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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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诗经·曹风·蜉蝣》
  我从不相信梦,可梦总是让我困惑。我曾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梦见和管苧热烈接吻,没想到第二天就梦想成真了。恋爱中的人们梦见接吻完全可以认为是潜意识的投射,可诡异的是,我在梦里看到的管苧,无论是模样、表情、姿势,乃至微微呻吟的声音,都和实际中的完全一致。如果还有人觉得这也不算什么的话,我可以补充一个最有力的证据:她鬓角有一粒细小的红痣,那是我之前从未见到过的,但我在梦中看见了,无论是大小、形状还是位置,都和实际情形一模一样。显然,这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这么说,好像我在强调某种神秘的东西,其实不是的,也许恰好相反,我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因此我也在千方百计地给自己找一个科学的解释。我想了各种解释,其中有一种解释我觉得比较科学:我的眼睛是看到过那颗红痣的,只是意识没有留意到,而在睡梦中,理性退场,潜意识登台,眼睛的感官记忆重新活跃了起来,进入梦境,被我捕捉到了。我觉得,这个说法应该也能说服别人。
  不过,管苧就对我的这个说法不屑一顾。她觉得这是我编造的,是我对她的讨好之词。她说,如果这个梦是真的,那我就是在梦里讨好她。我丝毫没有这样去想过,明明只是一种神秘的体验,从何而来的讨好呢?当然,这件事放在客观角度,听上去的确像是一种感情的强烈表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跟患了相思病似的。好吧,没问题,那就是讨好了。我不再说话,低头亲亲她耳鬓的小红痣,似乎那是唯一能证明我诚实的所在。
  我和管苧发展到这一步,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我们其实是同事,她是编辑,我是记者,我们在同一个部门。当然,我们《文化周报》的这种同事关系与别处不同,记者和编辑并不用经常见面,我写好稿件用电邮发给编辑就好。但自从管苧来我们部门后,我就有事没事往报社跑,装作忙忙碌碌的样子,老是待在办公室里加班写稿件。我的动机简单明确,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但目的又很不明确,我似乎并没有和她成为男女朋友的那种冲动,我只想远观欣赏而已。这种复杂的感觉对我来说,尚属首次。
  管苧当然是很漂亮的,远远望去,便是长发长裙,飘逸如云;走近再看,一双杏眼,眼瞳深邃,像通往银河系的隧道,吸引了太多的事物而需要破解。就连她说话的声音也温润动听,因此,同事们都叫她“仙女”。可话说回来,我当记者也有些年头了,漂亮的女人也见得不少,管苧并不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所谓漂亮,我指的是那种五官无可挑剔的精致,但那样的女人大多一开口,顿时就让人感到眼前的明媚被蒙上了阴影。管苧最致命的魅力就在于她的漂亮如同光源,是创造的而非停滞的,是内敛的而非张扬的,那种发自天性的克制与收紧,让她的举手投足都带有巨大的磁力,像爱情那样吸引着我,但我知道,那又不是爱情,或者说,不仅是爱情。
  我这个老记者最初面对管苧的时候,一定是有些自卑的。和我同龄的那些记者们早都“上岸”了,要么进了管理层,要么去了相关的企业(比如去证券公司的就不少),最不济也做了编辑求个安稳。只有我,还和新来的大学生一起,奔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这些前同事们每次见我,总像见了一级珍稀保护动物似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笑容背后藏不住那点儿可怜的优越。其实我不是走不了,而是我自己不愿意离开记者岗。当记者挺好的,写完了稿子,其他的时间都可以自己打发,并且,钱也不少挣。记得有一回,利用采访的机会,我还参与了一部电视剧的脚本修改,虽然被反反复复折磨得快要发疯,但也扎扎实实地赚了点真金白银。(够我几年的购书费用了)这总比关在笼子里强吧。我这属于当记者当野了,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我见了管苧的自卑,并不是世俗认为的那种自卑。我面对她的自卑,来自对美的崇拜。管苧自己几乎没有那种世俗的优越感,但她的存在本身堪称优越,我认为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面对她的时候都应该感到自卑。我说的这些是真话吗?我这是在为自己辩解吗?这种辩解是在自欺欺人吗?我不清楚,可这些心里话,我永远都不会告诉管苧,这些话才真正是充满了失败苦涩的讨好之词呢。如果她听到了,不知该怎样笑话我。
  我跟管苧开始了漫长的熟悉之旅。在单位,同事们中午经常会凑在一起叫外卖吃,扯一些轻松的八卦新闻,我和管苧也经常混迹其中。媒体人嘛,小道消息也多,比如大家可以针对某个明星的离婚事件,发表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论证,而后哄然一笑,抛到脑后。管苧不是不苟言笑的冷美人,也会跟着大家瞎聊,但总是适可而止,说多了她便走开去忙自己的事了。她的离开也并不突兀,比如借故去卫生间或接电话什么的,一切自然而然,不让人尴尬和难堪。
  因此,我跟她除了工作以外的对话,屈指可数。我并不迫切地要创造机会,跟她说些什么,我只要能看到她、听到她、感受到她,便已足够。我像是一个暗恋者,但我对她并没有欲望,也没有任何期待,更不像情窦初开时对女同学的怀春之情。我想,她对我来说,就类似一种象征,似乎在证明世上仍有极为美好的人和事。
  不过,在同一屋檐下,时间久了,总会有奇迹发生。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记者。”
  这是管苧第一次和我单独吃饭时,她对我开门见山的评价。
  那天同事们恰巧都不在,只剩下我和她。办公室忽然变得异常安静,我甚至听得见隔壁办公室的说话声。我紧张得嗓子发干,只好不停地喝水。我听见自己喉头吞咽的声音,像是一头刚刚逃出沙漠的惊慌猎犬。到了中午,还是管苧主动提出,我们一起叫外卖。我像随时待命的士兵终于接到了命令,赶紧主动打电话给餐馆。
  “没见过这么老的狗仔是吧?”我又喝了口水,肚子都快成暖瓶了。我的自嘲当然是慌乱的,赶紧堆起了不自然的笑容,像面具那样戴在脸上。
  “别这么说自己的职业,你是文化记者,有文化的人呢。”她一脸严肃,眼神清澈地盯着我,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开个玩笑,”我咳嗽一声,左右手交叉,叠放在桌面上,“那你怎么说没见过我这号的?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你很认真,经常都能看到你在加班写稿,而且稿子的质量也不错,阅读量和知识面很广,可以说,你是学者型的记者。你工作真是用了心的,这点最关键。”她这次说完微微笑了下,像是老师表扬完学生的样子。
  “谢谢,没想到你编稿还会那么认真。”我略略有些惊讶,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同事之间很少交流文稿的质量问题了。这让我猛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刚刚成为记者时的心情。那会儿,我的新闻理想烫得像烙铁一样,折腾得我常常失眠:为了一个专题的成功,我不顾风雨雷电,必赶去现场实地采访,然后再像学者那样去研究相关的一系列资料和理论,即便通宵达旦也在所不惜。每每看到自己写的深度报道占据报纸的一整版,那种喜悦让我格外踏实,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都没有虚度。我想,正是那种高强度的积累和训练,让我在如今激情衰退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住一丁点亮色。
  “你开什么玩笑,我是编辑,我不看你的稿子,怎么行?”她说完,平静地看着我。我盯着她认真的样子,发现她的好看是浑然天成的,仿佛连眉毛也没修饰过。她的这张脸,让她的话天然就具备了力量,她一个小小的反问,在我这里几乎成了质问。
  “那真是我的荣幸,你一定要多指教。”我真诚地说了一句毫无特点的客套话。
  “得了吧你。”她站起身,收拾好饭盒,丢到了楼道的垃圾桶里。她回来的时候,看到依然坐在原位的我,对我说:“咱们多交流。”
  我敏感地嗅出了她简单中的真诚,伸出手臂,做了个OK的手势,看上去像个接受过人工训练的大猩猩。
  再回到案头写稿的时候,我心底的灰烬似乎被吹了一口气,重新亮起了红色的火苗。
  我的努力很快有了回应。“这篇写得不错!”我刚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管苧远远地冲我喊。其他同事转头瞪着我,各种猜测遐想的目光,我像做错了事情那样,竟然闹了个大红脸。她并没有止步,继续向前,带着她如云的风采,我刚刚坐下,她已经走到我桌前,将打印稿在我面前铺开,跟我商量哪里还需要修改。我得承认,她的意见都是很有见地的。我也留意到,她在满意的句子下面画了横线,像批改学生作业似的,还不忘鼓励下学生。我在想,抛开她的光晕,她身上最吸引我的,就是这种对待事情的认真和郑重吧?她一定是个心怀理想的人。不过,我又想到,这样的人,往往相处起来是很累的,因为这样的人要求完美,而世上又有几人能担当起完美这个词呢?我不免有些望而却步。还是继续这么远观吧,也许,感受比占有更高贵。
  可我小看管苧的能量了。很显然,我也小看了自己。大约一个月后,那天中午其他同事正好又不在,和上次的情形差不多,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管苧一起吃外卖。这段时间,彼此经常交流文稿,熟悉了一些,因此这次相处我没有第一次那么不自然了,能够比较平静地跟她聊天。我们的聊天,几乎不涉及八卦绯闻,都是问最近看了什么书,有什么心得体会之类的,很有知识分子的谈话氛围。突然,她从马尔克斯过世的话题上抽身而出,毫无预兆地问我:
  “老曹,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和我闷头吃外卖?”
  我一愣,问:“什么意思?”
  “你也不约我吃饭,真沉得住气。”她露出妩媚的微笑,但我觉得那表情中似乎有一种压抑着的少女的顽劣。
  这种情势,即便我此前有难以计数的思绪,这会儿也被一洗而空,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行动呢?
  “对不起,我……我这不是……没这个胆子嘛。”幸福临近的压力让我张口结舌,像傻瓜一样笨拙。
  “借你个胆子好了。”她不疾不徐,优雅得体,无懈可击。
  “嗯,你等着,我会让你好瞧的。”我想说个笑话来着,可说完,我们谁也没笑。
  “别让我失望。”她低头吃饭了。
  我却一口饭都吃不下了,心脏跳得很快,激动又迷茫。我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她却把话题重新回到了马尔克斯身上,跟我聊起了即将要完成的一期纪念马尔克斯专版。
  “马尔克斯是我们大家都喜爱的作家,你一定要写好呀!”她颇有些语重心长了。
  “《霍乱时期的爱情》!”我喊出了这个书名,没有什么比这个书名更符合我此刻的心情了。
  周末约她去看电影?但转念一想,以她的艺术趣味,也许更喜欢话剧?我打电话给剧院的朋友,得知最近有一部轻松诙谐的音乐剧《我们的家》。我听到这个名字,觉得这正是我所渴念的。说老实话,我也三十多岁了,早有了成家的渴望。管苧看上去很年轻,但我偷看过她的履历,比我小几岁而已。到我们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周围越来越少了,因此我也不能免俗,刚刚跟谈恋爱沾点边(还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就想到了婚姻、家庭的归宿。但我同时也不免揣度:管苧作为女人,不可能没有对家的渴望吧?也许,一个家比一段情,更能让她心动。
  在看话剧的前一晚,我梦见我们接吻了。逼真的细节让我战栗。醒来之后,我摸摸空荡荡的身侧,仿佛管苧睡在那儿似的。待我起身喝口水,便彻底清醒了,我坚定地认为这不可能,太快了!我和她别说接吻,手都没牵过!那次吃饭时她说的话现在像梦一样,我都不敢确信她是否真的说过那样的话,难道那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痴心妄想?我没法求证她,只能更努力地去感受她。我的鼻腔隔着老远甚至都能闻见她的气息,她的存在对我来说,不再是一种象征了。她入侵了我,我已经无法继续保持平静。我像紧绷的弹簧,把绵绵情话全部深藏心底,就算那天她的话是我的臆想,也不能阻止我对她的表白了。我闭上眼睛,不敢去回忆梦中的亲吻。但我忍不住,还是要去回忆,一遍又一遍,直至那些原本清晰的细节变得浑浊。我身体燥热,辗转难眠,深感无助。我可怜起了自己。
  第二天晚上,我们一起在能看得见江景的地方吃了泰国菜。我记得她提过冬阴功汤的,果然,她很开心。我的心稍稍有些轻松,生怕一开始就没踩到点。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忽然想到昨天的梦境,忍不住把目光移开了,不敢看她。她极为敏感,马上问我在想什么,我笑了笑,大了胆子,直率地问:“我在想,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愿意出来和我吃饭。”   “你怎么了?你不是也挺好的吗?”她淡淡一笑,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有多好,我知道,但是我不傻,我更知道你有多好,那种程度甚至超出我的想象。”我往后一靠,脑袋前倾着,像迎头等待她的批评。豁出去了,这个时候坦率要比躲闪强,我不希望自己因为怯懦而变得顺从。
  “是的,我也不瞒你,一直有很多男人围着我,我有时不胜其烦,”她顿了顿,这个瞬间对我来说意味无穷,我的心脏跳得欢快极了,像只快要暴露于阳光下的鼹鼠,“但是,我有我的尺度,我喜欢有思想、有理想、有自由的人,这样的品种在今天可是不多了。”
  “现在都是要‘高富帅’,你却要这另类的,甚至过时的‘三有’,这种‘三有’男人没几个女孩喜欢了,像大熊猫一样稀少。”我摇摇头,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我看你就是头大熊猫。”她说完,脸色微微有些红润,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羞赧的神情。
  “你说的‘三有’,我最多只占了一个,那就是自由,谁叫我是懒散闲人呢?你要是指的是这个,那我就当个‘准’大熊猫吧。”我自嘲道。我分明极度渴望她的肯定,却在她的肯定之下,做出言不由衷的抵抗。我是生怕让她失望吧,因此一开始就不想给她希望。
  “你都有,别掩饰了。你要自信的。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时间差不多了,话剧快开始了。”她直起上身,抓好包,双腿并拢,准备随时发力站立。她真是风姿绰约,可我不敢多看,我只敢看她的眼睛,她的小小银河系。我感到自己掉进了她眼神的星云里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们沿着江边走了会儿,然后乘地铁到了剧院。
  不出所料,管苧坐在剧场里看得津津有味,该鼓掌时鼓掌,该笑时必笑,还偶尔会转脸寻找我的存在,试图和我分享她的感受。我被她感染了,竟然也投入了进去,第一次觉得话剧也是相当抓人的,那些夸张的舞台造型逐渐融化成了心底的布景,变得极其自然。我以往看话剧,都是看到一半就昏睡了过去,醒来后拿着资料册蒙头蒙脑回去写稿,完全没有享受的愉悦。今天管苧在侧,我丝毫困意也没有。我靠近管苧的那只手虽然一直蠢蠢欲动,想干点什么,但欲求并不强烈,时常被舞台吸引而忘记自己猥琐的企图。等到话剧结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次多么称职的好观众。
  话剧的情节也很简单。一个社区管理员为了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想组织大家一起参加合唱比赛,过过集体生活,但每个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逃避参与。后来,大家跟管理员谈条件:能不能给修个锁?能不能给换个马桶盖?能不能维修的时候先从自己家先开始?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轮番出场,斗智斗勇,又满怀同情,和我们隔壁的老王老张没什么区别,但演员演出了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和这个世界的纠缠关系。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追求,我不免就想到了自己:我的痛苦、我的追求究竟是什么?当记者的这些年,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无力了,没有人再提“无冕之王”这个称呼了,媒体还有什么影响力?我们《文化周报》是不是还不如娱乐明星的一个微信公众号呢?这种情绪折磨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看到同事们对艰难处境的轻松调侃,我总觉得自己过于脆弱了。我老是对自己说,人家能面对的,你为什么不行?因此,我不愿意再多想,该干什么干好就得了。我觉得我只要做得比那些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要好,我就可以问心无愧。
  现在事情变复杂了,因为管苧出现了,她有意无意都让我重新去面对那些问题,那些隐藏在我心底帷幔后边却时刻躁动如同野兽的问题。我被她吸引,又想挣扎逃离,但终究,不但是她的力量,还有我心底的声音,让我意识到这种吸引的本质是多么难得,我应该无条件地向管苧投降,跟她一起去揭开那层帷幔,去和野兽战斗。
  散场后,我们走到剧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门口,我邀请她进去喝点东西,她在犹豫这么晚了还要不要喝咖啡。
  “不一定喝咖啡,可以要点别的什么。”我提议,颔首微笑,一脸真诚。这个夜晚很美好,我想延长它。
  “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剧。”她还在回味,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剧场,那儿只剩下几对情侣在和海报合影。
  “我还担心你会不喜欢。我不懂看剧,但这部比我想象的要好许多,甚至可以说,是我看过的话剧中最打动我的。”我把手伸进口袋,还能摸到票,我把票攥紧在我手心里,似乎可以获得神秘的力量。
  “你不懂?少来了!”她迅速扫了我一眼,似乎用眼神便戳破了我的谎言,她迅疾又回到戏上,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那几位演员都太优秀了,表演得很有感染力,尤其是这部剧的主旨也非常契合我们这个年代,让我们反思个人生活和公共生活。唉,我不由得记起上大学那会儿,我还是学校话剧社团的哪,我们自编自导自演,玩得不亦乐乎。”
  “你肯定每次都演女一号吧?”
  “那可不一定!我什么都演过,还演过一头大海龟,是智慧的化身。最好笑的是那个剧本还是我自己写的,我居然给自己分配了这么个角色。”她笑起来,夏天的夜晚总是轻快的,这笑声也轻盈如风。
  “你总是喜欢挑战自我吗?”我抬头看看墨蓝色的天空,想起海洋的深处,“什么时候能看看你演海龟的样子,好期待。”
  “再也不可能了……真怀念那样的时光。”她似乎有些伤感了。
  “我们还是走走吧,散散步。”我赶紧转移话题。
  走出剧场的大院,这是一条老街,全是复杂的鹅肠小道,两边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货铺,也有不少住户,间或能听见孩子的哭声和老人的咳嗽声,加上窗帘背后透出的温馨灯光,不仅没有一丝半点的恐怖,反而让这寻常的人间多了朦胧与暧昧,特别适合情人散步与倾诉。
  我们边走边聊,有一种无拘无束的舒适。
  我趁着夜色掩护,竟然像喝了酒似的,干脆大胆地告诉她,自己从小是有一个记者梦的,这个梦又如何面临着幻灭的危险。我从没跟其他人说过这些话,这些令人羞愧和害臊的话。她不动声色地走在我身边,并没有急着抚慰我,只是应和着我脚步的频率,和我保持着一样的步伐。她的短暂沉默有一种坚定的意志,与小巷中笼罩着芸芸众生的神秘力量,仿佛如出一辙。   “其实我是个小人物,没什么故事,不像你,一看就是名门闺秀的。”我尚未充分描述完自己的幻灭,自卑感就沉渣泛起,让我用这样的陈词滥调结束了自己的倾诉。这样的话,每次都让我后悔,可每次我还是会说出来。也许,这正是我的弱点所在吧。我闭上嘴巴,特别想听听管苧会怎么说。
  “你不是小人物,或者说,对于历史来说,我们都是小人物。我们不说那些大词,你和我一样,首先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们都把命寄放在文化里,因此,你的能量还没有完全爆发出来呢,我能感受到你的那股力量的。”管苧说着,用肩膀轻轻碰了碰我。
  “谢谢……”我内心多么感激她,她不会知道的。
  “至于我,我倒是想谦虚一下,不过我一想,你说的‘名门闺秀’这词虽然烂俗,可还是有点儿符合我的情况的。我的意思是,我想夸夸我的父亲。我母亲走得早,我是父亲带大的,因此,我受父亲的影响太深了。他真是个学富五车的学者,谈起问题来总是能入木三分,至今我有什么困惑,都会去找他聊天,寻求解答,他就像大海一样渊博,总能让我信服,让我获得力量,重新投入到生活和工作当中。”管苧提起她的父亲,语气都变得深情起来。我倒是有些惊讶管苧的身世,母亲早逝,对一个孩子意味着太多的缺失,命运看来并没有对管苧尽善尽美。
  “你有这样一位父亲,我一点也不意外,你说得我都很想读读他写的书了。”我说着,忽然也很想对她聊聊我的父亲,我的起点,我的源头,“我的父亲是一名小城的政府官员,小城的文化氛围很贫瘠,因此,他最大的爱好便是晚饭后读晚报。我中学时代写了篇关于春节该不该放鞭炮的作文,被老师推荐到晚报上发表了,我父亲看到后,他那激动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他居然拥抱了我。他是个老派人,那天是我有记忆以来,他第一次拥抱我。我高兴极了,感觉自己获得了无上的成功。所以,可以说,我选择当记者,就是在那一刻决定了的。”我说到这里,忽然感到了一阵沮丧,停了下来。
  “看来,父辈对我们的影响,超出我们的想象呀!”管苧感叹道,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潜藏的沮丧。
  “但我的父亲后来觉得我是个失败者。”我苦笑了一下。我本来不想扫兴的,但我觉得管苧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还是想表达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如果在她面前此时此刻还继续掩饰,那么我做人也太没有意思了。
  “为什么呀?你不是成了记者,完成了他的心愿吗?”她不解,仰起脑袋,眼睛闪着光泽,单纯得如同一只猫。
  “因为,他的心愿并不是希望我当记者,而是希望我成为一个成功的人。这二十年来,成功的标准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我父亲和其他人一样,不再认为记者代表成功。这种想法当然有问题,但可怕的是,我自己也无数次那样想过:记者不再是无冕之王,有太多的记者败坏了这个职业的高贵,纸媒的衰败更是让记者失去了自信和力量,因此,我不再和父亲聊工作上的事情。他的生活习惯一时半会儿还是没变,还是喜欢看晚报,但你知道,现在的晚报还有什么好看的,基本上都是文摘,他只是觉得读晚报能让自己和世界还保持着联系,但实际上他和世界之间的道路已经塞满了淤泥。这绝不是我讽刺他,他自己有时都忍不住向我抱怨:‘现在的报纸怎么越来越没营养了?’我只能说:‘你还是上网看新闻吧。’他说:‘算了,眼睛受不了电脑屏幕。’我还能说些什么呢?难道我对他说:‘爸,你还是看看我们《文化周报》吧?’我可说不出口。”
  我一口气说了许多,当我模仿父亲的语气时,我和管苧都笑了。话语就像是泡沫,溢出了我的边界,像是抱怨,又像是在指责。我觉得这么说也许有些刻薄,尤其对我父亲,我从未用调侃的语气跟人谈论过他。
  管苧停了下来,盯着我,笑容已经不见了,脸上充满了惊讶,她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让她大吃一惊,还是大失所望?我无法判断,无所顾虑,我扭头看了会儿远处的街灯,然后发现她还在盯着我,像是要用目光凿穿我的外壳。我要抵御这样的目光,就不能再逃避,我和她对视了起来,这个过程让我获得了一种勇气,也许是来自绝望的、虚无的乃至无赖的勇气。这时我早已忘记了昨晚亲吻的梦境,但那梦境依然驱使着我的身体去实现它。我不再犹豫,伸出双臂紧紧抱住管苧,深情地吻她。她浑身颤抖,仿佛受到了惊吓。但她没有拒绝我,等到她的嘴唇开始回应,她的颤抖便立刻停止了,我感到她纤细的手指钻进了我的头发。
  我微睁的双眼看到了她耳边的红痣,昨晚的梦境这会儿清晰重现,我被那种神秘的宿命力量击中了,我闭上眼睛,她的吻像是深海的旋涡,把我吸引到了全然陌生的境地。我几乎钻进了云朵里,飘向了任意方向。
  这个吻,让我们忘记了我们对父辈的不同看法、我们的不同来路,它像是一道突然崛起的山峰,把我们的生活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甚至胜过婚姻对于生活的分割。也许,有了这个吻,婚姻便成了可以眺望到的事物吧。
  那天晚上,我们接吻,散步,聊天(接吻之后的聊天,便成了没有具体话题的呢喃,情人之间的柔风细雨),再次接吻,竟然缠绵到了天光微亮时分。我对自己都多出了好感:在这具日益消沉的身体深处,竟然还藏有这么巨大的能量可以去爱,这远远超出了我对自身的判断。我以为自己再过几年随便找个女人便结婚过日子了。现在,我为自己感到庆幸,爱是一切的希望,我感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复苏。
  我们一夜走了十几公里,却浑然不觉,直到她告诉我前边就是她家了,我才惊觉我们从城西走到了城东。我是说要送她回家的,只是没想到是走路送她回家的。天天生活在这个城市,双脚真实丈量过的地方其实非常有限,因此站定之后环视四周,街灯昏黄的光晕让我心中涌起一种陌生感,不论对自己,还是对管苧,还有这座城市,都感到些许陌生,而陌生又焕发出新鲜的生机,这种诱惑令我恍惚起来。
  “明天见。”我说。
  “等会儿见。”她笑道。的确,还有几个小时就上班了。她把我拉回到了现实层面,那种陌生感正在散去,只剩下了新鲜的诱惑。
  “估计回去就累瘫了。”我打了个哈欠。
  “不会的,我现在还不困呢。”她的眼睛的确闪着光泽,毫无倦意。   “那再走走?送我回家?”我打趣道。
  她大笑起来,冲我挥挥手,转身进了小区,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就在等待着这个瞬间,用尽全力去铭记她的侧脸。我无法想象她没有这一回眸,这个回眸像是今夜完美的句号。一夜的缠绵,已经让我狂热地留意她的每个细节。我希望她真正爱我,如我爱她一般。
  几个小时后,我们真的在办公室见面了。如她所说,真的不困,我回到家,冲个澡,躺下闭上眼睛,全是她的笑容和声音,想起一会儿还可以见到她,更是睡意全无。我干脆躺着看起了书。当我回到办公室,我看到她已经坐在她的位置上了。我们对视了一眼,昨晚的记忆瞬间又被点燃。我坐在毫无美感的办公桌前,却觉得这一切焕然一新,简直是世上最好的工作环境。从我的位置上看不见她,但我时刻意识到她就离我三米远,我心中充满了踏实(就像是被爱情吹鼓的气球)。她激励着我,我感到自己工作起来有如神助,我甚至在文章中恢复了一种久违的激情和诚实的道德感,我确信,她会喜欢我这样。因为,连我自己都喜欢自己这样。
  三个月后的一天中午,管苧跟我正吃着饭(我们早已不在办公室吃外卖了,而是一起去饭店吃饭,享受二人世界),她忽然若无其事地说:“这个周末没事吧?带你去我家,见我爸。”
  我迟疑了,短暂地沉默着。
  这回她愣了,有些不安,说:“我们的关系不是很稳固了吗?你还在犹豫什么?”
  “当然,这还用说,”我略显尴尬地笑笑,“我……我只是还有点没准备好,说句老实话,我有点儿怕你爸。”
  “为什么呀?”她用纸巾捂着嘴巴,大笑了起来。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是很好笑的。
  “他是那么著名的一个大学者,我去见他,哪里来的底气嘛!”
  “你又不是去考研究生,你怕什么!再说,他非常和蔼的,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压力。”
  “可是,如果这个人居然想做他的女婿,恐怕他就和蔼不起来了吧?”
  “别贫嘴了,到时放轻松一些,跟他聊聊你的工作,你的想法,就像你平时跟我聊天一样。”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抚摸着。
  “只好如此了。”我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拉到我的面前,轻轻吻了吻。
  其实,我刚刚和管苧接吻的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我有了女朋友,并详细介绍了管苧的情况。母亲听到管苧这么优秀,一直笑,让我抽时间尽快把管苧带回家,给她好好看看。我知道,母亲现在最关心我的,就是娶媳妇、生孩子这两件事,典型的中国家长。父亲得知管苧是“名门闺秀”,居然抢过话筒,让我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这些细节,我从没跟管苧透露过,父母的迫切,让我有种羞愧感。而且,我似乎还做不到理直气壮地邀请她去见我的父母,难道我的自卑还在折磨着我吗?还是我对她疑虑未消?抑或是担心两个家庭之间的差异?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未知的情绪?我说不清,也从未试图去厘清。面对管苧,我经常会忘记其他的一切背景。现在,没想到,管苧率先提出要带我去见她的父亲,我不免再次焦虑起来,我不仅仅是怕他的父亲,更是怕这些内心中晦暗不明的区域。
  但我心里还是感激管苧的,有种感情步入新阶段的暗喜。
  周五下午,我提了一大篮水果,还有一箱牛奶,叫了辆出租车,跟管苧回她家。路上,我心里百感交集,记得好久以前,我曾和大学时代的女友去她家,我什么都不懂,竟然空着手就去了,当时的女友也不以为意,可她家里对我没什么好印象,不知道和我空着手上门有没有关系。(我跟自己开个黑色玩笑)其实,主要原因是她父母都是官员,希望我毕业后也能够考公务员从政,可我竟然进了报社,让他们大失所望。因此,每当女友和我闹矛盾的时候,她的父母直接劝她离开我。三番五次之后,我们果真分开了。
  想起往事,我不免有些伤感,我伸手摸了摸管苧的膝盖,那儿的坚硬让我平静。管苧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情,故意斜眼瞅瞅我拿的东西,调侃道:“你这是去看病人呀。”我羞得脸红了,说:“那你也不给我一些提示,去看长辈不都拿些实惠的东西吗?”管苧说:“逗你玩呢,你这样显得蛮朴实的,我爸会喜欢朴实的人。”午后的夕阳照进车内,升腾起一股燥热,她伸出双手,将肩头的头发捋到了耳后。那粒顽皮的红痣露了出来。我每次看见这粒红痣,都会想起那个清晰的梦,从而反复确证我和管苧的感情是命中注定的。
  这种宿命的想法,让我的焦虑缓解了好多。
  管苧的家在市区一个紧邻江边的高档小区里,楼与楼的间隔很宽阔,到处都是嫩绿的草坪,自动洒水器喷出的水雾在阳光下形成了小小的彩虹,并把那种植物腥甜的气息送进我的鼻腔。路边长满了不同种类的参天大树,红色木棉花正开得灿烂,树枝上还栖息着不知名的褐色小鸟,叫声婉转动人。我作为记者对这座城市也堪称了解,但居然从未来过这么好的小区。我的心情愈加复杂:我在这座城市奋斗了快二十年,前年才勉强在城郊买了一间八十平方米的房子,每月还在供着不菲的房贷,顺利的话,预计在我五十五岁那年能够还清房贷,成为一个无债一身轻的自由人。但是,管苧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她不是衣食无忧,而是锦衣玉食,我们之间可以克服这些因素,美好地生活在一起吗?
  这三个月来,我倒是没有觉出和管苧有多大的差异,赶时间的时候就吃碗街边的拉面、汤粉,甚至啃几口包子,她从没有抱怨过什么,还很开心的样子。她的衣服和提包都很漂亮,但我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她巧妙地隐藏着这些普通女孩子喜欢显摆的细节。她很谦和,很低调,我觉得这种谦和、低调和她的优雅一样,也是她修养的一部分。我对此是暗暗欣赏的。不过,婚姻毕竟不同,不是偶尔的表演做戏,而是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琐碎生活,大家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都会在婚姻这个战场上进行各种形态的交锋。如果双方差异过大,战役一定会不断升级,成为鱼死网破的惨烈决战。
  “我家搬来这个小区,也就十来年的光景,”管苧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说,“那时候房价很便宜,各个单位只要有能力,都会给员工分房的。我爸任职的虽然只是一家杂志社,但级别挺高,按他的工龄和级别,再补上一笔钱,就有了这里的房子。”   “对房奴来说,那真是个好时代,”我开玩笑道,“咱们《文化周报》啥时能给员工分房子啊?咱俩要求也不高,两个人给分一套就行。”
  “哈,你想得美!”管苧在我背上捶了一拳,“不过说真的,你知道吗,十五年前,咱们《文化周报》的效益相当不错,那会儿的员工都分到了房子。”
  “那我还真不知道,看来纸媒也有过非常辉煌的时候。”我在不工作的时候,其实和单位的关系是比较疏离的。
  “当然,网络出现以前,纸媒那是绝对的王者。”
  “的确是的,”我问管苧道,“那你怀念那样的时代吗?”
  “不,”管苧说,“我觉得虽然网络对我的饭碗构成了威胁,但对我的生活方便了太多。”
  “你真是历史的公正判断者。”我半开玩笑道。
  “你才知道吗?”她笑道。
  “你总是让我惊喜。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不要介意……你爸也是个官员?”我迂回了一大圈,还是抑制不住地问道。那份敏感,似乎必须要得到回应。
  “在某些场合下是吧,比如在和官员交往的一些场合,对方也把他当官员。”她说,“不过你放心吧,他身上没什么官气,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一介学人’。”
  “哦,就跟咱们总编一样,跟我们在一起是媒体人,跟外边单位交流的时候,他就是官员了。”
  “是的,一样的情形。”
  七号楼801房到了,管苧按响了门铃,我听见里面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来了,来了。”随着一阵拖鞋的踢踏声,门开了,一颗花白的脑袋露了出来,还有一双隐藏在老花镜后的眼睛,管苧还没来得及说话,我便赶紧叫了声:“伯父好!”老者慈祥地笑着,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然后,侧过身子,说:“都快进来吧!我都做好饭了,尝尝我的手艺。”
  “爸,你辛苦啦。”管苧说着带我进门,放下礼品,换鞋,我直起身子,才第一次完整地看清了管伯父。
  他和照片上的不大一样,照片上的他指点江山,神采奕奕,看上去正值壮年,和这个时代的成功者有着类似的形象。而生活中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头发凌乱,皱纹丛生,瘦弱的身子让睡衣显得宽大。他一定是思想过度了。我对他少了一份畏怯,多了一份敬重。其实,自从我知道管苧有个学者父亲,我便找到他的书,开始偷偷研究他。原来,他是一份很有影响力的理论刊物的主编,这份刊物在我读研究生写论文的时候,还多次引用。我又找来他的文章细读,惊觉很有深度,又没有学报论文的八股气,的确做到了深入浅出,怪不得影响力很大。我之前是读过他文章的,只是没有记住作者。
  “小曹,快坐,别客气,到这里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管伯父说着,端了杯茶给我,还拿出烟来,问我抽不抽。我说我已经戒了很久了,他笑着说:“戒了好,我也想戒,可写文章的时候不抽根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特别理解,我以前也喜欢写稿子的时候吸烟,可我有一天,忽然对焦油过敏,一吸烟口腔溃疡就犯了。”我抿了口茶。
  “那没办法了。”他遗憾地说。
  “是的,不过您少抽点,毕竟对身体不好。”我感到他对我的好感多了点儿,脸色也愈加温和了。
  “我写一篇三千字的文章,一般就吸三根,开始、中间和收尾,第一根是寻找和进入,第二根是助兴和推进,第三根是庆祝和享受。”他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浑厚,富有磁性,谈论这种生活琐事也趣味盎然,有很强的概括力和感染力。
  “我爸克制力很强,不写文章绝不抽烟。”去厨房巡视了一圈的管苧,满面微笑地走了出来,“咱们吃饭吧,没想到我爸做了六个菜呢!”
  “我都是瞎做,我说今天咱们去外边吃,苧苧非要在家吃,难为我这个老家伙。”管伯父摘下眼镜,从沙发上起身,招呼我吃饭。看他的样子,我一点也想象不出他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
  我洗完手,来到厨房,看到桌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个菜,红绿搭配,食欲顿生,还有一瓶刚刚打开的干红,确实有宾至如归之感。我坐定后,发现桌上放了四个酒杯,难道还有别的客人?疑惑之际,管苧轻声对我说:“我妈走后,我爸为了我才学会做饭的,只要是他做饭,一定要小酌两杯,他经常会多放一个酒杯,在心里和我妈聊聊天。”我有些感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望着管伯父微笑了下,管伯父消瘦的脸上满是皱纹,有一些皱纹微弱地颤抖着,那应该算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微笑吧。他似乎没有听见管苧对我说的话,或者,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你不用担心我爸,”管苧说,“他很懂得克制自己的感情,这样的时刻一年也没几次,因为他平时在外应酬,几乎是不喝酒的。”说完,她看着自己敬爱的父亲笑了起来。
  “小曹,来,我们喝一杯。”
  我还没来得及吃口菜,管伯父已经举起了酒杯。我赶紧站起来,跟他碰杯,而后一饮而尽。管苧举起杯子,佯装生气地说:“爸,你偏心得也太快了吧,居然第一杯也不带上我?”管伯父笑眯眯的,也不说话,端起酒杯,我们三个人一起又喝了杯。我看到管伯父的脸上有了粉红的血色,整个人的身体也似乎松弛了一些,我意识到他淤积在体内的疲惫比我之前第一眼感受到的,还要沉重得多。
  “伯父,我再敬您一杯。”我端起酒杯,尚未放到唇边,他已经毫不犹豫地仰头喝干了。
  “你们控制下节奏,还没吃菜很容易喝醉的。”管苧说着拿起筷子,先给我夹菜,再给他父亲夹,恍然间,我觉得我们已经结婚多年,拥有一个特别温馨和谐的家庭。
  “酒过三巡嘛,现在好好吃菜!”管伯父也招呼我,他的声音似乎大了些。
  我吃了一口他做的菜,味道极为可口浓郁,所用的酱料远非一般家庭厨房所能具备,像是饭店做的,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去饭店打包回来的。
  “好吃吧?”管苧问我,不等我回答,她就说:“我爸做什么都有一股追求完美的精神,他当初为了给我做饭,竟然会去饭店里拜师,跟大厨学手艺,这种事情,一般的学究恐怕是做不出来的。”   “确实好吃的,我没想到伯父会有这样的手艺,还以为是从饭店打包的。”我实话实说了。
  他们都笑了起来。管伯父笑得尤其厉害,差点呛到了。
  “谢谢,你这句话,是真实的赞美。”管伯父用纸巾擦了擦嘴唇,笑说,“别人夸我厨艺好,比夸我文章好,更能让我开心。”
  “为什么呢?文章不是您安身立命的所在吗?”我不解。
  “是的,既然关乎自己的安身立命,那么别人夸或不夸,哪怕辱骂,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能因为别人说你写得不好,你就放弃了思考和言说。其实,你仔细想,别人夸你写得好,反而很可能让你忽略你身上存在的问题,盲目地狂奔下去,等到了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就无药可救啦!”
  他最后一句话像是自嘲的玩笑,但他没有笑,只是端过酒杯来,自己默默喝了下去。也许是为了消除沉重的氛围,他把话题又拉回到做饭上面:
  “做饭让我开心,我想不到比做饭更能代表生活本身的了。思想久了,往往会让我们远离生活,而做饭相当于活着本身。做饭首先是为了生存,但进食本质上是很野蛮的,所以我们把它艺术化,由此,欲望与艺术有了完美结合。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说,我做饭故我在。”
  笑声重新回到餐桌,管伯父的学者幽默处处闪耀智慧,又没有丝毫卖弄的成分,他似乎将思想融进了日常生活的毛细血管,每个不经意的瞬间都与他强大的内心世界相关联。内部的一个微小颤抖,都会是外部的一声和弦。
  “小曹,你会做饭吗?”管伯父不经意地问我。
  我暗暗紧张,他刚才将做饭提升到了那样的高度,而我似乎对做饭没有什么热情,我只好坦白道:“只会做几个家常菜,实际上也很少做,因为一个人生活的缘故吧。”
  “我猜你们谈恋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他抬眼快速扫了我一下,“还说是一个人生活?”
  “我……我是说以前,自从和管苧交往以来,我们工作忙,一起做饭的机会其实也是不多的。”我的脸肯定涨红了,这会儿才感到了拜见未来岳父的压力。
  “管苧在家是很少做饭的,只要我说累了,她马上就说我们去饭店吃,”管伯父望着管苧,笑了笑,是那种父亲对女儿的自然又深沉的表达,“现在有了各种各样的手机软件之后,她更懒了,在家的时候连门都懒得出,在小屏幕上就点餐了。”
  “爸,现在年轻人都这样,生活方式改变了,你要接受这点呀,这种方便是好事。”管苧夹起一块鱼,小心翼翼地剔除鱼刺后,放到了父亲的碗里。
  “当然是好事,但是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只有你们亲自下厨,才会懂得生活意味着什么。其实还不止如此,我不是危言耸听,我想对你们认真地说,除了健康问题,天天吃外卖,实际上你们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开了,你们更加陷入到了自己的小圈子里,似乎万事万物都可以安排和归结到你们的小逻辑里边,这是非常虚妄的事情。因此,这种表面的方便,仔细想想,反而是束缚,像是一座名叫‘自由’的监牢。你们是在坐自己设置的牢,知道吗?”
  “爸,你怎么说得这么严重?”管苧低下头,轻声说。
  我也低头吃饭,不敢说话,我发现面前这个老头令我琢磨不透,他的慈祥背后有一种坚定的东西,像是崭新的砂纸一样,只要亮出来,就会打磨得你浑身疼痛。但这种痛,是来自对世界黑暗的顿悟,就像他的话,费解却锋利,将刀刃准确指向目标,你顺着刀尖看到了幕布被划开后的缝隙,然后你感到触目惊心,不敢再看,只想赶紧闭上眼睛。
  “好了,我不说这些刺耳的话了,我们好好吃饭,”管伯父举起杯子,向我示意,“不断地质疑、思考,又不断地碰壁、痛苦,这已经成了我的职业病了,小曹你别介意,我看过你的文章,是很有想法的,我知道你会理解这种状态和痛苦的,因此我今天才多嘴了,来来来,我们再喝一杯!”还没等我回应(我很想告诉他,他的话刺痛了我),他的喉结迅速窜动了几下,一杯酒又消失不见了。
  我赶紧陪着喝下,食道里一阵暖流,冲开了我全身的毛孔,我觉得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老人感染了,也许是酒精的感染,无论如何,我敢抬起头,认真望着他眼皮松垂的眼睛,对他说:“伯父,您说得很对,我们是在陷入一种危机当中,一种我们自己从未觉察到的文化危机。”我还想再说点什么,被管苧制止了,她担心地拉了拉我的衣袖说:
  “咱们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吃完饭,然后再去客厅喝着茶聊天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着,将剩余不多的酒匀着倒进三人的酒杯,然后诚恳地说,“伯父,您比我之前想的还值得我尊敬,请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管苧的。”
  “我相信你,你能理解管苧,能理解我们这个家庭,这点很重要,这会让你们的爱情也变得重要起来。”他盯着我和管苧静静地看了十秒钟说:
  “你们定个好日子,把婚结了吧。”
  第一次见面,他竟然就把结婚这个字眼说出了口,有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我不知所措,但同时,那种宿命般的感受,让我又觉得顺理成章。我多喜欢这样的父亲呀,第一次见面就毫不保留地把情感世界向我敞开了,我感到了一种被接纳的幸福。
  “衷心祝福你们!”
  管伯父站了起来,左手端起那杯伯母的酒,右手端起自己的酒。我们也赶紧站了起来,四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如琴键上飞跃的和弦。我看到管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脸上却挂着微笑。
  婚礼很简单,却很隆重。所谓隆重不是指场面的奢华,而是说,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的文化界名人。平时只读他们的文章,现在他们一个个站在你的面前,你会有一种虚实相生的眩晕感。可以说,这是一种文化的奢华吧。当然,这一切的中心是管苧,她是最奢华的,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奢华的。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真的如同女神,我看着她,时而为自己感到羞惭,时而为自己感到骄傲。但我们近距离站在一起,她的眼神又让我变得平静。
  我的父母也来了,他们一脸欣慰,跟管伯父坐在一起。我的父亲前几天悄悄告诉我,其实他一直在读我所在的《文化周报》,爱看我写的文章。“你真以为我不读你写的东西吗?即便我认为记者不再是个好职业,也不妨碍我去探究你在想些什么。”我的父亲并没有说这样的话,但我从他的神情中,分明听见了这样的话。我跟管苧聊起我父亲在偷看《文化周报》,管苧说:   “所以,我们对父辈永远也不能说了解了,他们比我们复杂得多。”
  “我们到那个年龄,也会那么复杂吗?”
  “有可能。”
  “复杂好吗?”
  “无所谓好不好,没办法的事情。”
  我们在准备婚礼的短暂间歇,居然还在讨论这样的话题。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跟别人一样愉悦的。我们一起选礼服,选首饰,尤其是选钻戒。管苧开心极了,我从未见她这么高兴过,我跟她开玩笑:“仙女,你平时的矜持呢?”“讨厌!你赶快去写请柬吧!”最繁重的任务落在了我头上。
  中国的婚礼,是两个家庭的重组。我得改口称管伯父为父亲了,我端着茶,走到他的面前,把茶杯递到他的手里。
  “爸,请喝茶。”一句象征意味浓重的话。
  我的岳父点点头,严肃认真地喝下了那杯茶,像是跟我第一次饮酒似的,迅速干脆,一滴也不剩。干渴的人。我看着他的眼睛,瞳仁里闪着智慧的光泽,再看他肌肤的血色,忽然发现他其实很年轻的。尤其今天,他穿着笔挺的正装,头发染得油黑,梳得一丝不苟,成功的中年人士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觉得以前背地里叫他“老头”,的确是轻慢了他。但他丝毫没有成功人士的扬扬自得感,他沉稳地坐在那里,自有一种值得信赖的父辈魅力。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气场盖过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今天也容光焕发,但他终究只有官员的威严,少了一份儒雅。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爱他们。我想,此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含义。
  在婚礼的前一天,我又做梦了。我梦见了一座亭子,空无一人,只有风不断从四周涌来,让亭子有一种寂寥的气息。我想走进那座亭子,可走到近前的时候,却停住了脚步。我抬眼四望,全是空旷的白色,没有任何别的事物,也没有任何别的色彩,亭子是唯一的事物,亭子内部仿佛是这一切虚无的核心。我不敢走进那核心,仿佛那核心的位置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却不堪重负。尽管,这是一种虚妄的重负。我站在原地,进退不能,感到了慌张。然后,我醒来了,倒没有觉得特别恐怖。但还是有一种阴冷的感觉,继续从刚才梦境中散发出来。我下床,喝了一杯热水,舒服多了。外边起风了,窗帘被吹得像船帆:窗内站着一个无助的水手,窗外是茫茫夜海。我钻进船帆内部,看到了幽暗的天空。天空之下,对面楼还有一间房亮着灯。那灯让我深感温暖。我关好窗户,回到床上,再次沉沉睡去。
  这个梦,跟那个关于我和管苧的梦一样,让我无法理解。我没有和管苧说起这个梦,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我不想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解读这个梦,因为,这个梦的基调很显然是萧索的。
  婚礼是管苧策划的,别出心裁,是在书店里。她的好友经营着全市最时尚的一家书店,那家书店与其说卖书,不如说卖书的气息。巨大的空间被各式各样的书架切割成不同的小空间,小空间里分布着咖啡座、服装店、精品店以及各种专卖店等等,像手表、手机和电脑,这里都能找到。顾客在这儿消费,可以积分,然后根据积分去选取相应价位的书籍。也就是说,书籍成了附送品。其中一个最大的空间,平时是用来做讲座、交流活动的,现在,成了我们的婚礼现场。
  岳父在婚礼致辞中说,祝愿我们的爱情像书籍和文化一样,跨越时间和空间,永远流传下去。我喜欢这个祝愿,它在我心底卷起了一阵战栗,我赶紧看了眼管苧,她的眼睛里蓄着泪水,像是雾中的银河,也回望着我。无端端地,我想起了一句诗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情景很像,可我忽然想到那是别离的。我摇摇脑袋,要摆脱它。
  这个婚礼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我后来才知道,这场婚礼不仅免费使用了书店的空间,而且还得到了书店的赞助,也就是说,我们的婚礼我们一分钱都没花。书店深谙经营之道,对这次婚礼的大肆报道,让其获得了难以估量的广告效益。我对此深感羞愧,管苧却比较淡然,她说:“为书店做广告有什么羞耻的?又不是给什么肾宝做广告。”她说完,大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算是被她说服了。管苧说:“但你不要告诉我爸,他是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赞助的。”我说:“还是老人家风骨更硬。”管苧说:“这不是风骨问题,是心态问题,我们得让知识有生存下去的途径啊。”我第一次意识到,虽然管苧无限崇拜她的父亲,但她不是盲从他的父亲,而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她的想法,无论我是否认同,我都替她的独立思想感到骄傲。
  近乎完美的婚礼,却有一个细节让我暗自揪心。
  管伯父在最后的感谢发言中,提到了他一位老友的名字:李文辉。他说这位挚友如果还活着,看到管苧结婚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我知道李文辉,他曾是省社科院的著名学者,也是副院长,省里好几个影响力非常大的人文项目都是他主持的。五年前,传来他扑朔迷离的死讯,我还负责报道过。他的尸体居然是在市郊的云山河谷里发现的,当时不知道是被谋杀的,还是不小心失足跌落的意外事故,一时众说纷纭。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有人说他是自杀身亡的。这超乎了所有人的判断,都说李文辉是一个特别温和的人,事业那么顺遂,那么成功,再加上为人清廉,政治清白,有什么必要自杀呢?但据“知情人”在网络上发布内部消息,说是从李文辉的身上找出了一封遗书,可知自杀无可争议。
  我得知这个消息后,赶赴李文辉的家,希望得到点线索。但大门紧闭,敲门不应。我看到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间或有人影晃动。我喜欢李文辉的文章,包括他的一些杂文,都很有味道,因此,为了某种纪念,我决定坚持守候。半夜时分,我的坚持终于得到了一点回应,一位五十岁的女士(猜测应该是李的夫人,我看不清她的脸)打开门缝,对我抛出一句话:“你就报道说,是因为忧郁症自杀的吧,唉,快回家去,太晚了!”话音刚落,门就关上了。我赶回家,连夜写了相关报道,说明了自杀原因,引发了一轮网络热议,城市病、亚健康与当代人的早衰等等话题,都在讨论之列。我无暇顾及这些后续情况。(我只是以私人身份,参加了李文辉的追悼会,我看到他的同事和朋友们对他的溢美之词,感到有些不适,尤其是他们将李文辉的自杀归结为纯粹的生理原因,更是让我感到无奈。而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只是个记者罢了。我本想继续追踪此次事件的始末,但我们总编安排我去跟进另外一宗大学教授的剽窃案,而那所学校,正是我的母校。我深感揪心)但我心底一直惦记着那位女士的语气,柔到了痛彻,痛到了沙哑,似乎给出的是一个无奈的答案,但是,真相可能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了,成为这个世界的又一个秘密。那巨大的不可索解的黑暗又多了一丝阴影。我买了一束花,悄悄放在李文辉家门口,希望那位女士能够捧在手里,有一小会儿的好心情便足够了。   我不知道李文辉是岳父的挚友,因此,在婚礼上忽然听到岳父提到他的名字,我的心脏像被电焊的弧光划过,倏然疼痛。好在,那样热烈的氛围,没有其他人会在意这个细节。这个世界上尚记得李文辉的人应该已经不多了,即便他生前是那么知名。李文辉的名字就像短暂的眨眼,我们的眼前只黑了一瞬,这种遗忘的本能甚至可以让我们无从察觉。大家为岳父的精彩讲话鼓掌,为我和管苧的爱情鼓掌,为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鼓掌。我多么愿意欢庆的此刻能够被放大到无限久远,让时间也难以走出;或者,哪怕退一步,让这一刻能够被完好保存,可以不断进入。——我说的自然不是录像,婚礼的现场一直有录像,但多年以后再看这场录像,一定已经模糊了当时的心情,却会加上之后的心情,那么,眼下的这一刻便变质了,失去了它存在的特质。
  婚后的生活,确实与婚前不同。我们一开始住在我城郊的房子里,但是光坐地铁到单位,就要转四次地铁。我早已经习惯了,但是管苧烦躁得要命,她觉得生命被莫名其妙地浪费了。
  我安慰她:“其实路程并不是很远,也就十五站。”
  “老曹!”管苧表示抗议。
  婚后,她还是喜欢叫我老曹,尽管我比她也就大几岁。我喜欢她这么叫。我希望自己在她面前能更成熟一些。成熟,意味着一种更好的爱的魅力。
  “怎么了,仙女?”我想疏导她的火气。
  “十五站倒是不怕,但是要换乘四次,实在是太可怕了。”她举起手,伸着四根指头,在空中摇晃着。
  我当然理解,每一次换乘,都意味着在拥挤人群中的挣扎一次。我打算买车给她,但她是个环保主义者,决定不再给已经拥堵成灾的地面交通增加负担了。这样一来,她有时嫌麻烦,就住回她自己家了,并让我也住过去。我还是很想过过二人世界的,但也确实不忍她受罪,便只得跟她住回去了。
  岳父对此表示十分欢迎,他说:“尽管我这个老头子早已经习惯孤独了,但你们在这儿,我心里还是舒服得多。”
  管苧是独生女,管苧和我是他仅有的亲人了。他这么说,管苧更不忍抛下他了,连我也被触动了。一个再强大的人,晚年也是脆弱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父母。他们至今仍然生活在我出生的那座小城市,他们习惯了小城的舒适,不愿意在大城市的嘈杂中生活,但他们特别有福的是,他们和我的哥哥住在一起。是的,我还有个哥哥。有哥哥和嫂子照顾他们,我十分放心。想当年,我这个“二胎”是属于“超生”的。为了生下我,我的母亲丢掉了肉联厂的会计工作,成了照顾我们的家庭妇女。我特别感激她,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也深感幸运,有个哥哥帮我履行着孝顺的责任。
  “爸,以后我们会照顾您的。”我发自内心地对岳父说。这其中,也有着我不在父母身边的一些歉疚。
  “你照顾好管苧,我就放心了。我一个糟老头子,不用你太操心。”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好像在把看不见的担子放过来,“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光想着自己,可以考虑要个孩子啦,那会让你们更加成熟起来,更加懂得人类生命的奥妙。”
  “那您放心吧!”我的表态像士兵面对长官的训话,面部表情有点用力过猛,在一边的管苧笑了起来,打趣道:“爸,你应该回复他:小曹同志辛苦了!”
  “别贫嘴!我们都是认真的。”没想到岳父呵斥了她,“你们知道,我不是个保守的旧式家长,我让你们要孩子,并不是出自传宗接代的意思,而是要你们的生命更加完整。”
  我当然理解他的意思,但我和管苧对此持有一种顺其自然的心态,我们讨论过多次,假如我们拥有了一个新生命,那我们必须为他真正负责。
  岳父抬起手,也在管苧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凝聚了无限的深情。管苧穿着白色的睡衣,因此我很清楚地看见岳父的手上有一片明显的老年斑,淡褐色,像是一滴墨迹。除却这个,他的手看上去很强健,不像是拿笔之人的手,更像是工人的手。那不是一种锻炼出来的,而是一种经历了许多沧桑的健壮。手的沧桑,似乎比脸的沧桑更能保存久远。岳父的手,让我想了好多。
  和岳父住在一起,的确不如二人世界那么自在,但是,随着我和岳父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和他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一开始,如果管苧不在家,我和他只是简单说几句话,然后就各读各的书,各干各的事。慢慢地,即便管苧不在,我们也可以聊很长时间。话题也变得愈加广泛,从学术、历史、政治到人生、家庭、趣事,沉重与轻松此起彼伏,让我学到了太多的东西。我也愈加能理解管苧对他父亲的崇敬之情。我经常反思自己究竟具备了什么样的德行,竟然遇见了这样的一对父女,让我的生命如生铁受到了锻打,本质中更纯粹的东西在被造就出来。
  有一天晚上,只有我和岳父在家。我们吃着酱鸭脖,喝着啤酒,岳父告诉我,他曾经在炼钢厂当过工人。
  我差点喊出声来,“我老觉得你的手像工人的,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可是,我从没在你的简介中看到过这条。”
  实际上,我们聊到这会儿的时候,已经喝了五六瓶啤酒。酒精让我放松,可以暂时像朋友那样对待他,否则,我在他面前,还是会不自觉地感到拘束。毕竟,他是著名学者,还是我的岳父,这两个身份都给我压力。
  岳父啃完一个鸭脖,用纸巾擦着手,两眼放光,看样子要跟我好好痛说一番革命家史了。
  “那会儿我还小,‘文革’末期,我当知青从乡下回城后,被安排到了市里的炼钢厂。我一边当工人,一边自学,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儿。虽然只有几年时光,我却一直不能忘记。可以说,当工人的经历,影响了我一生的思想和立场。”
  “是因为太艰苦了吗?让你刻骨铭心的艰苦?”
  “你们这代年轻人,才会觉得在工厂上班很艰苦,那个时候,在工厂上班是令人羡慕的工作,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福利。最苦的,还是‘文革’中刚刚上山下乡那阵子,天不亮就被喊起来种水稻,昏头昏脑的时候,蚂蟥钻进小腿的肌肉里,吸你的血,疼得你浑身发抖……”
  “那为什么呢?是因为工人身份让你摆脱了艰苦?”我对此非常好奇,他的这种心态会不会是一代人的心态呢?我需要知道。   “这倒有点儿,优越感总是令人难忘,不是吗?但往深里说,这和我们的知识资源也关系密切。我下乡时,住在猪圈旁边的土坯房里,读过三遍《资本论》,真是如饥似渴。后来,当我在工厂上班的时候,我会想到马克思的许多话,觉得特别亲切,觉得那几年自己的日子没白过。我的许多中学同学,关于这种学以致用的感受,写了不少回忆性的文章,我就没有再写了。”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那种感受了。”我似乎能想象出那一代人的样子,他们就像是阿城的小说《棋王》里描写似的,经常行走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心中却惦记着拯救全世界,脑子里充满了各种高贵的思想。
  “恐怕你还是不能。”岳父再次否定我,但我敏感地发现,他更是在否定自己,在和自己做一场艰难的对话。果不其然,他继续说:“其实,我还没有把话说完。我必须诚实地和你聊天。我一直反思自己,反思自己的每一次思想转变,不仅仅只是反思思想本身,还要反思思想产生的人生背景。再睿智的学者,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思想一定要和生命结合在一起,才能够被真正理解。我的意思是,我之所以难以忘怀工厂的生活,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时正是我风华正茂的青春,我爱上了一个同事,她不是管苧的妈妈,她是我的初恋。”
  我的岳父竟然以这么严肃的方式,和我聊起他的初恋。这种感觉超出了我的经验,我觉得这个长辈太亲近了,便不顾他的凝重,笑着说:“爸,你赶紧跟我聊聊这个,趁着管苧不在家。”
  “没什么故事,”他跟我碰杯,喝了口啤酒,嘴角沾了一点白色的泡沫,有了孩子气的纯真,“我没敢向她表白,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身体在宽松的工人制服里,显得很瘦小,也很灵动。正因为这么纯洁,才让我难忘。我年轻的时候,还没结婚的时候,有好多次,我都梦见了那个背影。可到如今,记忆中只剩下背影了,她的脸已经模糊了。就算她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她来了。”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你没有向她表白,后不后悔?”我知道他不后悔,故意这么问,希望能激起他更多的记忆涟漪。
  “怎么会!我经常庆幸我当年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去破坏那帧完美的背影。我要是个画家,我一定会把那背影创造成一幅伟大的艺术品。”他把一根鸭脖攥进手掌里,好像那是一根画笔。他停顿了一会儿,手掌放松了,说:“我想告诉你的,其实是像这种美好的感情,也掺杂在我的思想立场当中,但这是无意识的,没办法辨析的。一个看上去再客观的学者,都有这样的一个幽深的生命区域,决定着他的终极判断。”
  我以为他还有话要说,结果他深深地沉默了。他沉默在昏暗的夜里,像个穿越时间的古老雕塑。他说的话,我不敢再轻易说懂了,但这次,我更加感到了一种心底的震颤。就像我自己,假如我有什么立场和想法的话,不也受制于我的情感与记忆吗?可我从未去分析过自己,我只是跟随着自己的情感,做出理性的思考……这是多么荒诞的图景呀!我们的理性,如同流沙上的脚印,究竟能够抵达哪里呢?
  “这些年来,大家的变化都很大,”岳父重新开口了,仿佛他灵魂出窍,去他的精神王国巡视了一圈,然后再度回到这里,“有些人已经让我认不出了,只有极少数的人,还和过去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
  “你说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呢?你的朋友、同事们?”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朋友、同事,更多的是指我青春时代的同学和朋友们,我们在艰苦的年代,在漆黑的夜晚,就像今天你我这样,促膝畅谈,谈宇宙人生,谈世界洪流,最后不忘立下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然后,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各自在岁月中打滚,变得面目全非。”
  “任何一代人都会如此吧,像我也是,我小时候最向往的职业是解放军和科学家,今天的孩子们都不这么想了。”我尝试着和他对话。
  “你说的自然是对的,可我总觉得我们这代人和你们还是很不一样的,这听起来像废话,因为没有哪两代人是一样的,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代人跟你们有本质的不同,我们这代人决定了这个国家的气质,影响也就格外深远,你们以及你们以后的人们,都生活在我们这代人造就的格局里。”
  他的话,让我吃惊,我艰难地思索着他这话的意思,想着是该认同他,还是反驳他,可我,竟然失语了。我厌倦了非此即彼的选择了,我觉得历史与每代人的亲密关系应该是不一样的,我其实已经很少用“一代人”这样的思维去考虑问题了,我和朋友们几乎经常意见相左,最初我以为我自己是偏激的,但经过长期的观察,我发现在朋友之间也经常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我所说的意见相左,不是吃饭时喜欢辣还是咸这样的问题,而是关于时代和历史等等本应有更多共识的话题,却很难取得太多的一致。明明是同样的事实,但大家的解读往往南辕北辙,不可调和,像是老百姓说的,鸡同鸭讲。
  “小曹,你怎么想的,尽管说,你没必要同意我。”岳父的声音有些沙哑,把我从思绪中拽了回来。
  “说真的,我很想不同意你,”我笑了笑,“但不得不说,历史的契机选择了你们这代人,的确是你们造就了今天的格局,但反过来说,这种历史的格局也造就了你们这代人。我现在特别想知道的是,你当初的理想实现了吗?”
  “谢谢你的提醒,我们这代人的历史烙印的确太深了,因此在回望之际,有触目惊心的感觉。”他苦笑了一下,“你说理想?当然,当然,很大程度上实现了,但我对此并不确定,现实的强悍,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力。现实,庞大的现实,热气腾腾的像早餐的现实,冷冰冰的像电脑屏幕的现实……它们随时在纠正我,甚至把我掀翻在地……”他的抒情,让我惊讶,我马上意识到,他一定写过许多诗,在八十年代,几乎人人都是诗人。
  “我们都被掀翻在地……”我喃喃自语道。
  “原谅我突然发作的诗情,”他两眼看着我,眼神却逐渐有些黯淡,“我不怕这些,再凶悍的现实只要有正确的判断,对我来说都没问题。我的迷茫在于一些说不清的地方,比如,以前我们批判的痛恨的事物,在今天我竟然是不乏留恋的……我想,我首先不是对时代失去了判断,而是对自己失去了判断。”   “爸,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我有些慌乱了,你要知道,你的文章影响了许多人,包括我,我一直相信你说的话。我说的‘相信’,不是说我同意你的每句话,每个判断,而是说我相信你所持有的这种状态。你像是个钻探机,一直在矿层里发掘,我想到这个,便感到踏实。所以,你说对时代失去了判断都不会让我慌乱,但你说对自己失去了判断,确实会让我慌乱起来。”
  我倒了一杯酒,跟他碰杯,想用喝酒的豪情冲淡此刻的悲情,但他跟我碰了碰,却没有喝,似乎突然忘记了喝酒这回事。
  “可是,我从没把自己当钻探机,我偶尔觉得自己是堂吉诃德,但我没有堂吉诃德的信心和神勇。”他这才机械地举起酒杯,喝了口,上半身的姿势没有变化,像树根一样僵硬。我感觉他今天喝得有点多了。
  “爸,要不咱们休息吧,好像时候不早了。”我站起身来。
  “李文辉才是钻探机,”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像一枚烧红的铁针,刺进了我的记忆。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扑通,又坐了下来。
  “我曾经采访过李文辉的自杀事件,”我也坦白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事情让我无法释怀。”
  “你去他家了?见到苏梅了?”岳父的情绪激动起来。
  “苏梅是他太太吗?”
  “是的,他太太。”
  “我不确定,”我说,“实际上,那天晚上,我只是站在门口,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告诉我,李文辉是因为抑郁症自杀的。”
  “那应该就是苏梅,”他叹口气说,“因为文辉家没别人了。苏梅是个坚强的女人,文辉走后,她的日子不好过。他们当年要个孩子就好了。”
  “李文辉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感到自己的嗓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仿佛那啤酒是海水,挥发后留下了粗粝的盐。
  “在生活中,我们不一定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们是精神上的挚友。我刚才说的那些依然坚定的人中,就有他,他是少数依然有自己独特想法的人。我和他有许多共同语言,我们的处境也比较相似。因此,我们交往并不算多,但总有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一直觉得他比我坚定,他还安慰过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他会选择这么惨烈的方式自戕。他太决绝了,我无法接受,他违背了生命第一的原则。我去他家里吊唁他,一直在苏梅面前批评他,批评一个已经不在的人,批评一个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
  我看到他端酒杯的手开始颤抖,他将杯子放在了桌面上,颤抖的手放在了膝盖上。但那颤抖并没有停下来。手指似乎获得了自己的生命,在痛苦地抽搐。
  “爸,你没事吧?我有些担心你。这个话题并不适合谈论。”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文辉走了快四年了,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他,包括小苧,没想到今天和你越谈越远,竟然提起了他。唉,也好,我也需要和人聊聊他,不然总憋在我的心里,时间久了也怪难受的。”他双手捂住脸,使劲搓动了几下,想把悲伤给赶走。
  “我当时特别想和他的太太苏梅好好聊聊,但她没给我这个机会。”
  “以后看时机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她。”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支离破碎了,“我好久没去看她了,说真的,我不大敢去。”
  “爸,我有个秘密,跟任何人都没说起过,我现在特别想告诉你。”
  听我这么说,岳父稍微平复了下,抬头望着我。
  “每年李文辉忌日的时候,我都会买一束鲜花,偷偷放在他家门口。我希望那位女士,也就是苏梅能够收到,并感到安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李文辉的死无所谓,一个不相干的人也会记得他。”
  我说完,陷入了一种痛苦之中。李文辉的自杀,对我有着特别强烈的冲击力,因为我不但读过他的文章,而且还采访过他,他的人格魅力让我十分难忘。他对待我的和善,对待我的问题的认真,都让我铭记在心。他曾让我对整个知识阶层抱有一种敬重和信赖,我以为我作为记者,将他和他同道的观念转变为媒体的话语传播开去,就可以对整个国家产生深远的影响。可谁知,他竟然以那么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让我将近整整一年几乎快患上了抑郁症。我不知道我还可以信赖什么,还可以传播什么。
  “难得你这么有心,你当我的女婿,我没看错人。”岳父显然愣了一会儿,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婿还有这样的想法和行为。他拍拍我的肩膀(比我刚才拍他有力得多,我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不仅击中了我的身体,也击中了我的内心),“小曹,你让我对这个世界多了一丝希望。那我想,我有责任再跟你聊聊文辉,尤其是文辉的遗书。你看过吗?”
  “网上只是提到了,但我没有看到过。”
  “文辉的遗书是用毛笔写的,欧阳体的小楷,字如刀刻,工工整整,说明文辉走的时候,早已深思熟虑,而不是一时冲动。他心平气和地面对死亡这件事,而且,他没有忘记文化的尊严。遗书并不长,大致说,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因此他愿意让自己的生命重新回归大山。此外,便是一些个人的事务说明,是交代苏梅去处理的,他反复向苏梅道歉,希望苏梅代替自己,好好活下去。这封绝笔信的末尾,只有两句话。正是这两句话,像子弹那样击中了我,我手抖的毛病就是那时开始的。”
  他喘着气,倒满两杯酒。“干杯!”我们全部饮下。他坐在那里,双手撑在膝盖上,低下沉重的头颅。他像是登山的旅人,要好好休息一会儿,才能抵达最后的峰顶。
  我静静等待着。
  他直起身子,望着我,仿佛那些准备说出的话已经给了他力量。他清清嗓子,提高声调,说:“第一句话是: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第二句话是:死亡是花,只开一次,它就这样绽放,像我一样。”
  这两句话像是两束强光,让我内心的双眼短暂失明,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第一句话,是柏拉图说的。第二句话,我不知道,我想,那是文辉自己的话。像诗一样美的话,美得残酷。”岳父的声音哽咽了,他大口喝着酒,然后弓下腰发出了剧烈的咳嗽,他的样子让我不忍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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