,你也不会放过每一次游泳的机会。你每回都要横渡湘江,畅快淋漓。你向往那天水相接的地方,要与浪花游戏。到水中央,一片浩渺苍茫的景致让你心旷神怡。你不知不觉就在湘江两岸打个来回,每到达一个岸头,你就有一种征服的满足感。“这个世界因我而存在。”
  你身边的人在看着你,除了姐姐,还有三个大人——奶奶、爸爸和妈妈。你把饭碗端起,奶奶摸着你的头,说,满伢子,你要上中学了,要好好学习了,不能再贪玩了。
  不,你脖子上的红领巾还在,你的个头比同龄人要矮一截。你迷上了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也爱看香港枪战片。你对周润发崇拜得五体投地,却用正在变嗓的喉咙唱起齐秦那首《来自北方的狼》。你每晚要看《射雕英雄传》,郭靖、黄蓉的爱情是很好玩,但比不过洪七公与“老顽童”周伯通的插科打诨。
  你歪系着红领巾,红领巾的一角已经破了。一出校门,你就会把红领巾揉成一团,塞进书包里。你为自己还是个小学生而羞愧。你在上体育课时,就变得更矮小了,怎么也攀不到单杠上去。高大帅气的体育男老师冷漠地在一旁瞅着你。你回到教室,有点伤心。可你已经知道男孩子是不能哭的了,这是软弱的表现,简直比考试不及格还没出息。你把气撒在你身边的同学身上,与那位同样身为男孩子的同学较量。你一手将脖子上的红领巾扯下,用它来抽打对方。对方以同样的方式还击你。你们都遭到了红领巾的“袭击”。你们厮打了一阵,手腕发麻,身上的肌肤也被抽打得火辣辣的。你们几乎是同时跳开,在一段不能用红领巾互相攻击的距离之外停下来,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对方。
  其实你们是好朋友,他先你而加入了少先队。当然,他也不是第一批入队的。而你,你的成绩一塌糊涂,拼音字母写得七歪八扭。你还争强好斗喜欢打架,上课爱做小动作。你在课堂上罚站是家常便饭……当一批又一批同学走到国旗下宣誓时,你表面上不在乎,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毕竟,你也能感受到落后生是被人瞧不起的。
  同学们叫你“陈奂生”。他们在你身后喊,“陈奂生进城!”——幸好并没有叫多久。谁叫你正好姓陈,父母又是从农村来的。爸爸在城里一家小工厂当临时工,好不容易才争取转正,户口也农转非了。妈妈虽然没有工作,但有活干。她是裁缝,经常到别人家里做衣服,收入比厂里的正式工可要多多了。
  你讨厌老是跟在姐姐身后,你叫她停下。她回过身看你,你迈开柔嫩的短腿晃悠悠地跑到她前头,你才会得意地大笑,冲着天笑,冲着大人笑。你很容易开心,但你的嘴巴是个无底洞,总可以不停地往嘴里塞吃的。姐姐总拉着你的手,帮你揩嘴抹鼻涕。她会告诉你哪有好吃的。你们跑出家门,钻进街心花园。姐姐掐一朵美人蕉,叫你吮吸花蒂。你吸到甜丝丝的汁液,还要再吸,戴着红袖章的大伯朝你们跑来。姐姐拉着你“大逃亡”。你觉得每次历险都是值得的,因为你老觉得牙痒痒。   你还是喝奶的时候最乖,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在婴儿围栏里,勉强站起来的时候最可爱。你被裹进襁褓里,无助地啼哭。你总在夜晚放声大哭,白天呼呼大睡,不管爸妈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把你唤醒。妈妈苦不堪言地对你说,你真是我前世欠下的债。你当然可以不加理睬,你不想“倒时差”,就这么任性。你需要一切,关爱,食品,教育。你享受着,你却不知道。你的心思别人不知道,别人对你说话,你也懵懵懂懂。你的啼哭有不同的含义,最强烈的,是你要回去。
  回到那一刻,你还来不及睁开眼睛,就啼哭起来,有强烈的诉说欲;你还来不及认识第一个抱你的人,就闻到一股强烈刺激性的味道——这就是人间?你还不想被别人认识,你就浮出水面,被强行推了出来。你无可奈何地被人叫着,被人疼着。那一刻,奶奶迈着僵硬的步子,慌乱地,试图揪住一只最强壮的母鸡,犒劳你的妈妈,滋补更多的乳汁。你的爸爸把你举过头顶,带着自豪的笑意。这一天是你出生的日子。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降生了一个男婴。对于奶奶而言,这个家后继有人;对于姐姐而言,家中有了一个更年轻的男子汉;对于爸爸而言,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对于妈妈而言,你是她的又一个希望……仿佛,这一刻非常神圣,你的未来不可预测,你是最弱小的生命,却被套上了最辉煌的光环……
  什么响声?像从没听过,从遥远的尽头如光照般打来。而你如此自然,顺手抓起它。接着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你眯着眼儿,看到吊灯亮着,它的光融入更加浩大的阳光里,显得无精打采。
  已经中午,出来吃顿便饭吧,准备上飞机哩。那男人说。你不知不觉叹口气。你的呼吸,均匀;你的体温,正常;你的……一切,正在恢复,或者已经恢复?你要重新起床,真正一步一步向前迈进……
  你一眼便认出,坐在宾馆大厅里的那个胖男人。你边吃饭,边听着胖男人的交代。一切基本搞定,昨晚你开车撞伤的,是一个上夜班的工人。他目前的伤势不算太重,破相了,身体半边粉碎性骨折,幸好内脏没有大出血。
  还记得吗?车祸发生不久,胖男人就及时叫他的一哥们儿,赶在交警之前到了事故现场,帮你顶了这桩事故。而你就回到了宾馆,安然睡了一晚。要知道,你可是饮酒肇事。好了,现在只是破财免灾!胖男人在这座城市还有些关系,可以帮你尽量赔少点钱。你苦笑了一下,没作声。
  你大概要赔上好几万,把你这几年打工积蓄的存款全部赔光。你没要胖男人送你,一个人拉着行李箱,乘坐出租车去往机场。你要离开这座北方城市,是真正的离开。你想到这次出差,是你离开咨询公司,自己接洽第一单客户。你想到你又要真正从头再来。然后继续……独自走下去。
  你刚踏上北京的土地,手机就响了,传来哥们儿的声音。小子,祝你生日快乐!大家正等着你呢,今晚搓一顿,晚上还有特别活动啊。你恍然,你三十二岁的生日,竟忘个干净。
  哥们儿都来接你了,情义浓浓地包裹着你。哥们儿开着一部大吉普,你说,开慢点。他回骂了你一句,你开车就是太肉。他仍然不管不顾地开得欢。你想开口说,却犹豫了。你说,还是不说?口半张着,胸脯往上挺着,身子僵坐着。你昨晚的事故,你的故事……你杵在那儿,像永远定格的照片……尴尬地,尴尬地压成扁平的印迹。
  作者简介:
  左雯姬:湖南湘潭人,现居北京,自由撰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小说高研班学員。出版长篇小说《职场深处》,发表中短篇小说《回头看看》《千手观音》《迷糊的行走》等。曾获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竞赛奖、首届“先觉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优秀奖、中国当代小说奖、首届延安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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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潮涌珠江  阳光出云 大地飘香  风雨过后 草木芬芳  一场讨论 让人豁然开朗  一个声音 在神州上空激荡  实事求是 解放思想  犹如春雷震天响  滚滚大潮起珠江  放开价格 兴旺市场  开办夜市 货畅城乡  你做餐饮 他卖服装  我开“亚马哈鱼档”  引进外资 引进技术 引进工厂  引来亿万打工大军  在这里劳动 创业 成长  让财富充分涌流  让新事物之花遍地开放  这是史无前例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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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新文化运动催生的一批问题小说家,其中一部分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中坚分子,“为人生”的写作奠定了关于现代市镇和乡土文学现实主义书写的基本叙述模式。但是乡土文学现实主义书写,一直是更居于主流地位的文学样式。但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城市化的进程是显而易见的,进入 21 世纪,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关于城乡文学的叙事也悄然出现了某些新的特质。据统计,2011 年中国城镇人口超过了农村人口,作家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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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大家》《北京文学》《山花》《诗刊》等刊。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奖项。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长篇散文《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等。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现任职于四川省作协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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