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场侵害案:漫长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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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粉媒灰场。

  上个月,河北省最为耸动的地下水污染新闻发生地,既不是有企业常年把毒水注入地下或排进河里的蠡县、宁晋、霸州,也不是化工厂和皮革厂集中,废水横流的辛集、无极、沧州,而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庄—唐山市甘雨沟村。
  耸动来自于这样的描述:“一位叫张明的村民告诉记者:……渗出的是毒水,地下水的氟含量严重超标,到我们这里征兵,都不合格,因为骨头脆。我们这里的人跌个跤就骨折。”
  但这其实是3年前的旧闻。通过在甘雨沟村、陡河电厂的实地调查,《南风窗》记者发现,3年来,甚至多年来,围绕电厂灰场污染地下水的多方博弈,复杂而充满中国特色。

维权


  2013年3月2日,唐山市古冶区王辇庄乡甘雨沟村。听说《南风窗》记者是来采访地下水污染的,一位中年女村民说“那是好事呀”,但她的态度却好像并不热心。
  甘雨沟村原村主任张树民,曾经是村民环保维权的带头人,这天他不在家,张树民的老伴说:“他早就不管这事儿了。”为什么不管了呢?“管伤心了。”那又为何伤心了?老伴闭口不言,似有难言之隐。
  村里另一位维权带头人张明倒是在家,但屋里除了他,还有两位警察,说是找张明谈点事情。《南风窗》记者发现屋子里气氛尴尬,便提出先到村后的灰场看看,张明送记者出门,交谈几句,悄悄嘱咐记者下午联系。等记者考察灰场回来,张明已被派出所来人带走了。张明家人说,目前正值全国“两会”,张明是本村上访人员中的重点监控对象。中午,记者采访完毕,在村里又见张明,正欲上前招呼,却见张明远远地摆手,示意记者赶快离去……
  陡河电厂的李家峪灰场已有很长的历史,1984年投入使用,面积为2.82平方公里,容积6800万立方米。限于当时技术水平,灰场未做很完善的防渗处理。
  由于要建灰场,李家峪村整体搬迁,离灰场最近的是甘雨沟村。20年过去,随着粉煤灰越堆越高,灰面越来越大,村民们发现两个问题,一个是扬尘污染,只要一刮大风,灰场的灰就起来了,遮天蔽日,如果刮的是西北风,甘雨沟村就首当其冲,灰头土脸。二是地下水问题。甘雨沟地势略低于李家峪灰场,以前饮水井要打到150米深,现在打七八米就有水了,有的红薯窖里都是水,有些村民房子出现裂缝。甘雨沟村民认为,他们的饮用水也受到了灰水污染,从井里舀一瓢水,像奶一样白。
  2005年,甘雨沟村民们开始维权行动,他们采取的是中国农民最常见的维权办法:开上拖拉机,去电厂要说法。开始是几个人、几户村民,后来是10几户、几十个人,再后来是灰场周边几个村子,去几百人,围堵电厂大门,不解决问题就不撤离。
  2005年3月,甘雨沟村民第四次到电厂要说法时,电厂接待人员告诉他们,从1995年开始,电厂已经向甘雨沟村陆续支付了38笔赔偿款项,涉及金额93.5万元。村民们愣了,因为这些钱并没有发到他们手里。“电厂不与我们照面,只与乡政府、村委会签协议,我们啥也没落着,就落着伤害了。”甘雨沟村民张东对《南风窗》记者说。
  从此,甘雨沟村民维权行动开始分裂。村主任张树民(后落选)领一拨,村民张明领一拨,在维权过程中不时发生内斗。
  2007年,甘雨沟村委会与陡电达成过一次赔偿协议,由电厂投保单位—中保唐山公司向甘雨沟村赔偿31万元,用于全村村民房屋、果窖、薯井、地上建筑物因李家峪灰场原因受到的经济损失赔偿。张树民与张明等村民在这笔赔款的分配上发生激烈矛盾,争执之下,虽然村民们全都签了协议,领了钱,但村民们仍继续上访,讨要说法。
  此后,别的力量介入了。
2005年3月,甘雨沟村民第四次到电厂要说法时,电厂接待人员告诉他们,从1995年开始,电厂已经向甘雨沟村陆续支付了38笔赔偿款项,涉及金额93.5万元。村民们愣了,因为这些钱并没有发到他们手里。从此,甘雨沟村民维权行动开始分裂。

介入


  2008年初,石家庄民间环保人士鄢福生获得“河北省首届环保十大杰出人物提名奖”,甘雨沟的村民慕名而来,找到鄢福生,请求帮助。
  鄢福生曾于2006年7月参加原国家环保总局宣教中心举办的“公众参与—社区环境圆桌对话”培训,对利用圆桌会议解决甘雨沟环保问题跃跃欲试。“没有一起污染案是人为恶意造成的。”鄢福生说,“大家需要坐在一起,一起想办法,一起拿主意,而不是互相推卸责任,不是轮番躲避问题,更不是一次次气势汹汹的‘围堵’可以彻底解决的。”
  2008年3月,在鄢福生建议下,张树民将20多斤甘雨沟井水送至河北省卫生监测中心,该中心出具了检测报告,其中浑浊度测定结果为8.63(卫生标准要求限值为1)、肉眼可见物结果为有悬浮颗粒(卫生标准要求限值为“无”)这两项不合格,其他均为合格,氟含量也并未超标。
  这份检测报告,后在多家媒体对甘雨沟问题报道中被广泛引用,但电厂方面对此有自己的看法。3月4日,《南风窗》记者在陡河电厂采访时,电厂设备部部长杨学良说:“严格地说,‘浑浊度’和‘肉眼可见物’这两项指标属于物理指标,不属于化学指标,地下水的渗透跟一层层过筛子一样,它要是连化学物质都过不去,怎么会有‘肉眼可见颗粒物’过去?另外,送检水样的规定应该很严格,村民自己取水,自己送样品去检测,能不能反映出甘雨沟地下水的普遍状况?也不好说。”
  《南风窗》记者在甘雨沟采访时,问村民“骨头脆”的说法从何而来?村民们也不太知情。村民张东说:“村里人胳膊疼、腿疼的很多。”村民们反映,本村患骨质增生、女人患乳腺增生的人多,但其是否与饮用不洁地下水有关、不洁地下水又是否与灰场有关?待考。   鄢福生“圆桌会议”的设想,得到了环保部宣教中心支持,阿拉善SEE生态协会资助了他5万元。为谨慎起见,鄢福生还从河北省环保厅要到了一份要求唐山市环保局协助召开圆桌会议的公函。
  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或者说很不成功。说它很成功,是因为接到会议通知的甘雨沟村民代表、乡政府代表、古冶区政府代表、媒体代表、唐山市环保局、外宣局等各界人士欢聚一堂,畅所欲言,就环保问题充分交换了意见。说它不成功,是因为主要当事方之一的陡河电厂并未派人参加,电厂不去,实质问题就没办法谈判解决。
  3月1日,《南风窗》记者向鄢福生提出借阅圆桌会议记录,但鄢福生现在已是河北省环保联合会常务理事(会长由省环保厅厅长兼任。在记者去石家庄采访前,唐山市原市长陈国鹰刚刚调任省环保厅党组书记),他谨慎地请示了省环保联合会的领导,然后答复记者:甘雨沟问题比较敏感,近两年事件趋于缓和,政府、企业与村民已经达成了一定协议;圆桌会议记录属于过时信息,“不能拿过去的简报来说现在的事情了”,他建议记者自己去现场看看新情况。
  3月4日,记者在陡电采访时,问当年为何未派人参加圆桌会议?电厂设备部部长杨学良答:“2008年,唐山市政府曾经召集有关各方人士开会,地方政府、村民代表和电厂代表都到场了,那次会议提出了对李家峪灰场与周边村庄问题的一揽子解决计划。至于一些民间机构搞的会议,我本人没接到这个邀请。”
  圆桌会议无果而终后,河北环保联合会环境权益保护中心常务副主任马倍战律师,接受甘雨沟村民委托,做他们的代理律师。因陡电隶属于大唐集团,而大唐集团总部在北京,2010年5月,马倍战带着张树民等人,向北京宣武区法院起诉大唐集团灰场侵害一案。法院不予立案。
  马倍战感到自己力量太小,就找到了有“环境维权民间法律援助第一人”之称的王灿发。王灿发是中国政法大学环境资源法研究和服务中心主任,他成立了全国第一个民间环境维权法律帮助组织—污染受害者法律帮助中心,每年都搞全国环境维权律师培训。在王灿发指导下,专门成立了甘雨沟维权案件小组,王任组长,马任副组长,对甘雨沟村民还进行了相关培训。
  维权工作正在热火朝天进行中,一件意外情况发生了。“乡里给张树民打电话,让他赶快回来,回来就给他安排工作,不回来就把他拘了!电话打了又打,一个接一个,张树民坚持不下去了,他一走,没有原告了,案子还怎么弄?我们也只好打道回府。”马倍战遗憾地说。
  在环保公益人士协调下,2010年初,一批热心于环保报道的记者走访甘雨沟,进行了采访报道,这就是前文所指“饮毒水,骨头脆”报道的由来。
“我们都是农民,没有文化,不知道该去哪里喊冤叫屈……我们就缺甘雨沟张明那样的人。”长山沟村民孟凡冬说。

治理


  3月4日,陡河发电厂实业总公司企管处处长尹国旭告诉《南风窗》记者:李家峪灰场的治理很早就开始。2003年在灰场种了一批树,很多成活了。从2007年开始,电厂不再向灰场排灰,并在灰场里种下47万棵树,成活率有80%,次年又补种20万棵,成活率90%以上,都是柳树。现在看起来,能成活五六十万棵树没问题。
  尹国旭说,从2007年起,陡电所有往灰场排灰的灰道都断绝了,“但管道还保留着,作为事故灰场,将来万一厂里出了事,灰整个出不去了,还得用一下”。
  然而,张明在采访中告诉记者:“现在电厂还往里面偷排灰水,我拍有视频,春节前他们还排过。”
  尹国旭解释说:“张明说的排灰,是每年冬天,我们要排一部分清水过去,用于浇树。因为灰场树林面积大,春夏浇地时渗透得多,冬天浇封冻水,在灰场上形成一层冰,既可以防火,第二年开春时树木也不至于旱死。”
  尹国旭又说:“灰水与清水,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现在我的灰每吨最高能卖七八十元,灰渣也要卖10块8块钱,没必要再往灰场里排。张明看到的情况,我跟他们解释过,他们说不对,你们还在排灰。”
  电厂提供的治理后李家峪灰场的照片,绿意盎然,鸟语花香,宛如河北江南,据尹部长说还是“小青年谈恋爱的好地方”。但当 《南风窗》记者踏访此地时,春寒尚在,万物待萌,未能躬逢这番盛景,但记者确实看到粉煤灰堆放面积大大缩小了,而且普遍种上了树,目光所及,也不见积水了。
  甘雨沟村民张冬告诉《南风窗》记者:“以前这里的积水有10几米,在里面能划船。”甘雨沟村民张兰萍也说:“电厂在粉煤灰堆上栽树治理空气污染,已经有两三年了。现在刮风没有粉尘了。”村民水缸里的水已经变清,看不到乳白色的东西了,但村民拿出铝锅,锅底还是厚厚一层白垢。
  对此,杨学良解释说:“唐山地区本身水质不超标,但水的硬度不低,我老家就在甘雨沟那一片,小时候,村里哪家水壶里面都有水垢,现在的自来水烧时间长了也有。”
  甘雨沟村民与陡电的关系,已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长期的维权活动,培养出了像张明这样的维权活动家。村民们有了个人冤屈,首先想到的是找他咨询。
  甘雨沟附近的长山沟村,南北各有一座山,近年来南山与北山相继被人承包开采,天天放炮,震坏了村里的储水罐,现在用一只储灰罐来代替。冬天灰罐冻住了,放不出水,村民们只好使用早已废弃多年的路边小井。但路上拉石料的卡车来来往往,小井受污严重,长山沟的村民们也多次到采石场及乡里反映、抗议,但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我们都是农民,没有文化,不知道该去哪里喊冤叫屈……我们就缺甘雨沟张明那样的人。”长山沟村民孟凡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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