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手臂上有一块蓝色的痣，这是通往回忆国度的记号。回忆里，天总是特别蓝，蓝得好像每天都有人擦。在蓝天下，我年轻的妈妈储存了一些茶叶。这些珍贵的茶叶是她们学校每个季度伴着一小包胖大海发给每位教师的，每次只有那么一丁点儿。茶叶发下来，教师们争先恐后地用红色的暖瓶打来开水，冲泡着新鲜的茉莉花茶，那又暖又香的气息就像一场盛宴，在办公室里弥漫。可我的妈妈她不爱喝茶叶，于是她一直在琢磨把这些芬芳的小颗粒怎么处置。后来，她做了一件很奢侈大胆的事儿，她把那些茶叶装进一个白底红山楂图案的布口袋里，然后封口，做成了一个小枕头。
　　枕头外面，铺着镶有漂亮小动物的枕巾。
　　这枕头只有一个一岁的小孩能枕，因为它实在太小了。
　　茉莉花茶，清香如茉莉，清火，明目，镇静，安神。我睡在上面打着哈欠，我妈笑得美滋滋的，才不管外婆骂她败家。
　　后来我长大了——小时候我经常写这句话——后来我长大了，我妈把小枕头换成了大枕头，她喜欢用麦壳做枕头的馅儿，她说，那些棉花枕头太软太没姿势，枕了以后会脖子疼。她说麦壳有声音，对耳朵好。
　　她不知道去哪里买来那么黄澄澄的新麦壳，如同田野秋天的衣裳。她筛啊选啊忙得不亦乐乎，她又把茶叶填进去，小枕头变成大枕头。茶叶余香仍在，稻谷味道安稳，我的人生进入丰收年。
　　再后来，我去读大学了。报到那天我们坐在一大堆学生处发来的床上用品中间有点呆，我妈捏着那只学校发下来的枕头，她说，这枕头不好，你再去买一个新的吧，你是大人了，得自己学着生活。然后她又给了我一些钱，就和我爸坐火车回家了。
　　我跟着他们跑出好远，我哭了，后来我最好的好朋友把我揪回了寝室，我们晚上还去了夜市，吃了很多羊肉串，我又没心没肺地快活上了。
　　一年后，她来武汉，和我爸去一个叫卓刀泉的地方逛了逛，然后两人提一大袋子荞麦壳回来，自顾自做了两个大枕头。她说得振振有词：你们这些人，太懒，这么好的荞麦壳做枕头多棒，你们却天天枕在棉花上。
　　据说，在妈妈年轻的时候，荞麦枕头可是最好材质的枕头，所以她很爱，很珍惜。但是对于我来说，幼年时她给我的茶叶枕头，才是人生里最奢侈的享受。我和她一起缝枕头，缝好了她拍拍它，舒口气：这才叫枕头呢！
　　然后她把枕头晒好了放在房间里，又回北方去了。秋凉了，她嘱咐我们把夏天的衣服晒一晒，收起，这样在南方的秋冬天气里，就不会因湿冷而发霉。一个人若是没有人疼爱，就相当于一个空心的枕头，孤单寂寞。有人爱有人牵挂，枕头就充实了。我现在也储存了一些茶叶，我会在明年夏天填到妈妈做的枕头里。苦丁茶，苦而有回甘，叶片碧绿，微卷曲，清火，明目，利于肠胃。
　　
　　编辑/孙栎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