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告别的盛世情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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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老板


  58岁的范玉福技校毕业,最高学历是电大,第一份工作是在北京公交公司的汽车修理厂做钣金,修汽车外壳鐵皮。他后来开了一家书店,名叫“盛世情”。书店在北京师范大学东门对面,地上就15平方米,进门靠右往里走,还有半截在地下——55平方米,里面挤了十几个大书架,过道上堆着成捆没拆封的书,余下的空隙仅够一人穿过。电影学者左衡来逛书店,总感觉自己像踏进了《哈利·波特》里那条和现实世界只有一墙之隔的对角巷的某间小铺子,“破破的、挤挤的、乱乱的”,而“老板怪怪的样子,卖一些特别神奇的东西”。
  那里的常客是文学院的教授、电影学院的教授、语言学学者、历史学者,还有导演张一白。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赵勇记得自己一进店,范玉福就会热情招呼:“哎哟,赵老师,您老今儿怎么闲啦?您可是有阵子没来了。您要的波德里亚的书到货了,最近有本《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卖得挺火,要不您也来一本?”
  在社科院历史理论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冯立眼中,北京有三大学术书店——万圣书园(店长毕业于北京大学),风入松书店(已经倒闭,店长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以及盛世情书店。别看范玉福学历低,有人说:“你跟老板说你是哪个专业的,他能开出的书单比你导师开出的还详细。”
  作为一家社科学术书店,仅是给学术书籍做分类这件事,就足以显示书店店主的水准。有一回,一位文艺学方向的教授想买《权力主义人格》,到了盛世情,在文艺学、文艺理论、哲学、社会科学那几个书架上都没找着。后经人告知,这位教授才知道,这本书最初是心理学和传播学的研究成果,之后因为影响广泛才成为文艺学领域的经典。于是,他又去盛世情的心理学书架上找了一遍,那本书果然就在那儿。
  冯立意外得知,范老板和自己的硕士导师一块吃过饭、喝过酒后,仅因为这点儿关系,范玉福就给了冯立更低的折扣。有时赵勇去买书,忘了带用于报销的公务卡,就跟范玉福赊账。某一天赵勇突然想起,之前赊的两三百块钱还没还呢,等赶去还钱,范玉福却忘了这茬事儿:“是吗?什么时候?”
  范玉福声称自己并不看那些深奥的学术专著,也没有时间看,他说:“叫我老师都高抬我了,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是。按道理来说,我就是一个服务人员……只不过具备基本的业务水平。你给别人服务,若人家问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跟人打交道,别人怎么能认同你。”
  2018年1月的一天,赵勇去盛世情书店,范玉福邀他一块抽烟,选的地儿不是往常的大门口,而是地下室一个5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赵勇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个空间:一张双人床就填满了整个房间,墙沿高高地堆满了书。
  赵勇靠在床头,范玉福靠在床尾,二人开始抽烟、聊天。说着说着,范玉福突然提起一本书,蓝英年教授写的《那么远那么近》,有关苏联作家的随笔集。“我们两口子都读了,写得真是好!”
  赵勇表示自己没读过,范玉福再次恳切地推荐:“赵老师啊,我觉得这本书您可真该读读。”回去当晚,赵勇就在家里找到这本书,读了一遍。赵勇在电话里告诉我:“老范的品位还是不低的。”



  2021年3月14日,盛世情书店要正式停业了,它的辐射也从新街口外大街去往更远处。范玉福贴在店门口的一封手写《致读者信》突然在社交媒体上刷屏:“辛丑春,因近六十花甲,羸弱多忧。奈何子不承业,又罹诸孽,故不再寻新址,店即关停,安度残年。伴圣贤(书)及读者襄助,三十余载,受益良多,一介尘民,做喜欢且能安身立命之本,乃人生一大幸事。书店渐远,记忆永存,愿文化殷盛,人能祥和。”

“姿态得有”


  书店关门第二天,北京刮起了沙尘暴。晚上6点,一位瘦高个儿、戴眼镜的中年男士站在紧闭的盛世情书店门口。他已经从北师大毕业十几年了,其实也只来过一两次盛世情,谈不上有很深的感情。但昨天他的朋友圈被范玉福的《致读者信》刷屏了,无论是导演、学者,还是一些普通的读者、一些北师大学生,都在为这个书店的关门而感伤。
  其实这家书店开了22年,因为年久失修,光线昏暗,墙皮脱落,楼上漏水泡坏了书,天气一热蚊子就多,地下室里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环境并不宜人。书也越积越多,书架从地顶到天也装不下,像要溢出来似的,狭窄的过道堆着成捆成箱的书,一抬脚就可能踩到。有的地方干脆胡乱堆积成一座小书山,一旦被碰倒,整个地下室就乱套了。
  可范玉福不在乎这些,他每天早上10点多就骑一辆小电动车来店里。他不是在书架间腾挪整理,就是弓着身子用那台十几年高龄的、已经泛黄的台式电脑搜集书的资料,有时晚上12点才回家。
  2020年4月,北京新冠肺炎疫情还很严重,他也每天开店。那时生意萧条,但对范老板来说,只要有人来买,哪怕每天只卖10块钱,能吃上饭就行。2003年“非典”时期,他也开着店:“只要我每天在这岗位上,就证明书店还在,我们还在抗争(就够了)……姿态得有。”


赵勇摄

  静闲斋书店老板王培臣曾告诉学者冯立,范老板(有时大家直接尊称范老师)眼光好又精明,非常会经营,虽然很有个性,但是大家都非常服气。冯立也写道,大家去丰台西南物流中心或者朝阳王四营挑书进货,如果碰到范玉福,同行一般会先让他挑书,有些图书供应商甚至会优先给他派货。
  回到最初,范玉福只是北三环边一个摆摊的,三轮车上搭块板,板上摆着那会儿大家爱看的历史人物传记,一度也卖过漫画书。后来,地摊升级成一个铁皮棚子,能遮风挡雨了。飘摇了15年后,1999年,盛世情书店在北师大东门对面正式开张,而书店最初的定位就是主营学术专著。   书店占据了当时最好的位置。那时,中国电影重镇就在以北师大校区为中心的“新马太”地区(新街口、马甸、北太平庄三处的集合)。那时,新人导演张一白去“新马太”都是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他在微博上写道:“每次去那里,都得顺道去盛世情书店,久成习惯……那个阶段,年轻而努力,对未来充满信心,为未来而充实知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电影重心已然东移,‘新马太’的故事已成传说,买书也已习惯网购。”
  头几年,盛世情书店在地上一层有100多平方米的店面,店里除了范玉福和他的妻子范巧丽,还雇了三四个员工。遇到开学季,书店收银台处得排上10分钟队。但2005年之后,随着网购的兴起,北师大周边的民营书店陆续倒闭,只剩下盛世情。
  范玉福先是缩减了店面,从地上100平方米变成了地上15平方米,再附加一个地下室。接着又裁掉了所有员工,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经营。再往后,他干脆把地上的店面转租出去,分别租给过文具店、足疗店、美甲店。临街大门上“美甲美睫”的粉色灯牌、“养生足道”的亮黄色招牌彻底包围了“盛世情书店”古朴的实木招牌。
  盛世情书店没有被“非典”、网上书店、电子书击垮,却在2017年11月2日收到了一纸来函——北京电影洗印录像技术厂要中断和书店持续了20年的租房合同,限他们于当年12月31日搬走。范玉福为此失眠了,头上还斑秃了。他发了一封回函:“接到函后,感到十分意外,措手不及,本店已经和贵厂友好合作近二十年,没有产生任何隔阂。”他还写道,家庭生活全部来源和财产都在店内的货物上,实际困难客观存在,无法搬走,因此恳请酌情考虑。
  当时,《北京日报》记者路艳霞致电北京电影洗印录像技术厂,得到的回复是:“只是因为和书店的合同已到期,今年不再续租了,这是纯商业行为。”半个月后,《北京日报》发出对盛世情书店的报道,书店受到媒体和有关部门的关注,又活了过来。但范玉福始终信心寥寥,在店里一直挂着“撤店大甩卖”的标识。3年来,范玉福一直告诉来买书的读者,不想干了,这店随时要关门,至于什么时候关还不知道,“等信儿”。

解脱


  书店关门当天下午,“理想国”发了微博,转发量超过5万。编剧史航也发了微博:“虽然连告别都来不及说,但看到老板的告别信,觉得真好,社会人难有的风骨,文人还有。”张一白也写道:“瞬间引发回忆——我的青春和我的读书生涯和那个瘦削、戴深度近视眼镜、说话嗡嗡的老板,六十后面的‘花甲’二字,刺目且伤感。”
  我是在书店关门后第5天晚上见到范玉福的。盛世情书店里突然亮了灯,我去敲门,范玉福套着围裙,正坐在空荡荡的书架和几个纸箱子之间吃晚饭。明天就是这间店铺正式交接的日子。范玉福说:“这不在整理嘛,今天就完事了。我这些天一直没休息,在归置,多狼狈,你看。”



  所有的书终于都被归置到三个地方:范玉福的家——“我家110平方米的房子,这些书现在基本得占用50平方米”,离书店不远的50平方米的半地下库房,以及最近刚租的20平方米的仓库。“解脱了,真解脱了,我在那个泥潭里拔不出来,有点沉浸在里面了。”提起已经关门的书店,范玉福没有丝毫遗憾。“(我)能被人家认可,尤其是被这些……读书人认可,我觉得知足了。这些读书人都不是一般的人,都是在圈子里有影响力的人,有话语权,你还想怎么样,人活一辈子,干一件自己知足、喜欢的事,那还不开心啊”。
  原本他还指望两个儿子接管书店,但“时代不同了,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两个孩子从小就不喜欢看书,也不常去书店,只在高中寒暑假时每天给50块钱才帮忙看店。但范玉福觉得,也不是非看书不可,“有(书店)这个环境的熏陶,土壤是肥沃的,就算你不读书,也能接触一些外边场合接触不到的东西,这里面没有铜臭,所以他们现在还像个男孩子的样儿,没有圆滑和狂妄自大”。
  范玉福从小就跟随父母从马甸(盛世情不远处)下放到300里地以外的延庆县花盆公社,“山沟嘛,你知道”。多亏了知青们偷偷带去的书,以及小学三四年级时,老师任命他为图书馆管理员。“农村的图书馆能有多少书,但是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个打开世界的窗口啊”。
  他解释自己为什么开书店:“我也自私,开书店完全是为了自己能明白点事,说句不好听的,没裤子穿、吃不上饭我都不害怕,我就害怕思想没有改变,这是最可怕的,你这一代没改变,下一代还是这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胎换骨。”
  书店关张后,范玉福打算回延庆开民宿,老同学、老朋友都在那儿。民宿里当然要设个阅览室了。但范玉福并不打算把盛世情的学术书籍运过去,谁看《新石器时代考古》这么深奥的书啊?
  他会继续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卖书,至于以后还进不进新货——范玉福像被看透心思,笑了起来:“有合適的还接着进呗,就跟你们‘双11’‘6·18’‘剁手’一样,我得的就是这病,怎么办啊,治不了了。”
  就算这辈子卖不完库房里那些书,范玉福也不打算把书留给两个儿子:“你扔给他,将来你若不在,他们必然给你当废品卖了。”
  曾有位来自沧州的老先生临终前给范玉福寄来了一箱书,那里有他保存的清代线装本《黄帝内经》和光绪年间的《诗经》,书脊都散架了,书页上都是虫蛀。老先生此前只来过盛世情书店几次,和范玉福并不算熟识。“他觉得这些书放在老家会被糟蹋,一张纸也不会剩下”。
  现在范玉福也计划好了,等他离世,就让孩子们把书全烧给他:“我宁愿这些书跟着我走。”
  (淑 琴摘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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