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公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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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灵顶替了帝子灵的身份,混入唐门中,取得了窦秋雨的信任。此时唐门中正因唐家兄弟俩和窦秋雨的三角关系而暗潮涌动,死灵顺势而为,搅乱了这摊浑水,引得他们自相残杀,并趁机偷走了唐门的秘宝——朱雀之灵……

卷三

第十七章 风云诡 遗珠芥子帮


  一个布设简单的卧房,萦绕着淡淡的檀香的味道。床很柔软,自从下了两界山,她还从未睡过这样一个安稳又清甜的觉。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挂着一个粉色的帐篷,床边系着一对铃铛。有风吹来,唤起轻轻的铃音,床边的男子温和地看着她:“你醒了。”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你。”
  男子笑了,嗓音还是那么好听:“没想到会是我吧。如果当日我没有碰巧去麻湖岭猎鹰,你怕是要被活捉回唐门吃尽苦头了。”
  她轻蔑地笑了一声:“未必。”
  她试着撑起身子,却不想浑身酸痛。他说:“别急着起来,我命人给你准备了莲子粥,吃点填填肚子。”
  她四下瞧了瞧,问:“这是哪里?”
  “是我在义城的行馆。”
  义城。她默默回忆了地图,这义城郡在川蜀北界,离八台山甚远,已不在唐门的控制范围,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不过我很好奇。据说你进了唐门之后,颇受那唐无极宠爱,怎么今日却这般狼狈地出逃?这可不像当日那个一往无前的你。”
  她知他有意讥讽,也无意与他饶舌,只说:“大公子与老爷内斗,二公子坐收渔利,趁势逼死了父兄。我在唐家无立足之地,只有逃出来才能保命。”
  他颇有意味地看着她,到底也没再问。
  她转移了话题:“你堂堂芥子帮三把手,怎么还逍遥到了义城?就没人催着你处理公务么?”
  他撇了撇嘴:“师父召我来帮他打打杂。”
  “师父?”
  “嗯。芥子帮何须长老,是带我入门的恩师。”
  何须长老,这个名头她倒也听过。
  这时,门外进来人:“三爷,何长老叫你。”
  他起身对她说:“你在这,呆会儿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说着就出去了。
  房间里只留下她一个,她靠在床头,看着这间似是女子的卧房,不由得生出一股久违的寂寥。这回从唐门带走朱雀之灵,也算是有惊无险。她已将那宝贝藏在一个极密之地,发了信通知三伯去取。她当然知道没了这东西,唐无极必死无疑。可天道轮回,杀人偿命,何况他杀的还是十五叔。
  敲门声又响,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她定睛一看,竟是那寄柔,不由得“呵”了一声。
  “怎么,见着我很意外吗?”寄柔放下食盒,端了一碗粥给她。
  “不意外。风流三少走到哪里都要帶上姑娘,我懂的,只是没想到是你,看来他还挺喜欢你的。”她接过粥来,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寄柔挽了手帕,忽然说了句:“他并不喜欢我的。”顿了顿,又说,“太喜欢的人带在身边,没办法长久。”
  小云一听这口气,竟像是知心姐姐找她谈心来了。咽了一大口粥,默默地听她说。
  “原本我以为他喜欢你的。”她注视着小云的眼睛。
  “嗯?”
  “其实也不是。”她自顾自地说起来,望向了房间的一个角落,“他真正喜欢的——是她。”
  那里挂着一幅女子的肖像。女子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的脸还有些许稚嫩,唯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透着灵气。乍看之下,与小云的容貌有些神似。
  “她叫采薇,是三爷第一个喜欢的人。”
  小云这才恍悟,为何他听一曲《采薇颂》都会流泪。
  “我第一次见这画像,也觉得与你有些像。他之所以对你另眼相待,大概也脱不了这采薇姑娘的干系。”
  “这姑娘去哪了?”
  “失踪了。大家都认为她死了,只有三爷还觉得,她不过是失踪了,躲起来不见他。”
  “……也是可怜之人。”
  两相默默。寄柔拿了小云吃剩的空碗,站起身来:“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小云忍不住问她:“看你也是有傲气的人,怎么还甘心为我端茶送饭?”
  她侧过身子:“他喜欢你,我们就是敌人;他不喜欢你,我们就是朋友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小云轻轻一叹:为了一个男人,何至于此。
  夜幕降临,这处小院远离市井,格外幽静。
  小云连日来被寄柔照顾得格外妥帖,早已能行动自如。最近经常看不到庞三的影子,据说他在忙着即将于蜀北召开的大会。
  用了晚饭,她信步在院内散心。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僻静地儿,这里有个阁楼,里面灯火如豆。
  她推门进去,庞三正坐在书桌旁。抬眼便看见她,但见她身着一身蜀绣旗袍,白色的缎子,更衬得脸晶莹玉润,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正炯炯地看着他。
  他愣了下:这身衣服,是采薇的旧服。
  “难得找个小楼偷偷闲,这会儿又被你发现了。”他微笑地对她说。
  她默默转身欲走。
  “来都来了,坐一会儿吧。”
  她又默默地坐在他面前,见他的案头摞了一堆信件和请柬:“帮中大会要用的?”
  “是啊。”他捏了捏眼睛,向后靠去,极累的样子。
  “还真是辛苦啊。”
  他笑了:“这个世道,没有谁是不辛苦的。你不也是吗?”他的眼神直直地射过来,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射出一个洞来。一刹那她开始惶恐,眼前这个号称无事不通、无事不晓的江湖第一帮的三把手,很可能早就将她看了个通透。
  可他并没有杀气。
  下山这么久,她已经能从一个人的气息嗅出危机。但眼前这个人没有,他的气息是安全的,温和的,甚至,爱怜的。
  是因为画上那个女子吗?
  “我在房间中……看到一幅画。”她终于提起,“听说,是你的初恋?”   “哦……”他的眼睛忽然空了,思绪像被拉出了好远,“这么一想,快七年了啊。”
  十年之前,洛阳街头,她还是一个卖花女,上来就问:“公子,买花吗?”他本不想买,但她的眼神那样期待,只好买了两支。谁知从此之后结下缘分,越走越近,不知觉相伴三年。直到那年大会前夕,他们因琐事吵了一架,她负气而走,再也没了音信。
  “她,一直都没有消息吗?”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他默默念着,眼中一片空旷,“我还带她见了师父,难得师父如此中意。如果我没有和她吵架,也许我们早都成了婚,有一个家庭。可是她就那么走了,我找遍了大江南北也没有找到她。她一定气死我了,再也不肯见我了。”他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那模样像是一个孩子。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然而七年之久,凭借芥子帮对江湖消息的掌控,总不会一点消息也无。想到这里,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小云在庞三的行馆又住了些时日,直到外面的风声不似之前那么紧,她想,应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这一日,她来到庞三的书房,想向他告辞。
  “帮主亲临那日,会场的安保一定要格外注意。闲杂人等禁绝入内,此乃重中之重。”
  屋内传出一个嗓音极细的男声,立时将她震在了那里。
  她听过这个声音。
  还是在一年前的孽镜台顶。
  “莫慌,结鼠群阵!”的叫声犹在耳边,十七叔凄厉的哀号已在她的脑中炸开。这个声音,她永世不会忘记。
  门开了,里面的人走了出来。庞三见她站在这里,忙对那细声男子介绍道:“师父,这是我的一位好友,云姑娘。”又对小云说,“小云,这是我的师父,何须长老。”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真实样貌:一张细窄枯槁的脸,眼角皱纹深深,双眼似空非空,嘴角似笑非笑。
  她笑靥如花地唤了一声:“见过何长老。”
  那长老眯起眼睛看着她,就对庞三说:“风伢子,你的红粉知己会不会太多了些。”
  庞三脸上一红:“师父您误会了,小云只是我的普通朋友。”
  “哎,上回见的那个……阿柔吧,不也是你的普通朋友?”
  庞三吃了一噎,说不出话来。
  那何须长老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姑娘,交友要谨慎哪。”说罢笑着离开了。
  庞三匆匆对她说了一句:“我师父喜欢玩笑,你别介意。”随后也跟随那何须去了。
  二人都不曾觉察,这姑娘已经浑身发抖。

第十八章 黑冥洞 囚牢现地藏


  夜深人静,偶有夜鸟的啼叫。
  何须在义城也有自己的行馆。他忙了一天回到馆内,叫下人去打热水来洗脚。他向来睡眠不好,睡前洗洗脚能让他更快入眠。
  下人还没过来,他靠在椅子上小憩,脑子却不得闲。大会召开在即,又将迎来一波明争暗斗。幫主裘坚诚已经老得不像话,他唯一的儿子裘佛年龄又太小。原本三大长老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然而最受帮主器重的汤长老偏巧死在了两界山上,现下就剩了他何须和熊泰。那熊泰对帮主之位虎视眈眈,在帮中呼声颇高,不可小觑。幸亏自己还有风伢子这个臂膀,不至于失势。
  婢女把洗脚水端来了,他没抬头,直接伸出了脚。
  半晌也不见她继续伺候,他这才抬起头,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脸孔。
  “你是……前日见过的云丫头?”他有点讶然。
  她笑意盈盈:“见过何须长老。”
  “你怎么来了?风伢子没陪你一起?”
  “他忙着,叫我来伺候师父。”
  他默默地看着她。
  有些时候,了解一个人不必千言万语。有些人的经历过往,都刻在了脸上,映进了眼睛。从见她的第一眼,他就看出来这个姑娘可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今日她送上门来,不知打着什么主意。不过她看起来还是太嫩了,不知道能不能经得住折腾。他喜欢玩刺激的,这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可是,这姑娘的长相,却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让他快活至极的人,一个让他痛彻骨髓的人,一个至今仍活在暗无天日里的人。
  他笑了:“过来,到师父这来。”
  “还没找到吗?”
  下人害怕地摇了摇头。
  “废物!那么大的一个人,你们就连个影子也找不到?”庞三怒吼。
  他气愤地砸了桌子,三天了,小云忽然间就失踪了。她房间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带走,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和口信。
  眼下的情景何其相似,他止不住发抖:不,不要再让我经历一遍这种事……
  黑暗,潮湿。
  她终于醒来,眼睛一点点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里应该是个地窖,四面都是土墙,墙上燃着微弱的火把。空气很闷,有污浊的臭气。
  她看了看身上,衣服完好,手脚却被铁链拷住。
  脑子仍是昏昏沉沉的。她想起来,自己来到何须长老的房间,还没等她用上幽元散,忽然就吹来一阵邪风,她迷迷糊糊地就倒下了。
  她喊了一声:“有人吗——”
  没有回应。
  她饿极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忽然间,她好像嗅到了饭菜的香味。她不由自主地爬了过去,忽然撞到了一双腿。
  “饿了吧?”
  仍是那邪魅的嗓音,一听到这个声音,她就恨不得将他的声带扯出来。
  但仇恨抵不过饥饿,她拽着他的裤脚,拼命地点头。
  他蹲下来,将一碗香喷喷的饭菜扣在污浊的土地上,和蔼地说:“吃吧。”
  她在发抖,不知是饥饿还是恐惧。
  他的眼神渐渐变冷:“吃吧,像狗一样,用嘴叼着吃。”
  她看着地上的饭菜,是那么香甜,是那么恶臭。腹内饥饿如火,她终于俯下身去,将脸埋在了一堆污泥之中,用嘴叼起那混着污泥的饭菜,从一小口到一大口,最后开始狼吞虎咽。   他哈哈大笑:“好,好一条小狗。我最喜欢狗了。”
  她拼命地吃着,眼泪齐下。他突然一把抓起了她的头发,恶狠狠地看着她:“泽风从不会给我上贡美女,你是谁,为何接近我,是不是熊泰派你来的?”
  她呜呜地哭着,满嘴饭菜的污泥,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
  “什么?你叫我什么?”
  他听了半天,才听出她叫的是“師父”……
  “乖。”他擦去她脸上的泥巴,“好孩子,师父疼你。”
  他没有在地窖里呆太久,给她送了饭不至于饿死,他又转身返了回去。临走前锁上了重重的铁门。她呆呆地看着那大铁门,眼泪是沁入心底的凉。
  她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偶尔何须会来给她送饭,绝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地牢昏暗无光,她不知日月交替,分不清今夕何夕。她只是发现,其中有一面墙,泥土似是松了,格外柔软。她用手去挖,每日挖深一点点。
  忽然有一天,从这面墙后传来隐隐的歌声。她心头一震,顾不得双手血肉模糊,拼命地挖下去,足足用了半天的时间,终于挖出一个能容人通过的洞出来。她钻了过去,心顿时凉了半截:这里仍是一个牢房,阴暗、潮湿、臭气熏天。
  墙角蹲着一个人,正在哼哼唧唧地唱着歌。那人破衣烂衫,披头散发,声音沙哑,一时间也分不出是男是女。她试着靠近,轻声开口:“喂——你好吗?”
  那人突然跳了起来!转身冲她大笑:“喂——你好吗?”
  她吓了一跳,这才看清是个女子,蓬头垢面,缺了两颗门牙,犬坐于前,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试着跟这疯女子讲话:“姐姐,你听懂我吗?”
  “姐姐,你听懂我吗?”
  “你是谁?你来自哪里啊?你还有亲人吗?”
  “你是谁?你来自哪里啊?你还有亲人吗?”
  她暗自叹气:“看来你也是被那何须关进来的。”
  对方也叹气:“我就是被那太监关进来的嘻嘻嘻。”
  “……你说什么?”
  疯女子突然放声大笑:“对啊!他就是太监啊!是我把他咬成太监的哈哈哈……”
  她震惊地看着这疯女子,回想她在倾姿楼曾目睹的那一切,她怎不知那何须曾经对这可怜的女子做过什么?
  饶是经过大风大浪,此刻她也忍不住浑身发抖。
  那疯女子像没事一样,又唱了起来:“不遑启居,玁狁之故……嘻嘻嘻。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哈哈哈……”
  小云捂住了嘴巴,此刻她终于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了……世道怎么可以这样黑暗,人生怎么可以这样辛苦……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走过去,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把她吓了一跳。
  何须不知何时出现,站在暗处,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他的气息是恼羞的,是愤怒的,是充满杀气的。
  他一步步走过来,小云护着那女子直退到墙角。
  “乖,到师父这来。”
  她摇摇头:“你这个疯子,变态。”
  他顿住,忽然瞬间逼到她的眼前,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咙:“贱人!你们都该像狗一样跪在我面前。你既然不想做狗,好啊,那就做鬼去吧!”说着便狠狠地扼住她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那疯女子突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腿。他吃痛,一脚将她踢飞,然后扔下小云,直去到那女子身边,怒骂道:“贱人,我早该把你处死。你活得已经太久了!”说罢,抬脚便猛踢她的腹部!她痛苦地呕了一声,直吐出一大摊血。
  “不!”此时的小云,浑身暴热,双眼血红,从上到下,滚血翻腾。一股混热之力在她的奇经八脉四处奔撞,她几乎不受控制,一道掌力便将他打飞了出去!他撞到铁门之上,惊道:“这贱人毫无内力,怎么有这么强势的内功?”
  她的眼前一片血红,她已分不出南北西东。
  人皆成佛,我独成魔。路尽花明,命尽长生。
  “地藏诀!”
  她张开血目,长发飞扬,似有千钧之力,从掌中激射而出!何须中了这泰山一掌,惨叫一声,全身的血肉瞬间崩裂,整个人直接瘫在了地上。
  地牢内轰声阵阵,摇摇欲坠!她发了这一掌,痛呕了一口血,瘫倒在地。

第十九章 采薇曲 哀歌奏绝唱


  庞三是在第二天下午收到的消息,说何须长老的行馆发了地震,他老人家被砸成了重伤。
  蜀界多地震他是知道的,然而这次地震却怎么单独震了师父的行馆,实在蹊跷。问那报信的来人,只是支支吾吾。他火速来到了师父的行馆,刚一进门,就见满目断壁残垣,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着收拾。
  荆老大见他来了,连忙过来:“三爷!您可来了。何长老危在旦夕啊……”
  “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也不知怎么轰隆一声,庭院塌了大半。我们以为发了地震都往外跑,但没再见异常。然而,下人抢救现场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地牢,从里面挖出了何长老和两个姑娘,三个人都受了伤。何长老受伤最重。”
  庞三奇之:“什么地牢?”
  荆老大抹了一把汗:“我们从来就不知道这里还有地牢。”
  “快带我去看师父!”
  去师父卧房的路上,庞三心中隐隐不妙,他跟随师父多年,师父的武功虽算不上顶好,处理帮中事务却是一流,这也是做弟子的深为敬服的地方。然而他的感情生活却是个谜,他早前成过婚,但很快就分开了。据说是他夫人与旁人有勾连,最后和人私奔了。此后他再未娶,一直独身。然而在七年前,他发生了很大变化,声音也变细了,脾气也变怪了。周围人有说他得了什么秘笈,练了神功,但徒弟们都认为那是子虚乌有的事。
  一进门他便看见师父躺在床上,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医师说他的骨骼和内脏都受到重创,只靠续命丹吊着一口气,怕是不妙。
  “怎么会这样?”他气急败坏地说,转身冲着荆老大:“那两姑娘是怎么回事?”   “在厢房,这会儿已经醒了。”
  “走!”
  来到厢房门前,他推门而入,见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女子,不是小云还是谁?
  “小云!你怎么在这?”他眼睛一亮,冲到床边,见她脸色惨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看着他只是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墙角——
  那里蹲着一个人,披头散发,哼哼唧唧地唱着歌:“不遑启居,玁狁之故……嘻嘻嘻。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哈哈哈……”
  庞三愣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边,见她衣衫褴褛,露出的皮肤尽是血痂和青紫色的伤痕。他轻轻扳过她的身体,拨开她披散的长发,露出了一张肮脏又似曾相识的脸。
  身后传来小云的声音:“是何须……把她囚禁起来……七年的虐待,她的神智已经混乱了,认不得人了。”
  他看着她痴痴呆呆的脸,哽住了。
  她瞧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渐渐收起了傻笑,涣散的眼神开始一点点聚集。久久,忽然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公子,买花吗?两文钱。”
  他的泪水顷刻决堤,心疼地拥她入怀:“采薇啊……”
  听小云讲了一番前因后果,他终于明白,为何在带她见了师父之后她就失踪了,为何他这么多年掘地三尺也没有挖出她的一丝消息,又为何,师父在七年前忽然像变了一个人。这个变态……这个畜生!
  “啊啊!”他痛不可抑,猛然冲了出去。一脚踢开何须的门,拔剑便向床上刺去!荆老大眼疾手快,扑身去挡,直接被他刺穿肩膀。他红着一双眼睛,怒喝道:“今日屠贼,神挡杀神,鬼挡杀鬼!”
  他一剑刺了下去,直接洞穿了何须长老的咽喉。
  他双手握着剑柄,在曾经的恩师身上连连刺戳,剑剑透骨。鲜血喷溅在他的身上、脸上,他浑然不觉。铺天盖地的恨意和讽刺已将他灭顶。既然此生已注定无法超脱,那就让自己一起变成魔鬼吧!
  不知刺了多少剑,床上的尸体已经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血块。他直到身体都虚脱,俯身趴在尸体的耳边说:“就叫你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了你。你不是喜欢地牢吗?好啊,我给你挖个窖,搭个架,把你晾成干,每日里抽你三十鞭……别想着死了就完了,你倒是极乐了,可你把我们都留在了地狱!”
  外面的下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惨叫惊呆了,只听从长老房间里传出撕肝裂肺的怒吼,直震得房顶上的乌鸦都飞走了。
  他恍恍惚惚地回了厢房,看着蹲在地上怎么也不肯就座的采薇,听她絮絮叨叨说着众人都听不懂的话,他的心都碎了。他坐在地上,抱着采薇痛哭不已。
  小云眼见此情此景,也是不忍再看。
  忽然一声利刃刺破血肉的钝响,就见采薇眼睛突然瞪大,嘴巴张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庞三手中的匕首,已然洞穿了她的心脏。
  小云从床上跳下来:“你疯了?”
  他不说话,采薇胸口的血喷薄涌出,她的脸迅速地白了下去。直到最后一动不动,死了。
  他抱着她尚温的尸体,忍不住泪雨滂沱,喃喃自语:“那样美丽温婉的你,也不会喜欢现在的自己吧……痛苦都结束了,好好地去吧,我的女孩……”
  屋内静极,只有泪水滚落的声音,敲打在心上,轰轰烈烈如同响雷。
  屋子里再次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第二十章 布武殿 审判何堂皇


  三日之后,芥子帮大会。
  因为何须长老横死,原定的议题都被推迟,审判庞三成了帮中紧要的大事。
  大堂之上,高坐一位满脸虬须的老汉,头发已经花白,正是芥子帮帮主裘坚诚。裘坚诚在年轻的时候使得一手好斧,纵横陕西、宁夏一带,江湖人称“雍州铁斧头”。他的命硬且克妻,一连娶过四任老婆,都在进门之后或病死或意外身亡。后来是本达禅师云游到此,见了他的面相,让他扔了两把铁斧,不准别人再叫他的外号,这才解了他的厄运,于五十岁得了一子。想到这来之不易的孩子是本达高僧向佛祖求来的,便给这孩子起名“裘佛”。
  此刻,裘坚诚坐在首座,十五岁的裘佛侍立一旁,下首的第一座便是熊泰,此人身形健壮,皮肤黝黑,一双虎目,正盯着堂下五花大绑的庞三。
  “你是說,是何长老囚禁了你的爱侣,你一时义愤,才将他捅成了那副模样?”帮主问道。
  庞三笔直地跪在堂上,三日来,他不吃不喝,已经瘦成一把骨头:“是的。”
  “哼!”旁边的熊泰怒拍了桌子,“你师父和你相好都被你杀了,反正死无对证,你说什么都行了!”
  “泽风所言,句句属实,望帮主明察。”
  裘坚诚看着他,陷入了沉默。他知道他们师徒关系一向很好。昨日见了何须的尸体,捅得跟马蜂窝一般,想来也是深仇大恨。庞三所言,倒是入情入理。
  可熊泰却坚称:“帮主,即便庞三与何长老有私仇,但双方都是帮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怎可私自杀戮?这庞三剑穿恩师咽喉,又将遗体捅得不成人形。此举莫说是我江湖第一帮的高层人物,就连那大奸大恶之徒也未必做得出来。哪里是个好弟子、好帮众的模样?此事帮内帮外影响极坏,决不能姑息。”
  裘坚诚听罢,也觉得熊泰有理,左右为难。那熊泰见帮主犹疑,暗自欢喜:现在何须一派内斗,正好除了老对手。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务必要将那一派党羽除灭干净。
  “庞三爷不是私力复仇,而是为帮除害。”大堂之上,一个陌生的姑娘朗声说道。但见那姑娘手持一封信,正朝帮主走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你说为帮除害,是怎么回事?”裘坚诚问。
  “请帮主过目。”她将信呈上。
  裘坚诚拆了那封信,细细读来,大吃一惊:“这、这何须,竟暗通武当,意欲背叛本帮?”
  这一言惊得众人一跳:“什么?”
  裘坚诚挥舞着那封信:“这是何须的投诚信。因为我帮与武当素来不睦,这何须私下联络恍惚老道,说如果武当愿意出人出力,他可以里应外合杀掉裘帮主和熊长老,他何须便坐上帮主之位,与武当修好。”   堂上顿时哗然。自从武当扣押了芥子帮的耳鼠之灵,他们数次讨要均被拒绝。其间也不知斗了多少回,死伤惨重,双方早已结下梁子。众人议论纷纷:“若是如此,三爷不仅无罪,而且有功啊!”熊泰啞口无言。
  此时庞三抬眼看了一眼小云,她与他对视一眼,尽在无言。
  “慢。”荆老大忽然叫了一声,“帮主,我跟随何长老多年,从未闻他有叛帮之心。请帮主给我看一下那封信,看是否有什么误会?”
  信交给了荆老大,他一字一句读下来。抬头问那姑娘:“你从何处得到的这封信?”
  “何须的书房中。”
  “书房什么地方?”
  “书架下面的第二个格子。”
  “那格子是有锁的,你是怎么打开的?”他的眼神逼视着她。
  “这……”她迟疑了一下,笃定地说,“没有锁。”
  “你确定?”
  “确定。”
  “很好。”他忽然笑了,随即面向帮主说道,“帮主,我敢肯定,这封书信是伪造的。”
  裘坚诚奇之:“那信上运笔走字,的确是何长老的笔迹;信末的印章,也的确是何长老的印章无疑。何以有假?”
  他展开那信:“帮主所说不错,但假也正假在这两处。你看信上开头的称呼:‘恍惚道长尊鉴:见信如晤……’ 这造假者想来是个饱读诗书之人,知道恍惚老道在中州武林辈分颇高,所以在称呼上用了‘尊鉴’二字,却不知道的是,恍惚老道的师父,名讳‘明鉴’。后人但凡致信给武当,为表敬意,这个‘鉴’字皆要缺笔以避讳。何长老掌我帮接待送往之事,这等礼仪不可能不知道。如今信上的‘鉴’字完整,很可能不是出自何长老亲笔,此疑点一。
  “我跟随何长老多年,也帮他办过许多秘事,知道他的习惯:若是极密的信件,他并不盖印章,以防落入他人手中留柄,但他会烧掉信纸的一角,寓意‘阅后即焚’。如今,这等内容的信件,定是极密无疑。可他还是落了印章,而没有烧掉信纸一角,此疑点二。
  “何长老是帮中核心人物,处理许多机密要事,他有一个密室,专门存放机密文件和物件,但那密室可不是书架下面的格子,而是书架后方的暗格。试想一封如此机密的信,他怎么可能放在一个不上锁的格子里面呢?此疑点三。综上,我敢肯定这是一封假信!”
  话音一落,堂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望着那个姑娘。
  裘坚诚发话:“小姑娘,你有何话说?”
  她暗暗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来人,给我拿下!”裘坚诚一声令下,众人一拥而上将她擒住了。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来报:“知府王大人和山南道朱府台来见!”
  裘坚诚和熊泰皆惊:官府的人这时候来干什么?忙起身相迎。就见外面来了一队官差,将这个大院围个水泄不通。
  领头的是蜀州知府王巡营,身边还有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男子。裘坚诚给王巡营见了礼:“未知知府大人亲临,有何要事?”
  王巡营扫视了一圈:“裘帮主,你这里好热闹啊。”
  “今日芥子帮大会,是以人多了些。不过我们聚众只是议事,并未闹事。”
  王巡营笑笑,转身对身边那男子说:“朱大人看这里可有您要找的人?”
  朱恒礼扫视一圈,径自走向那被押的姑娘身前:“玖姑娘,我找你很久了。”
  王巡营即刻对裘坚诚说:“裘帮主,贵帮这位姑娘是一个重大案件的关键人物。我们这边就请走了,您没意见吧?”
  荆老大抢先说:“这怎么行?她是我们重要的嫌疑犯。”
  裘坚诚拦住了他:“既然是官府的要人,敝帮全力配合。”转身对左右说,“把她交给官府!”
  朱恒礼的人立刻上前拿住了她。
  “如此,我们就不打扰贵帮的大会。告辞了。”王巡营和那朱府台拿了这姑娘就走了,貌似他们并不是冲着芥子帮来。
  荆老大十分痛惜:“就这么把她放了,太便宜了!”
  裘坚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默默道:“芥子帮再大,也不要得罪当官的。”

第二十一章 伤长痕 入狱鞭飞扬


  渝东之东,犟山之南。山南道府衙。
  这座牢房虽然很旧,但八十多间铁牢排成两列,看上去仍有股阴森的壮观之感。上一任府台马隆是“三王党”的一员,秉性暴烈,崇尚严刑峻法。自上任以来,冤假错案猛增,且个个处以极刑。地牢每日人满为患,各种刑罚花样翻新。百姓终日提心吊胆、人心惶惶。
  上级巡抚收到大量血书,痛斥这个府台滥杀无辜。巡抚对此心知肚明,但碍于他是“三王党”,一直颇为忌惮。直到百姓忍无可忍,上京告御状,惊动了皇帝。皇上派遣钦差大臣来查,这才算将这个马府台法办。这个钦差大臣不是别人,正是景山王朱守敬。他深知此举得罪了三皇子,便借势下坡,将本应封王的儿子安排在了这里避祸。
  朱恒礼到任以来,励精图治,革除峻刑,平反冤假错案,将上任府台用来修缮牢狱的款子用于民生,深得人心。这座大牢就此陈旧,但依然留有大量刑具,只是很少使用了。
  刑房之内,灯火昏黄。审讯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只见朱恒礼坐在木椅上,眉头深锁。
  他像是发出了最后通牒:“你究竟有没有听清楚那伙贼人是往西北犟山去的?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往西进了深山?”
  那少女跪着,被审了半天已十分疲劳:“他们有可能是上了犟山,也有可能是进了深山。我并没有听清楚。”
  “说谎!”朱恒礼猛拍了桌子,“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告诉我,歹徒是上了犟山。你当时为什么要污蔑武当,是不是有意转移视线,或者是在挑拨峨眉与武当的关系?”
  她只是说:“事情已经太久,阿玖真的不记得了……”
  “好。”朱恒礼话锋一转,“你不记得劫杀案,那你记不记得她呀?”
  狱卒在她面前扔下了一堆腐烂的衣服。
  她认了半天,一把抓住那衣服:“这是子灵的衣服……你们怎么把她挖出来了?”   朱恒礼单刀直入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病、病死的。”
  他的眼光顿时犀利:“你说她是病死的,可我们却在她的腹内发现了断肠草的渣滓。你在我们面前自称侍女阿玖,到了八台山却自称帝子灵,而真正的帝子灵早被你埋起来了。”他俯身逼向她的脸,“你是为了谋求荣华富贵,把她蓄意谋害了吧?”
  “不、不是!”她瞪大了眼睛,极力否认,“她是病死的。她染了很重的寒症,上吐下泻。最后不治身亡的。我没有害她……后来的事情,是我不得已为之的啊!”
  “嘴硬。”他转身吩咐,“用刑!”
  少女被一把扯起来绑在了木桩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将手中的鞭子沾了盐水,笑嘻嘻地对她说:“小姑娘,你还是说实话吧。这一鞭子抽下去,你这一身娇贵的肉儿……啧啧。”
  “大人……大人明察,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大人明察啊!”
  “打。”
  “啪”的一声,沾着盐水的鞭子抽在了少女的胸前。她凄厉地惨叫一声,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
  “我再问你一遍:歹徒为何没有杀你?你是否与凶手有勾连?丢失的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再打。”
  又是“啪”的一声,她再度惨叫,胸前单薄的衣衫已被抽破,露出了血淋淋的肌肤。
  “说不说?”
  她没有说话,仍然摇头。
  “啪啪”四五鞭下去,少女已是遍体鳞伤,仍不开口。身边的师爷有点不忍,在朱恒礼耳边说:“大人,会不会有所冤枉?”
  朱恒礼盯着她的脸,凝神道:“这个女人,并不简单。”
  正当朱恒礼打算与她一耗到底,贴身侍卫路涵却疾步走来,秘密交给他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极为精巧的袖里箭,箭上刻着繁复的龙鳞纹。朱恒礼大吃一惊:潜龙令箭!
  潜龙令箭,乃是皇室专用传递消息的绝密信函。他一把握住那支箭,匆匆吩咐道:“把她关进牢里。”便急急地离开了。
  他一路回到卧房,屏退所有下人,才打开那支箭,从箭腹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蜡纸来。
  信是父亲写来的。上面寥寥几句话,直读得他透心凉,撑不住瘫在了椅子上。
  三皇子将皇帝软禁,“三王党”控制了京城。有一“贵客”不日将到达山南道,密令朱恒礼暗中接应,安排其避祸。
  字字句句,简直穿心透骨。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静静想了一会儿,将路涵叫了进来:“速速打点行李车马。一应生活用品、金钱、干粮、药物、兵器全部备齐,通知八大死士随时待命。快去,勿要声张!”
  忠心的侍从领命而去。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只感芒刺在背。
  接下来的三天,未免人生疑,朱恒礼仍如往常一样接待外事、打点衙务。但心却一直提着。路涵已经探了三回,仍没有在山南道境内发现贵客的踪迹。
  朱恒礼内心焦急,这时有狱头来报:“牢中的姑娘伤势严重,已经昏迷不醒。”
  朱恒礼怒目圆睁:“这种事情也来烦我?”
  狱头战战兢兢:“事关商大官人的案子,小的不敢怠慢。”
  朱恒礼不耐烦地挥手:“找个房间给她,叫大夫来看看。”
  狱头忙领命去了。
  原本在马府台在任时,山南道府衙修得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堪称“山南第一府”。后来马隆倒台,朱府台接任,把府衙里面的楼台馆所都拆了,多余的土地都让出去修了民居。府衙规模骤减。朱大人在这里没有辟地建府,只在府衙内辟了个院子,以便随时办公。府衙内便更加拮据。那狱头联络了费师爷找房间,费师爷找来找去,只有郊外的衙门驿站旧址还有两间空房,便收拾出来腾给那女犯住了。
  大夫给她把了脉、验了伤,说是伤口发炎。开了药嘱咐给费师爷,安排人给她内服外敷,将养一段时间就好。
  正值盛夏时节,朱恒礼在卧房中置了两盆冰,仍是热得汗如雨下。自收到“潜龙令箭”已过了十日,父亲提到的那位贵客仍然没有踪影。他这几日一直在猜想那贵客会是谁,脑子却乱成一团。
  最近庙堂之上没有明显的波动,但暗地里的换血清洗活动已经开始。听闻京师内一半重要的官职都已被“三王党”把持,正在向外地蔓延。目前的形势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拥护三皇子的“三王党”,另一派是以丞相杜闻霆为首的“保皇派”。双方正呈对峙之势。
  正想着,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就见路涵急急进门:“大人,巡抚徐大人来了!”
  朱恒礼一惊:新任巡抚徐知武乃“三王党”成员,这么敏感的时期来访,莫不是听到了风声?
  “快去迎接。”
  月上梢头,朱恒礼和路涵急速往前厅去。一路上看到不少甲胄士兵,原是徐知武帶来的人马,不仅将府衙围了水泄不通,还把守了府衙内各个庭院和要道。
  山南道府衙大厅灯火通明。朱恒礼进了前厅,就见徐知武端坐在堂上,一脸风尘。
  “徐大人入夜来访,可有急事?”朱恒礼见了礼,问道。
  徐知武笑了笑,起身道:“深夜相扰,朱大人莫要见怪。没什么大事,本是我和几位大人在秦山狩猎,活捉了一只斑斓花虎回来。路经此地,却一不小心被那花虎给跑了。那老虎野性极凶,怕是进了你的院子伤了人,就不好了。”
  朱恒礼赔着笑:“徐大人放心,下官这里未曾见到这老虎踪迹。待我着人四处搜寻一番,莫叫它伤了百姓。”
  徐知武却道:“还是好好搜一搜为好。”就见院内士兵闻风而动,在整座府衙翻了起来。
  朱恒礼再无言语,大厅里持续着诡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就见外面走来一个侍卫长模样的人,在徐知武耳边说了句话。徐知武点点头,眼中泛起一丝寒光。
  “看来,这老虎没有进你府衙,朱大人可以放心了。”
  “谢徐大人劳心。”
  “正巧我们打了不少野味,请朱大人赴我们的野味宴如何?”
  此话一落,堂上所有的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路涵在身后小声说:“万万不可。”
  朱恒礼的脑子飞速旋转,一脸笑容道:“徐大人盛情,下官却之不恭。待我稍微安排一下衙务,随后就去。”
  徐知武点头:“请。”
  说罢,朱恒礼带着路涵走出门外,他知道身边定有耳目,只对路涵说:“我交代你的事情,你要放在心上,衙门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路涵庄声道:“您放心!”

第二十二章 落泊地 皇子强认娘


  阴雨之夜,郊外。
  一座低矮的小屋,透出微弱的灯火。这里原本是民居,后因需要在附近修路,这片地被官府征了来,这座小屋便作为官府临时的驿站。后来因为山洪,附近的驿道被迫改道,这个小驿站也就荒废了。
  屋里传出咳嗽声,床上的一个女子脸色煞白,悠悠地醒转过来。
  破旧的床,简易的桌椅,漏雨的房顶。她扫视了一圈,忽见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映入眼帘。
  “姐姐,你醒啦。”是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看见她醒来,露出开心的笑容。
  很奇怪,当他靠近她的时候,她浑身的血液止不住地翻腾,一波又一波热意在她的血脉中燃烧。
  “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叫……”
  “你只是个犯人!不要这么多问题。”还没等小男孩说完,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便粗暴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随后弯身对小男孩说:“少爷来,吃点粥吧。”
  小男孩走到他身边,那男子喂他吃粥,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看上去分外香甜。
  她的肚子也叫了。
  小男孩偏头看她,忽然从男子手中拿过那粥碗来到她面前。
  “姐姐,你饿了吗?我喂你吃吧。”
  “不必了。”她撑起身,一把拿过那碗直接倒进嘴里,半碗粥很快便被她吃光了。
  “你倒真不客气。”那男子冷冷说道。
  她没有理他们。吃了东西,她感觉身上好一些了。朱恒礼真是够狠,一连十几鞭打在她身边,差点要了她的命。其间她也想发动内功来反抗,可是她的心法练得不到家,被打得差点断了气也使不出来。
  她审视着这间屋子,很好。没有铜墙铁壁,很容易就能逃出去。可眼前这个男子,一眼看去便是绝佳的身手,想从他手下逃脱,怕是要费些心思。
  谁想那男子冷冷看了她一眼:“你要走就赶紧走,省得留在这碍事。”
  “……你不是派来看守我的狱卒吗?”
  那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杀鸡焉用牛刀。”
  “……”
  她再不多言,下了床就往外走。却不想刚落地便脚下一软,瘫在了地上。
  小男孩扶着她的胳膊:“姐姐,你的伤很重的。不要走了,让我们保护你吧。”
  一旁的男子见状,忽然起了歹意,拔出匕首边走边说:“这女子是个累赘,干脆一刀杀了了事。”
  她心头一紧,忽见那小男孩伸手挡在了她面前,仰脸对那男子说:“涵哥哥,你不要这样子,人家是个女孩子嘛。”
  ……
  一句话说得好不尴尬。
  眼见逃不出去,她干脆重新上了床。身上又酸又痛,只想好好睡一觉。
  “你给我下来,”那男子说,“这床是给少爷睡的。”
  还没等她说话,小男孩急急忙忙爬上了床,对他摆着手说:“不要不要,我跟姐姐一起睡。”说着钻进了她的被窝。
  身后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先躺着,我出去探探风声马上回来。”
  屋子里就剩下她和那小鬼。小鬼抱着她的胳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炯炯地看着她的脸。
  她被他盯得不自在,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他却拿起她的胳膊搭上他自己的身体,又往她怀里钻:“姐姐,屋里很冷的。你这样,这样抱着我,我很暖和的。”她被动地抱着他,他确实很暖,肉乎乎的一团。
  她随口问:“你是谁,你爹娘呢?”
  他的神情忽然哀伤:“我爹病了,我娘她不在了。”
  噢,一个没有娘亲的小孩。
  “这个世上太多人都没有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淡淡地说。
  他忽闪着眼睛,忽然抬起头来:“姐姐,要不你做我的娘吧?”
  “……”她沉默半晌,“我看起来很老么?”
  “不不。”他连连摆手,“姐姐,你又年轻,又漂亮。你長得和我娘一样。”
  这个小孩分外聒噪,她闭上眼睛不再听。就觉他靠得更近,喃喃自语道:“你抱着我睡好不好,我娘也是这样抱着我睡觉的。”
  就在此时,房门忽然打开,就见方才那男子扶着一个人冲了进来,她定睛一看:朱恒礼!
  那小孩见了朱恒礼,翻身下地就扑到他怀里:“礼哥哥!呜呜……”
  朱恒礼一把抱住了他:“谢天谢地!你没事!”
  一旁的路涵问他:“怎么样了大人?那徐知武有没有难为你?”
  “他扣了我这么多天,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估计怀疑小聪没有在我这里。”他说,“来不及了,车马已经停在前面的茅亭,你们现在就走!”
  说罢,他半跪在小男孩面前:“小聪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不再叫朱恒聪。我给你改个名字——”他看了一眼窗外,但见夜黑如墨,大雨如注,“你就叫叶雨注。”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记住了吗?你姓什么?”
  “姓朱。”
  “不对!你姓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雨注。”
  “好。”他抱起男孩交给路涵,“从这门出去往西一直走,到茅亭去。三刀他们已经在等着了。”
  “大人保重!”路涵抱着孩子就冲入了夜雨之中。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女子。他霎时眼睛血红,抽出随身的佩刀就逼近了她。
  她冷静地说:“朱大人,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   他压根不吃这套:“少废话,既然全都让你听了去,那也只怪你倒霉了!”
  他一刀刺向了她,却被她敏捷地躲过了。他眼皮一跳:这女人有内功。
  他与她对峙在狭小的房间。他咬紧了牙齿:“宁可拼上性命,也要你非死不可。”
  匕首的寒光在房间内闪烁,她拼着躲过了三刀,却因身上无力而瘫倒在地。就在那要命的一刀刺来时,屋外却忽然传来打斗声和幼童的哭泣。
  “不好!他们追来了。”朱恒礼连忙冲出屋外,就见路涵抱着小聪,正与几个黑衣人打斗。
  就听其中一个领头的喊道:“识相的交出那娃娃,饶你们小命!”
  路涵咬牙怒斥:“滚你的狗奴才!”他回身就把孩子扔给了朱恒礼,放开手脚跟他们斗了起来。
  朱恒礼抱着被吓哭的孩子,正想往西去,却突见林中又走出了几个黑衣人!
  此时,屋里的女人正踉跄着走到门边想要趁乱逃跑。朱恒礼顾不上太多,一把把孩子塞进她怀里:“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带着他西去茅亭,若能保全他的性命,我朱氏一族感念你的大德!”
  他扔下这话就闯进了夜色,阻截那些来路不明的黑衣人。
  逃命的时机千载难逢,她想把那男童扔出去,奈何他的两只小胳膊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她左右无法,抱着他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自己体内有一股热力翻腾。她鞭伤未愈的病体竟有了力量,靠着这股热力,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夜色太重,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想尽快远离身后的战场。也不知在泥水中走了多久,雨终于小了一些。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雨霁天明,也没看到什么茅亭。
  怀里的孩子早就哭累睡着了,被雨打湿的身体一抖一抖的。她冒雨赶了一夜的路,身上的鞭伤重又裂开,热血仍是翻滚不停,每走一步都痛若油烹。
  终于,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她晕倒在了路旁。

第二十三章 阴阳错 歧路入武当


  雨后的天气格外清朗,然而上山的路却仍然泥泞不堪。林荫古道上,两个青年男子策马疾驰,一前一后地赶了过来。
  行了半日,头顶的阳光烈了,二人停在了树阴下。将马系了起来,趁着阴凉吃些干粮。
  这二人都穿着靛青色的衣衫,身后还绣有一个黑白相间的八卦图。其中一个约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古铜色的皮肤,唇上蓄了小胡子,给人一种超越他原本年纪的成熟感。另外一个大约十七八岁,浓眉大眼,面如冠玉,原本是极英俊的模样,可是嘴角勾着一抹坏坏的笑,给他这张脸添了三分邪气。
  “这次从嘉州无功而返,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师父交代,想想都泄气。”那年轻一点的青年说。
  “峨眉与我武当已有积怨,此次不欢迎我们上山,原本也能料到。只要如实跟师父禀明,他老人家也不会强求的。”
  “嘁。”他不屑道,“这次咱们哥俩亲上峨眉山拜访,已是我们很大的诚意了。可他们竟嫌我们辈分小,连门都没让进。真是太瞧不起人。”
  那师兄笑笑:“莫再抱怨了,等你何时修得与祖师父一般道行,就没人敢再瞧不起你。”
  少年哼了两哼,啃起馒头来。
  就在这时,他耳朵忽然一动,对他师兄说:“师哥,你听是不是有小孩哭呢?”
  师兄也侧耳听了一会儿:“嗯,像是从路旁的山沟里传来。”
  兄弟两个循声下了大路,在草窠里寻了一圈,忽然发现不远处坐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童,哑着嗓子哭得有气无力。
  那孩童一身脏兮兮的,看不出个人形。小脸蜡黄,声音沙哑。
  师兄连忙上前,给他喂了些水。小孩子抱着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气,这才微微止住了哭声。
  师兄这才问他:“小兄弟,你怎么在这了?你爹娘呢?”
  他迷茫地摇着头。
  师弟摸着下巴说:“这娃娃应该是家人养不起,被丢掉了。”
  师兄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我叫朱……叶雨注,家在……宫里。”
  “宫里?”师兄弟对视一眼,“附近有这么个地方吗?”
  師弟摇摇头:“估计是山里的哪个村子吧。”
  看他一脸可怜相,兄弟两个商量了一下:“还是先把他带上武当,再做打算。”
  这时他忽然说了句:“我娘……在那边。”
  二人吃了一惊,师弟连忙跑过去,赫然见一年轻女子躺在草丛中不省人事。细看之下,竟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啊!”他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咬定那伙贼人进了武当的女证人吗?”
  师兄也走了过来,见她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也分不出个模样,疑惑地问:“是吗?”
  “绝对没错,山南道府衙有她的画像。”他一口咬定,“这女人可把我们害惨了。今天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她自讨苦吃。”
  “别这样说,人都有难处。”师兄俯身拿起她的胳膊把了脉,“还有脉搏,快送上山。”
  二人将这对母子扶上马,又稳又快地奔上了犟山。
  师兄弟二人将那母子送入一间厢房,小男孩累极,摸着床就睡着了。他们又请来药堂的余师父给那年轻的母亲看伤,这才去向师父复命。
  武当派是中州道教的发源地,正气浩然,能人辈出,门人多有精通符咒道法之辈。武当功夫以“真武荡魔剑法”为表,以“北斗星芒”内功为里,加上绝顶轻功“梯云纵”,三大绝招威名赫赫,利于江湖不败之地。相传武当派功力最高的几名前辈名宿从不涉足江湖,而是一直守护着犟山内一处禁地,此地与中州国泰民安息息相关。
  二人入了荡魔殿,师父成化真人正在打坐,二人便给师父请安:“弟子青竹、知难向师父复命。”
  当今武当,以掌门恍惚道人为首,下领成化真人、道名居士、希言居士三大弟子,分别居荡魔殿、终劫殿和济苦殿。武当道士可以出家也可以不出家,真人为出家者,须持戒,不可婚娶;居士为不出家者,可以成婚生子。   成化真人睁开眼,见是他们二人,便问:“为师命你二人赴嘉州与峨眉修好,如何了?”
  “弟子有辱使命,”名唤青竹的大弟子说,“我们兄弟二人在山下等了三日,峨眉未曾准许我们上山,我们最终也没见上渡因祖母一面。”
  “噢?”成化真人挑了挑眉,“峨眉竟这般倨傲?”
  “可不是嘛。”名唤知难的小弟子气鼓鼓地说,“两派有宿怨不是一天两天。这回我们率先低头,去跟他们示好,结果连门都不让进。他们更是放出话来,要讲情就要祖师父亲自上门,这分明是瞧不起人。”
  成化真人缄默不语:师父下了命令,要在明年的“三门法会”之前与峨眉化解干戈,免得斗法之后再生波折。如今派遣使者示好这一法子不管用,还须另觅他法。

第二十四章 纵相逢 不识旧时妆


  常青竹和易知难刚刚离开荡魔殿,余师父的药童三七就迎了上来:“二位师兄,师父说那姑娘受伤很重,前胸后背都需要擦外伤药,让你们想个法子呢。”
  哥俩面面相觑:犟山都是男弟子,此时要给个姑娘上药,却让谁合适?想来想去,常青竹对易知难说:“你去伙房,看看张大娘在不在,叫她帮个忙。”
  易知难应声去了,常青竹随三七去了厢房。
  进了厢房,那姑娘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余师父守在一边,对常青竹说:“是受了很重的鞭伤,伤口已经化脓,急需上药,且饿了很久,需要进食。你给她张罗些吃食,我施针让她醒来,先填饱肚子再说。”
  正是晚饭时间,常青竹端了一碗粥和两碟青菜过来。余师父施了针,又掐了她的人中,好半天才醒来,常青竹手忙脚乱地给她喂了半碗粥,她胡乱吃了又闭上了眼睛。
  这时,易知难进了门,两手一摊:“张大娘跟张大爷上山喂猪去了,估计今晚就住在山上不回来了。”
  这可麻烦了。
  “伤口已经化脓,现在必须上药。”余师父严肃道。
  “没办法,余师父你就自己来吧,你是大夫嘛!”
  余师父却踌躇了:“这姑娘也就十七八岁,我一把年纪了,不合适。”
  “那就常师兄咯。”
  常青竹脸上一红:“我刚定了亲,不行不行。”
  三人面面相觑,常青竹忽然道:“知难,你来。”
  “哈?”
  “你与她年纪相当,又没有定亲,不算占她便宜。眼下治伤要紧,就不要顾别的了。”
  “喂你们……”不等他抗议,二人丢下几瓶伤药纷纷告辞,“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门外传来师兄的嘱咐:“上药归上药,你小子可得老实点,人家是有孩子的人。”
  “嘁。”他低声抗议,“谁占谁便宜还不知道呢。”
  他转身看向她。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眉头紧皱,额头都是汗。衣服又脏又破,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
  他轻轻地将她侧着的身体扳平,让她平躺在床上。他深吸一口气,默念一声:“得罪了。”伸手去解她的上衣。她的衣服是系着的,三两下就解开了。她里面穿着一件素色的肚兜,破出了几道缝,肌肤若隐若现。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女子的身体,此时不禁心跳加快,手也抖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肚兜折进去,只围住她的胸口。待看到她的锁骨和肚腹,不禁瞪大了眼睛:这白皙娇嫩的身体上,尽是猩红的翻着血丝的伤痕,那伤像是原本结了痂后又重新撑裂,如同一道道赤色的闪电劈开了她的肌肤,伤痕又红又肿,还泛着黄色的脓液。
  他算是见过场面的人,此时也不禁颤抖: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子,怎么会受到这么重的鞭打?
  屋里有刚打好的热水,他用柔软的毛巾沾了水,帮她擦拭身上的污垢。每次碰到她的伤口,她都无意识地一抽。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把她的脸、腹部和后背擦拭干净,他拿过余师父留下的伤药,对她说:“这是我武当最好的外伤药,涂抹在伤口上,两天就能痊愈。可是刚接触伤口的时候会比较疼,你忍着些。”
  她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他将那白色的药膏倒在她微烫的身体上,用指腹将药膏抹开。当藥膏渗入伤口的时候,她整个身体都绷直了。他自从来到犟山就没少闯祸,最知道这紫创散的滋味是多么难受。每次用这药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大喊大叫,可眼前这个女子却一声不吭。他不禁看了看她的脸,但见她口中咬着衣服,脸上尽是汗滴。
  她的腹部有一道鞭伤格外深,脓液聚集在伤口上,十分狰狞。若要上药,须将这脓毒排尽。他抽出匕首来,在烛火上烤了烤,对准那脓包便割了下去。
  “啊……”她终于呼痛,整个身体都汗水涔涔,“好疼。”
  她的声音既软又糯,一声就叫得他七荤八素。他脸上一红,一股热血聚在鼻子,差点流出来,他连忙打了自己两巴掌:“罪过罪过!”
  现在她大部分伤处都上了药,唯独胸前的肚兜迟迟没有解开。他心想,就算再怎么年纪相当,这种事也是做不得了。便轻声对她说:“那个……胸前的伤处,我就不帮你了。我把药留下哈,你醒了就自己来吧,我走了。”
  他起身就走,忽闻女子又叫了一声:“痛……”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浑身烧得不像话,意识都模糊了。知道再不施药,身上的肉怕会烂掉。
  “唉。”他只好重新坐回去,犹豫着要不要把她胸前的肚兜解下来。
  忽然他灵光一闪,从怀中拿出随身的手帕系在了眼睛上:“这样好些,不会太失礼。”那方手帕他带在身上多年,平时很少使用,这回倒帮上了忙。
  眼前一片模糊,他终于试着将她的肚兜推到上面去,口中念着:“反正我看不见的啊,要是不小心碰到了哪里,可不是我故意的。”他拿着湿热的毛巾将她的胸口擦了一遍。她的身体很热,他又将药膏倒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胸口。
  就在抹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不小心,他的手好像刮过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一阵异样的触感划过掌心,就听女子嘤咛一声。他浑身一激灵,整个人都绷住了。他胡乱地抹了药,用白布将她的伤口缠上。给她盖上了被子。   扯下蒙住眼睛的手帕,他见她闭着双目,眉头微皱,仍是昏昏沉沉。不知怎么他从头到脚也烧了起来,心扑通扑通直跳。
  他再没看她,急匆匆地离开了。

第二十五章 夜来毒 幽梦忽还乡


  月夜如水。
  离成化真人的荡魔殿不远,是余师父的院子,院子里晒着些中草药,一进入院中,尽是草药的芳香。
  余师父自小在云梦泽百草门长大,是渡厄翁的亲传弟子,医术了得。后来一次因缘际会,给恍惚道长治过病,二人一见如故。恍惚道长便極力邀请余师父上了犟山,作为武当的常驻医师。
  此时的余师父,正坐在灯前配着方子。忽听敲门声响,他起身去开了门,就见成化真人门下的小弟子易知难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他忙把他请了进来:“小易啊,你哪里不舒服?”
  只见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余师父,我难受。”
  “哪里难受?”
  “说不上来。只感觉脸热,胳膊热,胸口热,连头发也热起来了。浑身紧绷绷的,涨、涨得难受。”
  余师父感到奇怪,拿起他的手腕把了脉:心跳很快,气血翻涌,却不见有什么病象。
  “你晚饭吃了什么?”
  他仔细回忆:“三个馒头,还有莲藕和青菜,和师兄们一起吃的。”
  “他们有这个症状吗?”
  他摇摇头。
  “你这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给那女子上药之后就……”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几不可闻。
  余师父眼神一亮,上下打量了他的情状,登时了悟,抚须忍笑道:“哎呀小易啊,你这是中了毒啊。”
  “什么?”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毒这么厉害?”
  “咳,这种毒叫‘夜来幽梦’。无色无味,无形无状。中毒者血气翻涌,身体紧绷,夜不能寐。严重者还可能神智混乱,染上心病啊。”
  他气得冒烟:“我好心救她,她为何下毒害我?”
  “不不。这毒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若不情愿,是没办法染上的。”
  他更不解:“我怎么会情愿?”
  眼见说不清楚,余师父干脆说:“这样吧,我给你开个方子。你回去以后,先打一桶井水浇在身上,神智清明之后,坐念《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一百遍。直至日出东方、心无杂念。照这个法子连做三天,便可解毒。”
  他半信半疑,只说:“好!我便试试。”
  余师父叮嘱:“疗毒期间,切莫再去见她。免得病情加深,无药可救。”
  一连三天,除了早晚两课,易知难闭门不出,躲在房间里打坐,默念《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
  他脑子特别快,读书两遍就能记熟。三天下来,他一门心思念咒,不再胡思乱想,果然神清气爽,也没再出现那晚的怪病了。
  过了十余日,师父忽然召他去荡魔殿议事。
  进了殿,他见几位师兄都在那里,就听师父开口:“为了迎接明年的三门法会,提前与峨眉化解干戈,少林本善方丈致信渡因祖母,愿出面调停双方过节。下月底,在郑州少林寺,我们三方碰头,好好地解释一下误会。”
  烛火跳动。殿内的每个人都没说话。
  “怎么,看你们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师兄陆无涯率先说:“弟子直言,我实在不懂为何我们要如此低声下气地讨好他们。两年前,明明是他们枉顾‘点到即止’的规则,杀害了俊音师弟。不仅毫无愧疚,还屡屡挑衅我们。这一次孟青山和唐寒烟莫名死在犟山脚下,硬说是我们武当动的手,一点道理都不讲。他们既然这般无理,我们又何必去贴这个冷脸呢?”
  常青竹和易知难对视一眼,对大师兄的话也有几分认同。
  “你们的目光还是要长远些。”忽然一个雄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人未至,声已远,这般深厚的内力,定是祖师父无疑了。
  成化真人领一众弟子垂手迎接:“掌门!”
  恍惚道人来到殿中,看着这些徒子徒孙,语重心长道:“当今中州武林,武当、少林、峨眉鼎立,三派虽各有所长,却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等牵绊,正是中州江湖稳固的根源。三派源远流长,若互相联合,便能存下武学一脉;若互相内斗,不消外人来犯,自己就先垮了。我们身为武当弟子,莫要计较眼前小利,应当以江湖为重。”
  众弟子齐声道:“受教!”
  “成化,下月的聚首非常重要。为师将这个重担托付给你,务必要带回和平的好消息。”
  “师父放心,弟子定不辱使命。”
  待恍惚道人离去,成化真人对众弟子说:“为今最重要之事,是查明‘青烟夫妇’到底死于谁人之手。要想查出真凶,就必要查到锱铢门押的那趟镖到底在哪里。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无涯,你再去拜会锱铢门;青竹,你下山再走一趟山南道府衙,余人留在山上策应。”
  众人领命而去。待走出殿外,常青竹不禁叹了口气,易知难便问:“师兄何故叹气?”
  “过去这么久了,官府都一直没有进展。”他说,“最近朱大人也像是遇到了麻烦,很少出面处理衙务。我怕这一次也是虚行。”说罢又叹一口气,兀自离开了。
  星光下,易知难立在那里,仔细回想了事情的前前后后。
  “这个症结,应该在一个人身上。”

第二十六章 小顽童 巧舌利如簧


  烛火蹦跳。
  厢房内的一张床上,坐着一个幽静的女子。她的衣服只穿了一半,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这是她第三次给自己换药,这个白色的散着寒香的药膏殊为神奇,只短短十几天,她身上近乎溃烂的鞭伤竟快速愈合。此时,前身已经擦完,她正费力地给自己的后背擦药,有些地方够不着,她又不敢太用力。
  “娘,你痛不痛的?”
  忽然响起一个童音,就见眼前冒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她轻呼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他指了指对面:“我就住在那边呀。”
  她想起来,这个厢房还是个套间。这些天来,她住在外间,小鬼住在里间。
  她低下眼睛:“回去睡觉。”
  他小心翼翼地问:“娘,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多伤?”
  她冷冷地说:“多事。”顿了半晌,又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叫我娘的?”
  他捂住嘴巴笑了。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在下成化真人弟子易知难,请问方便进来吗?”
  她把衣服穿好,应了一声:“请进。”
  门外走进一个挺拔的青年,浓眉大眼,甚是精神。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
  “你……好些了吗?”
  他似乎有些局促,只站在门口,没有直面她的眼睛。
  她笑着说:“小女子承蒙搭救,感激不尽。请恕身上有伤,不能全礼。”
  她一开口,他就听出她非寻常人家出身。很奇怪,这个声音还有点熟悉。
  “没、没关系……我此时前来打扰,是给你送些宵夜,还……有事想跟你请教。”
  “噢?”她似乎没有料到,但很快恢复了笑容,“请少侠这边坐吧。”
  听着她的软语,他又想起那日给她上药,她紧皱的眉头、晕红的脸庞和嘤咛的呻吟一下子跃入他的脑海,他的身体忽然再次紧绷起来。这人果然有毒。他心里想着。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凳子上,拿出食盒里的糕点和莲子汤:“都是膳房现做的,味道未必有山下的好,不过这桂花糕倒是蛮甜的,你尝尝。”
  她道了谢,只说晚上吃得很饱,并没有动那宵夜。
  “嗯……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叫我‘阿玖’便好。”
  “哦,玖姑娘,我来是想问你……你是不是曾经在山脚下目击过一桩劫杀案?”
  她的眼神有瞬间的暗淡,不过立刻恢复了清明:“原来少侠说的是这件事。不错。我从苏州逃难出来,路经此地,意外撞见一起凶杀。每每想来,心有余悸。”
  “你真的有听清,那伙凶徒是往犟山上来了吗?”
  “当时记得他们确是往西北方向去了。只是时间已经太久,又被问了好多遍,如今已不敢确定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她微咬下唇,看上去十分为难,看了他一眼,又说,“我不是有意嫁祸武当,只是当时……当时全凭记忆而言……”
  他连忙解释:“我不是有意质问你,其实你也没有做错……”看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忽然乱成一团,原本想要问的事情,都忘到脑后去了。一时间两相尴尬。
  “我说,你们两个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一旁安静好久的小雨注忽然发话。
  易知难这才注意到这个小毛头:“哎呀,小兄弟,你好些了么?”
  小毛头一点也不吃这套:“不要和我套近乎,我只喜欢我娘。”说着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大腿。
  这小鬼跟个小大人似的,易知难哭笑不得地看向女子:“看他人小鬼大,真是你的孩子?”
  “呃……”她踌躇了。
  小鬼满眼水汪汪地看着她。
  她的眼皮耷拉下来:“嗯。”
  “哦。”他应了一声,更觉窘迫,“孩子的父亲……怎么不见?”
  话一出口他就自知失礼了,因为她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神色也冷了。
  “我爹马上就来接我娘了。”小毛头接过话去,颇有一副气鼓鼓的架势,“你不要想太多哦。”
  “哦。”他尴尬地笑了,忽然就想逗逗他。他蹲下身来,平视着他,“小不点,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啊?”
  “哼——”小毛头斜瞥着他,“主动和我娘接近,没事找我娘唠嗑,不是嘘寒问暖就是给她张罗吃喝,还总找机会向她暗送秋波……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噗——”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小鬼,还知道啥是‘暗送秋波’。是谁教你的?”
  “我爹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爹说,当年他就是这样追到我娘的。”
  “哦——”易知难十分配合地恍悟,“你爹很厉害嘛。”
  “那当然。”他叉着腰,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爹是一个盖世英雄,他披着圣衣金甲,还骑一匹白马。他是天底下最英明神武的人。”
  其实小毛头这番话倒也不错,可在易知难听来只如胡诌八扯。他忍着笑看向女子:“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男人。”
  她望向别处,并未言语。
  他又悔失言,匆匆起身告辞:“今日就不打扰,你们早些歇息。”说罢便离去了。
  屋子里又剩下他们两个。
  小毛头得意地对她说:“娘你看,我是不是把他吓跑了。”
  她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你的戏挺多呀?”

第二十七章 麒麟山 北斗阵法强


  犟山深处。
  这里是亿万年造化所致的天然洞窟,有着千奇百怪的石头和洞穴。这里的石洞奇绝雄伟,玲珑秀丽,本是难得的风景胜地。然而千百年来却一直与世隔绝,罕为人知。
  世人更不知道的是,若从空中俯瞰这座山,会发现山体呈一个巨大的怪兽模样。这兽巨头似龙,长耳似兔,血口如虎,短牙似鼠,伸舌如狗,卷角似羊,曲腹似蛇,利爪如鸡,宽背似马,圆臀似猪,四蹄如牛,长尾似猴。因为这山的形状似兽非兽,武当内部便称其为“麒麟山”。
  而在麒麟山的口、腹、尾三处,各自坐落着一个茅亭,茅亭里面分别坐守一位积古的老者。
  这三个老者守这座风雨之山,已不知守了多少岁月。
  此刻,平静了千年的麒麟山,忽然产生了隐隐的晃动。
  “嗯?”山口的老者长须一动,“有人来了。”
  山腹和山尾的老者同时回声:“确实。”他們虽然不在一处,但功法高深,早已心有灵犀。
  山腹老者罕见地挑起眉:“这血脉的味道……太危险。”
  山尾老者倒是笑了两声“:多少年了,都没见过这等大人物,我倒想瞧瞧他是个什么模样。”   山口老者依旧闭目:“这回新鲜,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娃。”
  山尾老者笑了:“不错,连个女娃娃都能找到我们这来,这玄黄后人还不赖。”
  山口老者淡淡道:“这娃娃命太硬,执念又重。若不知返,只怕一生都很辛苦。”
  只有山腹上的老者冷笑一声:“她是来要你老命的,你还有心思给人家算命。”
  山尾老者笑得更甚:“你莫慌嘛,知道这有三个要命的小东西。我这辈子也活够了,要不是为了劳什子的中州百姓,我早就回乡养老啦!”
  三人间心声未落,就觉原先就在晃动的山峰,此刻摇摆得更加剧烈。山洞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嘶叫,开始异动。
  此刻的山脚下,一个白衣女子正蜿蜒独行。她在这犟山已逗留了月余,明里暗里走了很多地方。此刻她感觉这个地方是来对了,身上的血液止不住地翻涌,狂热地灼烧着她。这种烧灼的感觉分外狂野,又分外熟悉。
  藏着三枚异兽之灵的地方,肯定就在这里。她默默想着,可这山洞琳琅满目,九曲蜿蜒,藏灵之地具体在何处?
  她正冥思苦想,丝毫没有发觉,有三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
  玖姑娘已经失踪一个白天了,小男孩站在门口哇哇大哭,易知难心烦意乱:这女人丢下孩子就不见了,究竟跑哪去了?
  撒出去找人的小道童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易知难问:“怎么样?找到人没有?”
  小道童们摇摇头:“上上下下都找了一遍也没见师兄说的那个人,看样子,她要么下了山,要么去了……麒麟山。”
  易知难脑中一凉:孩子还在,她不会下山这么久。
  “麒麟山去人了吗?”
  他们纷纷摇头:“那处禁地,谁也不敢去。”
  眼看月上中天,他咬了牙齿:“我去。”
  月华如水,照得麒麟山一片清凉。
  三位守山高道只动了些微阵法,那白衣少女就已支撑不住,昏倒在了石缝中。
  山尾老者呷了呷嘴:“这孩子命中带劫呀,干脆就让她长眠于此,省得以后麻烦。”
  山腹老者仍是严肃的语调:“别让她的血洒在山上就行。”
  山口老者哼了一声:“你们两位得道的高道,居然说得出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山脚传来人的呼唤:“玖姑娘——”不多时,就见一个青衣少年满头大汗地爬上来,赫然看见晕倒在地的女子。他连忙跑过来抱起她,“玖姑娘?玖姑娘你没事吧?”但见她蛾眉紧蹙,浑身滚烫,毫无意识。他将她打横抱起就往山下走,这时方才想起,连忙跪在地上,对着深色的夜空朗朗说道,“弟子成化真人座下易知难。今有外客来访,不想误闯禁地。唯乞未扰三位祖师清修,弟子有罪,下不为例!”
  月朗星稀,只有回声绕崖,风声赫赫。
  易知难将阿玖送入厢房,连夜请了余师父来看。余师父见她全身没有外伤,只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细细听她口吐的言语,隐约可听见“亿千变化,玄武灵真”、“鬼神降伏,龙虎潜奔”的碎句,余师父眼睛一瞪:“‘北斗终劫阵’!”
  易知难大惊:“是那个传说中至高无上的荡魔阵法?”
  余师父默默点头:“当今之世,能发动这个阵法的,也只有我们武当三祖。这姑娘造孽啊,闲来无事去闯禁地,触怒了师祖。这下中了法术,可是棘手了。”
  易知难问:“可有破解之法?”
  他摇摇头,眼中却射出一丝犀利的光:“此阵法乃荡魔阵,只对心怀不轨的人才起作用,对普通人是无害的。可如今她却中了法术……”
  一语毕,易知难冷汗直冒。
  余师父收拾了东西便离开了,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这厄只有她自己能解。她若心懷恶念,便走不出那困心咒;她若转心向善,也许还能醒来。”
  易知难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昏迷中的女子满腹狐疑:你究竟是谁?你阴错阳差来到武当,究竟是何用意?
  折腾了半夜,室内的灯火已经快烧到底了。易知难守在阿玖的床边忍不住打瞌睡。半梦半醒间,他无意间听到床上女子一句低声呢喃,一下子将他惊醒了。
  “你说什么?”他直直地盯着仍在昏迷中的她,“你刚刚说了什么?”
  此时她的意识正与咒法激烈地纠缠,本能地说了一句“无量玄冥……”旁边的易知难即刻瞪大了眼睛:“玄冥教?”
  无数的回忆在他脑中激荡开来,梦一般在他脑海中飘过。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珍藏着那方手帕,一直在找一个人。那个甚至连长相都没看清、只记得一个名字的少女……
  他忍不住拼命地摇晃她:“你是玄冥教的人,是不是?你快醒来,我有话问你!”
  他咆哮了半天,这女子仍然浑浑噩噩。他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眼泪都砸了下来:“你快醒来啊……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想问你呢。”
  他就这样抱着她,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招魂一般。
  天好像明了,有晨光照进来,打在他的眼皮上。
  他醒了。
  才发现自己坐在床边睡着了,床上一个女子靠在墙上,正扯着被子护在胸前,炯炯地看着他。
  “啊!你醒了。”他欢喜道。
  “你在我这睡了一夜?”
  他忙说:“你忘了,你在麒麟山迷路了,触动阵法晕倒了,是我把你带回来的。”
  她偏头冥想,似乎对昨夜发生的事情记不得了。
  “先别管了,我且问你——”他凑近她的脸,“你是不是玄冥教的人?”
  但见她的瞳孔瞬间张开,刹那变成死一般的阴暗。她阴沉地看着他,那目光竟如最寒冷的冰。
  “你别误会。”他忙说,“我对玄冥教没有敌意。相反,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到玄冥教的人。”
  “你找玄冥教的人做什么?”
  他忽然害羞起来:“那个……如果你来自两界山,你知不知道……灵公主的下落?”
  她顿了一下,良久地打量着他,半晌方问:“你打听灵公主做什么?”   “我在两界山上,曾与灵公主有过一面之缘……”他的神情既欣喜又忧虑,“自两界山被围攻,玄冥灭教,灵公主杳无音讯。这些年来,我不断地寻找玄冥教的人想打听她的下落。可惜,一个也没找到。”
  她细细打量他的脸,问道:“一面……之缘?”
  “对。给你看样东西。”他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那是一方绸制的白色手帕,一角之上,绣着一朵颇为张狂的红花,像是一滴血染在了洁白的丝绸上。
  彼岸花。
  她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你叫什么名字?”
  “易知难。在师父给我改名字之前,我叫易子友。”
  ……
  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易知难喊了她好几声:“玖姑娘,你知道她的下落吗?她还活着吗?”
  “啊……嗯,我们也在找她。”
  他眼睛一亮,半喜半忧:“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得知了灵公主还活着的消息,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开始喃喃自语。她试着问:“你们只见过一面,说不定连对方的长相都忘记了。她是有多大魅力,让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他攥着那条手帕,默默地看着她:“你有过绝望的时候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最绝望的时候,有人在你身边吗?”
  “没有人。”她答,“只有惨白的月光。”
  “那我比你幸运一点。”他重新看着那方手帕,“我最绝望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我人生中最绝望的一次泪水,就是这个手帕给我擦去的。”
  “……她可能已经把你忘了。”
  “无所谓,我记得她就好。”
  “也许你也认不出她来了。”
  “也许会。”他说,“可是就有那么一个人,你可能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但每次想起她的那种感觉,却一直都没办法磨灭。”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缥缈,许久都没再说话。

第二十八章 惊鸿影 似是旧识郎


  大暑热天,数十日不曾落雨,山南道境内一片干旱。干渴的大地露出一道道裂纹,路旁原本该生机勃勃的野草也都有枯黄的迹象。
  附近人家光着屁股的孩童在浅浅的小河里玩耍,就见尘土飞扬的驿道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孩子只看出那马是极骏的宝马,车是上等的好车,一眼看去便知是从外地来的大户人家。
  马车旁还有一个青年骑着一匹枣黑骏马随行,日头更烈了,他叫车夫停了下来。拿出水囊,掀开了马车的门帘。
  车里面倚着一个娇弱的少女,这少女本应是美的,可惜身子太弱,脸上有着不健康的潮红。
  “小晴,来喝点水。”
  少女接过水囊,小心地喝了一口。青年看着她,不由得皱了眉头:自从入了山南道,就一路干旱,气候比庐州差了很多。小晴身子本来就弱,连日奔波,让她胃口全无,日渐消瘦。
  “再坚持两天,等上了犟山见到余大夫,你的病就有希望了。”
  她默默地点头,心里却一派萧索:连渡厄翁老前辈都对她的病束手无策,这个余大夫怕也无能为力。
  两日之后,犟山。
  余师父细细读完了手上的信,对眼前这对兄妹说:“既然是铁副门主的千金,又是师父亲笔信嘱我的病患,余某当然不会怠慢。你们二位暂且住下,容我禀明道长之后,为铁小姐细细诊看。”
  铁云翰连忙回礼:“多谢余大夫为舍妹费心。”
  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厢房之后,余师父漏夜上了真武居。
  真武居就在真武堂的后面,是武当历代掌门的卧房。余师父敲了敲门:“道长,余方舟求见。”
  “请进。”
  进了房间,恍惚道人正在打坐。
  “这么晚了,余师父有急事?”
  “道长,游侠派铁千刃的女儿患了病,之前送上了百草门,家师诊出是心病,便嘱咐他们到此间来寻我。我想着还是要先跟您打声招呼。”
  恍惚道人笑了:“治心病,素来是你余师父比较擅长。”
  余方舟委婉地笑笑。
  恍惚道人却正色道:“本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我自然不该阻拦,可却偏是铁家的人,单说那铁千刃是什么样的人品,相信余师父也有耳闻。”
  余方舟说:“正是了。我也是有此等担忧,才来请示您的。”
  恍惚大人大度地笑了:“罢,祸不及妻儿。既是小女孩生了病,也与那铁千刃无关。你便好好给她治吧!只是辛苦你了。”
  余方舟忙说:“多谢道长。”
  药堂之上,余方舟细细地诊着脉,眉头微皱。
  末了,他问那少女:“身体哪处不舒服?”
  “胸闷,心痛,失眠,多梦。”
  “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四年多了。”
  “这么久了啊……”他抚须道。
  “是的。我们请了好多大夫看过,也拜了不少名医。总是好好坏坏,没法根治。”身旁的铁云翰说。
  余师父默默,对铁云翰道:“外面晒了不少药材。你帮我取一钱槐花、一钱连翘、二钱杜仲、二钱白芪、二錢当归、三钱龙胆草和三钱黄连。外面有秤,要称了正准再拿进来。”
  “好的。”铁云翰应着,连忙出去了。
  待房中只有他二人,余师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姑娘,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她一惊:他把哥哥支走,只为跟她说这句话吗?
  余师父笑道:“你悬在心头迟迟放不下,坠得你胸闷心痛,又失眠多梦的,是一个人吧。”
  她默然无声:她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大病,左右不过是思念成疾、郁结肺腑。可她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任谁来诊治,都没有透露半分。
  “让老夫来想想,铁副门主的掌上明珠,自是锦衣玉食,应有尽有。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心心念念,相思成疾呢?”
  她脸上一红:“余师父,请万勿与家兄提起。”
  余师父轻叹一声,也不多问,只说:“少年情怀,情真意切,自是美事。但因缘有命,你要放开心胸,切莫强求。何时宽了心,何时病就愈了。”   铁惜晴谢过余师父,余师父喊了铁云翰进来,兄妹俩一道回去了。
  月色朗朗,星辰初见。
  一路上都是晚课归巢的武当弟子,看着这对服饰迥异的男女,都禁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尤其是那娇柔俏丽的铁惜晴,姣花照水,弱柳扶风。引得这群平日极少见过女子的少年们频频侧目。
  铁惜晴被看得不自在:“哥哥,我们走小路吧。”
  “好。”
  兄妹俩便沿着荡魔殿后面的小路走下去了。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自己的厢房前,铁云翰说:“你等一下,我进屋给你点灯。”
  铁惜晴一个人站在那里。这里是犟山的高处,她远望过去,还能看到远方点点星光和山下绵延的灯火。
  想起自己虽有万千宠爱,却仍是孤身一人,不禁深深落寞。
  忽然间,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不远处走过,一下子击中了她。
  她眼神一跳,本能地追了上去。
  那是个身穿青衣道袍的挺拔少年,除了个子更高了一些,那种感觉与四年前一模一样。她的心怦怦直跳:是他吗?
  穿过宽阔的庭院,她来到宽广的修武坛。武当弟子在晚饭后会来到这练武修身,此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哪还能见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她呆呆地立在那里,脑中空白一片。这时有胆大的少年走过来:“师妹,找人吗?”
  她低下了头:“没有……许是我认错。”转身便轻轻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只默默念着:“易哥哥,你究竟在哪里,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此时的易知难来到阿玖的房间前,敲响了门。
  “请进。”
  他开门进去,看到她正在收拾行装。她见他来,两个人同声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易知难挑了眉:“你要下山?”
  “嗯。”她轻轻点头,“连日叨扰,已万分过意不去。如今身体已无大碍,实在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
  易知难微低了头:“那你,接下来去哪?”
  她放空了视线:“带上小注子,先回老家吧。”
  “你要回突厥?”
  “不。”她否认,“家园已毁,我在那里已经无所依靠……可能会去江南吧。”
  她言辞闪烁,似乎不太想透露自己的行踪。他理解她一个逃难寡母的难处,也不追问,只问:“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低头:“也许会吧。”
  两相默默,易知难委婉开口:“玖姑娘,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请讲。”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精巧的竹哨,递给她:“如果你……有了灵公主的下落,可否将她的消息放入这个竹哨,设法送到我手上。我见到这个哨子,千山万水也会赶到她身边的。”
  她素来淡漠的眼神,忽然多了一丝难得的柔和,伸手将那哨子收下了:“会的。”
  “谢谢你。”
  “你呢,刚刚说你也要走,去哪里?”她问。
  “噢,少林。”他说,“少林做东调和武当与峨眉的仇怨,师父亲自出马,我会随行。”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他不主动离开,她也没说要休息,就那么互相望来望去,气氛有点微妙。
  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我说,你俩差不多了吧。”
  易知难低头一看,小雨注正炯炯地盯着他。
  “小兄弟——”他俯下身来,“这些天在山上过得开心吗?”
  他点点头:“开心。”
  “那以后再来好不好?”
  他却仰脸看向娘,说道:“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易知難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子:“以后的日子,要保护好娘,知道吗?”
  他拍着胸脯说:“我会的。”
  易知难站起来,终于说:“不早了,你收拾吧。明日如果我有时间,会来送你的。”
  她偏过头:“不用送了……终须一别。”
  他知道她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执拗,此时也不再坚持:“那好吧……有缘再见。”
  “再见。”
  他走了。屋子里凭空多了一丝寂寥。
  她一声不吭地收拾行装。她本来身无一物,只是张大娘给了她两件旧衣裳,还有给雨注缝的两身衫子,都被她裹进了包袱。小雨注忽然爬到床上,看着她的眼睛:“娘——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哥哥?”
  她停了停,低眉道:“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哦……”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喜欢我吗?”
  “并不。”
  “并?”他抬头,含起了一根手指,“并不喜欢我,那你喜欢我好不好啊?”
  “……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他一板一眼地说:“因为、因为我很乖啊,我很可爱啊,我还很谦虚啊。”
  她系好了包袱,拂了拂手:“嗯,你这么厉害,你咋不上天呢?”

卷四

第二十九章 三门会 谍影疑云荡


  河南登封,少室山。
  绵延千里的少室山,三十六座山峰簇拥起伏,如旌旗环围,似剑戟罗列。当凌绝顶,草山碧绿,林海荡漾,云雾缥缈,如幻如仙。
  少室山下,有寺少林,是为“天下第一名刹”。
  灯火通明的方丈室,已经坐着达摩院首座本慧大师、罗汉堂首座本昭大师、般若堂首座本达大师、戒律院首座本苦大师,以及证道院、菩提院、药王院、舍利院的一众掌院齐聚于此。
  然而,上首的一处方丈座位,却仍然空空如也。
  本达大师刚刚云游归来,对寺内的事务不甚了了,便与身旁的本觉大师交耳:“方丈深夜召来,不知有何要事?”
  本觉大师道:“阿弥陀佛,当是与十日后的法会有关。”
  “哦?”本达大师问,“我寺要开坛论道么?”
  “非也,是方丈出面调停武当峨眉的罅隙。”
  本达大师朗笑:“原来如此。”   此时,却听对面的本昭大师“哼”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样子。
  “各位久等了!”此时,方丈本善大师终于来了,对在座的各院掌院合十致歉,“因为一点事情耽搁住了,十分抱歉。”
  众人见礼毕,各自归座,本善大师开口:“今日请各位师父来此,是想就十日后的法会与诸位商榷。众位都是自己人,老衲便开门见山:此次集会,名为法会,实为调停武当与峨眉的旧怨。当今武林,少林、武当、峨眉鼎立,同气连枝,如今其余二派积下仇怨、势同水火,我少林不可置身事外,需要尽些绵薄之力,以免武林动荡。”
  一番话毕,在座的人都不禁颔首,唯有罗汉堂本昭大师面露不悦:“方丈此言差矣!千百年来,门派此消彼长,乃是自然规律。那武当派,自镇住犟山、封印异界出口以来,自诩武学正宗,称雄中州千余年。而我少林,论历史、论武学、论佛法,无一落于后尘。然而多年屈居人下。如今,他二派因琐事缠斗不休,我少林正可借势而起,重振我派威名。”
  这罗汉堂的首座本昭大师,武功造诣极高,是寺内少有的易筋、伐骨、洗髓三关皆过的武僧。他的余剑棍法所向披靡,“达摩十八手”炉火纯青,在一众武僧中声望极高。然而他的武功虽高,佛法造诣却平平。性格强硬刚愎,人缘两极分化。
  本昭一番话毕,众人议论纷纷。多数人支持方丈,少部分却坚定维护罗汉堂。
  直至月上中天,众人还没有一个统一意见。但见本昭愤然站起,大袖一挥:“罢了!你们就去做你们的老好人吧。莫再带上我!”说罢便离席了。
  本善摇了摇头,对剩下的人细细交代一众琐事,直至后半夜方才散会。
  十日之后,少林,明镜阁。
  阁内,少林本善方丈、达摩院首座本慧大师、般若堂首座本达大师,武当成化真人和几名弟子,峨眉派冷迎居士和几位师弟妹,中州三大名门的高层人物齐聚一堂。
  本善方丈率先发言:“武当、峨眉的贵客,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诸位英雄齐聚少室山下,少林蓬筚生辉。此次邀请诸位前来,乃是为了中州武林和睦。近年来,武当和峨眉多有误会,希望彼此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以武林稳定为重。”
  本善话音落下,成化真人便对冷迎拱手道:“冷居士有礼!武当与峨眉友谊深厚,只是屡屡误会,使得双方多有隔阂。此次借少林宝地,你我双方会晤。家师分外重视,再三叮嘱我要以和为贵。念在两派百年的友谊,念在武林安危,便请峨眉释去往日恩仇,一切重新开始,如何?”
  那冷迎接了少林的请帖,知道本善大师亲自出面调停,分量自是不小。况她与武当打交道,素来知晓这成化真人自小断绝尘缘,颇有些傲世轻物,其人实比恍惚道人更难相与。此番说出这么一番低声下气的话,也实属不易,当下也松了口:“成化真人之言发自肺腑,我峨眉也不应骄矜。原本双方并无不睦,只是年轻弟子偶有出格,乱了分寸,我们做长辈的,自然不该上纲上线。如今本善方丈亲自出面调解,我冷迎也没有二话了。”
  成化真人不由得喜上眉梢:“如此甚好!为表修好诚意,武当特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峨眉。”他转身从弟子手中拿过了一幅画,“这是煮石山农的《墨梅图》真迹。素闻渡因祖母酷爱梅花,收集了许多梅花字画,唯独没有这煮石山农的真迹,希望这份礼物可以一尝老祖母的夙愿。”
  冷迎不由大喜:“这王元章乃画梅圣手,相信家师一定分外欢喜。”
  她接过这份厚重的礼物,又对成化道:“我峨眉也有礼物奉上。”说罢拿过一个锦盒递给他,“上次斗法,我峨眉不慎伤了贵派一个童子。虽说刀剑无眼,但伯仁毕竟因我而死。这盒子里的渡魂咒锦帛,乃是我派二十一名年轻弟子的手工。将这锦帛焚于亡人墓前,不仅可慰轮回之苦,还可渡魂升天。”
  成化真人接过这锦盒,连声道谢。此时这渡魂咒还有没有用已不再重要,峨眉能够正视这件事,已是比往日的倨傲大不相同了。
  本善大师见此,不由抚须微笑。
  就在此时,从门外进来一个青衣道袍男子,附耳在成化真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成化真人的脸顿时变色,不过转瞬便恢复了笑意。
  “既然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便由少林做东,延请各位用个便餐。各位请吧!”言毕,本善大师便引着众人出了明镜阁。
  半路上,成化真人悄声对冷迎说了一句:“月梢时分,少室崖下见。”
  冷迎眼神一跳,心知必有机密之事,默默应了。
  少林寺背靠少室山,其中有一崖涧,原本是个小瀑布,后来干了,成了一道崖,唤作“少室崖”。少室崖上,有一茅屋,本是戒律院设下的思过之处,如今已经废弃。
  此时,从这茅屋里传出淡淡的灯火。
  冷迎依约前来,见这茅屋外站着两个道袍青年守在门边,见她便迎上来:“冷居士,家师已候多时了。”
  她进了茅屋,见成化真人坐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个斗篷的中年男子,一身行头简单朴素,似不想太过张扬。
  成化道:“不得已约冷居士来此,实在有要事相商。”
  冷迎点头:“我已料到,真人但说无妨。”
  “是贵派‘青烟二侠’命案的线索。”
  冷迎不由惊喜万分:“真人查到了进展?”
  此时,那斗篷男子取下斗笠,灯火之下,但见此人浓眉大眼,颧骨平满,下巴丰腴,本是聚财之相,此刻却一脸愁云。
  冷迎吃了一惊:锱铢门门主商如客。
  “锱铢门商如客,见过冷迎居士。此次三大名门聚会,商某不请自来,实在失礼。不过林阴劫案有些眉目,商某特意赶来,欲与成化真人和冷迎居士詳谈。”
  “商门主快讲!”
  他娓娓道来:“我门在押送那趟重镖之前,曾给镖箱染了独一无二的香料‘天雨流芳’。这是一种从天竺传来的秘香,人的鼻子闻不到这种味道,只有灵犬才能嗅出。这段时间,我们撒出去了百余条嗅觉灵敏的犬,沿着不同方向大面积搜寻。直到最近发现,大多数灵犬最后汇聚于豫州境内。”
  冷迎大吃一惊:豫州境内,岂不就在本地?   “冷居士所虑不错,”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商如客道,“我门人带犬连月排查,锁定了镖应在少室山和思云崖一带。”
  她大吃一惊:少室山三十六峰,几乎都是少林的属地。若此言属实,武当的嫌疑便立刻洗脱,可这少林……
  她看向成化真人,他亦是一脸凝重。双方此时皆有狐疑:少林对劝和一事如此上心,难不成是伪作好人?
  默默无言间,屋外突然传来易知难一声压抑的厉喝:“谁?”
  成化真人“呼”地将灯火吹灭,就听外面传来无涯的禀报:“师父!有人偷听。”
  成化厉道:“速速拿下!”
  门外的两名武当弟子——陆无涯和易知难领命便去,提起一口真气使出轻功“梯云纵”,直追那黑影而去。
  成化真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商门主宜速下山,冷居士与我各归客房。今日之事,万勿向外透露。”
  二人道:“正该如此。”

第三十章 殊途归 重逢深山岗


  易知难与陆无涯一路追那影子,但见对方一身黑衣,身材瘦弱,身形敏捷。单论轻功,举世难匹武当“梯云纵”,奈何这里地形复杂,那黑衣人像是熟谙此地,攀岩避水如履平地。相比之下,两个武当弟子路况不熟,屡屡失足,每次都在要追上他的时候被绊住。
  月明星稀,眼见前面劈出一条岔路,那黑衣人已然无踪。
  陆无涯心下气恼:“你左我右!务必将那贼儿捉回来!”
  “是!”
  二人分道扬镳,一路往深山里去了。
  陆无涯嗅觉灵敏,向来是追踪的好手。此时他来到了山顶,但见这里一片空旷,那黑衣人的气息却是半点也无,此时方知他追错了方向,黑衣人应当在知难的那条路上。
  正在此刻,周围忽然涌来大片浓重的白雾,呼吸之间,他猛然惊觉:“这雾有毒!”
  他连忙运功閉气,只觉头脑发胀,真气紊乱。正当他席地打坐之时,雾气中显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那人影似有丈二般高,光头无发,赤裸的上身,尽是饱满的肌肉。但见他提着一根长棍,缓缓地靠近了。
  “你、你是谁……”
  空气里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席卷全身。
  陆无涯伸手去拔剑,一道棍影挥过,他的整个右臂“咔嚓”一声被斩断。惨叫的同时,再一道棍影袭来,陆无涯的头颅被敲碎,眼球从眼眶中跌了出来。
  鲜血流出,汩汩地温着冰凉的大地。
  另一路,易知难一路发足狂追,离那黑衣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就在一个急转弯之后,黑衣人的身影赫然入目。
  他大喝一声:“小贼哪里跑?”随即一道剑气挥出,直接劈向了他!
  “咳!”对方生生中了一道剑气,直呕出一大口血来。
  易知难初占上风,立即催动内力,霎时一股洪流席卷全身。此刻星辰闪烁,正北方映出北斗七星。星辰辉映之下,易知难体内大穴如被洪流贯通。天枢为天,天璇为地,天玑为人,天权为时,玉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七星连贯,万钧雷霆!此便是武当独门内功——北斗星芒!
  他提着一口真气,闪电出手,一掌打在黑衣人的后背上。黑衣人没有还手之力,直接倒在了地上。
  易知难这才罢手,露出他招牌似的坏笑:“哼,要不是见你没什么功夫,又存心想留你个活口,单这一掌就要了你的命!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何人,来少林所图为何?”
  那黑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易知难心里打鼓:莫不是打死了?他试着靠过去,用剑捅了捅:“喂,才五成力,你也太不禁……”“打”字还没说完,突见地上的人猛地挥出一道白尘,兔子般弹了出去!
  几乎同时,易知难捂住口鼻闭气凝神,本能般使出一招“斗转星移”,顷刻间移形至那人前方,拦住了他的去路。
  “咳咳……要不是小时候经常被师兄们捉弄,还差一点着了你小贼的道了。”他挥了挥面前的白尘,手中的剑却稳稳地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对方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一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
  易知难老早便看出,这人武功不高,但身形敏捷。尤其内息汹涌,似有无边内力,然而真气紊乱,十分无序。他默想:这人亏在经脉不通,若是打通奇经八脉,当是一个绝世好手。
  “喂,跟你说话呢,你是哑巴啊?”
  对方仍然一言不发,忽然就倒在了地上。
  “不是吧,又来!”易知难上去就踢了他几脚,仍是全无动静。易知难便用剑挑开了他脸上的黑布——
  居然是个女子。
  还是个面熟的女子。
  此时他终于发现:这不是那玖姑娘吗?
  山洞之中,燃着温暖的篝火。
  易知难粗略检查了她身上的伤。那道剑气将她自肩至腰劈出了一道伤痕,正不断地流血;那凝着五成北斗星芒内力的一掌,也将她的后背打出了一个紫色的掌印,看淤痕的颜色,可能是伤到了内脏。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看着她这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心头有无数个疑团,挤得他透不过气来。
  “唔……”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呻吟了一声。
  她的衣服已被割破,后背赤裸裸地敞开,那伤痕和淤青都暴露在空气里,鲜血不住地流下来。
  有个锋利而冰凉的东西抵住她的脖子,她动弹不得,只听头上传来一个压抑的男声:“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潜入武当,又暗探少林,究竟想要干什么?”
  “……痛。”
  “别再跟我耍花枪。”
  “……好痛。”
  他的剑又逼近了一分,直触到她娇嫩的前颈,隐隐有血渗出来:“还不说实话,我就一剑抹了你的脖子。”他的声音寒冷,没有丝毫怜惜。
  久久,才听她沙哑开口:“……我是被逼的。”
  “谁在逼迫你?”
  她看了他一眼,眼球尽是血丝。她低声一叹:“我若告诉你,我就死定了。”   “你跟我说实话,我保你不死。”
  “不行的……他厉害得很。”
  他笑了:“我好歹是真武传人,你也太小瞧我了。”
  她静默一阵,许久才开口:“好吧。我便告诉你:是我教三殿阎王,樊离司。”
  他一惊:“‘幽冥泥鳅’,他果然还活着。”
  她点点头:“我本是两界山上十七狱主的贴身侍婢,那一场大战,我主重伤身亡。我从此无家可归,只得投奔三王。他虽然收留了我,却逼迫我做很多他做不了的事。包括潜入武当、少林,都是为了打探消息。”
  “你在武当打探到了什么?”
  “唉。”她轻叹一声,“他只叫我摸清犟山结界和三枚兽灵的位置。我误打误撞上了麒麟山,却被阵法魇住。那阵法实在高深,我估计即便是三王也无法突破。”
  听她这样说,他心头止不住一阵得意:武当三祖乃犟山甚至武林最高名宿,想要突破他们的阵法,堪比登天还难。
  不对……他的心头猛然划过一阵惊恐:“你们打听犟山结界和兽灵做什么?”
  她张着一双水目,无辜地瞧着他:“这我便不知晓了。”
  易知难心里一阵乱:千百年来,犟山都是封印异界入口的结界。异兽之灵虽为秘密,但在各派之间早已心照不宣,对兽灵的争夺日益激烈。江湖上传:“得其三者,屹立不衰;得其半者,一统江湖。”却不知道这句话还有最后一句:“十二聚首,毁天灭地。”
  当十二异兽聚首,天下都将为之色变——那绝非传说中获得一统江湖、登顶天下的举世尊荣,而是破开犟山结界,打开影州大门。那一刻,影州的精怪异人将再无束缚,向中州蜂拥而出……
  “不、不可以……”他喃喃叫着,“究竟,有什么阴谋?”
  “……你怎么了?”
  他一双血红之目望向了她:“你们玄冥教自来就保有三枚兽灵,为什么还要收集更多?”
  他的样子十分骇人,她怯怯地说:“我并不知三阎王有什么打算。我只知道,玄冥的三枚兽灵已经被封死了,没有人再能据为己有。”
  “哦?为何?”
  她娓娓道来:“我教三枚兽灵,被冥王独门绝学‘地藏诀’封印。早在当年那场围剿中,冥王与其独子葬身两界山。‘地藏诀’从此失传,再无人能解开那封印。”
  易知难这才略微宽心,如果此言属实,那便无需担忧十二异兽会聚首了。再细想来,武当三枚兽灵被三位祖师守护,当今之世,无可匹敌。集齐十二异兽的可能更加微乎其微。想到这里,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时见眼前这个女子,破衣烂衫,肌肤裸露,血流不止。他将她放好,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为她止血。
  “抱歉,我出手伤你,实乃不知情为之。”
  她的后背原本又痛又热,那丝质手帕轻轻滑过,直让她一阵凉。
  “唔……”她忍不住低吟出声。
  “很痛,是不是?”他想起刚刚她嚷痛,他却一点怜惜也无,此时不禁懊悔,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
  直到白色的手帕已被染得通红,他走出洞去,但见星群闪耀,溪声阵阵。他寻声而去,不远处便是一条小溪。他先洗了手帕,又想她一路跑了这么久还受了伤,应该很渴,于是将手帕系在手腕上,双手接了一捧山泉水,走回了洞中。
  她安静地趴在土地上,睡意昏沉。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喝点水。”
  她迷迷糊糊地在他掌中饮着水,唇舌碰到他的掌心痒痒的,他想起犟山上的那些小野猫,也经常这样在他掌心喝水。
  她将一捧水都喝尽了,又歪了下去。他随身带着伤药,给她上好,用烘干的手帕包扎了她的伤口,重新将她的衣服系好。
  她不知觉睡着了,他靠在岩壁上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篝火渐渐燃尽。

第三十一章 两相依 深林兔肉香


  清晨的光柔柔地照进来,山里尽是清甜的空气。她渐渐醒来,一时间忘了自己在哪里。她艰难坐起,浑身疼痛,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山洞里,身上还盖着一件青色的衣衫。
  她抓着这件衣服,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
  “醒了?”
  洞外忽然走进一个白衣青年,抱了一堆青色的山果。
  “嗯?哦……”她还没见过易知难穿白衣服的样子,往日都是一身青衣道袍,正经得很。
  “现在还没到成熟的季节,这些野果还比较涩,凑合吃一口吧。等会儿我去逮个兔子回来,晚上焖兔子肉。”
  她接过一个青果,咬了一口,酸得掉牙。
  草草吃了点野果果腹,易知难还得给她换药。他熟练地解开她的衣服,将那条白手帕解了下来,细细查看她的伤口:“还好,幸亏伤得不深,药也对路。再养两天就不会痛了。”
  他将手帕洗净晾干,又给她包上了伤口。
  她看着他专注地包扎,那条绣着彼岸花的手帕,一直被他珍藏。她忽然抿嘴一笑,对他说:“这手帕对你这么重要,你怎么随随便便就用在别的女子身上。要是被她知道了,恼你怎么办?”
  “啊……”他似乎没想到这层,“事出从权,这也是迫不得已……”想了又想,还是怯声问了句,“她真的会恼么?”
  她正色道:“女孩子家的心眼最小,自己的贴身之物却贴了别人的身,怎会不恼?何况我们灵公主那么一个眼里不容沙的人,要是知道你这般三心两意,说不定啊,一辈子都不再见你。”
  他定在那里,僵住了。
  他看着那条手帕,想伸手又不好意思。犹豫半天,才红着脸对她说:“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看,我也是为了给你治伤。你要是见着她,千万别告诉她我们……我们之间的事。”
  “嗯……我们之间什么事?”
  “啊,沒有事!”他立马改口,“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我们萍水相逢,只是点头之交。我没有解过你的衣服,没有见过你的身体,没有摸过你的胸……”唉呀,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他连忙捂住了口。
  “什么?”她立刻直起了身,眉头拧成了疙瘩,“你什么时候摸过我的……嗯?”   “你别误会,”他连忙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个时候你昏迷不醒,整个身体都是鞭伤。我只是给你上药的时候不小心……刮了一下。”
  “啪”,她反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流氓!”
  他捂着脸,委屈地说:“我一门心思给你治伤,你还打我。”
  “……你离我远一点。走到那边去!对,蹲下。不许过来。”
  他蹲在角落里,捧着自己的脸,闷闷不乐。
  天渐渐黑了。
  易知难出去捉兔子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她一个人留在洞中。山上冷得很早,他出去之前特意生了火,叮嘱她不要睡着,时时添柴让火堆一直燃着,免得着凉。
  眼看柴火都要燃尽,易知难仍然连个影子也没。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枯哑的鸟鸣,忽长忽短,忽急忽徐,像是山鹞子的叫声。
  “坏了!”她心头一惊,连滚带爬地出了洞。洞外黑惨惨一片,勉强还能看出树的影子。她忍着疼痛寻声走了出去。走了许久也没见个人影,那鸟鸣完全断了,像是从未响起过似的。
  突然,在她面前响起脚步声。
  那脚步已然极轻,普通人根本听不出来。但她直觉前面一定有人。
  “玖……姑娘?”
  熟悉的男声响起,原来是易知难,她松了口气,嗔怒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他兴冲冲地举起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刚把这小东西剥了皮,呆会儿把它埋在炭火里头,就能吃上香喷喷的焖兔子啦。”
  她嫌弃地捂住了鼻子。
  他忽然腼腆起来:“你是不是担心我迷路,才出来找我的?”
  她没有心情跟他贫嘴,四下看了看:“……快走吧。”
  易知难用剑将兔子肉切成块,埋在了燃尽的炭火下面。怕夜间寒冷,他重又点起了一堆篝火。火光点点,将他修长的影子打在岩壁上。她看着忙碌中的他,一身白衣已尽是泥土,挽起的袖子下面,是小麦色的小臂。他蹲在那堆炭火旁边,兴奋地搓着手。
  过了好久,她靠在岩壁上都要睡着了。忽然闻到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烤肉香,她睁开眼睛,就见易知难拿着一块烤熟的兔子肉递给她:“快来尝尝!真是香得很哪。”
  饿了一天的她拿过那块肉就塞进了嘴里,又热又烫又多汁的肉香在口中弥漫,幸福得都要流下眼泪来。虽然没有盐有点遗憾,但荒山野岭能吃到这样的美味,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了。她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几块。他老早用芭蕉叶编了两个碗,里面盛着清甜的泉水。她又咕咚咕咚喝干了一碗水,抿了抿嘴巴,靠在了岩壁上。
  此时却听到他的肚子叫了,她这才想起来:“你怎么不吃?”
  他耸了耸肩:“没有了。”
  “哈?”她吃惊,“我吃光了?”
  他好脾气地笑笑:“没事,我不爱吃肉。”
  “……”
  篝火静静烧着,他抱着一只青梨啃得津津有味。她看着他的脸,记忆忽然被拉到了好久以前。
  感受她灼灼的目光,他含混著问她:“瞅我干啥?”
  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这般待我?”
  他停了下来,默默地盯着那堆火,脑中仿佛又浮现那个婉约的少女:
  “不怕冒犯姑娘,眼见你这副模样,总叫我联想,不知她在何处受苦……只盼她也能够遇见一个像我这般善待她的,我便也心安。”

第三十二章 丛林杀 难逃天罗网


  夜半,风起。
  睡梦中的易知难被寒风吹醒,火已经灭了,洞内外黑漆漆一片,隐约有山鹞子的叫声,忽长忽短,忽急忽徐。
  夜间寂静,他听到洞里面传来玖姑娘均匀的酣睡声,心下略安。他摸索着想要重新燃一堆火,却发现没有柴火了。
  洞外漆黑,阴风阵阵。若是这么将就着睡一晚,他个大男人自然没什么,就怕姑娘家会受凉。
  “早知道多备一点木头就好了。”他起身提了剑,顶着风走出了山洞。
  山洞附近有一片椴木林生得十分高大,下方有许多枯枝。这两天他都是在这个林子里劈一些枯木,再捡些枯叶回去,以剑在岩石上旋转擦出火花蹦在枯叶上取火。此时夜深似墨,他深一脚浅一脚往那边去,走了许久也没找到那片枯木林。
  “奇怪,难不成是走错方向了?”
  此时,又闻几声山鹞子的叫声。他心下奇怪:山鹞子正是睡觉的时候,怎么还叫起没完了。
  正当他再迈一步,赫然感觉前方有人!
  天上流云翻滚,月亮从乌云中探出头来,他发现,面前三丈之地,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这人足有丈二般高,光头无发,上身赤裸,肌肉勃勃。手提一根长棍立在那里,仿佛月亮还没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心头划过一阵不好的预感,暗里握了剑,口上只说:“阁下可是少林的师父?在下武当成化真人座下弟子,本随师父上山,却误闯宝地,万勿见怪。”
  对方寂然无声,缓缓抬腿走了过来,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长棍,缓缓将棍落了下来。
  毫无预兆的棍影袭来!
  那人的长棍本是极慢,然而那似乎蕴着万千之力的棍意却疾如霹雳!易知难本能地闪过,那长棍随即将脚下的岩石砸出了一个窟窿。
  棍影再次袭来!易知难连连闪躲,被这迅疾的棍法逼得使不出力来。月光之下,那光头大汉的身影清晰可辨,可他的棍法如此迅捷,一个招式挥出,竟有三道看不见的棍意劈来!易知难竭力躲过一棍,却同时中了余下两棍,身上如中剑般撕开了两道深深的伤口。
  “余剑!”易知难几乎敢断定此乃少林绝学“余剑”,本为棍法,但其杀力过强,故名之为剑以警门人。
  明白了来路,趁着对方抬棍的一瞬,易知难急运真气,使出“梯云纵”轻功,瞬时跳至十丈之外,转身便逃!那人明显力大无穷,功法深不可测,自己绝无胜算,只能逃出一线生机。他早就算好,武当和少林都有独步武林的轻功,武当“梯云纵”,高山低谷进退自如;少林“一线穿”,一苇渡江踏水无痕。此处尽是高山峡谷,“梯云纵”更合地势,当略胜“一线穿”一筹。正当他发足狂奔,却猛然感到身后一股压迫气势逼来!那身法却毫无“一线穿”的轻盈灵巧,只如鬼魅、如蛇影,这等诡异轻功,绝非少林功法。   “砰”的一声闷响,一道极重的棍力打在了他的肩上!他顿时喷了一口血,整个身体失去力量,跌在了草地上。
  这一棍,外力极重,余力震荡。直震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他趴在地上抽搐着,吐了一地鲜血。
  身后高大的黑影,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长棍。
  易知难的头脑尽是嗡声,眼前一片血红。身体的疼痛已到了极限,他却忽然想起那个春天,两界山上嶙峋的崖壁,还有父亲冰冷的尸体。
  破风声响,长棍已然碰到了他的头,他终于失去了意识。
  就在此刻,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住手。”
  少林寺,方丈室。
  不大的房间,正中间停着一抬担架,上面躺了个年轻的尸体。但见这尸体青衣道袍,头颅碎裂,只勉强还能辨出是成化真人的大弟子陆无涯。
  堂内上首坐了本善大师,两边分别是武当成化真人、峨眉冷迎居士、锱铢门商如客门主、戒律院本苦大师、罗汉堂本昭大师。
  商如客自知不请自来,便一早将“天雨流芳”秘香和百条灵犬聚于少室山下一事与少林做了交代,末尾方说:“百余条灵犬皆聚集在少室山脚下,锱铢门不得不怀疑丢失的镖与少林有瓜葛,还望本善大师能给个说法。”言辞之间,口气已殊为严厉。
  “阿弥陀佛。”本善大师叹道,“商门主乃武林风云人物,老衲不疑此事有假。可阁下主张的那支镖,少林上下诚然不知啊。”
  “临行之前,贫道丝毫不疑少林的诚心。”一旁的成化真人也缓缓开口,“可如今,前有商门主凿凿之言,后有我大弟子惨死于少林棍法、小弟子失踪于少室山上。铁证如山,贫道即便欲相信少林,也再劝不动自己了。”
  本善大师面露难色:“武当少侠殒命于我少室山,贫僧深感悲痛。可究竟是否缘因少林棍法,敝寺定然查出真相,还武当一个公道。”
  “哼。”冷迎轻哼一声,“听本善大师这番说辞,是要推脱责任了?”她走到担架前,伸手掀开尸体的衣服,“这分明是棍的伤痕,却割开利刃般的伤口。除了少林‘棍中有锋芒,无异乾坤枪’的余剑棍法,还有哪个使得出来?”
  话音未落,就听座下罗汉堂首座本昭大师不屑地哼了一声:“即便是我余剑棍法又如何?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少林劫了你们的镖、杀了你们的人。可你们就凭几条狗、几道伤痕来怪罪于我少林。锱铢门私自上山,你们三门暗中相会。我是不是还可以说,是你们私下勾结,存心污蔑少林?结果你们守门的小童被我们撞见,挨了一顿棍法,也是你们咎由自取!”
  “本昭师父!”本善大师喝住他,“事情未明朗之前,不可随意揣测。”
  “我随意揣测?”本昭剑眉竖起,“这些言之凿凿的客人,哪个不是随意揣测?”
  此时,久未发声的本苦大师开口说和:“阿弥陀佛,双方既然都无真凭实据,我看此事交由我戒律院负责查实。如今疑点重重,双方各执一词,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应当是失踪的那位武当小侠。我们尽全力搜山,先救人再说。”
  成化真人满腹怒火,但知难杳无所踪,恐怕还要借助少林之力,硬是将气压下了。谁料就在这时,本昭火上浇油:“哼,原本就是武当弟子不守为客之道,在山上乱跑失了踪。怎么我们少林寺务不够多,还给人家做起保姆来了?”
  “啪”的一声,成化真人怒拍了桌子:“少林如此盛气凌人,贫道也不倚仗尔等。我自行找人搜山寻人,待寻得我失踪的徒弟,自与你们有一番道理!”
  本善大师起身欲劝,成化真人却愤而离席,两个童子也将陆无涯的尸首抬走了。冷迎和商如客见状,亦纷纷告辞。
  原本拥挤的方丈室,瞬时空空荡荡。本善看了一眼本昭,重重地叹了口气。本昭却不以为然:“方丈师兄叹什么,我少林行得端坐得正,自不惧他们诬陷。他们若有怨言,明年‘三门斗法’,自有分晓,谁才是武林正宗。”
  本善瞪圆了眼睛:“哪有这么简单!”

第三十三章 思云崖 幽冥三阎王


  少室山南百里处,是一座高耸奇绝的山崖,山崖终年雾气缭绕,名作“思云崖”。
  向来人迹罕至、飞禽无踪的思云崖,近年却拔起一座山庄。这庄子依山而建,不甚奇伟,却极为幽深。凭借险峻地势和大雾遮掩,此庄若隐若现,宛如幻境。
  四面都是冰冷的石头,岩层中的水“嘀嗒”“嘀嗒”,一声声敲在他的心头。
  像是个石狱,只有一面是铁栏,上了重重的枷锁。已经是秋天了,石墙上都渗着水珠,又冰又凉。他的右肩骨被打断,骨折的疼痛无时不在折磨着他。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抱着自己的右肩。回想起那个夜晚,满眼只有纷乱的棍影。那个壮汉是谁?他到底是不是少林的人?他为什么要杀我?还有玖姑娘,啊,玖姑娘……
  此时,一个穿着黑衣斗篷的侍衛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在铁门外丢了一碗饭。易知难连滚带爬地扑到铁门前,伸手扯住了黑衣侍卫的袍角:“你等等……是你把我关起来的?玖姑娘在哪里?”
  那黑衣侍卫俯视他一眼,一把扯过衣袍:“这里没什么玖姑娘!”
  他一怔,趴在地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静谧的夜晚,思云山庄内一座阁楼,灯火如豆,映出窗上一个婉约的女子。
  这女子坐在镜前,发髻已然拆下,一头墨中泛红的秀发披在两肩,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更加成熟。她梳着头发,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秋古潭,无波无痕。
  身边忽然多了一个高大的人影。他的身形如鬼似魅,房门甚至未来得及响动,他就已然立在她的身边。
  她看着镜中的他,不由蹙起蛾眉:“什么时候你进我的房间,连门也不敲了?”
  灯光之下见那壮汉,约摸四十来岁,那金刚似的身体上身赤裸,纹着青色的虎纹。头脑光亮,寸发不生。一对浓眉之下,嵌着深褐色的瞳仁。高挺的鼻子下面,是一张暗红干裂的嘴巴。他的五官标致而立体,年轻时也应当是个风流人物。
  他俯身看着镜中的她,粗哑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你还是梳髻,比较好看。”   她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木梳,就觉他一只大手抚着她的长发,自语道:“我还是喜欢小时候的你。六岁还是七岁,什么都不懂。跟在教主身后,怯生生地叫我‘三伯’。”
  “……三伯,我已经长大了。”
  “是啊!”他十分惋惜似的,“当年那个一见我就怕得要命的小女孩长大了。多可惜……要不是教主叫我常年驻守这里,我也会做一个护教阎王,就陪你……一起长大。”
  “……”
  “太久了,”他自言自语地摇着头,“你离开我太久了。有时候我走在路上,看见小女孩在那里玩耍,心里好欢喜……把她们都抢回来,越多越好,一辈子陪着我,一辈子也别长大。”
  她动容:“你……抢幼女上山了?”
  “嗯?”他露出诡异的笑容,几乎贴近了她的脸,“你不喜欢我这样做?放心,不会的。虽然你年纪很大了,但三伯不会嫌弃你。只要你一心一意,你永远是三伯心里的小公主。”他悄然搂上了她的腰,下巴贴住了她的鬓角,眯起了眼睛,“哦,小灵儿……”
  她“噌”地站起来,反手就打了他一巴掌:“你放肆!举头三尺有神明。玄冥神在看着你,我爹也在看着你,你敢对我这般无礼?”
  直听到玄冥神,他迷蒙的眼中才算有了一丝清明。但见他双掌相扣,举过头顶:“无量玄冥,罪过罪过……教主,你安息吧,我樊老三一定会为玄冥教复仇雪恨,定叫这中州永无宁日!无量玄冥……”
  见他忽然陷入痴狂,念念叨叨。她趁机喝道:“还不退下!”
  他顺从地退到门边,正待要出去,却忽被她叫住:“等下,日前劫来的那个武当弟子……如何安置了?”
  他回过神来,禀道:“在石狱里。”
  她默默,像在思考着什么。
  “我不明白你,”那双褐色的瞳仁盯着她,“他知道的太多,不能再活下去。你不叫我打死他,反倒捉上山来。”
  她侧过脸不再看他,只说:“我留着有用。”
  “哦?”他浓眉一挑,“有什么用,你倒是与我说说。”
  她的神情已然不耐:“我有什么打算,还要通报给你不成?”
  “好吧。”他低下了头,不情愿地退出了房间。
  直到再也无人,她无力地靠在墙上,手中的木梳掉落在地。
  灯火阑珊。
  夜半时分,一声凄厉的哭泣将她惊醒。那是个孩童的尖叫,隐约还有些熟悉。
  她扯过衣服披在身上,走出房门。一个黑衣人守在门边,这人身材短小精悍,脸上有道狰狞的伤疤,正是第六狱主宫离奇,见她出来,问道:“公主殿下怎么醒了?”
  “谁的哭声?”
  “从后院传来的,应当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子。”
  小雨注?她的心头霎时划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带我去看看。”
  宮离奇带着她,一路分花拂柳来到了后院。
  这是一个独门独栋的小园子,屋里灯火通明,孩童的哭泣不绝于耳。
  她“砰”的一声推开门,就见樊离司手拿一把匕首半蹲在那里,小雨注已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旁边还有一个木盆。
  “娘!”他的嗓子早已哭哑,见她到来,撕肝裂肺地唤了一声。
  “你来了?正好我也想告诉你呢。”樊离司说。
  “告诉我什么?”她冷冷地问。
  “你所料不错,他真的是个宝贝——”樊离司指着那恐惧中的小童,“他身上确有异兽之力,只是被强大的符法封印了。”
  她心头一惊:这从朱氏一门流落出来的小童,果然是那继承了青龙之力的十二皇子。
  “你,打算怎么做?”
  “我正打算放空他的血,”他的双眼发光,整个人兴奋不已,“得到他的血液,再以玄黄之血祭之,便可直接化出青龙。”
  “……”她默默无言,心头有些颤抖。
  樊离司将那匕首递给她:“来,这是你的功劳,你亲自下手。”
  手里被强硬地塞进匕首,她握着匕首,心里刮起了狂风暴雨:自从师父死后,她整个人都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活着的唯一动力,就是要为玄冥教复仇……她潜入一个又一个门派,盗取一枚又一枚兽灵,就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十二异兽终将聚首,所有人都会得到永生。
  她一步步走到小雨注身边。
  许是感到了恐怖,小雨注拼命地大哭:“不要、不要……”
  她弯腰下去,擦着他的泪水:“孩子,人生实苦……不过别怕,不痛的。”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肉嘟嘟的一张脸已经通红。他抽噎着对她说:“娘……我乖乖的……我听话的……不要割我的肉……怕怕的……”
  她的手忽然抖得厉害。
  “有没有什么药……”她站起身来对樊离司说,“给他吃了叫他睡着。这么大喊大叫的,好吵。”
  樊离司却摇摇头:“生杀的血才最鲜。”
  她再次看向他,小孩子应该是怕到极点,却仍抱着一丝希望似的瞧着她。
  那种无辜的眼神,那种本能的对生的渴求,忽然就让她凌乱。
  “算了。”她匆匆收起了匕首,“我们尚不知道异兽的力量。时机未到之前贸然化出,于我们不利……有没有别的法子?”
  他抱着双臂看着她:“生杀放血是最利落的法子。如果担心无法驾驭青龙之力,那就只能按部就班:先解开他的封印,再作阵法,逼出他体内的龙之力,化成龙灵。”
  “就这样吧。”
  她割开他的绳子,小家伙被吓得浑身发冷,她解开披风裹住了他,将他抱出了门。
  身后忽然响起樊离司阴冷的声音:“你最近,是不是心太软了?”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我早都没有心了。”

第三十四章 孤身险 挺身释易郎


  一路回了自己的阁楼,小毛头在她怀里仍是一抽一抽,他是真的被吓坏了。
  早在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孩,就觉得他不一般。他每次靠近自己的身体,自己浑身的热血就止不住翻滚。而这种情况只有在靠近兽灵时才会发生。再一结合朱恒礼的身世以及对这孩子的态度、当今皇室的异变、这孩子的本名,她很快便推断出,这娃娃极有可能是青龙之力的继承人。   这也是从山南道府衙到犟山、再到思云崖的一路,她没有把他扔掉的原因。
  回了房间,她将他放到床上,他却死死抓住了她的衣领不肯放开。
  “……别拽了,我的睡衣都要被你扯破了。”
  他还是不肯撒手。
  “真丝睡衣很贵的。”
  他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娘……”
  她无法,只好又抱着他去吹了灯,才一起回到床上躺下。
  刚盖了被子,他的手脚就已完全缠到她身上,肉乎乎的小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脖子。
  “你勒着我了。”
  “……娘,雨注怕怕的。”
  “怕我拿刀把你切成片吗?”
  他却摇了摇小脑袋:“你不想把我切片,你只是在骗那个大个子伯伯。”
  “……我并没有骗他。”
  他却固执地说:“不,你是在骗他的,你舍不得雨注的对不对?”
  “……”她拍了拍他的后背,“睡吧。”
  他又往她怀里钻了钻,小脸在她胸前蹭来蹭去:“娘,我好饿。”
  她一阵不耐烦:“这时候没有吃的了,忍着吧。”
  他还是在她胸前蹭:“我要喝奶。”
  毫不羞涩又毫不客气的一句话,登时让她的脸热了起来,她不禁又羞又恼:“你都这么大了,还学人家喝奶?我没有!”
  她一时气结,转手就想把他丢出床去,可看着他一脸又惊又怕的样子,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一连数日,易知难被困在石狱中浑浑噩噩。每天只有一顿冷饭,他勉强没有饿死。却被困在这个囚牢中无法脱身。
  “当当当”!他用碗敲着铁门:“来人!”
  终于有黑衣侍卫来到他面前:“敲什么敲?活腻了是不是?”
  “我要见你们头儿。”
  “给我老实呆着!”
  他一把抓住侍卫的袍角:“让我见你们的头儿,我想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那侍卫一脚踩住了他的手,狠狠地碾了起来。
  “啊啊!”他痛得浑身发抖,“混蛋……”
  号叫和咒骂回荡在窄小的石狱,正在这个当口,外面传来一声:“开饭了。”
  侍卫跺了他一脚,转身离开了。
  换班的侍卫带来了丰盛的晚餐,值守石狱的两个狱卒大口啃起了鸡腿,吃了一半才发现来送饭的小兄弟不太眼熟,便问他:“你是哪个狱主手下的?没怎么见过你啊。”
  那人缓缓地褪下了斗篷,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脸。这两个狱卒愣住了,吃了一惊:“你是灵……”话音未落,他们双双晕倒在了木桌上。
  她拎起食盒,向里面的石狱走去。
  连日来的饥饿和伤痛已经将易知难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孤独地歪在墙上,目光呆滞。
  她用钥匙打开了锁链,走到易知难身边,唤他:“易公子。”
  易知难呆呆地看向她,待终于认清眼前人的时候,眼泪充盈了眼眶。
  “你先吃点东西。”她把喷香的饭菜端到易知难面前,他二话没说,单手抓起饭就狼吞虎咽起来。待餐盘一扫而光,他终于有了力气,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原来是你们玄冥教……是那‘幽冥泥鳅’,对不对?”
  “是。”
  “呵。”易知难冷笑,“我早该知道……说吧,这次抓我回来,是想怎样?”
  她打开铁门:“你走吧。”
  易知难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对……没这么简单。你们抓我回来,既不杀我又不拷问我,就这么放我走了?”
  “你走不走?”
  他想站起来,右臂却尖锐地痛了起来:“啊……他奶奶的,疼死了。”
  “你受伤了?”她皱起眉头。
  “嗯哼。”
  她从食盒底部拿出一瓶伤药,对易知难说:“把衣服脱了,得马上上药。”
  易知难头脑上全是汗:“不行,我的手没法动。”
  她用烈酒洗了他被碾伤的手,酒精蜇得伤口分外疼痛,他全身都被汗水浸湿,接着敷上了伤药,裹上了布条。
  她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他的衣服,他的右臂中了樊离司一棍,伤了骨头,整个右肩肿得老高。
  “噗——”她含了一大口烈酒喷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按摩着。易知难只感觉肩上又痛又麻,体内的寒气却一点点消散了。她给他的肩膀抹上了厚厚一层伤药,用布条缠上了。
  她又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盒,严肃地对他说:“三王还对你下了毒,这解药你拿着,等你走出思云崖的时候服下,可保性命。”
  易知难满头大汗,拿过来就要打开:“我还是现在吃了吧。”然而却被她一把拦住:“这是有时辰的,记住一定要在下了山之后、遇见人家之前服下。”
  易知难没有深想,将药盒揣进了怀中。
  “时间不多了,你赶紧走吧。”她站起身来。
  他踉跄着起身,抓过她的手:“跟我一起走吧!”
  她却摇头:“不可以……”
  “你私自放我下山,你们家阎王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自有应对,你快走吧。”不容他分辩,她将他推出了石狱,“等他们醒了你就走不了了,快走。”
  易知难不得不离开,临走之际,却又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玖姑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讲。”
  “如果有一天你还能见到灵公主,请帮我问一句话——”他的双眼波光点点,“‘你还记得当年两界山上的易子友吗?’”
  她咬紧了唇,终于答:“我记住了。”

第三十五章 忘魂丹 前尘皆尽忘


  深秋的露水蹭在裤腿上,把陈二桥的半条裤子都打湿了。
  听说这座山挺邪乎,常年大雾,里边有什么猛兽也说不定。他嚼着一根稻草,一双细眼打量着这座山,自语道:“不去了不去了,要是为了挣那老道士几吊钱再把小命搭进去,不划算!”他打定主意就在这树上对付一宿,等到天亮去找那老道士,就说山太大了找不到人,直接拿钱走人。   夜深露重,他寻摸着找些干草做个窝。
  “哎?那边好像有点干草不错。”待他弯腰去拾,却忽然从草堆中传出人声。
  “啊……救、救命……”
  “哎哟!”陈二桥被吓了一跳,这才看清这草窠里面有个大活人。但见那人年纪尚轻,身着一身脏兮兮的青衣道袍,与那老道士的描述有七八分相似。
  陈二桥乐得咧开了嘴:“亲娘咧,瞎猫撞上死耗子。居然叫你藏在这儿了!这下老子可发财了。”他连忙去拨弄那青年,“喂!小兄弟,你是从武当来的不?”
  但听那草窠中的青年喏喏道:“是……在下武当,易、易知难。”
  陈二桥喜不自胜,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见这青年破衣烂衫,浑身是伤,恐怕还下不了这山崖。陈二桥一咬牙:“得咧,看在十两金子的份上,老子就背你下山!”
  易知难只觉得自己晕晕乎乎地趴在一个瘦骨嶙峋的背上,被那后背的骨头硌得生疼,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半夜才见着光亮。
  这是一处简陋的客栈,破旧的栈旗有气无力地飘着,上书:半里客栈。
  陈二桥满头大汗地将他放下来,笑嘻嘻地问他:“小兄弟,咱今晚上投栈,你身上有钱不?”
  易知难又饿又累,只说:“抱歉……并无分文。”
  陈二桥的脸一下子垮了:他奶奶的,分文没有,岂不要老子给他花钱?那就干脆在马棚里对付一宿得了。
  这么想着,却见这青年一脸病怏怏,像是随时要死掉。陈二桥转念一想:活口好歹能兑个好价钱,死了就不值钱了。无奈之下,才极不情愿地开了一间房。
  好不容易进了房间,陈二桥叫了两样吃的,给他填饱了肚子,又花了好大力气将他扶到床上去,反倒自己打了个地铺。
  “劳驾……”床上的青年忽然开口,“请给我一杯水。”
  陈二桥骂骂咧咧,却也只能给他倒了一杯水。
  易知难勉强坐起,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小的药盒,他一直记得玖姑娘的嘱咐,下山之后、遇见人家之前,将这药服下。
  他打开那药盒,里面是一颗泛着莹莹绿光的丹药。他将丹药放入口中,含着水吞咽了下去。
  “知难、知难?”
  耳边好像有谁在叫他。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一个约摸五十上下的长须道长映入眼帘。
  “知難,你醒了,为师可算找到你了。”
  头好痛……他只见眼前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只听眼前人又问:“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遇见了谁?”
  床上的青年定定地看着他,缓缓开口:“您是哪位?”
  成化真人愣住了。
  “知难……你怎么了?是师父啊。”
  “师……父?”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成化真人心下骇然,搭了他的脉,但见他的脉象汹涌澎湃,起起落落,极不寻常。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不知道……”
  “你家在哪里?父母何人?”
  “我家在哪里……父母,是谁?”
  “你投拜哪派?师从何人?”
  “……不、不记得了。”
  成化真人心头一紧:不妙。
  整整半天,成化真人替易知难回忆了许多往事,可他竟如失了魂一般,全然不记得了。
  此夜月亏,思云崖上的大雾更重了。
  阿玖独自坐在桌前,一杯又一杯饮着不知名的烈酒,直到头昏脑胀,腹内翻江倒海。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樊离司闯了进来。
  他的双眼血红,牙齿咯咯作响:“你……把那小子放了?”
  阿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自斟自饮。
  他瞬间来到她身前,一把拿过她的胳膊:“回答我!”
  她不耐烦地挣脱:“放开,疼!”
  他死死地攥着她的胳膊,似乎要把她的手腕都扭断:“你大胆!那小子知道前因后果,知道我们的驻地,也知道狙击他们的不是少林而是我玄冥教!你就这么、这么将他放走了,他一日回到武当,我们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全都白费了!”
  她因喝多了酒,忽然间力大无穷,挣脱了他的钳制:“你慌什么?我给他吃了忘魂丹……他就算有命回到武当,也不过是个痴呆罢了!”
  这时他的眼神方不似刚才那般凶狠,可仍然阴气沉沉:“你费尽心思,宁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留他一命,为什么?”
  她酒气醺醺,靠在床边对他说:“我做什么事,需要对你交代吗?”
  微醉之下,她不似之前那般冷漠疏离,反倒有些笨拙的妩媚。
  他一步步靠近她,强迫抬起她的脸:“你是不是——看上那小子了?”
  她闭上眼睛:“没有。”
  “看着我!”他突然发狂,猛地捏住她的下巴,“你好大胆!你竟敢偷偷爱上一个武当弟子?”
  她瞪大眼睛:“我没有!”
  他不听辩白,一把将她推上了床,揪住她的衣领:“你背叛了我,背叛了你爹,背叛了玄冥教。”
  “我没有!”
  “咣”的一声,他一拳打在她的脸上:“还嘴硬!”
  盛怒之下的樊离司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几声撕裂声响,就见几片碎衣服落地。
  直到上身几乎赤裸,她终于红了眼眶:“你竟然敢……”
  “你变了——”他死死按住她,目光中竟有一丝悲怆,“你再也不是那个小灵儿了,你再也不纯洁、不可爱了……既然这样,那就让我送你在不洁的路上走到底吧!”
  他俯身咬住了她的嘴,没有丝毫怜惜,像是劫匪的抢夺。
  “三……唔……不要。”她哀怨地叫着,疯狂地挣扎,可他力大无穷,完全压住了她的反抗。
  她怕极了。从下山到现在,她从来也没这么怕过。不论在什么地方,哪怕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她知道还有三伯守在暗处,她就还没走到绝境。但昔日的依靠已成为眼下最大的危险,他疯了,他力大无穷,他要将她撕成碎片!   他转眼就扯掉了她的裙裾,大手随即覆到她的腿上,一把扯下了她的裤子。
  两个人几乎赤身相对,樊离司将她压在身下,俯身在她耳边说:“你是我的,从小到大都是我的,你却背叛了我爱上了别人,现在,还债的时候到了!”
  “不!”
  千钧一发之际,就听无数尖针划过空气的锐响!樊离司本能般跳了起来,一排银针几乎贴着他的胸前划过,钉在了床后的墙上。
  暴雨霓虹针。
  房内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玄紫衣衫,高束长发。冷面如月,黑眸深寂。她没有任何妆容,没有任何佩饰,她的身上,就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阿玖滚下地来,跪到她的身前,声泪俱下:“七姑姑!”

第三十六章 二王斗 激战夜苍茫


  段离芜扯下桌布裹住她的身体,将她搀起:“你受委屈了。”
  眼见半路杀出个段离芜,樊离司的眼角抽了抽,冷笑道:“妹妹,你可叫我好找啊。”
  段離芜静静地看着他:“三哥,我来迟了。”
  “这么多年,哥哥我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已经随教主一道去了呢。”
  “蒙神庇佑,我还活着。倒是三哥你——”她的眼睛射出一道凄冷的光,“居然对我们公主做出这样的事,不知教主九泉之下,怎么看你?”
  樊离司的脸冷了下来,低声道:“我没有对不起教主……是她,背叛了玄冥神。”
  躲在段离芜身后的阿玖忍不住喊道:“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背叛过玄冥神!”
  他厉声道:“你指天誓日没有叛教,可你做下的事情,不是全然忘了祖宗?”
  “够了。”段离芜冷声道,“我看到的是你,冥王座下三殿阎王,对我玄冥公主意图不轨。”
  “我没有不轨……”他摇着头,步步后退,“我不想她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的是你。”段离芜厉声,“你受教主大恩,七殿阎王中最得他老人家器重,如今你对他最疼爱的女儿做了什么?”
  “啊啊啊!”听到教主,樊离司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你闭嘴!”
  突如其来的浓烈杀气,席卷了这个逼仄的房间。樊离司双眼赤红,全身战栗,握掌成拳,发出“咔咔”的声响。
  “……你给我立刻滚下山去,我不追究。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我要带死灵一起走。”她斩钉截铁地说。
  “你敢!”他暴怒,“死灵是我的,小时候是我的,长大了也是我的,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
  “那就亮功夫吧。”段离芜干脆利落地说。
  话音未落,樊离司一道破风的铁拳挥出,就见七道刚猛的拳劲袭来!
  “幽冥泥鳅”,素以模仿各派绝学见长,但他真正的独门绝学,是从不示人的“幽冥七杀拳”。
  幽冥七杀,杀七幽冥。没有人见过这套拳法的真面目,见过的人都死了。
  拳如迅雷,段离芜一把推开阿玖,破门而出!她的身形如银针般灵巧迅捷,竟尽数避开了那让人无所遁形的七股拳劲。
  “好身手!”樊离司急追而出,接二连三地击出重拳!他深知段离芜的厉害,这个针一样的女人,哪怕得到针尖大的机会也能绝地反攻。他一出手就用了八成力,庭院中暴击声起,漫天轰雷。直到土地尽是坑洞,石柱皆成齑粉。漫天灰尘中,已见不到段离芜的影子。
  他轻喘着,狼一样盯着周围的空气。
  八成力的“幽冥七杀”,哪怕只中了一道力,也足以毙命;若是不幸撞上个两三道,便立刻化成飞灰。
  七王是化成灰了?
  “三哥,好拳法——”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样一句话。
  好家伙,在我的七杀雷阵中还能脱身,这女人不愧是我玄冥的护教阎王。他默默想着,一时间还分不清她在哪个方向。
  “七妹,你现身吧。”他对着夜空朗声道,“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受了内伤,别再强撑了!”
  灰尘渐散,就见段离芜伏在庭院的围墙上。她的玄紫衣衫残破不堪,如月的冷面呈惨白颜色,嘴边尽是血迹。
  她的身形足够灵巧,全力躲过了如轰雷般的拳劲。奈何内力不如樊离司,被这拳劲震伤了脏腑。
  她轻笑一声:“别高兴得太早——且看看你的右腕?”
  樊离司低头一看,赫然见自己的右臂上钉着三枚银针,尽数扎入重穴。再一动,发现整条右臂已然麻木,动弹不得。
  “你好大胆!”他又恼又怒,“你以为这样就能破我七杀拳?!”
  但见他全身凝力,尽灌于左臂,整条左臂血脉贲张,热力滚滚。
  “七王,看我‘七杀幻阵’!”一道拳力击出,霎时幻化四十九道拳劲,如天罗地网,霹雳雷霆。任是神仙魔鬼,也难逃这雷罩电网!
  段离芜只感觉迅猛的拳力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咳!”一声吐血的闷响,段离芜被无孔不入的拳力击落于地下。她周身的衣服被烧焦,趴在那里浑身抽搐,呕了一地鲜血。
  一日之内连发绝招,樊离司精疲力竭,不得不瘫坐一旁。他看了看不远处趴在地上抽搐的段离芜,挑了挑眉:这七杀幻阵,凡人绝无可能活命。这段离芜好大的本事,身形之快,甚于雷霆。
  “你走吧……”樊离司说,“你是我护教阎王,就此下山,我饶你不死。”
  那瘫倒一旁、伤痕累累的女人,艰难地抬起头,固执地说:“我……要……带走死灵。”
  樊离司怒眉竖起:“你大胆!”
  此时,躲在一旁观战的阿玖终于跑了出来,她跪在段离芜身边,泪如雨下:“七姑姑……你走吧!我没事的……”
  段离芜满脸鲜血,无力言语,艰难地笑了:“我若……不护你周全……还如何……向你师父交代?”
  霎时间,她的眼泪涌了出来。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想起两界山上给她送画的那个夜晚。如今想来,何其疼痛!
  刚刚激烈的打斗,已引得众多狱卒前来。只是惮于院中杀力太强,不敢近前。樊离司已不耐烦,吩咐道:“离奇,把这女人扔下山去!”   第六狱主宫离奇站在一旁,犹犹豫豫地看着地上的女人:“三爷……她是七王啊……”
  樊离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你要造反不成?”
  宫离奇战战兢兢,连称不敢,只得蹲到段离芜身边:“七王,请了。”
  段离芜的笑容却格外诡异:“三哥……恐怕现在——你得求着我留在山上了。”
  “什么?”
  樊离司转过身来,却突感背后一阵疼痛!
  但见段离芜伸出右手五指,在空中伸缩。樊离司只感后背如被钉了密集的刺网,随着段离芜右手的动作阵阵疼痛。他瞬间恍悟:幻影霓虹!
  那是一张无数细若牛毛的银针织成的无形之网,一端连在主人的五指,一端可打进敌人的身体。这针网会随着血脉深入脏腑,不但剧痛无比,而且很快就会缠紧心脏,使人爆血而亡。
  “咳!”樊离司吐出一口血,“你居然……”
  “三哥……你这般无情,也別怪妹妹无义了。”
  无数针刺破血脉的剧痛在体内爆发,樊离司痛得咆哮:“啊啊啊——我杀了你!”转身一个重拳挥出,直接打在段离芜的身上!段离芜受了一拳,更加攥紧了手中无形的丝线:“那你就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极度的疼痛让樊离司发了狂,突然间,他伸手抽出身旁宫离奇的佩刀,以迅雷之势劈向了段离芜的右手!
  “啊!”凄厉的尖叫响起,段离芜的右手被生生斩断,“幻影霓虹”立时成了死网。
  “不!”
  阿玖站在黑夜中,双眼血红,浑身暴热,从上到下,滚血翻腾。
  樊离司踉跄走过来,对准段离芜的头颅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刀:“去死吧!”
  突然之间,地动山摇,狂雷乍泄。
  人皆成佛,我独成魔;路尽花明,命尽长生。
  “地——藏——诀!”
  阿玖站在飓风中央,内力激荡,一掌击出,直将樊离司的上身击穿!他的身体还直直地立在地上,但上半身却被生生打穿了一个洞。
  鲜血四溅。
  直至风停云散,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玖,口中喃喃:“小、小……灵……”
  他再说不出话来。
  他死了。
  毛毛的细雨落下,这是这个秋天,最冷的一场雨。
  她踉跄着走到段离芜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又拾起那个还在流血的残手,放进她的怀中。
  怀中的人脸色惨白,浑身冰冷,已全然感受不到气息。
  阿玖轻轻地唱起来:“斯人已矣,彼魂长存;生离死别,无量玄冥……”
  夜静极了。只有雨滴打在地上的窸窣声。
  许久,才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哈?”阿玖低头看下去,见段离芜微微颤抖,还有一息尚存。
  “公主……”身后传来宫离奇小心翼翼的声音,“属下知道,百草门有一位年轻医师,最擅接骨续肢。七王这断掌,或可找他一试。”
  阿玖转过头去,见一众门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她轻蔑地笑了:“你们主子死在我手下。现在他尸骨未寒,你这会儿倒来给我献计?”
  宫离奇立时跪在她身前:“属下一日为玄冥中人,一日以冥王为尊!灵公主既是‘地藏诀’传人,就是吾等的领袖。”
  身后众人浩浩荡荡地跪了下来,口中齐呼:“无量玄冥!”
  她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心头涌上一股恍如隔世的错觉。

卷五

第三十七章 千年寺 寒山心愿长


  苏州城外,碧水河边。十里枫林已染血样秋色,漫天的红叶如同夕阳下的晚霞。
  千余年佛土庄严,姑苏城外寒山寺;百八杵人心警悟,阎浮夜半海潮音。这是姑苏城历史最久的寺庙——寒山寺。
  寺内正殿是一座单檐九脊殿,飞甍崇脊,据角舒展。殿内一座金身释迦牟尼佛像,佛光祥瑞,宝相庄严。
  此刻,佛像脚下正跪着一个女子,这女子身着苏绣白纱,双目轻闭,正在虔诚地祈祷。
  “至心顶礼本师释迦牟尼佛,至心顶礼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菩萨……弟子诚心祈祷,愿佛祖保佑家师身体康健,保佑师哥早日恢复清明,保护师门无灾无祸……阿弥陀佛!”
  这时,从殿外匆匆走进一个年轻女子,俯身在她耳边说:“江师姐,百草门派来的医师快到了。”
  “这么快?”她有点惊讶,“信才发了不久呀……是渡厄翁吗?”
  来人摇了摇头:“不是,说是个青年医官。”
  江月白有些不悦,妙音山庄筑律伶人重病,渡厄翁上了年纪没法走动也就罢了,居然只派个小年轻过来,也未免过于看轻。
  她站起身道:“回吧。”
  月落星沉。江南的秋风有些凉,江月白裹紧了披风,一路来到了梵音阁。
  “四师姐来了。”木字门的啼竹见她到来,恭顺地问候道。
  “嗯。师父怎么样了?”
  “还好,今晚胃口不错,吃了一大碗粥。”
  她点点头,坐到师父的床边。啼竹知趣地退下了。
  床上的老庄主脸色蜡黄,呼吸有些重,喉中似有痰,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师父近来的精神不大好,一天中倒有大半天睡着。卢大夫只说她是上了年纪,心肺退化,病都找上门了云云。可江月白自己知道,师父的身体是在那一场激斗之后受了伤,精神又受了打击,这才一病不起的。
  看着师父的睡容,江月白又不禁想起了两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为了治孔师兄的呆病,她不惜围住梵音阁,逼迫师父交出“苍山之钥”。师徒大战一场,两败俱伤。其实原本师父不会受伤——这也是她后来才知道的——师父在最开始奏的那首“九宫梵音诀”,乃是哀奏,而非怒奏。若师父一开始就用上最厉害的奏法,恐怕世上就没有江月白这个人了。
  后来,师父中了她的“昆山玉碎”,害怕帝子灵也会遭此毒手,这才使出真正的绝杀。江月白中了这一招,身受重伤;帝子灵逃出妙音山庄,杳无所踪。   她心里清楚,如果师父在她重伤之际补上一刀,她可能也没命了。可师父没有这么做。也许是交手之前她的那番剖白让师父生了恻隐之心;也许是当时师父也重伤垂危,没有力气再来补刀了……种种过往,都已既定。总之,她活下来了,仗着年轻底子好,休养几个月就回了神;师父也活下来了,可毕竟年纪大了,一直卧床不起。
  “师父,我给你请了百草门的名医,这两天就到了,给您老人家调理调理身子。”她给床上的人掖了掖被子,喃喃说道,“你肯定又怪我多事,对吧。那次之后,你一直不愿意见我。我只能趁晚上了,你睡着了才来看你。你说我图什么呢?是啊,我图什么啊……”说着说着,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床上的老庄主也像是听到什么似的,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梦话,仔细一听,好像是“秋雨……秋雨……”
  江月白不由得苦笑:“你啊,做梦也忘不了你的得意弟子。一会儿秋雨,一会儿子灵。可你看看,你卧病在床的时候,谁在陪着你?”
  她低低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门。
  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特意去了一趟葫芦林。
  推开门,就见孔予怀在啧啧有声地舔着一块糖人,糖汁化了滴在手上,他也通通吸进嘴里。
  “咂、咂……好甜……”
  自从变得跟个孩子一样,他就格外喜欢甜食。她每次出门,都会给他带两支糖人,每次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她拿出手帕,将他的嘴巴擦干净。
  他吃完最后一口,将竹签扔到地上,口齿不清地对她说:“姐、姐……你……回来啦!”
  她说:“把竹签捡起来,丢到垃圾篓。我不是教过你,不可以乱扔东西。”
  他不情愿地将竹签捡起来扔到垃圾篓。
  “乖,去洗手。”
  他摇摇晃晃地去水盆边,将手洗了干净之后回来,坐上了床,把头埋进她的怀里。
  她抱着他,轻轻地拍他的后背。已经忘了有多少天的夜晚,她都要這样哄他入睡。
  他渐渐地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将他放到床上躺好,他的块头比她大很多,每次送他上床都要费掉她很多力气。
  看着他的睡颜,江月白才能暂时忘掉他呆呆傻傻的样子,想起他以前的模样。
  这段孽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没什么好下场。
  她十三岁才拜入妙音山庄,起步比同龄的师姐妹都晚。是孔予怀手把手地教她,从琴开始,到瑟、筑、筝。其他同门都不愿同她一道,只有三师兄不嫌弃她。
  三师兄生了一副好模样,庄内不少姐妹都仰慕他,包括江月白。可他只对二师姐情有独钟。二师姐虽然大他几岁,但生得貌美,又深得庄主器重,对这俊俏的三师弟也芳心暗许。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可是江月白不信邪。有一次,二师姐出庄办事,一走月余。江月白看准了机会,相约三师兄上莲花山一见。她暗中在酒菜里下了药,孔予怀激情之下,忍不住与她共赴了云雨……
  女人主动追来的感情,往往不易被男人珍惜;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女人主动追的,更加不易。
  在那之后,孔予怀对她能躲则躲,态度冷若冰霜。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是我活该,对不对?我既想把你早日救醒,让你真真正正地从心里爱我;又不敢真的叫你醒来,起码你现在这个样子,还不会赶我走……”
  夜色深沉。

第三十八章 君子归 薄荷姜茶汤


  又是一场秋雨过后,百草门的医官终于到了。
  那是一个白衣俊秀的青年,拉着一头驮着包袱的小毛驴,站在“妙音山庄”的牌坊之下。
  江月白亲自来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你辛苦了!”
  那青年一双眼睛弯出温和的笑意:“江师姐,别来无恙?”
  江月白这才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一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齿,一头如风长发高高束起,正含笑看着自己。她又惊又喜:“啊,原来是杜公子!”
  杜鹤轩见了一礼,道:“家祖收到来信,得知筑律老庄主缠绵病榻已久,便想亲自来为庄主看诊。可他毕竟上了年纪,怕身体吃不消。正巧小生近日在新吴行医,家祖便急信与我,遣我先来看个究竟。”
  “有劳杜公子!”她说,“你远道而来,先至厢房歇息一日。待明日,我带你去见家师。”
  他却摇摇头:“一路耽搁了时日,只怕误了老庄主病情。先带我去看望一下老人家吧!”
  江月白听他竟丝毫没有架子,以往的不快一扫而光,立刻领了他去往梵音阁。
  老庄主还在昏睡。杜鹤轩为她把了脉,又看了她的眼白。许久,沉默下来。
  “家师的情形如何?”
  他轻轻叹了口气:“外伤、内伤、神伤,三者皆伤……老庄主的身体负担太重,怕是要花一番工夫调养。”
  江月白的目光暗了下来。
  这一天晚饭后,江月白带着孔予怀出门散步。
  夕阳挂在山头,隐隐映出红彤彤的晚霞。下午刚下了一场雨,空气都是润润的,格外清甜。
  孔予怀不知怎的偏要拉着她进竹林。竹林里的绿卿阁是昔日箫如慕的居所,如今已荒废许久。两年多来,她再也没有踏进这个地方。
  这会儿进来,她忽然闻到一缕清新的草药香。紧接着就看到绿卿阁的庭院里,杜鹤轩正挽着袖子给一壶热腾腾的草药扇火。
  “姐姐,哥哥在煮汤呢……有汤可以喝……”孔予怀拍着手对她说。
  杜鹤轩抬头看见他俩,笑了:“你们两个来得正好,我新煎的薄荷姜茶,过来尝尝。”
  江月白走了过去,看了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绿卿阁,问道:“他们安排你住在这里?”
  “嗯。”他倒了两碗热腾腾的茶,递给她一碗,“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茶包。云梦泽特产的薄荷,配上年生的老姜,口感爽利得很。”
  她捧着一碗热茶,坐在小竹凳上,孔予怀跑着去玩了。杜鹤轩看了他一眼,问她:“孔师兄一直都是这样?”   “嗯。没什么变化。”
  “挺好的,起码无忧无虑。”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
  二人互相沉默了一阵,杜鹤轩忽然问道:“那你怎么打算呢?孔师兄这个样子,你……要守他一辈子吗?”
  她不防他会这样问,只是含混地应了一声。
  “也许,你还有其他的选择。”他不依不饶。
  他的直白让她有些不舒服,她还是尽力保持了礼貌:“我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
  他却笑笑:“谈情说爱并不分年纪……你遇见爱情的时候,就是最好的年纪。”
  她一时无言,想不到他一介医生,口舌还这般滑。
  就在此时,孔予怀一路跑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却一不小心撞洒了她手中滚烫的茶碗,滚水立刻倒在她的双手上。
  “啊!”她被烫得叫了一声,双手登时变得通红。
  杜鹤轩见状,连忙舀了一瓢凉水浇在她手上。滚热的皮肤被凉水冲洗,她又痛又麻。杜鹤轩连着换了七八次水,直浇得她的双手渐渐没了痛意,只余麻麻的灼热。
  杜鹤轩取了烫伤药膏来,轻轻地将她的手放在掌心,另一只手给她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药膏。这药膏由黄芩、地榆、甘草、冰片制成,抹在手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见她原本修长的十指被烫得又红又肿,他小心地问:“很疼吧?”
  她礼貌地笑笑:“……不疼。”
  他沉默半晌,轻轻地握着她的手:“是吗,可我觉得好疼啊……”
  她一惊,本能地把手抽了回来:“时间不早了……我先回了。你、你早些休息……”
  说罢,她带着闯了祸的孔予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竹林。
  江月白一连换了三天药,手上的肿才渐渐消了。可手背却留下一块不大不小的疤痕,看着很碍眼。
  这日,她正在书房看琴谱,沧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四师姐,杜公子出门采药,从崖下摔下来了!”
  “什么?”她猛地站起来,“在哪呢?”
  “现在已被壑松背进绿卿阁了。”
  江月白即刻赶往绿卿阁。
  绿卿阁内,杜鹤轩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
  江月白一把抓过壑松:“前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成这副模样了?”
  “杜、杜公子非说要一味什么生须草……”小师弟战战兢兢地说,“百草堂没有这药,他就上山去找。一连找了三天,终于在青木崖边上看到了这草。可是这草生得陡峭,他一不小心失了足,就、就滚下山去了……”
  江月白又气又急:“你们怎么招待的人?这么危险也不拦着!”
  “我们都劝……可他执意要去……”
  忽听床上传来咳嗽声,就听杜鹤轩虚弱的声音传来:“不要怪他……是我不该冒险……”
  她忙走到他身边,抱歉地说:“招待不周,让杜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就是破了点皮,没有骨折、也没有外伤……休息两天就好了……”
  她不禁急恼:“青木崖十分险峻,下有寒潭。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深潭之中,危险万分。你要找的是什么草啊,连命也豁出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束紫叶绿茎、生有根须的草来:“生须草,是活血生肌的良药,捣成碎末,敷在患处,可以祛疤……”
  她愣住了。
  他笑了笑:“你这双弹琴的手,落了疤就可惜了。”
  她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低下头来:“……谢谢。”
  “不客气……唉,我的胳膊好像脱臼了……好疼。”
  江月白一听,立刻吩咐道:“卢大夫,给他好好检查一下,尽全力为他治伤。”
  卢大夫应着,给他查起伤势来。
  江月白又吩咐沧月:“你去膳堂,煮些温补的餐食给杜公子吃。”
  沧月恋恋不舍地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说:“杜公子,你先好好疗伤。我为你准备你爱吃的菜。”随后才起了身。
  江月白一直盯着她走出了门。

第三十九章 两无言 玉面冷心肠


  直到月明星稀,卢大夫给他敷好了伤药,上了绷带。沧月端来了三菜一汤,有清蒸鱼、粉蒸肉、珍珠圆子和莲藕排骨汤。想这杜鹤轩是荆楚人士,沧月做的全是鄂系菜式,也是难为她。
  江月白坐在不遠处的桌旁,看沧月舀了一勺汤,小心翼翼地吹温,送到他的口边。
  “沧月姑娘……我还是自己来吧。”他艰难地支起身子,伸手想要把碗接过来。
  “不要。你胳膊不方便,我喂你吧!”
  女子不由分说就将汤勺置于他唇边,他难却盛情,只好张嘴喝了,边喝边偷偷看了一眼江月白。
  江月白没说话。
  直到三个菜盘差不多见了底,杜鹤轩被喂得直撑,连连摆手:“够了够了……真的太饱了,有劳月姑娘了。”
  沧月满意地笑了,用手帕给他擦了嘴巴。
  江月白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们,目光流离,不知在想什么。
  “沧月,你随我出来。”
  寂静的竹林里,江月白悠悠问她:“沧月,你觉得杜公子如何?”
  沧月忽然红了脸,低下头去:“师姐恕罪……沧月自小就入了山庄,见的都是庄内的师兄弟。倒是头一回见杜公子这样的……这样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江月白不禁接了下去。
  “对。”沧月腼腆地笑了,“而且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像谁?”
  “孔师兄。”
  “哦?”江月白却愣了一下,“很像吗?”
  “长相倒不太像,杜公子更加……俊俏些。”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气质很像,四师姐不觉得吗?”
  江月白思索起来,自己对他总有一种难言的感觉,是因为他像孔师兄吗?
  “你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就是廿三的生辰。”
  “廿三……”江月白默默点头,“师父给你许过人家吗?”
  “没、没有……”
  “那从今天开始,你就专门照顾杜公子的起居吧。”
  沧月万没想到四师姐竟给她一个这样的安排,十分感激道:“多谢师姐!沧月定不负所托。”
  江月白微微颔首,离开了竹林。
  杜鹤轩一连卧床数日,沧月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这几天,他终于觉得好得差不多,可以下床了。
  这会儿见沧月给他打了洗脸水,他一脸歉意:“多日承蒙月姑娘照拂,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沧月腼腆地笑笑:“杜公子不必客气。你是我山庄的贵客,又因我师姐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杜鹤轩问道:“多日不见江师姐了,她在忙么?”
  沧月将浸湿的毛巾递给他擦脸:“庄内俗务甚多,江师姐向来很忙的。”
  “哦。”
  梵音阁往西,是妙音山庄的练武场。妙音山庄并不以武力见长,因此这练武场多聚集练音的弟子。若遇重大节庆,八脉弟子皆集此地,八音齐鸣,蔚为壮观。
  杜鹤轩刚给老庄主看了诊,从梵音阁出来,就见天边一道绚丽的晚霞,顿时心旷神怡。
  忽然间,他在练武场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江月白正在那里,指点一众师弟妹练习乐器。
  “江师姐,多日不见了。”
  江月白不想在此地见到他,客气地笑笑:“杜公子身体好些了?”
  “好多了。”他说,“你的手呢?疤痕褪了没有?”
  “多谢挂心,我很好。”她说完这句话,转身欲走。
  “等一下——”他拦住了她,低声说,“江师姐最近好像在躲着我?”
  “你想多了,”她的目光淡然如水,“大家都很忙。”
  “哦……”他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杜公子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给沧月。”她抬腿欲走,杜鶴轩却叫住了她:“老庄主的病……恐怕还需要一味药引。”
  “哦?什么药引?”
  “她不止有身病,还有心病。”他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她近日思念一个人甚重,白天黑夜都止不住叫她的名字。”
  “是……窦秋雨吗?”
  他点点头。
  江月白咬下了嘴唇:“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第四十章 问归路 无处话凄凉


  巴蜀,八台山。
  已经下了几日冰雹,空气又湿又冷。饶是唐无尤命人在窦秋雨的房内早早地砌起了暖炉,她还是染了风寒,咳嗽了数日也不见好。
  这天晚上,芊芊在隔壁房间睡着了,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旁边的烛火。
  敲门声响,就见唐无尤披着蓑衣走了进来。
  “今天的雹子好大。”他把蓑衣脱下来,挂在了一旁。
  她默默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话。
  “看你的精神不大好,风寒好些了么?”他蹲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还残余着外面湿冷的温度,凉凉的。
  “好点了。”
  “晚饭吃了什么?”
  “蔓娘给我熬的桂圆红枣羹。”
  “哦。”
  又陷入了熟悉的沉默。这半年来,这好像就是他们每天全部的对话。他对她关怀备至,却越发疲惫;她对他不冷不热,漠不关心。
  “咳咳……”她又咳了几声,病中的她格外添了一丝柔弱。他不由自主地想抱抱她,她却本能地抗拒了一下。
  尴尬而冷峻的气氛在二人之间蔓延。
  “秋雨,我们已经成亲了。”淡漠的嗓音仿佛是在提醒她已经没有说不的权力。
  “你答应过我的。”她不卑不亢。
  是的,他答应她可以为大哥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会突破那层关系,不向任何人尤其是芊芊公开他们的关系,他要尊重她的想法,不会强迫她做不情愿的事情。
  他能感到,那种明显的疏离和抗拒,正如成亲那日一样。
  那实在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成亲仪式。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凤冠霞帔,没有满座高朋。阖府上下不仅没有一个“囍”字,反而留着很多办丧事留下的白绸和白幡——那很正常,彼时距离唐老爷子和唐大公子下葬还不足三个月。
  只在房间内喝了一杯交杯酒,他们就算成亲了。她本不想在重孝期间改嫁,可他坚持这么做。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也不管眼睛上的伤口还没有长好。
  他抱着她睡了一夜,第二天各回各处,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此时此地,他重又拿了蓑衣,穿上,走出了房门。
  屋内重归静寂,窦秋雨知道,他不会让现状持续太久。可她已懒得想太多。经历了太多变故,她早已修炼出随遇而安的姿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日,唐无尤在书房里正批着西南二十八州的柴粮账本。他一边批一边皱眉头——这二十八州的钱庄、茶楼、赌场的盈利,竟不如去年的一半。偌大唐门在西南的产业,凭空蒸发掉一半之巨。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今年本是丰年,何以如此惨淡?”
  唐门元老、家业房长老方长鸿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上半年的利润与去年相差无几,只是下半年开始暴跌。想来是近半年连遭变故,带累了我们的产业。”
  唐无尤不禁燃起怒火。自从父亲和大哥接连暴毙,而他又与秋雨过从甚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他为了霸占家业和长嫂,谋害了父兄。幸得他多年默默积累,六房长老有三房站在他一边,剩下两房保持中立,只有这个方长鸿处处与他作对。方长鸿身为监理产业的长老,欺他年轻,明里暗里挖了唐门不少窟窿。他心如明镜,只是初掌家权,不宜与其硬碰。这更助长了方长鸿的气焰,越发不将他放在眼里。
  此刻,方长鸿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若是掌门和大公子在,我们未必会有这么大的亏空。”
  唐无尤渐渐红了眼睛:“方长老的意思,是我没资格掌管家权了?”   “那倒不是,如今唐门毕竟只有二公子一条血脉。以后繁衍香火、开枝散叶的重任还在你的身上。”他话锋一转,“掌门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看到唐门后继有人。为了完成他这个遗愿,我们这些老骨头,也要出点力才是啊。”
  唐无尤心头划过一阵不好的预感:“方长老此言何意?”
  方长鸿正待开口,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就见秋雨闯了进来,手里还捏了一张纸:“抱歉……打扰二位谈话。无尤,我有急事与你商议。”
  在方长鸿颇有意味的注视之下,唐无尤剑眉竖起:“我与方长老商议要事,嫂嫂且先出去吧!”
  窦秋雨见此情景,也只得压下心头焦急,退了出去。
  方长鸿得意地笑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无尤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劝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为了儿女情长,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方长老有话就直说吧。”
  方长鸿忽然笑得一脸春风:“无尤,你眼看而立之年,亟待成家。你知道方伯伯膝下幼女小茜,年方十八,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与你分外相配啊。”
  唐无尤登时了悟:这老狐狸是想做自己的岳父。
  方長鸿多年侵吞唐门家业,如今已呈不可撼动之势。此番他主动来暗示结亲,也是怕有朝一日唐无尤羽翼丰满来抄他的底,索性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这个婚事若是成了,唐无尤也顺理成章地将一块绊脚石变成垫脚石,这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可是秋雨……
  唐无尤沉吟许久:“……父兄刚刚亡去,无尤乃重孝之身,方长老还是让我考虑一下吧。”
  “嗯——”方长鸿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大丈夫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不要犹豫太久,未免小家子气。”他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一张请柬放在唐无尤面前,“藏富钱庄的万庄主邀我后日马场围猎,二公子要是有空,请赏脸光临吧。”
  “嗯。”他按住那封请柬,“一定。”
  方长鸿离开了书房,窦秋雨随即走了进来。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她张口便说。
  他抬起头:“去哪儿?”
  “妙音山庄。”
  他皱起眉头:“你要回去?”
  她点点头,扬起了手中的信:“四师妹来信,师父病重,想要见我一面。”说着眼中已浮现泪水。
  “啊……”他走到她面前,见她泪眼盈盈,也知她心中痛苦,伸手便抚上她的脸庞,可她却本能地退了一步:“别……被人看见。”
  他的手停在了那里,眼神也暗了下去。
  “去吧。我叫唐安陪你去。”
  “谢谢……芊芊,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会的。”
  窦秋雨转身出了门。屋子里只余他一个人,他只觉四周都冷得很,让人发抖。

第四十一章 马蹄疾 奔腾青草香


  窦秋雨第二日就下了山赶往苏州,临行之前也没有再来跟他告别。
  他看了看天,阴沉了数日的天气,此时却难得地射出光来。他想起来,方长鸿似乎邀他去藏富钱庄的马场跑马。
  藏富钱庄的庄主万杰是巴蜀商会的会长,与唐门素来交好。钱庄不仅经营当铺、酒楼、赌场,也经营巴蜀最大的一家马场。最近马场刚从西域采了一批骏马,正想邀请唐家公子来品鉴一二。
  唐无尤选好了一匹马,正要拉出去跑上两圈,忽见马场上已有一个骑手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在奔驰。那红马额上长毛、面长臀翘,乃是极烈的踶啮马。但见那骑手身形瘦小,但驭马的姿势却是一等一的标准。这瘦弱骑手能将这般烈马驯得服服帖帖,可见有些本事。
  “吁——”骑手勒了马,骏马原地转着圈。唐无尤这才发现:骑手乃是一名女子。那女子长发束起,面容姣好,年纪还不大,却凛然有股同龄人没有的英气。
  “爹!”她看到这边的人,策马驰了过来。
  方长鸿来到他身边:“小茜自幼在呼伦贝尔她外祖家长大,练得一身好骑术。今年刚回到蜀州,就吵着叫我给她找个马场。今日天气很好,二公子不妨与她切磋一下马术。”
  这会儿方茜来到他们面前,方长鸿对她说:“快来见过唐二公子。”
  那姑娘上下打量着他,眉宇间有股傲气:“素闻唐二公子长于奇门遁甲,又是经商的天才,不知马上功夫如何?”
  唐无尤轻哂一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那黝黑色的骏马一路奔驰,跑得又快又稳。
  那女子眼前一亮,也扬鞭策马,急追而去。
  二人一来一往,互不相让。奔了足足一个时辰,日已西斜,余晖袅袅。身后的大本营早就不见了踪影,直见到前面隐隐约约一座阁楼,伫立在草原的斜晖中。
  马儿有些累了,两个人悠闲地前进。
  “想不到二公子平日里养尊处优,骑术倒还不赖。”她有些喘,笑着对他说。
  “我从来就不曾养尊处优。”
  听他的语气有些冷淡,她也不介意:“哦?唐门名震一方,二公子却不曾养尊处优。难不成和我一样,是被放养大的?”
  他没有接话,反问道:“你在草原上长大,如今来到这山城盆地,不觉得委屈么?”
  “别提了。”她嘟囔着,像是遇到了知己,“去年爹就非要我回来,我死活拖着不肯。结果新年回来,被他直接扣住不让走了。”
  “嗯。你不知道他留你在这作甚?”
  “后来才知道的……”她小心地看他一眼,“说是,要给我说亲。”
  他轻笑一声:“你爹说你年届十八也没有许人家,是因为你太挑剔。我倒是好奇,你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仿佛终于找到了话题,她滔滔不绝起来:“这第一嘛,马术一定要好,连马都骑不住的男人,肯定不可靠;第二嘛,要相貌英俊,仪表堂堂,起码我每天看着心里也舒坦;第三嘛,就要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先做到这三点,再来和我谈婚论嫁。”
  唐无尤有些不屑:“这三点很难吗?”   她瞪大了眼睛:“你真是大言不惭。别看你是唐門二公子、如今的唐门掌门,你还真就未必做到这三点呢。”
  他忍不住笑了:“我马术不好?”
  “勉勉强强。”
  “我不够相貌英俊、仪表堂堂?”
  “你只算是四肢健全、五官端正。”
  “那你也知道我无情无义、没始没终了?”
  “有待考察、下次再议。”
  他笑着摇摇头,越发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这个马场大约方圆三百里,辽阔无比。每隔一段距离都会设一座会馆,专门为了跑远的主子能有个落脚休息的地方。眼下日头将尽,二人来到了最近的会馆中。馆内的伙计老早就知道今天唐家少主和长老千金会来跑马,因此早早地就将客房准备好了。
  “我家庄主特意嘱咐好好招待二位贵客。如今已在大堂备好酒菜,请二位移步用餐。”
  “不必了。”唐无尤将马鞭拿在手里,“拿点简单的餐食送到我房里。”说着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伙计一脸尴尬地看着方茜,她也黑了脸:“把饭菜也送到我的房里。”
  偌大一座会馆,只有这两个房客。跑了一天的马,二人都有些倦了。草草吃了点东西,都早早歇下了。
  唐无尤躺在床上,脑子里乱哄哄的。方长鸿、方茜、秋雨,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方长鸿树大根深,不好招惹,让日子好过起来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娶他的女儿为妻。可今日见了这方茜,虽说年纪长相无可挑剔,但大草原养出来的豪放性格,实在不对他的胃口。他内心深处还是喜欢传统优雅的女子,比如秋雨。
  想到秋雨,他的心一阵凉。
  她似乎将她的心锁进了一个牢笼,随大哥一道葬了。他无数次想要靠近她、温暖她,可从没有得到热情的回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翻了个身,他渐渐入了梦乡。
  “啊啊啊!”
  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唐无尤猛一激灵,一下子跳到地上。
  方茜!
  他立刻奔了过去,踢开房门,就见方茜穿着睡衣抱个枕头,蹲在桌子上发抖。
  “怎么了?”
  “老、老鼠!”
  唐无尤顿时无语,良久才说:“你好歹也是草原儿女,居然还怕一只老鼠?”
  “你、你懂什么?”她苍白着一张脸,“那东西毛乎乎黑黢黢的,到处乱钻,差一点跳到我床上来!”
  他不禁纳闷:这个会馆平日接待的都是达官显贵,怎么会在客房里出现老鼠?
  他四下看了看,除了听到声音赶过来的手下唐平站在门外,会馆的掌馆和伙计无一人露面。他更觉蹊跷,只感觉从头到尾都像是等着他进入她的房间似的。
  他哼了一声,那老狐狸为达目的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转身就要走。方茜随即叫住了他:“你等等……好、好歹把那只老鼠找出来。”
  她声音颤抖,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已没了白日的英气,竟有些楚楚可怜。
  他转身吩咐唐平:“把白日里猎的两条活蛇放到方小姐的房间,把老鼠吃了,让她睡个好觉。”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任方茜在身后叫得惊天动地。
  第二日回程,唐无尤老早就骑上了马,方茜却久久没有出来。
  他皱着眉头问唐平:“那小姐起床了没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平忙答:“属下再去催催。”
  正在这时,方茜一脸憔悴地出现在了门口。唐无尤看见她这副模样,道:“哟,方小姐早!”
  方茜没理他,伙计帮忙牵来了她的枣红马,她拽着缰绳正要踏上去,那马却忽然扬了蹄,她摔了个趔趄,幸得伙计扶住了她。
  唐无尤摸了摸面皮,又道:“哎呀,我们的草原之女还没睡醒,这会儿连马都骑不上了,啧啧。”
  她瞪了他一眼:昨夜他的手下真的送来了关在细密笼子里的两条蛇。两条蛇咝咝作响,一只老鼠下落不明,直吓得她蹲在桌子上一夜没有合眼。这会儿腿软心颤,浑身无力,又怎么能驭好马?
  她愤愤地说:“你走吧!我叫爹来接。”
  他眯起眼睛看着远方:“让我猜猜,你那爱女如命的爹爹,这会儿怕是已经撤出了马场,回家坐等生米煮成熟饭,要做我唐无尤的岳父了吧。”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她忽然动怒,小脸气得红扑扑,“我爹虽是你的家臣,可你也不能胡乱揣测、凭空污人清白。”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他忽然有点可怜起她来。
  “上我的马吧,我带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会回去。”
  他懒得多费唇舌,俯身一把搂过她的肩膀就将她提上了马,稳稳地坐到他身前。
  “抓紧了,要是掉下去,可真就丢了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脸了。”
  话音未落,骏马扬蹄驰出。
  清晨的风吹到脸上,又湿又凉。她从来没被别人带着骑过马,如今被一个轻狂男人搂在怀里,真是丢人到了极点。
  “你本不必这么要强。”沙哑的嗓音忽然在她头上响起。
  “……什么?”
  “女孩子一个人强撑,太辛苦了。”
  “……自己可以解决,干吗要麻烦别人。”
  他忽然搂紧了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鬓角,喃喃道:“你不要再逼我了……”
  “……哈?”
  “……你怎么就不肯把心里的苦,说出来一点点呢。”
  听着他莫名其妙的话,她半天才明白:他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并不是在同她讲。
  一路紧赶慢走,直到日中时分才回了大本营,如唐无尤所料,方长鸿已然不在那里。
  方茜的表情一下子冷了。
  唐无尤没有别的话,只对她说:“你爹为你做的所有安排,你还是要自己想好。自己的人生,要自己主动争取。”
  说罢,扬鞭而去。
  方茜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升起一股热意。

第四十二章 听竹阁 月卿失杜郎


  一路昼夜兼程,窦秋雨终于在小雪日赶到了苏州,上了妙音山庄。
  天空中飘着点点雪花,还未落到地面就化成了水滴,打在脸上格外寒冷。阔别十年,她重又登上山庄的阶梯,一步一跪。直到终于登上大坛,一个白衣女子立在雪雨中等着她。
  “你终于来了。”
  “久等了。”
  “你原本已没有资格再站在这里。”
  “感谢师父重新给了我机会。”
  江月白的目光,比这雪滴更加寒冷。
  “走吧,去见师父。”
  江月白目送着窦秋雨进入梵音阁,自己便止了步。她们师徒二人久别重逢,是什么样的景象,江月白不想去看,也不敢去看。
  她一个人走着,不知觉来到了绿卿阁。看到了竹林,她才恍悟:好像很久没有看到杜鹤轩了。
  她往里走了两步,忽然听到阁楼中传出嬉闹声,就听杜鹤轩好听的声音娓娓讲着什么故事,一旁沧月的笑声咯咯。
  里面的温声软语,如此和谐。她没有再走进来,转身离开了。
  迎头便碰见匆匆而来的蓝烟:“四师姐,大师姐正找你呢。”
  “走吧。”
  夜色深了,沧月回了她自己的房间,杜鹤轩一个人坐在桌旁,医书看了许久也没有翻页。
  烛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就见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谁?”
  “别动。”
  那人一身黑衣,身形之快如鬼似魅。杜鹤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截锋刃抵住了他的咽喉。
  但听那黑衣人冷声问道:“你是不是百草门下来的?”
  “是。”
  “你是不是叫杜鹤轩?”
  “是。”
  “你是不是擅长接骨续肢?”
  “你怎么知……呃——”
  黑衣人一个手刀将他劈晕,扛起他跳出了窗户。
  “你说什么?子靈死了?”江月白大惊。
  窦秋雨严肃地点点头:“随她一道出庄的那个侍女,实在是个危险的人物,她究竟是何身份?”
  江月白心头莫名一阵恐惧:“她是……玄冥中人。”
  “玄冥中人?”窦秋雨大惊。
  江月白点点头。
  “这下坏了。”窦秋雨心乱如麻。今日师父见她,终于开怀,精神大好,师徒俩说了好多知心话。末了,师父自然而然地问到帝子灵的下落,这让她顿时为难起来。
  眼见师父身体孱弱,窦秋雨隐瞒了帝子灵的死讯,只说近日巴蜀寒湿,子灵染了风寒,不便舟车劳顿,勉强糊弄了过去。
  “这女子假扮子灵上唐门,先是接近无极,又博取我的同情,后又挑拨家公与无极相杀,最后拿着朱雀之灵逃之夭夭……”
  “什么?”江月白眼神一跳,“她居然拿走了唐门的兽灵?”
  “是的。”
  江月白顿时瞪大了眼睛:“如果说子灵已经死了,那么我们妙音山庄的兽灵,应当也在她的手上……”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都想到了某种极其危险的事情。
  “四师姐!”沧月忽然破门而入,“杜公子不见了。”
  连日又冷又饿,杜鹤轩被蒙着眼睛,只觉自己被扔上了一辆马车,一路晃晃悠悠不知被拉去什么地方。大概行了七日,他终于被拉下了马车,又被绑上了马背,在崎岖的路上前进着。
  走走停停了数日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刚一落地,杜鹤轩既累又饿,一时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温暖的床,温暖的药香。
  他渐渐醒来,这是一间简单干净的房间,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子,正看着他。
  这女子约摸二十岁上下,面容清丽却带着一股寒气,一头长发墨中泛红,想来不是中原人士。
  “你是谁……这是哪里?”
  她并不回答,只说:“我请杜医生来,有事相求。”
  “……你们就是这样求人的?”他有些不屑。
  那女子轻笑一声,缓缓拿出了一把匕首,在手里摆弄着:“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帮忙。”
  杜鹤轩暗暗心惊,这女子看上去温婉无害,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她转身向外吩咐一声:“拿上来。”
  就见一个黑衣卫士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坛子。
  杜鹤轩坐起身来,看着那黑衣卫士掀开坛盖,一股浓烈的药味直冲肺腑!杜鹤轩掩鼻看了下去,赫然见里面盛着一只人手!
  “我天!”他吓了一跳,“这什么玩意?”
  她冷冷地看着他:“这是我姑姑的断手,想请杜公子,为她续上。”
  正在此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紫衣女子,女子的右臂末端空荡荡的,不见手掌,想来这紫衣女子便是这断手的主人。
  杜鹤轩将坛中的断手取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但见这手呈青紫颜色,断面干瘪,至少失血两个月的样子,若不是这一坛特殊的药水,恐怕这手早都烂了。
  他为难地摇头:“若是七日之内找到我,我也许还有些办法。可这手断了太久,早都已经坏死,实在没办法接上了。”
  听了这话,那紫衣女子对年轻女子说:“若是这样,便算了吧。”
  谁想年轻女子偏不信邪,一把拽过他的衣领,红着眼睛说:“能治你要治,治不了,给我想办法治!要不是你不肯老老实实待在神秀峰,我们找你耽搁了两个月,我姑姑的手会无药可医吗?”
  杜鹤轩不由结舌:“这……怪我咯?”
  “少贫嘴。”年轻女子厉声道,“我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内,你若将我姑姑的断手接上,我奉你为上宾;若是接不上——你就等着被剁碎了喂狼吧。”
  女子的眼神狠厉,杜鹤轩只感觉被她看一眼都似被刀割一般疼。
  “……我、我尽力而为。”
  杜鹤轩已经失踪十余天了。   江月白带领阖庄弟子将姑苏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他的影子。
  姑苏城外的望风亭里,江月白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愁眉紧锁。
  窦秋雨从一旁的茶摊买了一碗热茶递给她:“喝点热水,驱驱寒气。”
  “这么冷的天……”江月白喃喃说道,“也不知他有没有热水喝。”
  窦秋雨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来:“你放心,杜公子知道你念着他,也不会放弃自己的。”
  江月白有些窘迫,又说:“这么个大活人,平白地在我山庄失了踪,没法跟渡厄翁交代。”
  窦秋雨安慰她:“且先莫慌。我们先举阖庄之力寻他,若还不见,你致信渡厄翁,我致信无尤,合百草门和唐门之力再来寻。武林中一半的力量找他,不怕找不到。”
  江月白轻叹:“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
  她喝了一口茶,这茶有一丝热辣,像是老姜熬出来的,却又有一股清新的薄荷香,一口咽下,分外爽利。她瞬间瞪大了眼睛:薄荷姜茶!
  她提着剑就冲入了茶摊,一把拽过掌柜:“这茶怎么来的?”
  那掌柜见是妙音山庄的人,满脸堆笑:“这位居士好品味啊。这是我们店做的新茶,味道如何?”
  “我问你的是——”她的眼神含着杀气,“这茶是哪来的?”
  那掌柜大约也看出来这女的不好惹,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居士莫声张,我就与你说实话吧——今年茶市歉收,茶价翻倍。我们小本买卖,不敢放太多茶叶。可巧十来天前,我的学徒在羊肠道上捡到了两个茶包,我一闻就知是上等好茶!这才把它拆了,又磨成粉,再一份份分了,再……”
  “在哪条路上捡到的?”
  “……这个,只有我那小学徒才说得清楚了。”
  江月白登时拎了那茶摊的小学徒带路,小学徒领着他们七拐八折地走了好一會儿,才走到一处偏僻的小路:“喏,就是这条路上了。”
  江月白望着那羊肠小路:“这条路……不是通往丫角山?”

第四十三章 今别离 分道叶飘黄


  一连五日,杜鹤轩被关在房间里,对着一只被泡得浮肿的断手唉声叹气。
  他心里明白,一个已断了两个月的残肢,即便能保持不腐,那血脉里的生气也早都没了,硬接是不现实的。可那年轻女子似乎中了魔怔,非要他接上不可。无奈之下,他只能下达号令,叫他们的手下四处搜罗珍稀药材,先叫他们忙起来再说。
  这五日来,他也暗里琢磨这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只听得手下人都唤那年轻女子为“公主”,唤那紫衣年长女子为“王爷”。他大惑不解:他们的行事作风绝非正经皇室人家,而在江湖之中,又似乎没有这么个门派。他本就是一介郎中,一心行医,虽身在江湖,对这武林秘事却一知半解,此刻竟不知他们是什么来路。
  他正一筹莫展之际,房门忽然开了,那冷面女子进了门,问他:“可有法子了?”
  他如实回答:“抱歉,杜某实在无能为力。”
  那女子脸色一沉,阴森森地靠近他,忽然一脸祈求:“你再想想,总会有办法!就算……就算不能用,能接上做个摆设也行的。”
  他叹了口气:“姑娘,这手保存完好,断面也很齐整。若是缝几针接上做个摆设,本是不难。可你看到,这手已坏死多时,若是强接于臂,仍是血脉不通,过不了几日就烂掉了。”
  她听了,忽然悲怆,抚脸重叹。
  他轻轻地说:“姑娘……这恐怕不是紫衣姐姐的伤病,而是姑娘你的心病啊。”
  她抚脸良久:“……我欠姑姑的,已经还不清了。能还一点是一点。”
  他说:“天行有常,这也是强求不得的。”
  长久的沉默。
  “既然如此,”她的眼睛从手中露出来,直射出一道寒气,“那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突如其来的一道刀光,直刺向他的咽喉!
  “啊!”
  他本能地躲闪,脸上却中了深深的一刀,鲜血直流。
  “姑娘饶命!”他大喊着,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门。
  她追出门去,命令门口的狱卒:“杀了他!”
  黑衣狱卒闻声而动,抽出剑来,直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啪”的一声,两名狱卒的剑被两支飞镖生生打断。
  她定睛一看:唐门竹叶镖!
  空中忽然落下两个女子,一个白衣女子扶起了那青年,身边的青衣女子直喝一声:“何人谋害我山庄贵客?”
  她心头一惊:江月白和窦秋雨!
  这二人都见过她的面目,若被认出,后患无穷!她即刻掏出手帕围住了口鼻,随即后退一步,对一众黑衣狱卒下令:“杀了她们,一个也别放过。”
  玄冥狱卒一拥而上,狭小的庭院里顿时爆发了激烈的厮杀。
  江月白利剑出鞘,刃如疾风,顷刻间便放倒了五六个人。窦秋雨由她掩护,出手便是极快的竹叶镖,镖无虚发,射穿了不少人的腿。
  “月白,人越来越多了。”
  师姐妹二人厮杀许久,只感觉黑衣人如潮水般拥上来,不减反增。二人头上都渗出细密的汗,这群神秘的黑衣人武力虽不及己,但人多势众、招式奇诡,这样耗下去,绝无优势。
  “大师姐,掩护我!”
  说时迟那时快,江月白收起利剑,转瞬于指尖幻化出一张银琴,顿时白光四裂,风声赫赫。一只手陡然划过琴弦,只如玉碎、又似凤鸣!
  “歹徒,看我‘逻娑哀怨’!”
  电光石火间,缕缕震动之声从银琴上激发出来!这声音凄厉哀怨,直如烽火萧萧、大漠狂沙。
  众狱卒中了这琴声,头痛欲裂、七窍流血,纷纷倒地不起。江月白看准机会,一个变调挑出,直奔向门前的蒙面女子!
  忽然一道紫影飘过,将门前那年轻女子抱走。反手飞出一道镖影,直接擦过江月白的右手,射进了她的肩膀!
  琴声崩裂,江月白护住右肩,叹了一声:“好快!”   一旁的窦秋雨看到伤了江月白的那支镖,竟是她原先飛出去的竹叶镖,不由得皱了眉头:“拔下地上的竹叶镖、飞身救人、反射出镖……这一切都在琴音到达之前完成。这个人,比我们想的还要快。”
  风云散去。
  妙音山庄的窦、江二人背对而立,面向那神秘的紫衣女子,互相对峙。
  一面是曾经威震四方的魔教公主和护教阎王,一面是蜚声江南的第一山庄的两位得力弟子。这一战,谁胜谁负,充满变数。
  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声爆裂,庭院里忽然散出一股浓烟。段离芜即刻护住阿玖,待浓烟散去,却发现那三人早已没了踪影。
  “他们逃了!”阿玖怒声道,“宫离奇,追!”
  宫离奇带领狱卒领命而去。
  阿玖不由得忧虑:“他们会不会认出我们?万一他们集结人来,我们……”
  “不会。”段离芜说,“她们若是认出了你,肯定拼了命也会要你交出兽灵。而我全程都没使出玄冥功夫,更没用我的霓虹针,想来他们也怀疑不到我玄冥头上。”
  阿玖的心稍安。
  “此地不宜久留。”她说。
  段离芜看着她:“你打算去哪儿?”
  “你忘了,”她抬起眼睛炯炯地看着段离芜,“‘三门斗法’马上就要开始了,那个时候,整个武林都将集结犟山围观……这不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吗?”
  段离芜悚然动容:“你还是想……”
  她望着天边点点星辰,眼神渐渐涣散:“十二异兽终将聚首,所有人都将得到永生。”
  段离芜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一定要这样做吗?仅仅为了复仇?”
  “七姑姑,你错了。”她的眼神既寒又亮,“有些人,原本就是属于地狱的。地狱的闸门拉上了,他们无处可去。我要做的,就是把这道门炸开——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段离芜松开了她:“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属于地狱。”
  她看向了别处:“人生实苦……地狱往往胜于人间。”
  段离芜摇了摇头:“抱歉。你若非要这样想,那我可能无法再陪在你身边了。”
  “你也要离开我?”
  “我会证明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她的目光随即空了下来,如同荒漠一般寸草不生:“那么,就此别过吧。”
  寂静无声,唯有窗外黄叶,飘零落下。

第四十四章 孤芳赏 逃亡相偎傍


  两女一男各自骑着马在荒山野岭中飞速行进。
  山路崎岖,后有追兵。前方几乎看不清方向,只能依靠胯下的老马识途。
  “快!千万不能让他们追上!”跑在最前面的窦秋雨冲他们喊道。
  杜鹤轩骑术不精,被落在最后面。可江月白也跑不快,她的右肩几乎被飞镖射穿,完全无力握住缰绳。马蹄突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她全身失重,一下子滚下马去!
  “江师姐!”
  “吁——”后面的杜鹤轩急速赶了上来,勒绳下马。
  江月白已摔得头破血流,她抱住右手靠在一块石头上,依稀还有意识:“快……走……”
  杜鹤轩连忙扶起了她:“上我的马,我带你走!”
  她却推开了他:“带着我,你走不快的……”
  “别废话!”他一把抱起她就往马上送,却听她“啊”地呼痛:“不行……肩膀好痛……”
  他这才发现:她的右肩上还钉着一枚飞镖!
  他霎时急出了汗:若不及时拔出,她这胳膊怕是废了。可这荒郊野岭,后有追兵,又该怎么拔?
  这时,窦秋雨也停在了他们面前,见江月白苍白的脸色和青紫色的右臂,叫了一声:“不好!”
  她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连倒了三个药丸在手中,尽数塞进了江月白的口中。
  杜鹤轩满头大汗:“窦师姐,你给她吃的什么?”
  “三清丸。”她严肃地说,“多年没用过竹叶镖,差点忘了镖上有毒。”
  “竹叶镖!”杜鹤轩失声叫道,“这可是剧毒啊。”
  “幸亏是二手镖,毒素不多。”她说,“我给她吃了三倍的解药,可保性命。”
  杜鹤轩的心稍安。
  “来不及了,我们三个人太显眼,必须分头行动。”窦秋雨说,“我带月白走一路,杜公子你单独走一路。”
  杜鹤轩却说:“我来护送江师姐吧,她肩上的镖必须尽快拔出。我先带她找一处僻静地躲起来,先把镖拔了,再做打算。”
  窦秋雨焦急地看了后面一眼,将那瓶三清丸递给他说:“也好。你拿着这药瓶,也许有用。”说罢,她翻身上马,对他们说了一句“务必小心”便疾驰而去。
  江月白浑身是伤,又中了毒,意识已不清明。杜鹤轩隐隐听到后面有纷乱的马蹄声,想是那黑衣侍卫追了出来。他一咬牙,摸出一把随身的银针猛地扎在马匹的屁股上,马儿吃痛,扬蹄便冲了出去。
  两匹马接连被扎跑,杜鹤轩背起江月白,向树林深处走去……
  一队黑衣骑士穿行在羊肠小路上,铁蹄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主子,前方有蹄声!”开路的狱卒向宫离奇喊道。
  “追!”他咬牙下令。
  一队人马直追出去三十多里,才发现只有两只无主的马在河边饮水,那一男两女竟是全无踪迹。
  “混蛋!”宫离奇咒骂一声,眼看夜深人寂,他也只得调转马头回去复命。
  待慢吞吞往回走了许久,身旁的人忽然对他说:“主子,这有条小径向来无人行走,可两旁的树枝折断了,说不定这条路上有人。”
  宫离奇眼前一亮,磨了磨牙齿:“去看看!”
  天上挂着一弯弦月,蒙眬的光让杜鹤轩勉强看到眼前的路。
  远远听到河水声,他背着江月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忽然间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河流对岸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卷曲下来形成一个岩洞,看上去是个天然的避风港。   杜鹤轩大喜,背着江月白涉过冰冷的河水,来到了石洞底下。
  他抓了一些枯黄的树叶铺得厚厚一层,将江月白放在了上面。他另起了一堆枯叶,又摸了两块石头来打火。他因为采药而经常在山上过夜,也练出了就地取火的本领。
  那两块石头不是火石,打了半天的火星才终于将那一堆枯叶引燃,他如释重负。幸好是冬天,枯枝随处可见。他捡了些枯枝扔在火堆上,火终于烧旺了。
  他来到江月白身边,她一身是伤,昏昏沉沉。
  “江师姐,我得将你肩上的毒镖拔出来,需……需要解开你的衣服。”
  她没有说话。
  “你不言语,我就当你默许了哈。”
  说罢,他摸索着去解她的外衣。女子的衣服好像跟男子的不一样,他来来回回只感觉无处下手。江月白忍不住打开了他的手:“往哪摸呢……”
  “啊,冒犯了!”
  “行了……”她艰难地坐起身来,自己动手解开了衣服,露出肩膀来。她的右肩深深地插着一枚黑色的飞镖,整个肩膀已血淋淋一片,血液呈深紫颜色,有轻微的腥味。
  他一手握住那镖柄,一手握住她的左肩膀免得乱动,然后对她说:“我说‘三、二、一’就会拔镖,会很痛,你要忍着些。”
  她点头。
  “三……二……”还未等“一”出口,他果断用力,将那镖拔了出来!
  “啊!”尖叫聲划破夜空,惊起了一群飞鸟。这声音吸引了在附近逡巡的宫离奇,他心头一喜:“就在这附近!给我搜!”
  马蹄声乱,四下散开。与此同时,杜鹤轩听到了隐隐的蹄声,暗叫不好。迅速灭了火,将她抱进岩洞深处。
  肩上剧痛难忍,江月白忍不住叫了几声。杜鹤轩拼命暗示:“嘘——”
  蹄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在他们头顶徘徊:“就在这里,仔细听还有声音!”
  她竭力忍着,可还是止不住呻吟。杜鹤轩急得冒汗,看她想要闭嘴而不得的痛苦模样,忽然急中生智,猛地吻住了她的唇。
  “唔……”
  呻吟声戛然而止,只有怦怦的心跳声在洞内回响。
  “你们有发现没有?”
  “好像就在附近,但忽然间没有声音了。”
  “分成两路,往上游和下游去寻。”
  “是。”
  他们散开,分成两路缓缓走远了。
  直到他们走得再也没了声音,杜鹤轩才将她放开。
  “呼……”危机解除,他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江师姐,刚才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冒犯了你,你不会怪我吧?”
  “……”刚才惊险交加,她顾不上其他,此时只觉肩膀又酸又痛,头脑昏昏沉沉,“奇怪……原本已经恢复了清明,怎么拔镖之后……头又开始晕了呢?”
  杜鹤轩听罢,心头顿感不妙。他靠近她的肩膀嗅了嗅,只觉血液中那股奇异的腥气更甚从前:“不好!拔镖之后血液加速运行,这会儿毒素扩散了!”
  他立刻扯了布条绑住她的肩头以免毒素扩散到心脏,随后对她说:“你这毒血我要帮你吸干净。”
  她一惊:“不可!”
  他哪里还管,嘴唇贴上她的肩膀就开始吸吮她的伤口,一口一口的黑血吐出去,他只感觉自己的舌头又痛又麻。
  江月白还在推他:“你这样子太危险了!”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你要是觉得危险,就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
  “我家三代单传,独我一苗,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要对我负责到底。”
  “……我不明白,”她颤抖着说,“我这个人,到底哪里好?”
  他拿出窦秋雨给他的三清丸,自己吃了一颗,又磨碎了两颗敷在她的肩头,边给她包扎边说:“你第一次上神秀峰替孔师兄求医,我就发现你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从早到晚一尘不染。师父安排你住在西厢小筑,你在的那段日子,西厢小筑从里到外干干净净。然而有一次我路过华佗厅,看见你喂孔师兄吃药,那药特别苦,他吐了三次都吐在你身上。可你每日仍坚持亲手喂他吃药。我便觉得,一个极其爱干净的人能容忍一个人吐在她身上,谁若能做她的心上人,当是很幸运的了……”
  他一条一条说着,那些平日里不为人知的小细节,居然都被他记得清清楚楚。她都不记得,已经有多少年月,没有这样被一个人挂在心上。
  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在黑夜里没有叫他看见。
  然而,他却准确地抚上她的脸,用温热的手指拭去她的泪水。
  “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你在哭对吧?”他微笑着说,“你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你哭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但肩膀却是抖的。”
  他的一字一句,洪水般将她席卷,让她无处躲藏。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说:“不要想太多。就这样,很好。”
  她无力地趴在他怀里,他的怀抱温暖极了,一瞬间她只想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天荒地老,黎明永远也不要到来。
  天渐渐亮了。
  清晨的雾气将山间笼罩着,有寒鹰的叫声,更衬得山间凄冷寂寥。
  江月白做了一个平生最甜美的梦,然后她醒了。
  她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树叶堆上,杜鹤轩在不远处的小河边,小心地洗着脸。正当他站起身往回走,四目相对的一刻,她才发现:他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醒了?”他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块湿巾,“擦擦脸。”
  她伸手抚摸他脸上的伤痕:“这么深的伤……怎么弄的?”
  “被那神秘女子划伤的,”他耸耸肩,“幸亏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就死定了。”
  她不由得咬紧了牙:“她居然……我一定要她血债血偿。”
  “别整天打打杀杀的。”他握住了她的手,“温柔点。”
  她无言。她实在没见过这样油嘴滑舌的人。
  “你这……这么深的口子,怕是要落疤了。”   “嗯。”他认真地点点头,“所以你要不要对我负责?”
  “你又来。”
  他笑了:“快收拾一下,我们要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第四十五章 斩情丝 江月痛思量


  妙音山庄。
  一连两日,江月白和杜鹤轩都没有音讯,窦秋雨急得坐立不安。
  这时啼竹忽然上门:“大师姐,师父叫你去呢。”
  窦秋雨一听,连忙整理衣装,直奔梵音阁。路上她心里就在打鼓,临行前跟师父说百草门的杜公子被莫名掳走下落不明,身体已有好转的师父忽然就急火攻心,交代她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这小大夫找回来。
  进了门,就见师父靠在大迎枕上,眉头紧锁。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小杜公子找到了吗?”
  “师父莫急,掳走杜公子的是一群山匪。弟子与江师妹已将杜公子搭救出来,只是归途上走散了。我先到一步,已命庄中弟子前去接应,估摸着他们两个很快就会回来。”她避重就轻地说了一番。
  老庄主点点头,拿出了一封信:“我叫你来,还有一件事要知会你:这是从武当发来的邀请函,你看看吧。”
  窦秋雨恭敬地接过信函,打开细细看了,恍然道:“又是一年‘三门斗法’。”
  老庄主点头:“‘三门斗法’,三年一度,历届都是武林盛事。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都会受邀前去。”她看了一眼窦秋雨,口气不觉严厉,“唐门,应该也会受邀。”
  窦秋雨深深地垂下了头,艰难开口:“以前……倒是听过这件事。但都是……公公和无极出面。我自己……不是很清楚。”
  “你不清楚也正常。”老庄主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两年来,他们三门所谓的‘名门正派’,表面虽然风光,内里却暗流汹涌,彼此都有些心结。眼下的这场斗法,不知藏了多少危机。”
  窦秋雨由衷点头,又端详了那封信:“怪不得恍惚道长会在信中说:‘望老庄主拨冗前来,以江湖安宁为念。’他这是怕届时控制不了局面,还能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镇得住场。”
  “唉。”
  两相默默,良久无语。
  敲门声响,啼竹走了进来:“师父,江师姐和杜公子回来了!”
  两个人又惊又喜,老庄主吩咐窦秋雨:“快去看看!”
  窦秋雨连忙去往卢大夫的医馆,开门就见江月白和杜鹤轩坐在那里,浑身是血。
  “你们可回来了!”
  二人对她报以虚弱的一笑。
  卢大夫简单查看了他们的伤势,眉头紧锁:“白丫头外伤较重,余毒未清,伤情严重些;杜公子虽无重伤,但脸上这个伤口深可见骨,要立刻缝合。”
  二人同时开口:“先治他(她)!”
  江月白黑了脸:“你不要太犟了!再耽搁下去,你这脸就毁了!”
  “我死不了,不能耽搁的是你。”
  还是一旁的窦秋雨发了话:“杜公子,你还是先缝针吧,等你控制住伤情,再亲手治疗月白不是更好?”
  杜鹤轩听了这话,方不言语了。
  窦秋雨转身吩咐:“沧月、蓝烟,你们将月白扶回她的房间,我替她疗伤。”
  月白居。
  浴桶之内,是温热的药水。江月白整个身体沉浸在桶中,身上的伤口被浸泡着,麻麻的很舒服。
  窦秋雨拿了毛巾,轻轻为她洗澡。江月白从来没让别人给她洗过澡,有些难为情。
  “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小,”窦秋雨擦着她的后背,她很瘦,脊骨都凸出来,“我只记得所有师弟师妹中,你的性子最执拗,话也少,眼神却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庄中这么多师姐妹,你的人缘最好,最得师父喜欢。”
  窦秋雨听了这话,既欣慰又伤感:“今时不同往日了。”
  “大师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说看。”
  “你当初的那个选择,如今想来,是否后悔?”
  她渐渐停了手中的动作,思绪又被拉到七年前。七年前的一夜,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后悔吗?算不上吧,毕竟唐家没有虐待她,都是锦衣玉食地供养她;不后悔吗?也说不上来。如果没有唐家兄弟突然闯入,她可能还是妙音山庄最得意的弟子,江南有名的才女,她还可以安然长大。
  良久,她终于说:“我后悔的是,当初没有自己做选择。但凡我做了选择的,皆不后悔。”
  江月白沐了药浴,就在房间里歇下了。
  梦里有些浑浑噩噩,都是支离破碎的人影。远远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听不清楚是谁、唤的是什么。她睡得不太舒服,肩上的伤又疼起来。
  她换了个方向侧躺,睁眼的瞬间却赫然看到眼前蹲着一个人。
  “谁!”她本能地惊呼一声,抽手就拔出了枕邊的匕首。
  窗外有月光透进来,映出眼前一个成年男子的黑影。但听那黑影缓缓开口:“你去哪了?”
  “予怀……”
  她听着他的声音,一瞬间感觉他像是醒过来了。
  他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可怜兮兮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句稚嫩的疑问响起,又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拍着他的后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回答我呀,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他抬起头,满脸被泪水打湿。
  她忽然想起小的时候,也曾这样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担心他会扔下她远去。回忆汹涌而来,那些小心翼翼地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些他给来的温暖和依赖,统统都在她眼前活了起来。
  如今情形倒转,角色竟掉了个个儿。她忍不住颤抖起来:命运啊,什么东西。
  看着他的脸,她的脑海中忽然又闪过一个人来。那人眉清目秀,身形俊逸,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他勾起一抹笑来,直像天上的星星在身边落下。
  “你要不要对我负责?”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她的心剧烈地痛起来。
  她一介平凡女子,既无花容月貌,又做过许多龌龊的事情,怎配拥有这样灿如星辰的君子?   罢,罢了。
  她将眼前的男子紧紧地搂在怀中,像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也好,我们两个是这辈子的冤家,本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就这样互相收留吧……”

第四十六章 结发情 别离泪沾裳


  最冷的冬日已经过去。
  郊外的冰河已经融化,乍暖还寒的春水汩汩流淌。天空飘着细碎的雪片,落在窦秋雨的脖颈间瞬间融化,冰冰凉凉。
  师父的身体已经大好,杜公子也已于日前启程回了百草门,他似乎迫切地在等江师妹一个答复,可是江师妹始终闭门不见,只叫旁人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收了信,当夜就下山了。
  唐门已经接连来信在催她回去,师父康复,她再也没有留在这的理由,三日之后,也该启程了。
  启程前,她特意来到了这里。
  七年前,正是在这里,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如今,那条奔流的小河已不如七年前宽广。索性这个茅草屋还在,只是破烂得不像样子。她披着大氅站在细雪中,静静地看着这个茅屋,心里的情愫不断翻涌。
  不知站了多久,雪下得越来越大,可她身上却再没有落上一片雪花。她疑惑地抬头看了看,赫见一把大大的油伞不知何时撑在了她的头顶。
  她转过身去,唐无尤站在她身后。
  “你来了。”
  “我来接你,”他淡淡地说,“看你还愿不愿意回去。”
  “愿不愿意,”她低下了头,“不也得回去吗?”
  “你不必这样勉强自己。”他将伞举在她的头顶,自己已然被雪落成白头。他一开口,就在空气中呵出一团白雾,将他的面容都模糊了,“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她有些迷惘:“我,自己喜欢的方式?”
  他看向那茅屋,眼中忽然翻涌起风云,他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会失态。时间仿佛很短,又仿佛过了很久,他终于问她:“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选择回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她摇着头,“原本我很恨这里,发誓永远也不会再来。可是如今,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来了。”
  “你放不下。”
  “我……放不下!”
  他握紧了拳头,忽然又放开,再次看向那茅屋:“也许,那就是你喜欢的方式。只是你一直不敢面对、不肯承认。”
  她心头一颤,仿佛要竭力回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再次睁眼,她却忽然觉得,一切仿佛都已释然。
  他终于开口:“留在这里吧,你本属于三月的江南。”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肯放我走了?”
  他凄然一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只好放手让你去寻。至于寻到寻不到,要看你自己造化了。”
  他的眼睛,闪着微漠的哀伤,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刻进心里。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他是真的决定放手了。
  “既然如此,我也把这个还给你吧。”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绣囊递给她,她打开一看:是一缕头发。
  “这是我们成亲那日,你睡着以后,我从你头上剪下来的头发,”他说,“我悄悄地把它跟我的一缕头发结在了一起。”
  她震惊地看着他,她本以为他们只是喝了一杯交杯酒,却没想到自己已然和他结过发——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时候。
  “你不是第一次与人结发,我知道。”他的眼中浮现泪水,“可是我,却是真正的第一次……我会永远记得,你是我结过发的妻子。我会永远记得,我曾深深地爱过你。”
  “无尤……”
  “今天,我把这缕头发还给你。”他像是做了一个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余生各自安好,从此两不相欠。”
  她的泪水瞬间涌上来,那一刻忽然就想伸手将他抓住。可他离得越来越远,她抓不住他了,她终于失去他了。
  忽然刮起漫天的风雪,在这个肃杀的郊林,汹涌又寂寥。

第四十七章 醉玲珑 错认红颜妆


  三月里的春阳已有了些许暖意,在山顶宽阔的广场上晒太阳,已成为他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头脑还是一片浑浑噩噩,以往的事情仍是想不起来。师父说等“三门斗法”近了,请渡厄翁老前辈给瞧瞧端倪。
  三门斗法是什么,渡厄翁又是谁,以及周遭的一切人事物,都是师父和师兄弟一点点告诉他的。他勉强懂得,可仍觉得自己与这里有一份疏离。
  “易哥哥,来吃药了。”远远走来一个妙龄姑娘,正端着一碗热汤药朝他走来。
  他连忙起身,接过她的药碗:“放在那里,我呆会儿回去就喝了,你端着药碗走这么远的路,会烫着的。”
  那姑娘抿嘴一笑:“余师父说要定点喝嘛,我怕耽误了时辰。”
  “你啊。”他摇摇头,仰头咕咚咕咚喝完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夕阳的余晖打在他们身后,映出两条淡淡的人影。
  日落之后还是有些冷,铁惜晴不由得抱住了双臂。身上忽然被披上一件青衣大褂,就听易知难说:“乍暖还寒的时候,出门要多穿点。”
  她看着他的脸,一如那张时时在梦中出现的俊美容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原本易门主与她爹也曾玩笑要将他二人结成童子婚。如果没有意外,她本可以順理成章地嫁给他。可谁料到,自己的父亲却联合另一个副门主黄渊反了易家,直将他们逼上西北两界山……
  她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再也不敢想下去。
  “怎么了?”他关心地问。
  “没、没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幸好,幸好她找到了他,幸好他阴错阳差地尽忘了前尘往事。
  但愿你永远不要记起那些悲伤的过往,我会将我的全部都补偿给你。她默默想。
  月夜如水。
  易知难独自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拿着一方手帕出神。
  那是一方绸制的白色手帕,一角之上,绣着一朵颇为张狂的红花,像是一滴血染在了洁白的丝绸上。
  他只知道,这条手帕是他的贴身之物。自从醒来就一直带在身边。他隐约记得自己一直在寻找这个手帕的主人,可她究竟是谁,与自己有什么样的渊源,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凝神间,他未发觉院门后隐着一个女子。
  那是个娇俏少女,手里还端着一盒糕点。她看着聚精会神的易知难,不自觉地发抖。
  又是那条手帕!那手帕的做工纹绣,明显是女子之物。自从少林回来,他已经暗地里研究了那条手帕无数次。每次都这样陷入冥想,每次都在念着要找到它的主人!这个东西真是不祥,她不要易哥哥这样整日陷入魔怔,去思念一个可能压根就不存在的人。
  她终于下了决心。
  “易哥哥——”她翩跹走来,笑靥如花,“这是我昨日赶庙会,在红炉坊称的酥饼,特意给你送来。今天晚斋你没吃多少东西,会饿的。”
  “哦,惜晴,你又费心了。”他见她来,隨手把手帕放入怀中。
  “呀,”她忽然眼前一亮,“怎么这帕子竟在你手上?”
  他一愣,将那手帕拿出来:“是你的?”
  她欣喜地接过来:“我还以为丢了,没想到在你这里。”
  他不禁哑然: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手帕主人,原来就在身边?
  见她失而复得的高兴模样,他仔细将她与自己心中那个若隐若现的轮廓对比着。可无论他怎么想,内心深处的那个人总是没有具体的模样。
  他试探着问:“你认清楚了,这——真是你的手帕?”
  “是呀,”她信誓旦旦地说,“你看这菊花,这绣工,是我庐州特有的‘徽绣’。”
  若真如此,那便是了吧。
  他终于开口:“惜、惜晴……”
  “嗯?”
  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她的脸。她的脸白皙透亮,没有一丝瑕疵,一双圆圆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他咽了咽口水,问道:“原来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
  她忍不住颤了一下,眼中浮现泪水:“易哥哥,你一直在找我吗?”
  “我的心里一直有个人,”他娓娓道来,“她没有模样,没有声音。她留给我的全部,就是这个手帕……像是很远很远以前,远到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远到像是一万年前,我就开始寻找这个人了……后来我不知遇见了什么,将所有的事情忘记,可唯独没有忘了这件事,没有忘记我一定要找到你。”
  铁惜晴禁不住热泪纵横:“易哥哥,我没想到你居然这样念着我。”
  他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紧紧地抱住他:“只要你来,多久也不晚。”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二人慌忙分开,就见门口站着一个铁青着脸的青年。
  “哥?你回来了?”铁惜晴先是惊讶,后突觉不妙,“你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什么!”
  铁云翰一步步走了过来,板着脸对她说:“我之前临时回庐州处理要事,把你留在这里是要让你安心治病!你怎么可以乱来?”
  “哥我没有……”
  “闭嘴!”
  他随后面向易知难厉声问道:“阁下是什么人?舍妹在此只为求医,阁下怎么可以如此冒犯?尊师是哪位?我要讨个说法!”
  “哥……”
  铁惜晴刚要说话,却被易知难拦了下来。他向铁云翰深深作揖:“在下易知难,乃荡魔成化真人座下弟子。在下近日患病,多亏了铁姑娘悉心照料。方才,我偶然发现她是我苦寻多年的心上人,故有冒犯,实属不该。特向铁兄赔罪!”
  “苦寻多年的心上人?”铁云翰狐疑道。
  铁惜晴将他拉到一边,悄声说:“哥,他是易子友。”
  “什么?”铁云翰大惊,方才光线昏暗一时没认出来,此时看他,但见他浓眉大眼,睛如纯墨,越看越像记忆中的易子友。
  他压低声音问她:“他怎么跑到这来了?”
  “据说是五年前,在一个神秘侠客的陪伴下上山拜师的。后成化真人见他有些根骨,便收在身边做了弟子,改名‘易知难’。”
  他咬了牙齿:“你既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怎么还和他纠缠不清?他明摆着是想接近你,重回游侠派,野心不小!”
  “不不。”她摇头,“自从他随师父去了一趟少林,回来就得了失魂症,前尘往事什么都不记得了。”
  铁云翰愣住,随即摇头:“定是他故意耍诈来骗你!”
  “不是这样的,”她笃定地说,“他是真的连师门都不记得了,成化真人正到处寻医问药呢。”
  铁云翰心乱如麻,索性说:“他是有魂也好失魂也罢,他是游侠派的瘟神,我们姓铁的不能去招惹他。”
  铁惜晴随即变脸:“不。我找他找了那么久,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
  “你大胆!”他怒斥道。
  铁惜晴一脸无畏,颇有些视死如归。铁云翰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从小娇生惯养,迷恋易子友已非一日两日。这时候要硬拆,怕会拆出闪失,左右无法,只好先应下来。
  铁云翰看着身后一脸茫然的易知难,走到他面前,板起脸问他:“阁下家在何处?父母何人?做什么营生?”
  易知难忙答:“非常抱歉,恕知难无法回答。自随师父外出办差,误中忘魂之毒。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已全然忘记了。”
  铁云翰仔细端详,见他言语诚恳,神情紧张,倒没什么破绽,心下想着:也罢,父亲找他找了五年,这会儿带他回庐州面见父亲,听由父亲发落吧。
  他眼珠转了几个圈,便对易知难说:“这位兄台口称舍妹是你寻找多年的心上人,如今重逢,你待如何?”
  易知难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虽然不知往事模样,但内心深处已然认定这手帕的主人就是他今生挚爱,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苍庇佑,让我再次遇见惜晴。这一次我定然不会辜负她,会对她负责到底。”
  一旁的铁惜晴听到这番话,忍不住再次翻起了泪花。
  “很好。”铁云翰点头,“但铁家乃武林世家,家门非同一般。你是个无根人士,怎么能配得上我妹妹?”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铁惜晴急了:“哥,你何必这样为难他?”   易知难却说:“铁兄说得有理。单凭一片丹心,确实分量太轻,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给惜晴最好的生活。”
  铁云翰颔首:“好,是个有志青年。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这做大哥的也没什么二话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婚姻大事,要从父母之命。易兄若有心与舍妹偕老,还是要去庐州拜访一下家父,他老人家点头之后,你们两个才算修成正果。”
  “这是必然。”易知难再次打了个躬。
  铁惜晴看到哥哥如此轻易地就接纳了他,不禁松了口气,可一听哥哥要他去庐州面见父亲,这却是极为凶险。她的目光在哥哥和易知难之间徘徊,心中忐忑又焦虑。
  踏着夜色,兄妹二人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直到离易知难的居所很远了,铁惜晴终于问铁云翰道:“哥,你明明知道爹爹一直在追杀他。现在叫他回庐州,不是自寻死路?”
  “哦?你不是希望能与他早些结成连理么。不过父亲那关,你们怎么能结成眷属呢?”
  “可我也不想看见他有生命危险啊。”
  铁云翰止步:“他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即便父亲忌惮他,可他如今忘尽往事,也产生不了威胁。何况庐州还有风满天长老,他是不会看着易家人遭遇不测的。”
  铁惜晴听到风长老,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最重要的还是祈求爹爹能够看在易哥哥已完全失去记忆的份上,能够放他一马。

第四十八章 身世误 故乡为他乡


  江淮之间,巢湖之滨,是谓庐州。
  庐州城内,坐落着一间江家大宅。这宅子始建于开皇年间,本为亲王宅邸,后该王爷因党争失败,全家被发放漠北,这间大宅也被官府卖掉。后几经转手,被几位江湖侠士联合买下,原本作为游侠驿馆,后游侠一派渐渐壮大,组成松散的联盟,这宅子也成了联盟的总舵。因大宅门上牌匾书“江湖客来”四字,故此间也被称为“江家大宅”。
  大宅门楼之后,是一道宽阔悠长的甬路。甬路两旁,青瓦白墙,层楼叠院。路的尽头,是一间古朴雅致的大厅,厅前匾书:客来厅。
  客来厅之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猛地摔碎了一个茶碗,直吓得身后的婢女和身旁的管家大气也不敢出。
  大厅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摇着羽扇的冷面中年和一個花白头发的老者,静静地看着那大汉发怒。
  良久,那冷面中年开口:“铁兄,‘三门斗法’在即,连奇木阁那等小门小户都受到了邀请。而我蜚声武林的游侠派却迟迟收不到请柬,你说——他恍惚老道是不是存心看不起你我呢?”
  “哼!”铁千刃怒哼一声,“他武当竟敢如此倨傲,我就不信他敢熟视我游侠派无睹。就算你我二人同意,我们这么多豪杰也不会同意!”
  中年人摇着扇子不置可否,转身又问身旁的老者:“风长老,你怎么看?”
  “你们二位副门主都拿不定主意,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办法。”那花白头发的老者优哉游哉道,“不过原本就是他们三门间的事,与武林又没有关系。他们既然不请,我们何必上赶着去贴呢。”
  铁、黄二人对视一眼,铁千刃对那老者说:“风长老,今年的‘三门斗法’非同凡响。武当、少林、峨眉罅隙已久,为防斗法生变,极可能携带‘法宝’应战。你知道,我门的‘法宝’丢失已久,若得以旁观斗法,一旦他们斗红了眼,对我们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啊……”
  铁千刃说得极为隐晦,风满天也听出来他想趁乱捞一笔的野心。霎时间他的心间充满不屑,不由得怒眉竖起:“铁副门主既然知道我们丢了那法宝,也该很清楚那宝贝是怎么丢的!如今武林生乱,我们不去想怎么阻止动乱、保卫安宁,反而要挑起内乱,岂是我游侠君子所为?”
  这一番话直打到铁千刃的脸上,说得他殊为不悦。两相尴尬之际,黄渊笑了两声:“你们二位莫要太较真了。铁兄是一心为了重振我派威名,风长老是坚守我派的初心。二位都没错!大家不是在商量办法嘛。”
  风满天挥了挥手:“你们二位且先商讨吧。老朽年纪大了,做不来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大堂上只余铁、黄二人,铁千刃犹自生着闷气,黄渊叹了一声:“这风长老倒是忠心,还揪着五年前的事呢。”
  “那又怎么样?”铁千刃浓眉一挑,“易连星已经死了!风满天这老狗再忠心,还能把他老主子的魂招回来不成?”
  黄渊兀自摇着羽扇,不置可否地笑笑。
  沉默间,铁千刃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易连星手下的日子。
  他本出身于海边的小渔村,后因生活所迫,加入当地的帮会——海风帮。海风帮素以阻截往来商船征过路费为生。入会之后,他因胆大心细、狠手无情,在东南沿海一带得了响当当的“辣手千刃”的名号。然而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他带领帮众劫了一条商船,原本已将船长和水手统统制服,却不想半途杀出个蓑衣侠客,出手快准狠,几招就将他们击败。后来他才知道,这蓑衣侠客是威震淮、庐的游侠派门主,易连星。
  易连星本想将铁千刃等人丢入大海,可铁千刃却跪求放过,表示愿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易连星见他身手了得、态度又诚恳,便饶过他的性命,将他带回了庐州。
  他至今还记得,入派那日,易连星命人准备了十丈长的钉板,从江家大宅的门楼一路铺到客来厅前。命他脱去鞋袜,从钉板上走过。他就赤脚走在那钉板之上,每走一步,如箭穿心。行了还不到一半,双脚已被扎得血肉模糊。直到最后几乎爬到易连星面前,易连星才点头:“这是对你之前罪业的惩罚。从今以后,你才算重新做人了。”
  他拖着鲜血淋漓的身体,五体投地。
  入派之后,他一心帮忙经营派中的产业,竟做得风生水起。派中长老皆认为他有天赋。他就这样从一个小小的杂役一路做到门派的副门主。他心中隐忍的仇恨也一点点爆发出来。终于在最后关头,将那个高高在上的易连星逼上了绝路。
  易连星,你上等人做惯了,也该尝尝地狱的滋味。
  默默无语间,堂上忽然走进一个青年。
  “见过父亲!见过黄叔叔!”   铁千刃一看是铁云翰回来了,问了一句:“回来了?小晴的病怎么样了?”
  “小晴的病已经无恙了。而且……”铁云翰住了口,走到父亲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什么?”铁千刃大惊,“他居然还活着?”
  “是的,而且小晴现在对他还颇有情意。”
  “胡闹!”铁千刃猛地拍了桌子。
  铁云翰弓着身,又向父亲回禀了易知难失忆的情况。
  铁千刃有些讶然,问道:“是否有诈?”
  “应当不会。”铁云翰笃定地说,“我向武当上下都求证过,他的失忆属实。而且他下山之前未曾见过小晴,并不知道小晴在找他。而后在少林遇袭,又纯属意外。前后之事均无法提前预知,可见不是伪造。”
  铁千刃听罢,又陷入了思考,余光瞥到黄渊正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摇着扇子,终于对他叹了一声:“这易家的魂,还真是招来了。”
  “哦?”黄渊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
  “那个易子友回来了,正在偏厅等着见我呢。”
  “哟。”黄渊放下扇子,眼里发着光,“我们找了他这么多年,他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这么乖巧地等着召见,我还以为他会直接杀进门来呢。”
  铁千刃又将具体情况与他说了一遍。良久,黄渊眯起眼睛:“这么看来,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铁云翰传过话来,说父亲已经知道易知难到来,安排他先在厢房住下。待明日收拾齐整,再行拜会。
  易知难被安排在了一个雅致的三合园,庭院里有一大片梅树,正开着鲜艳的晚梅花。
  他看着这里,那砖雕的门罩,石雕的漏窗,木雕的窗棂和楹柱……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亘古前就已经存在。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将他包裹,他呆呆地站在这里,不知觉竟泪流满面。
  “易哥哥,易哥哥?”
  铁惜晴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见他脸上的泪痕,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惜晴……”他呆呆地说道,“这个地方,我是不是来过?”
  她心头一紧,本能地说:“没有!”
  “哦?”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可是我觉得这里好熟悉。哪里有花,哪里有门,哪里有井。我好像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我没来过吗?难道是梦里见过吗?或者说,是前世在这里生活过吗?”
  “别想了,”她赶紧岔开话题,“明日就要见我爹了,你想好要怎样跟他说了吗?”
  “哦,”他这才想起正事,“我大约想了一下。我会告诉他,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的武学天分在同辈中是最好的。马上就迎来三年一度的‘三门法会’,届时我会代表武当出战。我一定会拿出最高的水平,拿到今年的头筹。让他明白,他的女儿没有看错人。”
  铁惜晴欣慰地笑了。她投进他的怀抱,脸贴在他的胸口:“易哥哥,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他抱着温软如玉的她,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可仍有一丝疑惑,跳出原本安稳的心房,绕在心尖处,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他。

第四十九章 赤焰钉 利刃摧肝肠


  第二日,阳光和煦,春风送暖。
  江家大宅是最经典的徽派建筑,背靠古木参天的潜塔山,前临碧波粼粼的噫嘻河,依山傍水,亭台楼阁交相辉映。从高脊飞檐的客来厅出发,沿着曲径回廊,穿过四水归堂的天井,易知难和铁惜晴一路向湖心止澜亭而去。
  那止澜亭坐落于小湖之上,靠一道廊桥与岸相连。易知难走到亭前,见小亭两旁的楹柱上空空如也,不禁默道:“尽交天下贤豪长者,常作江山烟月主人”。这里原应有一副手书的对联,如今怎么不见了?
  早等在那里的铁云翰叫他:“易兄,过来坐。”
  易知难没有多想,便在亭中的客位石凳上坐了,听铁云翰对他说:“易兄稍坐,家父和黄伯伯马上就到。”
  “是。”他恭敬地颔首。
  “怎么黄伯伯也来?”铁惜晴问他,语气中有些忐忑。
  铁云翰扫了她一眼:“黄伯伯与父亲向来交好,来看看这未来姑爷有何不妥?”
  铁惜晴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不好明言。
  直等得日上三竿,石桌上的小点心吃光了两回,才远远听到铁千刃豪爽的笑声。亭中三人连忙起身,就见铁千刃和黄渊走上了廊桥。
  易知难见这两人的面孔,隐隐有些熟悉。
  二人来到亭中,铁千刃笑道:“久等了!”
  易知难连忙作揖:“易知难见过铁前辈!”
  铁千刃与黄渊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直接坐到石凳上:“不必多礼,都坐吧。”
  各人落座,铁千刃问易知难:“听小晴说,你是武当弟子?”
  “正是,家师乃祖师父恍惚真人大弟子成化真人。晚辈是师父座下第七个弟子。”
  一旁的黄渊点点头:“也算是名门之后啊。”
  易知难忙说:“黄伯伯过奖了。晚辈照比师父和祖师父的修为还差得远。”
  铁千刃喝了一口茶,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簡单的寒暄过后,忽然就陷入沉默。易知难准备好的一堆话,在他们灼灼的目光中忘得差不多干净。不知为何他感觉他们看他的目光不太寻常,好像在打量,在试探,在……仇视。
  对,仇视。这是隐藏在铁千刃眼眸深处的一抹神色,让易知难不寒而栗。
  “你说你没有父母,对吧?”铁千刃忽然问道。
  “不是没有,是我忘记了。”他纠正道,“我曾随师父下山,无意间遭奸人迫害,失去了记忆。”
  “哦?”铁千刃眯起眼睛,“那你是何方人士、有无妻室也都不记得了?”
  易知难有些窘迫:“确实不记得家在何处。不过师父告诉我自十三岁就投拜师门,可以肯定没有妻室。”他顿了顿,又说,“晚辈此番来到庐州,就是想对铁前辈说一句:晚辈对惜晴倾心已久,认定她是我今生良人。今日以最大的诚意,恳请前辈将她托付于我,我一定竭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生活!”   说着,他面向铁千刃,深深地拜了下去。
  铁千刃看着他,心头忽然燃起炽热的火焰,不由得放声大笑:“好,好!”心中念道:易连星啊易连星,你可想到还有今天?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冷酷的光芒:“小伙子,你说以最大的诚意恳求我。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你的诚意啊。”
  易知难抬头:“铁前辈希望我怎么做?”
  “很好办,”他勾起嘴角,“明天一早,你来门楼前,若是能走到客来厅,我就认了你这个姑爷。”
  易知难和铁惜晴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个要求好生奇怪。唯有旁边的黄渊摇着扇子,笑得意味深长。
  次日,江家大宅大门紧闭,四处戒严。一概外客,皆不接见。
  门楼之前,易知难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一条足有十丈长的钉板路,被火炭烧得通红。一根根火热的尖钉,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发出嘶嘶的热气。铁千刃站在钉路的尽头,高高地俯视着他。
  “年轻人——”铁千刃向他喊话,“你既然身无长物,只有满心的诚意。今天,就把你所有的诚意展现给我看看。”
  易知难问:“如何展现?”
  就见他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跪下,从这钉路上,爬到我面前。”
  铁惜晴惊呼一声:“爹!这么尖又烫的钉板,没走到一半,命都没了!你为何要这样做?”
  “小晴,你要想清楚。”他厉声说,“他既无高官厚禄,又无万贯家财。光凭一张嘴说爱你对你好。你要为父怎么相信?既然他说有诚意,又说自己是真武传人定能建功立业——那就证明给我看。他要是不敢——”他话锋一转,“就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趁早滚出我江家大宅,永远不要再踏进庐州!”
  铁千刃的话铿锵有力,明摆着不容回绝。身旁的铁惜晴已流下眼泪来:“爹!你欺人太……”
  易知难拦下她:“不要说了,你爹爹说得对。”
  “易哥哥,即便你内力过人,从这样的钉路跪过去,双腿也要残废了!”
  他笑着对她说:“你愿不愿意跟一个残疾人共度一生?”
  她刹那热泪盈眶:“……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一言为定。”
  他转身面向铁千刃道:“铁前辈不愧是江湖豪侠,连考验诚意的方法都这样别具一格——晚辈愿意行过这钉板向您提亲!”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他话锋一转,“提亲成功之前,我还不是您的准女婿,就这么跪在您面前,恐怕不合礼数。”
  “你想怎么样?”
  “走过去。”
  铁千刃暗想,这小子看似诚恳,骨子里还是有股傲气,当下也不与他争辩,只道:“不准使用轻功。”
  “当然。”
  言毕,他俯身脱下了鞋袜。
  他旋即凝神,气沉丹田,一道凛寒真气随即在体内游走。武当“北斗星芒”心法有一道冷门的内功曰“刹那寒星”,可在体内生出一道迅疾的寒气,并游走于四肢百骸。“幽壑鱼龙常悲啸,刹那寒星起祝尧”,他默念口诀,一股浑然寒气在体内越聚越重。他催动内功,那寒气顺着小腿渐渐聚积于双脚掌心。
  他抬起腿,一只脚踏在那烧红的钉板之上。
  “啊……”那钉板又尖又烫,他勉强得以站立。迈出一步,就觉脚下痛得穿心刺骨。这钉板四周都是烧红的炭火,每一根钉都是热辣辣的。他强撑着走了几步,体内刹那的寒气顶不住这热力而渐渐消散。走了十几步路,他的双脚就被刺穿了无数血洞,撕肝裂肺的痛让他眼前都眩晕起来。
  “啊……啊……”
  铁千刃看着备受折磨的易知难,不由得笑了:你以为你骨头硬,我不信你不肯跪下来。
  双脚的血肉已被烫得焦煳,空气中散发出难闻的臭气。铁惜晴心痛得号啕大哭:“易哥哥!放弃吧……会痛死的啊!”
  易知难的头脑已然发懵,满脸满身都是大汗,脚下已没有了力气,眼前开始模糊。
  远处传来鐵千刃的声音:“只要你肯跪下来,向我磕三个响头。这钉板就不用走了。”
  “不……不要!”即便双脚已没了形状,他仍然坚持着,不肯屈服。
  始终围观的黄渊不禁颔首:“这易子友果然没失了他易家的骨气。”
  铁千刃咬牙:“我看他能挺到什么时候。”
  十丈之远,以往转瞬就能到达的距离此刻竟遥如天涯。易知难大汗淋漓,双脚痛如油烹,还没走到一半,他的身体就要垮下来了。
  他预感自己走不到那个地方了……
  脑中浮现纷乱的幻影,一张又一张叫不出名字的脸在眼前飞过。隐约仿佛有轻声的低语在耳边响起:“斯人已矣,彼魂长存。生离死别,都是冥冥定数。易小侠,你……”
  “快快停下!”突然之间,从墙外卷来一阵大风,就见铺在地上的钉板被大风吹飞,血红的炭火铺天盖地。
  围观者急急后退,就见一个人影将路中间的易知难抱起,落在了客来厅前。
  “铁副门主,你这般刁难,存心是要置他于死地!”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抱着奄奄一息的易知难,厉声对铁千刃喝道。
  铁千刃不防风满天从天而降,心中非常不悦,表面强作和颜:“风长老言重了。当年铁某入门之时,也曾受到易门主这般历练。如今不也当得游侠派的家?年轻人就要多多磨炼,日后才可成大器。”
  风满天显然不吃这套:“铁副门主说得好漂亮话!当年易门主也把你脚下的钉板烧红了?”
  铁千刃气从心起,正要和这老头好生说道一番,身后的黄渊却低声对他说:“撒了怨气就得了,这小子的命有用。”
  铁千刃硬生生压住怒火,吩咐道:“来人!请大夫来,给小易公子治伤!”
  待风满天将他抱走,铁千刃坐在客来厅拍了桌子:“你拦着我作甚?他到底有什么用?”
  黄渊说:“巧就巧在他现是武当弟子。”
  “武当弟子又如何?”
  “你怎么忘了,我们迟迟拿不到‘三门法会’的邀请函,但若是你铁千刃的女儿和武当弟子成了亲……”
  铁千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下期预告


  易知难失去记忆,虽保住了一条命,却落入了铁千刃之手,难道他真要被骗得和铁惜晴成亲?他是否会找回记忆,认出这个杀父仇人?精彩尽在下期《幽灵公主(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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