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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福建晋江人,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后,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做研究多年,又在伦敦英国广播电台中文部从事新闻工作。曾任《明报》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香港美国新闻处“今日世界”丛书部编辑。现任香港苹果日报社长。已出版《这一代的事》《今朝风日好》《白描》等三十余种著作。
相识二十多年的伦敦画商寄来四款他新印的夏季系列油画明信片,附上这样两句话:“几位年轻画家画的英国夏天风景,都是你和我都偏爱的传统笔调,连色彩光影都带上古风。我想你会喜欢的。”我看着挺舒服,不是田野,不是郊外,都是大城小镇夏天里一家一户的寻常景致,有的画后院的花圃,有的画堆着盆栽的阳台,有的画午后幽静的小巷,有一幅《夏日午后》画一位老老的厨娘坐在厨房门边的凳子上打盹,怀里抱着一菜篮的果蔬。那是亨利·詹姆斯(1843-1916年)那句话的变奏:“Summer afternoon—summer afternoon, to me those have always been the most beautiful words in English language.” (夏日午后,夏日午后,在我看来这是英语中最美妙的词汇。)
英国人痴恋夏天,盼望夏天,担心夏天来得早,担心夏天走得快。柯勒律治(1772-1834年)那句“summer has set in with its usual severity” (夏季又是这样悄然而至)没有在英国消磨过几个夏季很难意会。我不相信乔治·奥威尔说布尔战争之前英国长年都是夏天。英国人爱说1914年和1939年的夏天是英国两个最灿烂的夏天,我也不相信:两次世界大战的前夕英国的夏阳真的把草莓呵护得那么红那么甜那么丰美吗?
丰美的英国夏季毕竟留不住英国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夏天要出门避暑。我在《生活周刊》里偶然读到过沈宏非引用老舍1934年8月在《论语》杂志写的那篇《避暑》:“英美的小资产阶级,到夏天若不避暑,是件很丢人的事。于是,避暑差不多成为离家几天的意思,暑避了与否倒不在话下。”
那几年我也赶时髦跟着周围的小资人物出门避暑,慢慢觉得那堆钞票买回来的虚荣其实沉闷得要命,几个名都胜地秋冬萧瑟的景象远比艳夏诗意得多,又劳民又伤财的勾当从此不干。后来年事渐高,情淡意远,老骨头出远门要找的是一张破字画一块烂木头,清风明月用不着花钱,家里阳台上多得是,苦苦背着相机拖着行李扮演小资游客于是更觉得半点好处都没有了!扮演游客跟扮演男主角的父亲一样惨淡。
我打电话问伦敦那位画商那些风景系列油画总共有几张?他说八张,今年春天卖掉了三张,冬天里也许会再卖掉一两张:“夏天通常是没人买画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英国人迷信夏天是户外活动的季节,给家里客厅挂一张画算是亵渎了。我想起那年英国邻家老太太说的那句话:“我们英国人喜欢骗自己说夏天一定会来的,所有热闹的大节目都排在夏天!”6月的德比赛马日和皇家阿斯科特赛马大会;7月的亨利赛船会和高尔夫公开赛;8月的考斯竞渡和Glorious Twelfth那个猎松鸡的季节,富贵的老一辈英国人念叨着伦敦高雅餐厅里品尝的第一只松鸡。可怜英国的夏天其实最是不忠不贞:1975年下过一场6月雪,硬是取消了板球赛;1976年夏天气温高到华氏110度(相当于43℃),Wimbledon网球大赛热晕了四百多名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