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站在琴房下面,仰望着头顶那扇窗户。
　　女高音终于出现在钢琴前,和弦舒缓地响起来,接着是她“咿咿啊啊”的练声。我们哄笑着,模仿着她的腔调跟着唱。她很快飙升到一个高音,然后反复打磨着一段花腔。这个小段子非常飘逸,女高音的歌喉就像百灵鸟一样婉转、清澈,她很利落地收了尾,像是在喘气,也像是对楼下这群捣乱孩子的一种示威。
　　哥清了下嗓子,学着女高音的样子唱起来。当拔到最高音的时候,哥的脖子通红,嘴里发出一种类似被宰杀的鸡哀鸣一样的咯咯声,那声音让我们这些看热闹的都不由得堵上耳朵。
　　哗——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把我们几个的衣服淋了个透湿。透过雾水抬头看,一道小小的彩虹飘散在水汽里。仔细看,太阳好好地挂在天上,地面上一如既往地冒着青烟。
　　三楼的窗户上露出一张愤怒的脸,女高音正抖着她那只大号茶杯,将最后一点茶叶末甩下来。那只茶杯足有暖壶那么大,同这个彪悍的女子非常般配,看来我们的歌声实在让她忍无可忍。
　　“站住,你们是谁的孩子,你们的父母是谁?”负责琴房的老师追了出来,我们轰的一声四散奔逃,要是让他逮住追问出家长,自己和父母都会挨训的。
　　这就是我们的大院——市里面一所著名的音乐学府。琴房是学生们练琴的地方,也是我们一伙孩子的娱乐场所。每当电影院上演新的电影,第二天这里就会响起电影的主题曲。先是一个人不经意的演奏,可能是小提琴、钢琴,或者古筝,然后会有别的乐器加入,最后变成五花八门、风格迥异的协奏。
　　我们这些教师子弟,最近特别关注楼上的这个女高音。
　　学校声乐系的毕业生准备排一场歌剧《卡门》,这位很有才的学子出演女主角。遗憾的是她的舞姿实在比不上她的唱功,一段吉普赛人的舞蹈,被演绎得鸡飞狗跳。当她陶醉地践踏着那双踢踏舞鞋,在舞台的地板上发出噼里喀嚓的响动时,负责管理礼堂的校工老刘,握着一大盘钥匙的手会捂住胸口,另一手紧紧握住被汗渍浸得锃亮的铜把手,眼睛直勾勾地凝望着台上。直到女高音结束舞蹈,努力摆出一副优雅的造型时,老刘才会长嘘一口气,一副释然解脱的样子。这段表演总是惹得大家狂笑不止,情不自禁地去模仿她扭腰的样子。今天正赶上她练声,本想开开心,结果被弄得灰头土脸。
　　我们风一样地跑到楼后,回头望望,管琴房的老师没有追上来,大家这才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看!”哥喊了一声,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一棵老槐树,我的目光顺着树干向上爬。
　　在浓密的树杈间,我先看到一条乌黑的尾巴,然后是两只像穿着白靴子的后腿——包公正小心翼翼地卧在树干上,两只眼睛贼溜溜地盯着前方。
　　包公是一只黑毛白腿的猫,也是学院厨房里最机灵的猫。这家伙最喜欢捉耗子,对食堂里的剩饭剩菜从不感兴趣。
　　离包公一米远,有只大尾巴松鼠战战兢兢地缩在枝头,它嘴巴一鼓一鼓的,好像在念祈祷词,硕大的尾巴不停地摆动着。
　　包公竖起尾巴,弓起背准备发起攻击。
　　哥从嘴里抠出半块冰糖,举起弹弓瞄准包公的尾巴。啪——
　　包公的屁股倏地一抖,一声惨叫,三窜两跳地落到地上逃跑了。
　　“帮我扶着梯子。”哥说。他从锅炉房拿了一只手套,然后爬上槐树,满脸堆笑地向松鼠靠近。
　　我在地面上张开口袋。
　　当哥把松鼠抓下来的时候,捋着它的毛,柔声细气地念叨着:“乖乖,可怜的小家伙。别害怕,千万别紧张,我来救你,啊——”哥的惨叫声,惊醒了午睡的学生,一扇扇窗户打开了,大家探出脑袋,睡眼惺忪地望着哥不停地甩手跳着,“敢咬我!看我不把你献给包公。”
　　在哥的手指上,有三个整齐的牙印,足有半寸深。
　　
　　二
　　
　　我们给大尾巴松鼠起名叫“卡门”,因为它的舞蹈跳得比女高音专业多了。起初爸爸想放了它,可又一想:在这样的楼群里将它放生,很有可能再次成了“包公”或“包公娘子”的早点,于是爸爸决定先把它收为宠物。
　　爸爸有一个超大的鸟笼子,是原来看门的老人用来训练鹩哥的,把卡门放进去,鸟笼子俨然是座很豪华的公寓。
　　喂养卡门成为我们兄弟最快乐的事情。它总摆动着大尾巴,抱着饼干欢快地跳着。
　　“像新疆舞。”
　　“是吉普赛舞!”
　　“卡门——”我们大声喊着,松鼠听见了像受到了嘉奖,毛茸茸的尾巴像跳动的火苗,在笼子里勾画出各式各样的图案。
　　每天早上,爸爸会在朝阳刚露头的时候把笼子挂在凉台上,然后吹着口哨看它吃早点和舞蹈。
　　卡门美丽的舞姿让爸爸和我都很陶醉。只有哥见到卡门时会指着它的鼻子呵斥一顿,每当这时候,卡门会像车窗上的雨刷一样,左右快速地跳来跳去,是心中惭愧,还是对哥有些害怕呢?
　　每天早上,我们轮流将笼子放到凉台上,让卡门晒晒太阳,喂它吃早餐,在太阳热起来之前再把它带回屋里。
　　今天是星期六,轮到我去伺候卡门了。
　　窗外下着雨,窗外的两条排水管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我打着哈欠把卡门的笼子挂在凉台上。没看见阳光,卡门却如往常一样兴奋地跳动着。我将动物饼干和水送进笼子里,耳边响起了一连串的车铃声。
　　我这才想起,哥与一帮同学约好了,今天去西山郊游。他们玩得很有花样,一帮哥们总能从野外带回一些新鲜的东西来:蝴蝶标本、鸟蛋和蛇蜕下的皮,等等。
　　我曾央求了很久,让他带上我,可是哥从没有答应过,这次要不是爸爸命令他,他还不会想起我。
　　外面的车铃声长长短短,显然有些不耐烦了。我赶忙从窗户伸出脑袋,大声地喊:“就来,就来!”然后抄起自行车的钥匙,三步并一步地跑下楼。
　　踏着湿漉漉的草地,我们爬上了西山。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树林,带着潮气的清香在林中飘着。走进森林里,看见遍地开满了蘑菇和五颜六色的花。
　　哥竖起耳朵听着,然后喊我们停下来。他举起弹弓朝前面的草丛里射了几颗钢珠,草丛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动,草丛乱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逃走了。
　　“这个地方真好。”哥说,“就是草里面经常躲着点什么,如果不小心踩上去,那可就惨了。”
　　哥的话让大家毛骨悚然,我们不约而同地用手中的拐杖在草丛里胡乱拨弄着。远处传来一声声布谷鸟的叫声,先是一只,然后是好几只回应它。我们也学着布谷鸟的声音加入了它们的合唱。
　　“你把那只松鼠放到这里来吧。”哥的一个同学建议。
　　“你说卡门吗,等它长大了,我就把它放了。可惜不知道这种松鼠喜欢哪种树,这片森林里可没有松树啊。”哥说。
　　哥的话引来了大家的兴趣,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起卡门。有的甚至激愤地抗议我和哥哥,居然把野生动物同大自然隔离开来。哥的脸涨得通红地同他们争论着:“你们讲那些没用,现在我要给卡门找一个伴。有个同类卡门就不会寂寞了。”
　　这里的草丛里有不少鼠,样子可同卡门不一样。它们的嘴尖尖的,尾巴又长又细,蛔虫一样地拖在地上,看见了就让人反胃。这些是松鼠吗?我们很疑惑,这样的家伙如果同卡门关在一起,会不会伤害它呢?哥手里握着弹弓,没有靠近这些古怪的家伙。
　　阳光透过扑簌簌摇动的叶子,散落在森林里。我们走出森林,来到一块开阔地。刚才还是阴雨绵绵的,现在已艳阳高照。一个同伴坐到石头上,被烫得跳起来。
　　我突然大叫一声,声音很凄厉,远比哥上次被咬住手指更刺耳,随即撒开了双腿,疯狂地往山坡下狂奔……
　　
　　三
　　
　　卡门安静地趴在笼子里,阳光洒在它的皮毛上,闪着熠熠的光泽,那僵直的身体保持着舒展的体态,身边是半块动物饼干,看得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还在不停地跳着舞。
　　我使劲叫它的名字,把它抱在怀里、放在手掌上不停地按摩,可它依旧安静地睡着,半睁着眼睛。夏季过分强烈而持久的阳光夺走了卡门的生命。
　　之后一连几天的大雨,大家都沉默着。
　　一天早上,爸爸像往常一样,习惯地吹着口哨走上凉台。他的哨音戛然停住,像在寒冷的空气中凝固了一样。平时卡门听到哨音会欢快地跳起来,而现在只剩下了空空的笼子。
　　我沉默着,心中的自责让我快发疯了。
　　我独自来到那棵老槐树下,希望在繁枝密叶中再次看到那只胖胖的小松鼠。有好几次我似乎真的看见它,猛眨眼后却什么也没有。
　　一天,爸爸在凉台上吹响了一首欢快的曲调,然后他在钢琴上把它弹奏出来。
　　爸爸的双手在黑白键上跳动着,就像卡门的舞步一样,欢快而喜悦。
　　我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
　　爸爸弹奏完,指了指乐谱,让我来试试。
　　“世上有很多意外,不应当过分责怪自己。”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说,“如果那天早上不下雨,如果你们郊游的时候我正好回家,如果后来太阳不是那么毒,卡门就不会有不幸。可惜,生活没有那么多的如果,重要的是学会避免相同的失误,一切都还得继续下去。”
　　我坐在琴凳上,手颤颤巍巍地弹起来。开始我的手在键盘上磕磕绊绊的,逐渐自如起来,在连贯流淌的音乐中,我看到卡门欢快的舞步,它依旧摆动着那只像云彩一样的尾巴,不知疲倦地跳着。
　　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流到起伏的黑白键上面。
　　风穿过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卡门在笼子里欢蹦乱跳时发出的声音。
　　院子里不知道是谁先听到了这首曲子,在琴房里用小提琴演奏起来。
　　在短短的几天里,这首曲子被演绎成多种版本,响彻空荡的楼道。学生们自动加入进来,相互呼应着把独奏变成了协奏。
　　从此,我有了细致、谨慎的习惯。孤独或者快乐的时候,耳边都会想起这段乐曲——我闭着眼都能弹出的《卡门的舞步》。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