嗥月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un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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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猎人徒手打狼之后,又将一窝狼崽逮回村庄,母狼寻踪而至。他一次次引诱它来喂养幼崽,将母狼逼至疯狂,也将整个村庄置于危险之境……
  
  一
  公狼在秋天的山谷深处行走,它的眼珠小而黑绿,充满神采。
  它居住在这个叫紫团山的峡谷间,原本是一個族群,七匹狼,猎人常出没此处,母狼在觅食途中遭到伏击,死亡撕咬着活着的公狼。生存环境不断恶化,人类砍伐的欲望唆使黄沙袭击着稀疏的林木,过早到来的一切让狼群看到了生存窘境。
  它们已经从干燥的地方退居到了潮湿的洼地,或者人迹罕至的山顶高处。人的脚踪探不到的洼地和高处,就算是夜幕降临,狼也已经不敢轻易进入村庄,因为半山腰上的村庄有猎人居住。
  村庄叫哈喽村,村子里的猎人叫王泉,猎人的猎枪从不走火,在狼一跃而起时,铁砂在狼的腹部开出紫色的花。强硬的对抗让它们失去了好多兄弟,狼群开始向恶化的环境投降。复仇,这个念头的不妥协性,就像胃只有消化了食物后才肯停止蠕动。
  这是一匹不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到头上的公狼,它在寻找猎物,还不时抬头向高远的蓝天望去。停下爪子,伸出舌头舔着尥起来的前爪,它从带起的泥土中闻到了母狼的气味,它的目的来了。
  一时间忘记了恐惧,恐惧与否对狼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感受到了情欲,来自体内的迫切,它把目光送到最高处的山那边。山那边是另一群狼的领地,那头母狼的味道让它忘记了人世间的“井水不犯河水”。
  公狼被情欲粗暴地推了一下,这的确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还没有什么东西这么重的推过它。它很不情愿地趴在草地上,它的姿态奇特,默默无语的孤独感、焦虑感,一阵紧一阵袭来,所有都出自本能,它开始站起来继续走。
  天气凉爽,一切都是冰冷的。林木落尽了叶子,山顶在不费多少眼神时就望了上去,什么都没有,怪石高出去,有几片云缭绕着。那些突出来的石头,似乎表达着一种极大的自由,它弹跳着攀爬上去。
  山腰处挂着冬天的雪,白雪皑皑铺陈在一条进山的路上,积雪上结了冰,冰上有车印子,有马蹄或者牛蹄深陷在雪地里,公狼走在上面,打滑,它站下来望着远处。远山苍茫,近树凄凉。一股风刮过来,冷冽冽的风把那些树梢上的浮雪抬高,狼看到了豁口处挑过来的一角寺庙。它惊吓了一下,腾起跳入黄草丛中。
  这时候一个低矮精细的老汉拄着一根棍走来,身后牵着一头驴,驴脊上驮着两捆柴火,人和驴走得缓。老汉用粗粝的嗓门吼着歌:“我嗓子天天干得冒烟儿,老天你也该下雨了——”他那嘶哑而悲怆的嗓音令公狼周身战栗。仿佛觉得,虽然这老汉的一大半生命早已被渴念煨糊了,但只要血管里黏稠的血还未凝固,他仍要用一小半去同活着抗争。
  公狼想起了猎人王泉,打了个冷战,难以言状的惊惧,它望着远处,走了一下神,随即伸出舌头舔着自己身上缺乏光泽的茸毛。盘旋曲折的山路,凸凹不平,人和驴的脚步声显得格外颠簸。狼在草丛中蜷伏着,等人和驴走过后,它再一次望着远处,灼灼青山,山岚缥缈,一切人世间原来都是梦幻般的颜色。
  天光亮着,晚夕的西天有一抹红霞,风刮走了天上的云彩,透过薄薄的几缕云纱,可看见蓝天上的天脉;晚霞浓的时候像血。
  公狼抖动了一下身上的皮毛,它没有恐惧,只有激情。
  紫团山的背面是黑虎背,山脊裸露着肋骨,巨石耸立。恐怕没有一种动物像狼一样拥有如此聪慧的面孔。母狼在一棵白桦树下走动,它的表情是丰富的,眼眶里泛出了一丝温婉,还有羞涩。母狼的嗅觉和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尽管林木和山石遮挡了它的视觉,它仍然能轻易捕捉到公狼远足而来的气息。
  母狼正处于发情期,在几千米之外,它就已经知道了公狼所走的路线,它行走,在距离寺庙不远的山腰上,它停下了脚步,更远处有一座村庄,那里住着它们共同的敌人。
  距离母狼几十米远的地方,一只兔子发出了声响,它马上就听到了,可是母狼并没有行动,它看着更远处的地方,那地方有狼在觅食,有黑虎背狼群的公狼。母狼表现得温顺而沉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比如那只兔子。
  公狼跑了过去,兔子把那头公狼引往远方。
  母狼的心充满了喜悦,它要在晚夕朦胧的黄昏下隐遁自己的行踪。
  母狼迅速带着情欲沉入了白桦林。
  赴约,对一头母狼来说是一种什么状态?如果危险来临,赴约的母狼该如何抵御突如其来的危险?它的赴约充满了风险,不是面对猎人的。
  白桦林的地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叶子,母狼走过去,它的爪印是隐蔽的,碎屑般的叶片上,它提着心慌,压低心跳去和公狼幽会。
  明媚的落日在西天,它抬头望了望,停下不走了,任由风吹着它的皮毛,幸福就要看得见了。感情的反刍让它想起了从前,两匹公狼为争夺母狼发生的战斗。它是一匹战败而逃的公狼。强制遗忘过的往事浅浅的,薄薄的,被现实压成了灰。为什么不能口是心非,总有一瞬间,无可预料的风吹来,它会闻见公狼的气息,曾经的就会全部浮现。
  继续走,母狼的心跳频率开始紧凑,间接着伴有难过,它努力躲避着什么,它希望天光暗下来,再暗一些。它无法躲避的是,在森林的山岚中,它嗅到一头曾经战败者的公狼散发出来的荷尔蒙气息,这头战败者公狼将成为它的交配者和约会者。如人类的为爱而偷情。
  偷情意味着必须走出自己的领地,它是一匹拥有伴侣的母狼,只有走出自己族群的领地,它才能和那匹如约而来的公狼交配。那个领地既不能在那匹公狼的辖区,也不能在自己狼群的界内。
  母狼的灵魂和思念全都融入了那匹公狼的荷尔蒙气息中,是的,它的嗅觉是那样灵敏,在寒冷的夕照下,在腐殖的土壤上,母狼的气息和那头公狼就要接近了。干裂的树枝挂走了它的狼毛,母狼再一次闻到了求偶气息,它在接近目标,它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即使交配时达到了性爱高潮。   二
  山与山分水岭上有一座寺。寺叫显通寺。寺庙对人类自身精神家园的探求,是自有人类以来与物质世界的探求并行不悖的,人在物质世界中遇到了麻烦和难题和有所不解的困惑,都要往寺庙里去寻找。
  离显通寺最近的村庄是哈喽村,猎人王泉因妻子生了儿子来寺庙里求平安。三岁儿子手脚没有长指甲,肉嘟嘟的样子让他感觉到了恐慌。他在寺庙大雄宝殿下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叫法显的老和尚坐在菩萨前敲着罄,跪在蒲团上的猎人王泉心里不是太平靜,只要走入山林,他就能听到猎物活动的声音。
  他的心开始不够本分,开始歪了一下头,梗着的脖子越发硬了。
  法显和尚唱经,点燃的香缭绕着寒冷的大殿,泥塑的菩萨高高在上。猎人王泉的心思开始随着缭绕的烟气走往幽寂的山谷,他听见一头公狼在奔走,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他手里没有拿猎枪,出门时本来要背着猎枪,想着捎带打一只猎物回家,他的母亲翠喜阻挡了他的念想,在大门口夺下枪放回了屋子。翠喜说:“求平安就是求心诚,哪有求神拜佛的人手里拿着猎枪。”
  每一次获得猎物时,只要路过显通寺,猎人王泉都会走进去给佛烧炷香,没有忏悔,只是一个形式。这也是他母亲翠喜的意思。
  猎人王泉的走神被法显看了出来,法显想用经文的诵唱拽回他的心思。法显的声音里出现了颤音,呵出来的经文很长,尽量把诵经声放慢速度,尽量压住猎人王泉的心念。
  信仰和理想有时也需要寻根,需要附丽,要有一些具体化的寄托。法显看出了猎人王泉的心神不定,他尽量把经文念出一种情景,念出泉水流经石壁雄峻的山谷,那是在一个视野开阔间的叮咚作响,法显想让猎人王泉感觉到自己渺小。
  慈祥的佛菩萨给人一种深邃而又奇特的感觉,猎人王泉从来就没有仔细看过,他现在也不想看,他见过没有被塑好前的佛菩萨样子,就是一坨烂泥。
  猎人王泉的心突然战栗了,心差不多蹦到了嗓子眼上。他感觉一只狼在走近另一只狼,猎人发现了猎物,他的神经怎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大好的时光徒然浪费了,手里没有猎枪,失望和绝望压倒了他,他想站起来往出走,哪怕是看见。
  法显的诵经声更大了,由慢而更慢,进入了他的从前。
  法显是黎明前走入显通寺的,他靠着顽强的毅力走来,日出时他看见了寺庙的琉璃瓦,他看见了松林,洋溢着绿色生命的松林,不但到处是绿色、野花和动物的足迹,而且还有马粪和人的踪迹。他在树林里躺了一整天,他把讨饭的钵挂在树枝上,临时做个标记,就拄着棍拖着腿独自进入了破败的寺庙。寺庙里没有塑像,满目蛛网,他的脉搏跳得开始有力,他循着道路走来时,他的念想里只有一个“路遇”,一条道通往寺庙道路,如果路遇他便停下来。
  寺庙里到处是狼的粪便,他对狼没有多少好感,偷食家禽,非常讨人嫌。但它们上蹿下跳,机灵敏捷,一味吸纳天地灵气的样子还是很有趣的。法显的到来逼退了寺庙里寄宿的动物,动物们在离开荒芜的寺庙前,因为狼群的骚扰就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
  对狼来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永远的执迷不悟。法显的潜意识中总以为这世界上无论何物何事总有个对错,而知道这对错是非的,则永远是我佛。于是,永远有些惶恐,生怕什么时间会犯下错误,就连蚂蚁也不舍得去踩。
  野生动物走远或者退居后,一段时间里很是令他内疚。
  荒芜的寺庙非常清净,古旧的砖木结构,散发着离万丈红尘十分遥远的距离。法显坐在庙院的柏树下,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光,蛋黄的日头,稠稠地透过柏树的叶子,流泻在条石地面上,慢慢地向屋的深处、暗处延伸着,好像在延伸着快流逝尽的金色的光影,延伸着最后的非常华丽非常奢侈的暖意。
  法显双手合在胸前,深吸着袅袅冉冉、沁面而来的若有若无的缕缕花香。那时,他决定化缘造像,在他身后的大雄宝殿内,不能没有内容。
  猎人王泉是看见过匠人和泥造像的,他提着被他灭了命的猎物,看见那些人用铁丝绑着佛的骨架,院子里和着麦壳的泥就那样随便摊着。他不相信就这么个肚子里面无货的泥胎像就能唬住人,他甚至脱了鞋踩进泥里去和泥,泥和得越稠越劲道,这些意味着佛身上有他搅拌的力气在里面。
  佛在台基上一点一点生成,匠人摸着佛的身体、脸颊、下巴,嘴里含着两粒黑琉璃,那是佛的眼珠子。那琉璃珠子在匠人的牙齿间,轻轻地被啃噬着。匠人和猎人王泉的对话使整个大殿里充满光柱的叠合。
  猎人王泉说:泥胎里没有骨头也能叫佛?
  匠人说:佛不用看相,佛相无骨。
  佛坐着,匠人站着。
  佛坐在橘红色的光影里,那种倏忽被映亮的光芒,有一些叫法显沉醉,他依恋佛,他不能离开了。只要离开,他就只能成为外面世界成规与定律的一分子,他注定要被吞噬掉虔敬,注定要被污染,如眼前看佛造像的猎人。
  匠人把嘴里的琉璃塞进了佛的眼眶,佛有了目光,目光中便有了投射的力度和纯度。法显开始沐手焚香顶礼膜拜,法显的目光和佛的目光相接,汇聚起来后形成了福泽。
  匠人和猎人王泉龇着嘴笑,他们无法想象佛的无所不能。佛在遥不可及处引诱他们,佛的目光在悄然中增值。
  法显站在他们面前合掌深深一鞠躬。匠人掏出纸烟点燃,一根烟的工夫,匠人突然觉得整个空间生出了一种情绪,怎么也排解不开,他提着地上的蒲团走出寺门站到了阳光下。
  法显的诵经声长长的,把经诵成一种闲情。猎人王泉在后悔中跪着,他不知道来寺庙里做什么,他后悔的是没有带上猎枪。
  三
  在这条曲折的乡路上,公狼看见过无数的人虔诚地前来求佛。巨大的山影和四下丛生的林木隐藏了它的身体,它不可能由寺庙通往村庄的路上去偷食村庄里的鸡了。
  公狼继续攀爬,它心里此时正复苏着对一朵花的激情,有点佛的意思了。
  公狼的笑绽开来,在心里,它的脸上表情永远都不丰富。
  它突然发现了目标,它要偷情的对象就在它目击处站立着,它疯狂地奔过去,命中目标,母狼发出尖叫,母狼忘记了危险。   公狼在母狼的身体里挽了一个疙瘩,这是一场高贵的野合,没有多余的调情,比嚎啕大哭来得震撼,一切都预示着临近高潮的门槛。在旷野、在黄昏的庇护下,公狼的器官加倍发达。
  如同世间万物不可替代一样,身上没有任何器官可以代替当下的勃起。扑腾撞跌中,只有喘息的份了,如此专注,不浪费多余的力气。母狼神经的触须伸得长长的,它灵活地碰触着那个敏感点,它的快乐隐匿于体内,它需要被感知,美妙的状态,重度冲击的兴奋感逐渐让它丧失了防备。
  更远处,一头公狼飞奔而来。它被母狼的呻吟瞬间击中,它无法遏制它的情绪,它不讲教养,神赐的功能不容侵犯,没有任何良方,它需要撕咬,需要闻见血腥味。它非常暴怒,它甚至鄙夷那头低估了它智商的公狼,它的奔跑没有停歇。
  目标越来越近了,连风都做小伏低起来,谨慎而行,生怕被粗粝的喘息声一口吃掉。
  狼的偷情,绝不是草狗撩骚,既热情奔放,又不失天地孕生之韵,被温情的潮水、被月光引着,它们翻滚着、呻吟着,它们认为所有犯下的错误都是月光的介入,都可以被赦免和原谅。
  这也是人类被视为富庶的快乐,可以忘记山林间败落的朴实,被抚慰的饥渴的目光构成了幻想和虚相,弥漫在想象的空间里。
  动物的血性没有对峙,那头奔跑而来的公狼一跃而上。交媾的狼开始逃生,野合的快感让它们无法分开。三匹狼开始翻涌升腾,撕咬着、追逐着,寒光泄出,几个腾跳撕咬,野合在一起的狼终于分开。
  翻越山谷而来的公狼开始逃生,它似乎已经体验了它的幸福,它慌乱的逃生没有力气,它在母狼身体上用尽了它的激情。
  后来的公狼猛烈的攻势让它伤痕累累。
  战败的公狼在夜色中逃出对方的领地,它看见了寺庙,风铃在风中悦耳,它想停留在寺庙的墙角下稍息片刻。被咬断的后腿流着血,它觉得它要跌入冥府了,软弱无力,它舔着自己的血,想用血来增强身体的体力。
  它突然听到了人的脚步声,一连串的脚步声让它毛骨悚然,别无选择,它必须站起来逃命。
  在冬夜的寒风中,狼走得很慢,尽量让自己悄无声息。然而,让它吃惊不小的事情是他遇见了人,不是法显和尚是猎人王泉。
  它听见猎人嘿嘿一笑。夜色中,笑声比哭声可怖,这嘿嘿一连串,公狼想伸长脖子呼唤同伴,它还没有发出叫声时,棍棒劈头而下。
  猎人王泉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用猎枪的快感。
  寺庙挑角上的风铃忘情地响着,风不断地刮过,风铃中没有悲伤。
  猎人王泉肩起那头公狼,他觉得今夜在佛前跪拜后有了现世报。
  他的目光变得快乐而高挑,他突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要在佛前默念自己的所求,他想着一头猎物时,佛很轻易就叫他遇见了。
  这是生活决定的,在过去,生活就如此神秘地向他述说着,能不能听懂完全是靠自己的造化。现在和将来,生活是继续的,佛在人走过的身后适时提醒了。
  猎人王泉在空阔的寺庙外俯身跪下,点了三支纸烟插在用手隆起的土堆上,然后搓了把脸重重磕了仨头。
  四
  哈喽村是一个影子的世界,因为天上的月明。
  猎人王泉肩着狼,山风呼呼吹着,是一个月圆之夜,他母亲伫立在大门洞处等他回家。
  寒冷的门洞,他母亲翠喜和屋子里的儿媳改珍搭话。
  改珍说:“是不是狼吃了他了?现在还不回来。”
  翠喜说:“这是月圆夜啊,你要少信胡说。”
  改珍说:“就怕他心走野了,法显师父箍不住他的心,他不是安心烧香磕头的人。”
  翠喜说:“该快了。你搂着快睡。娃睡得香?”
  改珍说:“睡得香。”
  月明穿过云层像开刃的镰刀缓缓露出来,一开始在山顶背面,吐出山頂时将大地的黑幕一下就划开了。
  翠喜走出院子往山脊上瞭望,看见云彩吐出了月明,她嘟囔了一句:月升了。
  猎人王泉走进村子,路遇了一群夜间捉迷藏的娃娃,他们看见了猎人王泉背上拖下来的长尾巴。很快,他家的破院里就布满了人,那匹狼就扔在当院中央。一些娃娃拽着大人的手小心走近想摸一下那匹狼,有大人就唬一下他们,吓得娃娃们一蹦三尺远跳开。猎人王泉端着海碗,碗里放着咸菜,筷子上穿着三个杂面蒸馍。他不急于下口,所有人都想打听他徒手打狼的故事。他笑着,对于猎人打死一头狼,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呢。
  猎人王泉一直觉得村子里的人天赋有限。
  他坐在东墙根下,月明逼视着他,他像说书人一样在寂静中酝酿着神秘。猎人王泉想在哈喽村的人心里施点妖术,他不想口出狂言,如果莽撞地说出狼的故事,就没有嘴上的拍案惊奇了。他将嘴里的烟蒂吐出老远,目的是瞄准那头公狼,他是骨骼坚硬的固执己见者。他开始编派他的故事,他列举狼的动作和凶残,他叙述的样子十分动人,没有人和他抵抗争辩,狼是村庄里的天敌,狼死在了王泉肩上,那是猎人的荣耀。
  村子里的打小一起耍大的人秃蛋儿很奇怪,没有猎枪赤手打狼,王泉居然没有一丝划伤。猎人王泉也不抵抗争辩,只说是入了寺庙烧了香。人在情景之中犹如入了戏剧,有那么一瞬,谎言在他的眼窝里闪现了一下,他用笑掩饰住了。放大了月明下人们的想象,一种挑战的神态,那匹狼,他的对手,你们看看它已经被冻僵了。
  一些人用轻松的语气调侃他,逗引这夜色开始激动。无法说清楚的真相挑逗着所有人的情绪,还有显通寺,映着月明的想象,显得特别高大。村子里的人看见了狼,并记住了月明下关于求佛所得的故事。
  显通寺再一次添加了真实性威望。
  夜深时,村民开始离开,猎人王泉始终坐在东墙根下,最后一颗烟头吐到狼身体上时,他觉得该起身了。月明映照着他,他的身影射在墙上时显得特别高大,走空人的院子里,他突然觉得像经历了一个季节,很累。
  翠喜隔着窗户说:“睡吧,你下了死功夫了,一匹狼,那该有多大能耐,想想都后怕。”   猎人王泉不想离开这个院子,当下的情景中他是越想越入戏,他忘记了傍晚的真实,他将另外一个自己回到屋里,那个看不起他的婆娘,他要告诉她,徒手打狼的人就是你的汉子,历史上除了武松之外。
  改珍装睡,新生儿在她的肘窝下出气均匀,一股奶香味儿。猎人王泉俯身看着他们,很多情景都是充满诱惑的。
  他娶这个女人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猎人的头衔对所有女人是一个噩梦,他出了比别人多出一倍的彩礼娶回来,他身上缺少现实的智慧和幽默,岁月中物质的贫乏让整个生活充满了凄凉的气味。他结婚五年后才有了这个儿子,村庄里的人说不是他的儿子,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姓王,落生在王家,他就应该有很深的责任感。一个满脸平静的儿子,身体松懒而且泛着奶香味儿的女人,火台上干着尿布,占满了炕的娘儿俩,居然没有他伸脚的位置。
  改珍闻见了血腥味儿,无端打了个喷嚏,身体抽搐了一下,翻转了一下身子。猎人王泉想趁着动静抬脚上炕,他在掀开被角的刹那,女人睁开眼说:“去对面炕上去。”
  猎人王泉说:“一张狼皮是一年的收成,都是给你赚哩,你总得让我沾沾你的身子吧?”
  改珍说:“等你卖了狼皮。”
  徒手打狼,一下子就又憔悴又疲惫了。
  五
  母狼闻到了寺庙外飘散过来的血腥味儿,它和痛苦劈面相逢,分明听见了绝望,落叶般,一坡高过一坡。
  它的心里留下了伤口,一匹狼的命就该如此的挥霍吗?它不可能轻易死去,它的死亡一定与那个猎人有关。母狼身上的抓痕已经结痂,它在寒风中舔着伤口,整个身子横在一根枯木上,它甚至感觉到一种不予言说的孕育。月明下,被什么力量拽住了,奋力挣扎,在按捺不住的激奋中站起身驻足远方。满月的光辉无比接近动物性,那哀悦参半的远方啊,它的牵挂被拉长拉细,终于扯断在月明下的落叶上,母狼流下了两滴清泪。
  呼啸声一霎时倾倒于地,于视觉上冷冽的光亮相融,母狼箭一样射出了自己。天上群星明亮,有一些走夜路的小生灵倏忽间逃往暗处。母狼的一双明眸发出绿光,它看到群山巍峨、河流蜿蜒,活在往生路上的母狼伫立山头,它看见了寺庙,看见了村庄。
  树枝被扯断的干脆声一再落下,穿行在通往村庄的路上,村庄的邈远之气,迅速迎来,久违了。
  母狼嗅着血腥味儿,聚集于记忆鼻腔的还有公狼的腥膻味儿,稍微的一念,便是难以割舍的惊骇之情。
  村庄里有狗叫了一声,接着像捻子被点燃似的,几条狗同时叫了起来。
  村庄里的人已经不相信狗叫了。猎人肩回公狼时,村庄里的狗叫就已经是此起彼伏。
  母狼无视狗叫,它厌恶那种过分夸张的叫声,近乎病态的讨好的叫声对它来说是没有利害冲突的。它走近一所门壁斑驳、破旧的屋门前停下来,血腥味到此加重了。
  母狼的爪子迟疑不前,就在短暂即逝的踌躇不前里,一种特有的奶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它的心柔软了一下,几欲沉坠的月明下,偏执的情绪开始缓慢溶解。
  那匹公狼的尸体就在当院扔着,没有了欢快,没有了弹跳。千万喜悦汇集而来时,它突然黯然神伤。暗处有狗,不想停留,转身,母狼离开。走过狭窄的巷子时,它闻到了猪的气味,很难过,没有停留。走过羊圈时,它闻到了羊的味道,总有一种味道压在它们上面。母狼面壁礼让着走过去,头顶是苍天,分明有孕育的快感,那股子奶香再一次袭来。
  顽劣的对抗性、弊端性,逼真得如同夜风袭来,风在村庄上空,鸟在树上,猪在圈里,鸡在鸡窝,不去骚扰,它弹跳了一下前爪高跳着埋入了夜色中。
  狼来过了。
  村庄里的人猜测狼来过了。
  睡在暖炕上的人们听见了狼的嚎叫,一种不祥的嚎叫,让村庄里的人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隐蔽地、蓓蕾般地生出了恐惧。
  獵人王泉一早上推开门时,他想到了昨夜来的一定是那匹母狼。紧着很自然地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猎枪,他喜欢和猎物搏击的氛围,或者说,他是一个不想和土地劳作的人。
  母狼走进村庄,不安宁就来了,不知道谁家丢失了家禽。
  猎人王泉背着猎枪在哈喽村前后走了一圈,他发现没有丢失任何家禽。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在愤怒的情绪中母狼报复成性的灾难为什么停止了?他表情干燥地回到院子里,他要剥下狼皮,完整的狼皮卖钱,狼肉用来补贴婆娘的身子。西医说,儿子不长指甲是母亲吃肉少缺钙。
  院子里再一次塞满了人,日头当空照着,稀奇和期待的眼神都摊凉在那里,空气里散发着一团浊气,狗叫声被压得很低、沉闷,寒冷的风中,有小孩子的鼻尖上居然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狼皮剥下来时,所有人闻到了一股涩酸的味道,无法驱逐的稀罕将猎人王泉围住,他要人把院子里的灶火加柴点燃,铁锅里加进了水和调料,大块的狼肉煮进锅中。猛火烧开,火焰顶着的一锅带骨狼肉蹿出来一股香气。紧接着慢火开始炖,炖到下午,哈喽村子里的队长贾政气挤了进来。
  这年月,谁都不舍得吃自己的家禽,一年不见肉味的贫苦日子,有肉吃相当于过年了。何况狼肉是大补。
  贾政气掀开锅,拿一根筷子在厚实的肉块上戳一下,一下子戳下了一块带皮肉,拿一把铁勺子舀半勺子油放碗里,端起来香一香鼻子烧一烧嘴,靠在门口,呼出一团白气又狠命吸进去,一大块肉一会儿就不见了。手抓起骨头,再啃,嘴咧着,牙龇着,有本事的能人攒下来的张扬劲儿惹得院子里的人口水往下掉。等汤稠了,贾政气也不管旁的人,叫人端来锅舀了就走。烧火的秃蛋儿看锅里落下的不多几块肉,有些凄惶地看着王泉。
  走到门口时,贾政气立下看着狼皮说:“这张狼皮熟好了留给我,有一位老领导腿不好,我看它正好做一对护膝。”
  猎人王泉说:“一张狼皮差不多是我半年的收成呢。做一对护膝用了整张狼皮,有些可惜了。”
  贾政气说:“我是护着你呢,上边早就让收走猎枪,你都徒手打狼了,要猎枪还有什么用处?你还想对抗我,猎枪一律归公,一个平头百姓拿着猎枪你想做啥?”   接著就进来几个基干民兵,二话不说收走了枪。
  猎人王泉不能对答。
  改珍站在门前,怀里的孩子已经开始学着说话了,没有指甲的手含在嘴里。大人孩子都过来逗一下,拿起肉蛋子小手看一下,然后和旁边的交换一下眼神。改珍对这个动作充满了仇恨。大夫说让她多吃肉,吃肉补钙,娃吃了有肉的奶就会长指甲。一锅狼肉都要喂了昧良心的哈喽村人了,这些心怀嘲笑的人,她的泪开始由内心走往鼻腔,掉转了一下身子,改珍回了屋。翠喜跟了进去。
  抱过孩子的翠喜任由孩子的小手抚弄她微合的眼睛、嘴唇和轻扇的鼻翼、安静的耳垂。她享受小手的玩闹,温软酥麻的感觉,这是她王家的后人,心里涨得满满的爱,唯有骂娘才可以化解。
  “小祖宗啊,小狗蛋呀,小不待见的东西呀,心头肉哦,叫那些笑话咱的人死在五黄六月,狼吃了他,血泊泊也舔干净了。”
  怀里的娃不懂装懂笑了起来。
  有村干部在,翠喜压住了自己的情绪,人虽然是刚烈的,也被那些烂舌根的人触到了痛楚,明知道家有缺陷的娃娃总归是人前的一个短处,她还是假装心里无事抱着娃再一次走出家门。儿子徒手打狼似乎也没有改变当下的命运,一直就这样叫人家吃,指望着给啥好处呢,哪知,给一碗是恩,给一斗是仇人。老祖宗早就总结下了,跟了一句正常话,猎枪也叫收走了。
  六
  堆积的雪彻底地解除了对大地的封锁,树林变绿了,草钻出了土层,在沉寂的森林里,山涧有了流水的声响。没有了猎人,山林里的小动物开始活跃,新长出的野草给它们带来了生机。
  狼群在森林中开始追逐一只野猪,它们的族群需要快速繁衍,怀孕的母狼成了狼群最有威力的头领和保护对象。公狼在疆域边界做下标志,它告诉附近的狼群,在标志的这边有一头已经怀孕的母狼。母狼不再出去觅食,它懒洋洋卧在泛青的草地上,有时候会望着林木缝隙处发呆,它不再对公狼的荷尔蒙气息感兴趣,它的身体里孕育着新的生命,对死去的公狼,似乎思念已经成为过去。
  母狼四个月后生下了一窝四只狼崽。母狼需要补充大量的食物,燥热的天气、潮湿的雨水,在曲折的路途的尽头,那个村庄不再成为诱惑。狼群把最好的美味带给母狼,狼崽发出如同骨头碎裂般清脆却并不明亮的叫声。一些飞虫陪伴着它们,飞翔的声音累积成一片嗡嗡声,像一个怪兽正在低低地呼吸。母狼舒展成一个最放肆的姿势,脑袋顺势滑向一个更为舒适的方向,它让它的奶穗儿完整地暴露在空气中,小狼崽闻着奶香探过脑袋,它们的喉管里传出吞咽声。
  吃饱肚子后,小狼崽在草地上打斗,母狼盯着它们,一旦走出它的视野范围,母狼就会起身叼回它们来。总会有其他声音,在远离山洼的地方,或者高处出现,那声音隐隐约约,一再重复,是和尚法显的诵经声。
  五月初五,显通寺庙会,通往寺庙的道路上人流如潮。成群的人站着说话,声情并茂的人们,表情都很积极,往日少见面或者见面顾不上拉话的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抢着烧早晨第一炉香的人,走出寺庙后比后来者脸上多出了几分满足的笑容。人人都迎着朝霞龇着嘴说话,脸上挂着红晕,幸福的事情似乎就在脸前头等着呢。能感觉到,进入显通寺的所有人都是怀揣目的而来,然后带着幸福而去。
  烧香磕头打卦问平安的人挤挤攘攘。
  猎人王泉挤在人群中,眼角的余光划过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脸,他的耳朵里总能灌进一些高谈阔论。他顾不上停留,已经来晚了,没有赶上第一炉香,第一炉香的重要性对于他的儿子和他的母亲翠喜、妻子改珍都是很重要的。拥挤着终于跪在了佛像前,屁股撅得高高地俯下身子,心不宁眼睛也乱晃,有什么东西在簌簌作响,眼睛寻着,看到了佛座下有一只母鸡卧着,佛像下的孔隙处做了鸡的窝,他还看见了一颗蛋。
  法显和尚面无表情地敲着磬,一声又一声,五颜六色的瓜果,五颜六色的花朵。
  磕罢头,猎人王泉站起时走近法显附耳轻声说:“师父哎,菩萨像佛座下有一个鸡窝,母鸡还在里面下了一颗蛋。”
  法显重重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猎人王泉走出寺庙,他现在不是一个淡定自信的人了,以往听人说,显通寺最神奇的事是县上领导下来拜佛,法显和尚就会从菩萨像下取出一颗鸡蛋送对方,并告诉对方这是菩萨的赐予。惶惑变戏法似的,佛座下好像有取不完的鸡蛋,县上还为显通寺拨款好多。现在他明白了,佛座下是母鸡下蛋的鸡窝,不是菩萨能下蛋,看来世上传播广的迷信事背后都要靠人动手动脚呢。
  真是叫他兴奋,一个秘密缘起叫猎人王泉发现了。他走到院子里往极远处瞭望,似在看着别处,一些和他打招呼的人他并没有看清楚是谁,顾自笑着。他突然觉得他的眼神退化了,那些在他心里永久扎根的东西开始松动,他努力寻找自己内心里的破绽和答案,虽一时没有找到,但是,也让他明白了许多,生活永远都是在制造神话。
  他走到寺庙的墙根下驻足远处,风掠过,然后有云,这个季节的美丽有如过眼云烟,滚涌而来,又悄然消失,他心中生动而绚烂的春夏之交,与流动的季节并无多大关系,与寺庙流动的人群也没有多大关联。
  那个真正的骚动在他内心积蓄着,挠痒着,他看到寺庙前的青山时,他的目光磕磕碰碰滑过人群,开始显得惶恐不安。
  穿过混合着人体汗味的院子,他就那么很容易地攀爬上了山顶。
  黑虎背,山势连绵,群峰插天,快乐的鸟鸣跌落起伏在深谷,弥漫一色的峰顶,只露出几处青白的石头。猎人王泉的耳朵突然开始变得灵敏,大树浓阴的覆盖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他迅速跑过去。热闹的事情总爱扎堆而来,四只狼崽子,那贼绿的眼睛刺激得他想哭。凝视的时间不到两分钟,猎人王泉迅速脱下上衣包裹起四只狼崽子,它们的牙齿还不够尖锐,但是,藏在背后的敌视已经开始逼人了。
  王泉似乎又找回了猎人的感觉。他生来就应该是一个猎人,不喜欢农事,他一直觉得他的敌人不是人,是兽。快活来得真实也很直接,灼灼的眼神许久没有看见了,生活使他从现实的舞台上消退,但难让他在日常的底色中完全隐去。他很依恋那种在山巅上飞奔而去的感觉,他的追逐是有力量了。   哈喽村的街道上几只瘦狗在地上寻寻觅觅,四面透风的村庄,那些狗像闻到了什么,狂躁地冲着进村的路口叫。光棍秃蛋儿端着比头还大的碗,碗上横担着一条酱萝卜,呼噜呼噜喝着面糊糊。他稀罕,狗为什么会冲着王泉叫?先是一只,后是一群。东西南北各有一个大巷子的哈喽村,因为通透所以非常不聚声,这下子满村人都听见了狗叫。
  猎人王泉看着街道上的人说:“我逮着了狼崽子。谁要?当狗娃养。”
  然后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狗后面跟了一群小孩子。
  人们不相信那是狼。
  进了院子大门,挡住狗让小孩子进来,关上门时,狼出溜儿滑在了地上。狗在大门外叫得越发响亮了。
  翠喜站在屋门口说:“哪里逮下的狗娃?”
  猎人王泉说:“你看看像狗娃?”
  翠喜说:“不是狗娃能是狐狸。”
  猎人王泉说:“你就不想想是不是狼。”
  改珍抱着娃走到当院说:“这东西有兽性。你弄它是惹祸呢,快送走。”
  猎人王泉说:“养着,炖肉给娃补身子。”
  改珍说:“瞅你那本事,拿啥养?”
  只要是给娃做的事情都是应该做的事情,当下里都不再说话。
  王泉用绳子拴住四只狼,它们在院子里奔跑时有些跌跌撞撞。狗在大门外叫着,一直叫着。
  翠喜搬一把凳子坐在房檐下,眼瞪瞪地望着激情四溢老大不小的儿子,她想知道王泉赶着早烧了第一炷香没有。
  翠喜问:“可赶上上头香?”
  王泉答:“不就是去上头香的啊。”
  翠喜说:“上了头香还顾得上绕远进山,在哪里遇见的?”
  王泉说:“紫团山脊上黑虎脊。欢蹦乱跳的,母狼找食去了。小时候我跟着你去采过蘑菇。”
  翠喜喊:“改珍,你快看和狗娃一样样的,只是比狗娃脸长。”
  改珍怀窝里的娃挣扎着要下去,娃落在地上时腰际搭了长围巾,改珍拽着,娃踉跄着走向狼崽。狼崽龇开嘴吓唬娃,改珍拾起一根柴给娃,娃站着横着一根柴吓唬狼崽,狼崽不躲避,任由娃吓唬。拥进院子里的人看着,笑说和狗不一样,天性是山牲口。
  王泉冲着娃说:“打它,看它还龇人。”
  娃踉跄着,嘴里喊着:打,打,打它。
  狼崽被麻绳撕扯在一起原地打转转。四周看稀罕的村民没心没肺地笑。
  七
  母狼觅食回到山脊上时发现丢失了狼崽。它不知道往哪里去寻找,只觉得胸口有一团慌堵满了,其难受是可以想见的。它在山脊上来回走动,想把内心的慌松动出一个空隙,忽隐忽现的疼,当它的头冲向山下的寺庙时,远处路上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看似无序的人群缓慢地从寺庙方向涌出,仿佛得到了一次神秘的承诺。
  母狼开始往寺庙方向走,佛经由高音喇叭处传出,或高或低,母狼突然产生了一种厌倦情绪,忽而又生出了一份焦渴般的向往,它觉得那些人群中一定有人带走了它的狼崽。
  走近显通寺的树林中,喧嚣是那样清晰了,它停下脚步,突然觉得狼崽不是穿越寺庙的,嗅觉告诉它,带走的人已经不在寺庙前了。母狼感到了失望甚至说是畏惧。母狼迅疾掉转身跑向了山头,它的视觉越过了显通寺停在了一片树丛中,那里有炊烟升起。日头将初夏的山林涂抹得五彩斑斓,纵横的河汊沟渠闪耀着暧昧的暖色,红兮兮的光照在母狼脸上,母狼开始绕着山脊前往村庄。
  母狼蜷伏在一块坡地上,它的视线内有低矮的瓦屋顶、有狗叫声,村庄里的气息飘过来,有人的味道混合在里面。母狼开始等待黄昏。
  有一盏电灯亮了,母狼凄楚地望了一眼,然后合上眼,它需要休息一下。不知道谁家大人在呼唤自己家的孩子,声音惊醒了母狼,它站起来,发现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所有能够看见的都开始朦胧,母狼大着胆子走往村庄。
  母狼此时是一条土狗。它在黄昏降临的暗中穿街而过,遇见一条真正的狗,那条狗突然绝尘而去。一些人蹲在街道上,暗影中人脸糊成一团白,端着海碗吸溜晚食的吸食声划过母狼的耳鼓。有一条狗大着胆子追过来,似乎带着一种凶恶和聊尽职责的感情在狂吠,母狼丝毫没有慌张,走得缓慢踏实,它嗅着空气中畜生的味道,尽量让自己的眼睛蒙眬着。
  母狼看到一个女人提着一桶猪食走往猪圈,猪圈里的猪钻在窝里不出。女人觉得奇怪了,猪在该吃食时不出窝。女人跳进圈里赶猪,边赶边喊叫:辣辣辣,吃啦!辣辣辣,吃啦!
  “日怪了,日怪了,放着食不吃,怕啥呢瑟缩着,毛直了二寸长,狼又没有来。出,出,吃去吃去。”
  一个老人怔怔地坐在街旁的条石上,望着东山头上一点即将升起来的月明,他木木的身影,木木沉浸于那越来越亮的红光里。细微的风吹过,因为坐得太久,他就勾了一下头,轻轻地摇晃着,他突然看见了像扫把一样的尾巴从他脸前刷过。喧腾的风停留在街道两旁,倏忽之间,那刷过的一团灰白惊吓得他走了一下神,来不及多想,就看到东山上眉似的一弯月出来了。这时的天空,被无边的森冷的青灰笼罩着,天地之间是忧愁的村庄,山头上有淡淡的白汽,他听见狗叫声和以往不一样,尾韵很长。
  母狼停留在了猎人王泉的大门外,院子里的狼崽兴奋地开始狂吠,开始往大门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跑。猎人王泉取过一根粗壮的木棍挑起被拴在一起的狼扔在了堂房的廊檐下,被摔疼了的狼崽尖叫着挤成一团,瞬间又开始往大门口跌跌撞撞地走。猎人王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抄起一柄锄头打开了大门,有一股青白之气闪电般滑过去,锄头照着那团气扔过去,只有锄头跌落的声音,什么响声都没有。
  翠喜走出屋门看着王泉的样子惊讶地问:“你这是照着什么扔呢?好好的锄头。”
  王泉捡起锄头说:“吓唬畜生。”
  翠喜说:“黑灯瞎火吓唬憨子呢。吃饭。你弄的这些个东西,填了几张嘴,人吃都不够。这东西是和人争口粮来了哇。”
  王泉说:“都是钱,比养猪來钱。”   改珍站在廊檐下。凌乱的廊檐下放着一些废弃的农具,还有一些去冬的黄豆荚,高粱秆子,一些玉米扎成把,一揪一揪密密麻麻挂在墙上。月明儿沿着墙根照出一圈白,狼崽子缩成一团,娃手里拿着一块馒头伸缩间扔给狼,改珍迅速打了娃的手一下。
  娃咧开嘴大哭。
  改珍说:“大人都舍不得吃,你手快扔给狼。王泉,你今夜就把它们弄走,你不弄走,我就走。”
  翠喜扭了一下身子进了屋。
  王泉说:“我能叫狼它娘喂它们。信不?我这就弄走。”
  改珍咧了一下嘴说:“你是狼转世,你有那本事?呸!”
  一口唾沫迎风扬成碎沫四散飞起。
  母狼闪电而去时,奔往一个梁垭子上,这里一溜塌落的老坟,已经成为鼠穴狐窟,一群老鼠在孤坟上对着一棵老槐树仰着脖子望,槐树上扯下来许多丝,每一条丝上都挂着一只虫子,青绿色的虫子,月光照着丝线发出银光。一只乌鸦苍凉地叫了一声,在一阵扑沓声中归于沉静。老鼠迅疾闪进了鼠洞,一阵轻风,母狼长嗥一声。
  暗中藏着的动静突然骚动了,东奔西窜,像是被无形魔咒套牢住了那些小动物的脆弱神经,骚动后瞬间各自把身体蜷缩起来。这些看不见自己的茫然生命,怀着逃离的窃喜,一列绵延的山峦,围绕着月明四周是玻璃色的天空,和那些隐隐埋埋的云朵,母狼就伫立在这样的背景下。它望着哈喽村,那些闪烁的灯影,它的影子清晰地拖拽在身后。
  孤独的影子,承接不到一丝抚慰。长出一口气,气息里含着腥咸的血腥味,它的声音里添加了一些旷远的回响,黏稠的怨恨像徘徊来去的风一样反复,眼睛里有两行泪掉下来,被脸颊的毛胶住了,无法流动,湿成两道痕。
  八
  猎人王泉用四条铁链子牵着狼崽子走在村街上,街道上空无一人。
  一些年轻人在某一处屋子里玩扑克,吵闹声不时传出来,多半是打对家的人指责对方出牌出错了,说出的话结着拳头大的愤怒,几团子愤怒合在一起挤出夜色,直击王泉耳鼓。突然他就不想走太远了,得承认他的心情是亢奋的,希望村庄里的人都看到他的举措。精神文化极度贫乏的村庄,窒息所有年轻人的喘息,尤其可以吞掉整个世界的黑暗,他希望不斷生出是非,是非就是人世间最美妙的高兴呢。
  王泉的脑子里被一些生出的奇思妙想活泛,念头窜出太多有些乏累了,停下脚步,猛地意识到他身后长着一棵槐树来,槐叶在黑暗中像处子的头发,月明儿冷冽的清光在这空旷的村野中显得格外明亮,四周明晃晃的,如蒙了一层霜。小狼崽开始兴奋了,欢实得东跑西颠,但是始终在猎人王泉控制范围中,跑远时被铁链弹回来。有一些零星的狗吠,显得软弱无力,像是被什么东西捂着嘴。王泉觉得有影子在远处注视着自己,他想和暗处的影子说,来吧,来扯开怀奶你的狼崽子来呀,我要牵住你,要你养大它们,而它们一来二来的长大将成就哈喽村一个神话人物——猎人王泉。
  猎人王泉为自己的想象兴奋,甚至觉得自己在哈喽村不再是一个无枝可栖的小鸟。他把铁链一一用铁丝拧在槐树下的旁枝上,对等的距离中一一用脚步丈量它们之间的距离,它们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唇,想象那匹蜷伏在黑暗中的母狼,那是直接的,也极容易被点燃的仇恨,他喜欢和仇恨较量,就像一场玩上瘾的游戏。
  暗处的等待,可看清楚了,你那陡峭的面颊、诡异的神态永远算计不过猎人。猎人王泉挥动了一下粗壮的胳膊,犹如一根粗硕的血管,由他勃勃跳动的心脏而发力,憋足气直着脖子发出:啊哦——
  几只小狼崽惊得伸长了脑袋。和那些吓得缩回脖子的动物比较,王泉喜欢这些伸长脖子迎接恐惧的狼崽。
  村路虚白,像一道筋脉蜿蜒在村庄暗影下,猎人王泉踩在上面,整个人轻飘而欢喜。没有比他更懂得母狼了,那双贼绿的眼睛此时盯着他,盯着渐渐没入黑暗中的背影。
  母狼仿佛如一个孩子的智商,并非从知识的角度,而是从感性上对这个世界有了最初的认识:黑一定是消失在黑夜中。
  然后,没有犹豫,母狼箭一样从坡地上射下来,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走近狼崽子时它迫不及待地躺下,母狼的奶穗子被狼崽扯疼了,它用舌头舔着它们,莽撞而又急迫的揪扯,对于一天近乎没有进食的狼崽,母狼的奶穗子是饱满的欲望。
  不远处从黑中折返的猎人王泉看到了这一幕,可惜他手里没有猎枪,和他预期的一样,母狼喂饱狼崽时起身叼着它们要走,当叼不走狼崽时,母狼离开在远处看着,它想不明白,突然掉头长嗥一声,这是猎人王泉平生听到过的狼嗥最绝望的一声。声音拖着母狼走往山上。
  王泉在街道暗处的墙根下撒了一泡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尿紧了,他很诧异,一脸狡黠的笑,多么希望哈喽村的人都看到这一幕,睡如小死,入睡的村庄也死了。
  天亮前的哈喽村没有风,万物都是一个剪影,小鸟飞在枝头上,小鸟让树枝开始活动。天是蔚蓝蔚蓝的,日头出来时,树把影子轻轻覆在泥地上。
  第一个走在泥地上的是哈喽村的宝福老汉,他牵着猪去往山下的公社卖猪。走到老槐树下他看到了铁链拴着的四只狼崽,猪站着死活不动,打急了干脆用屁股朝向狼崽。宝福用劲牵着、打着,猪就是不走。这么小的东西就吓唬住了猪的脚步。宝福笑着举着棍子敲狼崽的头,敲疼了它们居然不躲避,表情狰狞着发出一种“嘶嘶”的声音,猪一听这声音开始嚎,想挣脱绳子跑,宝福咧着嘴和猪说:
  “怕啥,扭头看看,世界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宝福一下来了兴致,他的观众是猪,他要猪明白,牛逼不是拿性格耍哩,是手中的武器。哪里示威敲哪里。宝福总也敲不住狼的嘴,因为猪的挣扎。宝福越发来劲了,我打我打我打,打着打着就不是打狼了,是打王泉,所有的怨气最终不能撒在畜生身上,撒在人身上才是正理。
  遥远处有人看见了这一幕,笑着喊:“宝福,你哪头儿值当,大清早耍神经!”
  一句话喊醒了宝福,用了力气反过来打猪。
  猪哼哼着绕了一大圈快速走过去。宝福第一次见猪也会小跑步,踮起脚尖,和小脚老太似的跑起来跌跌撞撞。一根绳子拽着宝福,他也快速小跑步,能能着身子往后扯着猪。卖猪最怕的就是猪跑,跑急了容易拉稀,杀斤秤。   宝福喊着:“祖宗哎,不急忙,不急忙!”
  一群麻雀飞落在狼崽子周围,觅食时一跳一跳,像是女娃们踢毽子。宝福后仰着身子看,猪突然返转了回来,绳子一松,宝福不防备闪在了地上。宝福一边骂一边带起一屁股尘土,骂骂咧咧前倾着身子继续拽了猪走。
  宝福走过去后,来了一条土狗。
  狗扯着身子叫了一声。四只狼崽排排坐着看狗,丝毫没有畏惧。狗退了一下,又伸长脖子叫了一声,狗反复进退着叫,叫得没有劲道了就四下抬高了脑袋坏坏地叫,似乎是寻找伙伴,又似乎就是没有劲道地叫。村街上走来了狗,三三两两盯着前方走,边走边冲着什么叫一声,狗们集体走到老槐树下时,反倒不叫了。狗们围成半圈看,看着看着就有一条狗起身走近了试图伸出蹄子逗闹一下那些个狼崽。
  看着的狗们先是迷茫了一阵子,然后有狗就冷不丁叫一下。狼崽一脸无奈,好像面对街道上吹来的是一股风沙。狼崽开始放松自己玩耍,狗们遛弯似的走左边叫一下,走右边又叫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该做啥。
  出工的男女村民们肩着锄头,看着狼和狗的状态也都停下了脚步看稀罕。有人把嘴里吃着的一块窝窝头扔过去,狼崽也不抢,也不闻,倒是狗们跃跃欲试的样子,却也不敢走近。
  村民们觉得猎人王泉一定喂狼吃啥了,不然一天不见它们饿。
  王泉也装样子扛着锄头走过来。日头出来了,村庄亮丽了许多,大片的绿树打破了村庄里的单调。猎人王泉就着日头的光开始讲昨晚的故事,或者说是讲他排练的一台戏,讲到高潮处,他的兴趣突然就唤醒了村庄人的兴趣,村庄里的人一旦被猎人王泉的描绘吸引,一下子就变得热情和迫切了。
  女人们首先开始清醒地发现日头照暖了脸颊,地是一家人最大的财富,闲置了地也不能闲置了男人,地里的庄稼等着下种呢,汉子们可好,闲听王泉说瞎话。女人开始吆喝着汉们走,叽叽喳喳大喊大叫声,在磨钝的男人们身上找不到一丁点效果。
  新一拨客人又来了,是一群闲磨牙的老年人。老年人一进入这个群体时,下地干活的人就觉得没有意思停留了。
  下地去,走走,下地去,日頭短得弯不下几次腰就晌午了。
  猎人王泉和新一拨客人开始拉话,不断重复的话题中总要加进去一些突发而出的灵感。
  昨晚在村街上坐着发呆的老人突然说:“我惶惑看到狼拖着尾巴从村街上闪过。”
  “狼难道不怕人了?二十年可是没有见过的事情哇。”
  “你说是狼来了?”
  “狼来了。”
  老年人齐刷刷的眼光盯着王泉看。
  “狼不怕人时,狼就要准备吃人了。”
  王泉热情洋溢的脸突然冻住了。
  那些老年人的眼神并不比狼的眼睛善良。
  王泉迅速扫视了一圈,他用猎人的敏锐看着人们,此时多么不喜欢这些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他看,他装出满心欢喜的样子来,脸上抽搐着出现一个笑容,那笑容无端在腮帮上结成了两个疙瘩。
  王泉说:“红日头当头照,我要下地呀。”
  “你哪是种地的材料,你就是一个操蛋货。”
  这句话如泼天而下的一盆冷水,村子里的人从来就没有看得起他。
  老人们把目光聚在槐树下的狼崽身上,他们想打死它们,举着拐棍的人打下去,狼崽子突然龇开了嘴,老年人往后退了一下差点儿跌落在地上。怎么这么一个小东西就这么知道吓唬人呢?
  有人说,“叫狼来了吃了王泉吧。”
  “走走,指不定母狼就在远处看着呢。”
  老人们一下子坠入了梦境,慌不择路走开,走路姿势都发生了改变,气也喘得急了。心里都憋着一股气,神色慌慌,开始想小时候荒年里吃人的狼。狼假扮小孩哭,大人一分神,狼就闪电一样叼着人走了。这一说,各自心头就揪起了一个大疙瘩,堵在心口处,对狼崽子骤然淡漠了热情,各自裹着日头的光照回往街道深处的巷子里,分手时居然互相不打一声招呼。
  九
  连续几日,母狼在夜晚都飞奔下山喂养狼崽,离开时和狼崽拉开距离,看着月影下的点点光斑,那光斑经由老槐树的枝干过滤,折射在狼崽身上,让场景变得婉约、迷离。
  母狼不舍得离去,再一次走近狼崽,它似乎明白了它已经不可能叼走它们,看着它们脖子上的铁链子,母狼思忖半天,在明灭之间,铁链子似乎又消失了,母狼用影子挡住铁链子,当它躲开时,铁链子又出现了。母狼反复跳跃着、躲避着,有有无无,似乎这样是可以打开泥土上的门扉。
  月明的天空倏忽就阴沉下来,一团黑云先是凝聚在山头上,黑墨如手掌大的一团,越凝越大,渐渐铺漫过来。很快,头顶上的天空就被一件被面大的灰衣覆盖了。乌云初起的地方,已感觉到了雨丝落下来,一根挨一根,狼崽们开始挤闹着想走近母狼,看不见铁链子的母狼叼着一只狼崽想走,铁链子拽得狼崽嗥叫了一声。
  老槐树上夜宿的鸟被炸得扑棱着翅膀飞起落下来,惊惧而强烈的恐惧再一次悚住了偷看的人群。谁家的狗叫了一声,捻子似的点燃了村庄里所有的狗。
  一路学着狗叫的娃娃们奔涌而来,人学狗的叫声和狗的叫声此起彼伏,母狼悄没声息没入了雨中。
  大人们急急从村口上招呼孩子们回家,要孩子们不要走近王泉,不要走近狼崽,他们是哈喽村的毒药。
  看着一群人走远,王泉从黑暗中走出,走近狼崽跟前,解开一条铁链子,被母狼拽死的狼崽软塌在地上。王泉有点可怜它,毕竟是被母狼拽死了,他疑惑地提起狼崽,感觉是僵硬的,知道已经死了。他提着狼崽回到院子里,趁着热乎劲儿剥下了狼皮。屁股大一块狼皮正好暖腰,他提着狼肉,太嫩的肉村里人是不吃的。
  把狼肉扔往小队猪圈。他这念头是一时间冒出,世界上允许狼吃家畜,也该允许家畜吃狼。
  闻着血腥味道的狗跟着王泉走,许久没有见到王泉手提猎物了。雨停,街道上起了风,风离人很近,就在街道那个磨坊的山墙处,风从那里生出。   黑漆漆的夜,王泉的手电筒射出去老远,他冲着天空射,光柱在天空很快就化了,光柱在地上起作用,能照到跟着他的狗们。一只狗冲着起风处叫了两声,风沿着街道拐弯抹角处溜来,在低洼的地方发出声音,在王泉走到小队猪圈跟前时,风已经成了势力。和风配合紧密的是王泉的衣裤,鼓胀着,他像个陀螺似的,一层细麻麻的黄土打在他的脸上。
  风让王泉感觉到了不安,可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头发干蓬着,里面似藏着一大团蚂蚁。他突然不想把狼肉扔进猪圈了,顺手扔给了狗。狗们在王泉转身离开时呼一下围在了一起开始抢食。狗们的撕裂声传来,村庄里的狗好久都没有吃过生肉了,假如是白天,王泉就想知道猪吃不吃狼肉,他一直认为猪是吃素的。
  王泉照着手电筒回到院子里,他想把狼皮架起来拉平整,遍寻院子,什么都没有,他是清楚记得狼皮就扔在堂屋前的廊基上的。
  在他离开的时间中母狼来过院子,叼走了狼皮。
  王泉很懊火,点了一根纸烟坐在廊基上吸。和猎物斗,他看见它们出现时就喜欢,它们身体上有一种东西在吸引他,没有对话的吸引、冒险和暴力,却有令人摸不着头腦的迷惑,被狼迷惑。
  接下来王泉想做一件事,什么事还想不好,结果是肯定的,他要生擒母狼。
  想出结果后,王泉就无法瞌睡了,在这种外部氛围的刺激中,他轻轻推开大门走出去。黑,真是一种美妙的时光,让一个人脑洞打开。他走往一大片低矮的松树林,松树只有一人多高,长着好多枝杈,而枝杈平平地弯着长,似乎被什么力量压着。他折断那些弯着的松树枝,一弯套一弯拖拽着往村口的老槐树下走,松树枝刷着路面嚓嚓响。
  天空突然又晴朗了,雨来得急走得也急,王泉是从狼崽子的眼睛中发现天空晴朗了,它们的眼睛发着绿光,只有月亮的光照才可以让它们的眼睛发出绿光。
  王泉望了一眼天空,天空中出来了月明。
  槐树仿佛一只大鸟,从头顶那一整块铁黑中剥落下来,迷迷蒙蒙的,并不断有雨滴从树叶上被摇下来,纷纷扬扬的细碎,感觉黑暗中所有的东西都有声音。王泉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觉得自己是哈喽村最聪明的人,那些闷头闷脑的人,只知道在土里刨食,日子过得不声不响,年成好也不见丰收。人怎么能把日子过得没有任何声音呢?王泉把松树枝盖在铁链上,似乎还有些不够,他踮起脚尖拽着老槐的低枝折断放在铁链上,这样看上去,地上什么都没有。来吧,母狼,我要把你折腾得筋疲力尽,在你没有一丝力气时生擒你,我猎人王泉天生就是一个猎人,猎人一辈子都应该和猎物斗争。
  王泉布置好一切后开始自觉退后,他本来想着就这样守候着,想到明天一早地里的活计,他很不情愿走往回家的路上。
  十
  夜静的时候湿气很重,一股潮湿带进屋子里。改珍靠炕墙睡着的身子很快仰角八叉铺满了炕,这是一个很性感的信号,很诱惑。王泉想和改珍亲热,他咧开嘴靠着炕很下流地看着改珍,忍不住伸进被窝用手乱抓摸,先是大腿,大腿抖擞了一下,甩脱了他的手。他不甘心,手开始乱动,像伸进了河水里,河道是明亮流动的,他摸到了一丛水草,狂喜和渴望的双重折磨下,他晕眩的情感犹如鸟群,在黑暗的河道里拍打着翅膀翻飞。
  改珍翻了一下身子裹紧被子,王泉的手被折疼了,缩回来居然无处放,吊在炕前。他想说话,却是有欲望说不出口。许久了,炕上日子叫他冷灰灰的,改珍不说话,用肢体语言拒绝了他。王泉依旧任性地站在炕前,他此时就想进入改珍的身体,就想。他看不见改珍睁眼,在她的脸上、在她的目光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读出过愿意。
  猎人王泉后退了几步,仔细揣摩接下来的办法。为什么就制服不了这个女人呢?她那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趾高气扬的神态是给我看的。你命好就别嫁到这样的村庄,嫁到这样的村庄和我这样出色的猎人,就得认命。
  哈喽村有限的耕地都在云雾笼罩着的山腰,山高石多,耕种和收获都十分困难,好女不往山上嫁,坚硬的土地刨食困难,强壮的躯体劳动一天,能够缓解的就只有女人的身体。猎人王泉无法缓解。他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凝视着黑暗,他可以读懂狼的心思,却读不懂女人的心思。他突然想起来收音机里唱的一首歌:一生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出生的那一天便是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还有什么可等待的?王泉走近炕毫不犹疑拽开被子,一团白晃了他一下,他闷头不吭爬上炕,他要骑在这一团白上脱掉他身上的披挂,在女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力气是活着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来不及展示,那一团白呼一下坐起来,迅疾把他推到了炕下。
  猎人王泉像一个孤独的艺术家,完成了一件他自己才懂的作品。他被愤怒击中,此时他需要愤怒更猛烈些。
  “骂啊,骂啊骂啊!”
  改珍翻一眼王泉说:“你妈可是还活着呢。”
  “人家有本事的一马双跨,我半条腿都摸不着你。和我妈没有半毛钱关系。”
  改珍说:“哪有一个正经人天天和畜生打交道,琢磨狼去。”
  “你就是现成的狼。”
  “走!”
  “不走。”
  “你走不走?”
  “我就是不走。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媳妇。”
  “走。”
  “不走就是不走。我和你筷子一剁一般齐,晚上睡觉就该肚脐对肚脐。”
  王泉梗着脖子,改珍想耍泼骂人。
  眼看硝烟要起了,门外翠喜说话了。
  “做啥嗫?半夜三更想做啥嗫?”
  改珍说:“窗外的是说谁呢?”
  翠喜说:“能说谁。王泉你就省省心行不,二半夜就不怕风的声音捎给别人?”
  屋里屋外一时无语,夜收拢住了所有声音。王泉狗一样窝在炕边,斜着眼睛打量炕上的改珍,一团棉被捂着娘儿俩,都说是老婆娃儿热炕头,他的炕头凉瓦瓦的。人要是不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这样一日复一日过下去,要等到啥子时候?王泉有点儿坚持不住愤怒了,又不敢发作,这时候只能躲开。   推开门走到村庄街道上,想不来去敲谁的门,靠着土墙想哭,一时想起了光棍秃蛋儿,一起玩大的两个穷苦人有话唠。
  秃蛋儿是孤儿,住的是小队公家房,一间用来自己住,一间用来堆草料,还有两间是敞着的厦屋,养着队里的牛和马。队里还养了一头驴,槽前,队里的马咬驴,没有办法拴在一个槽上,驴就和秃蛋儿一起住。秃蛋儿喜欢牲口,觉得那是庄稼人的命,庄稼人的神。下地当劳力舍得出力,地里才长粮食;死了,又献出了身子,叫人宰割,忠啊、义啊,都比人强。它一生吃的是素食,干的是重活,效的是对人的忠义。
  喂牲口、割草,孤独一人,过了婚姻的节节,秃蛋儿就当了光棍。
  一起耍大的,真是妙趣无穷的童年哦,现在想起来都如挂在山坡上的流瀑。王泉走到秃蛋儿土屋门前敲门,哪里用敲,原本就没有上门闩。推开门走进去,一头驴在地当央站着,秃蛋儿蹲在地上寻找什么。
  王泉问:“秃蛋儿,你在寻什么?”
  秃蛋儿不抬头一个人独耍。
  王泉蹲下去看,看见地上是一个放屁虫。秃蛋儿不停按压它的脊梁,让它表演放屁的本领,直到它屁尽声止。
  臭烘烘的禿蛋儿抬头笑,扯着脸上的老皮儿,灯影下笑容还是童年的样子。
  从前村庄里的人最恨的就是老鹰。鹰飞得高还眼睛贼,白天总是在村庄上空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天傍晚他和秃蛋儿在河岸上耍水,听见哈喽村翠喜喊:
  王泉哎,王泉哎,老鹰来呃!
  他们跑回村庄,看见翠喜在院子里护着一群鸡。翠喜叫王泉去找回带着小鸡仔觅食的老母鸡。只见母鸡带着小鸡跌跌撞撞走回来。老鹰在上空很冷静地盘旋着,此时,听见全村人一齐出动,有在自家院子里,有在街道上,他们一起拍掌跺脚,高声大喊。老鹰在高空,喊叫和脆厉的响声吊在村庄的半空,声音阻挡了它,它居然有办法让自己停在空中。
  只见它温顺地俯瞰人们,好像在表达着某种心情,冷不防又开始盘旋,它不想离开,离开意味着妥协。老鹰从来都不妥协。
  王泉觉得手掌拍麻了,想进屋里取锅盖儿敲,翠喜一下发现了他的小心思,追着进屋,害怕失手把锅盖敲烂了。就这一个极小的空当,那只老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个猛子直扑下来,巨大的翅膀扇得地上飞沙走石,地上走动的鸡们支开翅膀停滞不动,母鸡在它的利爪下发出揪心的惊叫。
  翠喜急忙拽着王泉走出屋,站在屋门前的王泉亲眼见着母鸡的鸡毛从空中悠悠落了下来。他的母亲翠喜瘫坐在门槛上,鸡屁眼是居家过日子的银行。银行被打劫了,翠喜破着嗓子叫了几声,两只手呼地照着王泉打上来。
  她认为都是王泉的过,王泉的脸立时就像被风雨蚀掉了原色,铁锈着,难言的苦楚,暗暗下了决心。
  王泉开始梦想长大后做一个猎人。
  十一
  秃蛋儿觉得只有光棍的日子与众不同,它是自由的。嘲笑王泉的日子是带着紧箍咒。王泉认为秃蛋儿只是一张黑白照片的底板。两人互相嘲弄,睡意就跑得没有了影踪。两人决定去往村口上看狼有没有行动。
  黑色的夜幕下,王泉看秃蛋儿,头发侧分,五官棱角分明,浓眉小眼,一副叫人产生亲切好感的模样,这样一个人没有女人嫁他。山高处那抹山峦的印迹忽而就模糊掉了秃蛋儿,一种难过一下就抵达了王泉的神经中枢,这一刻,他明白了人长大真是不好,不知道什么命运要强加给自己,心惊胆战的,不能够抡开臂膀活人。
  王泉说:“秃蛋儿,我们离开哈喽村吧,住在这里,一辈子活着没有劲道。”
  秃蛋儿说:“你本事大得能叫母狼奶狼崽,才说好啦,来看西洋景不是吗?你绕弯子绕到离开村子,我是不离开村子,出了山没有人叫我喂牲口。”
  路过当街一处院子,是寡妇红艳的屋。两人蹑手蹑脚走近了院边上,突然听见屋子里有动静,听了半天是队长贾政气睡在她炕上。院墙是树木扎的横栅栏,两人比画着小声点,想拆开栅栏走近窗户听听动静。栅栏绑得结实,两扇栅栏门上还上了锁,力气用大了就会弄出响儿。黑暗中急迫的心有些让两人忘形,想着被贾政气收走的猎枪,心口一团火腾腾地往出蹿。正犹豫要不要加点胆子,听见一声细长的叫炕声撕破窗户扯了出来。
  一丝一缕的叫声把两个人的毛孔都吹开了,扑过来的声音一下抵达了秃蛋儿天灵盖,他以为自己死了,他确实感觉到自己头顶有一丝灵光掠过,照亮了很多他没有感觉过的东西,包括记忆,包括骨头,骨头也被那一丝一缕穿过。
  秃蛋儿一下就站定不动了。
  这声音活泼如画,秃蛋儿没有兜住自己,比屋子里的人抢了先。
  王泉看见秃蛋儿眼神翻着白,想哭,却是一脸喜相。他是理解秃蛋儿的,只是没有看见秃蛋儿此时满眼都是热泪。真是不能细计较这事,人家就可以随便串门,他和秃蛋儿想这事儿,想也不管用,村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人是跟他和秃蛋儿有瓜葛的。活人总要摆点故事、讲点道理吧?为啥总是那些人在摆故事、讲道理呢!
  “咔嚓”一声,秃蛋儿一脚把那院子的木栅栏跺断了。迅疾,两个人幽魂般地出现在了红艳的窗户下。
  屋子里人喊:“什么人闹事?”是贾政气的声音。
  人家居然没有羞耻敢发声儿。
  秃蛋儿胆子放了一点,没有顾忌自己的声音跟着说:
  “撵狼呢。”
  屋里听出是秃蛋儿的声音:“秃蛋儿,滚你妈远去,你还会撵狼!”
  两个人拖着套鞋悻悻地离开了红艳的院子。
  走到没人的地方旧话重提。王泉说:“我们一起离开哈喽村,不能一辈子就知道和土疙瘩打交道。”
  “能的你。我算过卦,一辈子就土里刨食的命。”秃蛋儿说。
  “进城去当小工,肯定比种地强,你说种地有啥好处?去年秋天,都说是年成好,一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弄出丰收的样子来,哪知道,收罢秋,连阴雨下了一个月,眼睁睁,秋粮食烂在屋子里。”
  “不想这事。我难过的不是秋粮食烂在屋里。就怕我有一天自己烂在了屋里,跟前没有一个人在。”秃蛋儿说。   “在哈喽村贾政气的手心我们翻不了身。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没用的人,专供他们使用。”
  “都说显通寺灵验,我没有去打过卦问过事情。熬一黑,不睡了,等天亮入寺问卦去。”
  王泉发现槐树下的松枝不见了。
  王泉知道母狼叼走了那些松枝,为什么叼走那些松枝他想不出来。但是可以肯定,母狼一定知道了他的心思。看到四只狼崽子盯着他们,似乎还有点想和他们亲近的意思。
  秃蛋儿说:“你看,就是狗娃子嘛。”
  王泉说:“只有我知道它们身上没有狗性。”
  王泉丢下秃蛋儿借着月明往山包上走,不一会儿从山坡上拖下松枝。他把松枝再一次覆盖在狼崽子的四周,这是一件没有多大意义的活计。
  秃蛋儿说:“你弄这做啥?”
  王泉说:“用尽母狼的体力。”
  秃蛋儿觉得王泉蛮有意思的。
  松枝围着狼崽子散放着,他们像两个无所事事的小孩,没有想象力,似乎有关生活本质的内容,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就需要无目的浪费体力。
  之后,两个人躲在暗夜中,等着要发生的事情出现。很凉,山风吹走了他们的无尽遐想,一开始的兴奋渐渐消耗掉了,眼皮子打架,秃蛋儿决定回去睡觉。两个人踢踢踏踏笼着袖往回走。
  秃蛋儿觉得有个东西扫了他的裤脚一下,“谁家的狗扫着我裤腿走过了?”
  王泉拽住秃蛋儿,手电筒照过去,黑蒙蒙的远处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知道狼又进村了。一定不能让人知道狼又进村了。
  王泉拍了一下秃蛋儿的屁股说:“起风了。风把你的眼睛闪了一下,啥都没有,你照见屁了。”
  秃蛋儿笑,“难道我放了屁砸了脚后跟?”说完,顾自又笑了两声,夹着裤裆直溜溜往前走了。
  夜让两个汉子没有多少趣味,似乎又熬不到天亮,只能回炕上眯个小觉。
  王泉睡不着。等着秃蛋儿的呼噜声打得山响时,他借着天光走出屋门。一路小跑到村口的槐树下,一排绿眼睛冒着光直盯过来。风声下的喘气声,狼崽咬着那铁链子,发出牙痒的尖利声,它们想断开铁链子,它们的行动似乎是母狼教会的,尖利的牙咬声已经成了习惯。王泉知道祸根起了,他开始不安,头上的毛发奓。
  母狼发现了走来的猎人王泉,人的味道,有些咸涩。双方对峙,皮肤开始麻悚悚地紧张。王泉手里无任何武器,五米之外的地方,没有躲避。
  村庄里的狗不叫,屏住呼吸也抵挡不住内心的恐惧。母狼的对峙是坚定的,此时,不能躲避,在猎物面前躲避就是接近死亡。猎人王泉下蹲做出马步状,张开嘴用大出平常几倍的声音干吼:“啊噢——啊噢——”
  母狼没有回应。
  风把他的声音带出去時撕扯得如风口上的干菜丝,干瘪而没有水分。彼此互相内心都很不宁,却没有解脱不宁的良方。他要生擒母狼的时候来得太早了,准备不足,身上没有防备任何家什。母狼竖起了身上的毛,摆出腾跃的姿势,准备随时扑来,用那锋利的牙齿一口咬断猎人王泉的喉咙。狼崽不再啃咬铁链子,做出与它母亲相同的姿势,毫无疑问,它们是要把猎人王泉当作训练捕食的目标。一切仿佛都在这个时候静止下来,连空气也凝固了,让人窒息得难受。猎人王泉感觉到手心开始出汗,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在他胸口里不断擂动着的狂烈而急速的“鼓点”声。
  母狼迅速地朝后面退了几步,前腿趴下,身体弯成一个弓状。这是母狼在进攻前的最后一个姿势。
  母狼长嗥一声,突地腾空而起,向猎人王泉直扑过来。猎人王泉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抡圆臂膀,他想一拳砸下去,铜头铁背麻秆腰,一拳砸在腰上狼就起不来了。没想到狡猾的母狼却是虚晃一招,它安全地落在离猎人王泉两米远的地方。在落地的一瞬间它快速地朝后退了几米,又作出再次进攻的姿势。就在猎人王泉收回拳头准备再一次迎接的间隙,母狼突然飞腾而出,扑向猎人王泉。猎人王泉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母狼撕下了猎人王泉半条袖子。母狼嘴里喷出的热热的腥味已经钻进了猎人王泉的颈窝。
  狼崽们模仿母狼开始弹跳,铁链子勒痛了它们的脖子,撕裂的嚎叫声一下子惊醒了母狼。
  起风了,凛冽的寒风将四周的树木吹得沙沙直响,月亮也躲进云层里,空气凝聚得使人害怕!母狼扭过头看了猎人王泉一眼,然后轻轻地放开他,先前还高耸着的狼毛也慢慢地软了下去,那闪着绿光的眼眸居然闪过一丝只有从寺庙里出来的人眼光中才有的祥和。母狼扑向狼崽,对着它们又闻又舔。母狼没有再次进攻,它和狼崽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猎人王泉,转身,很快就消失在幽暗的山林中。
  十二
  猎人王泉光着一边膀子站在秃蛋儿门前时,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听见屋子里的驴“扑沓沓”往出排泄驴粪蛋子。他明白了失去对手时的寂寞,对于一个优秀的猎物,他不够称职。
  它还会来,这是一场战争,斗智斗勇,比他想象的要残暴。他要给哈喽村制造出混乱来,只有人世间的混乱与嘈杂才能唤醒四平八稳的人心。
  秃蛋儿抬头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半条光着的臂膀上有抓痕,有血印子,袖子不见了。猎人王泉呵呵笑了两声,那笑里透出无限蛮力。
  “改珍又撕扯你了是不?”
  “找件烂衣裳来,起了,入庙问卦去。”
  秃蛋儿扔给他一件烂衣裳,衣裳真烂。两个人一起往寺庙走,路过槐树下,松枝裹着那几只狼崽睡得正香。村子里的狗们闻见人声时三三两两小碎步跑来,“狗娘养的。”秃蛋儿听得茫然,闲时两个人用这样的语气骂人,骂村子里的各色人等。狗们不管,顾自骚情。
  山路上一只公狗无端交媾一只母狗,狗很随便就能捡了便宜。一天到晚见不到腥味儿的秃蛋儿,动不动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发脾气,心弱命不强,常对着小队的牲口一顿好骂,面对泼天而下的骂,牲口很是无辜。
  秃蛋儿捡起路边一根柴,不说二话,上前照着公狗打下去。
  猎人王泉始终没有关心这件事情。和心情配合紧密的是发灰的天空,东边日头出处,好像肿胀的青脓包,日头就藏在里边。当他意识到秃蛋儿在做什么时,他突然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一切又似乎都很正常,他要秃蛋儿停下手中的行为,所有的一切对接下来的问佛打卦都不是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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