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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4日上午9点40分,华坪女高的学生们开始跳鬼步舞:双脚前后切换,滑步、踩踏、转身。这个舞步源于澳大利亚,动作充满力量,很多人说它和街舞、hip—hop很像。
今年6月,华坪女子高级中学校长张桂梅找到县里一名舞蹈老师,请她给学生排鬼步舞。这个舞的精髓是双腿不断舞动,身子板永远挺直,“就像有人在上面提着你,头绝不能耷拉下来”。3周后,女孩们学会了,鬼步舞成了华坪女高每天上午的课间操。张桂梅说:“想让女孩多见见外面的世界,不想让她们太封闭。”
张桂梅口中的“封闭”是指大山文化。华坪县位于云南省丽江市、地处金沙江中段北岸,被大山环绕。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13年农村初中生的毛辍学率达到了15.5%,也就是说每6个农村初中生里就有1人辍学。2008年,张桂梅创办了全国第一所全免费的公办女子高中华坪女高,招收因贫困等原因没法读高中的女孩,至今已有1645名女孩考上厦大、川大、武大等大学。
此前一周,张桂梅陪着今年参加高考的3个班、共159名学生坐大巴到县城的考试点考试,有几人以前没坐过汽车,晕车呕吐了,所幸没有影响考试。高考的那三天,张桂梅在考点附近等她们考完,再接回女高。
《环球人物》记者眼前的张桂梅63岁了,脸色枯黄,脖子贴着膏药,额前有一撇刘海。2015年,她被诊断出骨瘤,额头长出了硬币大小的肿瘤,医生说要把头盖骨摘了换个塑料仪器才行,但必须常待在医院的无菌环境里。张桂梅想了想,这个疼痛能忍,算了,不治了。“我的时间是要给女高的。”
华坪女高就像一个女人领导着一支女子军队。
“老太婆”与风一样的女高生
7月13日中午,记者站在华坪女高的食堂门口,身边突然刮过一阵“红色的风”:300多个穿红衬衫、黑裤子、留齐耳短发的女孩子从教学楼狂奔进食堂。记者跟上,只见她们从柜子里拿出铁碗,在窗口前排队、打饭。
“不准说话!”张桂梅拿着喇叭喊道,食堂播放着歌曲《红梅赞》。七八分钟后,记者还没看清她们吃了什么,不少人已经吃完、刷完碗,向教室跑去。一名教工呢喃:“我计时了,最快的12点5分就跑出(食堂)来了。”张桂梅要求做什么都要快,把时间留给上课。
女高共9个班,3个班是高考生。高考备考那阵子,张桂梅5点起床,逐一打开每层楼道的灯,拿喇叭喊:“姑娘们,起来啦!”159个高三女孩5点半起床,然后晨读、打扫、吃早餐、上课;午饭时间不超过10分钟,吃完继续上课;晚自习上到深夜12点20分。高一高二的女孩也是这个作息,唯一的不同是能提早一个小时睡觉。
每周日,女孩们有3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女高宿舍没有风扇,在将近40摄氏度的盛夏,学生流着汗睡觉、湿着发起床。她们一周上七天课,洗澡方式就是用水冲冲头,到了周五周六,教室就会有一股汗臭味。熬到了周日,不少女孩子就会回家或者外出找地方洗澡。
张桂梅脾气大、说话冲。今年高考前,有个班有11个学生请假回家。她对班主任大吼:“明早6点不回来,就把她们铺盖收拾出来,让她们XX。”她常念叨学生做事不利索,调皮的学生就和她斗嘴:“知道了,老太婆!”
但学生知道“老太婆”是搭着命在陪她们。去年12月,张桂梅到医院检查,医生给她列出17种病:骨瘤、肺气肿、小脑萎缩……今年春节,病历上的疾病增加到了23种。她不想花时间治病,就吞药、贴膏药,还打麻醉药来止疼,体重也从去年的130多斤掉到现在的90斤。
学生懂事,明白报答她的方法就是考出好成绩。有一次,张桂梅心跳加速,站不稳,把手搭在学校的柱子上大喘气。一个女孩走过来,既不打120,也不叫人来,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说:“别担心,我给你考清华。”也怪了,张桂梅一听,马上就恢复了。这名学生后来考上了浙江大学,今年已读大三。去年,女高的一本上线率是40.67%,本科上线率82.37%,排名丽江市第一。
最近,张桂梅经常关机,因为马上就到招生季了。这些年,省内外有不少非农家庭认可华坪女高的教育模式,打来电话,想把孩子送来读书,却被张桂梅拒绝了。在她心中,这是专属于大山女孩的学校。
受教育后,一个女孩能救三代人
在最近央视《面对面》播出的专访中,张桂梅一句“一个女孩受教育了,可以救三代人”刷屏好几天,不少人对山区女子教育现状感到吃惊。其实,你来一趟华坪女高,就能体会到她的无奈。
外地人到华坪县,最快的是先到邻省四川的攀枝花市,因为附近的城市只有这里和华坪县通了高速路。记者从攀枝花搭车上高速,行在九曲回肠的盘山公路上,下面就是奔腾着的金沙江。在江边陡峭的山坡上,每隔十几公里有座土房子,一些华坪女高学生的家就在这里。记者穿过一段段隧道、途经一座座山,1个多小时后到达华坪县城,还要爬15分钟的山,才到女高。山一圈绕着一圈,阻塞了信息,这里保留不少传统的耕作方式。
张桂梅向记者介绍以前的华坪。每家每户得有男人干活,很多家庭一看生了女娃,不能干活,要么扔了,要么任她自生自灭。最让她受触动的是被遗弃的女婴。记者随张桂梅来到女高附近的华坪县儿童福利院,她说:“这是个悲惨的地方。”这个机构成立于2001年,张桂梅任院長,接收了54名孤儿。“有个女孩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儿,因为父母不想要女孩,先后被遗弃了三次。” 在农村,养育孩子的责任大多落在女人身上。“女孩子读过书,素质就高了,会知道培养下一代的重要性,哪怕结婚生了女娃,丈夫不让养,她也会想法子让女儿读点书。这样培养出来的女孩不会稀里糊涂早婚早育,至少救了三代人。”于是,她想办一所女子高中,解决农村母亲的愚昧,阻断贫穷的代际传播。
然而,难题接踵而来。记者在华坪也见到了华坪县教育局前局长杨文华,他记得,当时县政协牵头讨论张桂梅的办校提议,几十个人都反对,“封建社会才有女校,现在女校早就过气了!”更大的困难是钱。杨文华说:“办高中得成立物理化实验室,最便宜的至少也得两万元,哪来的钱?”他劝张桂梅:“给你在中学里办一个‘桂梅班’,只收女学生,行不行?”
张桂梅不干:“女校环境纯粹,才能培养出‘走有走样、坐有坐样’的女学生。”她拿出家当,又上街头化缘,“全省每人捐10元,也够吧?”但路人说她是骗子,甚至对她吐口水。5年后,她只募到1万多元。
2007年,转折到来。她因教学成果突出被选为党的十七大代表。杨文华形容:“张老师一下通天了,能把民间的声音传到北京了。”她是丽江市两名党代表之一,各级政府开始重视她的提议。她去北京参会时,新华社也报道了她的“女校梦”,反响很大。很快,市和县分别给她100万,后来省里也拨了款。一年后,华坪女子高级中学成立,只招农村户口、贫困户、没上分数线的女孩,让她们免费就读。当年9月,首届100名女孩入学。
建校之初,张桂梅曾参照西方教育理念,让学生自主学习,老师只作引导,但很快就发现这不适合山区女孩。“学生基础差,怎么都学不会,自己偷偷哭。”上课实行自由讨论,她下去一听,女孩讨论的是家里的猫、某某早恋了……“富养、疼爱没有错,但得看是对啥人。困在大山里的女孩子基础太差了,你跟她们讲什么富养、素质教育?首要目标是让她们去高考,走出大山。”
于是,张桂梅严格管理学生作息,让她們不断刷题补基础。2011年,第一届华坪女高学生参加高考,5个人考上一本,至今每年的综合上线率100%,2017年,还考出了全县文科和理科的第一名。
“别人欺负你,你就给我捶”
女校环境封闭、管理严格,毕业生能适应外面的生活吗?一开始并不容易。
第一届毕业生小敏(化名)考上西南一所名校。上大一没多久,张桂梅接到她的电话。小敏同宿舍的另外7人是城里的,见她又矮又黑,穿着土气,就欺负她。她们花半小时抬了一桶水上楼,倒在她脚底下说:“要喝你自己抬去。”小敏就说:“你们给我看着。”6分钟后,她就从楼下提了一桶水上来。舍友看小敏硬气,不敢欺负她了。“城市孩子好厉害,英语讲得溜,也很会说话。”本想向张桂梅说自己克服了困难,但说着说着,小敏哭了。张桂梅安慰她:“不哭,别人欺负你,你就给我捶!”
张桂梅口中的“给我捶”不是指暴力,而是克服挫折。“现在的孩子脆弱得很呐,批评不得,受不了委屈,遇了挫折就闹自杀。女高训练严苛,但也能让她们经受住挫折。所以女孩子毕业后‘后劲很足’,遭遇校园霸凌也不怕,直觉就告诉她们什么都能对付。”
她发现,女高的女孩干活做事习惯冲在前头,进大学、参加工作后也很积极。一些毕业生参加工作了,回来看望张桂梅时,聊起自己太老实,不会拒绝,别人不愿干的活都给她们做了,张桂梅就说:“苦你就吃着吧,吃多了就到你了。”后来,这些女孩因为干得多,升职了。
办校这些年,张桂梅发现农村女孩子的脾性也在变。第一代的女高生特别能吃苦。“以往家里生好几个,女孩子是待遇最差的,家里不让她上学,不给好吃的,但在这种条件下主动提出要上学的都特能吃苦。”
这几年农村家庭生得少了,因为国家经济发展和脱贫政策,吃不饱饭的情况不多了。张桂梅反而更担心了。“现在的(农村)独生女不得了!为啥?舍不得走出大山啊!”她发现,女孩在山区待惯了,偶然出去一趟,没吃过比萨、汉堡,发现跟不上外面的世界,反而不敢走出去了,只想待在大山里,久而久之,变得娇气和懒惰。
因此,张桂梅也改变了女高的目标,“女校不能只是让她们考上大学,要彻底改变她们的思想”。
“奉献”永远不过时
今年6月的一天,张桂梅把教鬼步舞的舞蹈老师叫到一边,说:“换个伴奏吧。”一开始,舞蹈老师选用女子乐团S.H.E.的舞曲《中国话》,张桂梅嫌节奏感不强,就换了红色经典《又见山里红》。
为了防止山里的蛇爬进来,一到晚上,学校一楼会关门,但其他的教室宿舍从不关门。张桂梅会翻看学生的日记,学生也不介意。这里没有隐私、秘密。很多人说女高是“搞共产主义”,还说张桂梅“左”。张桂梅笑了笑:“我的‘红’是到骨子里的!”在她的成长经历中,社会主义给她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张桂梅生于黑龙江,在牡丹江市的铁岭公社长大,父亲曾在部队养马,还当过生产队队长。母亲早年就瘫痪了,“但躺在炕上还能指点江山,很多事她说了算”。张桂梅是家中老幺,哥哥姐姐有当老师的、有搞贸易的,家人对她的教育很开明,她性格像男孩子,敢想敢做。
她常读雷锋、刘胡兰等人舍己为人的故事,革命女烈士江姐是她的精神偶像。那时,人人推崇集体优先。有件事让她印象深刻,有人把毛主席的胸章别进胸脯的肉里,“那人流着血,每天用酒精消毒,我当时也想不明白,那么疼咋受得了?”她到云南后,才把小时候耳濡目染的奉献精神领悟透彻。
张桂梅17岁时随姐姐来云南,与丈夫相识相恋,后来随他到大理白族自治州教书。她教课时喜欢穿红上衣,再搭紫皮鞋和天蓝色裤子,还去舞厅跳舞,同事捂嘴笑说:“这30多岁的人怎么像小孩儿。”丈夫是校长,还出去给人讲课、修收音机,挣钱给她买衣服。然而,1993年,丈夫患重病去世了,张桂梅非常伤心,申请调到偏远的华坪县教书。不久后,她子宫里长了肿瘤。但手术太贵,此前给丈夫治病已花光了积蓄。她只能放弃治疗,仍坚持教课。后来,学生得知她生病,上山采野核桃,剥好给她吃;家长相信灵芝治百病,上山采野灵芝,磨成粉,让她拌在饭里吃;村民把几块钱路费捐给她,自己走几小时山路回家……在学校和华坪县政府的帮助下,她去治病,医生取出了两公斤重的肿瘤。张桂梅哭了:“华坪县对我有恩,我要还债!”不久后,她申请入党,发誓回馈党和人民,就想到收养孤儿、创办女校。
“现在很多人推崇西方理念,先顾自己、再想别人。这是自私,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如果没有那些心怀他人的人,社会是无法运行的。所以,‘奉献’永远不过时。”除了以红歌为伴奏的鬼步舞,女高生还唱红歌。张桂梅说:“红色教育是信仰教育,就是要为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而活,女高毕业生带着这种信念,走到全国各地,回馈社会,才是真正的‘走出大山’。”
今年7月9日,云南结束了为期3天的高考,张桂梅接完高考生后就许了个愿:“她们都要考上一本,而且别记得我,永远别回来了。”那天,她就让高二的女孩搬到高三宿舍,为明年的“走出大山”作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