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赵孟頫而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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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290年(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十七年),元朝已控制了整个中国,其治下的武平(今内蒙古宁城)地区却发生了大地震。
  《元史》描写这次震灾的惨状:“地陷,黑沙水涌出,人死伤数十万。帝深忧之。”余震一直持续到9月。忽必烈有点坐不住劲了:一世英武的他终究已年过七旬,龙钟老迈,看到死亡枕藉、人畜尸积、草地龟裂、山川溢流的报告,面对天神不断示儆的恐怖,也表现出敬畏来,连忙“召集贤、翰林两院官,询致灾之由”。
  这时,一个南人、降人,而且还是前南宋王朝的一个皇室、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仕元为翰林侍读学士的赵孟頫跳将出来。
  赵孟頫,不少人只知他是位大画家、大书法家。他的书画作品,如今通常开价都在六位数以上。其实,稍稍了解一点宋、元之际的历史,便对此人的名节不禁摇头了。贵为赵宋王朝的皇族嫡裔,他竟然叛祖背宗,变节出仕,应诏加入蒙古政权,得高官,拥厚爵。当时,不但宋朝的人看不起他,因为他叛宋;元朝的人也看不起他,因为他降元。
  赵孟頫写过一首题曰《罪出》的忏悔诗:“……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骨肉生别离,丘垄缺拜扫。愁海无一语,目断南云沓。恸哭悲风来,如何诉苍昊。”说明他被迫也好,被诱也好,自投罗网也好,难忍寂寞也好,终于后悔出山,成为一个难以原谅的罪过。但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既然后悔,何必当初。
  在这个世界上,人生道路的转轨,事业场景的切换,乃常数也。独是汉奸这一项游戏,为了30个戈贝克而将灵魂出卖给撒旦,那是绝对玩不得的。
  幸好,赵孟頫是一位全天候的才子,无论当时的南宋遗民、蒙元官宦还是后来的明清雅士、民国文人,无不欣赏他那绰约妩媚的行草真隶、华采风流的诗词歌赋、出神入化的水墨丹青。不仅仅书、画、诗、赋一流,赵孟頫文章经济也卓有建树。据《元史》评论:“前史官杨载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人以为知言云。”另外,他与夫人管道升的情感生活也一直为人津津乐道。管夫人有一首诗,精彩生动,至今犹在传唱:“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俩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得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是一首奇思妙想的爱情诗,也是一首琅琅上口的白话诗,虽然是七八百年前的作品,但字里行间,我们还能看到一个妙曼可人的女性形象。
  赵孟頫和夫人在大都的日子,应该说活得不错,但绝不轻松。物质上的穷困是一个方面,精神上的折磨则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生活在异族统治者的窒息环境中,相信他写的那首《罪出》是他的心声。
  赵孟頫刚投诚时,其实并不得意。忽必烈欣赏他的才华,统治集团却猜忌他的忠诚度。所以他被任命为兵部郎中,官阶从五品,级别较低。当时统帅六部的尚书省平章政事为色目人桑哥。元统治中国,将人分为四等,蒙古人为一等,色目人为二等,汉人为三等,南人为四等。桑哥颇得忽必烈的信任。按照奴才信奉的哲学,同为主子驱使,心腹的奴才,要高于非心腹的奴才,资深的奴才,要高于新入行的奴才,桑哥有理由看不上赵孟頫。这个说来也十分可恶的桑哥,与赵孟頫曾有过节:曾因赵犯下的细微过失,当堂施予鞭刑。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个前朝的王孙公子饱受了皮肉之苦,丢脸于朝廷上下。
  正好,发生了这次地震,而且元世祖“询致灾之由”,赵孟頫就想借此报一箭之仇。不过他知道,若独自向桑哥发难,有可能吃不着羊肉惹一身骚。于是,他私底下串连一个名叫阿剌浑撒里的忽必烈亲信近臣,准备搞掉桑哥。
  以夷制夷,也是汉人老祖宗传下的绝活,利用蒙古人,扳倒色目人。阿剌浑撒里虽与桑哥一样,同为忽必烈的亲信,同为老皇帝的心腹。但亲信也有先后之分,心腹也有亲疏之别。赵孟頫想坐收渔利,而他与阿剌浑撒里一拍即合。于是,这个蒙古要员对忽必烈讲,地震就是因为桑哥弄得天怒人怨的结果。据《元史》,阿剌浑撒里为这次进言,很付出了一些代价,“既而彻里至帝前,数桑哥罪恶,帝怒,命卫士批其颊,血涌口鼻,委顿地上。少间,复呼而问之,对如初,时大臣亦有继言者,帝遂按诛桑哥,罢尚书省”。
  所以,绝不能以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来看赵孟頫。不要以为文人不懂政治,不玩政治。只是赵孟頫在政治层面的功夫段级较低、手艺较潮罢了。
  忽必烈何许人也,不是一条目光如炬的沙漠之狼,至少也是一条耳听八方的草原之狐。他已经做了30年的皇帝,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对这个南朝降臣的地下活动,当然不会一无所知。笛卡儿有句名言,这个世界上有着许许多多的纷扰,就是因为人们不大肯待在自己家里的缘故。要是赵孟頫能够安贫乐道,按捺得住,能够厮守着爱妻管道升,不从抗震棚里蹿出来趁火打劫,忽必烈也许就不会找他交流心得了。
  《元史・赵孟頫传》中,记载了这位灭宋的大帝与这位降元文人的一段相当交心的谈话:“帝尝问叶李、留梦炎优劣,孟頫对曰:‘梦炎,臣之父执,其人重厚,笃于自信,好谋而能断,有大臣器;叶李所读之书,臣皆读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帝曰:‘汝以梦炎贤于李耶?梦炎在宋为状元,位至丞相,当贾似道误国罔上,梦炎依阿取容;李布衣,乃伏阙上书,是贤于梦炎也。’”
  民谚云:当着矮子,别说短话。叶李、留梦炎和赵孟頫,都是有前科的变节分子。忽必烈与他探讨汉奸甲和汉奸乙孰优孰劣,而眼前这个汉奸丙,岂非十冬腊月喝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嘛?言外之意赵孟頫再傻也听得出来,其实是蒙古皇帝给他一个善意的提醒:阁下,第一,别忘了自己是谁!第二,千万别走得太远!这年,忽必烈75岁,到底是位老人家了。赵孟頫得感谢人老以后,心肠不那么铁石。否则,他的下场不会比桑哥好多少。看着这位如坐针毡的前朝皇族,头冒冷汗的文化精英,忽必烈口气缓和了下来:“汝以梦炎父友,不敢斥言其非,可赋诗讥之。”
  这对才子赵孟頫来说,不费吹灰之力,马屁诗一首,即席呈递上去。“状元曾受宋朝恩,目击权奸不敢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孝报皇元。”据宋・周密的《癸辛杂识》说,这首诗让留梦炎恨他一辈子。
  此次谈话以后,赵孟頫便请求外调,做地方官去了。也许,他觉得既然上了贼船,又跳不下来,只好拣一个稍稍能避开风口浪尖的处所,暂且栖身了。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一到异邦入寇的国难之际,一到洋人侵略的亡国之时,马上就有汉奸出现。奋不顾身、起而抗敌,成为爱国志士者虽不在少,但苟安当道、甘作良民,不特别爱国也不肯卖国的中间分子居于多数。而为贼作伥、狗彘不若、卖国求荣的汉奸,随着敌我对垒的持久,强弱形势之逆转,就会越来越繁殖、越猖獗。
  可以这样说,中国地大而物不博,唯独汉奸从不缺货,乃最为丰富的出产之一。一场地震后大文人赵孟頫的表现,令笔者联想起许多……
  
  (作者系“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中国作协专业作家、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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