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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1日,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艾哈迈德(Abiy Ahmed)被宣布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获奖理由是,去年阿比总理成功与邻国厄立特里亚达成和平协定,结束了长年的敌对状态。
虽然可以在国内外媒体上找到大量报道,但未必都能把埃塞俄比亚复杂的历史背景梳理清楚。本文用五条线索,勾勒出这个受到高度关注的非洲大国。
线索一:一个没有主体民族的国家
1991—2011年间执政的提格雷族人(Tigrayan)只占埃塞一亿人口的6%,数量最多的奥罗莫族人(Oromo)也只占不到一半的人口。埃塞虽因效仿中国的发展道路而被媒体称为“非洲的中国”,但不同的是,埃塞并没有明确的主体民族。
一般大众眼中的埃塞,有着鲜明的传统文化特色,官方语言是阿姆哈拉语,宗教是东正教。但其实,埃塞人口中多达1/3是穆斯林,东正教徒只占人口的60%左右。简单来说,埃塞并没有一个绝对压倒性的族群。
对于接触不深的外人来说,这件事无关紧要,是因为阿姆哈拉语和东正教确实是埃塞社会的主流。然而,要了解埃塞和厄立特里亚是怎么一回事,就得弄明白埃塞的民族成分。
这次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阿比,在2018年登上总理大位,就是因为他是奥罗莫族的政治领袖。奥罗莫年轻人当时欢欣鼓舞,因为阿姆哈拉人与提格雷人长期控制政治,但是人口最多的奥罗莫族却长期当不了一把手—阿比是头一个担任实权总理的族人。他执政后宣布让大批政治犯回国,里面很多都是过去反抗提格雷政府的奥罗莫人。
埃塞历史上发生的其他事件,也都与民族问题有关。19世纪末,意大利殖民者进占厄立特里亚地区时,当地民族以及穆斯林族群对于埃塞还没有紧密的身份认同,这也影响了埃塞和厄立特里亚后来的道路走向。
到了20世纪末,民族问题仍是影响埃塞政权走向的重要因素。埃塞与索马里的战争和提格雷人与其他众多民族的反抗,彻底颠覆了门格斯图的铁腕政权。
一直到现在,总理阿比面临的最严重问题也仍然是族群问题。民族问题无疑是埃塞国家发展的最大罩门。
线索二:外敌环伺中的崛起
现在的埃塞会由这么多民族组成,要追溯到19世纪埃塞所罗门王朝开始追求富国强兵的时期。
当时,由阿姆哈拉人与提格雷人组成的所罗门王朝政权,面临的外敌可谓是五花八门。18世纪,好不容易挡下了东边由土耳其支持的伊斯兰势力,国力下降之后又面临南方奥罗莫人的入侵,因此该王朝只能选择与部分奥罗莫人结合与通婚,这是最初与奥罗莫人的整合。
但是,王朝内部也因为新族群加入而充满斗争和分裂。在这时,埃及、苏丹、法国、英国与意大利又接踵而至,准备入侵。这些内忧外患,激发了军事强人特沃德罗斯二世(Tewodros II)的崛起。他竭尽所能剿平各种地方势力,建立中央集权的国家体系与军队。接下来的几位君主,都延续了他所开启的现代化道路。
在特沃德罗斯二世死后,继任君主无不努力扩张领土和巩固国力,这就是为什么最后埃塞成为有着90个民族的大国。这个过程历经无数次暴力冲突,而埃及、苏丹、英国与法国的入侵是短暂的,意大利则是最为险恶的敌人。意大利碰巧与埃塞一样,都是刚刚靠着军事力量統一起来的新兴国家,双方的遭遇互有胜负。
孟尼利克二世(Menilek II)为了巩固权力,与意大利签订了条约,使得厄立特里亚成为意大利的殖民地。但他在巩固权力之后,向四方扩张了超过一倍的国土。也由于如此的经营,结合了众多民族的埃塞军队得以在1896年的阿杜瓦战役中击败意大利军队,维持了埃塞的独立。1936年意大利卷土重来,在其占领5年之后,埃塞军队再次成功将意大利人驱逐出境。
可以说,现代埃塞就是在所罗门王朝面对的内忧外患中,形成了今天多民族的格局,但是这一格局却有着严重的不稳定因素。
线索三:皇族、军官与学生
要说推动埃塞百年现代化进程的代表性力量,可以从贵族、军官和青年学生的角色历史,来回看当下。
最早的领袖如特沃德罗斯二世,首先通过土匪式的军事组织崛起,破落贵族血统的他靠的是军功。在成为地方实力派后,他得到了所罗门王朝皇室的注意,娶了公主并成为皇帝。
在面对与外国交涉的场合时,特沃德罗斯二世依赖少数曾经被传教士送往国外接受教育的人。但除此之外,埃塞缺乏受过现代西式教育的知识分子。在1896年孟尼利克二世的军队击败意大利时,指挥官和士兵都没有受过西式训练,而是来自各族的传统战士。
从1908年建立的孟尼利克二世学校开始,埃塞正式由官方引入西式教育,不过一开始只限于皇室与贵族子弟。20世纪埃塞最著名的皇帝海尔·塞拉西(Haile Selassie),就毕业于孟尼利克二世学校。在担任摄政王时,海尔·塞拉西在皇宫里又建立了一座更加现代化的学校,然后逐渐扩散到其他地区,同时也向欧洲国家大量派遣留学生。这使得海尔·塞拉西成为了埃塞改革派青年拥护的领袖。 在20世纪20年代以后,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人逐渐成为埃塞社会的新生力量。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埃塞政府的官员和抵抗意大利入侵的主干力量。意大利军队在1937年入侵埃塞时,针对性地屠杀了埃塞青年知识分子。在埃塞人的惨痛记忆“2·12大屠杀”(Yekatit 12)中,就有125名留学回国的知识分子惨遭杀害。
海尔·塞拉西除了引进新式教育制度外,还一手建立了现代化军队与军事学院,但晚年却面临青年学生和民族主义团体主导的各种反抗活动,在军队里也发生过两次严重的政变。在1974年的第二次政变中,他手下的军官门格斯图推翻所罗门王朝,使他成了葬送江山的末代皇帝。
至于厄立特里亚,在摆脱意大利殖民后,当地青年组织了主张与埃塞统一或独立的各种党派,同时,埃塞其他的民族也都产生了民族主义的青年团体,这就形成了几十年来各民族彼此角力的政治格局。
各民族政治势力的激烈斗争,使得从特沃德罗斯二世到门格斯图,再到现在的总理阿比,都曾是军事领袖。阿比一方面有海归高学历知识青年的身份,但同时也是军官出身,十几岁时就投身奥罗莫的反抗军。
线索四:广受关注的非洲大国
虽然埃塞的现代化进程充满了冲突,多民族的格局也不十分稳定,但埃塞基本击败了外来入侵殖民。光就这一点来说,就足以傲视第三世界,海尔·塞拉西也成为闻名世界的传奇君主。
20世纪30年代,美洲牙买加的人民甚至开始相信海尔·塞拉西就是耶稣本人下凡;埃塞的三色国旗,成了牙买加雷鬼音乐文化的符号;受压迫的黑人,把没有被殖民过的埃塞看作心灵归属地,看成非洲的希望。
尽管从埃塞内部看,确实问题不少,但从外部世界看,埃塞却有着非凡成就。所以,非洲联盟把总部设在了亚的斯亚贝巴,这让埃塞在非洲政治上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
另一方面,由于埃塞是非洲人口排名第二的大国,本身的灾难或不稳定,往往会造成严重的难民潮或人道危机,例如20世纪80年代初的大饥荒,就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同时,埃塞又邻近动荡不安的中东、南苏丹与索马里,这也让它成为维持区域安全与稳定的重要枢纽。
作为一个迫切需要发展经济的贫穷国家,埃塞确实在经济上有所突破。1991年提格雷政权上台之后,效仿东亚的发展中国家,以国家产业政策扶持与管控私营经济,GDP常年增速达到10%。
新总理阿比上台后,许多在埃塞的华人关注的都是,政治不稳定是否会破坏经济发展。近期发生的一些事件,如士兵要求晋见阿比、阿姆哈拉省的省长遭遇政变遇害、西达玛地区要求自治等等,都显示出埃塞各民族的本位主义快速激化,感受到危机的阿比则开始加强中央政府控制。
民族问题给埃塞的前景蒙上了阴影,甚至有些评论担心,埃塞将走上苏联和南斯拉夫解体的道路,或者回到特沃德罗斯二世之前的时代。诺贝尔奖委员会选择颁发和平奖给阿比,无疑也有对埃塞现今情势演变投予关注的用意。
线索五:厄立特里亚的教训
诺贝尔和平奖颁发给阿比的官方理由,是埃塞与厄立特里亚达成和解。双方虽然早已停火,但对立状态一直延续。在两方和解之后,被迫分隔多年的家人才得以再次相见。
被意大利殖民了约50年的厄立特里亚,内部的民族问题其实与埃塞没有绝对差别。假使厄立特里亚没被殖民,现在非常可能是埃塞的领土。虽然厄立特里亚也确实有其自身的特殊历史,比如伊斯兰苏丹国的统治,不过埃塞其他地区也有大量伊斯兰人口,所以这些特征并不一定能决定厄立特里亚应该与埃塞分离。
厄立特里亞也有很多支持统一,甚至进入埃塞政府的人。拿奥罗莫族人来说,许多奥罗莫部族很早就通过联姻等方式,进入所罗门王朝的统治阶层,在所罗门王朝对抗意大利的战役中,奥罗莫将军都是主力。但同时,也有不少奥罗莫族群非常晚才被孟尼利克二世的军队征服,而且遭受了血腥屠杀,部分不甘心被征服的奥罗莫群体甚至试图与意大利人合作。当然,这样的例子在埃厄两方也都屡见不鲜。
然而,厄立特里亚还是与埃塞发生了长期战争。除了意大利统治造成的分隔差异外,其他国家也在其中插上一脚,比如英国占领军对厄立特里亚经济生产的破坏、英国和苏联不考虑当地人民意愿而做出的政治提议,再加上埃塞政府对厄立特里亚的强势控制,都造成当地民众要求自决的声音高涨。
虽然厄立特里亚曾经是埃塞领土,但其反抗军仍然持续不断地与埃塞作战了30年。这些反抗军的成员,有很多曾是意大利军队的成员,这更是让埃塞一方无法忍受。仇恨叠加之后,双方的原本差异更被放大。
厄立特里亚军队由于和反对门格斯图政权的军队并肩作战,可以说是战友。在埃塞提格雷政权建立之后,厄立特里亚也很快成功独立,但是几年后双方又兵戎相见。厄立特里亚由于无法和埃塞贸易,许多本身缺乏的农产品都无法从埃塞方获得,同时埃塞则无法使用厄立特里亚的港口。
这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局面,事实上也适用于埃塞各民族,但他们能否学到这个教训呢?
做“加法”的总理阿比
埃塞过去十年,主要投入资金在能源与交通方面的公共建设上。阿比决定下一步开放电信产业、拥抱数字经济,减少政府的金融抑制与外汇管制。
阿比的个人背景是不同族群的融合。阿比的父亲是奥罗莫族的穆斯林,母亲是信仰东正教的阿姆哈拉人,埃塞的族群冲突和合作在他的个人成长经验里得到体现。所以他上台之后,提倡不同民族共同在一起生活。
本科专业是计算机的他,主持过政府的科技信息部门,而且是在互联网一代的奥罗莫青年运动支持下,作为头一个奥罗莫族总理登上了最高权力位置。他可以说是埃塞新与旧的融合,既代表了埃塞还处在民族冲突的旧模式里,也代表了埃塞的多族群社会已经快速进入数字时代。
在现实的考验之下,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的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能否实现他对国民的承诺,能否避免埃塞走向分崩离析,能否让国家延续多年来的高速发展,值得我们密切关注。