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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月季在2010年的春天争先恐后地绽放出它们娇嫩的新芽时，一个名叫罗娅君的女孩和她的同学们，跟随班主任老师走进学校刚刚建成的电脑房。
那是上午的第二节课，灿烂的阳光透过电脑房宽大的窗子，使得那些排得整整齐齐的电脑焕发出令人敬畏的光泽。
面对电脑的键盘、按钮和荧光屏，大家跃跃欲试，却又不知所措。负责授课的老师问：“大家都来了吧？”
“都来了。”不少人这样说，迫不及待的样子。
罗娅君也说了，可是冷不丁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在人群中搜寻着。她说：“孔海祥没有来吧？”她的声音太小了，又似在自言自语，所以声音一发出来，就被淹没在那些兴奋的嘈杂声中。
罗娅君又把她的话对身边的李颦说了一遍。李颦抬头看了罗娅君一眼，笑着说：“是吗？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去你的！”罗娅君推了李颦一下。
在按照老师的指点动手操作时，忽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冲班主任急急地招招手。班主任到了那个人跟前，那个人把嘴巴凑向班主任的耳朵，班主任的脸顿时变了颜色。班主任扭过头，似乎朝罗娅君这边看了一下，然后匆匆地随那人走了，步伐的凌乱使他的背看上去有些摇晃。
罗娅君的心猛然一紧。
罗娅君魂不守舍地摆弄着电脑，不知怎么回事，荧光屏上竟出现了这样的一行字：肖琴，我真的喜欢你。
罗娅君怔怔地看着这一行字。
这显然是其他班同学操作电脑时储存起来的。肖琴是初二（3）班的一个美丽而活泼的女孩，爱把一头不很长，又不太短的秀发朝后一挽，梳成一束马尾。这是介于传统与新潮之间的发型，因了那一张光洁白皙的脸庞和一身入时得体的服装，这条“马尾巴”便有了一种不同凡响的效果，它常常在一些场合把男生的目光拉长拉直。有同学说，如果要评“校花”，非肖琴莫属。
2
回到教室，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把各自从不同渠道获得的有关电脑的知识“贩卖”给别人。
罗娅君没有参与这些议论，她坐在位子上，耳朵听着别人的话，一双眼睛总要不由自主地落在前面的一个座位上，那是孔海祥的。也许这一天罗娅君是第一个发现孔海祥没有来的人。前面的座位空了，并且少了那惯有的吱嘎吱嘎的声音，使罗娅君一下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声音是凳子发出来的，那差不多是因痛苦而发出的呻吟，让人心烦意乱，而制造这些声音的是孔海祥。再好的凳子到了孔海祥的屁股底下，不出三天，准开始“吱嘎”。不言而喻，孔海祥不是个安分守纪的人。
在又一节课要上的时候，从外面跑进来一个男生说：“你们知道吗？孔海祥出事了！”
罗娅君猛然站起来，身子向前倾着，眼睛盯着说话人的脸，失声问：“出了什么事？”
罗娅君的反常让不少同学吃惊。那位带来消息的男生或许本来还要说什么的，但现在只是奇怪地看着罗娅君。
罗娅君的脸红了。
恰在这时，上课铃响了。
班主任一脸沉痛地走进来，告诉大家说孔海祥出了车祸，送到医院不久，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罗娅君觉得心里一阵刺痛，脸一点点苍白了。她僵僵地坐在座位上。罗娅君的眼睛看着班主任老师的嘴巴，可是她并没有把老师后面说的话听进去。她觉得她的头脑里似乎很乱，长风呼啸般地涌起无数的念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
今天羅娅君在第一节课下课，对李春燕说的话是：“这家伙一直不来才好呢。”现在孔海祥果然不来了，而且是永远。
3
“我不应该说那句话，那是在咒他呀……”罗娅君对李春燕说，她的话里有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自责。
罗娅君在知道孔海祥死后，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李春燕安慰她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来的时候就已经出事了，你的那句话是在出事后说的。”
“早知道，我就不说那句话了，为什么偏偏说出来？”罗娅君仿佛自言自语，眼睛失神地看着春光明媚的校园。
春光明媚的校园从此失去了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
“我不应该说那句话，那是在咒他呀……”这句话第2次从罗娅君口中说出来时，是在家里，饭桌上。那时父亲和母亲正讨论着股市行情。罗娅君对他们说：“孔海祥遇到车祸死了。”
“就是那个老影响你学习的孔海祥呀？”母亲问。
罗娅君说她在早读课时发现孔海祥没有来，就对李春燕说这家伙一直不来才好呢，后来孔海祥果然出事了，如果那句不吉利的话不说，他也许不会死。
罗娅君哭了。
没有人能理解罗娅君的心情。事实上，那句话和孔海祥的死没有关系，重要的是那句话表现出来的另一个“罗娅君”让罗娅君害怕。这是罗娅君后来才明白的。
4
孔海祥的座位就那么空着，抽屉里随意地塞着书本，还有吃零食留下的各种包装袋。孔海祥生前极少把书本带回家，连书包都懒得带。才过去一天，孔海祥的课桌凳上就积了一层灰尘，桌子上散落着几本练习册。
罗娅君是组长，每天负责收发练习册。每到孔海祥的位子，她的心就会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一下。
孔海祥的练习册只管发下，不用收。
在又一次发下练习册时，罗娅君发现孔海祥桌上的练习册少了两本，看来是谁随手拿去当草稿纸用了。后来在一个课间，罗娅君看见一个男生走过来伸手拿了一本孔海祥的代数练习册。
“那是孔海祥的！”罗娅君说，眼睛狠狠地瞪着那个男生，那男生的手一哆嗦，本子滑落到地上。
男生讪讪地走了，估计罗娅君听不到了，才嘟哝了一句：“真是狗拿耗子！”
罗娅君走过去，弯腰拾起练习册，用手掸了一下，并将桌子上的本子收拾整齐了，放进孔海祥的抽屉，然后用抹布将孔海祥的课桌凳擦干净。干净的课桌凳，似乎告诉人们孔海祥还会来到这个座位上。
就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罗娅君自然而认真地做着这一切。
罗娅君觉得心里的那种空荡感，正悄悄地隐退，孔海祥一点一点从她的记忆里走出来。
孔海祥时常要抄她的作业，多数情况下，她都不给抄，还说：“自己想吧，给你抄是害你，我是为你好。”
孔海祥说：“如今还有谁为别人好，不幸灾乐祸就万幸了。”不给抄带来的后果是孔海祥在上课时把腰挺得直直的，或者把书本垫在屁股下，故意挡住她的视线。
有一天，罗娅君被孔海祥气得跑到班主任那里，说不想再坐在孔海祥后面了。后来孔海祥被班主任叫了去，从办公室出来后，孔海祥斜着眼对罗娅君说：“跟你讲，我们班没有一个女生比得上肖琴！”
上学期期中考试前，孔海祥颇为神秘地拿出两张试卷，说这两张试卷是从秘密渠道搞来的，在题型方面跟这次考试关系极大，有些题目出得实在太妙了……罗娅君被孔海祥说得动了心，她很想看一看那两张试卷。可凭她和孔海祥的关系，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孔海祥这时一副急人所难的样子说：“给你看可以，你得把这些题目都做出来给我参考。”罗娅君高兴地接受了他的条件，回家便一头扑在这两份试卷上，谁知原来孔海祥是在利用她来帮他一个朋友的忙。
想起这些事，罗娅君竟一点也不恨孔海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温馨。从此，孔海祥的课桌凳便一尘不染。
罗娅君的行为无疑令人费解。于是关于罗娅君与孔海祥的流言开始漫天飘摇：“你们知道那天某人一听到孔海祥出事，为什么那么紧张？原来他们呀……”“可不是嘛！那天在电脑房我们都不知道孔海祥没有来，只有她知道。”有人提供佐证。
5
班主任在早读课将下未下的时候说：“据肇事司机讲，孔海祥出事那天有一个女生在场，而这个女生可以证明他应负的责任有多大。这个女生是不是在我们班上？”
班主任扫视着大家。
在一阵沉寂后，有目光陆续落在罗娅君身上。
罗娅君一动不动地坐着。
班主任从同学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东西，但他不相信，他是了解罗娅君的，单从学习看，她是个好学生。班主任还是决定问一问她，为了谨慎起见，就单独将她叫进了办公室。
班主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话和他的方法，已使罗娅君陷入重重流言的包围之中。
就在罗娅君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室时，教室里就有了这样的声音：“就是她，一定是他们在路上谈得忘乎所以，才导致孔海祥葬身车轮下的。孔海祥的死，她是有责任的。”
办公室里，罗娅君对班主任说了一句话：“我不是那个女生！”然后便紧闭嘴唇不再说话。
罗娅君的神情已经足以使班主任相信她是诚实的，班主任问：“你知道谁是证人吗？”
罗娅君摇头。
从办公室走出来时，罗娅君心里升起荒原般的苍凉。
这一天，所有班级的班主任都问过自己的学生，有没有看见孔海祥出事的经过？回答都是否定的。
后来一位憔悴的司机和两位交警还挨个教室去看，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一个司机，在奔驰的车上，怎么可能把一个路边的女孩看得那么真切？
司机和两位交警出现在罗娅君所在的教室时，众多的目光一下子射向罗娅君，他们希望看见罗娅君慌乱的情形，希望看见司机扑到罗娅君跟前……但罗娅君坦然地坐着。
同学们预期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但流言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司机失望地说：“怎么会没有呢？明明有一个女学生的，她一定是这个学校的。”司机的失望让人感到他的心在流血。
下午放学前，学校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来替她的丈夫找证人的。罗娅君对这个女人一下子出现在她面前，毫无准备。她任凭这个女人紧紧地抓住她，流着泪说：“好姑娘，你可得救救我的丈夫，救救我的一家子！我丈夫是个老实人，他不会说谎的，他没有喝酒，也没有违章驾车，是那个孩子突然横穿马路跑了过来。他急刹车了，可实在刹不住……你看见的，你们学校的学生都说你看见了，你要把你看见的说出来呀，好姑娘，求求你了……”
女人有些歇斯底里了。
罗娅君感到心比被紧紧抓住的手臂还要痛。
围上来的学生几乎把大门堵住了。
6
要不是赶来的老师替罗娅君解了围，真不知道罗娅君怎样从那女人手里出来。
罗娅君忍住将要落下的泪，对那女人，也对围在校门口的学生，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看见孔海祥出事的经过！”
然后，罗娅君目不斜视地向大门外走去，她面前的人群自动闪让出一条缝隙。
“孔海祥已经死了，你替他做的诸如擦课桌留练习册等事情毫无意义，反倒招惹流言，引出这等麻烦，何苦呀？”罗娅君心里有一个声音说。
“我不后悔。”罗娅君说。
“就为那句话？”那个声音问。
“难道那句话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无论如何，我都不该说那句话。”罗娅君说。
“孔海祥生前是怎样捉弄你的，你忘了？”那个声音说。
“也怪我。要是我善待他，他不会那样。”
罗娅君拿定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早读的铃声刚刚落下，罗娅君站起来，慢慢地走到講台前，看着大家，直至教室静悄悄的，她才开口说话：“我没有看见孔海祥出事的经过！”停顿片刻，她把那天对李春燕说的那句话讲了出来，也讲了在电脑房的预感以及听到孔海祥出事后的感受。她还说：“在我小时候，妈妈杀小鸡我都要落泪，想不到我现在竟那样咒自己的同学，难道长大就意味着走进丑恶？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说那句话，如果孔海祥活着，我一定向他道歉，请他原谅，若是孔海祥在地下有知，我是多么希望他知道我为他做过的那点小事呀……”
罗娅君泣不成声。
整个教室里仿佛只听见吧嗒吧嗒的落泪声。
此时此刻，罗娅君就像一面镜子，立在所有人的面前。这面镜子照出的东西让同学们羞愧。
7
又一周的星期一，当罗娅君走进教室的时候，一束鲜花首先映入眼帘，就在她的桌子上。它们是那么奔放，那么艳丽，好像刚刚采来的。罗娅君疑惑地看着同学们，他们的脸上隐藏着笑意。李春燕努努嘴，让她看黑板，黑板上有一行字：罗娅君，我们错了！
浓郁的花香弥漫了整个教室。
这天，罗娅君的课桌凳以及孔海祥的课桌凳，已经被人擦得一尘不染。
罗娅君和她的同学们都体会到了什么叫“感动”。
8
罗娅君收到了一封信，只有一句话：罗娅君，放学后在操场上等等我好吗？
信是李春燕从传达室拿来的，没有贴邮票，没有寄信人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署名。罗娅君猜不出是谁写的。
放学后，罗娅君果真站在了操场上。
黄昏中，操场边的柳树静静地沐浴在夕阳柔和的光辉里，它们的叶子绿得发亮。飘飞的柳絮如无数的小精灵，罗娅君还是没有想她要等的是谁。
肖琴一步步向罗娅君走来。
罗娅君听到了脚步声，于沉思中抬头，看见了肖琴。罗娅君发现肖琴那一束马尾不见了。没有了“马尾巴”的肖琴，使罗娅君觉得面前的人熟悉而陌生。“跟你讲，我们班没有一个女生比得上肖琴！”在听孔海祥说过这句话后，再看到肖琴，罗娅君总要保持一种不亢不卑的表情，说不清为什么。
肖琴没有迎向罗娅君的目光，好像是偶尔路过这里一样。罗娅君习惯性地把她那表情扮到脸上，岂料肖琴到了她跟前，迟疑着停了下来。
罗娅君意外地看着她。
“罗娅君……”肖琴说。那声音不是那种漂亮的、受宠的女孩子该有的。
“是你让我等你？”罗娅君吃惊地问。
肖琴点点头。
罗娅君等着肖琴说出什么，一些柳絮在她们之间悠悠飘过。
“我看见了……”肖琴接着说。
罗娅君一时不明白肖琴的意思，刚想问她看见了什么，然后猛然明白了，因为她看见了肖琴的泪。
“不是我不想作证，孔海祥是因为我才出事的。”肖琴停顿了一下，好像要使自己的心平静一下。在这沉默的间隙里，罗娅君的手想抓住什么，只听见肖琴又说：“那天我的车子坏在路上，孔海祥看见了，帮我修。孔海祥站起来时，眼睛盯着对面路边的一丛淡紫色的小花，对我说我的头上如果戴上那小花会很美丽。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说只要你能采来，我就戴。他果真去了，不想这时一辆卡车开了过来，他应该发现车子的，我也以为他看见车子了，只要他停下来等一下，车子就会过去了。谁知他竟横穿马路跑过去，他好像飞了一下，然后就跌落在地上。当时我真害怕呀，我应该去扶起他，可是我却骑上车子跑了。后来我怕被司机认出来，就把头发剪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作证，孔海祥是因我而死的。如果我作了证，他家获得的赔偿说不定就要少许多；可是我不作证，让那位司机，还有你受冤枉，我又于心不忍。我错过一次了，我不想再错第二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帮帮我，罗娅君！帮帮我……”
也许由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肖琴筋疲力尽地倚在一棵树上。泪，从她的脸颊上悄然划过。
罗娅君紧紧抓住肖琴的手。
罗娅君想起了那天在电脑屏幕上看见的那一行字：“肖琴，我真的喜欢你。”
9
罗娅君说：有些东西，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就像太阳。
那时，2010年的春天将要结束，月季那美丽的花瓣在风中依然翻飞起舞，宛若一首歌。罗娅君的心像生了翅膀一样要飞翔起来。
当月季在2010年的春天争先恐后地绽放出它们娇嫩的新芽时，一个名叫罗娅君的女孩和她的同学们，跟随班主任老师走进学校刚刚建成的电脑房。
那是上午的第二节课，灿烂的阳光透过电脑房宽大的窗子，使得那些排得整整齐齐的电脑焕发出令人敬畏的光泽。
面对电脑的键盘、按钮和荧光屏，大家跃跃欲试，却又不知所措。负责授课的老师问：“大家都来了吧？”
“都来了。”不少人这样说，迫不及待的样子。
罗娅君也说了，可是冷不丁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在人群中搜寻着。她说：“孔海祥没有来吧？”她的声音太小了，又似在自言自语，所以声音一发出来，就被淹没在那些兴奋的嘈杂声中。
罗娅君又把她的话对身边的李颦说了一遍。李颦抬头看了罗娅君一眼，笑着说：“是吗？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去你的！”罗娅君推了李颦一下。
在按照老师的指点动手操作时，忽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冲班主任急急地招招手。班主任到了那个人跟前，那个人把嘴巴凑向班主任的耳朵，班主任的脸顿时变了颜色。班主任扭过头，似乎朝罗娅君这边看了一下，然后匆匆地随那人走了，步伐的凌乱使他的背看上去有些摇晃。
罗娅君的心猛然一紧。
罗娅君魂不守舍地摆弄着电脑，不知怎么回事，荧光屏上竟出现了这样的一行字：肖琴，我真的喜欢你。
罗娅君怔怔地看着这一行字。
这显然是其他班同学操作电脑时储存起来的。肖琴是初二（3）班的一个美丽而活泼的女孩，爱把一头不很长，又不太短的秀发朝后一挽，梳成一束马尾。这是介于传统与新潮之间的发型，因了那一张光洁白皙的脸庞和一身入时得体的服装，这条“马尾巴”便有了一种不同凡响的效果，它常常在一些场合把男生的目光拉长拉直。有同学说，如果要评“校花”，非肖琴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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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室，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把各自从不同渠道获得的有关电脑的知识“贩卖”给别人。
罗娅君没有参与这些议论，她坐在位子上，耳朵听着别人的话，一双眼睛总要不由自主地落在前面的一个座位上，那是孔海祥的。也许这一天罗娅君是第一个发现孔海祥没有来的人。前面的座位空了，并且少了那惯有的吱嘎吱嘎的声音，使罗娅君一下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声音是凳子发出来的，那差不多是因痛苦而发出的呻吟，让人心烦意乱，而制造这些声音的是孔海祥。再好的凳子到了孔海祥的屁股底下，不出三天，准开始“吱嘎”。不言而喻，孔海祥不是个安分守纪的人。
在又一节课要上的时候，从外面跑进来一个男生说：“你们知道吗？孔海祥出事了！”
罗娅君猛然站起来，身子向前倾着，眼睛盯着说话人的脸，失声问：“出了什么事？”
罗娅君的反常让不少同学吃惊。那位带来消息的男生或许本来还要说什么的，但现在只是奇怪地看着罗娅君。
罗娅君的脸红了。
恰在这时，上课铃响了。
班主任一脸沉痛地走进来，告诉大家说孔海祥出了车祸，送到医院不久，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罗娅君觉得心里一阵刺痛，脸一点点苍白了。她僵僵地坐在座位上。罗娅君的眼睛看着班主任老师的嘴巴，可是她并没有把老师后面说的话听进去。她觉得她的头脑里似乎很乱，长风呼啸般地涌起无数的念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
今天羅娅君在第一节课下课，对李春燕说的话是：“这家伙一直不来才好呢。”现在孔海祥果然不来了，而且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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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应该说那句话，那是在咒他呀……”罗娅君对李春燕说，她的话里有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自责。
罗娅君在知道孔海祥死后，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李春燕安慰她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来的时候就已经出事了，你的那句话是在出事后说的。”
“早知道，我就不说那句话了，为什么偏偏说出来？”罗娅君仿佛自言自语，眼睛失神地看着春光明媚的校园。
春光明媚的校园从此失去了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
“我不应该说那句话，那是在咒他呀……”这句话第2次从罗娅君口中说出来时，是在家里，饭桌上。那时父亲和母亲正讨论着股市行情。罗娅君对他们说：“孔海祥遇到车祸死了。”
“就是那个老影响你学习的孔海祥呀？”母亲问。
罗娅君说她在早读课时发现孔海祥没有来，就对李春燕说这家伙一直不来才好呢，后来孔海祥果然出事了，如果那句不吉利的话不说，他也许不会死。
罗娅君哭了。
没有人能理解罗娅君的心情。事实上，那句话和孔海祥的死没有关系，重要的是那句话表现出来的另一个“罗娅君”让罗娅君害怕。这是罗娅君后来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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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海祥的座位就那么空着，抽屉里随意地塞着书本，还有吃零食留下的各种包装袋。孔海祥生前极少把书本带回家，连书包都懒得带。才过去一天，孔海祥的课桌凳上就积了一层灰尘，桌子上散落着几本练习册。
罗娅君是组长，每天负责收发练习册。每到孔海祥的位子，她的心就会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一下。
孔海祥的练习册只管发下，不用收。
在又一次发下练习册时，罗娅君发现孔海祥桌上的练习册少了两本，看来是谁随手拿去当草稿纸用了。后来在一个课间，罗娅君看见一个男生走过来伸手拿了一本孔海祥的代数练习册。
“那是孔海祥的！”罗娅君说，眼睛狠狠地瞪着那个男生，那男生的手一哆嗦，本子滑落到地上。
男生讪讪地走了，估计罗娅君听不到了，才嘟哝了一句：“真是狗拿耗子！”
罗娅君走过去，弯腰拾起练习册，用手掸了一下，并将桌子上的本子收拾整齐了，放进孔海祥的抽屉，然后用抹布将孔海祥的课桌凳擦干净。干净的课桌凳，似乎告诉人们孔海祥还会来到这个座位上。
就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罗娅君自然而认真地做着这一切。
罗娅君觉得心里的那种空荡感，正悄悄地隐退，孔海祥一点一点从她的记忆里走出来。
孔海祥时常要抄她的作业，多数情况下，她都不给抄，还说：“自己想吧，给你抄是害你，我是为你好。”
孔海祥说：“如今还有谁为别人好，不幸灾乐祸就万幸了。”不给抄带来的后果是孔海祥在上课时把腰挺得直直的，或者把书本垫在屁股下，故意挡住她的视线。
有一天，罗娅君被孔海祥气得跑到班主任那里，说不想再坐在孔海祥后面了。后来孔海祥被班主任叫了去，从办公室出来后，孔海祥斜着眼对罗娅君说：“跟你讲，我们班没有一个女生比得上肖琴！”
上学期期中考试前，孔海祥颇为神秘地拿出两张试卷，说这两张试卷是从秘密渠道搞来的，在题型方面跟这次考试关系极大，有些题目出得实在太妙了……罗娅君被孔海祥说得动了心，她很想看一看那两张试卷。可凭她和孔海祥的关系，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孔海祥这时一副急人所难的样子说：“给你看可以，你得把这些题目都做出来给我参考。”罗娅君高兴地接受了他的条件，回家便一头扑在这两份试卷上，谁知原来孔海祥是在利用她来帮他一个朋友的忙。
想起这些事，罗娅君竟一点也不恨孔海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温馨。从此，孔海祥的课桌凳便一尘不染。
罗娅君的行为无疑令人费解。于是关于罗娅君与孔海祥的流言开始漫天飘摇：“你们知道那天某人一听到孔海祥出事，为什么那么紧张？原来他们呀……”“可不是嘛！那天在电脑房我们都不知道孔海祥没有来，只有她知道。”有人提供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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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在早读课将下未下的时候说：“据肇事司机讲，孔海祥出事那天有一个女生在场，而这个女生可以证明他应负的责任有多大。这个女生是不是在我们班上？”
班主任扫视着大家。
在一阵沉寂后，有目光陆续落在罗娅君身上。
罗娅君一动不动地坐着。
班主任从同学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东西，但他不相信，他是了解罗娅君的，单从学习看，她是个好学生。班主任还是决定问一问她，为了谨慎起见，就单独将她叫进了办公室。
班主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话和他的方法，已使罗娅君陷入重重流言的包围之中。
就在罗娅君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室时，教室里就有了这样的声音：“就是她，一定是他们在路上谈得忘乎所以，才导致孔海祥葬身车轮下的。孔海祥的死，她是有责任的。”
办公室里，罗娅君对班主任说了一句话：“我不是那个女生！”然后便紧闭嘴唇不再说话。
罗娅君的神情已经足以使班主任相信她是诚实的，班主任问：“你知道谁是证人吗？”
罗娅君摇头。
从办公室走出来时，罗娅君心里升起荒原般的苍凉。
这一天，所有班级的班主任都问过自己的学生，有没有看见孔海祥出事的经过？回答都是否定的。
后来一位憔悴的司机和两位交警还挨个教室去看，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一个司机，在奔驰的车上，怎么可能把一个路边的女孩看得那么真切？
司机和两位交警出现在罗娅君所在的教室时，众多的目光一下子射向罗娅君，他们希望看见罗娅君慌乱的情形，希望看见司机扑到罗娅君跟前……但罗娅君坦然地坐着。
同学们预期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但流言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司机失望地说：“怎么会没有呢？明明有一个女学生的，她一定是这个学校的。”司机的失望让人感到他的心在流血。
下午放学前，学校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来替她的丈夫找证人的。罗娅君对这个女人一下子出现在她面前，毫无准备。她任凭这个女人紧紧地抓住她，流着泪说：“好姑娘，你可得救救我的丈夫，救救我的一家子！我丈夫是个老实人，他不会说谎的，他没有喝酒，也没有违章驾车，是那个孩子突然横穿马路跑了过来。他急刹车了，可实在刹不住……你看见的，你们学校的学生都说你看见了，你要把你看见的说出来呀，好姑娘，求求你了……”
女人有些歇斯底里了。
罗娅君感到心比被紧紧抓住的手臂还要痛。
围上来的学生几乎把大门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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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赶来的老师替罗娅君解了围，真不知道罗娅君怎样从那女人手里出来。
罗娅君忍住将要落下的泪，对那女人，也对围在校门口的学生，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看见孔海祥出事的经过！”
然后，罗娅君目不斜视地向大门外走去，她面前的人群自动闪让出一条缝隙。
“孔海祥已经死了，你替他做的诸如擦课桌留练习册等事情毫无意义，反倒招惹流言，引出这等麻烦，何苦呀？”罗娅君心里有一个声音说。
“我不后悔。”罗娅君说。
“就为那句话？”那个声音问。
“难道那句话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无论如何，我都不该说那句话。”罗娅君说。
“孔海祥生前是怎样捉弄你的，你忘了？”那个声音说。
“也怪我。要是我善待他，他不会那样。”
罗娅君拿定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早读的铃声刚刚落下，罗娅君站起来，慢慢地走到講台前，看着大家，直至教室静悄悄的，她才开口说话：“我没有看见孔海祥出事的经过！”停顿片刻，她把那天对李春燕说的那句话讲了出来，也讲了在电脑房的预感以及听到孔海祥出事后的感受。她还说：“在我小时候，妈妈杀小鸡我都要落泪，想不到我现在竟那样咒自己的同学，难道长大就意味着走进丑恶？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说那句话，如果孔海祥活着，我一定向他道歉，请他原谅，若是孔海祥在地下有知，我是多么希望他知道我为他做过的那点小事呀……”
罗娅君泣不成声。
整个教室里仿佛只听见吧嗒吧嗒的落泪声。
此时此刻，罗娅君就像一面镜子，立在所有人的面前。这面镜子照出的东西让同学们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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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周的星期一，当罗娅君走进教室的时候，一束鲜花首先映入眼帘，就在她的桌子上。它们是那么奔放，那么艳丽，好像刚刚采来的。罗娅君疑惑地看着同学们，他们的脸上隐藏着笑意。李春燕努努嘴，让她看黑板，黑板上有一行字：罗娅君，我们错了！
浓郁的花香弥漫了整个教室。
这天，罗娅君的课桌凳以及孔海祥的课桌凳，已经被人擦得一尘不染。
罗娅君和她的同学们都体会到了什么叫“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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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娅君收到了一封信，只有一句话：罗娅君，放学后在操场上等等我好吗？
信是李春燕从传达室拿来的，没有贴邮票，没有寄信人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署名。罗娅君猜不出是谁写的。
放学后，罗娅君果真站在了操场上。
黄昏中，操场边的柳树静静地沐浴在夕阳柔和的光辉里，它们的叶子绿得发亮。飘飞的柳絮如无数的小精灵，罗娅君还是没有想她要等的是谁。
肖琴一步步向罗娅君走来。
罗娅君听到了脚步声，于沉思中抬头，看见了肖琴。罗娅君发现肖琴那一束马尾不见了。没有了“马尾巴”的肖琴，使罗娅君觉得面前的人熟悉而陌生。“跟你讲，我们班没有一个女生比得上肖琴！”在听孔海祥说过这句话后，再看到肖琴，罗娅君总要保持一种不亢不卑的表情，说不清为什么。
肖琴没有迎向罗娅君的目光，好像是偶尔路过这里一样。罗娅君习惯性地把她那表情扮到脸上，岂料肖琴到了她跟前，迟疑着停了下来。
罗娅君意外地看着她。
“罗娅君……”肖琴说。那声音不是那种漂亮的、受宠的女孩子该有的。
“是你让我等你？”罗娅君吃惊地问。
肖琴点点头。
罗娅君等着肖琴说出什么，一些柳絮在她们之间悠悠飘过。
“我看见了……”肖琴接着说。
罗娅君一时不明白肖琴的意思，刚想问她看见了什么，然后猛然明白了，因为她看见了肖琴的泪。
“不是我不想作证，孔海祥是因为我才出事的。”肖琴停顿了一下，好像要使自己的心平静一下。在这沉默的间隙里，罗娅君的手想抓住什么，只听见肖琴又说：“那天我的车子坏在路上，孔海祥看见了，帮我修。孔海祥站起来时，眼睛盯着对面路边的一丛淡紫色的小花，对我说我的头上如果戴上那小花会很美丽。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说只要你能采来，我就戴。他果真去了，不想这时一辆卡车开了过来，他应该发现车子的，我也以为他看见车子了，只要他停下来等一下，车子就会过去了。谁知他竟横穿马路跑过去，他好像飞了一下，然后就跌落在地上。当时我真害怕呀，我应该去扶起他，可是我却骑上车子跑了。后来我怕被司机认出来，就把头发剪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作证，孔海祥是因我而死的。如果我作了证，他家获得的赔偿说不定就要少许多；可是我不作证，让那位司机，还有你受冤枉，我又于心不忍。我错过一次了，我不想再错第二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帮帮我，罗娅君！帮帮我……”
也许由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肖琴筋疲力尽地倚在一棵树上。泪，从她的脸颊上悄然划过。
罗娅君紧紧抓住肖琴的手。
罗娅君想起了那天在电脑屏幕上看见的那一行字：“肖琴，我真的喜欢你。”
9
罗娅君说：有些东西，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就像太阳。
那时，2010年的春天将要结束，月季那美丽的花瓣在风中依然翻飞起舞，宛若一首歌。罗娅君的心像生了翅膀一样要飞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