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把家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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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家虎,在东北话里指特别能过日子,对自家东西看管得非常严,谁也别想占她便宜的老娘们儿。你想,老虎看家,你还能在它的眼皮子底下弄出点儿啥玩意儿?都说与虎谋皮,你就谋个毛都没有直溜的呀!要是必须找一个与之对仗的词,那非铁公鸡莫属。但鸡生性胆小,这老虎多凶呀。所以,能有这等外号也绝非浪得虚名。
  我二奶就荣获这一桂冠。
  二奶嫁给二爷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二爷却刚到十四岁。会亲家那天,二奶穿得挺板正,二爷虽然穿个八成新的上衣,但依旧是鼻涕拉瞎的。到吃饭时,二爷没了。一找,在大街上裂个怀,正和一帮小小子踢马掌钉呢。
  在三十年代那会儿,农村姑娘到十七八岁还没找婆家,那就让人笑话了——不是有病就是傻,再不就是有特殊的原因。二奶哪样儿都不沾边,唯一的原因就是性格:那脾气老暴了,跟个炮仗似的,沾火就着;那心眼儿跟针鼻儿似的,小得不能再小。脾气暴,脸还急,宁可身上受苦也从不让脸上受热。就是爹妈说一句,那脸也跟门帘子似的,呱嗒就撂下。气得她爹拍炕沿直骂:“我上辈子杀大牛了,养活你这么个牲口!”
  有一回,因为夹障子,争抢边界,二奶她爹与邻居吵吵起来了。互不相让时,二奶拎个菜刀就上去了,二话没说,搂头就砍,把邻居那电线杆子高的男人吓得撒腿就跑,鞋都没找着。
  那年,二奶刚刚十五岁。
  二奶一战成名,却也因此耽误了终身大事。屯子里谁家小孩不听话,大人就虎着脸吓唬道:“赶紧的,不然王大燕子来了。”小孩立马规规矩矩地。二奶他爹托媒人刘三婶上赶着去人家提亲,对方一听是他家,便带着哭腔说:“她三婶,我们家沒得罪你吧?”
  二奶嫁给二爷,纯粹因为二爷家一水都是小蛋子,挨肩八个。太爷有他的理论:“老娘们儿再尿性,老爷们儿一骑上就好了!”再加上二奶他爹老乐意了,心想可算有个主儿了,没要几个大子儿,还倒搭了一头大青骡子。
  二奶过门后,过日子那是头子溜的,钩旮不舍,滴水不漏。可有一样,就是太抠了。邻居借个针头线脑、铁锨扫帚,明明在那儿放着、在那儿戳着,就是不借:“哎呀,巧了,我正要使呢!”不管是谁,啥关系,一律这句话。好不容易有一回借了,却没把人家气个倒仰。
  二奶的表弟苫房子,好说歹说朝她借了一小碗麻油。还油时,二奶倔搭一下,不乐意了:“二柱子媳妇,利息不利息的,咱们亲戚里道儿的我就不说啥了,可咋不还个原数呢?”表弟媳妇一脸纳闷儿:“姐,当时借的是这个碗呢。”“是这个碗不假,可差着一韭菜叶呢!”表弟媳妇哭笑不得,只好又回去添了几滴答。表弟老不乐意了,二奶硬当当地回敬一句:“你一天看牌,毛八地不在乎,我们可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凭啥呀!”


  东北过去的住宅清一色一进门就是做饭的锅台,做啥吃啥,人一开门就一目了然。二奶碗架子里总有几个野菜团子,苞米面儿做的,都污了巴黢地长白毛了,二奶也不扔。有一天,她四叔来了,一进门,一抽鼻子:“哎呀大燕子,挺香啊,整啥好吃的呢?”二奶一笑:“四叔,你啥鼻子呀?”边说边麻溜地掀开锅。四叔低头一看,腾腾的热气缭绕过后,锅里几个黑了巴黢的菜团子栽歪在帘子上。四叔一脸茫然,打趣道:“八成是馋的,闻邪了。”等四叔前脚一出门,二奶把菜团帘子一端,底下还有一层,上面的白面馒头咧着嘴。二奶一声命令:“快吃!他一天游手好闲,就知搁哪儿蹭饭,我可不惯他这臭毛病!”
  二奶这般小抠儿,却也没过死门子。一是勤俭积余,按那时的生活水准,在屯子里二奶家堪称小康,不求也不借,亲戚自然敬着、羡慕着;二是二奶舍不得东西,却舍得热情和力气,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都到场。谁家脱坯垒墙,她抡镐舞叉,那是巾帼不让须眉。最后,屯子人服了,都叫她把家虎。不管是褒义还是贬义,二奶不在乎:“把家虎就把家虎,不吃亏。我那东西也不是从天上平白无故地掉下来的,占我便宜就是割我身上的肉!”
  屯子人说二奶是大水里扛棉花——舍命不舍财。这话真不假。
  过去,东北山高皇帝远,老山密林,海沿无边,所以胡子盛行。胡子不光是杀富济贫,急眼了连平民百姓也祸害。胡子黑话管抢大户叫“砸窑”。砸窑也不是说砸就砸的,大户人家也修院套,建炮楼,养炮手看家护院。
  这不,一伙胡子下山砸窑不顺溜。为了不挨饿,就顺道进了二奶的屯子,抢点儿粮食,整几头牲口。二奶家在屯头,首当其冲。胡子噼里啪啦进来,五更半夜,刀枪闪亮,大老爷们儿也只有趴在被窝里装死的份儿。二奶见进来人,一个高蹿到地上,从锅台抓把菜刀,背在后面,推门就出去了。见院里有四五个人,已经把骡子牵到手了。二奶大步走到骡子前。几个土匪见出来个老娘们儿,没在意,还冒出点荤嗑:“嗨,招子挺亮啊!膘也不赖,整一把能他妈的挺得劲儿啊!”接着,几个土匪就起上哄了。二奶不吱声,走到骡子前,抬手就照骡子的屁股蛋子上砍了一刀,骡子疼得四蹄直跳,长嘶一声,拼命跑了,把牵骡子的土匪整了个四仰八叉。“妈的,反了你个骚老娘们儿!”土匪急眼了,奔二奶就来了。紧关节要时,胡子头进来了:“行了,五赖子,放过她吧,别他妈欺负女人。这女的也真他妈是个茬口,我就服这样尿性的老娘们儿。再说咱们和她一般见识,让别的绺子也笑话。赶快看看屋里有啥,赶紧扯风!”你说这个胡子头仁义吧,其实他有他的心眼儿,他是看上二奶了,假装好人,想一会儿弄点东西,再捎带上二奶。
  胡子进屋,把二奶家一对掸瓶抱了出来。“大哥,这东西值俩钱儿。”二奶没动弹。等最后一个胡子背出半袋东西,二奶不干了,她知道里面装的是啥,那时的粮食赶上金子值钱了。二奶扑了上去,拽住袋子就不撒手了。土匪一拧身,一脚踢到二奶的肚子上:“妈的,撒开,要不老子剁了你!”二奶不吱声,但就是不撒手。土匪拿刀照着二奶的肩膀头就削去了,一片衣服带着肉就被片了下去。二奶惨叫一声,但还是没撒手。土匪见状,“哎!我他妈的还没碰到过你这样的硬茬呢,你到底撒不撒开?”见二奶还是不撒手,土匪真急了,举刀就要往下剁。性命关天之时,不早不晚,胡子背后突然嗵地响了一声,深更半夜,真响,直震耳根子。这是从东墙那边打过来的一发土枪,一个土匪妈呀一声倒地上了,小腿肚子被打烂了。土匪头子一声呼哨:“风紧,扯呼!”土匪歘歘地都蹽杆子了。   那时东北抗联闹得挺欢,牵制住了七十万小日本子的关东军。但抗联真是苦啊,缺衣少食,更缺武器弹药。在大青山的抗联有四五十号人,为了弄粮食,他们决定派孙大勺子领一个小分队去方台子镇砸大户。方台子有名的恶霸地主叫宋老黑,黑面黑手黑心肝,巧取豪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抗联事先联系好了宋老黑家的一个长工,趁着半夜天黑,悄悄地打开了大门。孙大勺子他们十来个人进得门来,找准目标正要动手,出事了。咋叫无巧不成书呢,谁也没料到这时候大青山的一股绺子马大脑袋也来砸宋老黑的窑。胡子摸上门,不问三七二十一,举枪就打。
  两边一开打,孙大勺子处于包围之中,只好冲了出来。宋老黑把他们当成了胡子,胡子把他们列为宋老黑一伙,结果几下子就被打散了。孙大勺子小肚子挨了一枪,骑马冲了出来。抗联和宋老黑这么一打,土匪也招架不住了,稀里哗啦地败下阵来,一路狂奔,误打误撞,跑到二奶的屯子里来了。孙大勺子从另一股道也赶到了二奶这个屯子,正好看见二奶家有亮,闹闹吵吵地,就奔来了。他忍痛趴在土墙上往院里一瞅,恰好土匪举刀要剁二奶,火腾地蹿上来了,啥也没想,啥也不顾,搂头就是一枪。这一下子,救了二奶,也吓跑了马大脑袋这帮土匪。
  胡子不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吗,咋一枪就吓跑了呢?要知道,能拉杆子占山头的也不是一般炮,敢打敢拼也得有一定的脑力。一是那时胡子武器装备相当落后,还是刀枪剑戟冷兵器居多;二是背后遭人算计,不知这趟浑水有多深;三是刚刚砸窑失利,都以为仇家码着须子来寻仇的。要是知道打枪的就一个受伤的孙大勺子,土匪还能放下到嘴的肥肉蹽哇!
  胡子走了半天,二爷才胆突突地从里屋跑出来。二奶这工夫早就昏过去了,不是流血多就是后怕。二爷对着她一頓乱叫。二奶缓醒过来,支巴着站起来:“背我去东墙根。”二爷不明就里,懵懵懂懂地背着二奶来到了东墙根。黑乎乎,啥也没有哇,就一棵老榆树在那儿无声地耸立着。二奶叫二爷把她放到树根下,一指树根下的一条大深沟:“下去找!”“找啥?”“找你爹!看看有没有人哪!”二爷乖乖地下到沟里,老半天,还真背上来一个人。“还有气呢。”“赶快回屋,这八成就是咱的救命恩人。”
  二爷把那人往炕头上一撂,借着灯影,二奶看清这人也就三十来岁,面色苍白。再仔细一瞅,小肚子红了一大片。“你是干啥的?”“倒腾大牲口。”“咋蹽沟里去了?”“我看胡子打劫,就放了一下洋炮,然后就躺沟里了……”小伙子有气无力。二奶抬起身,冲二爷一努嘴:“赶快把崔二先生找来。”二爷麻溜出了门。过了好一阵子,领回一个六十多岁穿青布大衫的老头。“崔先生,麻烦你快给瞅瞅。”老头点点头,放下药匣子,把受伤的小伙前襟一揭开,叹了一口气:“这是枪伤,八成子弹头还在肚子里头,老朽实在无能为力。就是用金爪儿也白扯,不把弹头取出来,伤口感染化脓,神仙也没辙呀!”金爪儿是一种治枪伤的草药。“那咋办?”二奶着急了。“上方台子吧,别无他路。”“套车!”二奶说完,才冷不丁想起大骡子已经跑了这茬。正寻思咋办呢,外面一声嘶叫,牲口真是通人气呀,骡马恋栈,难舍主人,大骡子蹽回来了。
  不一会儿,一辆二马车拉着仨人,踏着夜色,嘚嘚小跑,片刻之间,就融入了苍苍茫茫的山岭之中。二马车可不是俩马拉的车,是东北早年间最流行的一种车,比正常的马车小一块,现在很少见了。
  天还黑擦擦的,汗麻流水的大骡子拉着二奶一行就进了方台子。找到医院,进门就喊大夫。这时候东北归“满洲国”统治,实际由日本人操控。日本人为了掠夺东北资源,实行特别经济法,啥都垄断,其中医院全部公立,不允许私人开办。大夫一见是枪伤,不给治,要警察署出证明。二奶知道咋回事,也不犟咕,左手奔胸脯子底下拽出带着骡子血迹的菜刀,右手从兜里掏出结婚时的陪嫁——银镯子,往桌上一放:“大夫,两样你选一样!”那大夫当时汗就下来了,四处撒眸一下。这工夫,哪有别人呢,便战战兢兢地说:“取完子弹赶紧走,露馅儿了可别说我呀,警察和日本人知道了,我就没好了!”二奶使劲点点头。半个时辰过去了,当地一声,动静不大,却挺清脆,子弹头取出来了。二奶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二爷背人就往外蹽。
  这时,天刚刚放亮……
  大骡子拉着二马车,嘚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颠簸,受伤的小伙子醒了。他挣扎着抬起头:“大哥大嫂,你们是好人。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叫孙大勺子,是抗联的人,你们好事做到底,把我送回去吧。”“我早猜到了,不然谁能豁出命来救我们。”二爷扭头问二奶:“咋走?”“啥咋走?回家。伤养好了再送!”孙大勺子想说啥,没说出来,嘎巴两下嘴,又迷糊过去了。
  假如当时二奶听了孙大勺子的话,兴许二奶的命运就是另一个结局了,可二奶坚持要把孙大勺子的伤养好,执意把孙大勺子拉回了家。就她的小心眼儿,为什么这么做?爸爸给我讲二奶的故事的时候,我还小,不理解。现在想来,二奶的把家虎或许就是东北泼辣妇女独有的天性。当大是大非来临,把家虎骨子里特有的正能量就歘地一下爆发了。
  孙大勺子在二奶家待了半个月,伤好得出奇的快。这天,二奶收拾一下,打算送他回山里找部队去。紧赶慢赶,出大事了。前面说到的二奶的四叔,不务正业,整天游游逛逛。后来抽大烟,逛窑子,欠下大烟馆钱,干要不给。烟馆掌柜的就把他抓了去,一顿打,不给钱,掰手指盖。四叔挺不过去了,就把二奶私藏孙大勺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烟馆掌柜的一听,来钱了,屁颠儿屁颠儿地报告了警察署。不大工夫,专门围剿抗联的日本山林讨伐队就得着信儿了,杀气腾腾地来到了二奶家。二奶一看,都跑是不可能了,就让二爷带着孙大勺子从后院翻墙蹽了,她死死地堵住房门。小鬼子急了,用枪一顿突突后,就使劲儿踹门。但真奇怪,好几十个枪眼子的破木门,愣是没踹开。最后,几个小日本大叫着“八格牙路”,活活把门踹掉了,冲进去一看,血乎拉的二奶死死地抠着门闩柱,直挺挺地站着……小日本一顿乱翻,啥也没找到,就把二奶的房子点着了。两间草房眨眼之间成了火海,二奶也随之化为了一缕青烟……
  事情过去了小半年。有一天,屯里一个采山的人回来,说在大青山里看到一处坟,土还新着呢。坟前立着用松木削的一块板,上写着“把家虎”仨字。大伙猜测,这不是二爷立的,就是孙大勺子立的,但一直也没有二爷和孙大勺子的信儿。有人说,二爷跑了之后,和孙大勺子找到了抗联,二爷加入了队伍,后来改了名换了姓,当上了大官。之所以不回来,是因为太伤心了。也有人说,二爷和孙大勺子都战死了,早就葬身在莽莽的大青山之中了。不管咋说,直到现在,老家人很少有人提起二爷,倒是茶余饭后总叨咕二奶的故事,尤其是张嘴闭嘴都不离“把家虎”这仨字……
  实习编辑 王雨萌
  插 图 张建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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