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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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乘舟登场

  从苏州三元坊附近的人民路转入沧浪亭街,石板路与葑溪傍行。傍晚将近6点的光景,沧浪亭与可园的游人已散,偶尔有几人徘徊,不甘心地询问还能否参观。穿制服的人在关闭的可园门外架上灯光,攀在高处调试。两三个保安在桥头百无聊赖地抽着烟,顺便同水果摊老板闲话:“你怎么把别人的位置占啦?”载着青梅、黄梅、乌梅的车子靠停在桥头,旁边是一架旧式骆驼担子。沧浪亭的门不时打开,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上了妆的男演员穿军绿色外套,与剧务在石栏杆上坐了一阵。有小孩儿跟在大人身后,走在回家路上,前面的阿姨撇头觑了眼:“今晚又有演出呀?”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沧浪亭不设围墙,沿葑溪的水榭漏出几点灯光,倒映在葑溪水面,随夜风一起摇漾。水果摊老板终于蹬着车子离开,归还了地盘。灯光亮了,在夜色中晕开,照着骆驼担,照着葑溪板桥,照着沧浪亭门楼两侧,在影壁上投下婆娑树影。
  聚在沧浪亭外的三十多人,在共同等一出戏。
  这出戏随沧浪亭的门一同开启。一个醉酒的看门人走出来,一通胡话后趔趄着回到门内,打算闭门谢客:“今夜沧浪亭不接待外客。”
  “这是我家公子的贵客。”
  “你家公子是……”
  “沈家三郎。”婢女抬手遥指溪头。
  昆曲的水磨腔划破黑夜,一圈一圈荡开,把所有人引到栏杆边张望。左侧石板路上,突如其来的外卖小哥骑电瓶车经过。“噗!”空气短暂凝滞后,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恐怕差点以为这是专门的朋克式出场设计。回过神后,长髯灰褶的沈复独立舟头出现了。
  撩起袍脚,登上桥头,沈复信步直入沧浪亭园门。婢女前导,看客尾随,也一同入了戏。
  沈复与沧浪亭的交集,出现在公元1781年之前。乾隆时人沈复住在沧浪亭旁的沈宅,宅中有一临水“我取”轩,恰好与沧浪亭隔水相望,沈复与芸娘曾在此消夏。等到成婚半年后的中秋,芸娘才第一次随沈复游览了沧浪亭。夜游当晚,沈复遣人嘱咐守亭人,勿放闲人进入。
  苏舜钦当年花四万钱买下这座荒废园宅,筹划修整,临水建亭,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命名“沧浪亭”。此后沧浪亭几经兴覆,到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江苏巡抚宋荦构亭于土山顶,沧浪亭不再傍水而居。沈复与芸娘看到的,同我们今夜看到的,没有太大差别。
  2012年,制作人萧雁看到京剧《浮生六记》时想,苏州人沈复的故事难道不是更应该编成昆曲?从这个念头生出到最终立项,中间是五年的等待。“随缘就好,不强求,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进入创作阶段,萧雁想到了周眠。
  周眠2008年创作的京剧版《浮生六记》,是北京京剧院推出的小剧场剧目,并在2009年获得了“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讲的是沈复流离营生,夜宿花艇,在现实以及与芸娘的爱情幻境中沉浮,最终投奔仙山而去。
  沧浪亭里的昆曲《浮生六记》又要怎么演?
神仙劝慰无果,心灰意冷的沈复放弃成仙
两折戏再现了《浮生六记》里的美好记忆

  沧浪亭门厅面前的假山隐喻蓬莱仙山,两位神仙端然肃立。来自蓬莱的王二促狭,来自天台的俞六持重,由这二人引出了下文:王二、俞六下凡为王母寻写书人,在苏州园林中遇见沈复。沈复因失芸娘,便想成仙远遁,答应为王、俞二人写满六纸故事。然而他苦恼没有芸娘,无法忆起旧事,王二于是欣然“再造一个标标致致的小芸娘”。
  沧浪亭并不以水见长,但树木葱茏。王二话音落下,一阵疾风摇响枝叶,沙——沙,人造的云雾在假山石间加速腾挪,恰到好处的巧合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大家绕到假山后,昆笛吹起了【醉扶歸】,鹅黄衫子的倩影现身山石顶。芸娘回来了。
  《浮生六记》中,沈复形容芸娘,“其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眼前的芸娘秀丽多情、眉眼弯弯的样子,在我看来很符合书中对芸娘的描写。
  “而且沈国芳是苏州人,大家就觉得她特别适合演芸娘。”制作人萧雁回应了我的看法。在她和演员沈国芳很早的聊天中,就曾谈起将《浮生六记》改编为昆曲的事。“芸娘”音色清脆,行腔柔婉,已不同于原来那个跳脱的“宇宙第一春香”。
  假山相对的面水轩前,芸娘用一碗粥唤醒沈复的前尘往事:13岁那年,沈复随母去芸娘家,某夜肚饿难忍,饮了一碗芸娘特意为他留下的暖粥。
  我突然想起木心的诗:“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芸娘之于沈复,就是那似粥温柔的人。饮了这剂回春药,沈复取下长髯,脱掉罩袍,有了短暂的失而复得。
  随后从面水轩去往闻妙香室,众人一路透过复廊的花窗望向另一面,是夜色下影影绰绰的葑溪水。人们都说,沧浪亭最具匠心的就是这复廊,墙把长廊一分为二,一面观山,一面看水。戏里戏外、梦里梦外,被剥离开,又纠缠不清。
  如同沈复今夜的戏梦人生。
  闻妙香室中、明镜堂前,芸娘易男装,二人相携乘船观灯、游赏湖光山色,演的全是人生中的那段美好。《浮生六记》中具有代表性的场景,连缀成这出戏的故事走向。与京剧版丰满的剧情和戏剧冲突相比,昆曲版的情节明显弱于情感,这点制作团队并不讳言。但情节设计机巧,没有削弱观赏体验。
  内容不同,但两剧相似的是,都安排了两个丑角来牵引故事发展。戏曲界有句老话:“无丑不成戏。”王二、俞六一路插科打诨,既是神仙,也扮作挑骆驼担的小贩或娇嗔妇人,再借二人之口,道出“好一对烟火神仙”,也预言了沈复、芸娘之后的坎坷际遇。
沈复喝下芸娘的桃花粥,共赴爱情幻境

  情节在沧浪亭《冬雪》一折急转直下。夫妇俩被逐出家门后鬻钗沽画,贫病交加。一阵风雪刮过,熄灭了灯光,带走了芸娘。
  沈复最终放弃成仙,从此六记残缺其二,只留下他和芸娘“曾不负生生世世双双眷”的誓言。步碕亭池边的最后一折《春再》,用了和《序》相同的曲牌【步步娇】【醉扶归】。这两支经典的曲牌通常用来娓娓叙事或倾吐衷肠,最宜生旦同唱。“曲正而昆成”是《浮生六记》的音乐总监孙建安一再强调的。比起形式上的创新——“园林版”“沉浸式”,不管为这出戏加何种标签,都必须保证它是一出“原汁原味”的昆曲。
  曲终人散,沧浪亭的门在身后重新合上,桥上多了三个弹吉他的青年,吟唱一首叫作《青衫》的民谣。萧雁说,“希望大家能从戏的情绪中回到现实”。
  沈复当初发问:“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这晚,我抬头未见圆月,但不妨碍月光映照千年烟火俗世过客。
  (演出图片由园林版昆曲《浮生六记》剧方提供,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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